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將可以說是義憶技工士這一職業誕生的契機的現代阿爾茨海默病(簡稱ad)與過去的阿爾茨海默病進行比較,最明顯的差別在於記憶喪失的方麵。


    相對於過去老花眼性質的ad,新型的則是近視眼。ad初期開始時,近期記憶障礙比較明顯,但是遠隔記憶障礙是在症狀發展到某種程度後才有的。另一方麵,新型ad與此正相反,遠隔記憶障礙是初期症狀,近期記憶障礙表現為末期症狀。ad看不見近處,而新型ad看不見遠處——當然這隻不過是過度簡化的比喻而已。但是,為了直截了當地說明新型ad的性質,一般使用這種表達方式。


    就像近視眼在年輕人中並不稀奇一樣,新型ad在比年若性ad(譯注:這裏年若性ad直接用了原文,指的是在20,30年齡段患上癡呆症的病症)更為年幼的年齡層也可能患上。十幾歲患病的事例也有好幾起(實不相瞞我也是其中一人)。ad還是個謎團重重的疾病,但新型ad更是籠罩在迷霧中。與ad同樣,是與多種遺傳因素和環境因素相關的多因子遺傳疾病這一說法是最權威的。但也一部分人謠傳變異了的納米機器人是真凶。也有學者推測新種類的傳染病成為了間接原因。各式各樣的意見紛紜,目前還沒有決定性的說法。總而言之,就是幾乎什麽都沒搞懂。當然,也沒有治療方法。


    與傳統的ad相比,新型ad的記憶喪失非常有規律。如同存不下的日誌文件從舊的開始被自動刪除一樣,從最古老的記憶開始按順序被侵蝕。忘記幼兒期,忘記兒童期,忘青春期,忘青年期,忘記中年期。直到隻記得最近幾天的事。


    最終的結果無論是過去的還是新型的都一樣。當記憶侵蝕追趕到現在時,患者呈現apallidrome狀態(譯注:這裏的原文是「失外套症候群」可以簡單理解為患者會逐漸成為植物人),不久就會死亡。隻是記憶障礙的話還不足以引起人們的關注,但重要的是它是與死亡直接相連的疾病,一旦發病就無法獲救。目前的致死率是百分之百。阿爾茨海默型癡呆症的平均壽命為發病後7、8年左右,但新型不足那一半。


    ad患者在晚期甚至無法自我認知,陷入一種恍惚狀態,而新型ad患者直到死亡時除了間調記憶(譯注:「エピソード記憶」,間歇調製波,調製波間歇出現,簡稱間調。エピソード也有插曲,花絮的意思,但根據作者的命名品味推測可能是指間波)外不會有什麽明顯的障礙出現。這不是高次脳機能障害或見當識障害(譯注:這裏直接用了原文,我也不知道對應醫學上哪些中文名詞ww,前者大概就是外部創傷後遺症,對身體和腦部都有影響。後者是無法正確認知自我和自己生活狀態的情況,這裏值得一提的是與我們平時所說的認知障礙還是有很大區別的,不如說認知障礙其實更貼近於前者),思考能力也正常,也不會產生什麽特別的人格變化(也有研究報告說,關於近期記憶反而會被強化。這可能是單純的是因為失去遠隔記憶而使記憶的競爭難以發生的緣故吧)。可以順利地度過日常生活,不會給大多數工作帶來障礙。因為沒有幻覺和妄想,對周圍的人來說是件好事。


    但對於本人來說,這無非是地獄。必須一直保持著鮮明的意識,直視自己逐漸失去的過程。如果ad是與鈍痛一起從內部被漸漸啃食的疾病的話,那麽新型ad可以說是沒有麻醉就將四肢一點點切斷的疾病。恐怖的量雖然不同,但是一般來說後者的痛苦更大吧。


    因此,對於新型ad患者來說,在症狀惡化之前自殺的人也不少。他們說是希望在自我還存在的時候就結束一切。


    藥物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延緩症狀的發展,但其性質上,新型ad是被發現時就已經晚了。即時記憶與近期記憶中出現問題時,可以馬上知道這一點。但是,因想不起幼兒期和兒童時期發生的事情就立刻與病聯係起來的人很少。隻要沒有定期討論往事的對象,就很難自己察覺到初期的新型ad。大部分人都是在十幾歲後半的記憶開始失去的時候,才慌慌張張地跑進醫療機構。


    所以大部分患者都沒有童年的記憶。這種情況常被說成是超越忘記最愛的人的悲劇。一位患者將這種精神狀態形容為「經常在陌生的城市裏迷路的感覺」。歸根結底,對於我們來說,真正重要的記憶集中在人生的開始階段,其中真正的安心隻能在幼兒期享受吧。真正的安心——查理?布朗用「睡在父母駕駛的車後座」來表達完全無缺的安心。這種東西,我從一開始就沒有被給予。(譯注:查理布朗?史努比……?還是哪位西方作家或者心理學家呢……)


    我發現自己得病完全是個巧合。因為慣用手感覺麻木,所以去了醫院拍了腦部ct,在那裏出現了新型ad的征兆(另外,麻痹的原因隻是單純的疲勞積蓄)。


    被告知得病的那天回來的路上,心情非常平靜。我知道新型ad是什麽樣的疾病。當然也知道沒有有效的治療方法,患者中自殺的人也很多。這是導致死亡的疾病。盡管如此,我既沒有陷入絕望中,也不會沉浸在悲歎之中。一滴眼淚也沒流,甚至還有餓肚子的餘裕。


