對於沒有讀書習慣的我來說,提起圖書館的話那就是學校圖書館,說起學校圖書館那就是避難所。從小學到高中期間,對我來說圖書館是一種避難所,也是一種拘留所。


    無法融入班級,在教室裏沒有了容身之所的學生,首先逃進了圖書館。在圖書館裏失去容身之所的學生則逃進了保健室。連在保健室都失去居所的學生,待在家裏閉門不出。從留置所到拘留所,從拘留所到監獄等等。雖然也有不少學生突然不來上學,但是大部分不合適的人經過這樣的過程後與學校生活脫節,而且幾乎再也沒有回教室。


    〈圖書館淪落者〉中過半數的學生,數周後又回到了教室。從圖書館灑落下來的極少一部分學生則成為了<保健室淪落者>,能擺脫這種情況的人極其稀少。在圖書館停留了幾個月的學生很少,隻有現在被指定為瀕危物種的真正的讀書家,以及像我這種過度適應圖書館的怪胎。


    初中時代和高中時代,我的午休時間大都是在圖書館度過。但是,記憶中我一次也沒有拿起那裏的書打開看。是學習,還是睡午覺,隻有這兩個選擇。


    也有因為是單純地對書不感興趣,但更主要的原因是,對自己不是圖書館的正規利用者這件事一直抱有自覺。不想和帶著「我想看書,所以在這裏,並不是像你們那樣從教室裏逃出來的」這樣的表情讀著難懂的書的家夥們在一起(現在想想,他們所做的事和我所做的事情本質上是一樣的……)


    雖然我和圖書館之間的關係隻有這種形式,但是今天卻是以正當的動機來到縣立圖書館的。不過,我並不是來借書的。雖然最終可能會變成那樣,但是有想先嚐試的事情。


    在接待處出示卡片,辦理數據庫的利用手續。借用這裏的終端的話,就能訪問涉及醫學的商務數據庫。不是去附近的市立圖書館,而是去遠方的縣立圖書館就是為了這個目的。與義憶相關的研究在這幾年急速發展的項目很多,我想調查刊登在專業雜誌上的最新信息。


    以前來這裏的時候,調查了〈lethe〉的安全性。而這次是為了調查義憶移植引起的記憶混亂。


    更具體地說的話,就是這麽一些問題。人會把事實誤認為義憶嗎?會發生把實際存在的青春時代認定為「greengreen」的事情嗎?


    並不是相信了那個女孩說的話。但是,為了反省昨晚自己的猶豫不決,不能否認內心的某處還有想要相信「實際存在說」的部分。如果她真的認為她是欺詐師的話,就不會那樣張皇失措了。


    我想要一個明確的證據。義憶無論怎樣都隻是義憶,與現實無關的確信。不然的話,總有一天我會被她誆騙的吧。


    不,誆騙我的不是別人,而是我自己。希望她的話屬實的心願,希望夏凪燈花能實際存在的願望,會引起自發的記憶混亂。


    必須從根本上斷絕甜美的期待。


    將適當的單詞輸入到檢索框中,稍微有點閱讀價值的資料就從一端打印出來。經過一個小時專心致誌的工作,大致瀏覽完標題後,帶著印刷的文件前往閱覽室。然後花了半天時間全部讀完了。


    找到了幾個相反的例子。把義憶中的事故誤認為是現實發生的事情,這種情況似乎並不稀奇。最終,人們隻會相信自己想相信的事情。在無法忍受真實的時候,便會扭曲認知的方向。畢竟比起改變現實,另一邊會更輕鬆。


    另一方麵,如果把現實中發生的事故誤認為是義憶的事例,怎麽找也找不到。我安心了。暫且,摘下了一個不安的萌芽。雖然可能隻是我的調查方法不佳,但至少知道了那種症狀不是很嚴重,也算是很大的收獲了。


    長舒了一口氣,我靠在椅背上。回過神來發現窗外一片漆黑。館內的客人大約不到白天的一半。我把參考資料放進包裏,輕輕地揉了揉眼睛後離開了座位。


    從正門的自動門出去,向前走了兩步時,突然聞到了濃鬱的夏夜氣味。一瞬間感到頭暈目眩,是大腦因為無法處理由那個氣味引起的聯想的信息量吧。十九年的夏日記憶一下子湧上來,在我的身旁奔走。


    夏夜的味道,是記憶的味道。每當這個季節來臨時,我都會如此想到。


    正好是職員下班回家和學生放學回家,車內十分擁擠的時間段。雖然知道現在是故鄉的高峰期,但充滿穿著吸了一天汗的襯衫的乘客的封閉空間使我感到意誌消沉。


    我緊握著吊環,心不在焉地望著車窗外流動的街燈。懶洋洋的睡意如同波浪一般,每隔約五分鍾襲來一次,然後又退了回去。過度使用的眼睛像通宵後一樣視線朦朧。但是,花費那麽多的勞力是值得的。唯有今晚,能夠毅然決然地麵對那個欺詐師。


