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流會過去了一個月左右。


    「啊!這不是楓嗎!辛苦了!」


    「呃,嗯,辛苦了。」


    這個時節的氣溫升高了許多,風中開始摻進夏天的味道。我在學生餐廳吃著蕎麥麵時,阿天掛著歡暢的笑容和一個女孩一起經過。


    「溝通能力太強或許也是一種溝通障礙吧。」


    因為恰巧遇上而和我一起吃午餐的阿碰,一臉不高興地說出這句吊詭的話。


    有人覺得怕生是一種能力,也有人覺得溝通能力會造成妨礙。乍看之下很奇怪,但沒人知道價值觀何時會反轉,所以摩艾從那時就開始改變了,而我們現在想要改變也不是不可能吧。我試著用正向的角度來解釋這件事。


    過了一個月,我們依然在進行之前訂立的作戰計畫。


    實行的情況還過得去。後來我們去和阿天接觸,藉著一起吃飯喝酒慢慢建立起關係。阿天來者不拒、逝者不追的個性對我們來說真是件好事。認為相逢皆朋友的他想必已經把我們當成朋友了。雖然我和董介說的一樣很不擅長應付和自己不同類型的人,但是認識他這種人對於我們的計畫確實很有益。跟他往來並沒有直接的壞處,隻要別在他跟我認識的摩艾成員在一起的時候撞見他就好了。


    但是這個計畫還有一些問題。


    「天氣這麽熱還穿著夾克,他的腦袋不會燒起來嗎?」


    穿著短袖t恤的阿碰是在說阿天。她因一個月前的事而變得非常討厭摩艾,不過她的心情並不會影響我們的計畫。


    問題是阿天不像阿碰這樣喜歡聊到不在場的人,換個角度來看,他一定也不會把我們的事泄漏給摩艾的人,這應該算是優點,但他也絕對不會主動提到自己緋聞中的女性。既然如此,我們可以主動提起男女關係的話題,隻是擔心做得太刻意會引人疑竇,所以我們至今還在找尋比較好的方法。


    對了,阿碰剛才提到他的外套。一個月前我在咖啡廳裏聽到摩艾成員聊起阿天時,我還覺得這是自己的運氣很好,其實原因不是我的運氣,而是因為我當時的喬裝很像阿天的日常穿著,所以她們之中的一人看到我這下北澤風格的服裝就想起了阿天。沒想到董介的玩笑會在這種時候發揮出奇跡般的效果,看來每件事都是有原因的。此外,我也再一次地意識到我和阿天之間的鴻溝。


    吃完午餐,我和阿碰告別,又上了一堂課,之後就去打工。


    要說這一個月有什麽和摩艾無關的變化,那就是我開始打工了。說開始也不太對,其實是因為我向以前打工之處的店長報告了找到工作的事,對方就趁機要求我再回去打工。雖然摩艾的事很重要,但是為了生活還是得賺錢。


    我從大學騎了十分鍾腳踏車,最後停在一間大型藥妝鋪的後麵。我從後門走進休息室,就看到班表經常和我排在一起、被我偷偷稱為流氓女大學生的川原小姐。她朝我說了「早」,我也回答她「早安」。她是我們大學的一年級學生,在學校裏當然是我的晚輩,但是在打工的地方,若從回歸後開始算,我就是晚輩,若從回歸前開始算,我就成了前輩,所以花了一個月的時間摸索之後,我們對彼此都會使用比較輕鬆的敬語。幸虧我們還沒在大學裏碰過麵。


    在這裏打工很輕鬆,隻需要搬貨上架或打收銀機或打雜,因為店麵位於住宅區,所以不常碰到麻煩的客人,就算碰到了,店裏至少會有一位正職員工,交給他們就行了。某天有個客人硬是說些莫名其妙的理由,要求退貨,川原小姐見狀就凶神惡煞地對客人「啊?」了一聲,真是把我給嚇壞了。隻因如此,從那天起我就偷偷地稱她為流氓女大學生。她的特徵是蓋住耳朵的頭發底下偶爾會閃現銀色耳環的光芒。


    川原小姐似乎不像阿碰那麽懂得做人。我隻顧著工作,和川原小姐很少交談,天色漸漸變暗,已經到了晚上。這個時間客人很少,我們一個人負責打掃,一個人負責站櫃台。


    我聽著店內播放的音樂,心不在焉地拖著地,而川原小姐一副清閑的樣子站在櫃台裏。店內情況一如往常,沒什麽特別的。


    我經過櫃台前的時候,川原小姐突然叫了我一聲「田端先生」。


    「是!」


    這反常的事態令我有些吃驚,所以回答的聲音有些拔尖。川原小姐瞄著上方,像是在思考要怎麽開口,然後望著我說:


    「你上次提到的摩艾,我已經去看過了。」


    「咦?真的嗎?」


    「真的。」


    川原小姐點點頭,稍微動了嘴唇。我隱約瞥見了她的耳環。


    「他們前陣子舉辦了說明會,我就去參觀看看。」


    「你真有行動力……」


    「我加入了。」


    「咦?真的假的?啊……不是……」


    「反正我很閑嘛。」


    川原小姐說起她加入摩艾的語氣就像「因為沒事做所以跑去買漫畫」一樣輕鬆,令我十分錯愕。


    老實說,這陣子我一直在期待她會加入摩艾,所以真的聽到了也不意外。我會嚇到隻是因為謹慎。


    我在一個月前訂立了討伐摩艾的計畫,其中一步就是派出間諜。不是像董介那樣用外人的身分進去參觀,也不是像阿碰那樣雖然不甘願卻勉強參加,而是真心想要加入摩艾,能以社員身分幫我們搜集情報、沒有自覺的間諜。我覺得這個計畫太不實際,不可能剛好找到這種人,本來已經打算放棄了,但是不久之前川原小姐問我「有沒有什麽有趣的社團?」,我懷著死馬當作活馬醫的心態告訴她有個很積極上進的團體叫作摩艾,還慫恿似地說了「或許很有趣喔」。


    我這麽做當然是期望能從她的身上輕鬆地獲取情報,但是聽到她這麽快就付諸行動,而且還真的加入了,我卻不禁感到訝異,同時也覺得對她有些過意不去。


    「原來你喜歡那種社團啊?」


    「算不上喜歡啦,但是我不想參加運動類社團,至於學藝類社團嘛,我覺得興趣這種東西自己做就好了,不需要跟別人一起做,所以我就加入摩艾了。」


    「原來如此。」


    「嗯?難道那個社團不好嗎?該不會跟宗教有關吧?」


    從某些成員的行為來看確實跟宗教挺像的,但我知道川原小姐問的不是這個,所以搖頭說「沒有啦,絕對不是」。


    「那就好。我準備全心投入摩艾,就算有其他社團的邀請我也會拒絕。我最喜歡自我陶醉的人了。」


    這麽說來,我還真是幫她介紹了一個氣味相投的社團。但我不能直接這麽說,也不能說自我陶醉的團體和她排斥的宗教團體其實沒什麽兩樣,所以隻能另找一個比較委婉的說法。


    「我不是很瞭解那個社團,但聽說他們還挺忙的,所以你最好注意一下自己的學分數,有什麽活動也請跟我說一聲。」


    「你對摩艾也有興趣?」


    「隻是有些好奇啦。」


    「嗯。」


    我和川原小姐的對話到此就結束了,因為有個客人正走向櫃台。我轉過身去繼續拖地,一邊聽見背後傳來了川原小姐語調和嘴角都沒有提高一公厘的「歡迎光臨」。


    兩個小時以後,我和川原小姐的值班時間都結束了,她很快地換下製服,走出休息室。我真是不明白,雖然她比平時更快離開休息室,但是當我換好衣服走到外麵卻看見她已經戴上安全帽、發動電動機車的引擎,停在原地等我,對我淡淡地說句「辛苦了」才瀟灑地揚塵而去。她總是這個樣子。


