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後的半年間,我都在埋頭工作。


    這段時期做出來的義憶,好得連我自己都覺得奇怪。對現實厭煩了(或者說是被厭煩了)。因為對虛構的執著增加了,這麽說則有點不同。因為意識到餘生的開始而想在世界上留下自己生存過的證明,這麽說也不太對。契機應該是新型ad帶來的記憶缺失。


    如果失去記憶,創造力也會隨之下降,但實際上恰恰相反。忘卻對製造義憶產生了良好的影響。不剝奪知識隻剝奪經曆的新型ad,對於像我這樣的類型的創作者來說是很有利的。對於那些用自己的經曆來編造義憶的義憶技工士來說,這種症狀是致命的,不過,對於像我這樣從無中創造義憶的義憶技工士來說,經曆的遺忘並無法構成什麽問題。不僅如此,還可以擺開闊視野,破壞定性思維,獲得客觀性,釋放緩存(譯注:ワーキングメモリ……工作存儲器……譯緩存應該沒錯)來提高處理速度等,都是恩惠的結晶。


    我想這或許就是藝術家們喜歡吸煙或飲酒的原因吧。對於以靈感為關鍵的職業來說,忘卻是很好的武器之一。這樣一來,我們就可以把第百行和第千行寫得猶如第一行一樣。成人的自由和孩子的自由可以同時兼顧。


    如果個體同一性(譯注:指個體對自身及自己生活目標的意識)的依據是記憶的一貫性,那麽我就會日漸接近一個誰也不是的某個人。那一年的初冬,我將自己看做是與委托人與義憶之間設置的過濾裝置一樣的東西。它極其接近某種創作者的理想狀態『滅私』與。經過鍛煉而獲得的滅私不同,這隻不過是我這種人按照字麵意思(這裏的滅私直接引用了原文,與中文的滅私意思不同,『私』在日語裏就是『我』的意思,所以說是按照字麵意思「滅我」)在逐漸消亡所造成的次要現象。在那一年裏,我到18歲為止的記憶消失了。留在我體內的我,還不到一成。


    十六歲時成為義憶技工士後一貫在家工作的我,從十九歲的秋天開始,開始漸漸地在辦公室裏露麵了。因為一個人呆著快要發瘋了。雖然由於自命清高導致現在沒有一個同事跟我搭話,但隻要能切身感受到別人的存在,那就足夠了。自己屬於什麽的感覺,哪怕隻是一點點也好,想感受一下。


    我隱瞞了生病的事情。我比什麽都要害怕失去工作。那樣的話,我的存在意義就會漸漸消失。在這個世界就沒有容身之處了。新型ad的症狀,如果保持沉默就不會被發現。看著放假結束就猛烈地開始工作的我,同事們似乎隻會想「是久違的放假讓心情變好了吧」。


    隻有一次,我被邀請去酒會。那是聖誕節的前幾天。我戴著耳機默默地對著電腦,感到有人背後拍了拍肩膀。回頭一看,是一個同事——二十五歲往後的女性,名字不記得了——很客氣地說了些什麽。雖然沒有聽清內容,但是從嘴巴的動作來看,似乎在問我「不好意思,可以打擾一下嗎」。我摘下耳機,轉身麵對著她。


    同事說,現在要和幾個同事去喝酒,方便的話,你也來一起吧。我茫然地看著著她。是不是找錯邀請對象了?我環顧四周。但是當時辦公室裏隻剩下我們倆,她的眼睛明顯地直視著我的眼睛。


    說不高興是假的。但是我反射性地答到。


    「謝謝你的邀請。但是年內還有幾項必須完成的工作……」


    我竭盡全力露出親切的笑容(不,那或許是自然的笑容),拒絕了這個邀請。同事露出了有些遺憾的微笑,向我表示慰勞「請多注意身體」。


    走出辦公室時,她朝我輕輕地揮了揮手。當我還在猶豫要不要也揮手時,她把門關上走了。


    我放下剛抬起的手,拖著腮幫子靠在桌上。無意中向窗外看去,不知何時竟下起了雪。據我所知,這是今年的第一場雪。


    同事最後說的話,一直縈繞在我的耳邊,震動著鼓膜。「請注意身體」。隻是這樣一句話便高興得要死,隻是這樣一句話便拯救了的自己真是悲哀得要死。


    就跟快餓死的人類沒有消化能力一樣,我已經沒有足夠的餘力去接受別人的好意了。——說不定剛才的邀請是我人生的最後一次轉機。但是,假設如此,我想我可能無法活用這個機會。所以不管怎樣,都是一碼事。


    *


    想要直接見麵會談,最後的委托人如此要求到。


    這絕不是什麽稀奇的事情。隻靠〈履曆書〉是不完全的,所以要和義憶技工士直接傳達期望。這樣子要求的人有很多。大多數人都深信自己最了解自己的期望。所以,他們總是會這樣那樣地要求。但如果義憶技工士做出來完全忠實於那個要求的義憶,能讓委托人滿足的卻很少。他們很急躁地說,這確實反映了我的訂單,但是缺少某種決定性的東西。到了這時才理解要正確把握自己的願望,也需要掌握技術並習慣這一事實。我們在度過不順心的人生時已經習慣了過度壓抑自己的願望,要想挽回那已沉入內心深處的願望,就需要進行專業的打撈訓練了。因此,即使委托人和義憶技工士直接對話,也得不到多少。弊大於利。