    到了拐彎處,電車搖晃得很厲害。旁邊站著的一個中年男子失去重心,撞到了我的肩膀。雖然我婉轉地投去了譴責的目光,但是該男子也沒有向我道歉,隻是看了我一眼後就沉迷於看八卦雜誌之類的雜誌中。


    我假裝被反麵側的乘客推著,偷看了男子正在讀的報道。


    肯定是篇無聊的報道。我單方麵認定到。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白色字體的標題。


    將妻子錯認為義者的男人


    睡意在一瞬間煙消雲散。


    忍著想當場搭話的衝動,我等待著男子下車。他在我下車站的前一站下了電車。那之後我也跟在了後麵,在出檢票口時叫住了他。


    「不好意思。」


    男人回頭。隔了幾秒,才發現我是在車內站在他旁邊的乘客。


    「怎麽了?」先前那種傲慢的態度一轉為軟弱的態度,男子說到。


    「那個,關於你剛才讀的那本雜誌……」


    我正想打聽雜誌名,男子問到「啊,有什麽在意的地方嗎?」然後把抱在腋下的雜誌遞給了我。


    「反正已經打算扔了,送給您吧」


    我道謝後收下了雜誌。男人把包換到騰出的手中就匆忙地離開了。


    再次潛入檢票口,我坐在月台陳舊的長椅上翻開了雜誌。那篇報道很快就找到了。雖然隻是不到半頁的短篇報道,但是比起今天在圖書館讀到的數十份參考資料,這裏刊載的信息對我來說更有益。


    是一個年輕時妻子便去世了的男人的故事。


    就在男子的眼前,妻子的生命隕落了。那是仿佛踐踏了作為人類的尊嚴一般,十分淒慘的死法,目睹此情景的人甚至無法好好回憶她的生前,如此殘酷的臨終時刻。在妻子斷氣的下一個瞬間,男子下定決心要購買「lethe」。恐怕妻子本人也不會希望以這種悲慘的形式被記住吧。


    隻去除悲傷的記憶是不可以的。隻有妻子的臨終想不起來,這種不自然的狀態是會有違和感的,然後總有一天自己會想要找回那個記憶吧。要忘記就必須徹底忘記。從與妻子的相遇到離別,一切都要忘記。


    隨後他按照決意去做了。在〈lethe〉效用下,他失去了有關妻子的一切記憶。


    然而,即使記憶消失了,如同失去半身一般的失落感依然沒有從他的心中消失。盡管如此,他還是不想再婚(他自己認為是初次結婚),因為失去伴侶的恐懼也和失落感同樣,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腦海裏。


    於是,男人做出的選擇是使用〈honeymoon〉,也就是得到虛構的婚姻生活的義憶。在診所接受seling一個月後,根據他的潛在願望為基礎製作的〈honeymoon〉送到了。那個正好填補了他內心的空洞。對義憶技工士的手腕不由得佩服。這便是他所尋求的回憶。他深愛著虛偽的妻子的記憶,在那裏找到了心靈的安寧。


    但是不久之後,他開始為惡夢所困。雖然起床時想不起那個內


    容,但總之隻記得是不斷地重複著同一個夢境。仿佛是充滿了全世界的惡意的夢。每當從睡夢中醒來,枕頭總是被淚水打濕。


    發現自己深信為義憶的記憶其實是真正的過去,是在此後兩年後的事了。那一天,他喝下的不是〈honeymoon〉,而是〈memento〉。那不是義憶植入用納米機器人,而是弄錯處方成了使消除的記憶複蘇的納米機器人。和名字很相似的其他利用者弄混了。自己曾認為是虛構的妻子的對象,現在成了已故的真正妻子。


    很遺憾的是這篇報道上並沒有觸及想起來一切的他,有沒有再次使用〈lethe〉的事情。


    埋頭反複讀了三次報道後,我從雜誌中抬起了臉。十分鍾後來的電車空蕩蕩的,乘客一副疲憊的樣子。我坐在長椅的邊上,閉上眼睛整理了思考。


    十分鍾後終於到來的電車空蕩蕩的,乘客們都一副疲憊的樣子。我坐在長椅的邊上,閉上眼睛整理著思緒。


    不能保證報道的內容是事實。說不定,隻是撰稿人捏造出來的毫無根據的故事。


    但是,這種事情是確實有可能發生的。通過〈memento〉恢複的記憶並不完全。「消去了記憶」這種記憶本身,在保持著忘卻的狀態下隻回憶起了核心部分時,將其誤認為是義憶,是很自然事情的吧。