    難道是因為流氓都特別重視輩分嗎?我一邊想著一邊解開腳踏車的鎖,然後看看手機,發現董介傳來了簡訊。


    『聽說阿天和一位社會人士交往了。』


    看起來好像隻是一則關於朋友八卦消息的無聊簡訊,卻是我們等待已久的好消息。


    「真的是心想事成呢!」


    周末的電車上沒有一個空位,我對靠著車門的董介說出川原小姐積極參加摩艾活動的事情之後,他就驚訝地回答了我這句話。刺眼的陽光讓人幾乎看不到奔馳電車四周的高聳建築物,也把董介臉上帥氣的無度數眼鏡照得閃閃發亮。


    「這計畫應該會花上不少時間。還能順便交到朋友就是了。」


    我想起了川原小姐昨天打工時邀請我「一起去玩吧」的認真表情。是要怎麽交到朋友啊?我有點在意他這句閑話,但我當然沒有發問。


    我望向窗外掠過的風景,突然發現董介朝著我的背後輕輕揮手,我本來還以為他遇到了朋友,小心翼翼地轉過頭才發現有個小女孩朝我們這裏揮手,讓我鬆了一口氣。


    擠滿了家族和情侶的電車載著所有乘客的心思不斷前進。大部分的人應該都是要去前方某一站的主題樂園吧。


    但我們兩人卻一臉興致索然地前往某個公園附近的車站。


    理由是我們被邀請參加某個聚會。


    「烤肉會?」


    「嗯,阿天說找了很多女生,邀我們一起去。隻要登記e-mail以供聯絡、繳了會費,任何人都可以參加,聽起來是很常見的聚會。」


    「也隻有愛玩的大學生才會覺得這種莫名其妙的聚會很常見。」


    「哪會啊,連主辦者是誰都不知道的聚會不是很常見嗎?阿天說他沒有邀請摩艾的人,所以不用擔心有人來遊說。說不定會有摩艾的成員從其他的管道受到邀請,但可能性不大,所以我打算參加。你怎麽想?」


    這些是四天前的對話。我不好意思再讓董介一個人出馬,所以決定一起去。為了在公開聚會之中打聽阿天的情報,這是我第一次和董介一起潛入調查。


    董介稀鬆平常地說出了「潛入」一詞,他仍舊是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


    「你真的很適合這身打扮耶,楓。」


    我對皮笑肉不笑的董介回答了「一點都不適合」。


    「如果被熟人看到了,我就要咬舌自盡。」


    「如果你穿著這麽歡樂的服裝咬舌自盡,警方一定查不出原因。」


    聽著董介的笑聲,我再次低頭打量自己的服裝。淺綠色夏威夷襯衫配白t恤,下半身是黃色短褲,腳下是純白休閑鞋,外加白色草帽和項煉。別人從遠方一定認不出我,但是穿著這身像是要去度假勝地的裝扮實在很丟臉。相較之下,董介低調的破襯衫配無度數眼鏡感覺更時髦,讓我覺得很不是滋味。


    「你又不用喬裝,有必要戴無度數眼鏡嗎?」


    「你別小看眼鏡,這可是能瞬間讓男人帥氣加倍的厲害道具喔。」


    「視力不好的人聽到這種話一定會生氣的。」


    董介又開心地笑了。他平時就是個快活的人,今天似乎又更勝一籌,是因為天氣很晴朗嗎?還是因為聽說今天有很多女生來參加?


    應該找阿碰一起來的。我正這麽想的時候,電車漸漸減速,停了下來。董介從車門邊退開一些,接著車門開啟,我們毅然決然地跳出冷氣車廂。


    「熱死了。」


    「等一下還要在這大太陽底下烤肉呢。」


    我並不討厭戶外活動,但此時是六月,我還沒有應付炎熱的心理準備,再想到烤肉的炭火就覺得有些虛脫。


    出了票閘,就看到一群不知道是否跟我們目的地相同、穿著一副野餐打扮的年輕人走向公園入口所在的巨大十字路口。為了小心起見,我仔細觀察附近的人群之中有沒有我認識的人。


    「啊,是阿天。」


    聽到董介這句話從旁邊傳來,我頓時緊張得全身僵硬。


    我看看董介揮手說著「嗨」的方向,就看見了阿天一手提著便利商店塑膠袋、一手按著手機走在斑馬線上。董介沒先跟我說一聲就放聲大喊,阿天看到他,也笑著揮揮手,停在馬路對麵等我們。


    「早安,董介。喔,楓跟平常的感覺不太一樣呢。你一定花了很多心思打扮,真不錯。」


    「沒有啦,哈哈。」


    我用笑聲糊弄了過去。我當然沒有那種意思,反倒是阿天那件印著碩大愛心的襯衫和手上發光的銀戒指看起來才像是刻意打扮過。不對,說不定他平時就是這樣穿的。


    幾句閑聊之後,阿天就帶我們走向烤肉會的地點。因為人少的時候會更受矚目,我們還特地遲到了一下,卻聽說現在隻來了一半左右的人,真不愧是大學生的聚會。這樣我就得一直注意晚來的人之中有沒有熟人了,想必會耗費不少心力。


    到了準許烤肉的場地,已經有幾組人馬占據了一些地方。阿天跟我們說了今天的參加者都是從哪邀請來的,然後帶我們走向一個占據了最大空間的團體。一走近我就嚇到了,因為人實在太多了。在場的人數比高中的一個班級還要多,而且有一半的人現在還沒來,這到底是怎樣的聚會啊?


    不用自我介紹真是太好了。雖然我早就想過可能會碰上這種狀況,要被這麽多人盯著還是令我很不自在。阿天帶我們去找管理財務的人,付了會費,又給我們介紹了他的幾位朋友。


    跟天野是同一所大學的啊?那頭腦一定很好。你也來喝一點吧。


    眾人七嘴八舌地說著。姑且不論好壞,總之每個人的態度都很親昵,我開始理解為什麽自己讀了幾年大學卻不知道有這種聚會。


    我們在眾人的盛情之下從冰箱裏各拿了一罐啤酒,這時負責招呼我們的阿天講起手機,似乎是他邀請的人找不到聚會的地點。


    「不好意思,我去接一下朋友,你們隨便找人聊聊吧。」


    阿天露出爽朗的笑容,快步朝著來時路走去。真是個大忙人。被丟下的我們互看了一眼,接著就拉開啤酒的拉環乾杯。酒精入喉,讓我體會到大白天喝酒的罪惡感。


    現在該怎麽辦呢?我正在觀察四周情況,突然聽到「啊!」的一聲,我轉頭望去,看見董介對一個正在烤肉的男生輕輕揮手。我問道「那是誰啊?」,董介回答「我明年的同事」,意思就是那人也在同一間公司得到了預定聘用吧。


