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夢是溫柔的,我經常做噩夢,每次夢境的內容都大體相似。


    比如說,夢境中的我有一個重要的人,一個同齡的女孩子。自我弄丟了她起,夢就開始了。


    我去追尋她。明明她剛才還在那裏,緊握著我的手,在我的身邊微笑。卻在我移開視線,鬆開手的空檔,她的身姿如同霧氣一般煙消雲散。


    她究竟去往何方?


    我向身旁的人詢問。你知道「 」嗎?(那個名字我自己也聽不清)她是我非常重要的人。於是有人答到,我不知道什麽「 」。你在說誰啊?你怎麽會有什麽重要的人呢?說什麽弄丟了,那種女孩子從最開始就不存在不是嗎?


    不可能,剛才她確實在這裏的。我反駁到。但是不久之後,我發現自己已經不記得女孩的名字了。不光是名字。她的長相,她的聲音,怎樣握著她的手,一個也想不起來了。


    我隻有一種感覺:自己正在失去一個非常重要的東西。不久之後,就連這種感覺也被剝奪了輪廓,從手指的縫隙中掉落。一瞬的空白之後,一切都消失殆盡,唯有喪失感殘留。


    也有相反的情況。有時是老家,有時是學校的教室。我被周圍的人用懷疑的目光盯著。他們異口同聲地說到,這家夥是誰,為什麽在這裏?我急著想要自報姓名,卻說不出話來。我想不起來自己的名字。花了好長時間絞盡腦汁擠出來的,是如同我自己都不認識的他人的名字一般的回響。他們也說不認識那種人。


    就在那時,有人在我耳邊低語道。「 」,你是個不存在的人喲。就像你母親用「angle」得到的三個女孩一樣,你也不過是某人由記憶改變在腦內衍生出的義者罷了。


    一切都失去了根據。失去了落腳點的我,向下方的深淵無止境地墜落下去。


    不管裝出多麽不在乎的樣子,被母親連同記憶一起拋棄的過去,也會一直在我的心中留下陰影吧。


    從噩夢中醒來的時候,現實則成為了一個相對較好的地方。與那邊的世界相比,這邊的世界還是存在著救贖的。噩夢以安全地形式折磨著我,使我有了現實給自己帶來恩惠的錯覺(雖然隻有短短的幾分鍾)。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噩夢是溫柔的。


    真正令我感到畏懼的是幸福的夢。它奪走了現實的全部價值。當夢境被染上鮮豔的色彩時,現實中也會被拿走等量的顏料。夢醒時,我被告知了人生的灰色。無比強烈地認識到自己從未擁有幸福。夢中的幸福甚至連錯覺都算不上,是與在這裏的我完全無關的幸福。


    也有很罕見的情況。在幸福的夢中,有時能自己察覺到這是個夢。每當這個時候,我就閉上眼睛捂住耳朵,祈禱能盡早回到現實中來。如果有那個意願的話,我作為夢之國的國王,或許可以隨心所欲,為所欲為,但我不會那麽做。在這個夢中世界中越是美好的回憶,在那個現實世界裏就越是悲慘,這份痛楚我深有體會。


    不知何時,在噩夢中丟失了的女孩子出現在了隔壁,從正麵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為什麽要那樣做?」她歪著頭,「明明隻要你懷抱期望,我就可以給予你想要的全部。」即使閉上眼睛賭住耳朵,也能清晰地感知到那身姿與聲音。因為在夢裏是可以閉著眼睛看東西,閉著耳朵聽聲音的。


    因為我是現實世界的住民。我不出聲地答到。為了在那邊生存下去,我必須盡可能多的留下顏料。可不能在你這裏浪費啊。


    她悲傷地笑了。光是描繪這個笑顏,就已經消耗了我大量的顏料。然後夢醒時,眼前的世界的色彩相比沉睡之前要褪去了很多。夢中女孩的聲音一直縈繞在我的耳邊——隻要你懷抱期望,我就可以給予你想要的全部。


    因此我害怕著幸福的夢。我害怕二十歲的夏天飄落下來的夏凪燈花這一幸福的夢。把自己關在懷疑和卑屈的外殼裏,隻想著如何保護自己。對方的情況,我一點也沒察覺到。


    這一生存方式,導致我往後一生都在持續為度過這個夏天的方式而感到後悔。為什麽不相信她的話呢?為什麽不能坦誠的麵對自己的心情呢?為什麽不待她更溫柔一點呢?