    話雖如此,總有一天要死的實感會湧上來導致什麽也幹不了,總之決定先請一個月的假。因為當時我工作過度,所以申請被爽快地接受了。


    之後白白地度過了十來天,但還是沒有恐懼,沒有後悔。有的隻有困惑。為什麽我能這麽冷靜呢?是不是從根本上誤解了什麽?也許是還沒準備好接受現實。


    我把自己悶在家裏,漫無目的地持續觀看著並不想看的電視。迄今為止一直是二十四小時全職——即使在夢中——也在考慮工作的工作狂的我,不知道閑暇時間的正確度過方法.這幾年間,休息日都被用來增加義憶變奏的錄入。書、電影、音樂、旅行,對於我來說都不過是建立一個更好的義憶的學習教材。一旦把它們從行動的選擇支排除出去的話,就會閑的連自己都會大吃一驚。我深切的認識到,自己是真的隻考慮著工作啊。


    又過了三天,困惑變成了違和感。我設法用語言來替換這種違和感,躺在床上左思右想。然後,在某個時刻注意到了這一點。


    想來最近,閃回襲來的頻率急劇減少。泡澡時或鑽進被窩等待著睡意到來時,不經意間想起往事,基本上不會再有悲傷的心情了。想都不用想。這是包含心靈創傷的童年記憶因病而逐漸消失的緣故。我一直感到的違和感的真麵目就是它。隨著記憶的消失,我不僅沒有感到恐懼,反而活得更輕鬆了。


    仔細回顧一下,我連一件不想忘記的事情都沒有。不想忘記的人,不想忘記的時間,不想忘記的地方,一個也沒有。


    我對那個事實愕然。一般人如果知道自己的記憶會消失的話,首先記下自己不想忘記的事情吧?會反複閱讀,將它烙印在腦海裏吧。但是,我沒那麽做。沒有那個必要。如果能忘記的話,想要忘記的痛苦回憶被消除的話,剩下的就有像破爛一樣無價值的記憶。


    是為沒有體驗喪失的恐怖就結束餘生而歡喜呢?還是為連喪失本身都得不到的半生而歎息呢?我無法做出判斷。唯一值得一提的是,隨著記憶的喪失,心靈的創傷得到治愈,漸漸地,人的戀慕之心也開始在我心中萌芽。一直看著不想看的電視,完全是想聽別人的聲音。


    我好寂寞。現在的我,能夠坦率地承認這種感情。反過來看,病前的我連承認寂寞的餘裕都沒有。精神痛苦的一部分被去除,內心產生了寬裕。我首次接受了並非自己選擇孤獨,而是孤獨選擇了自己這一現實。因為沒有考慮將來的感情積蓄的意義,所以可以說沒有必要繼續裝作精神上的性感缺乏症了。


    我覺得反抗這個欲望也沒用。在醫生的勸告下,我決


    定參加東京都內新型ad患者沙龍舉辦的交流會。在以在患者之間共享煩惱和不安為目的的會上,據說去那裏可以認識很多同病者。


    我從哮喘中學到,痛苦是無論到哪裏都是個人的東西,即使是同病者,也無法互相分享。因此,對於疾病的樂觀,不安被消除等變化我從一開始就不抱期待,但即使這樣也沒關係。我隻是想用健全的方式來填補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受到的健全的寂寞。而不是在床上空想那樣不健全的做法。


    *


    義憶技工士不使用比喻。與小說讀者和電影觀眾不同,義憶的所有者隻把那當做理所當然的東西認知。這裏描繪的情景是什麽隱喻,這裏夾著的插話是什麽諷喻,不會去進行這種謎題式的解讀。不要在被賦予的故事中找出多餘的意義,而是要像享受人生一般享受義憶。所以,我們也沒有什麽藝術上的野心,自始至終都隻是把愉快的情節聯結起來。因此,在從事故事工作的人群中,義憶技工士被當做快餐店一樣對待。


    我想那樣就好。我很喜歡吃蕎麥麵和回轉壽司。如果消失了的話我會很寂寞的。


    話雖如此,當然也不能輕視比喻本身的存在。有時甚至可以挖掘出超越說話人的意圖的事物核心。我們所使用的語言要比我們賢明多了。


    比如說那時,看到在學校教室大小的房間裏排列成圓形的十把椅子和坐在那裏的九個煩惱的同病者,我想「好像是要開始講百物語的氣氛啊」。(譯注:百物語,就是講怪談)雖說隻是個沒什麽大不了的比喻,但是這個比喻在我意想不到的地方發現了真相。他們接下來講述的故事讓我脊背發冷,恐懼得想要嘔吐。然後到了第十人的談話時,喚來了不屬於這個世界的人。


    參加成員年齡和性別都各不相同,如我所料我是年紀最小的。雖然有點膽怯,但還是深呼吸後坐了下來,向四周微微頷首。然後又一次觀察了在場的每一個人。大家都滿麵憂鬱的神情。睜著自己無疑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一樣的眼睛。我忽然想,自己是不是在什麽電影裏看到過這種景象。考慮了約二十秒,我想起了那個名字是「搏擊俱樂部」。看那部電影的時候,我十七歲。也就是說,至少十七歲以後的記憶還殘留著吧。