    回到了出發點。不,可能比出發點更糟糕吧。我迷上了這個首次浮現出的夢幻般的新假說。一直以為是〈greengreen〉產物的義憶的真實身份其實是通過〈memento〉修複的過去,僅僅是因為〈lethe〉而被暫時遺忘,那些美好的日子並不是荒誕無稽的,夏凪燈花這個青梅竹馬是真實存在的――這種可能性讓我的心中雀躍不已。


    *


    我沒有讀書的習慣,也沒有聽音樂的習慣。充其量隻有在睡不著的夜晚用收音機播放音樂節目的程度。我從來沒有為音樂本身花過錢,所以對流行音樂和經典的曲目都不太了解。


    但是,隻有那首歌的名字可以馬上想起來。


    今天她也在房間裏等候著我。站在廚房裏一邊盛菜,一邊哼著小調。


    是很古老的歌曲了,也是夏凪燈花經常哼唱的歌曲。她的父親愛好收集唱片,受此影響,她對古老的音樂也非常了解。


    那令人懷念的旋律,刺激著我的義憶。


    仿佛聞到了舊書的墨香。


    「小的時候,一直不明白歌詞的含義。」


    聽著唱針發出的聲響,燈花說到。


    「因為是明朗的曲調,所以在我想象裏一定是明朗的歌曲。結果在掌握了一定程度的英文後,再看歌詞,被嚇了一跳。原來我一直在哼著這種消極的歌啊。」


    那是燈花父親的書房。在閑暇時間或學習後感到疲勞的時候,她經常帶我偷偷溜進那裏。並且以很有儀式感的手勢給播放器設定唱片,一臉自豪地讓我聽。


    雖然對音樂不感興趣,但我很喜歡和燈花在書房度過的時間。在非常狹窄的房間裏,並且隻有一把椅子,我們決定靠在一起坐在地板上。那是我們進入青春期而保持距離後,兩個人能緊貼在一起的唯一的特別時間。她其實也是把音樂本身作為次要,經常注意不到連續兩天內放的是同一張唱片。


    因此,她所說的「去聽唱片吧」,對我來說有單純的言語以外的意義。「可以再去那邊嗎?」或者「想兩個人獨處」之類,凝聚了那種令人憐愛的好意的話語便是「去聽唱片吧」。


    必然地,我喜歡上了屬於書房的所有東西。舊書、lp唱片、地球儀、沙漏、地幔鍾、書鎮、相框、伏特加的瓶子(記得是「空心病」的品牌)。它們以書房為媒介,與燈花的體溫和肌膚的觸感緊密相連。


    她小聲哼唱的歌,我大多也學會了。兩個人獨處時話題一盡,我們便會無意中一同唱起歌。


    「那是怎樣的歌詞?」我詢問道。其實歌詞這類東西怎樣都好,隻不過是為了能更久地呆在書房而延長對話而已。


    燈花如同盯著小抄一般凝視著空間的一點數秒後回答道。「呆在身旁時會感到厭煩的女孩,當被別的男人奪走時卻覺得很可愛,於是歎息到『求你了快點回來吧』『再給我一次機會吧』。就是那樣的歌。」


    「放跑的魚好像很大,之類的嗎?」


    「就是這樣呢。」她肯定到,然後停頓了一會又補充到,「所以千尋君也要小心喔。」


    「我?」


    「就算再厭煩也不能置之不理喲。」


    「我倒是沒覺得厭煩。」


    「哼~……」


    持續著含糊不清的沉默。在我尋找著下一個話題時,毫無征兆地,燈花依偎在了我身上。


    她把我的體重托付給我,像個豪無顧忌的醉漢一般咯咯笑著。


    「這樣子稍微有點厭煩。」為了掩飾害羞,我如此說到。


    「不要抱怨。」燈花告誡我,「不然會被別的男人搶走喲。」


    我乖乖的聽從了她的話。


    她所哼唱的小調停止了,與此同時,我的意識也追溯回到了現在。


    「歡迎回來。」她回頭說到,「呐,千尋君,今天的料理是我的自信作。一口也好,希望你能嚐嚐啊。」


    眼睛無法對焦,她的身影模糊了起來。


    腦袋裏響起了什麽堅固的零件脫落的聲音。


    「千尋君?」


    我伸出手,抓住了她纖細的肩膀。


    下一個瞬間,我推倒了她。後背撞上地板,她發出了小聲的悲鳴。我騎在她身上,迅速地實行了目的。


    鑰匙就在短褲的口袋裏。在確認那不是她房間鑰匙而是我房間的鑰匙後,才解放了她。


    「嚇我一跳……」站起身後,她小聲嘟囔著。而且也沒有整理淩亂的衣服,就那樣呆呆地抬頭看著我。


    我指向了門。


    「滾出去。」


    她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穿好鞋站在了門前。她把手搭在了門把手上,但又像是改變了念頭了一樣再次轉向了我。