    「我去打個招呼。」董介說完就走向烤肉架,隻留我呆立在原地。為了掩飾自己的手足無措,我又喝了一口啤酒。如果我是在這種時候會主動找人說話的個性,我一定早就參加過這種聚會了。


    我正呆呆地望著董介跟別人相談甚歡的情景,突然發現自己身邊站了個人。在我轉頭之前,對方就叫了我的名字。


    「田端先生?你在這裏做什麽?」


    我在聽到自己名字的同時也看見了對方,不禁嚇得後仰。因為動作太大,啤酒還潑出來了一些。


    「川、川原小姐?」


    雖然我說出來的是疑問句,但是眼前的人毫無疑問是我打工店鋪的同事、流氓女大學生川原小姐。


    我剛到的時候大略掃視過現場的人,那時並沒有看到她。


    我才想問她在這裏做什麽咧。


    「你好。你也來參加烤肉會啊?」


    「呃,嗯,是啊。」


    「還有……」


    川原小姐從頭到腳打量著我。


    「你私下的打扮真令人意外。」


    我認真地思考著要不要咬舌自盡。


    「喔,這是我朋友開玩笑地叫我穿的……」


    「很適合你呢。」


    「那還真是謝謝你。」


    我想這多半是客套話,但川原小姐嘴角的曲線比打工的時候還要柔和。她的便服和平時一樣以黑色為主,但是多了一點休閑風格,是t


    恤配牛仔褲。


    「我才想問川原小姐為什麽……啊,不是……」


    看到她出現這裏讓我很意外,但我自己明明也來了,所以我沒有資格講得好像她不該來這裏似的。


    「川原小姐也參加了這場聚會啊?對了,你昨天說要出去玩……」


    「就是指這裏。我是和朋友一起來的。」


    川原小姐望向旁邊,那裏有個看起來很活潑的女孩正在跟一位男性打招呼,可能是邀她來的學長。


    「田端先生是被誰邀請來的?一起胡鬧的朋友嗎?」


    看來川原小姐不相信我的服裝是朋友的玩笑,我非得跟她解釋清楚不可。


    「不是啦。那個,你知道摩艾的阿天嗎?他似乎是核心成員,那邊那個戴眼鏡的是我的朋友,叫作董介,他和阿天是朋友,所以我才會一起受到邀請。」


    我匆匆地說出了笨拙的解釋。我本來還很擔心川原小姐會覺得我很奇怪,但她隻是點頭回答「我認識阿天學長,但我沒跟他說過話」。


    我和川原小姐不曾在工作之外的場合見麵,而且我們必定都是不擅言詞的人,所以一下子就沒話聊了。我正擔心場麵變得尷尬,幸好在我感受到這種氣氛之前董介就回來了。


    董介走過來看到我們,就用眼神詢問我川原小姐是誰。


    「喔喔,董介,這……這是川原小姐,我們大學的一年級學生,和我在同一個地方打工。」


    我不是因為講到她的名字而結巴,我本來想說「這位小姐是……」,又覺得這種措詞太正經八百了。


    然後我指著董介對川原小姐說「這是我的朋友」,她輕輕點頭,平淡地打招呼說「你好,我是川原」。我們第一次見麵時她可是對我使用敬語的呢,不過看董介和阿碰的相處就知道他很容易跟學弟妹打成一片。


    「喔,初次見麵!我是楓的朋友。你們是打工的同事啊,楓一定給你添了不少麻煩吧,請你多多見諒。」


    「你又沒有來過我們店裏!」


    我一不小心就像平時一樣吐槽了他,我有點擔心川原小姐會不會嚇到,卻發現她的嘴角上揚了一點。


    「沒有啦,我平時受了田端先生很多關照。」


    「啊,不,我才是受了你很多關照。」


    我一點都不記得自己何時關照過她,所以很自然地這樣回答。董介聽到關照一詞似乎聯想到奇怪的地方去了,他用準備揶揄人的眼神看著我,然後換了話題。


    「和川原小姐一起來的人是摩艾的成員嗎?」


    「是啊,等她回來再幫你們介紹。」


    川原小姐才剛說完,她的朋友就走過來跟我們打招呼。那女孩看起來非常外向,川原小姐會跟這種人交朋友讓我有些訝異,但我又覺得這樣反而合理,或許就是個性互補的人才能當朋友吧。


    接下來輪到川原小姐去跟朋友的學長打招呼,我在學校裏畢竟是她的學長,所以半開玩笑地說「不用顧慮我們,你玩得開心點吧」,結果她回答「田端先生也是」。我當然不可能玩得開心,但還是心懷感謝地接受了她的祝福。


    等她們離開後,董介果不其然用手肘撞我。


    「又是打工的同事啊?田端學長。」


    「少胡說。我要告訴阿碰你是來烤肉會搭訕女生的喔。」


    「你才少胡說咧。不過真沒想到你會突然遇上熟人,等一下可得小心點。」


    他這句話倒是說得沒錯。


    從現在起我得更注意遲到的人。


    「這身打扮很容易惹人注目,真想換掉。」


    「會嗎?她沒說穿這樣很奇怪吧?」


    「她說看起來很愛玩。」


    至於她那句客套的感想我就不告訴董介了。


    過了一會兒,阿天帶著一個漂亮女生回來了。那女孩在這場聚會裏似乎有很多熟人,有幾個人看到她就嚷嚷起來。


    「這女生真可愛。」


    我暗自思考要不要把董介的這句話告訴阿碰。


    今天我們來參加烤肉會當然不是為了看漂亮女生,也不是為了體驗大白天吃肉喝酒的罪惡感,而是有任務在身。


    簡單說,我們此行的目的是要讓阿天親口承認他的不當交友關係,也就是要讓他說出他把摩艾當成聯誼會,還對女性始亂終棄的輝煌戰史,等到查明事實就公開摩艾的醜聞。其實我胸前的口袋有個錄音機,現在的對話也全都錄下來了。我也考慮過直接把錄音檔放到網路上,但那樣很容易被他發現是誰做的,所以還是作罷。


    我們是精簡部隊,隻能選擇比較踏實的做法。


    首先得去和阿天那夥人聊天,但我這方麵的能力非常差。主動找人攀談對我而言是一種高難度的技巧,真要做也不是做不到,隻是會做得很不自然。


    這方麵董介就厲害多了,他可以很自然地跟他想聊的對象攀談,完美地補足了我的弱點。


    阿天跟這次的主辦者應該很熟,三不五時就有人叫他的名字、問他飲料的位置、請他幫忙烤肉,他每次都會麵帶笑容地抱怨,但還是迅速確實地完成了所有任務,不愧是能在組織中爬到上位的人。如果他隻是輕浮愛玩,不可能得到這麽多的支持。


    董介沒有宣布開始行動,而是說著「既然來了就好好地大吃一頓吧」,率先走向木炭和烤肉味道傳來的方向,我也跟著走過去。


    「阿天,這個可以用嗎?」


    「盡管用!」


    董介先向正在分配烤肉的阿天問了一聲,再拿起兩雙免洗筷和兩個盤子,把其中一套遞給我,然後走到阿天身邊。


    「也幫我們烤一些吧。」


    「真是的,每個人都跑來跟我點菜!等一下喔!」


    阿天像是很厭煩地抱怨著,但他顯然很樂在其中。董介笑著說「就是因為看到大家都來跟你點菜,我才覺得你一定很會烤肉」,旁邊那群跟阿天同類型的男生都笑了起來,紛紛向他討烤肉吃,周圍的女孩子見狀也都笑了。我在董介身邊看著這一幕,也露出了微笑。


