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以納米技術為基礎產生的記憶改變技術,是在研究十五年前突然在世界上蔓延開來的新型阿爾茨海默病的治療方法時極速發展的。以記憶的修複,保護為目的而開發的這種技術的用途,逐漸的向虛構記憶的方向改變了。


    結果,比起想取回過去的人,想要重塑過去的人壓倒性的多。即便那隻是虛構的記憶。


    過去無法改變。但是,未來可以改變——這種說法也隨著記憶改造技術的普及而逐漸落後於時代。


    無法知曉未來,但是可以改變過去。


    最初,納米機器人寫入的虛假記憶,一般被稱為〈偽憶〉或〈疑憶〉,是虛假記憶,疑似記憶的簡稱。但是近年來,〈義憶〉成為了主流。即使玩弄了名稱,假貨還是假貨,似乎是想要消除伴隨著〈偽〉〈疑〉等文字的壞印象。隨之,在義憶中登場的虛構人物被稱為〈義者〉。這裏用的「義」是義肢或者義齒的「義」,可以看出其意圖終歸隻是想要強調彌補缺陷的意思。


    不過,什麽才是「缺陷」呢,這是爭論的分歧點。事實上大部分的人類都可以視為人生經曆不完整的重症患者。沒有任何缺陷的人生是不可能的。


    無論如何,義憶對人類非常有益是不可否認的事實。不用說,在消除喪失體驗,犯罪被害,受虐經驗等心理創傷時,用虛構的記憶進行認知重塑,抹掉經曆本身這種方法是很有效的。根據某個報告,把品行或者性格有問題的孩子作為實驗對象,移植了〈great mother〉(譯注:原型是榮格心理學原型之一)的義憶後,約四成的人格出現了積極的變化。另外在一個實驗中,給反複自殺未遂的吸毒上癮者移植了〈spiritual〉(譯注:基督用語,源自拉丁文的“靈魂”)的義憶,結果據說那個人變成了一個虔誠,禁欲的人(到了這個地步,就有點褻瀆的感覺了)。


    雖說還不至於體會到義憶給社會帶來的恩惠,那其實是因為記憶改變用納米機器人的使用者不喜歡公開那個事實。他們的社會地位地位最接近於國內的整容者。實際上,也有把改寫記憶諷刺為〈記憶整形〉的人存在。


    人無法選擇出生的環境。因此需要義憶一類的救濟措施。這是記憶改變推進派的主張。雖然對義憶懷有抗拒感,但我覺得他們言之有理。否定派的過半人員,與其說是根據哲學的問題意識,不如說隻是因為生理上的不安而拒絕義憶。


    此外,關鍵的問題,因新型阿爾茨海默病丟失了的記憶的恢複手段至今沒找到。有一種叫做〈memento〉(譯注:原型為01年的一部歐美電影,中文譯名“記憶碎片”)的記憶恢複用納米機器人,隻有部分地修複由〈lethe〉消除的記憶這種程度的力量,對新型阿爾茨海默病的記憶喪失則完全沒有效果。


    雖然也設計了將義憶作為備份的使用方法,但這進展也不太順利。


    即使植入一段與消失的內容相同的義憶,也無法在大腦中紮根。而另一方麵,如果插入了與事實不同的義憶,則比起前者殘留的時間更長。由此推測,新型阿爾茨海默病並不是並不是破壞記憶的疾病,而是解除記憶的結合的病。而且在記憶中,也有著容易解開的部分和難以解開的部分。隻有情景記憶集中性地丟失,說不定因為那是最具有合成性質的記憶。


    剛醒後的一段時間,什麽也想不起來。雖然從十五歲時偷偷喝了父親儲藏的酒開始,直到現在也在喝酒,不過出現記憶消失的經驗還是第一次。難道真的是喝酒喝到失憶?我慌了。確實,我聽過這種經曆很多次,但一直都以為不過是一種誇張的措辭,或者是在酒席上掩飾失態的權宜之計。


    這裏是哪?現在是早上還是夜晚?自己什麽時候進了被窩?為什麽頭痛欲裂?什麽都不知道。隻是靠從胃的底部湧上來的酒精的味道,才明白是酒的原因。


    閉上眼,一件件的,好好的回想一下吧。這是哪?是自己的房間。早上還是夜晚?從窗簾中透出的白光判斷是早上。什麽時候進了被窩?思考在那裏停住了。不要焦急。最後的記憶在哪?我記得我喝酒喝得爛醉,被趕出了店外,錯過了末班電車於是走回了公寓。為什麽我會喝得爛醉呢?對了,是因為我認錯了人。把站在公交車站的穿著藏青色浴衣的女孩誤認為是夏凪燈花。那樣的自己實在太不像話了,於是進入酒館如同淋浴一般地猛喝。


    點和點之間連接起來了。被趕出酒館後走了三個小時以上,好不容易到達了公寓(意識到這一點的瞬間,腿部的肌肉慢慢的痛了起來)。費盡心思打開了門鎖倒進了房間,之後做了個奇妙的夢。大概是認錯人產生的影響吧。做了一個夏凪燈花出現的夢,夢見她搬到了隔壁。


    夢與現實的連接,是從我到家時開始的。為什麽你會在這裏?明明你是不存在的人。對於這樣態度惡劣的我,她以不可思議的目光注視著。


    「千尋君,難道是喝醉了?」


    夠了快回答我的提問。我想逼問她,但是腳底不穩,想辦法用手扶著牆壁才沒摔倒。可能是氣血上湧,或者是聞到了從門縫裏透出的自己房間的氣味而感到放鬆,導致視野搖擺不定,沒法好好的站著。連自己現在是個什麽姿勢都不清楚。