    在場的全員都分配到了瓶裝茶,但是沒有一個人開口喝。與其他參加者頻頻對視的人們,恐怕這次不是第一次參加。沒有熟人的也許隻有我一人。


    在那裏的每個人都打扮得很整潔,我到現在才意識到自己的外表。衣服和鞋是三年前買的,裝飾品也一件沒有帶。與不化妝一樣,睡眠不足與不注意健康導致皮膚龜裂,一次也沒有染過的黑發被放置過頭,變得像幽靈一樣不成體統。


    交流會結束後就去剪發吧,我想。


    有人清了清嗓子。


    「那麽我們來開始吧,」坐在我左邊四十歲左右的男子開起了頭,「從誰開始呢?」


    幾個人麵麵相覷,曖昧地搖了搖頭。


    「那麽,就像以往一樣從我……」


    他露出苦笑,用習慣的語調說起話來。


    ——妻子的事情我已經大多回想不起來了。


    似乎是在講述在哪聽過的故事,給我這樣一種直率的感想。大學畢業後馬上結婚,借錢開店,在貧困時代和妻子度過困境,終於事業變得順風順水,有了孩子,在這種時候卻發現有病。雖然自己的死也可怕,不過更害怕忘記了妻子兒女。想起因認知症而認不出家人麵孔的祖母。一想到自己也會變成那樣,幹脆在那之前死掉好了。雲雲。


    男子的話結束,響起了稀稀拉拉的掌聲。我也輕輕地拍了拍手,但老實說我隻是想著「過著相當幸福的人生啊」。比起同情先感到羨慕的我真是太不像話,增強了拍手的力度。


    之後,按順時針分別講述了各自的煩惱。或許是關照新來的我,才安排了我在最後的順序吧。並不是誰都能像最初的男性那樣能言善道口若懸河,其中也有人從頭到尾都是口齒不清,這讓我心裏鬆了一口氣。


    第四人是位圖書館司書。這位女性所講的故事中,包含了幾個印象深刻的花絮。在她講述時,我注意到自己無意識中在想著「這個小故事稍微改動一下就可以當做義憶使用呢」,慌忙丟掉了那可惡的想法。到現在這種時候還考慮工作幹嘛?再也沒有比把別人的心腹話當做飯碗更失禮的事情了。我關閉了義憶技工士的回路,像享受義憶的人一樣老實的聽著同病者們的故事。


    第六個人的講話結束,大家稍微休息一會。左邊的男性詢問我交流會的印象。我一邊選擇著無可非議的詞句,一邊在腦海中回顧著之前六個人的故事。隨後突然發現了一件讓我毛骨悚然的事。


    大家說的都是親屬朋友戀人的故事。


    百物語再次開始。第七人說的是家人與朋友的故事。第八人是戀人與朋友的故事。第九人則是家人朋友與貓的故事。果然如此,我確信了。雖然過程各不相同,但是除我以外的全員,都認為「自己最後的城池就是與身邊人們的羈絆」。


    右邊年逾半百的婦人正要結束講話。我在一旁思考著自己應該說些什麽。起初,我想講述的是連失去記憶的恐懼都沒有的虛無。但是,如果作為壓軸的我說這種話的話,不是會令人反感嗎?不是給大家好不容易積累起來的親密氛圍潑冷水嗎?


    沒想到我的絕望,會成為對至今九人份的絕望的諷刺。


    我再次打開了一度閉合的回路,重新創造了一個新的故事。


    編一個與這個場合相符的故事吧。閉上眼睛,集中意識。把到至今為止九個人的故事完全吃透,提取其中的精華。在那裏將一些私人事實——或是私人事實的延伸的願望——混合在一起演出獨創性,再投入一些幹擾信息來緩和虛構的露骨性,偽裝真實性。


    白馬王子的角色,采用了從小就一直在空想中孕育的〈他〉。


    這一連串的工序,我不到三十秒就完成了。因為時間很充裕,所以還在完成的故事上加了一個詼諧的標題。


    不知為何。自從患上新型ad以來,我作為講述故事之人的能力不但沒有衰弱而且迅速成長。可能是和本應給大腦帶來壞影響的飲酒或吸煙對寫作有好處同理。隨著忘記了多餘的事,感覺就像削去了多餘的贅肉思考變得敏銳了起來一樣。


    婦人的故事好像結束了。掌聲平息後,九個人注視著我,仿佛在說「來,輪到你了」。我左上輕輕地貼著右肺,做了個短暫的深呼吸。開始講述那方才構成的——但在某種意義上是從我懂事起就一直在構思的——虛構的過去。


    「我有一個青梅竹馬。」


    *


    故事結束時,在場的人半數都淚流滿麵。還有人掏出手帕擦拭著眼睛。我的謊言比任何人講的都真實,似乎打動了聽眾的心。


    掌聲停息後,成員中的一人——講述貓的故事的婦人——說到。


    「今天來到這裏真是太好了。」她摘下老花鏡擦了擦眼角,又仔細地戴了回去。「感謝你講了如此美妙的故事,你很不幸,但也很幸福呢。因為你被賜予了最棒的伴侶。」


    不知道怎樣回答才好,我趕忙點了點頭。之後的其他成員也都談起了對我的故事的感想,每當被投以溫暖的話語,我僵硬的笑顏後的罪惡感就越強。


    看來我有些做過頭了。仔細想想,這還是我第一次親眼看見別人對我寫的故事的反應。沒想到會有這麽大的反響。在這裏,我重新認知了故事所持有的魔力。


    「這麽年輕真是可憐啊。」「下次把那個人也帶到這裏如何呢,大家都會歡迎的。」「理解者能陪伴身邊,人就會堅強起來呢。如果妻子不在我身邊的話,想必我現在也是自暴自棄了吧。」「聽了你的故