    我對義憶技工士與委托人會麵持否定態度,不過,是從另一個觀點來看。主要原因是義憶中會混有雜質。如果委托人見到我,認識了作為作者的我的話,當他們回想義憶時,就會順帶想起我。在義者的行為和言語背後,我的影子會不時地浮現出來吧。每次發生這種情況,都會加深義憶終究隻是製造品的認識吧。


    我不期望這樣。義憶技工士應該始終貫徹作為黒子的存在。(譯注:黒子,這裏引用的是原文,指日本歌舞伎演出者背後的輔助員。)盡可能地控製露麵和發言。就算非要在人麵前露麵,也不可脫離義憶所想像的人物形象。而且要盡可能的做出非現實性的舉動。我們向委托人提供一種幻想,作為夢之國的引路人,絕不可以是隨處可見的一般人。


    遵從著這樣的信條,我貫徹著不與委托人直接會麵的方針。然而,四月下旬收到的一封信,卻極大地動搖了這一信條。信中的文章蘊藏著讓人想和筆者見麵交談的魅力。每一個單詞都經過慎重挑選,以適當的順序排列成句。盡管如此,卻巧妙的隱藏了「精煉過的文章」的感覺,如果不是以寫作為生的人讀的話就隻是一篇讀起來簡單,通俗易懂的文章。迄今為止我從收過許多來信,但能讓我抱有如此好感的人還是頭一個。


    委托人雖是一位高齡的女性,但她正確理解了義憶技工士這一嶄新的職業,並向這份工作表示了敬意。她的興趣是四處打聽義憶購入者的故事(她在信中寫到,比起「實際發生的事情」,我更關心「應當發生的事情」),應該是在那個過程中知曉了我的名字。


    她寫了一些關於我製作的義憶的感想,而那感想卻出乎意料的深得要領。準確地稱讚了那些用心製作的部分。明明就連委托人本人都沒給過我如此細致的感想。我想見見這封信的寄件人。能夠如此吃透我的工作風格的人想要和我會麵的話,肯定是什麽不得了的事情。給信上記載的地址發了回信,我們約好五天後見麵。


    委托人在信中寫到,這是非常微妙的話題,如果不礙事的話希望能在診所外會麵。對於什麽是微妙則沒有任何說明,我沒有多想便答應了。畢竟無論對誰來說,有關義憶的話題多少都是有些微妙的。


    當日,我趕往指定的賓館,在咖啡廳裏等候委托人。說是賓館,其實不過是偏僻鄉下的土氣小旅館。建築裏的一切設施都是又髒又寒磣。地毯整體都褪色了,坐的椅子也是嘎吱嘎吱響,桌布上有著明顯的汙點。不過,與咖啡的便宜價格不同,味道非常得好。不知為何,這個空間讓我想起了小時候的醫院。真是安詳的地方啊,我閉著眼低聲說道。


    委托人比約定的時間提前了十分鍾出現了


    。我聽說她七十歲了,但是看起來比那還老。身體骨瘦如柴,每個動作都看起來相當令人不安,連坐在椅子上都像是劇烈運動,甚至讓我擔心能否好好對話。但那都是杞人憂天,一開口她就吐出了年輕明了的聲音。


    委托人首先來向我鄭重地道歉了。腿腳不好,看起來沒有能好好走在不熟悉的路上的自信。很不錯的賓館呢,我如此說到後,她像是被親人誇獎了一樣高興的點了點頭。在那之後,又詳細敘述了一邊對我至今作品的感想。那是比信中更為恭敬且熱情的感想,我隻好不好意思地低著頭。對於這種當麵的誇讚我是沒有免疫力的。


    在說了一陣感想後,她端正了坐姿,輕輕地咳了一聲。然後進入了正題。


    她從提包裏取出兩個信封,放在了桌子上。


    「一份是我的,一份是我丈夫的〈履曆書〉。」委托人說到。


    我來回看著兩個信封。


    「是要委托兩人份的義憶嗎?」


    我疑惑地問到,她緩緩地搖了搖頭。


    「不,並不是這樣。丈夫他在四年前就去了那個世界了。」


    打斷了慌慌張張為自己的失禮而道歉的我,她接著說到。


    「我希望你製作我和丈夫的義憶。」


    我尋思著這兩者之間有什麽不同,怎麽跟猜謎似的。


    像是不驚動其一般,委托人慈愛地把手擱在信封上,開始講述起來。


    「我和丈夫六年前在這個城市相遇,我們互相一見鍾情了。這麽說可能很普通,但對於我們來說,它應該稱為命運的邂逅。正如大部分命運的邂逅一樣,我們的戀愛在我們本人以外的人看來也不過是無趣的代名詞,但是對我來說,與丈夫共度的兩年,遠比與丈夫相遇前六十多年的歲月更有價值。」


    像是沉浸在回憶的漫長時光中一般,她繼續說到。


    「我們談論了一切。從出生在這個世界到現在,能說的什麽都說了。當彼此要說的話完結,我們再次確認了這是命運的邂逅的同時,也陷入了絕望的深淵中。為什麽這麽說呢,因為我們兩人的相遇太遲了。」


