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大雨那天起,晚風開始散發出晚夏的香氣。半死不活的蟬發出遲鈍的振翅聲在地麵上爬來爬去,路邊的向日葵像被雨淋濕了的流浪狗一樣耷拉著腦袋,再也沒有抬起頭來。


    夏天就要結束了。


    從燈花那裏解放出來的我,一個人喝杜鬆子酒,一個人吸煙,一個人吃飯,又一個人喝了杜鬆子酒。花了二十天時間建成的生活周期,僅僅一天就崩潰了。雖然構築起來很困難,但要使其崩潰卻容易得驚人。這一說法幾乎對任何事情都適用。


    不過唯獨飲食習慣多少好了點。我每天晚上都去超市夠買食材,花時間料理它們。並不是我討厭泡麵。隻是作為一個排遣無聊的手段。站在廚房裏集中精神工作的時候,可以不用考慮多餘的事情。


    雖然沒有自己做飯的經驗,但是在一旁看著燈花烹飪時,自然而然地就學會了料理步驟。憑靠著記憶,我逐一再現了她製作的菜品。吃完飯,清洗整理餐具後,又喝起了杜鬆子酒。做完這些後,我用她留下的唱片機聽起了音樂。兩個人聽的時候覺得很無聊的古老音樂,單獨聽的話,意外的感覺不錯。現在的我似乎適應了簡單且舒緩的音樂。


    第四天,從江森那裏來了聯絡。我從午睡中醒來,發現了手機上的電話留言。


    我不加考慮便重播了這段錄音。


    『我知道夏凪燈花的真麵目了,待會再聯絡。』


    把手機(譯注:其實這裏包括前麵原文都用的是『端末』,未必就是手機……比方說無線移動電話?)放在枕邊,我再次閉上了眼。


    兩小時後,電話打來了。


    我洗了個時隔兩天的淋浴,換上新衣服,趕往了兒童公園。


    *


    「長的說明,還是短的說明?」


    江森如此開口到。我考慮了五秒鍾,說要長一點的。雖然有暫且先聽短的說明了解真相的心情,但反正我也會在問完之後接著詢問詳細情況吧。盡可能多地確保作為判斷材料的信息,與他的結論分開來,得出自己的結論吧。既然如此,還是打一開始就選擇長說明比較好。


    「這樣的話,就要回溯很久以前的事呢」,說著,江森稍稍猶豫了一下,「為什麽不是作為當事人的你,而是作為第三者的我看穿了夏凪燈花的真麵目呢?如果要有條理地說明這一點的話,就不得不提及我曾經認真考慮過購買義憶的事,要說明為什麽我打算買義憶的話,就得稍微談一下我的個人情況。不過不是很愉快的事情,也是不怎麽想在人麵前提及的話題……」


    他搔了搔後腦勺,舒了口氣。


    「嘛,在這裏向天穀大致坦白的話,也不算壞吧。」


    我點著頭催促他往下說。


    「你看看這個。」


    說著,他遞給我一冊有些汙垢的學生手冊。


    「這是我初中時的學生手冊。」他解釋到,「你看看裏麵。」


    裏麵有一頁在學證明欄,上麵貼著初中時代的江森的照片。


    如果在一無所知的狀態下看見這張照片的話,應該是不會注意到這就是江森本人吧。


    照片裏的他和現在的他相去甚遠。


    坦白說,他?以?前?很?醜。


    「很糟糕吧?」江森說到,那語氣說是自嘲,不如說是傾訴。「那是段悲慘的青春時代,無論是同性還是異性都不理睬我。高年級同學經常欺負我,低年級同學愚弄我。連老師都不管我。我隻能每天呆在教室的角落裏,祈求時間快些流逝。」


    我把照片裏的他與眼前的他對比了一番,確實存在著細微的麵影。不過那是與豆腐納豆是由同種材料製作出來的同種程度的麵影,非要去找的話,也能在陌生人臉上找到的相似程度。


    「十八歲的春天,我下定決心要改變自己。那是四年前的三月九日。」他接著說。「畢業典禮結束後,我一個人走在回家的路上時,一對情侶在我麵前走著。兩人穿著和我一樣的製服,拿著畢業證書的圓筒,我明白了他們是和我同校的畢業生。仔細一看,女性的一方是我的同班同學。是班裏唯一每天向我打招呼的女孩。我暗地裏對那個女孩抱有淡淡的戀慕之心。我知道自己不是那種能與她相稱的男人,所以沒有采取任何行動,但是上課中和午休的時候,隻要有空我就會偷看她的側臉。」