    「……無論如何也無法相信我嗎?」


    完全相反。


    正是因為一不小心就會相信她,所以才要用更為冷淡的態度麵對她。


    見我沒回答,她露出了悲傷的笑容。再一次背向我,想要走出房間。


    「等下。」


    在被叫住而回頭的她麵前,我抓著盛滿菜的盤子。這是一盤五彩繽紛的夏季燉菜,菜盛放得可以說是近乎神經質的程度。


    啊,她小聲叫了出來。


    我把盤子一傾斜,她的手製料理便消失在了垃圾桶裏。


    伸出已經空了的盤子,我說到。


    「把這個帶回去。」


    她麵無表情地看了看垃圾桶。然後什麽也沒說就接過盤子,靜靜地關上門走出了房間。


    這是首次勝利,我想。我擺脫了她的誘惑,證明自己已經克服了夏凪燈花的幻想。


    好不容易才報了一箭之仇,但我的心卻沒有放晴。不僅如此,隨著時間的流逝,心情也逐漸消沉下去了。我從冰箱裏取出杜鬆子酒,倒在玻璃杯裏兩口喝幹。躺在榻榻米上望著天花板,等待著酒精衝洗掉這難以名狀的不愉快感。


    在解開這些複雜的思緒的過程中,突然靈光乍現。我猛地起身,啟動了矮桌上的便攜式電腦。


    *


    為什麽忽略了這種基本的事情呢?


    因為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而完全忘卻了那個的存在吧,這世上是存在著sns的。即使不知道電話號碼和郵箱地址,也能通過姓名和出生地找到熟人。


    利用這個的話,很容易就能和中學時代的同學


    取得聯係吧。不僅能談一談當時的話題,說不定還能看到畢業相冊。隻是,要由我主動跟幾乎沒有交流過的同學打招呼什麽的,想想就覺得膽怯了。但如果那樣做能得到夏凪燈花不存在的確信的話,就隻能這樣做了。


    在平台規模最大的sns上注冊了賬號後,用母校的名字作為關鍵詞來進行檢索,再以年代來限定搜索範圍,似曾相識的名字便一個接一個地浮現了出來。


    反射性地感到呼吸困難。仿佛是初中時代的教室裏的空氣通過顯示器流入了房間一樣。但那隻是一瞬間的幻覺,騷動不已的心情馬上平息了下來。我已不是中學生了,今後的人生再也不會和他們有所關聯——除了接下來我要聯絡的那個人。


    我找到了八個同學。六女二男。我瀏覽了每個人的sns投稿,窺視了他們的人生。雖然知道那樣做也無濟於事,但還是不得不那樣做。


    他們經曆了各種各樣的人生。有去海外留學的,已經就職並努力工作的,在名牌大學得到獎學金的,為了支援孤兒而以npo法人活動的,還有同班同學之間結婚的。


    他們還上傳了各種各樣的照片。和很多朋友一起燒烤的照片。和穿著浴衣的戀人並肩靠在一起的照片。和朋友圈的成員在海邊遊玩的照片。抱著剛出生不久的嬰兒的照片。以及沒有我的同學會合照。


    自己人生的空虛再一次擺在了眼前。不過沒有湧出嫉妒的感情。從匍匐在地上的人視角來看,是無法理解雲上的人在做什麽的。兩者相距如此之遠,根本無法與之相比。


    我點擊最後一個賬號。發現高嶺之花中,混進了一朵路邊的野花。這個賬號上傳的照片都很寒磣,人的照片一張也沒有。近況報告也非常淡漠,感覺就是「被周圍的人催促著申請了帳號,但沒有什麽特別要寫的事」的感覺。再往之前追溯她的投稿,發現她就住在鄰鎮。


    我再次確認了用戶名。桐本希美。啊,是那個桐本希美啊,我理解了。雖然連臉和聲音都想不起來,但和其他同學相比,她的名字還算是記憶猶新。雖然也有整整三年都在同一個班級的原因,但不僅如此。在我至今為止遇到過的所有人中,為數不多的擁有同族意識對象之一,那就是桐本希美。


    她是圖書館的居民。並非像我這種不情願落入圖書館的〈圖書館淪落者〉,而是一個純粹的讀書家。從初一的春天到初三的冬天,她一直一心一意地泡在圖書館。以勢必讀完圖書館裏所有書的氣勢貪婪地追尋著鉛字,光是午休時間還不夠,課間和放學後也會抽空看書。