    她垂下眼皮,緊緊地握住雙手,仿佛要忍住什麽似的。


    「並不是說因為我們是老人,而是因為我們錯過了僅有一次的邂逅。具體來說,我與丈夫本來是應該在七歲那時相遇的。錯過了那個瞬間,接下來十幾歲也好二十幾歲也好都是一樣的。再也無法挽回。看開點的話,等到老年再重逢,說不定是件幸運的事。」


    然後她終於說出了委托內容。


    「如果,我?們?能?在?七?歲?時?相?遇。我想讓您重現這一假定的過去。我深知將實際存在的人物編入義憶是違反義憶技工士的倫理規定的。但是即便如此,我還是無論如何都希望您能接下這個委托。」


    從她的話語中可以感覺到強烈的意誌。當我抓著咖啡杯目瞪口呆時,委托人用眼睛示意桌子上的兩個信封。


    「我覺得如果是您這等的義憶技工士閱讀這份〈履曆書〉的話,應該能理解我所說的話。」


    我無言地點了頭,戰戰兢兢地把手伸向信封,把它放在包裏。


    「您也可以把我今天說的話當做沒聽過。但如果您願意接受的話,我會支付正規費用五倍的酬金。」


    又加上了這麽一句後,她優雅地眯起了眼睛。


    「您隻需像以往的那樣工作就可以了。」


    委托人離去後,我從包裏取出〈履曆書〉當場閱讀起來。本來〈履曆書〉是不可以在引人注目的地方閱讀的,但這本來就不是正式的委托。況且,我對「如果是您讀了這個的話,應該能理解我所說的話」這句話非常的在意。


    她的人生,與她的文風相似,禮貌、適宜、爽快。雖然不能說是最好的,但確實可以說是盡了全力的人生。在那裏有著在被自身可能性的極限所壓倒的基礎上才能成立的失敗美學。與丈夫相遇之前,她的生活方式靜靜地自我完結,那無限地接近於病前的我理想中的生活方式。〈履曆書〉好像是兩人相遇後不久做成的,關於之後她的人生發生了怎樣的變化,很遺憾的是我無從得知。


    我不一會就讀完了委托人的〈履曆書〉,又點了一杯咖啡和巧克力蛋糕,迅速地吃個精光後,又取出了委托人丈夫的〈履曆書〉。在讀了三分之一後,我總算理解了委托人的意圖。


    如她所說,這兩個人應該在七歲相遇。早或晚都不行,必須恰好是七歲才行。


    如果在七歲相遇的話,他們就能成為世界上最幸福的少年少女吧。在這極短的時間內,少女擁有與少年心靈的鎖孔緊緊相連的鑰匙,而少年則擁有與少女心靈的鎖孔緊緊相連的鑰匙。當那把鑰匙插入彼此時,應該會給兩人之間帶來完全的調和吧。


    但是現實中,兩人沒能在七歲時相遇。結果兩人在半個世紀後才得以邂逅彼此,而那個時候兩人的鑰匙都已經生鏽了。因為弄錯了鑰匙孔,兩把鑰匙都完全磨損了。盡管如此,兩人還是明白彼此的鑰匙是曾經給自己鎖上鎖的。


    根據見解的不同,這也可能是一件幸運的事。兩人也很有可能沒有相遇便結束一生。


    盡管如此,在我看來,兩人過晚的相遇可能是這世上最殘酷的悲劇。


    我決定接受這個委托。正如委托人所說,在義憶的模型中使用實際存在的人物違反了義憶技工士的倫理規定。如果發現違反行為,我的處境也變得不妙。但那不關我什麽事了。反正也活不久。況且在這短暫的餘生中,如此有價值的工作再次到來的可能性接近於零。不僅如此,我對委托人的老婦人懷有濃烈的親切感。作為曾經的〈沒有少年的少女們〉中的一員,為了救她,我想盡我所能為她做任何事情。


    久違地有了讓人心潮澎湃的題材,我感到很興奮。明明應該相遇,卻沒能相遇的兩人,捏造著這倆人相遇的過去。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是對這個世界應有的形態的抗議。更進一步說,這是複仇。提出一個那兩人本應如此的代替方案,如果是我的話,那兩個人就能做得更好了,這樣一種事後諸葛亮的指點。總之,我想指出這個世界的毛病。通過這種行為,我情不自禁地對沒能拯救我的世界間接定罪了。


    我突然想到,說不定那個委托人就是沒有成為義憶技工士也沒有患上新型ad的我未來的姿態。然後我自己對這一想法一笑了之了。近來,自我和他人的界限變得模糊了。說不定我的腦子也終於有毛病了。


    工作十分愉快,我捏造了命運的相會,在現實有可能會發生的範圍內導出了兩人的最優解,拯救了平行世界的委托人的靈魂。感覺就像回溯時間介入過去 改編曆史一樣。


    一個月後,義憶完成了。盡管是我第一次折中兩份〈履曆書〉製作義憶——又或者說正因如此——這是我的義憶技工士人生的最高傑作。我把這個義憶命名為〈boy meets girl〉。