    事,我也想見我的男朋友了。」


    我一邊露出幹澀的笑容一邊點頭同意他們的話。而且越肯定,就越覺得悲慘。甚至懷疑他們可能是真的知道我在說謊才故意捉弄我吧。然後又對欺騙了善良的人,結果導致抱有被害妄想的自己感到厭煩。


    我以適當的理由拒絕了和成員交換聯係方式,離開了會場。在回去的地鐵裏一直心神不定。窗玻璃上映出的我的臉龐顯得非常空洞,簡直像昆蟲蛻下的皮。它隨著夏天的結束而風化,看起來要崩潰散落了一樣。


    再也不去交流會了,我想。


    *


    整個夏天我都是一個人度過。


    電視不看了,收音機不聽了,作為心靈支柱的存折也不去看了。事到如今也沒法在那得到什麽安慰。對於隻要擁有最低限度的生活費與三途川的擺渡費就足夠的我,隻是麻煩的替代品。


    存折上的數字表示我什麽都能做,卻什麽也做不了。一般人隻要有這麽多的時間與經濟上的富餘,就會和朋友一起遊玩,和家人一起度日,和戀人約會吧。為了盡全力享受短暫的餘生,會參加奢侈的旅行,舉行豪華的晚會,舉行華麗的婚禮吧。


    對我來說完全沒有用途。搬到了可以飼養寵物的公寓,我打算養隻貓而翻開了商品目錄,但馬上就改變主意了。不知是否還能活三年的人不應該養寵物。連自己都照顧不了的人,哪能勝任這樣的重任呢?


    再說,因為無法與人類好好相處而向貓尋求治愈什麽的,實在是動機不純。被馴養的貓很可憐。所謂貓,對沒有貓也能活下去的人來說,是應當被飼養的自由生物。像我這樣沒有貓就活不下去的人養的話,會讓貓變得不幸。


    念想人類時,我就在公寓的陽台上眺望著來來往往的人群。就好像又倒退回了在房間裏透過飄窗向外眺望的時期。結果,我從那時起就什麽也沒改變。


    那個夏天,我主要隻考慮滿足原始的欲望來度過。


    白天靠在房間一角的牆上聽老唱片,頻繁的翻轉唱片和更換唱片來消磨時間。自從開始意識到餘生所剩無幾之後,就更加喜歡原本就喜歡的音樂了。特別是,感覺到了以前一直覺得無聊的老舊音樂的魅力。伴奏和旋律越簡單,越能讓我細細聆聽,滲透到我幹涸的內心深處。聽音樂聽累了,就呆呆地望著唱片的凹槽和唱片套,讓耳朵休息休息。


    日暮時分,走到車站前的超市,在店內繞了好幾周,仔細選購了食材,然後徑直就回了公寓。回到房間,打開在附近的舊書店一時興起購買的食譜書,從第一頁開始依次挑戰記載的食譜。愚直的遵守分量和時間,沒有找竅門與妥協,總之是徹底按照食譜來烹調。料理完成後,雖然不給任何人看,但還是認真地盛了盤,從各個角度進行了檢查。然後坐下來,慢慢品味著,滿足了食欲。


    飯後泡了很久的澡,把身子仔仔細細地洗淨。不是為了幹淨,而是為了心情舒暢的睡眠。出了浴室後,在夜深前入睡,算上早上的回籠覺總共睡了十個多鍾頭,滿足了睡欲。


    對於剩下的一種欲望,我不怎麽去考慮。幸運的是,一個人過著安靜的生活,就忘記了這種欲望的存在。


    因為藥好像是隻有想起來時才會吃,所以新型ad的症狀一點一點地惡化著。最終,我完全忘記了童年的我那痛苦喘息的每一天。對於那件事我並沒有什麽特別的感慨。


    終結之日在按部就班地向我逼近。即便如此,我還是積極地撥轉著時鍾的指針。根據見解的不同,這也可以說是一種消極的緩慢自殺吧。


    聽唱片時,料理時,泡在浴盆裏時,躺在床上時。越是什麽都不想,我的腦子反而越活躍。


    在患者沙龍的交流會上臨時編造出的〈他〉的故事,在我的腦海裏揮之不去。


    那時,為了給故事增添真實感而添加的一些細節,使我心中的〈他〉的存在更加具有真實感了。第一次在眾人麵前談到《他》,我想是因為其真實感(譯注:這裏原文是 というのも大きかったと思う,這個「大きかった」我想指的應該是「他」的形象在燈花的心中被擴大被完善吧,所以這裏譯為了「真實感」)。我聽從我口中講述的故事,就像聽別人的故事一樣。換句話說,從當時在場的他人的耳朵中聽到了自己的故事。通過這一反饋,〈他〉獲得了一種客觀性?社會性,成長為更有觸感的存在,更接近擁有生命的存在。