    既然要等烤肉,繼續站在那邊就不會顯得奇怪了。董介和周圍的人聊到他和阿天是同一所大學的,兩人今年才認識,跟阿天似乎認識得更久的那些人就說了一些董介不知道的事跡來取笑阿天。董介聽了就說「沒想到阿天是這種人啊」,滿足了那些人在人際關係上的虛榮心,也炒熱了取笑阿天的話題。我笑著在一旁觀望。


    話題很自然地轉到了兩人認識的經過,董介隻說了「那是因為……」就停下來看著阿天,想必是出於禮貌,也是一種話術,然後阿天自己解釋說「因為董介去參加摩艾的活動」,這麽一來就能毫不費力地把話題轉到摩艾。


    周圍的人聽到這話並沒有任何異常的反應。


    聽到阿天提起摩艾,眾人都笑了。其中一個人說:「天野,你還在搞那些世界和平的活動啊?」原來他們笑的是摩艾這種偉大的形象。


    「好好好,我再說一次,我不是拯救世界的英雄啦。」


    以他的外貌說出這句台詞實在太貼切了,所以又惹得眾人哄堂大笑。


    「那是個很了不起的團體吧?」


    「還好啦,不過至少比你們對社會更有貢獻。」


    阿天這句裝帥的發言引來了不少吐槽。


    這時被阿天帶來的女孩拿著飲料走過來。


    「領導者一定很器重你吧。」


    阿天噗的一聲笑出來。


    「不不不,才不是這樣咧,我稍微偷懶一下就會被那家夥罵,所以我們動不動就吵架。唉,阿廣雖是領導者,但實在太囉嗦了,害我忍不住想抱怨:『難道你是我媽啊?』」


    阿天向來很少提別人的閑


    話,此時卻特別多嘴。


    「是女的?長得漂亮嗎?」


    「比不上在場的各位美女。」


    阿天的玩笑話兼讚美把女孩子們都逗笑了。一個戴眼鏡的女孩說「你就是對每個女生都說這種話才會老是被甩掉」,這真是完美的助攻,我們最期待的就是阿天的戀愛故事。


    沒錯,這是我們的目標。


    老實說,我個人對他的戀愛故事沒有絲毫興趣。


    我們的目標和我自己的喜好根本不一致。


    可是我自己也覺得奇怪,雖然我不喜歡摩艾成員像在信仰宗教一樣把領導者視若神明,但是聽到幹部批評領導者,我還是覺得失望又憤怒,心想摩艾怎麽會變成這種私下批評領導者的組織。


    我知道不能感情用事,所以還是得冷靜地聽下去。


    對了,剛才那女孩說的不是「甩掉」,而是「被甩掉」。原來旁人認定的事實是這樣。


    剛才董介說過很可愛的那個女孩一邊喝著罐裝氣泡酒,一邊「唔……」地沉吟。


    「我覺得你們的領導者一定喜歡你。」


    「我不是說了我們老是吵架嗎?」


    「女生都是這樣的啦。」


    她敢代表女性發言,多半是對自己的容貌很有自信。


    「同校的人覺得如何?」


    如果是平常突然被人問到,我一定會驚嚇得來不及反應,還好我今天是有備而來,才能搶在董介之前回答。


    「我們不認識摩艾的領導者。」


    「是啊。去參加摩艾的活動時也看不出他們之間有什麽特別的狀況。」


    聽到董介配合的回答之後,或許是不符合那女孩的期望,又或許是她本來就對我們沒興趣,她立刻把視線拉回阿天身上,說著和先前完全無關的發言:「天野動不動就會喜歡上別人。」


    如果我會為這點小事生氣,那我的日子早就過不下去了,再說,她的發言還給我們帶來了意想不到的幫助。


    「對了,聽說你最近好像交了女友?」


    突然有個男生這麽說,眾人立刻開始鼓噪,就連先前不在這邊的人都跑來加入。有些大學生看到別人起哄若不加入就會渾身不對勁,看來今天的聚會中也有這種人。


    阿天說「別提這事啦」,喝了一口氣泡酒。我注意到他的笑容變得和先前不太一樣,這是因為他對自己的惡劣行徑感到內疚嗎?還是這群人其實不是他的「朋友」,所以不會對那些事情一笑置之?或者他隻是不想在女孩子麵前提到這些事?


    「真的假的?恭喜啦!對方是怎樣的人?」


    「該不會又是已經在工作的人吧?」


    「真是可喜可賀啊!喂,這次應該沒問題吧?」


    眾人的發言不像祝福,反而比較像是揶揄,但我更在意的是他們的語氣之中還帶著些許擔心的意思。


    麵對大家的祝福,阿天噘著嘴巴裝出不高興的樣子,然後他敲響手上的夾子吸引大家的注意,簡短地說了一句:


    「我們沒有交往啦。」


    我和董介互望了一眼。


    「喂,你的情報真不可靠!怎麽搞的嘛?」


    一個金發的人交互望向剛才爆料阿天戀愛消息的人和阿天。我一直注視著阿天,同時把鋁罐靠在嘴邊,免得有人發現我直勾勾地盯著他。


    「那真的太遜了,我本來是不想說的……」


    阿天垂下眉梢,露出了顯然是在自嘲的笑容。


    這個表情一定就是他藉以在這個社會生存下去的能力吧。


    「我在摩艾裏是負責管理聯絡名單的,所以我都會主動說出自己的聯絡方式,有一個在活動中聊過的人後來就約我一起吃飯。」


    「這是搭訕嗎?」


    「才不是!應該說是慰勞我吧,而且我給的是專門用來處理公事的信箱。我隻是在活動那天覺得兩人之間氣氛不錯,所以活動解散之後還傳訊息給她,她就開口邀我出去了。」


    「所以你就喜孜孜地去了吧!」


    一個女孩帶著笑意說道,阿天搖頭否認。


    「我可沒有心懷不軌,你問這些人,如果是他們一定也會去的。」


    阿天指著在場男性說道。


    「如果有性感的大姐姐找我出去,我當然會去。」


    有一個人露出曖昧的表情附和了阿天。


    「如果有成熟帥氣的大哥邀我我也會去的。」


    剛才那位代表女性發言的女孩可能是想做形象給某人看,所以說出這句沒必要的發言,女孩們又鬧得更凶,阿天的事也被炒得更熱。


    我急著聽後續發展。他說是對方主動邀約?