    將完成的義憶通過〈編集屋〉寫入納米機器人郵給委托人的女性後(這時她已經中風去世了,但我此時並不知道),我上街痛飲了一番。好在喝得爛醉的我沒有吐在外麵便回到家中,為了躺下而搖搖晃晃地走近床邊,腳絆在桌角處摔倒,狠狠地撞到了胳膊肘,呻吟了好一會。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我就這樣閉著眼睛趴在地板上。


    這毫無疑問是傑作。即使這之後被給予同普通人一樣的餘生,也不可能再製造出在這之上的義憶了吧。一生隻允許一次的奇跡,我在這裏用掉了。如果說我稍微有點才能的話,也是在這裏用盡了。想要繼續工作的熱情,現在已經完全熄滅了。


    我覺得現在死去也沒關係了。在完成了最高傑作後喪命,在職業生涯的巔峰時落下人生的帷幕。那


    是作為創作者最理想的死法。各行各業都有自己的驕傲。(譯注:這句原文是 ファストフードの調理人にもファストフードの調理人なりの矜持がある。 直譯是快餐廚師有作為快餐廚師的驕傲……這是日本歇後語還是啥的我也不清楚,這裏沒有作直譯。)無論別人說什麽,我都能在那裏找出我的榮譽。


    但是,怎麽死呢?上吊、溺死、煤氣中毒都想盡量避免。雖然早已失去了哮喘時期的記憶,但身體卻在殷切的訴說著「死都不想呼吸困難」。那麽,跳下什麽嗎?跳電車倒不錯,會給誰造成困擾嗎?生者的罵聲是無法傳達給死者的。


    閉著眼睛,回轉著思緒。突然間,全身爬滿蟲子一般的不悅感襲來。我張開眼皮四處張望,把牆壁和天花板的白色烙在眼中,消除了那黑色的不安。最近有點害怕黑暗。是生理上害怕與死亡相連的東西吧。即使我自己作好了覺悟,身體也會繼續抗爭。死亡的恐懼將一直糾纏著我,直到最後一刻。


    為了排解憂愁而翻了個身,一份掉落在地板上的〈履曆書〉映入了我的眼簾。似乎是剛才撞到腳時從桌子上掉下來的。


    很奇妙的,我注意到了人物簡介旁貼的照片。


    那是個年輕的男子。和我同齡,生日也相近。如此年輕便想購入〈greengreen〉的顧客十分罕見。上著不錯的大學,外表也不算壞,究竟是對現實有什麽不滿呢?


    我伸手拾起那本〈履曆書〉,反轉身子仰著讀了起來。在讀了幾行之後,便受到了雷鳴一般的衝擊。


    終於,找到了。


    和我抱有同等絕望之人。


    和我同樣倍受空虛折磨之人。


    和我同樣被幻想所憑依之人。


    我應當在七歲那年邂逅之人。


    天穀千尋,這個人便是對於我來說,究極的男孩子。


    *


    當天,我決定為我自己製作一個〈boy meets girl〉。


    *


    創作故事,我並沒有這樣的意識。我像回想過去一樣,把它拚寫出來。十根手指就像自動筆記裝置一樣獨自敲擊著鍵盤。那是當然的。自我懂事起,就一直孜孜不倦地推敲著這個構想。匯集了迄今為止所聽過的故事、詩、歌等其中喜歡的片斷製成的拚盤。即使表層的記憶消失,它也會以對事物的偏愛的形式深深地印刻在我的精神深處。我隻要把它們適當的布置並抄寫就好。


    如此寫出的義憶,卻成了我至今為止最為拙劣的作品。並不是因為新型ad終於破壞了我作為義憶技工士的才能。主要原因是,這是為我自己而寫的義憶。


    想來,在創作優秀的義憶時,最重要的是要對委托人要對委托人冷漠。不用說,代入委托人的感情是很重要的,但另一方麵,我必須是作為與義憶的主人公的委托人毫無關係的人。為什麽?因為人無法冷靜地考慮自己的事。當義憶技工士完全成為委托人時,想象的氣勢會瞬間消失,其作品世界將變得予定調和(譯注:萊布尼茲的學說:世界秩序的和諧,是根據神的意誌事先安排決定的。原文裏既然引入了這一概念,這裏就不按照中文語法譯了)且枯燥無味的故事。因此,感情的傳入必須由對岸開始。而我打破了那個禁忌。


    即便如此,我還是完成了〈boy meetss girl〉。盡管很粗糙,但也成了純粹的祈禱義憶。假如把這個作品公開,大概誰也不會褒獎我吧。會被嫌棄過於奢望,過分自以為是,太幼稚的吧。但是我覺得這樣就可以了。不經他人認可也沒關係。因為這是為我而存在的故事。


    我製作的〈boy meetss girl〉不止一個。不僅是天穀千尋的視角,夏凪燈花(調換了本名「鬆梛」的一個字音。完全是女主角的姓氏)的視角也同時完成,將其植入了我自己的大腦。


    義憶對新型ad帶來的忘卻具有一定的抗性。所以如此一來,即使症狀進入最終階段,我自身的記憶全部消失,作為〈夏凪燈花〉的記憶也會殘留。


    到那時,我會成為真正的〈夏凪燈花〉。


    起初,我並沒有將天穀千尋所委托的〈greengreen〉偷偷調換成我的作品以外的打算。即使沒有現實的聯係,隻要有人在這個世界的某處思念我,就足夠了。光靠這個事實,我就能安詳地死去。