    孤獨越深,絕望越深,〈他〉的故事便越熠熠生輝。我一遍又一遍地從頭描摹這個故事,加上細微的修改,反複推敲,再從頭閱讀,凝視著虛空微笑著。


    那是精神上的自殘行為。空想是一副烈性藥,以小小的喜悅作為交換,在我的體內積存著透明的毒液。


    有一天,各種偶然交織在一起,我成功地做出了難度很高的菜肴。讓人忍不住想拍照紀念,味道也很棒。我無意識地想象到,如果讓〈他〉吃掉的話,會很高興的吧。在那一瞬間,我完全忘記了〈他〉是虛構的人物。


    而後不久,我想起〈他〉並非實際存在這一事實,腦袋變得一片空白。


    幾秒後,心裏有什麽東西壞掉了。


    勺子從手中滑落在地板上,發出刺耳的響聲。想要拾起勺子而彎下腰,沒想到渾身力氣盡失,摔在了地上。


    虛無感到達了臨界點,我無法再忍受下去。


    回過神來,我早已號啕大哭。


    我不想就這麽死去。這樣的結局也未免太殘忍了,我還從未得到過任何真實。


    死之前,隻要一次就好,我想要誰誇誇我。想要被慰勞。想受人憐愛。希望有誰能像對待小孩子一樣,無條件地接受一切,溫柔地包容我。想讓百分之百理解我的孤獨的百分百男孩傾注對我百分之百的愛。就這樣在我死後,將我死去的悲哀,作為一生無法抹去的傷痕銘刻在心。憎恨導致我死亡的病症,怨恨沒有對我溫柔的人,詛咒沒有我的世界。


    空想不可能使我滿足。在我心中的我,如今也一直在哭泣。剛出生的我也是一歲的我也是二歲的我也是三歲的我也是四歲的我也是五歲的我也是六歲的我也是七歲的我也是八歲的我也是九歲的我也是十歲的我也是十一歲的我也是十二歲的我也是十三歲的我也是十四歲的我也是十五歲的我也是十六歲的我是十七歲的我也是十八歲的我也是,大家,都像現在的我一樣抱著膝蓋像嬰兒一樣嗚咽著。即使沒有記憶,哭聲一直在回響著。治愈她們需要現實的救贖,但是無論環視任何地方都找不到這種東西。


    沒有什麽可以失去之物所以不會害怕,什麽的,隻是逞強而已。我害怕自己一無所有的死去,害怕的渾身發抖。


    但是,事到如今該如何是好?出生以來連一個朋友都沒交過的我,到底能做些什麽呢?別說是百分百的男孩,甚至連百分之五十的朋友都得不到不是嗎?


    和同事商量一下嗎?和同事聯係,吐露真心?做那樣的事,能得到的隻會是敷衍的同情。不,搞不好會讓相談對象高興。我知道自己遭受了同事和同行的嫉妒。我在各種地方聽過自己的壞話。即使幸運地選擇了對我沒有敵意的人,我也隻會想著「說不定懷有敵意」而導致最終的信賴關係不可能成立。坦白說,我非常害怕他們。


    那麽,幹脆去跟街上不認識的人打個招呼嗎?在sns上招募朋友嗎?怎麽會。這樣做不會找到真正的理解者。這就像在沙漠中尋找一根針。根據情況,也有遇上不快的情況的風險。


    如果是百分之三十的同情或百分之四十的理解或百分之五十的愛情的話,也許隻要拚命努力就能找到。但是那樣不行。為了救我,為了救我們,無論如何都需要百分百的男孩。


    人們稱它為不合身份的奢望。過去疏忽人


    際關係的人,事到如今還說要得到終極的愛,會被罵過於自私吧。會被嘲笑即使是百分之五十的同情給你也是浪費吧。但是,作為義憶技工士的直覺告訴了我。要想救你,就隻能讓究極的男孩子將你擁入懷中才行。要想化解在我的內心花了長時間凝固而成的孤獨的話,除此以外別無他法。


    那之後的幾天我都是哭著度過。即便如此我還是沒有放棄思考〈他〉的事情。事已至此,我寧願自殘到割肉露骨的地步。


    吃藥也給忘的幹幹淨淨,病情一口氣加劇了。十五歲之前的記憶都失去,遺忘了義務教育時期的呼吸困難。人生的四分之三都被虛無所掩蓋,我的人生真正意義上地接近了空虛。


    考慮著〈他〉的事情。


    不聽唱片了,也不做飯了。甚至連站著走路都嫌麻煩,帶著枕頭在房間裏像青蟲一樣在房間裏爬來爬去,躺在床上,躺在地板上,躺在廚房裏,躺在玄關,躺在廁所裏,躺在盥洗室裏,躺在陽台上。盡管如此,仍舊沒有消除纏繞在身體上的倦怠感。


    考慮著〈他〉的事情。


    對製作那樣愉快的義憶也感到厭煩,他人的〈履曆書〉一進入視野就感到輕微的惡心。看到什麽都會湧出嫉妒的念頭,對於過著沒有不足的人生卻想要幸福義憶的人們真是恨得不得了。


    考慮著〈他〉的事情。


    之後某一天,我陷入了天真的瘋狂之中。


    像往常一樣回味了〈他〉的回憶後,我突然想到。


    人,可以將一次也沒見過的對象,在心中如此清晰地描繪出來嗎?


    人,能夠把一次也沒見過的對象,一心一意地愛到這種地步嗎?