    她帶著看上去會扭曲臉的輪廓的高度數眼鏡,還紮著一束土氣的發型,令人印象深刻。學力無可挑剔,相貌也還算端正。乍一看她好像是個過於死板的班長,但要從事那種職務,她的人際關係未免太差了。她總是一個人待著,不正眼看人,走在背陰處和角落。


    三年的初中生活中,我曾有三、四次在課堂上還是什麽時候和她組過隊。記得是音樂課、美術課和哪次校內活動。身為多餘的人,我們因排除法而組合在了一起。那時我才明白雖然她平時是一個沉默寡言的女孩,但是隻要開口,還是能和普通人一樣說話的。


    不,才不是普通。豈止如此,桐本希美還能流利地操縱日語,這是同齡的孩子們根本無法相比的。因為已經習慣了暢遊鉛字之海,所以掌握了語言的有效操縱方法。但她不太擅長應付那個能力,當為數不多的會話機會到來時,就會高興地試驗下那名為言語的刀刃是否鋒利。然後興奮了一陣後,便沉浸在深深的自我厭惡中,變得更加沉默寡言了。


    桐本希美就是那樣的女孩子。不會去適應這個世界,堅持自我,導致自己更加偏離這個世界的形狀。是個隻能以這種笨拙的生存之道來生活的人。


    決定就是這個人了。


    最初先不觸及主題,裝作很自然地給她發送訊息吧。從學生時代幾乎沒有過交流的同學那裏收到了「請給我看看畢業相冊」這樣的要求的話,我隻會落得一個被懷疑是以個人信息為目的名簿業者的下場吧。


    花了二十分鍾寫完的文章實在過於生硬。雖說用語極其謹慎,但感覺就像是擅長日語的外國人寫的垃圾郵件。嘛,畢竟是第一次以個人名義給舊識發郵件,變成這樣也是理所當然的。實際上,我就是像外國人一樣的存在,無論身在何處,無論和誰在一起。


    雖然對寫出的文章隻有不滿,但也明白自己的決意會隨著時間流逝慢慢枯萎。所以在酒醒之前沒有推敲就發送過去。隨後關上電腦就寢了。


    那一夜也被慣例的惡夢驚醒了。我爬出被子,站在廚房往杯子裏倒水,接連喝了三杯。做惡夢的時候總會這麽做。喝了冷水的話身體就會充滿現實感,噩夢將會失去歸處,知曉該把它趕向何方。幾分鍾後就會忘記自己做了怎樣的夢。如果恐怖的餘韻沒有消失,就喝一點杜鬆子酒。那樣做一般都能忘記。清潔的液體有那樣的力量。那成為〈lethe〉一詞起源的忘卻之水想必是清澈且美麗的液體吧。


    整整一天過去了,桐本希美沒有給我回信。是懷疑我是推銷員或工商業者之類的嗎,還是認出了我是同級生之後仍選擇無視呢?前者的話還有希望,但是在沒有任何反應的現階段是無法做出判斷的。不,說不定她隻是沒有檢查sns的習慣。


    我苦惱於是否應該再發一次郵件。現在不管舍棄什麽,我都想揭露夏凪燈花的真麵目,為此我會不擇手段。桐本希美對我來說原本就是無關緊要的存在。即使因為利用了她而導致日後被她討厭、蔑視,對我而言也是無關痛癢。


    問題在於下一封郵件的內容。寫什麽主題才能讓對方相信我,對我感興趣呢?就像有生以來第一次寫情書的少年一樣,我把文章翻來覆去改寫了好幾次。當連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寫些什麽時,腦袋裏突然湧現出了最差勁的點子。


    我執行了那個方案。隱藏主旨,就參考下江森口中的欺詐師來組織語言吧。


    效果非常好。短短一小時後,就收到了桐本希美的回信。雖然完全沒有因利用他人的善意而感到內疚,但是為了看穿欺詐師的謊言而讓我自己成了欺詐師,這種感覺讓我很不是滋味。約定第二天下午在車站附近見麵後,我們的對話便告一段落。


    看了看表,時針正轉到晚上9點。按照這幾天的趨勢,差不多是自稱夏凪燈花的女孩子進入房間的時間段了。我無意識地望向她房間那側的牆壁,然後朝門的方向看。但是,不知為何,今晚我的腦海中沒有浮現出那個門打開的景象。


    果然,那天晚上她什麽都沒做。說不定是知道了我不會按照她所預想的那樣行動,正在重新擬定計劃。或許她假裝因為料理的那件事受傷,窺探我的反應。又或者,什麽都不做這件事本身就是計劃的一環。如果真是這樣,雖說很不甘心,但是她的陰謀得逞了。我整晚都在豎著耳朵仔細傾聽隔壁房間的響動,思考著她不來的理由。當睡意終於來臨時,從窗簾的縫隙中透入了淺淺的晨光。