    但是,人的欲望是沒有盡頭的。在思念著說不定在遙遠的城鎮為我祈禱的他的期間,我已死去的心中又燃起了小小的火苗。就像我尋求著他一樣,他會不會也在尋求我呢?不隻限於回憶中,還在追求著與我之間的現實關係。這種期待在我的胸中無聲地膨脹來。


    就這樣,在五月末的一個舒暢的繁星之夜,我擬定了〈青梅竹馬計劃〉。


    把這份虛偽,化作真實吧。


    作為夏凪燈花去見天穀千尋,實現多年的夢想吧。


    為了能夠作為一個女孩被愛著死去,獻出剩下的一切吧。


    我如此下定決心。


    當然,要想實現它則伴隨著諸多困難。天穀千尋知道與夏凪燈花度過的日子是製造品。要想讓義憶有真實的錯覺,我就必須完全扮演一個名叫夏凪燈花的義者。他必須親手改寫自己的記憶,以求夏凪燈花的實際存在。成功的希望渺茫。


    即便如此,我也認為有那個價值。自己也有那樣的資格。我決定賭一賭那個奇跡。


    將陌生人卷入的單方麵的〈青梅竹馬計劃〉,就是這麽啟動的。最初決定的是,在夏天相遇。我想再現那一天在故鄉所空想的命運的重逢。另外,某種程度上也有提升夏凪燈花在天穀千尋心中地位的企圖。


    到夏天為止還有兩個月的緩期,殘留的時間一秒也不能浪費。向診所傳達了病情並辭職後,我又重新開始了去年夏天的工作。比那時更為徹底,比那時懷有更為明確的目的。盡可能的,接近他理想中的樣子,成為他眼中的〈heroine〉。為了在死之前,得到一份短暫的美妙戀情。


    當初擬定的計劃是在出梅(譯注:梅雨結束的日期)見麵。但是想在見到他之前把一切都做得完美無缺,就把計劃延後了一周,兩周。我知道正戲開始前死掉的話就本利全無的道理,不過或許是生活變得有幹勁的緣故,新型ad的病情似乎減緩了。


    我辭職後不久,就聽說診所倒閉了。似乎是設施投資失敗和其他幾個不幸重疊在一起造成的。這樣我就像無意中從即將沉沒的船上逃了出來一樣(不過原本那個診所就是我一手撐著的(譯注:這句不太確定,附上原文もともとあのクリニックは私一人でもっていたようなものなので),所以說是我給了最後一擊也不為過)。這對我來說是件好事。今後即使天穀千尋對自己的義憶抱有疑問,詢問點也已經閉院了。由於病曆有數年的保存義務,所以索取申請也並非不可能,但是為此需要辦理相當繁雜的手續。至少可以爭取到他尋求真相的時間。不過,我有點擔心以前曾邀請我參加酒會的同事。


    到了七月底,我的身心終於達到了自己要求的水準。我的心靈比高中時期更為稚嫩,身體比高中時期更為年輕活力。回想起來,十幾歲時我因為太過熱衷於工作,對飲食、運動、睡眠都疏忽了,導致看起來比本來的年齡老得多。眼睛布滿血絲,嘴唇幹涸,手腳瘦的皮包骨。那時候很快樂,所以我並不打算否定當時的生活方式。雖然我並不認為打一開始就長這個樣子的話就可能走上更幸福的人生。但如果是這樣,我大概可能不會成為義憶技工士,也不可能在這廣大世界中找到唯一的究極男孩吧。


    所以我並不憎恨自己的命運。


    我在天穀千尋出門打工的期間搬家到了他隔壁。次日,穿著浴衣來到了街上。浴衣這


    種東西我到這個年紀都沒穿過,所以想趁機習慣一下。


    浴衣和發飾,我都選擇了我在回到故鄉時所見到的女孩子的造型。點綴著不起眼煙花圖案的藏青色浴衣,與小紅菊的發飾。明明沒有打算去見誰,卻把發型弄得規規矩矩。因為我覺得如果是身邊有經常仔細觀察自己的男孩子在的女孩子—〈夏凪燈花〉的話會這麽做。


    坐上電車沒多久,我發現車內還有很多除我以外穿著浴衣的女性。看來是哪裏有祭典。我跟她們一同下車,跟在了浴衣集團的後麵。一邊為不習慣的木屐行走而苦戰,一邊覺得好像是在重複著去年的那一日一樣。但是,上一次和這次有一個決定性的區別。那就是這次我設想的對象不是幻覺。


    這是個大規模的祭典。小鎮全體都充滿了活力,洋溢著熱情。各色的燈籠與鯉魚旗將街道點綴得絢麗多彩,人群就像擁有意識的巨大生物一般來回蠕動。無數的鼓聲如同雷雨般響徹雲霄,就連蟬鳴也蓋了過去。大街上神輿成行,隨著身穿藍色法被紮著頭巾的抬手們的喊叫聲晃動著。(譯注:神輿,供有神牌位的轎子。法被,古代下級武士穿的上衣。)