    她每晚都在獨自一人哭泣。


    她所伸出的手,既是救贖的手,也是尋求救贖的手。


    人們說,過去的事懊悔也沒有用。悲歎自己曾失去的也無濟於事,忘掉吧!但是我覺得這是對過去或失物缺乏禮貌的態度。對於曾經那將要露出溫柔的微笑所帶來的幸福預感,讓人覺得是過河拆橋般的行為。


    *


    「的確,你做的很好。」


    次日晨,我對一臉理所當然進入我房間看電視的燈花說到。


    她一臉困倦的神情扭了歪頭。


    「在說什麽?」


    既然昨晚拚命地呼喊著燈花名字的醜態已經暴露給了她,也就沒有在她麵前虛張聲勢的意義了。所以我決定實話實說。


    「就是說你的演技實在高明。充分體現了我的潛在願望。就算知道義憶和〈履曆書〉的內容,但是能夠如此完美地表現出來,真是了不起的才能啊。讓我有了真有夏凪燈花這個女孩實際存在的錯覺。」


    「對吧,對吧。」


    她像是很高興地點了好幾次頭,接著說到,


    「因為練習過很多次了嘛。」


    說出了不得了的事情。


    看起來也不像是睡迷糊而說漏了嘴。


    「你承認都是謊言嗎?」我詢問到。


    「唔嗯,說了好多次,我是千尋君的青梅竹馬喲。不過……」她把手貼在唇邊,思考了一會,然後豎起一根食指,「對了,你知道北風與太陽的故事嗎?」


    這點程度我還是知道的。「然後呢?」


    「幹脆,就當我真的在說謊,千尋也比較好辦吧。也就是說,我是個說謊了的騙子,千尋為了知道那個謊言的意義,出於無奈才和我交往的。盡管我知道自己的謊言被看穿,但為了完成計劃,還是繼續表演著露餡的演技。如果是這種果斷的關係,你會安心地在我身邊的吧?」


    「什麽鬼。」


    「給不坦率的千尋君向我撒嬌的借口喲。」


    我對此嗤之以鼻。「笨蛋嗎?」


    並不是笨蛋。從結論上來說,她的方針的轉換是最正確的。得到了「我並不是被她騙了,而是為了看穿謊言而陪著她演戲」這一借口的我,很簡單地就被攻陷了,令人發笑。


    需要的是免罪符。不再扮演純真無邪的青梅竹馬,而是更進一步作為一個欺詐師,夏凪燈花輕而易舉地突破了我的心理防線。就像是一直說謊而失去信任的牧羊少年利用自我論述的悖論讓村民相信狼的襲擊一樣。


    回想起來,這也是我為了解除桐本希美的警戒而使用的策略。要讓懷疑說謊的人安心,與其主張「自己是個誠實的人」,不如幹脆展露自己沒有害處的謊言比較好。這與硬要寫上廉價商品無關緊要的缺點使買家信服是同樣的手段。


    「你瞧,這身打扮,像個青梅竹馬的樣子吧?」


    她翻著露出肩膀的純白連衣裙的下擺說到。那身姿,讓人聯想到居住在我們心的原風景中的向日葵少女(譯注:仆たちの心の原風景に息づく向日葵ひまわりの少女)。


    「要討好千尋君這種不成熟,有防衛精神的人,一般用這種樸素的服裝和親切的言行來解除警戒心是個不錯的選擇。」


    「說的好過分啊。」


    「但是千尋君,實際上喜歡這種吧?」


    「啊,喜歡。」


    我不情願地承認了。在如此熟悉我內心的人麵前逞強也是白搭。


    「可愛嗎?」


    「可愛。」我敷衍地重複到。


    「心動


    嗎?」


    「心動了。」機械地重複。


    「但是,無法變得坦率?」


    「是的。」


    明明不用忍耐的,燈花露出了挑釁的微笑。


    她會錯意了。我並不是在忍耐。眼前的夏凪燈花的確很有魅力,但也同時可以看到七歲的夏凪燈花和九歲的夏凪燈花以及十五歲夏凪燈花的身影重疊在一起。那個視感(vision)與二十歲的夏凪燈花不完全同步,時不時的會發生類似時滯一樣的東西從她的體內部分地露出臉來。看到這一點,應該說是把她作為情欲的對象來認知是相當不合適呢,或者說是感覺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呢。