    夏凪燈花擔心的問到。


    「沒事嗎?肩膀,借給你吧?」


    我不太記得之後發生了什麽。


    似乎是受到了細心周到的護理。


    不論如何,這都是因為酒精而看到的夢不會錯。身心俱疲,導致抑製心理失效了吧。我從未夢見如此誠實的願望。


    簡直就像小學生在床上的空想。鄰家搬來了自己喜歡的女孩子,照顧著虛弱的我。


    很不像是一個成年男人應做的夢。


    昨天下定了決心,要改變這樣可悲的自己。


    今天一定要喝下〈lethe〉。


    爬出被窩,一邊因頭疼而皺著眉,一邊用杯子喝幹了三杯水。嘴邊灑下的水流過脖頸。脫掉有異味的衣服,洗了個長時間的淋浴。吹幹頭發刷好牙,又喝了兩杯水之後躺在了被褥上。在那期間感覺好些了。雖然頭還是很疼很惡心,但是那種已經越過高山的實感令我心情舒暢。那之後我落入了淺淺的睡眠。


    隻睡了一個小時左右就醒了。這種像是胃被勒緊一樣的感覺是饑餓的原因吧。這麽說來,昨晚吃的東西全都吐出來了。雖然沒那個心思,不過是時候該吃點什麽了。


    慢吞吞地站起來,來到廚房看了看水槽下麵。本應在附近的超市趁著打折買來的杯麵一個也沒剩了。我扭了扭頭。記得至少還有五個啊。總覺得最近健忘得很厲害。是不是酒喝多了?


    我打開冰箱的冷凍庫,看看有沒有剩下的麵包,然而隻有杜鬆子酒和保冷劑這兩種物品。試著窺視製冰皿的下麵,不過,除了冰的碎片以外什麽都沒找到。


    一開始就沒期待冷藏庫。從半年前開始,那裏就變成了啤酒儲藏庫。自己嫌做飯麻煩,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變得除杯麵,便當和冷凍食品以外的東西都不買了。


    盡管如此,說不定還能找到一個小菜。


    這樣期待著,我打開了門。


    異物存在於那裏。


    保鮮膜盤子裏漂亮的裝著萵苣和西紅柿沙拉。


    「不吃點正經的食物可不行喲。」


    並附上了這樣的手記。


    決定了購買〈lethe〉,最初開始打工的職業是加油站的員工。一個月就被解雇了。接下來開始在飲食店打工。這裏也是一個月被解雇了。哪一邊都是態度不好的原因。要說是哪方的話,應該不是對待客人而是與同事的接觸方法有問題。隻要工作做好就沒問題了吧,這樣的態度好像很讓人討厭。


    由於知道了不適合持續和同一個人接觸的工作,因此在一段時間內通過大學生協會介紹的日工工作掙錢。但是這裏也有這裏的不好,每次都要和初次見麵的人從頭開始建立關係很麻煩。雖然總的來說交流能力有人際關係的構築能力和維持能力,但我好像沒有平均的共同擁有這兩種能力。


    正苦惱於有沒有和麻煩的人打交道無緣的工作時,正好看到附近的出租錄像店貼出了打工募集的布告。試著應聘了一下,沒有麵試就被錄用了。大概是沒有除我以外應聘者吧。


    在現在的出租錄像店中,這種店鋪是很少見的,是個體經營的小規模店鋪。內部裝修、外部裝修都很破舊,看上去隨時倒閉也不奇怪的樣子,但因為多少還有一些好事的固定客,多虧如此才能夠勉強維持下去。或者可能隻是因為小財主的興趣而不考慮收支的店。店長是一位年過七旬、寡言少語的謙恭的男子,經常叼著不帶過濾嘴的香煙。


    客人非常稀少。那也是理所當然的。現在還會用出租錄像店的,也就隻有老人和一小部分錄像愛好者了。說起來,現在這個時代有多少人會擁有錄像帶播放機之類的古董呢?年輕人每月來一次或兩次,其中大部分隻是來嘲笑的。


    因為都是溫順的客人,所以工作很輕鬆。可以說忍受困倦是最好的工作。雖然工資很低,但是對於不想要同伴、幹勁、提高技能的我來說,這大概就是理想的職場。


    雖然兩個月之內我就攢夠了買〈lethe〉的錢,但我知道隻要有了閑暇時間,酒量就會增加,所以後來我也一直在那裏工作。也有單純是心情好的原因。從過去的時代殘留下來的那種寒磣的空間,不可思議地使我的心平靜下來。雖然不能很好地表達出來,但有一種「這裏的話我可以被容許存在」的協調感,想著要不要在這種地方尋找自己的居所。


    今天也沒有客人。我呆立在收銀台邊忍耐著哈欠,邊茫然地思考著今天早上在冰箱裏找到的東西的含義。


    手製沙拉,附帶手寫的筆記。


    假設昨晚發生的事是夢的話,那麽料理和筆記都是出自爛醉的我之手。也就是說,到變得神誌不清為止,酒後吐到胃變空之後用了3小時艱難地走回公寓。在那之後用不知從哪裏籌來的萵苣、西紅柿和洋蔥製作了沙拉,用幹淨的保鮮膜包好放入冰箱,洗淨收拾好烹調用具後,用女孩子一般可愛的筆跡,給明天的自己留便條後就寢,之後就忘記了一切。


    如果這不是做夢的話,那麽料理和筆記就是出自夏凪燈花之手。也就是說,原本以為是義憶的記憶的很大部分其實是真實的,夏凪燈花這個青梅竹馬其實是實際存在的,偶然搬到了同一間公寓的隔壁後,不辭辛勞地照顧著醉倒的我,甚至連早飯都給我做。


    無論哪個假說都是一樣的愚不可及。


    難道沒有更實際的解釋嗎?


    經過深思熟慮,我終於想到了第三種可能性。


    想起了前天江森先生說的,偽裝成舊識來接近目標的欺詐師的事情。


    『最近非常流行這種古老的詐騙手段。據說孤獨的年輕人最容易成為目標,天穀也有可能被他們盯上。』


    比如說,我的義憶的內容以某種形式從診所泄漏的話?