    熱得令人眼花繚亂,我有些畏縮地停下腳步。對於現在的我來說,這種生命的強烈躍動有點過於刺激了。


    即便如此,我也沒有向夏日的狂躁屈服。撥開擁擠的人群,堅持不懈地繼續前進。就好像前方有誰在等著一樣。


    不久,我像是受了什麽引導一般來到了神射。我一開始就明白會變成這樣。


    如果有命運的再會這種東西的話,我再次想到。


    作為那個舞台,這個地方再合適不過。


    和那一天一樣,我在神社內徘徊。在義憶的指引下,尋找應該和我一樣到達神社的天穀千尋的身影。


    於是,未曾相遇過的兩人又再會了。我們一度擦身而過,但經過幾步之後回頭一看,清楚地認清了彼此的身影。


    這一夜,我的世界的齒輪,終於得以咬合。


    最大的誤算,是天穀千尋強迫性的虛構過敏症。在典型的機能不全家庭長大的他,強烈地憎恨著作為其原因也作為結果的義憶。那種憎恨,略微超過了他隱藏在內心中的尋求究極女孩的感情。縱然在自己滿意的事物麵前,隻要含有一點點的虛構成分,他就會將其拒絕。


    隻要讀一遍〈履曆書〉,這種程度的事情應該很容易就能發現才對。然而我卻將其看漏了。一邊要能背誦似的反複閱讀天穀千尋的半輩子,一邊又在其最基本的地方過而不入。光注意著他與自己人生的相似點,卻把應該最先閱讀的部分忽略了。


    但這可能也是不得已。在這種每時每刻都在臨近終末的狀況下,做出冷靜的判斷是很難的。當時的我,沒有想象對自己不利的事實的餘裕。而且,戀愛使人盲目。


    心理顧問擅自認定他要訂購〈greengreen〉,但如果知道他實際上訂購的是〈lethe〉的話,這之後的發展也會截然不同吧。但是當這個信息被帶到診所時,我早就提交了退職申請,離開了工作崗位。而且,我完全沒想到想要〈greengreen〉的人會憎恨虛構,擅自把他認定為和我同樣想要找回失去的青春的青春僵屍之一。


    即便如此,如果天穀千尋僅僅是憎恨謊言的人,或許還有應對的辦法。更麻煩的是,他是那種自身所處狀況越是理想就越會疑神疑鬼的類型。普通人或多或少都會把事物解釋得對自己有利,而他正相反。無論在什麽麵前,都會去想象最糟糕的情況(這一傾向,如果是抱有平常心的我應該是可以從〈履曆書〉裏看出來的)。


    天穀千尋愛上了我所演出的〈夏凪燈花〉。這是毫無疑問的。但同時,他頑固地拒絕承認這種感情。或者就算承認了這一感情,也隻是當作一時的迷惑。對他來說,希望隻是失望的根源,要保持精神的安定就必須徹底排除它們。在相不相信我的話之前,他對幸福本身抱有懷疑。就像病前的我連寂寞都感覺不到一樣,他連幸福的夢都做不出來。


    仔細想想,如果我處在同樣的狀況下,應該也會做出同樣的反應吧。這麽幸運的事不可能發生在自己身上。自己不可能變得如此幸福。既然如此,肯定是有什麽內幕。這個人肯定是準備在讓我看見一瞬間的美夢後,伺機將我推入地獄的底層。絕對不能放鬆警惕。


    我每晚回到自己的房間冥思苦想。怎樣才能突破那道棘手的雙層壁壘?怎樣才能讓他同時相信謊言和幸福?還是隻能花時間踏踏實實地積累信賴了吧。但是我已經沒有那麽多時間了。從這幾個月的進展情況來看,恐怕在這個夏天結束時會失去一切。不僅僅是記憶,甚至連性命也會丟掉。


    或者說,我可能有點做過頭了。幹脆,不成為漂亮的女孩子,在擬定計劃的時候就以自己真實的醜陋姿態去見他。經過五年歲月而改變的〈夏凪燈花〉,可能會讓他打一開始就感到失望吧。這麽做的話,應該至少不會被戒備到這種地步。說不定還能變得親近一些,也確保了兩個月多的構築信賴的時間。


    之前我單純地想著,如果繼續扮演對他好的青梅竹馬的話,總有一天他也會成為對我好的青梅竹馬吧。但是——現在我終於意識到自己采用了『北風與太陽』中北風的戰略。


    但是,事到如今也無法回頭了。時間無法倒流。


    究竟要怎麽做才好?