    對我們來說並不都是壞事。隨著夏凪燈花謊言的形式化,我們的交流變得順利起來,可以省去繁瑣的手續,直接切入核心。


    「我遺忘了過去的一部分,但是看起來還沒有準備好的樣子,所以不能告訴我實情。」我引用了半個月前她的發言,「是這種設定吧?」


    「是這種設定呢。」燈花簡潔地肯定到。


    「怎麽做,才能看上去『準備好了』呢?」


    「這個嘛。」


    雖然她看上去露出了苦惱的表情,但恐怕這個問題的答案在最開始遇見我的時候就決定好了吧。


    「讓我安心。」


    她左手貼在胸前說到。仿佛是要確認肺部的狀況一樣——在腦海中浮現出了這種比喻,無疑是受了義憶的影響。


    「如果你能證明自己無論知曉什麽都能夠不自暴自棄好好地活下去的話,我就告訴你你想知道的一切。」


    她製定的證明方法如下。


    「從今天開始,讓千尋按照我決定的規則生活。」


    「規則?」


    「對,生活上的規則。」她換了種說法,「千尋君,大學的暑假什麽時候結束?」


    「大概是九月20日吧。」


    「如果到那天為止不違背規則的話,就算你合格。」


    她不知從哪裏拿出了張便簽紙紙,用簽字筆把規則逐條寫了下來。


    第一行寫著〈暑假的過法〉。


    想起小學的時候,暑假前也會分發這種感覺的單子。實際上,她寫的大部分項目是「過有規律的生活」「注意均衡飲食」「出去做適當的運動」「小心受傷或生病」「幫忙做家務」之類好像是從小學的發的單子上直接照搬過來的項目。在這些田園詩般的項目裏,「不許喝酒」「不許吸煙」這兩個項目放出了異彩。


    「一滴也不能喝嗎?」


    「嗯,不能。」


    「一口也不能吸嗎?」


    「嗯,不能。」


    「好難啊。」


    「我會來監督你的,為了不讓千尋君耍滑。」


    說著,燈花打了個小哈欠。雖然還隻是晚上十點,但她已經換上睡衣打算睡覺了。是過著像小學生一樣健康的生活吧。


    又打了個哈欠,她說著「差不多該睡覺了」站了起來。


    「明早會來叫你的哦,晚安。」


    她把手舉到肩附近,揮了揮手,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晚安,嗎。


    回想起來,我的父母都不是會說「早上好」和「晚安」的人。「我出門了」「我回來了」「一路順風」「歡迎回來」「謝謝」「多謝款待」,這些對於我來說都是一種虛構的情節。在普通家庭之間,家人們日常相互打招呼的這一事實,對於少年時代的我來說是無法很好地理解的。


    嚐試著,我也低聲咕噥了一句「晚安」。


    真是個溫柔的回聲。


    就這樣,她與我的暑假開始了。


    *


    自那以後,我們一直重複著如下的生活。


    6時00分


    每天早上,燈花都會來叫醒我。既不是搖肩膀也不是拍手,而是在枕邊蹲下,低聲說「再不起來就惡作劇咯。」這應該是義憶中一幕的重現吧。


    第五天時,因為我實在太困,所以裝作聽不見。看起來是還沒有具體決定<惡作劇>的內容的樣子,她躊躇了好幾分鍾。費盡心思後,戰戰兢兢地鑽進了被窩,我裝作還在睡著的樣子,她卻像忍不住緊張似地從被窩裏溜了出來,歎了一口氣。真是意外的純情呢,那是演技嗎?裝作剛剛醒來的樣子起床,說著「早上好」,嘿嘿地笑著。