    如此熱衷於空想中的存在,難道不是有哪裏搞錯了嗎?


    我是不是有什麽致命的誤會?


    或許。


    難道說。


    說不定的話。


    〈他〉並非虛構的存在,而是實際存在的人物。


    僅僅因為疾病而失去了記憶的關鍵部分,其實我真有一個青梅竹馬,隻是我把它當作是自己的空想而已嗎?


    實在是可憐的妄想。如果是病前的我從別人口中聽到這種話,肯定會一笑置之。


    但在當時的我看來,這等同於天啟一般閃耀。早已失去理智的我依靠了那個假說。對與現在的我來說,疾病帶來的記憶空白是最後的希望。


    *


    時隔一年半的返鄉。


    被〈他〉實際存在的妄想所俘獲,坐立不安的我,乘著第二天早上的始發列車,趕往故鄉。


    當然,是為了與〈他〉再會。


    提包裏裝著中學時代的畢業相冊,我在旅途中反複看了好幾次。在電車裏,十九歲的女人獨自一人翻閱畢業相冊的樣子非常奇怪,但是周六清晨的列車空蕩蕩的,沒有人會責怪她。


    我把相冊上的照片和名字都灌進腦海裏。同班同學的麵孔與名字一個都不認識,簡直就像拿錯了不認識的學校的相冊。我試著找了與〈他〉印象相近的男孩,但是從表情固定的照片中找出來似乎很難。記憶中的〈他〉沒有具體的樣子,隻能根據印象和氣氛來區別。為了看清這一點,需要動作和表情變化等連續的信息。


    在拍攝課堂實況和校內活動的照片中,沒有看到我的身影。總是帶著苦澀的表情低著頭的我,應該沒有被拍攝的魅力吧。相冊裏的初中生們都是朝氣蓬勃,我在那裏看出了現在的自己已經失去的東西。還有不到一年,我就二十歲了——如果能活到那時的話。


    正午前,到達了故鄉的車站。那是千葉一隅的不景氣鄉鎮。十八歲的時候來到城裏時,被遠行異地的不安所襲擊,但這樣久違地回來一看,也不是什麽很大的距離。我通過檢票口,穿過狹窄的車站來到了外界。


    故鄉仿佛是初次到訪的城市。天空也好,綠色也好,大海也好,一切都對我冷淡。沒有一點鄉愁。看著老舊的咖啡店和降下百葉窗的商店等,雖然沒有絲毫的既視感,但是這與實際見到通過電視或書本了解到的風景感覺相近,無法將對象與自己的過去聯係到一起。


    我在手機終端的地圖上確認現在的位置,構建了大致的路線後,將左手放在肺上慢慢深呼吸後,邁出了步伐。雖然對可能會遇到父母而感到不安,但也久違地感到了這種抱有某個目的而行動的興奮感。


    小學、初中、商店街、公園、文化館、圖書館、散步道、醫院、超市。我憑著地圖到處閑逛。明明是星期日,卻幾乎和沒遇上什麽人。與其說街上走動的人少,不如說是單純的人口少吧。在習慣了都市生活的現在,就好像在設置了外出禁令的街道上漫步一樣。看起來就像為了今後讓被造之人居住的被造之城。


    蔚藍的晴空正在遠去,遠遠地可以眺望到巨大的積雨雲。漫步在夏天的陽光下融化了輪廓的懷舊風景中,不知何時起我開始幻想起以這個城市為舞台的故事。


    如果,我能不與〈他〉分別,一直生活在這個城市的話。


    想必我不會成為什麽義憶技工士,而是作為一個普通的大學生謳歌人生吧。賺獎學金和打工的同時也住在〈他〉的附近,過著半同居的生活,幫忙做料理,做家務,充當著年輕妻子的角色。


    不久,在我眼中的城裏到處都可見可能世界的我們影子。在那個世界裏,曾經的我是幸福的。小學生的我,坐在〈他〉蹬的自行車的貨架上,緊緊摟住〈他〉的後背放聲歡笑。初中生的我,身穿浴衣,與〈他〉手牽著手仰望煙花。高中生的我,從學校回家的途中,偷偷地在公共車站的背後與〈他〉接吻。大學生的我,和〈他〉一起去超市,我們行李對半分,像夫妻一樣挨著走。


    與其說是空想,不如說已經是回想了。這樣的光,仿佛曾親身體驗過一樣浮現在我的腦海中。幾乎是發瘋的舉動。看來我被居住在這片土地上的想象力怪物給附身了。


    這個城鎮較為狹小,半天便可轉遍主要建築和設施。不用說,收獲為零。隻是被老人打過招呼。被問到去派出所的路,我回答說自己不是這個城市的人所以不知道。我也隻能這麽回答。


    晚霞泛著枯萎的向日葵的顏色。坐在還殘留著白天的熱量的堤壩上,我眺望著大海。脫了鞋子放在一旁,把被鞋擦傷的腳晾在海風之中。從自動售貨機買的礦泉水喝了一半,其餘的倒在腳上,讓冷水滲入傷口。傷口幹了後,再貼上了從藥店買的創可貼。


    說到底,城裏幾乎沒有年輕人。小學生到初中生左右的孩子倒時常見到,但像我這個年齡段的人一個也沒見到。這個城市已經死了一半,以後看起來也不會有好轉的樣子。之後隻剩下腐朽而去。不過,比起城市,我剩餘的時間要少得多。