    如果那個情報,傳到懷有惡意的第三者手中的話?


    與幻覺說和實在說相比,這個假說多少有點真實感。欺詐說。昨晚相遇的與夏凪燈花一模一樣的女孩,不過是為了騙我而由欺詐組織準備的冒牌貨,扮演〈夏凪燈花〉這一義者的陌生人。


    當然這個假設也有漏洞。不如說盡是些大漏洞。如果義憶的登場人物突然出現在眼前,無論是誰都會比起高興先感到奇怪。這樣的事不可能發生,是不是誰打算陷害自己——如此警戒著。那種程度的事,對方也會預測到的。假裝是實際的舊識還好,特意裝作義憶的登場人物根本沒有好處。仿佛是在說請懷疑我。


    不,或許我低估了人的潛在願望。據江森先生說,受欺詐的名叫岡野的這個男性,在不斷被實際不存在的同學說『你是我的同班同學』的期間,就相信了那件事不是嗎?


    雖然江森先生推測『希望她說的是真的』這一願望促成了記憶的變化,但如果說這種心理傾向是一般性的話,的確,與其說義者是老朋友,不如說是適合欺詐的題材。為了填補由程序的深層心理分析成為浮雕的精神的缺陷,用義憶技工士的手描繪出的栩栩如生的義者,看上去就像人的願望結晶。在夢寐以求的異性麵前,能冷靜客觀地看待自己的人又有多少呢?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對於欺詐師來說,沒有比義憶持有者更容易對付的對象了。江森先生不是也說過嗎?『他們不是利用回憶作為突破口,而是利用沒有回憶來乘虛而入』。


    雖然如此,還是殘留著許多疑問。假設昨天的女孩子是偽裝成夏凪燈花的欺詐師,會特意花費搬到隔壁房間的工夫來陷害我這樣的一介學生嗎?說到底,與義者相似的人那麽簡單地就能找到嗎?難道說隻是為了騙我才接受整形手術的?


    思考陷入了僵局。目前判斷材料太少。現在在這裏得出結論還為時過早。回到公寓後,首先去隔壁的房間拜訪吧。然後質問她你究竟是什麽人?我想雖然對方不會老老實實回答我,但至少也能得到一條線索,能夠抓住推測對方戰略的頭緒吧。


    如果,她真的是個欺詐師。


    我想,不讓對方吃點苦頭可不算完。


    *


    打工結束後,順便到車站前的超市買了一套泡麵。因為想早點兒回公寓,所以對那個以外的食品看也不看。看著這滿滿一袋的垃圾食品,我心裏有點不安,如果持續這樣的飲食生活,總有一天會搞壞身體的吧。但是一想到像我這樣的人要過上健康的飲食生活之前需要做的事,一切都感覺無所謂了。


    造成不健康的飲食生活的理由還有一個。十八歲之後,吃什麽都覺得不好吃。也不是味覺麻痹了。感覺應該是味覺信息和報酬係被分離了。在那之後過了兩年的現在也是,連『好吃』是一種怎樣的感覺都想不起來了。隻要是有鹹味的加熱食品,剩下的就無所謂了。


    因為沒去看病,所以不知道原因。可能是心理疾病之類,也可能是營養不足。又或者是大腦的某處有血栓或腫瘤。目前還沒感覺哪裏不方便,所以就放著不管了。


    其實本來對吃飯就沒什麽講究。母親是個對飲食漠不關心的人,據我所知,別說做菜了,就連廚房一次也沒去過。除了烹飪實習和林間學校等例外的情況,我幾乎沒有吃過手製料理。從小的時候,就經常隻能吃現成的便當和在附近的快餐店進食。


    是因為反映了那樣的過去嗎,義憶中有幾個讓我吃青梅竹馬的手製料理的情節。燈花看不下去我隻吃有害身體健康的食物,『不吃點正經的食物可不行喲』如此擔心我著,邀請我到她家裏吃飯這樣的義憶。


    突然在這裏,我注意到了一個吻合點。說起來,冰箱裏殘留的便條上所寫的文字也使用了完全相同的句子,「不吃點正經的食物可不行喲」。一字一句都不差。


    果然那個女孩已經掌握了我的義憶的內容。我再次振作了精神,不小心可不行。她知道誆騙我用什麽戰略才有效。她具備了所有使我為之心醉的必要資質。


    可還是——像是反複提醒著自己——說到底夏凪燈花什麽的女孩子是不存在的。


    不要被迷惑了。


    回到公寓了。


    站在202室門前,按下電鈴。


    等了十秒,沒有反應。


    為了慎重起見再按了一次,但結果是一樣的。


    她如果是欺詐師的話,應該會積極響應我的來訪才對。


    如果


    在家的話,為什麽不出來呢?


    敢於使我焦急的話,目的是削弱我的判斷力嗎?又或是在做欺詐的預先準備?


    畢竟也不能一直站在那裏,所以決定暫時回到自己的房間。


    因為我經常忘記鎖房門,所以當我發現門鎖開著的時候,沒有感到多驚訝。


    即使發現燈亮著的時候,也沒有感到驚訝。畢竟我也常常忘記關掉房間的燈。


    即使發現係著圍裙的女孩子站在廚房裏,也絲毫沒有驚訝。因為有個經常會為了我穿上圍裙站在廚房裏的女孩——


    那個是義憶中的故事吧。


    購物袋從手中滑落,裏麵裝著的杯麵滾到了門口。


    聽到那個聲音,女孩子回過了頭。


    「啊,歡迎回來,千尋君。」她的臉上露出了微笑,「身體的情況如何?」


    意外地見到擅自侵入我的房間還若無其事地使用廚房的可疑人物,我的腦袋裏最先浮現出的不是「報警吧」也不是「抓住她」也不是「快叫人」,而是想著「房間裏沒有放著什麽被女孩子看見會很糟糕的東西吧?」