    7時00分


    兩人一起吃燈花做的早餐。雖然她擅長做菜,但早上做的菜一般很普通,卻不可思議地勾起我的食欲。也是有每天運動(後述)的原因在內吧。總之,和食比較多,特別是味增湯格外地講究。「杯麵暫時不準吃」,她如此叮囑到。我也不是特別喜歡才吃的,所以就老實聽從了。


    8時00分


    在我洗臉和刷牙的期間,燈花已經把東西洗好了。因為沒有特別的事所以想再睡一次,但是她在旁邊監督著我,快要睡著的時候就會被揪耳朵。沒辦法,學會習,看看圖書館借來的書。上午的時間流逝緩慢,經常以為快到正午了,但實際上才十點左右。說不定是時間因陽光的熱量而膨脹了。每看一次鍾表,就被一天的漫長所打擊到。


    10時30分


    掃除或洗滌時間。當房間幹淨且沒有堆積的衣物時,就用燈花帶來的電唱機聽音樂。播放器果然與義憶中使用的機型相同,唱片也全都一樣。聽舊時代的音樂,仿佛迷迷糊糊的呆在寧靜的草原的正中央一般。這個時候睡著的話,燈花也不會叫醒我。倒不如說,她也時常會睡著,而且不留破綻地靠在我的肩上。通過呼吸的節奏,我切身感受到了在場的他人的存在。


    12時00分


    兩人一起吃燈花做的午飯。一直都是過多的量。問她為什麽做這麽多,她就會一個人笑著說「想讓千尋君吃胖喲」。而她本人卻隻吃我食量的一半。飯後喝杯粗茶,發會呆。從敞開的窗戶裏,傳來了在附近的公園裏玩耍的孩子們的聲音。


    13時00分


    打工的日子,我在這個時間離開公寓,燈花也回她自己的房間去。那之後,直到我回來,對於她在幹什麽,我完全無法預想。可能是在重新製定欺詐計劃,可能是給陽台的牽牛花澆水,也可能脫下〈夏凪燈花〉這一表皮,一邊陰幹一邊用團扇乘涼也說不定。做什麽都不奇怪。


    沒有打工的日子,就做運動。具體來說,是在鄉間小路上騎著在貨架坐著燈花的自行車到鄰鎮去(貨架上被她安裝了坐墊,準備的很好)。恐怕這也是義憶中一幕的再現。


    她寫的〈暑假的過法〉中提到了「適度的運動」,但不管怎麽想那個運動都是過度的。為了避免因雙載而被罰款,我們選擇了不引人注目的路線,所以荒廢的道路很多,而且後麵坐著燈花的話,就不能在下坡路上加速了。為了使重心不動搖而繃緊了神經,所以消耗了多餘的體力。而且每次一失去平衡,燈花就會緊緊抱住我,弄得我心神不安。全身沾滿汗水的感覺讓人心亂如麻。不知道她是否知道我的勞神,每當她緊緊抱住我,就會嗤嗤地笑起來。


    到折返點的公園時,腿都已經完全麻木了。下了自行車後一時間都沒法好好走路。喝著水壺中已經冷卻的麥茶,在河邊的長椅上休息二十分鍾。河對岸有個破舊的醫院,窗戶的方向是時不時會有人影若隱若現。也許是很在意院內的情況吧,燈花每次來到那裏,都會從防護欄探身向醫院看去。


    休息好了再乘上自行車,心不在焉地踩著踏板。接近公寓時,太陽快落山了。夕陽之下,前方持續著黑塌塌的電線杆與電線的單調景色,仿佛世界的分辨率下降了數個階段一樣。時而刮來的晚風令人心情舒暢。


    18時30分


    洗個淋浴,衝洗掉身上的汗後,我們到


    附近的超市去買食材。我很討厭單方麵的欠人人情,所以這裏由我來付款。燈花稍微有點不情願,不過還是說著「千尋君如果想那樣做的話,就那樣」淡淡地退下。一邊將食材輕輕地扔進我的購物籃裏,一邊裝作天真地笑著說「這樣一來,就好像新婚夫婦一樣呢」。