    渾身癱軟,腦袋朦朧。但是,不能一直這樣下去。我穿上鞋,扶著在膝蓋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抓住裝著畢業相冊的皮包搭在肩上。


    這時,人行道那邊傳來年輕人的聲音,我反射性地回過頭來。十四歲左右的男孩和女孩正並肩而行。男孩子穿著散步的輕便裝,但女孩子穿著漂亮的浴衣。身著深藍質地的煙花花紋的浴衣,頭上戴著小小的紅菊花發飾。一時間裏我看那個女孩看的入迷。自己也想穿著那樣的浴衣和戀人走在一起。我有點嫉妒了。


    城裏的某處在舉辦祭典吧。我決定跟在兩個人後麵。兩人在穿過商店街後向右拐,沿著田地沿岸的岔路一直往前走,過了道口,不久便看見了一座不大也不小的神社。裏麵傳來了祭祀的聲音和祭祀的氣息。


    我想,如果有命運的再會的話,


    那個再會的舞台,這個地方再合適不過了。


    我在神社內如夢遊症患者般彷徨,到處尋找〈他〉的身影。當然,我不知道長相。連聲


    音也不清楚。盡管如此,我也有一眼就能認出來的確信。也有著對象一眼就能認出我的確信。說不定會一度無法相信偶然的再會而擦肩而過。但是,但是,幾步之後,〈他〉絕對會回過頭來。


    我撥開人群,為了尋找那如同膨脹的肥皂泡一樣的空想戀人而持續奔走。


    當攤販開始打烊時,我也死心了。祭祀的聲音好像力盡一般停了下來,祭祀的氣味被風吹散,祭典的光亮被黑暗吞噬,隻留下了刺耳的寂靜。我從石階起身,離開了神社。


    明明在貨攤前轉悠了那麽久,卻什麽也沒吃。為了找一家餐館,我有氣無力得東跑西跑,隻在車站前找到了一家還在營業的飯店。被烤魚的香氣所誘惑,我走進了進去。


    在桌前坐下,一天的疲勞壓的我沉甸甸的,再也沒法踏出一步。沒好好看菜單就點了烤魚套餐,用店員拿來的冰水潤了潤嗓子,無意識地望著電視上的棒球比賽。


    聽到吧台席的一位客人點了日本酒,我也想喝杯酒了。因為有著很多人一邊喧鬧著一邊喝酒的印象所以不由得避開了,但如果能暫時忘記討厭的事和痛苦的事的話,喝一點也未嚐不可吧。事到如今也無需顧慮健康了。


    我把身子扭向櫃台,叫了店員。點了和剛才的女孩點的酒一樣的酒,店員機械地讀了訂單後就回去了。沒有確認年齡,我在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又覺得有些寂寞。我看起來已經是可以喝酒的年齡了嗎?


    從座位上起身,我用洗手間的鏡子觀察自己的臉。可能是因為多年來一直過著不動表情的生活,所以根本感覺不到生機和活力。就像是疲憊不堪的二十五歲單身母親。明明心理年齡隻有十四歲。


    回到座位上,發現桌上草率地放著日本酒和小酒杯。我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感到一股說不出的糟糕味道。拿起玻璃杯,用冰水把餘味抹去。讓人懷疑是不是故意弄成難喝的味道,又苦又難聞,還甜。真是搞不懂喜歡喝這種東西人的心思。


    盡管如此我還是勉勉強強喝了一半,身體一點點變得暖和起來了。我一邊窺視著酒杯底部的漩渦花紋,一邊想,這難道就是醉酒的感覺嗎?


    感覺有什麽卡在了心旮旯裏,但是不知道那是什麽原因。為了點杯熱茶,我再一次轉過身向著吧台。為了招呼店員,左手貼在嘴邊,但是,就保持那樣子凝固了。


    坐在吧台席的女孩子的側顏,似曾相識。


    猛然間,將在電車上反複查閱的畢業相冊上的照片和她的臉進行了對比。除去年齡增長四歲的影響,與一個初三同學的長相完美地重疊在一起。雖然發型和體型多少有些不同,但毫無疑問她就是班長。


    終於,遇到了認識的人。


    比起思考身體先行動了起來,我走近她,跟她打招呼。


    「那個……你還認得我嗎?」


    原班長捧著酒杯眨了眨眼睛。一臉判斷不出是自己還是對方喝醉了的神情。莫非是認錯人了,一瞬間我不安起來,但恐怕並非如此。隻不過是初中時期的我太沒存在而已。


    她難為情地笑了笑。


    「欸哆,抱歉。能給個提示嗎?」


    「初三的時候,是同班的。」


    她像是稍微考慮了一會後,拍了拍膝蓋。但是,卻沒有說出關鍵的名字,說了「那個,喘息的……」後就說不下去了。


    我露出了苦笑,自己報上姓名。「是喘息的鬆梛燈花」。


    「啊對對,是鬆梛小姐。」她一副理解了的樣子點了點頭。


    「可以和您坐在一起嗎?」我問道。雖然對平時的我來說是無法想象的言行,但那個時候的我已經很拚命了。


    「欸?哦,可以。」


    我請店員挪動了座位,坐在她旁邊。到了現在,日本酒的酒勁湧了出來。我為與隻認得畢業相冊的臉的同學的重逢而興高采烈,她對與印象淡薄,連名字都忘了的同學的重逢也小題大做地高興起來。雖然談話有些驢唇不對馬嘴,但見到那些即使模糊不清也還記得我的人,我很高興。