    *


    時隔五年的再會。


    桐本希美一絲不苟地站在作為我們約定碰頭標誌的石像前,舉著一柄藍色的傘,板著臉瞪著眼前的這片雨景。原本土裏土氣的長辮子已經披散下來,厚重的眼鏡換成了隱形眼鏡,服裝也變得文雅起來,但整體印象還是和那個時候一樣。劉海下那如同把所有負麵情緒攪和在一起且用水稀釋了出來的瞳色完全沒變。就好像是隻留下桐本希美這一概念的核心,核心以外的東西則換成了優質的零件一樣。


    看到我的身影,她微微頷首。然後無言地指著隔著馬路對麵的咖啡店,不等我回答便自顧自地走了起來。是想表達總之先避雨的意思吧。


    店內擠滿了避雨


    的客人,但還不至於坐不下的程度。我們坐在靠窗的雙人座上,用服務員放置的冰水潤濕了嘴唇之後,桐本希美語氣沉重地開口了。


    「你有什麽目的?」


    「目的?」我反問道。


    「是有什麽意圖才把我叫出來的吧?」她陰沉地盯著桌子邊緣說到,「宗教勸誘?傳銷?網絡商業?如果是那樣的話,很抱歉,請你現在就回去。我不認為自己需要拯救,也不為錢所困。」


    我目瞪口呆地盯著她的臉。


    她偷偷瞥了我一眼,目光有些縹緲。


    「如果是我誤解了,對不起。但是,想不到還有除此以外的事會要聯係我這種人……」


    最後的聲音沙啞,幾乎聽不清楚。


    我把桌子中央的杯子拉到跟前,稍微猶豫一下後喝了一口。


    這是怎麽回事呢?雖然想說「沒那回事,我隻是單純因為想見你才聯絡你的」,但她的想法卻恰到好處。雖然我既不是宗教信徒也不是傳銷員,但確實不是以見她為第一目的來到這裏的,而是別有用意。


    裝作毫不知情是很簡單的。但是我沒想到自己竟能長時間地堅持那個演技。如果我是個能夠假裝對誰抱有好感的人的話,現在就不會這麽孤獨了吧。


    我叫住服務員點了兩份咖啡。然後對桐本希美的疑問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取而代之詢問到。


    「難道說,實際上有過那樣的經驗嗎?」


    這是為了維持局麵,沒有意義的提問。


    但是就結果而言,這是最好的回答。


    她那一副旁人看上去張皇失措的樣子,讓我不由得湧出了自己是不是做了什麽壞事的罪惡感。


    那以後很長一段時間她都保持著沉默。不知道是說不出話,還是在等著我的下一句話呢,亦或是因為生氣不想說呢?我無法從她的表情讀出來。


    沒有什麽很深的意義,請不要在意。正當我打算如此道歉時,桐本希美自言自語般小聲嘟噥了什麽。


    為了聽清她的聲音,我從桌子旁探出了身子。


    「上了高中後馬上就交到了朋友」,她不帶感情地說道。「對於這個認生且孤單一人的我,那個孩子每天都親切地和我打招呼。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交到的朋友。是個脾氣非常好的孩子,和我不同,在班級裏大家都很喜歡他。明明應該和誰都能友好相處,卻總是把我放到最優先,這讓我感到非常自豪。」


    她嘴邊浮現出了溫暖的笑容,可那笑容卻隻持續了短短兩秒鍾。


    「但是,關係變好後一個月左右,她把我帶到了一個奇怪的地方。那是聞所未聞的可疑的新興宗教集會。下周,再下周她都帶我去了那裏。是覺得沒有朋友的我很容易拉攏吧。我狠下心來告訴她,自己沒有入教的打算,希望她不要再勸誘我了。之後第二天她就不跟我說話了。不僅如此,還在學校中流傳著飽含惡意的謠言,在那之後的三年裏,我每天都過著被冷眼旁觀和無情的言語所包圍的生活。」


    咖啡送來了。服務員像是難以測量我們之間降臨的這令人窒息的沉默的意義一樣,曖昧地微微一笑,簡單地行了個禮便離開了。


    「……真是夠嗆啊」


    我隻能這麽說。


    「是的,非常辛苦。」她點點頭,「所以,我討厭說謊。」


    聽了那番話後,我失去了還能夠對她說謊的膽量。還是隻說真話吧,我如此下定決心。


    換個角度來看,桐本希美認為我是騙子的可能性很高,即便如此她還是來見我了。大概她是那種無法拒絕別人的性格吧。這樣的話,還是坦率地說出本意比較快。


    我端起杯子小啜一口咖啡,然後將茶杯放回托盤,開口道。


    「有一半,和桐本小姐想的一樣。」


    她像是被彈起一樣抬起了頭,但馬上又垂了下去。


    「一半?」


    「和桐本小姐取得聯絡,確實懷有某些企圖,那是事實。」


    「……另一半呢?」


    「傾訴對象不是誰都可以的,其實還有其他幾名候補,但如果和他們中的某個人會麵的話,肯定會不願意吧。正因為是桐本小姐,我才想去聯絡。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是有意圖地來見桐本小姐的。」