    「就是嘛,被女生約出去也沒什麽不對的吧。見麵之後感覺也很不錯,所以後來我們又約出去好幾次……接下來就真的遜掉了。」


    他是想要藉著表明知道自己很遜讓自己顯得不那麽丟臉。不隻是阿天,這招任何人都會用。


    「最後我才發現,隻有我以為我們在交往,她根本沒有這個意思……乾脆現在來做個問卷調查吧!」


    「不愧是摩艾的人!」


    這句吐槽讓大家都笑了。但我覺得就算是扭曲後的摩艾也不會為了這種事做問卷調查。


    「狀況a:兩人已經牽過手好幾次,但是沒有在交往。狀況b:雖然沒有明說,其實已經在交往了。大家覺得哪種情況比較常見?」


    我覺得兩種都很常見,這得看每個人各自的經曆,所以我不確定阿天能否得到想要的答案。因為他要求大家舉手,我和董介都選了後者──交往是雙方的默契,無須明說。也就是說我們都支持阿天。


    結果兩個選項的票數差不多。


    比起投票結果,我更在乎的是阿天的心態。


    「真的假的?你們看看,這些人比我更隨便,他們跟女友之外的人也能若無其事地牽手耶。」


    阿天對著投票支持他的女孩們說道,她們都露出了不置可否的溫柔笑容。


    照阿天說的話聽來,他不會跟沒有交往的女生牽手。如果他說的是真話,想必也不會有更親密的接觸囉?


    「別看天野這個樣子,其實他還挺純情的。他的內心根本還是個處男。」


    「你說誰是處男啊!」


    處男一詞在這夥人之中似乎是個很能炒熱氣氛的話題。無意義地鬧過一番之後,有個人似乎想要結束這個話題,拍拍阿天的肩膀說:


    「還沒放太多感情就看清了對方的真麵目也算是好事,這樣就能繼續往前走了。」


    「就是說啊,還好不用搞得像上次那樣要死要活的。」


    「的確呢,誰來矯正一下我喜歡大姐姐的癖好吧。」


    阿天刻意地製造笑料,看樣子沒辦法繼續追問他上次的戀愛是怎麽回事。但這次我很幸運地猜錯了,這世上還是有很多不懂得察言觀色的人。


    「上次發生了什麽事?」


    一個女孩向阿天問道。她穿著純白的可愛服裝、眼角下垂、先前一直笑咪咪地待在人群中,裝成隻是跟著別人來的單純女孩。


    現場氣氛瞬間凍結,但阿天判讀及操縱氣氛的技巧相當高明。


    「沒有沒有,什麽都沒有!什麽都沒有!隻不過是人家找到了比我更好的男人罷了!」


    阿天誇張地高舉一隻手用力揮動,像是要抹消那件事,周圍的男生都嚷嚷著「別說了!我都要哭了!」、「你還真會自虐」,先前的尷尬氣氛頓時煙消雲散,那個故作天真的女孩又裝出訝異的表情。


    阿天的戀愛話題漸漸沉寂下來,十分鍾之後就沒人再提這件事了。我們還刻意走近阿天他們旁邊,想要聽聽他們是不是會再泄漏重


    要的訊息,結果後來隻是吃吃烤肉、被勸著喝酒、聊了一些我們被錄取的公司的事,就到了收攤的時間。


    我和董介兩人自告奮勇接下倒垃圾的工作,就是要把沒喝完的寶特瓶倒乾淨,再送去附近超市的資源回收箱。


    我們拿著垃圾袋走著,確認旁邊沒有其他人之後,董介先開口說:


    「好像跟我們想的不一樣。」


    我猶豫著該不該點頭。


    「目前還不能確定,說不定阿天是在說謊。」


    「看起來不像啊。」


    我再次猶豫該不該點頭,結果我什麽都沒說,默默地去倒垃圾。我們此時的失望化為歎息,清晰地被錄音機錄了下來。


    過了三個星期左右,我從意想不到的地方聽到了可能是真相的事。從川原小姐的口中。


    「阿天這個人很不錯耶。」


    在打工時,川原小姐突然找我閑聊。一聽她提到阿天,我就充滿了期待。


    「他是田端先生的朋友吧?」


    「我跟他沒有很熟耶,怎麽了嗎?」


    「他乍看是個輕浮的帥哥,但我最近跟他去喝酒,對他有些改觀了。」


    川原小姐應該不是應屆入學的吧?想到自己大一時的生活,我就不想問這麽自討沒趣的問題。


    「我覺得他很有義氣。」


    我從沒聽過別人這樣形容他。


    「或許吧……為什麽這麽說?」


    「我剛加入摩艾時,有人提醒過我阿天是個花花公子,叫我要小心,所以我在喝醉之後問了他這件事。」


    我沒有跟她說「你怎麽敢直接問他」,這也是為了聽到有益的情報。


    「他常常被已經在工作的女人甩掉,但他不想說對方的壞話,所以都跟摩艾的人說是自己甩掉別人的。啊,他當然沒有說得這麽不客氣,反正大概就是這樣啦。他真是個好人。」


    川原小姐的語調沒有改變,但是從她話變多的樣子就知道她很興奮。我心想「看不出來她會喜歡這種裝帥的男人」,但事實好像不是這樣。


    「這個人很會自我陶醉,這樣真好。」


    「……你上次也說過這種話。那樣到底是哪裏好?」


    川原小姐用力點頭說:


    「能迷住自己的人才能迷住別人啊。我可以理解他為什麽受歡迎、為什麽老是找戀愛技巧比自己高明的社會人士。」


    先不管川原小姐能否預見自己將來會因哪個自我陶醉的人而受害,總之我聽到她提供的情報不禁有些失望。


    在咖啡廳遇到的那群女孩和我們都誤會了阿天嗎?


    打工結束後,我打電話跟董介說了這件事,他回答「這樣啊」。董介也用自己的方式向阿天刺探過,並沒有發現他對誰始亂終棄。除此之外,依照阿天的說法,讓他會錯意的那位女性的同事現在還和摩艾保持往來,如果阿天真的對她做過什麽壞事,應該不可能會有這種情況。


    討論過後,我們決定放棄從阿天這個途徑來攻擊摩艾,因為看起來成功機率不大。


    我們的作戰計畫宣告失敗。


    ※


    聽到秋好交了男友時,我有些意外。


    「喔喔,你終於也交了男友。」


    「你的反應真冷淡。」


    她開頭說了一句「要自己講還真不好意思」,鼓起勇氣告訴我之後,我卻沒有太大的反應,讓她相當不滿。不知道是因為生氣或害羞,她的臉上稍微泛紅。


    我確實很驚訝,一方麵是因為她的男友是我透過摩艾認識的人,但還有更重要的理由。


    「原來像你這樣的人也會談戀愛。」


    「你把我想成怎樣的人啦?」


    就是秋好壽乃啊。


    說是這樣說,其實大學生交交男女朋友本來就很正常,而且秋好交了男友並不會改變我們的關係,因為她還沒交男友的時候,我們兩人相處的時間就已經變少了。


    當時摩艾已經得到校方認可,成為擁有很多成員的龐大組織。


    發起了小規模義工及救災活動的摩艾不隻增加了新成員,還出現一些大人在後方支援。有了後盾之後,秋好在校內的評價也改變了,有個女老師邀請秋好加入他們的專題研究,為經營組織提供建議,校內刊物也把秋好描寫成一位正經的領導人物。研究所之中為協助學生選擇出路而成立的團體不隻沒有排斥秋好,反而還把她當成後繼者一樣大力支援,甚至把財力雄厚的畢業校友人脈提供給摩艾,這當然更加速了摩艾的成長。如今想想,現在摩艾舉辦的交流會就是源自那些團體的部分例行活動,隻是規模比較小罷了。