    「鬆梛小姐,現在在做什麽?大學生嗎?」


    我肯定了。這是來到這個城市之後第二次說謊。說做義憶技工士也不會相信吧,也不想給好不容易遇到的同學留下奇怪的印象。利用夏期休假回老家的大學生,這樣說明應該是最為圓滑的。


    「東京的大學啊,真羨慕呢。」她看起來不怎麽羨慕地說到。


    「你又在做什麽呢?」


    「我?我啊——」


    之後一陣談了她的近況(說的不好聽點,往往與那些毫無理由地留在鄉村的人那樣,是那種平凡得可怕且無聊的故事)。聽完到現在的工作為止的經過時,店內開始播放宣告打烊時間的『螢火蟲之光』。「嗯,已經這個時間了啊。」原班長看著手表說到。


    在後麵等著她結賬時,不知為何我回想起『螢火蟲之光』的正確歌詞。但是除了最初的一句話以外,完全想不起來。可能原本就不記得了,也可能是受到新型ad的影響。


    「倏爾此生,無果戀心」這麽一句明顯錯誤的歌詞,像糾纏不休的商業廣告曲縈繞耳邊久久不離。


    臨別之際,原班長像是突然想起一樣說到。


    「大約從一年前開始,每隔一個月,留在老家的同學搞一次聚會。就像同學會一樣的感覺,可以的話,鬆梛小姐也來參加嗎?」


    對於舍不得和她分開,總想著能不能挽留她的我,那是求之不得的話。因為實在是過於理想的進展,所以一瞬間就變成了一本正經表情。我慌慌張張的重新擠出笑容,說請務必讓我參加。


    了解到時間和地點,我向原班長長道謝並和她長告別了(她因為有事,下次的同學會好像會缺席)乘上末班車回到公寓,洗完澡,換了一張腳上的創可貼。然後站在洗手間的鏡子前,凝視著自己的臉。


    深刻地認識到自己至今疏忽了各種與年齡相應的事情。


    迄今為止,我幾乎沒有在意過外表之類。隻把人的表麵作為單純的容器來認識。和書的封麵和唱片上的封皮一樣,是與本質無關的東西。


    但是隨著內在越來越接近於空虛,我漸漸地開始在意容貌的形態了。或許那確實不是人類的本質。但是,這樣的我也不能說沒有單憑封麵買過書。不能說沒單憑封麵買過唱片。如果想讓人知曉內在,也必須要注意視覺要素,這是不可否認的事實。說起來,我的內在,並不是可以向別人炫耀的了不起的東西。而且最重要的是,外表是戀愛中最重要的因素之一。


    我想整理一下全身,耽誤了近20年,必須稍加挽回。


    同學會在兩周後。我花了兩周的時間來改善容貌。


    次日,我吃了簡單的早餐後,在網上查了美容院、化妝教室、美容沙龍等店,一個一個地預約。然後去了書店,購買了各種類型的時尚雜誌和美容雜誌,然後花了兩天時間像試前的考生一樣徹底地閱讀了這些雜誌。在了解了頭發和臉的整齊程度之後,又拜訪了時裝店,一邊和店員商量,一邊到處搜購衣服和鞋子。


    雖然合計起來花了一大筆錢,但是對我來說卻因金錢總算有了用途而鬆了一口氣。反正也沒法把錢帶到那個世界。


    總之,想到什麽就去嚐試。不顧錢財,不顧羞恥,不顧體麵,我努力讓自己變得漂亮。或許是為了讓記得我的人會對我有好感。或許為了不讓實際存在的〈他〉失望。


    腦袋變得奇怪了。


    在那兩周裏,我實現了戲劇性的變化。雖說可能有些過頭了,但至少,在街上裏看到突然映入眼簾的鏡子裏的自己,不會再感到厭煩了。雖然可能說不上漂亮,但確實已經符合年齡了。


    說到底學習的要領就是,擅長


    從所給的條件中推導出最優解,所以在掌握了一定程度的竅門之後,化妝和衣服的選擇都變得簡單易懂。化妝就像將自己的麵部做成畫布的油畫一樣,選擇衣服就像重視季語(譯注:在俳句中表示季節的詞)的俳句一樣。對此抱有的不擅長意識也不知去了哪裏。然後,舍去不自然的感覺的話,就隻是為了保養容貌而感到愉快。將工資大半傾注在美容上的人們的心情,總算能理解了。


    站在鏡子前練習笑容。我從以前就很討厭自己的笑容。自己的笑容是否會給別人帶來不快呢?抱有這樣一種毫無根據的不安。


    而那份不安終於消失。我終於能夠對著鏡子裏的自己毫無顧忌地露出微笑。


    我想,現在的話,一定可以毫無顧忌地麵對〈他〉。


    *


    就這樣,那一天到來了。


    忽略詳情,隻敘述結論。


    記得我的同班同學,一個也沒有。


    從聚會開始到結束,我都坐在最邊處,一點一點地喝著不習慣的酒。


    回家的路上,惡心地在路邊吐了。


    這樣一來,多少清醒過來了。


    專心工作吧,我想。


    因為我已經除此之外一無所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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