    她再次陷入了沉默。但這次的沉默沒有持續那麽久。


    她麵無表情地說到。


    「那麽,所謂的某些企圖是?」


    看來是已經突破了第一道關卡。


    我向她道謝後,進入了正題。


    「你聽過 夏凪燈花 這個名字嗎?」


    「夏凪燈花?」


    「初中同學中,不記得有叫那個名字的女孩嗎?」


    她把兩手的手指合在桌麵上沉思著。


    「你知道的吧,初中時我和同學幾乎沒有交流,所以不是很確定。隻是……」


    像是從長長的劉海下窺視著我一般,她接著說到。


    「至少在我的記憶中,班級裏沒有叫這個名字的學生。」


    然後,桐本希美把同學的名字一個一個的列舉了出來。說什麽不是很確定,真是謙虛啊。她能夠背誦各個年級裏所有班級的同學的名字。


    「我想這些就是所有人了。」她停止了屈指列舉。「因為是好幾年前的事了,所以沒什麽自信。」


    「不,大概就是這些了,真是驚人的記憶力啊。」


    「雖然長相全部忘記了呢。真是不可思議,名字沒有忘。」


    我抱著胳膊沉思著。恐怕,桐本希美的記憶力是貨真價實的。像這樣記憶深刻的人,不可能不耳熟實際存在的同學的名字。果然,夏凪燈花這個學生是不存在的。


    但是,即便如此,我對通過記憶來解決記憶中產生的問題這種事還是有所抵觸的。說到底一連串的問題的出發點就是「記憶並不可靠」。通過記憶來解決問題,不過是某種死循環罷了,我打心底裏如此深信著。


    「我認為桐本小姐的記憶是正確的」,我斟酌著言辭,「隻是,為了讓自己認同,我還需要一個明確的證據。桐本小姐,還留有畢業相冊嗎?」


    「欸哆,有的。我想應該就在公寓裏。」


    「可以的話,能讓我看一看嗎?」


    「現在嗎?」


    「是啊,想盡快得救,如果桐本小姐……」


    「那,我們走吧。」


    在我說完之前,她攥著賬單站了起來。


    「我的公寓離這不太遠。」


    被雨籠罩的街道中,我們默默地走著。無法想象是時隔五年重逢的同學,我們之間沒有任何對話。


    這種時候,一般都會互相談論近況吧。夾雜著共同的熟人的傳言之類,話題慢慢追溯回過去,拿出當時的笑話和印象深刻的事等來熱烈地討論往事吧。


    但是我們沒有什麽回憶。也沒有交往到現在的熟人,談起近況也隻能說是變得淒慘。我們知道對方在教室的角落呼吸著稀薄的空氣不顯眼的活著,過著僅能在圖書館得到片刻安寧的灰色日子。我可不想挖掘出這種過去並互相確認。


    從車站附近乘上巴士約20分鍾後,再步行5分鍾左右,就到了桐本希美的公寓。與我住的破公寓相比非常整潔,外牆上一點汙跡也沒有,停車場裏排列著年輕女性喜好色的小汽車。


    她在屋裏衝著打算在門外等待的我招手。


    「很急的吧?進來看也可以的。」


    雖然對走進不親密的女孩子的房間這種行為有點抵觸,但想盡快確認相冊內容也是事實。這裏就坦率地接受她的好意吧。我把淋濕了的傘立在走廊的牆壁旁,打擾了桐本希美的房間。


    亂七八糟,這種表達恐怕有失公


    正。有許多書,這樣的表達應該最為恰當吧。房間裏有三個大書架,都密密麻麻地裝滿了書籍,而那裏放不下的書則在地板和桌子上到處堆成了塔。仔細一看,這些書都是按照她自己的規則放置的,這種說法可能很奇怪,但給人一種整理得亂七八糟的印象。


    「房間這麽髒真是抱歉。」像是察覺到了什麽一樣,她有點羞愧地說到。


    「不,隻是東西很多,並沒有覺得髒。」


    我不知道一般女孩子的房間是怎樣的,但是桐本希美的房間明顯很大程度脫離了平均值。雖說是非常有個性的房間,但另一方麵,如果去除了那作為決定印象的書山,那就會一轉為匿名的空間。桌子,床,沙發,都是超越了無個性標誌的設計。簡直就像是寫著「桌子」「床」「沙發」貼在那裏一樣。