    親手做的料理在眼前被丟棄,不可思議得沒有怒氣湧出來。我覺得這一定是對我的懲罰。許願與自己不相稱的幸福,利用義憶技工士的立場踐踏他人的記憶,破壞了他平穩生活的報應。


    從一開始就全錯了。我不應該走出虛構。不應該期望與他人交流。作為自我滿足的箱庭之王,無論到哪都應該獨自一人完結。這樣做不會給任何人添麻煩,也不會如此受傷。


    從天穀千尋的表情上很容易看出他做出這樣的舉動並非出自真心。他為了保護他的世界,必須戰勝〈夏凪燈花〉這一象征。丟掉料理把盤子還給我的他的聲音中可以窺見強烈的動搖,看樣子是為了傷害我而揮下的刀刃反彈回去,也傷害了他自己。


    但是,不管怎麽說,這是脫身的好時機。他的舉動讓我的心受到了無法修複的傷害,我已經沒有心思繼續演下去了。我再也不想忍受他對我的敵意。


    即便如此,我還是使盡最後的力氣,直到走出房間都保持著〈夏凪燈花〉的姿態。然後回到自己的房間,把臉埋進枕頭,抑著聲音哭了起來。


    到頭來,我沒能滿足自己的任何願望。曆經千辛萬苦,最終得到的卻隻有被心愛之人拒絕的悲傷。可以的話,我不想在死前知曉那種心情。


    從那以後我就不再去見他,一直沒有離開過自己的房間。我不再空想,也不再思考對策。小聲放著唱片,一味地望著雨。在最後的一絲希望都截取殆盡之後,心情不可思議的平靜了下來。在對餘生不抱期望的現在,已經沒有什麽能打亂我的心了。伴隨著坐在長途旅行的歸途列車中搖晃感一般的愜意,我等待著審判之日的到來。


    我的旅程即將迎來終末。


    在陽台上發現蟬的屍體是在一周後。


    那一天,我被風聲驚醒。似乎是台風來了。我站在窗台,眺望著被暴風雨蹂躪的街道。狂風呼嘯,以將其折斷的勢頭激烈的搖晃著街邊的樹木。吹倒了店門口的看板,吹散了花壇裏的花,翻倒了自動售貨機的垃圾箱。簡直就像有人想要通過破壞行為重構這個世界一樣。我仔細的環顧了一下目前的光景,然後再陽台的地上發現了小蟬的屍骸。


    前來宣告夏末的使者,在陽台的正中央規規矩矩地斷了氣。它是特地從林子裏飛來,把這裏選作葬身之地嗎?還是在強風煽動下失去控製,迫不


    得已才趕到這裏的呢?然後在等待暴風雨平息的期間,壽命耗盡,誌未酬而逝世嗎?


    為了讀取其中的訊息,我目不轉睛地盯著屍骸。已經過了八月中旬,等這場台風過去,蟬的數量將急劇減少吧。是蟬的鳴聲先斷絕,還是我的生命先到頭呢?可以的話,我想在還沒聽見那吵鬧的叫聲的時候死去。因為那樣能夠消除一些寂寞吧。


    那時,我突然意識到。


    我沒有規規矩矩地等待死亡的必要。


    如果等不急的話,由我這邊主動迎接就好。


    回想起來,我在數月前做過那個決定。立誌在完成最高傑作後自殺,但因為發現了天穀千尋的〈履曆書〉而即時更改了計劃。如果我沒有發現〈履曆書〉的話,當時我就該自殺了。


    現在,我又一次研究了那一選項。即使就這樣苟活下去,我也沒什麽可以做的了。反正打不管做什麽都隻會起到反效果,享受餘生什麽的連想都沒法想。那麽,還不如趁著心中的平穩還未受損的期間,早點做個了斷。


    時隔一周離開了房間。打開門直接沐浴在風中時,我身體的某處發出了小小的警告。喉嚨深處隱隱作痛。恐怕是哮喘時期的殘留。每當台風臨近的時,肉體都還記得發作的那一刻。


    我撐起傘跨入雨中。在這種大風中,雨傘遲早會壞掉的吧,但沒關係。今天的我,不必考慮回家的事。


    目的地一開始就定下來了。說到底在這一帶能夠跳(樓)的地方是相當有限的。我認為,比起撞上列車,從高處跳下來更適合自己。要想在跳樓後確實確實死掉,聽說得有四十米以上的高度才行。這樣一來,符合條件的場所就隻剩下離公寓三十分鍾步距的沿國道高級公寓。


    我向那裏進發。


    老式公寓裏的緊急樓梯上雖然形式上裝了圍欄,但相對身材矮小的我也能輕易跨越。這裏也沒看見有攝像頭,而且就算被發現了,到我完事為止也不過五分鍾的時間。多虧了台風,沒有人到處走動,也沒有人指責我攀登欄杆的行為。


    我一節一節地踏上混凝土的樓梯。是很久沒打掃了嗎,台階上長著薄薄的苔癬,被雨水淋濕而變得滑溜溜的。想要跳樓的話,還是晴天比較好,但是如果等天氣好轉的話,決心可能就會動搖了。而且,如果看到一周不見的藍天,也許綿綿細雨所帶給我的沉靜的達觀也會消失不見。這樣來看的話,果然今天是最合適的。


    爬到十五階,我彎腰歇了口氣。與下層相比,最上層附近沒有苔蘚,很幹淨。待喘息平靜下來,身體的熱量散去,我抓住了緊急樓梯的扶手。正要用力探出身子時,看見了掉在腳下的什麽東西。