    自己也覺得不對勁。


    不過,更不對勁的女孩子就在眼前。


    房間的主人出現了,她沒有逃跑,也沒有解釋,而是悠然自得地品味著鍋裏的東西。料理台上擺放著她帶過來的調味料。


    從味道來看,她似乎在做土豆燉肉。


    的確是義憶中青梅竹馬做的料理。


    「你在幹什麽……」


    好不容易地,我詢問到。之後我馬上意識到這是毫無意義的問題。非法入侵,製作料理。正如我所見的那樣。


    「在做土豆燉肉。」她盯著鍋裏回答道,「千尋君,喜歡土豆燉肉嗎?」


    「你怎麽進到房間裏的?」


    這個也是答案很明顯的問題。昨晚照顧我的時候偷了備用鑰匙吧。房間裏隻放了最低限度的東西,稍微找一下應該馬上就能找到。


    她沒有回答我的第二次質問。


    「因為堆積了很多要洗的衣服,所以全部洗好了喲。還有,我認為被子要更頻繁地晾曬才行。」


    向陽台望去,堆積了一周的洗好的衣服正被風吹拂著。


    我感到頭暈目眩。


    「你……是誰?」


    她目不轉睛地盯著我。


    「今天沒有喝醉吧?」


    「好了快回答我。」我加強了語氣,「你是誰?」


    「問我是誰……燈花喲。青梅竹馬的臉,不記得了嗎?」


    「我沒有青梅竹馬。」


    「那你怎麽知道我的名字呢?」她的臉上笑容與困惑交織「你昨天不是叫我燈花嗎?」


    我搖了搖頭。如果乘著對方的步調就完了。


    做了個深呼吸,我果斷地說到。


    「夏凪燈花是義者。隻能存在於我腦海中的虛構人物。我分的清現實和虛構。雖然不知道你是不是欺詐師之類的,但是迷惑我也是沒用的。不想我報警就出去吧。」


    她微微張開的嘴唇發出了呼吸聲。


    「……這樣啊。」


    關上煤氣灶的火,她向我靠近。


    她更加靠近了不由自主地後仰的我,說到。


    「你還是這個樣子呢。」


    我沒能反問那是什麽意思。


    說不出口的話,大量地堵在了胸口。


    無論怎麽用意誌的表層去抗衡,在我的大腦中更根源處卻錯誤的認知著「與五年前分離了的最愛的青梅竹馬再會了」,無可奈何地因喜悅而顫抖。


    愛你,愛著你,一不留神就想抱緊你。


    甚至無法移開視線,我和她從正麵相互凝視著。


    近距離看她的臉,總覺得有些非現實感。皮膚就像被造品一樣白皙,眼睛周圍卻有一絲紅暈,給人一種病態的印象。


    感覺就像幽靈一樣。


    看到如被束縛住一般僵硬的我,她突然露出了微笑。


    「沒關係的,不用勉強自己想起來。隻要記住這一點就好。」


    那樣說著,她輕輕牽起我的手,溫柔地用雙手包住。


    那是冰冷的雙手。


    「因為我,無論何時都是千尋君的夥伴啊。」


    次日,完成工作的我給江森先生打了電話。問他今晚能不能見麵。他說十點以後有空。我們決定在公園見麵後掛斷了電話。然後,在終端畫麵上顯示的聯係方式欄裏,不知不覺間發現了「夏凪燈花」的名字。她在照顧我之後就擅自登記上去了吧。我本想把它刪掉,但因為可能會起到什麽作用,就那樣放著不管了。


    我去了大學,直到碰頭的時間都在學生食堂角落的桌子上學習來度過。每隔一個小時就走到場地外麵,慢慢地吸一根煙。空氣非常潮濕,香煙比平時的味道更雜。學生食堂一關門,我就移動到休息室裏,把身體沉入沙發,讀著被丟棄的雜誌來消磨時間。空調沒有起效的休息室由於自窗戶射入的陽光的原因,幾乎同室外一樣熱,即使一動不動也變得汗如雨下。


    回到公寓這件事,是在聽了江森先生的意見之後決定的。在和那個女孩子再一次見麵之前,我想好好的認清自己的立場。為此,我認為有必要先向值得信賴的人坦白事情的經過,獲得客觀的視角。


    仔細想想,想找人商量什麽事情還是有生以來第一次。我是被那個女孩子激烈地擾亂內心到這種地步吧。


    那天很罕見的,江森按照約定的時間出現了。我打電話給他是很少見的,說不定是在擔心我吧。


    在我那不得要領的說明結束後,他說到。


    「也就是說,把你的話概括一下。你為了消去記憶要使用〈lethe〉,卻因為搞錯了而收到了〈greengreen〉。使用了那個在腦袋裏寫入了〈夏凪燈花〉這一虛構的青梅竹馬的義憶。兩個月後,不應該實際存在的她搬入了隔壁的房間,還親密地打了招呼……就是這麽一回事吧?」


    「像笨蛋一樣吧?」我歎了口氣,「但是,就是那麽一回事。」


    「嘛,我不認為天穀會撒謊,所以那種事應該是事實吧」說完後,江森笑了笑。「那個孩子,可愛嗎?」


    「你明白義憶中的登場人物是怎樣的吧。」我拐彎抹角地答到。


    「可愛啊。」


    「嘛,就是那樣。」


    「那,推到了沒?」


    「怎麽會,說不定是仙人跳呢。」


    「是啊,我也這麽想。」他同意到。「不過,首先想到這一點,你還真是相當自卑啊。一般情況下,都會浮想聯翩的吧。」


    實際上隻是因為驚慌失措而動彈不得,關於這點我保持沉默。


    「我估摸著這不是江森先生之前說過的約會商法的亞種嗎。診所方麵泄露了顧客的信息,然後交給那些懷有惡意的人進行欺詐。」


    「這種詐騙手段有點繞彎子……嘛,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江森表示同意「說起來,天穀的老家很有錢吧?」