    就這樣,摩艾一下子成了擁有幾十位成員的大組織。真是令人驚訝,沒想到一點機緣巧合和好運會讓摩艾產生這麽大的變化,隻是我至今仍不知道這件事對誰而言算是好運。


    秋好問過我幾次「你覺得這樣好嗎?」、「你不討厭這樣吧?」,我認為摩艾隻要照著秋好的理想來運作就好了,所以沒有說過任何反對的意見。


    開始舉辦大型活動之後,秋好變得更忙了。雖說有很多人在背後支援,但她畢竟隻是大一生,我都不知道她當時承受了多少壓力、背負了多少責任。那陣子我不時會看到秋好因為力不從心、或是活動成果不如預期而露出苦悶的表情。


    即使如此,在分離之時她還是堅持著理想嗎?我由衷期望她的心中多少還保持著一些理想。


    所以我覺得,在摩艾變動的時期有心愛的人在背後支持她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我當時真該表現得高興一點。但現在說什麽都太遲了。


    ※


    爆料阿天醜聞的作戰計畫失敗後,我們不知道應該再做些什麽。畢竟我們隻是單打獨鬥、缺乏後台也缺乏援助的大學生,能做的事本來就有限,下一次交流會也要很久之後才會舉辦。


    在畢業前的有限時間裏,能做到什麽就盡量做吧。於是我們嚐試了很多方法。


    首先是去社群網站申請幾個帳號,偽裝成虛構的大學生和社會人士,在無關緊要的日常交流之中摻雜一些對摩艾的毀謗,總之就是效果不大卻很陰險的挑釁。也是因為才剛開始不久,影響力當然不足以毀滅摩艾,但是總比什麽都不做來得好,所以我和董介一有時間就盯著手機看。


    我們也試著在社群網站上找尋摩艾的反叛分子。摩艾裏麵如果有人對組織不滿,說不定能為我們提供協助。社群網站上其實有很多學生會批評摩艾,但他們隻是很普通地在發泄情緒,不像我們是刻意攻擊,我們持續觀察那些人的日常交流,藉以研判他們是不是摩艾的成員。不過仔細想想就知道,說摩艾壞話的成員如果像阿碰一樣隻是處在最邊緣的人,一定沒辦法對摩艾造成致命的打擊。能造成摩艾致命傷的人物──譬如阿天──也有推特和臉書,但他當然不會寫出不利於摩艾的文章。


    除此之外,我們光靠手機和不足的知識所能做的,就是把社群網站上找到的受害人發言複製下來四處散播,或是直接寄給摩艾成員的帳號。我們也不斷地把一些半假半真的情報傳給阿廣和阿天的帳號,像是某社會人士抱怨因為在交流會建立的人際關係而無法進入期望的業界、或是某男生抱怨女友被社會人士搶走。有些本來就對摩艾不滿的人也被我們的行動所感召,加入了攻擊摩艾的行列。


    阿廣和阿天還是繼續保持沉默,有些摩艾成員會傳訊息來向我們抗議,不過我們用的不是真實身分,所以根本不痛不癢。


    我隻有一次稍微被嚇到,那是因為川原小姐突然提起這個話題。


    「隻敢躲在安全的地方嘲笑別人的家夥真是垃圾。」


    我還以為川原小姐知道那些事是我們幹的,


    還好不是這樣,她隻是隨口閑聊。自從烤肉會之後,川原小姐比以前更常找我說話,說不定隻是因為我們變得比較熟了。


    既然川原小姐會提起,可見這件事在摩艾之中也鬧得很大。我和董介打算讓這把火燒得更大,所以決定印傳單。


    董介一向是積極參與文化祭的那種熱心學生,他一聽我說要印傳單,就用word做了一張如同殺人預告、用不同字體和大小的文字拚貼成的傳單,帶來我家給我看。


    「容我冒昧問一句,你每天都閑著沒事做嗎?」


    「這明明是你的主意耶!」


    董介在上次的作戰計畫失敗之後仍和阿天保持往來。


    「前陣子我們一起去吃飯。那家夥真是好到叫人火大。」


    我早就不跟阿天往來了,但董介還是繼續跟他當朋友,同時又積極地協助我,真是個講義氣的人。雖然他為了有很多朋友住在宿舍所以反對去那裏散發傳單,但他肯幫忙做傳單就讓我非常感激了。


    「阿碰很想見你喔。」


    我正忙著把存在雲端硬碟的資料傳到我那台隻有基本功能的印表機,看著它不斷吐出大量傳單,董介一邊喝著乳酸飲料一邊說:


    「她說在大學裏都沒有遇到你。」


    我知道「很想見你」隻是董介的誇張說詞,所以不以為意。


    「下次我們三人再一起去喝酒吧。」


    「嗯,隻要是我沒有打工的日子都可以,以她的時間為主吧。」


    我隻是隨便敷衍,結果竟然沒過多久就碰到我們三人都有空的日子。我雖說了「竟然」,但我並不排斥和她見麵。


    三天後,我們三人又聚在一起了。


    這次的地點是董介家,理由是比較省錢,以及董介剛買了章魚燒機。這理由聽起來很無聊,不過董介說他在找到工作之後都把時間用在討伐摩艾和自己做飯。


    考慮到末班電車的時間,我們決定約早一點,訂在晚上六點。從天色還很亮的時候,我和董介已經開始切事先買好的食材,他在廚房,而我在客廳的小桌子上切,切到一半門鈴就響了。


    董介去門口迎接時,我聽見他們好像在爭論什麽,接著阿碰走了進來。


    「楓學長,好久不見,你好嗎?」


    「嗯,托你的福,一切平安。」


    「那真是太好了!」


    阿碰還是那麽有活力。她結實的上臂從夏季的短袖衣服裏露出來,手上提著一個紙袋。


    「董介學長,這是蛋糕,請你心懷感激地收下。」


    「喔,謝啦。你可以幫我放進冰箱嗎?」


    迎接來賓之後立刻回到廚房切章魚的董介對阿碰說道,阿碰就一副熟門熟路地打開冰箱。她把蛋糕放進冰箱的背影也很有女人味。


    「阿碰來過董介家嗎?」


    我一邊切著蔥,一邊向仔細摺好蛋糕紙袋的阿碰問道。


    「我們的專題小組有一次來這裏聚會。因為這裏挺寬敞的。」


    董介的住處光是客廳就有五坪,而且收拾得很乾淨,以一個大學生的住處來說算是很寬敞了。


    「我現在該做什麽呢?」


    阿碰在洗臉台洗過手之後,看著主人問道,董介以喀啦喀啦的清脆聲音攪拌著章魚燒的麵糊,回答「冰箱裏有兩個保鮮盒,幫我拿出來放在桌上」,阿碰依言取出了保鮮盒,在切著紅薑的我麵前坐下。她打開盒蓋,裏麵一個放的是醃黃瓜,一個放的是番茄起司沙拉。


    「喔!」


    阿碰發出歡呼,捏起一塊黃瓜放進嘴裏。


    「真好吃!楓學長要吃嗎?」


    「啊,我也想吃,不過我現在沒空,等一下吧。」


    我看著紅通通的雙手說道,阿碰就望向地上的袋子,取出一把免洗筷,從中抽出一雙掰開,把黃瓜夾到我麵前。


    「請用~」


    我無法對眼前的黃瓜視若無睹,而且這種時候要是害羞就會更尷尬,所以我故作蠢狀地張嘴接受學妹的喂食。


    這黃瓜似乎是用辣油、醬油和辣椒粉調味的,而且還保留著脆脆的口感,非常好吃。


    最後董介組裝好章魚燒機,把食材放在地上的大盆裏,章魚燒宴會終於準備妥當。


    在開始烤之前,我們先一起舉杯。三人慢慢地啜飲,等著鐵板變熱時,突然聽見手機震動聲,我們三人都依照現代年輕人的作風,各自望向自己的手機,然後董介喊著「是我的是我的」。