    從我手上捏起學生手冊,江森把它放回了口袋。恐怕他定期回顧那本學生手冊,回想從前的自己吧。就像臥薪嚐膽一樣。


    「沒能立刻發現情侶中的一人是她,是因為和戀人並肩行走的她,和在教室裏看到的她有著完全不同的表情。原來如此,在真正幸福的時候,那孩子會露出那種笑容啊,我如此想著。因為她是個漂亮的孩子,所以我並不驚訝她會有男朋友。況且根本沒想過要那孩子成為自己的東西,事到如今連嫉妒的情緒都沒有了。自我評價原本就處在穀底,也比那還要悲慘的情緒了。隻是想著『真幸福呐』。」


    你的話明白這種心情吧,他滿不在乎地瞥了我一眼。


    當然明白,我也用眼神回應到。


    「但是,不知為何,在準備新生活的這段時間裏,我不知多少次地回憶起當時的光景,被激烈地擾亂著內心。一邊整理行李,一邊往返於垃圾處理場和自家,還得買齊生活用品,同時在腦海中一直反複回味著畢業典禮回來的路上所看到的景象。搬家的準備就緒之後,我在空空如也的自己房間裏保持著『大』的姿勢躺著,不停地思考自己想讓自己做什麽。然後那天晚上,我下定決心讓自己從頭再來。」


    像是等我消化他話裏的意思一樣,他停頓了幾秒鍾。


    「幸運的是,升學前認識我的人一個也沒有。我把搬家的計劃提前,開始一個人生活了。然後為了讓自己脫胎換骨,我嚐試了所有能想到的方法。大學剛開學的時候,我暫時不怎麽露麵,努力進行極其艱苦的肉體改造。每天晚上研究都在為了討人喜歡需要打扮成什麽樣子,擺出怎樣的姿態,每天都在與大學無關的場所實踐。在不開刀的範圍內擺弄了臉。於是在有了某種程度的自信之後,我終於開始正式出現在課堂上了。沒過多久就有了大批朋友和美麗的戀人,但之後仍然沒有停止自我改善的努力。反倒是因為努力有了明確的成果,我的野心終於被點燃了,好像著了魔一樣,我開始熱衷於美容之類的事情。到了第二年,即使不由我這邊搭訕,女孩子們也會主動引誘我。」


    於是他對我像是試射一樣展露了他的笑容。那是能讓懷抱著夢想來到大學的女孩子一瞬間墜入愛河的笑顏。


    「簡直就像是世界以自己為中心旋轉一樣。從那以後,我積極地找回失去的青春。為了像當年的自己,以及不理自己的那些家夥複仇,我把年輕漂亮的女孩們一個接一個地抱在懷裏。就像為了永葆青春而沐浴著年輕女子鮮血的中世紀貴族一樣(譯注:這裏指的可能是erzsebet bathory?)。我以為這樣就能拯救內心的自己。能拯救在教室的角落裏叼著手指遠望著那些過著燦爛青春的同班同學們的自己。」


    說到這裏,江森終於開口喝啤酒了。啤酒似乎早就熱了,他皺起眉頭望著罐子的標簽。然後把裏麵的啤酒灑在地上,把罐子當煙灰缸開始吸煙。我像是受其影響一樣也地點著了煙。


    「大學四年級的夏天,我突然回過神來。然後我明白了。無論怎麽掙紮,都不可能挽回失去的青春。到最後來看,應該經曆十五歲的隻有十五歲,如果那個年齡不能經曆的話,即使以後再有如何豐富的經曆,也拯救不了我十五歲的靈魂。那種理所當然的事,我好不容易才注意到。一切都變得空虛,我放棄了女人遊戲,把女朋友的聯係地址都刪掉了。和天穀親近起來是不久之後的事,那時的我


    ,可能是在尋找同一種虛無的夥伴吧。」


    聽他這麽一說,我想起來了。每天拜訪江森房間的女孩們,從我和他變得親近開始,就不見了蹤影。


    沒想到這兩件事竟然有因果關係。


    「知道〈greengreen〉的存在是在夏末,正巧是在現在這樣的時期。」他終於說出了那個詞,談話正逐漸逼近正題。「這正是我這種青春僵屍的理想代替品。為使用者提供美麗的青春記憶,青春ple的特效藥。我立刻就撲了上去。到了seling預約繳費的地方。我想這樣就能拯救十二歲的我和十五歲的我了。但是,正要預約前,我卻改變了想法。」