    「那是以前的事情了,現在和普通家庭差不多。」


    「所謂的欺詐師,就是對沒有經濟能力的學生,做那麽費勁的事嗎?」


    「我也是在那附近卡住了。江森先生是怎麽想的?除了詐騙意外,還有能什麽目的呢?」


    喝了兩口啤酒,江森客氣地說到。


    「慎重起見我先問下,天穀,你從出生起一次也沒用過〈lethe〉吧?」


    「嗯。」我肯定到,「不過,使用〈lethe〉的話,『使用了〈lethe〉』這件事的記憶本身也會消去,所以不能確定呢……怎麽了?」


    「不,說不定那個女孩子沒有


    撒謊吧。實際上兩個人是青梅竹馬,你卻單方麵地抹去了記憶。你認定這是義憶,而不是湊巧蘇醒的真正的過去嗎?」


    「怎麽可能。」


    我苦笑著,以為是開玩笑。


    「或許隻是單純的忘記。天穀,本來就很健忘。」


    「即使忘記了,看到臉聽到聲音也會回想起來。」


    「……但是呢,萬一啊。萬一發生了那種事的話」


    江森的聲調降了下去。


    「那孩子,也太可憐了。」


    我笑了。


    他沒有笑。


    我一個人空洞的笑聲在公園回響著,被吸入了黑夜之中。


    在那之後許久,我們無言地喝著酒。


    奇妙的氣氛。


    「總之」江森先生重新說到,「不要被感情所控,在奇怪的文件上蓋章喲」


    「不會的。」


    「不要想裝做看起來被騙了的樣子。因為不久後有可能逐漸變成自己也無法區分演技和真實想法的狀態呐。」


    「嗯,我會注意的。」


    喝光了帶來的罐裝啤酒,我跟江森道謝並告別。


    回去的時候,江森像是自言自語一樣嘀咕著什麽。


    ——是嗎,〈greengreen〉嗎……


    聽上去說了這樣的話。


    到達住宅街時已是夜深人靜的午夜一時後了。幾隻小蛾圍著走廊的燈光無聲地飛來飛去。


    我房間的門鎖沒開,燈也沒亮。悄悄地打開門進去,沒看見女孩的身影。我放心了,打開窗戶放跑了充滿屋子的熱量。然後叼著香煙點燃了火。


    女孩子留下的鍋消失了。把她從房間裏趕出去後,沒有碰那份料理,就那樣放著。那之後她又用備用鑰匙擅自進去,把鍋拿回家了吧。


    持續的發生著預想外的事態,腦袋完全麻痹了,不過,仔細想想的話,這已經是警察可以介入的事件了。備用鑰匙被盜,還被陌生人多次非法侵入。


    不過,現在還不想依賴警察。他們在解決問題時,未必能把真相弄清楚。如果在弄清楚女孩的真實身份之前,事件就結束的話,我就會持續著一輩子都得不出答案的自問自答。她的目的是什麽?為什麽知道我的義憶的內容?為什麽與夏凪燈花如此相似呢?