    「啊,不好意思,我要出去一下下。等鐵板熱了再把麵糊倒進去,想加什麽材料就加什麽材料。」


    「好~」


    相較於一頭霧水的我,阿碰倒是答得很乾脆,然後開始按起手機。董介在我還來不及問理由之前就匆匆出門了。


    是預定聘用的公司打來的嗎?會這樣想或許代表我的個性很認真吧。


    我們依照董介的指示烤起了章魚燒,過了一會兒就聽到開門聲,然後是「我回來了」的聲音,接著又有一個「打擾了」的聲音。


    客廳的門打開了,我抬頭一看,董介身後竟然跟著穿黑色工作襯衫的川原小姐,害我差點把嘴裏的氣泡酒噴出來。


    「出……咦,川、川原小姐?」


    烤肉會的情景又浮現在我的腦海,我在千鈞一發之際把差點脫口而出的「出現啦!」和氣泡酒一起吞回去。


    「辛苦了!」


    川原小姐像平時一樣微微點頭行禮。


    「哇!川原小姐,初次見麵,我是董介學長和楓學長的學妹,請叫我阿碰。」


    「初次見麵,我是川原。」


    第一次碰麵的兩人打過招呼之後,董介請川原小姐先去洗臉台洗洗手。


    我極力表現出訝異的神情,看著留在客廳的董介。


    「喂,為什麽?」


    「啊?」


    董介臉上還笑咪咪的。看到這副笑臉我就知道他策劃了某些多餘的事,以及他這麽做的理由,但我猜不到他用的方法。他是怎麽聯係到川原小姐的?他們在烤肉會那天應該沒有交換過聯絡方式啊?


    川原小姐回到客廳,董介請她坐下,她便坐在我身邊的空位。我猜就連這個位置都在董介的計畫之中,而阿碰好像也知道川原小姐會來。


    川原小姐一副沒事人的樣子,在被勸酒之後又被要求自我介紹,她就報上自己的科係和出生地。這是我第一次聽說她來自關西。


    川原小姐專程從關西跑來這裏讀書,似乎和誌願科係及考試科目有很大的關係。不好意思,比起這些我更想知道的是你來這裏的理由。再次乾杯之後,董介才開始向我解釋:


    「有一個晚上我跑去你打工的那間藥妝店,想要幫你捧個人場。因為我想給你一個驚喜,所以沒有事前跟你說,去了以後才發現你不在,隻看到川原小姐。我跟她說最近準備舉辦章魚燒宴,問她要不要來,她說好,所以我就邀請她了。」


    「我就被邀請了。」


    「楓打工的地方有個這麽懂事的學妹,身為學長真覺得高興。」


    董介一邊說一邊頻頻點頭,一邊喝著手上的氣泡酒。阿碰開玩笑地說:「學長的原則就是看到漂亮女生一定要搭訕。」這是我第二次注意到川原小姐很懂禮貌,但還是有些驚訝,我開始覺得或許她真的本來就是這麽有禮貌的人。


    我本來還在想,這麽爽快地接受川原小姐的到來真的好嗎?但是不管我接不接受,她都已經來了,所以我也無可奈何。我又不能趕她走,隻好裝作什麽事都沒有,尋常地加入閑聊。這就是我基本的生活態度。


    我平鋪直敘地向川原小姐說明了董介和我的關係,以及董介和阿碰的關係之後,章魚燒


    的麵糊開始噗嚕嚕地冒泡,逐漸凝結,我們從四個角落伸出竹簽翻麵。


    川原小姐和董介烤章魚燒的技術都很好,而阿碰和我隻能說是差強人意。我還不至於差勁到可笑的地步,真正差勁的是說笑的能力。


    章魚燒醬汁和美乃滋在四人之間傳來傳去,雖然隻是有樣學樣,味道也還過得去。


    沒想到第一盤很快地就吃完了,在第二盤烤出來之前,我們一邊等一邊吃著董介做的小菜和川原小姐帶來的零食。


    聊了一些無趣的話題之後,阿碰問起川原小姐的大學生活。


    「你隻有在藥妝店打工嗎?」


    「嗯,現在是這樣沒錯。」


    話題當然也轉向了那個方向。


    「你有參加社團嗎?」


    阿碰這麽一問,川原小姐就淡淡地回答:


    「我加入了一個叫作摩艾的社團。」


    「真的嗎?我也是耶!」


    川原小姐睜大了細長的眼睛,說著「喔喔」。


    「不過我是幽靈社員,所以才一直沒有碰到你。」


    「原來是這樣。」


    川原小姐隻是簡單地附和,並沒有繼續聊下去的意思。阿碰可能看透了這一點,所以又追問了:「你常去嗎?」我想起自己曾經比較過阿碰和川原小姐的個性,阿碰是個機靈的女孩,而川原小姐比較沒有那麽機靈,說不定就是因為這樣,她們談起摩艾的事情沒有半點緊張的氣氛。機靈的阿碰聽到川原小姐很積極地參與摩艾的活動,當然不會說出批評摩艾的意見。