    離開超市的時候,因為饑餓而除了晚飯以外什麽都沒法考慮。那是以前的我所料想不到的事情。在生命瀕臨盡頭的防犯燈神經質地忽明忽暗閃爍著的田邊小徑上,響起了好幾種夏蟲的叫聲。燈花任性地從我的一隻手中搶走了購物袋,將空出來的手臂纏上自己的胳膊。她的手臂纖細柔軟,冰冷得令人吃驚。


    有一次,在那種狀況下遇到了江森。他看到握著我手的燈花,目瞪口呆地看著我,接著又重新注意到了燈花的臉。像是注意到了什麽似的瞪圓了眼睛,逼近燈花,毫無顧忌地凝視著那張臉。


    燈花畏畏縮縮地詢問道「欸哆,怎麽了?」,但江森什麽都沒有回答。像是要在她的臉上開個洞似的盯著她的臉,說著「呐,你,好像在哪裏……」。話剛要說完,他又像是回心轉意一般閉上了嘴。然後又回到了老樣子的江森,用力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說著「嘛,幹得不錯」就離開了。不知道這是要揭露欺詐師的真麵目呢,還是要跟她好好相處的意思呢?正當我一臉懵逼時,燈花輕輕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因為,做得很好」對我耳語到。


    19時30分


    和燈花兩個人一起吃晚飯。晚上精致的料理比較多。因為上的都是和啤酒很搭的菜,所以偶爾也會提出想喝點酒,結果把冰鎮的甜酒都喝光了。那可真是太美味了了。


    21時00分


    如果是對以前的我來說是最精神的時間段,但現在已經困得受不了了。一天結束後,燈花進行講評。上麵寫著星期、天氣以及當日發生的事情的欄目——按照小學暑假所教的〈一行日記〉的原樣,貼在我的房間的牆壁上。在該日期部分蓋章。說是代表遵守了她規定的日程印章。像是廣播體操的印章卡一樣的東西。(譯注:我也不知道這啥……類似於奶茶店蓋章滿了可以免費奶茶那種卡?)


    然後她在〈事件〉欄裏寫下當天發生的事。「千尋曬黑了」「千尋又添了兩碗」什麽的,都是無聊的內容。我覺得小學生寫的一行日記還更有看頭兒。


    隨後她說著「晚安」離開了房間。我簡單地洗了個淋浴後鑽進被窩,不到十分鍾就入睡了。簡直是像十歲孩子一樣的健康生活。二十歲的我們來做的話,反而變得不健康了。


    但要說不開心的話,那絕對是謊言。


    *


    〈一行日記〉持續了二十天。


    8月23日 陰 千尋君坐立不安。


    8月24日 陰 千尋君假裝不慌。


    8月25日 晴 千尋君想喝酒所以批評了他。


    8月26日 晴 千尋君又添了兩碗。


    8月27日 雨 千尋君不起床。所以惡作劇了。


    8月28日 陰 被小孩子嘲笑我們雙載了。


    8月29日 晴 好累啊。


    8月30日 陰 今天是什麽都沒發生的美好的一天。


    8月31日 晴 明明不過是個千尋君。


    9月01日 晴 千尋君曬黑了。


    9月02日 陰 千尋君也有朋友的樣子。


    9月03日 晴 千尋君害羞了(譯注:此處原文劃線)。被燈花騙了。


    9月04日 晴 就差一點了。


    9月05日 晴 那個千尋君竟然做飯了。


    9月06日 晴 煙花真美。


    9月07日 晴 千尋君很不情願。


    9月08日 陰 被千尋君道歉了。


    9月09日 晴 千尋君很溫柔。


    9月10日 雨 我很幸福。


    9月11日 晴 燈花不見了。


    *


    「呐,來kiss嗎?」


    九月十日,預報說傍晚有雨,但慶典還是按時舉行了。這是附近神社主辦的小規模慶典。


    那天,我們中止了騎自行車出遠門,下午在房間裏悠閑度日。太陽開始西斜的時候,我們離開公寓前往神社。幸好,還不像要下雨的樣子。


    燈花穿著藏青色的浴衣。不用說,是那一身印著花火圖案的浴衣,和義憶中十五歲的她穿的一模一樣。紅菊花發飾當然也戴上了。與那天不同的是,我也穿上了她準備的bath robe(譯注:其實就是浴衣,但原文是「しじら織りの浴衣」,用製作工藝和品質修飾了一下,我也不知道怎麽翻……這裏姑且形式上區分一下吧,因為有提到織り是bath robe的材料……)。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穿浴衣走路,所以路上一直心神不寧。