    於是我第一次插了嘴。「為什麽?」


    他一臉不悅地扭曲了嘴角。


    「自己腦海中最美好的記憶是別人製作出來的故事,也太空虛了吧。」


    我表示肯定。


    這個人之所以和我親近的理由,現在才完全理解了。


    「雖然沒有購買〈greengreen〉,但還一直保留著對義憶本身的關注。特別是,在調查義憶相關信息的時候,我被義憶技工士這一職業給深深吸引住了。一般人無法比擬的,我一直都直麵自己的記憶。對於無數像我一樣對過去抱著『要是這樣就好了』想法的人來說,和義憶技工士這份工作沒準挺般配的。我盡可能收集了所有關於那個職業的信息。在情報收集的過程中,我知道了她的存在。因為是近一年前播放的報道,所以想起來花了很長時間,不過半個月前看到走在天穀旁邊的女人時,我感到的那種既視感的真麵目是,就是這個。」


    江森用手機給我看了新聞網站的報道。以三年前的日期標在開頭,上麵寫著。


    十七歲的天才義憶技工士。


    「開場白有些長了,就說結論吧。」江森說到,「夏凪燈花是義憶技工士。天穀你腦袋裏的夏凪燈花,恐怕是由她親手製作的東西。」


    他向下滾動畫麵,放大了顯示出來出來的照片。熟悉的麵孔映入我的眼簾。


    四日不見的,夏凪燈花的笑顏。


    *


    回到公寓的我,把報道反複讀了好幾遍。之後,在網上收集了有關她的信息。


    夏凪燈花雖然不是她的真名,但假名和真名之間並沒有什麽差別。隻是換了一個姓的子音(譯注:這裏沒說我就稍微劇透一下被劇透也沒什麽大不了的部分,女主角真名叫鬆梛燈花,鬆ま〈ma〉つ梛なぎ,夏な〈na〉つ凪なぎ,兩者發音隻有第一個假名的區別)。是覺得以我為對象隻要最低限度的偽裝就足夠了吧。又或許是,為了能在不經意間說出真名的時候能蒙混過去才加上的保險。


    當時,她是史上最年輕的義憶技工士。年僅十六歲就被錄用為某個大型私立醫院的義憶技師,在讀著高中的同時就親手製作了很多義憶。


    在短短三年的時間裏,她製作出了五十多份義憶。即使不算她的年輕,這也是異常的速度。不僅數量,而且質量也相當高。毋庸置疑,她作為義憶技工界所期待的新星備受矚目,但在二十歲生日之際,她突然向工作單位提出退職申請,此後便無聲無息了。在那附近也成了一個相當的新聞。對她的工作懷抱期望的人們流露出了失望。她所描繪的義憶和其他的義憶技工士所描繪的義憶有什麽決定性的不同,那是她以外的任何人都無法模仿的。


    那無與倫比的某樣東西,她本人稱之為「祈願」。


    在新聞網站上刊登的短篇采訪中,燈花基本上選擇了模棱兩可的詞語,十分謹慎地回答了記者的提問。記者為了能從十七歲的天才義憶技工士那裏得到孩子氣的反應和充滿野心的發言而絞盡腦汁,但提問越是深入,她越是封閉自己的內心,隻給出了回答了謙虛、無可非議且無聊的回答。


    能使她坦然說出自己想法的隻有最後兩個提問。一個是「你所製作的義憶,大家都說你與其他技工所創造的義憶有著決定性的不同,其〈不同〉具體是什麽呢?」


    對於這點,燈花回答到。


    ——是〈祈願〉。


    而對於追問〈祈願〉究竟為何的記者,燈花隻是給出了「總而言之就是切實」這樣簡潔的回答。


    但是真要說的話,那是無法用〈祈願〉以外的詞語代替的東西吧。


    不由得就這麽覺得了。


    接著記者問道作為義憶技工士的最終目標。燈花對此回答如下。


    ——想要製作出能讓持有者的人生陷入瘋狂的強烈義憶。


    我就是那個實驗台嗎?


    通過義憶使我的人生陷入瘋狂,這就是她的目的嗎?


    那份笑顏,那些眼淚,一切都是為了擾亂我的心的演技嗎?


    應該生氣吧。為自己被她的自私所利用而感到憤慨吧。如果是一個月前的我一定會這樣做。


    但是對於現在的我來說那是不可能的。事到如今,即使知道真相,也已經為時已晚。即使想對她抱有負麵感情,這個暑假一連串的回憶也全都成為了阻礙。無法憎恨,豈止如此。我多次回顧十七歲的燈花照片,每次都因為那份可愛而內心充滿喜悅。


    不可思議的是,十七歲的燈花比我認識的二十歲的燈花感覺上還要年長。照片裏的她眼角滲出疲勞,甚至穿著jk製服還產生了違和感。這樣的話現在的燈花還更適合jk製服吧。


    重新考慮下,應該說,20歲的她才顯得年輕,照片中的她是20歲,現在的她才是17歲。


    這個顛倒意味著什麽呢?隻是因為緊張所以照片拍得不好嗎?是因為辭掉工作而從壓力中解脫出來變年輕了嗎?為了騙我,盡量接近義憶中的樣子嗎?