    『沒關係的,不用勉強自己想起來。』


    ——說不定,她真的是我認識的人。


    無論有多麽愚蠢,隻要留下百分之一的疑問,那就是我的敗北。


    近期,她還會來做些什麽吧。到那時,讓我順利地誘導對話,引出情報,揭露她的目的吧。


    確定了行動方針後,正想往水壺裏倒水的時候,哢嚓一聲門鑰匙脫落了。


    這麽快就來了啊,我擺好了架勢。


    放好水壺,把香煙丟進煙灰缸裏。


    怎麽說也是第三回了,能夠冷靜地應對了。我有些輕敵起來。


    但是回頭看向玄關的我,看到她的樣子卻僵住了。


    「啊,你又打算吃對身體有害的東西了。」


    看見料理台上的杯麵,她像是有些吃驚的說到。


    純白的睡衣。其打扮本身並無奇怪之處。但作為深夜訪問陌生人的房間的樣子未免太沒有防備了。不過,根據她扮演的角色來看,也不是那麽不自然。所以睡衣本身不值得驚奇。


    問題在於,那件睡衣的設計和夏凪燈花住院時穿的那件一模一樣。


    眼前的她,與義憶中夏凪燈花的身影重疊在一起。比真實的記憶還要鮮明的,那一天病房的氣氛,從睡衣領口窺見的鎖骨,那細微的聲音,全都複蘇了。


    胸口的深處無理由地感到疼痛,全身的細胞紛紛躁動起來。


    果然,這個女孩清楚地明白怎樣才能有效的讓我的內心動搖。


    她脫下涼鞋走進房間,站在了我的身邊。她那冰涼纖細的上臂碰到我的手肘時,我像是觸電一般把手肘縮了回去。


    「嘛,算了。正好我也餓了,呐,給我也做一份吧。」


    我一時隔絕了所有的感情,與她正麵相對。然後,我想起了當初的方針。


    沒錯,要引出情報。


    「昨天說的」我開口了。


    「什麽什麽?」


    她沒有抬頭,隻是以眼睛向上看著我。我忍住想要反射性地避開那個目光的感覺,就那樣目不轉睛地盯著她詢問到。


    「『不用勉強自己回想起來』是什麽意思?」


    什麽啊是那回事啊。她輕微的笑了。


    然後像教育小孩子一樣說到。


    「不用勉強自己回想起來,就是不用勉強自己回想起來的意思喲。」


    實在是夏凪燈花的說話方式。義憶中的她,喜歡這種禪問答式的表達方式。為什麽和千尋在一起比較好呢,是因為和千尋君在一起比較好。


    我拚命壓抑著因回憶起根本不可能存在的記憶而感到懷念使臉變得鬆弛的感覺,同時表明了自己的不信任。


    「反正都是故弄玄虛吧?列舉出那些言語,是想讓我產生對你有利的誤解吧?」


    這是故意的挑釁。這麽做的話,對方也許會為了讓我相信而使出下一張牌。謊話說的越多,漏洞也就越多。就是這樣的算盤。


    但是,她並沒有中我的挑釁。


    隻是寂寞的笑了。


    「現在你這麽想也沒關係喲。青梅竹馬什麽的,如果沒法相信的話就不要相信了。隻要你記住我是你的夥伴,這樣就足夠了。」


    她這樣說著,在水壺裏又注入了一人份的水,座在爐灶上。


    看來,用普通的辦法是行不通的。她應該是個真正的的欺詐師,知道自己應該深入到哪裏,在哪裏撒手。


    從這條線進攻,也沒法期待有什麽大的成果。那麽就從別的角度進行瓦解。


    「你可能不知道吧,但我並不是憑自己的意誌得到義憶的。明明是想用〈lethe〉來忘記過去,卻因為一點小失誤而收到了〈greengreen〉。」


    「嗯,我知道你那樣解釋。」她以一副什麽都知道的麵孔點了點頭。「然後呢?」


    「與普通的義憶所有者不同,我對義憶沒有執著。因此,對作為那個登場人物的夏凪燈花毫不關心。你要是以為冒充她的名義就能博得我的好感,可就大錯特錯了。」


    她對此嗤之以鼻。


    「騙人,前天喝醉回來的時候,明明那麽的愛撒嬌。」


    撒嬌?


    我立刻追溯起記憶。但是,怎麽也想不起來進入房間後的事。能想起來的隻有與她意外相遇,說了幾句話,之後又經過了怎樣的程序躺在被窩裏,這一帶的記憶完全遺漏了。


    但是,對別人撒嬌——而且是對同年齡的女孩子——我無論如何也不認為自己能有如此大膽的演藝。不管喝多醉,人格的根本是不變的。除非我還有另一個人格,否則不可能有那樣的舉止。


    這個恐怕也是虛張聲勢吧。倒不如說是性質惡劣的玩笑。


    「我沒有那樣的記憶」我斷言道。但是那聲音中卻透著深深的動搖。


    「哼,就連兩天前的事情也忘了嗎?」她並沒有乘虛而入,隻是微微一笑。「嘛,不管怎麽說,酒還是適可而止比較好喲。」


    水壺冒出了熱氣。她關掉爐灶,往兩人份的杯麵裏倒入開水。然後用不著我趕她出去,便拿著自己的杯麵回到了隔壁的房間。留下了一句「晚安,千尋君」。


    被巧妙地岔開了。


    *


    站在了離老家最近的車站的那一瞬間起,心中就已充滿了想要返回的念頭。想立刻乘上行列車返回公寓,想盡快離開這個城市


    ,全身都產生了拒絕反應,但事到如今,也不能什麽都不做就回去。這也可以看作是一種精神鍛煉,我勉強使自己振奮起來。


    倒不是討厭城市本身。現在回想起來,這座城市還是非常適合居住的。在丘陵地帶建造的人口不足2萬人的新興城市。市中心交通便利,公共設施商業設施齊全。大多數居民都是中產階級,不喜歡糾紛,溫和的人很多。綠意盎然,景觀優美,對於追求刺激的年輕人來說可能有些無聊,但卻是一個度過健康少年時代的理想城市。


    也不是有痛苦的回憶。的確,我是個孤獨的少年,但我從來沒有因為那種事而遭遇過周圍不愉快的目光(至少在我自己能夠認識的範圍內)。不知道是我這一代人特有的傾向,還是偶爾在我的周圍聚集了那樣的人,在我的學校裏不存在大的團體,隻有三、四人為個團體像點點浮現的小島一樣散布著。雖然也有著個人的喜好與厭惡,但沒有發生集體壓力那種東西的餘地。


    我感到不滿的對象不是這個城鎮,而是在這個城鎮居住的我自身。盡管準備了如此得天獨厚的舞台,我卻連一個美好的回憶都沒創造出來,深切的認識到到自身的不中用而感到很痛苦。


    這個城鎮是完美的,隻有我是不完美的。


    回老家的途中,到處都看的見過去自己的身影。六歲的我與十歲的我,十二歲的我與十五歲的我,都以當時的樣子站在那裏。他們一樣無表情地仰望著天空,耐心等待著能改變自己的某些事發生。


    但是,最後什麽都沒發生。20歲的我非常清楚那一點。


    早點辦完事回去吧,在被這十八年的空白壓垮之前。


    契機是江森問的問題。


    『慎重起見我先問下,你從出生起一次也沒用過〈lethe〉吧?』


    我認為就是那樣。


    但是,仔細想想也沒有證據。


    〈lethe〉的選項中包括「忘記使用過〈lethe〉這一事實本身」這種選擇,而且那種選擇被強烈推薦。不然的話,會「自己到底用〈lethe〉忘記了什麽呢?」這樣的疑問永遠糾著。


    因此,不能因為我自己沒有那個記憶就斷言我沒有使用過〈lethe〉。雖然我的父母主張孩子不需要義憶,但關於消除記憶的見解,現在想來一次也沒聽他們說過。在他們的教育方針中,隻有使用〈lethe〉是例外的,這種可能性並非為零。


    到家了。孤零零地建在住宅區邊緣二十年的單門獨戶的房子便是我出生成長的老家。我按了一下門鈴,但沒有人應答。母親很久以前就搬出去了。而父親還在工作,沒有應答也是理所當然。