    燈花順路到商店街的照相館買了一次性的膠卷相機,匆忙地踩著木屐,從各種距離、角度拍攝了我。我問她為什麽不使用便攜式終端的數碼相機,卻得到了「因為是證據照片」這種意義不明的回答。一定是沒有很深的意義,隻是因為想做才做的吧。


    我那習慣了黃昏的眼睛,被閃光燈弄得晃眼。


    到了會場,我們首先在攤子上轉了一圈。然後買了各自想吃的東西,找了個能平心靜氣的地方。來參加祭典的人出乎意料地多,我們繞到正殿的後麵,並排坐在連接小學和神社的樓梯的中間。光亮隻存在於樓梯的頂上的一盞防犯燈,而那道光幾乎沒有照到我們身邊。


    在昏暗中看到的燈花的側臉,難以置信的美麗。多半是哪裏搞錯了吧。的確,她的容貌與平均水平相比是十分端正的,但這是與走在街上會引人回眸的華麗無緣的美麗。就像是靜靜地睡在倉庫深處的手風琴一樣,可以說是一向沒有用處的種類之美吧。能如此使我心動,不過是義憶在我眼裏加了好幾層濾鏡罷了。


    然後我無可奈何地想起。毫無疑問,燈花從一開始就瞄準了這裏。下次開口的時候,知道她會說出怎樣的台詞。


    時機到了,燈花開口道。


    「呐,來kiss嗎?」


    十五歲的燈花和二十歲的燈花,重疊在了一起。


    「來確認一下我是不是真正的欺詐師吧。」燈花以與那時同樣輕鬆的語氣說到,「說不定,遺失的記憶會蘇醒哦。」


    「這點程度就能複蘇的話,早就會複蘇了吧。」我也以輕鬆的語氣回答著。


    「好啦好啦,不裝作被騙的話,事態也不會進展的。」


    燈花麵向我,閉上了眼。


    這不過是演技。揭露真相的必要經費。說到底親吻本來就沒什麽了不起的。像這樣子在心裏布下了好幾道防線之後,我卑屈地疊上了她的嘴唇。


    雙唇分離後,我們並沒有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


    「怎樣?」這回輪到她發問了,「有什麽感覺嗎?」


    「那是當然啦。」我隻回答了這些。


    「喔」燈花雙手合十,目光炯炯。「千尋君,變得坦率了。」


    「因為說謊沒用。」


    「我也心跳不已呢,因為是時隔五年的親吻。」


    「是這種設定嗎?」


    「就是這樣的設定。十五歲時和千尋分開之後,就一直一個人生活著。」


    「令人欽佩的青梅竹馬。」


    「是吧?」


    那之後很長一段時間,我們默默的吃完了貨攤上買來的食物。


    剛要起身丟垃圾時,她突然打破了沉默。


    「呐,千尋君。」


    「怎麽?」


    「放心吧,這等個夏天結束了,我就會在你的麵前消失的。」


    唐突的宣言。


    我以為是花燈風格的拐彎抹角的玩笑。


    但是從表情和聲色來看,她是認真的。


    「對我們來說,已經隻剩下這個夏天了。所以在那之前,如果你能陪我繼續這個謊言的話,我會很高興的。」


    說著,她客氣地靠在了我的肩上。


    「結果,你的目的到底是什麽?」


    反正會岔開話題吧。


    但是,她的回答比往常更誠實。


    「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的,雖然是個挺複雜的目的,但我覺得你可以理解我的意思的。」