    十七歲的燈花,麵對著相機露出不自然的笑容,就好像是她不久後的姿態。


    思想的空轉無法停止。夜裏睡不著的話,隻能依靠酒精。我把忘卻之水倒進杯子裏,迷失在了充滿頹廢空氣的杜鬆子酒胡同中。


    我父親也是愛喝酒的人。這世上有為享受現實而喝醉的酒鬼,也有為忘記現實而喝醉的酒鬼,但父親無疑屬於後者。假如沒有成為義憶中毒者,那隻會成為更麻煩的酒精中毒者了吧。有著不會被人稱讚的細膩性格,總是讓人喘不過氣來。


    絕對不要成為父親那樣的人,是我人生中唯一的目標。但隻是表現方式不同而已。從根本上,我可能成了一個和父親很像的人,總是逃避麻煩,使事態更加惡化,即使如此也仍在持續逃避的人生。


    在無心地眺望著貼在牆上的〈一行日記〉時,發現視線焦點已經無法很好地定下來了。——閉上眼皮,那裏是被巨浪搖擺的船上。搖搖晃晃地跑到廁所裏,把胃裏的東西都吐了出來。距上一次喝酒喝吐已經一個月了。那天想喝〈lethe〉,但沒喝,還認錯了人,自暴自棄地喝酒,被丟出店外,走著回到公寓,然後遇見了她。


    夏凪燈花。


    有一件讓我掛念的事情,最後那天,燈花告訴我的,扮演青梅竹馬的理由。


    『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的,雖然是個挺複雜的目的,但我覺得你可以理解我的意思的。』


    但是,「讓使用者的人生陷入瘋狂」可以說是一個複雜的目的嗎?


    『我覺得你可以理解我的意思的』這麽說的話,那麽這個目的對於普通人來說不應該是很難理解的嗎?


    感覺,看漏了什麽重要的東西。


    如果真的隻是想打亂我的人生,應該還有很多別的辦法才是。就讓〈greengreen〉的內容保持原樣,比方說「有著義憶中青梅竹馬的麵影的女孩」出現在我麵前,演出一場命運的邂逅,應該能夠不讓我產生多餘的疑念而輕鬆地籠絡我。難以想象她沒有那種程度的


    想象力。


    盡管如此,她卻以義憶中青梅竹馬本人的身份出現在我麵前。專門選了成功的希望不大的方法。就這麽相信自己製作的義憶的影響力嗎?


    絕不可能隻是這樣,她無論如何也要作為我深愛的青梅竹馬本人出現,在明白那個理由之前,我無法理解她的真意。


    思考仍在繼續空轉。


    *


    不知何時,天空開始泛白了。結果是借了酒精的力量也沒睡著,喝得也過量了,使我全身都倍感怠惰,眼花繚亂,頭昏腦脹,嗓子還痛,而且肚子也餓了。


    從被窩裏爬出來。妨礙睡眠的恐怕是饑餓感,但是給我做早餐的青梅竹馬已經不在了。我看了看冰箱,隻剩下一點卷心菜碎片和橙汁。喝完完了所有橙汁後,饑餓感反而惡化了。我放棄了睡眠,穿著睡衣和涼鞋走出了房間。


    打開門的那一刻,用餘光看見有什麽在動。我保持著反手關著門的姿勢,反射性地轉過頭來。


    是個女孩子,大概17至20歲吧,一身好像是在遠方參加了某人的葬禮坐著首發列車才回來的打扮,被微光照亮的手腕如同透明一般白皙,又長又軟的黑發在走廊中刮過的風的吹拂下膨脹了起來。


    然後,時間停止了。


    她保持著開著門的姿勢,我保持著背著手關門的姿勢,仿佛有一個無形的釘子固定住了這個空間。


    好似一時間失去了語言這一概念,我們長時間無言地互相凝視著。


    最初取回動作的,是我的嘴唇。


    「……燈花?」


    我叫了女孩的名字。


    「……請問您是?」


    而女孩忘記了我的名字。


    隨著第七曲的旋律漸淡,暗淡的書房裏靜默了下來。


    「結束了嗎?」我小聲問著。


    「應該是吧。」燈花小聲答到。


    她站起身來,輕輕地舉起唱片機的音調臂,取下針頭。然後兩手小心地翻轉停止旋轉的唱片,再放下針頭。不久,暫時停止的播放器恢複了演奏。簡直就像是把翻來覆去動彈不得烏龜放回原處一樣。


    燈花在她的固定位置坐下,對我耳語到。


    「唱片在a麵播放完後,就得把它翻到b麵去。」


    *


    故事自此過度到b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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