    她蹲在書架前。大紙張的書籍和相冊之類的東西好像都收在了最下層。


    她一邊找相冊一邊問我。


    「說起來,為什麽你沒有畢業相冊呢?你沒買嗎?」


    「丟掉了,離開家的時候,想變得輕鬆。」


    「真像你呢。」她微微笑了出來。「我也曾想丟掉,但如你所見,我是無法丟掉書本形狀物品的性格。」


    「是吧。不過多虧如此得救了。」


    「不客氣。」


    畢業相冊在第二個書架上找到了。她把相冊拉出來,拂去灰塵,說著「請」遞給了我。


    我首先打開了排列著畢業生的個人照片的頁麵。在確認了自己的班級之後,慎重起見把其他班級也看了一遍。


    「沒有。」我對一旁探頭的桐本希美說到。


    翻了三遍,正如她所說,找不到夏凪燈花這一學生。


    此後,我們一張一張地確認了各委員會和社團活動成員的集體照,授課風景和學校活動攝影的照片。桐本希美猜中了每個人的名字。


    「千尋君。」


    突然被叫到名字,嚇了我一跳。她似乎是想說「千尋君被照在這裏了」。她手指的相片中,印出了我拿著板書的身姿。


    照片裏的我,看上去就像是一心一意上課的好學生。但是,我知道其實並非如此。那個時候隻盯著表。盯著黑板上的掛鍾,單純等著上課時間結束。想盡早從學校出來一個人呆著。而且我越是祈願,就越覺得時鍾的指針動作變得遲鈍。


    接下來映入眼簾的照片,是我在sns上搜索同班同學時第一個發現的女孩。捕捉了文化節戲劇的一個場麵,實在是畢業相冊中一個顯眼的照片。她是個引人注目的女孩。長得漂亮,也不討人厭,不會區別對待任何人,所以大家都喜歡她。


    突然,腦海中浮現了上傳到她賬號上的同學會的照片。


    「說起來,桐本小姐出席同學會了嗎?」我若無其事地問到。


    「沒有。」她微微搖頭,「這麽說來,千尋君也沒去?」


    「嗯,畢竟我沒有特別想見的人,也沒有想見我的人。」


    「我也是這種感覺。即使和誰見麵,也隻會徒增悲傷吧。而且——」


    話說到一半,她就怔住了。因為兩頁空白突然進入了視野。


    我不知道那意味著什麽。首先考慮到的是印刷錯誤。但是緊接著,我想到了那是朋友之間寫留言的空間。


    我佯裝不知地翻了一頁,她卻說著「一片空白呢」自嘲地笑到。


    我也一樣,雖然想這麽說,但還是算了。多半多方也明白這點。


    不久,我完成了所有頁麵的確認。畢業相冊證明了我的同級生中沒有夏凪燈花這個女孩的存在。


    在離開房間之前,桐本希美謹慎地詢問道。


    「夏凪燈花這個人,到底是什麽人?為什麽千尋君在找這個人呢?」


    「抱歉,我不想說。」


    我不顧她的感受回答。不知為何,我不想再待在這個房間了。隻想快點回公寓一個人喝杜鬆子酒。


    「這樣啊。」


    她輕易地就此作罷。


    我歎了口氣,轉頭說到。


    「夏凪燈花是虛構的人物。」


    僅憑這一句話,桐本希美似乎已經察覺到了一切。


    「義者嗎?」


    我點頭。


    「因為一點小意外,現在我頭腦中的記憶和義憶混雜在了一起。曾經有個喜歡自己的女孩子,這樣的錯覺讓我很煩惱。像傻瓜一樣。」


    她露出了溫柔的微笑。


    「我明白的,我也有類似的經驗。」


    然後她又想說點什麽的樣子。大概是會觸碰到「類似的經驗」的內容吧。但是那些話語在使空氣顫動的瞬間便被咽進了喉嚨深處。作為代替,她用另一句模棱兩可的話結束了那段對話。


    「能早點從夢中醒來就好了呢。」


    我露出了僅僅一點點笑容,而後「今天真是謝謝你了」向她道謝。


    「不,我也很高興見到許久不見的舊識。那麽,我們就此別過。」


    在門即將關閉前,我看見她輕輕地揮著手。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桐本希美。


    外麵一直在下雨。在柏油路的凹陷處形成了好幾個水窪,傾注下來的雨滴描繪著幾何圖案。有人曾說過,雨水會在人生的道路上衝刷回憶。我想快點忘記今天挖掘出來的一連串記憶,於是把打開的傘合上,暫時任憑雨滴淋濕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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