    比預報晚了兩個小時,下雨了。突然的傾盆大雨。穿著浴衣跑回去是不可能的,我們決定在途中的公共汽車站避雨。簡直就像有人策劃的場景一樣,不過就算她也不可能操縱天氣。公交站台上扔著雨傘,那是上個月被台風摧毀而丟棄的殘骸。


    九月的雨,與八月的雨不同,它懷著明顯的惡意。在逃進屋簷下之前全身濕透了的我們,被雨水慢慢地奪去了體溫。


    身材纖細的燈花,像摟著自己一樣忍耐著寒冷。我體內的〈天穀千尋〉,正希望著能夠擁抱她溫暖她。


    但是我抑製住了這份預感。如果在這裏聽從了他的聲音,義憶中的我與現實中的我將會交換,永遠無法從其中脫離。


    作為代替,我問到。


    「冷嗎?」


    燈花朝我這邊看了幾秒,又低下了頭。


    「嗯,但是,我覺得千尋君會給我溫暖的。」


    甘美的誘惑聲。


    如果不是雨水讓頭腦冷靜下來的話,我是不會反抗那個聲音的吧。


    「……抱歉,我做不到。」


    她露出了帶有挖苦意味的笑容。


    在漏雨的公交停靠點處,唯有那個笑容幹涸。


    像是煽動一樣,她說到。


    「為什麽?你害怕認真嗎?」


    「啊,害怕啊。」


    沉默降臨。


    天花板上漏下了數十滴雨。


    她輕輕地吸了口氣。


    然後從假麵下露出了一絲本色。


    「明明隻要乖乖被騙就好了。」


    那樣說到。


    「明明隻要你願意,我什麽都可以給你。」(這裏原文與前文的「明明隻要你懷抱期望……」一樣)


    她的聲音在顫抖著。


    「你想要什麽,我全都知道。」


    是這麽回事。


    我也是,如果可以的話,我也想被她的謊言給欺騙。想沉浸在義憶和她編織的溫柔故事中。夢境、義憶、錯覺怎樣都好,我隻想盲目地愛她,讓她盲目地愛我。


    她可以給我我想要的一切。


    但是。


    正因如此。


    吞下快要溢出的言語,我把所有都寄托在一句話上。


    「我,討厭謊言。」


    直視著她,如此說到。


    她的表情紋絲不動。


    她的眼睛像是在看著我,又好像是什麽都沒看見。


    她像以往一樣天真地笑著,


    在那一刻,她的心中有什麽崩壞了。


    順著她的臉頰流淌下來的,多半不是雨水。


    「我,喜歡謊言。」


    說完她像是為了遮掩泣顏一般轉過了身。


    從那以後,雨將近一個小時沒停。在這期間,我們背靠背地分享著微弱的溫暖。


    這便是我,現實中的天穀千尋的極限。


    雨停後,我們無言地回了公寓。然後,待在各自的房間,等待著各自的早晨。


    第二天,她的身影消失了。備用鑰匙放在枕邊,是趁我睡著的時候還回來的吧。


    九月十日的〈一行日記〉中,留下了她特有的告別的話語。


    9月10日 雨 我很幸福。


    我在旁邊的日期一項中寫下了這麽一條。


    9月11日 晴 燈花不見了。


    就這樣,她與我短暫的暑假在此告終。


    *


    「即便是現在,千尋君也依然是我的hero喲。」


    搬家的前一天,燈花向我坦白。


    即使是在空蕩蕩的書房,我們還是躲在了房間的角落裏。


    「千尋把我從黑暗中帶了出去。」她接著說到「總是與沒有朋友的我在一起,當我發病的時候,無數次地幫助了我。如果千尋君不在的話,我可能早就因絕望而死了。」


    太誇張了,我笑了出來。


    是真的喲。她也跟著笑了起來。


    「所以呢,如果哪一天千尋君發生了什麽的話,我會成為千尋君的hero的。」


    「女性的話,應該是heroine吧?」


    「啊,這樣啊。」


    她稍微沉思了一會,然後突然露出了微笑。


    「那,我就來成為千尋君的heroine吧。」


    這麽一說的話,聽上去就好像包含了別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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