    我俯身將其撿了起來。是一根小煙花。便利店或超市有賣的手裏拿著點燃的那種。是住在公寓裏的孩子偷偷地在這裏玩耍,丟在這裏的吧。


    我靠在牆上,將煙花靠近臉龐,像聞花香一樣嗅起了火藥味。


    燈花,我的名字。不知為何讓人聯想到煙花,是個七月與出生的我相應的名字。


    然而,正經呼喚那個名字的人卻一個也沒有。父母隻叫我「你」,同學和同事叫我的姓。當有誰叫我的名字時,必定是和我的姓氏鬆梛組成一對。所以我多次讓義憶中的〈他〉呼喚我的名字。但是,現實中的天穀千尋僅有一次叫過我的名字。那是我們初次交談時,他帶有疑問語氣的小聲叫我。僅此而已。這不能算數。


    又或者說,那個名字暗示著我的命運。像煙花一樣,在一瞬的光輝之後,燃燒殆盡化為灰燼的短暫人生。煙花在升空的最後在夜空中綻放出朱紅之花,而名字就像是煙花反過來一樣的我(譯注:煙花,原文「花火」,反過來「火花」,女主名字「燈花」),接下來會在墜落的終末,在地麵上綻開赤紅之花。


    真是諷刺啊,我不禁笑了出來。除了演戲之外很久沒笑過了,多虧如此我心裏輕鬆了一點。


    不知不覺中風停了。我從圍欄處探出身子,用手指彈落了手上的煙花。煙花隨重力落下,無聲地落在柏油路上。


    那麽,下一個輪到我(燈花)了。


    我光著腳,整理好脫下的鞋,合上眼皮,左手貼在胸前深呼吸。最後,在心中向天穀千尋道歉。對不起,把你卷進了我的自以為是的計劃。


    我盯著煙花思考的時間,應該最多隻有十秒鍾。在人類漫長的一生中,十秒的時間基本都是誤差一樣的東西。再多活十秒,一切都會改變—什麽的,我從沒聽說過這種話。


    但是,僅限這回,那十秒的時間大大地改變了我的命運。


    又或者是那個煙花,作為我的替身從公寓落下,爭取到了那十秒。因為同類的因緣。


    之後很久,我才如此想到。


    當我剛要從緊急樓梯探出身子時,響起了電子音的鳴聲。


    起初,我以為那是某種警告音。對於非法侵入者的傳感器現在才啟動嗎?又或是有人懷疑我而報了警嗎?但是那聲音是從我衣服的口袋裏傳來的。我取出手機,看到屏幕上的名字,我的大腦瞬間變得一片空白。


    天穀千尋。


    擦了擦被雨淋濕的眼瞼,我再次確認了屏幕上的名字。是天穀千尋。


    毫無疑問,這是他打來的電話。


    我陷入了深深的混亂。為什麽他現在要打來電話呢?難道到了現在才打算相信我的謊言嗎?還是說終於發現了我的真麵目打算譴責我嗎?我覺得兩邊都不太可能。無論是打算相信謊言還是看穿了我的真實身份,他都不是那種會主動打電話的人。他隻有無窮無盡的被動,隻要不由我來推動的話,就是個在個人的真實中自我完結的人。自己來道歉,或者自己來質問,這與他的角色設定不符。


    經過數秒的思考停止後,我又清醒了。總之得接電話,用顫抖的手指按通話按鈕。在那一瞬間,手機從被雨和汗水浸濕的手中滑出,在空中飛舞。被我抓到的手機,又在我的手掌上跳了出去,有一瞬就看起來像在空中靜止了一般,那之後卻無情的從十五層摔了下去。我穿上鞋子跳下樓梯,翻過圍欄,氣喘籲籲地撿起手機。顯示屏被摔得粉碎,當然,按下電源鍵也沒有反應。


    必須去確認一下,我想,在了解他打來電話的理由前,我還不能死。


    在這種鄉下小鎮,能快速叫到出租車實屬僥幸。司機聽說目的地後就默默地開起車。道路很空曠,隻用幾分鍾就到了公寓前。我沒收找錢就下了車,跑上了二樓的樓梯。


    然後,在那裏見到了難以置信的光景。


    天穀千尋站在我的房間前,拚命地敲著門,呼喚著我的名字。


    看樣子他沒穿鞋,就慌慌張張地從屋裏跑了出來。


    而且在那裏站了好久,全身都被雨淋濕了。


    在他又敲了幾次後,我總算能理解發生了什麽。


    他錯以為台風導致了我的哮喘發作。


    以為我蹲在房間裏動彈不得。


    然後,他想要幫助那樣的我。


    ——真是個笨蛋。


    很自然地,嘴角流露出笑容。


    我像是為了不讓他看見我一樣坐在樓梯上,在背後聽著他敲門的聲音。


    然後,細細回味著剛才傳入耳中的回響。


    沉浸在幸福的錯覺餘韻中。


    一股暖流從心底湧上來,不知不覺間淚水順著臉頰滑下。


    視野變得模糊,滲入夏日的風景。


    他叫了我的名字。


    現在,隻要這樣就好。


    敲門的聲音停了下來。我悄悄地探出頭來,窺視著千尋君的身影。


    他靠在門旁的牆上,神情恍惚地吸著煙。


    不知不覺間風停了,從雲彩的縫隙射出的陽光灑


    落在他的臉龐。


    我吸了吸鼻子,擦幹眼淚站了起來。


    然後拿出珍藏的笑容,悄悄的走近他。


    再稍微加把勁吧。我如是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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