    開鎖進去後,聞到了令人懷念的味道。雖說如此,卻沒有湧出像是傷感的感傷。隻是增加了想回公寓的想法。現在對我來說「回家」的場所,已經不是老家,而是那小氣的三坪房間。


    踏著嘎吱作響的樓梯上了二樓,踏進了我曾經的房間。不出所料,房間就那樣保持著我離開時的樣子被放置了。因為滿是灰塵,所以在著手工作之前打開了窗簾和窗戶。


    ——萬一,夏凪燈花是我實際存在的舊識。


    如果說真有有關她的線索,果然還是除了我老家的房間以外別無選擇吧。


    想到來這裏固然是件好事,但還是有一個嚴重的問題。如果我的記憶正確的話,離開老家時,我把自己的所有物幾乎全都處理掉了。因為從高中畢業到搬家這段期間忙得不可開交,所以不記得丟了什麽留下了什麽。說不定,能夠了解我過去人際關係的東西全部扔掉了。


    大致調查了一下房間,不過,如同預料的那樣畢業相冊全滅了。小學、初中、高中三冊都沒找到。嘛,也對呢。對於想忘記過去的人來說,並不需要那麽礙眼的東西。當然,畢業文集和集體合照等也被處分了。剩下的隻有日英詞典、台燈和筆架之類的東西。


    別說夏凪燈花的線索了,就連我自己的痕跡也從這個房間裏消失了。從這個徹底的程度來看,即使連一根頭發都沒有也不會奇怪。


    去初中交涉的話,能讓我看到我畢業的年份的相簿和名冊嗎?恐怕會以保護個人信息為由拒絕吧。如果能從當時的同班同學那裏借到相冊,那是再好不過的事情了,但對於中學時代沒有朋友的我來說那也是不可能的。別說聯係方式,就連名字都沒法好好記住了。


    不一會兒,探索結束了。沒有什麽可以做了。我四腳朝天地躺在積滿薄薄的灰塵的木地板上,側耳傾聽蟬鳴。夕陽從窗戶刺入,在牆壁上描繪著扭曲的橙色四邊形。從敞開的衣櫃裏飄來防蟲劑刺鼻的臭味,讓我聯想到了季節的交替。


    不過實際上,現在正值盛夏。八月十二日。梅雨季節明明早就結束了,卻還是一直持續著曖昧的天氣。


    「千尋,回來了嗎?」


    階梯下傳來了呼喚我名字的聲音,是父親在叫我。


    看來是不知不覺間睡著了。因為躺在地板上,身體的關節很痛。


    起身擦拭額頭上的汗時,門開了,父親的臉露出了來。


    「你幹什麽呢。」


    見到闊別一年半的兒子,父親毫不客氣地說到。


    「我隻是來拿東西而已。馬上就回去了。」


    「這個房間看起來好像沒有什麽可以回來取的東西。」


    「是啊,什麽也沒有。」


    我縮了縮肩,叫住了一臉無法相處正要返回的父親。


    「以防萬一我想確認一下。」


    父親慢慢地回過頭。「怎麽?」


    「有對我使用過〈lethe〉嗎?」


    數秒的沉默。


    「沒有。」父親斷言道,「我們家就是那樣的教育方針。」


    也就是說,在他心中,移植義憶和記憶消除都屬於同一個範疇。


    「那,有聽過夏凪燈花這個名字嗎?」


    「na tsu na gi to u 花(ka)?」像是為了宣讀這罕見的花的名稱一般,父親把這個名字掛在嘴邊。「不知道啊,你的熟人嗎?」


    「不,沒聽過就行了。」


    「喂喂,既然回答了問題,好歹說明一下怎麽回事吧。」


    「我收到了那個名字的人的來信。冒充舊同學的信。這大概就是惡德商法之類吧,不過我對記憶力不太有自信,以防萬一還是想確認一下。」


    這是事先準備好的謊言。從江森那裏聽到的故事,稍微加工了一下。


    「以防萬一,呢。」父親用右手摸了摸胡須。「你原來是那麽耿直的家夥啊?」


    「是的,像父母呢。」


    父親笑著下樓去了。恐怕要開始喝酒了吧。邊喝威士忌邊回憶義憶是他人生中唯一的樂趣。


    沉浸在虛構的回憶中的時候,父親的表情顯得很溫柔。這是從未對妻子和兒子從未有過的充滿慈愛表情。隻要現實得到滿足,父親就會成為一個很好的人吧,我如此推測到。


    在玄關穿鞋的時候,不知何時父親站在了背後。他一隻手拿著裝了威士忌和冰的玻璃杯,另一隻手拿著折成四折的紙片。


    「聽你說起信我想起來了。」父親說到。他滿臉通紅,看上去已經醉了。「有給你的信。」


    「給我的?」


    「啊。雖然這麽說,不過大概是很久以前的東西了。」


    父親把那個扔給我。我撿起掉在麵前的紙片,打開。


    然後我落入了混亂的漩渦之中。


    果然來這裏是正確的。


    「去年冬天,我把大衣弄髒了,於是就暫時借用你的大衣,內側的口袋裏裝著它。雖然你說反正不需要,但是扔掉的話寫出來的人就很可憐,所以


    還是先留下了。」


    「哎呀。」我一邊疊著信一邊說到,「幫大忙了,特意給我送過來,非常感謝」


    父親喝了一口威士忌,連告別的話也沒說就回到了客廳。


    離開家之後,我再次打開了那封沒有寄信人的信。


    那上麵如此寫著。


    『與千尋君相遇,我很幸福。永別了。』


    *


    在回家的電車中,我用手機調查了我購買了義憶的診所。


    試著輸入診所名稱搜索,三個月前調查時應該確實存在的網站卻從檢索結果裏消失了。我以為診所的名字弄錯了,從錢包裏拿出診察券確認了一下,但並沒有發現錯誤。


    診察券上記載著電話號碼。接待時間快要結束了。為了打電話,我在附近的車站下了電車。坐在月台的長椅上,謹慎地輸入號碼。


    傳呼聲沒有響。


    「您撥打的電話號碼現在是空號。不好意思,請您確認號碼後再撥號。」


    反複改變關鍵詞重新檢索後,我了解到兩個月前診所閉院了這件事。但是那之後再怎麽調查也沒有除「閉院了」以外更多的情報。鎮上的社區揭示板上,隻有一個這樣的留言。


    我放棄了。乘上下一班電車,回到了公寓。


    *


    她在被窩裏睡著了。當然,不是她的被子,而是我的被子。穿著之前那件純白的睡衣,蜷著身子呼呼酣睡。


    喊她也沒有要起來的跡象,我小心翼翼地搖了搖了她的肩膀。為什麽作為房間主人的我不得不為作為入侵者的她操心呢?如果這樣客氣的話不是越發助長她的氣焰嗎?不過,我也沒有硬叫醒她的膽量。


    不抱希望地搖了三次,她醒來了。看見我的臉,她高興的說到「啊,歡迎回家」。然後支起上半身,微微伸了個懶腰。


    「果然剛曬好的被子很舒服呢。」


    我一時無言地俯視著她。


    ——那封信是誰寫的呢?


    我留在老家的大衣隻有一件中學上學時用的粗呢大衣。那後一次穿那件大衣是在初三畢業典禮,所以可以認為信被放入口袋是在十五歲的冬天。


    但是初中時的我,沒有可以寫那種信的親密對象。是誰的惡作劇嗎?但是,文章也太過於自說自話了。如果是惡作劇的話,應該會寫出更能引我做出反應的內容才是。比如把我叫到校舍後麵,或者寫上寄信人的名字什麽的。


    把信的筆跡和冰箱裏的筆記本對比一下。說像也像,說不像也不像。原本,筆跡這種東西,從15歲到20歲會發生不小的變化吧。


    「怎麽了?」


    看著沉默的我,她歪了歪腦袋。


    那個態度,果然也和義憶中的夏凪燈花一模一樣。


    「……你,無論如何也要主張是我的青梅竹馬嗎?」


    「嗯,因為就是青梅竹馬嘛。」


    「我的父親,說從來沒聽說過什麽夏凪燈花的名字,這要怎麽解釋?」


    「是我,還是千尋君的父親,其中有一方說謊了不是嗎?」她即刻答到。「你的父親,是個誠實的人嗎?」


    我啞口無言。


    這麽一說的話,根本沒有父親會老實回答我問題的保證。甘願收集虛偽的父親,同樣也是喜歡散播虛偽的人。既說沒有意義的謊言,也說有意義的謊言。有時為了自我辯護而撒謊,也有時為了否定他人而撒謊。


    那個家庭全是謊言。而作為一家之主的父親所說的話,又有多少可信呢?


    「你忘記了各種各樣的事情喲。」


    自稱青梅竹馬的女孩慢慢地站了起來,縮短了與我的距離。


    「不過呢,那是因為有忘記的必要吧。」


    這樣麵對麵來看的話,我們的身高差比十五歲的時候還要大。這一點從她從我仰望的臉的角度的微妙變化可以看出來。和那時候相比,她的身材遠比之前更有女人味,雖說如此,她倒幾乎沒有長多餘的肉,以現在的體格差距,大概比那時候更容易抱起來吧,有一瞬我這麽想象到,


    不對,那?不?是?我?的?過?去?


    「說來聽聽,我忘記了什麽?」


    她的表情隱約染上了陰霾。「不可以告訴現在的千尋君,因為看起來還沒做好那個準備。」


    「你是打算這樣岔開話題吧。如果說我忘記了什麽,那麽至少拿出一個證據——」


    我的話語止步於此。


    「千尋君。」


    將臉埋在我胸口,她低聲私語著。


    纖細的手指,憐愛地撫摸著我的後背。


    「慢慢來就好。一點一點的回想起來吧」


    仿佛從耳洞裏流入了熱液一樣,腦袋的中心顫抖起來。


    我反射性地甩開了她。失去重心的她在被子上摔了個屁股蹲兒,用有點吃驚的表情抬頭看著我。


    不管怎麽說,她摔在被子上真是太好了,安心了。


    我咽下了已經湧到嘴邊的「抱歉,沒事吧?」後,說到。


    「……你給我出去」


    因為抱有罪惡感,我的措辭變得相當軟弱。


    「嗯,我知道了。」


    她坦率地點了點頭,露出了對自己被狠狠地推到這件事毫不在意的天真無邪的微笑。


    「還會再來的,晚安。」


    她回到了隔壁的房間。深深的寂靜來訪。


    為了消除房間裏殘留的她的氣息,我叼起了香煙。因為找不到打火機,所以想用煤氣灶點火,站在廚房的時候,發現灶台上放著包著保鮮膜的盤子。裏麵是加了demi ce sauce(譯注:一種醬汁)的蛋包飯,還殘留著餘熱。


    我猶豫了一會兒把菜扔進了垃圾桶裏。倒也不是警戒裏麵下了毒。


    這隻是一個表明決意的行為。


    吸完了煙,我摸索著抽屜的深處,之前為了搶先欺詐師而動了點手腳。然後往玻璃杯裏倒了半杯冰鎮的杜鬆子酒,一口氣喝幹。刷牙洗臉後,關燈躺在被褥上。閉上眼睛,隱約聞到了她的氣味,於是起身把枕頭翻了個麵再次躺下。當然,這個程度是無法消除她的餘香的,那個夜晚,我做了個與夏凪燈花一起午睡的夢。


    在她開著冷氣的房間裏,年幼的我們像關係很好的雙胞胎兄妹一樣互相依偎在一起睡著。窗簾緊閉的房間顯得微暗,滿盈著與夜晚的黑暗不同的靜謐。平日裏的住宅區靜悄悄的,除了樓下搖曳的風鈴聲,什麽也聽不到。那是一個讓人覺得除二人以外的人類早已絕跡的,平和且寂靜的夏日午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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