    「我還滿常去的,不管是再小的聚會。我喜歡聽別人討論事情。」


    「喔?怎樣的事情?」


    我真感謝阿碰一直聊摩艾的話題。川原小姐抬頭「唔」地沉吟。


    「最近講到了戰爭生意。前陣子有建築係的畢業校友來參加,還談到了複興和建築業的事。」


    「有趣嗎?」


    「很有趣,尤其是參加的人都很認真的時候。」


    所以川原小姐是個認真的人,而阿碰不是認真的人?我單純地想到這個問題。


    「不認真的人也會去參加小聚會嗎?」


    「說是小聚會,其實也有十來個人,有些人參加聚會是為了結束後跟大家一起吃飯,但我覺得這樣也很好。」


    看來川原小姐的想法比我想像的更有彈性。既然如此,她應付無理取鬧的客人時為什麽不能婉轉一點呢?我當然沒有提出這個問題,但她主動做瞭解釋。


    「不過有時看到一些人顯然是來把妹的,我就想要宰了他們。」


    「喔?怎麽做?」


    「譬如拿起手邊的筆,朝那人的眼球刺下去。」


    川原小姐一邊說,一邊拿起插著章魚燒的竹簽刺向空中。原來如此,她隻是認為對敵人沒有必要婉轉,不愧是流氓女大學生,真是太偏激、太亂來了。


    「可是這種聚會不是經常促成情侶嗎?如果有想法相契的對象,就算本來沒有感覺,也很容易碰到兩人獨處的機會。」


    「的確是這樣啦……」


    川原小姐露出複雜的神情,她好像很不喜歡這種事,卻又不能批評什麽。


    「那你會這樣想嗎?」


    阿碰不知為何一直追問川原小姐。


    「這個嘛,我在聚會時也會盡量表達自己的想法。」


    「呃,不是啦,我是說摩艾裏麵有沒有哪個男生讓你覺得不錯的。」


    川原小姐微笑著搖頭說「沒有啦」。


    「難道你已經有男友了?」


    「呃,沒有啦,不過……」


    在極短暫的一瞬間,我感覺到阿碰瞄了我一眼,短暫得大概隻有我會注意到。原來他們打的是這種主意,這兩個人竟然聯合起來搞這種無聊事。


    我表麵上當然不動聲色,心中的第一個感覺是又好氣又好笑,第二個感覺則是不舒服。


    這樣會讓川原小姐覺得很困擾吧……我不禁這麽想。


    所以我不懷好意地轉移了話題。


    「阿碰是不是有個從高中就開始交往的男友啊?」


    「什……喂!董介學長幹麽多嘴啊!」


    阿碰把戳著漸漸凝結的章魚燒的竹簽指向董介,董介開心地笑著說「很危險耶」,然後又說著「有什麽關係,這是事實嘛」。


    「從高中就開始交往了啊,很久了耶,阿碰學姐。」


    「阿碰學姐這個稱呼好可愛喔!」


    看到阿碰高興的樣子,川原小姐麵帶微笑地回答「很適合你啊」。我想她或許不是怕生,隻是比較慢熱吧。


    「我也不太清楚現在是什麽狀況,因為我們是遠距離戀愛,已經有一個月沒見麵了。」


    阿碰的笑臉之中帶著一絲消沉。他們換了環境一定遭遇了不少問題,我立刻後悔自己為何要提起這件事。


    「啊,該翻麵了。」


    不知道川原小姐是為了幫我的失言圓場,還是真的隻是關心章魚燒。我們像是忘了剛才的對話,七嘴八舌地翻動章魚燒。這次比剛才做得好多了,或許是因為川原小姐提醒的時機恰到好處。摩艾的話題被拋開讓我有些遺憾,不過繼續咬著不放反而不自然。


    我當然記得自己的使命,但我們畢竟隻是普通的大學生,所以像個普通的大學生一樣飲酒作樂也沒什麽不對的。我們吃著章魚燒,聊些言不及義的話題。後來都沒有再提到關於摩艾的重要證詞,所以就算喝醉也無妨。


    一個小時、兩個小時過去了。


    看來今天既無收獲也無麻煩,就隻是單純地辦了一場愉快的宴會。這祥和氣氛和些微的緊張感讓我非常享受,其他人想必也是如此。我漸漸地放鬆了心情。


    吃完阿碰帶來的蛋糕之後,宴會就到了尾聲。我們都喝了不少,我覺得眼花撩亂,阿碰滿臉通紅,董介笑個不停,而川原小姐則是搖晃著腦袋。


    川原小姐有辦法回家嗎?我想到這裏就問她「你沒問題吧?」,她重複地回答「是的,對」,看來真的有問題。


    差不多要散會時,阿碰突然朝我探出上身。


    「對了,為什麽楓學長要對川原小姐使用敬語啊?」


    阿碰用醉醺醺的語氣問道,我不明白她為什麽到了此時又突然問這麽敏感的問題,但我沒有把這個想法表現在臉上。


    我和歪著腦袋的阿碰四眼互望,突然想起了小時候發現其他孩子都開始把母親稱為媽媽時的心情。


    「那個,因為在打工的地方不太確定誰才是前輩。」


    我如實地解釋。


    我看了川原小姐一眼,發現她正緊盯著我。


    「是喔?可是你在大學裏明明是學長,在工作之外的地方都以平輩相稱就好了嘛。」


    想不到阿碰會一直緊咬著這件事,我不禁又想偷看川原小姐的反應,最後還是忍住了,因為我怕阿碰發現我在看她會產生更多誤會。


    其實我不需要對阿碰顧慮這麽多,因為她那充滿酒精的腦袋裏早就決定好方向了。


    「一直說敬語會讓人覺得有距離耶。」


    「距離……」


    我喃喃說出這個詞,聽在阿碰的耳中會是什麽意思呢?


    任何人之間都有距離,會感覺到距離也是應該的。我和川原小姐、阿碰、董介之間當然都有距離。


    所以我不應該說出這個詞,讓這種距離感顯得很冷漠。


    「你說是吧,川原小姐。」


    聽到阿碰叫川原小姐的名字,我才找到了望向她的理由。川原小姐正皺著眉頭。


    看到她不高興的表情,讓我有點驚慌。


    「我……」


    我嚴陣以待


    。我怎麽看都不覺得她有辦法看穿阿碰的用意,她要說的話一定都寫在臉上了。這不是在損她,而是在表示我對川原小姐的瞭解。


    「我……」


    可是我再怎麽備戰也沒有意義。


    「……我要回去了。對不起。」


    川原小姐突然說出這句話,隨即站了起來,踉蹌幾步又站穩,朝我們三人點頭行禮,不等我們做出反應就往門口走去。我們愕然地看著她,她走到一半就轉過頭來,對著董介說:「對不起,今天的費用……」


    「以後再給就行了。你真的沒問題嗎?還是等酒醒了再走吧。」


    「不用了,我沒關係。那,我下次再把錢拿給田端先生。先告辭了。」


    川原小姐走得搖搖晃晃,手臂還撞到牆上。我看看董介和阿碰,阿碰的表情比我們更呆滯,董介就用手勢和臉部動作暗示我去追川原小姐,我大致上也同意這個提議。我起身追向川原小姐,她已經在門口穿鞋子了,我喊了一聲「川原小姐」。


    「你這樣子回得了家嗎?」


    「沒、沒問題,我會用走的。」


    「呃,我覺得用走的也很危險……你還是再留一下吧。」


    川原小姐此時才轉過頭來看著我。


    我看著她時的心情若能解釋為同情或同理,就能輕鬆地自以為好人了,但事實並非如此,我隻是想著自己該怎麽做,一邊慎選著用詞。


    「那我陪你走一段路吧,直到我覺得你沒問題為止。可以嗎?」


    「……這樣太不好意思了。」


    「我很擔心你會出什麽意外。」


    川原小姐終於認命地點頭,朝我背後喊了一聲「打擾了,不好意思」,便伸手去抓門把,但她似乎使不上力,遲遲打不開門,所以我趕緊回客廳告訴那兩個人說我要送她回家。他們都沒有反對,阿碰還很擔心地說「都是我讓她生氣了……」,我安慰她說沒這回事。


    我也跟著川原小姐穿好鞋子,一走出去就感受到一股暖風。我在走樓梯時盯著自己的腳下,小心地走到一樓,穿過自動門到了屋外。


    「我可以去牽腳踏車嗎?」


    「好。」


    我打算送她回家之後再騎腳踏車回來,所以去停車場牽來了我從大一騎到現在的愛車。我考慮著要不要載川原小姐回去,但我也喝了不少,要是兩人一起摔車可就笑不出來了。


    從這裏走到川原小姐住的地方需要二十分鍾,她來的時候也是用走的。我牽著腳踏車走在川原小姐的身邊。


    「對不起……」


    沿著馬路走了三分鍾左右,川原小姐靜靜地說了這句話。


    「沒關係啦,我在大一的時候也有好幾次喝過頭。」


    「不是的……」


    她欲言又止,似乎不知該如何啟齒。


    「我是說……我就這麽逃走了。」


    逃走。我大概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但我還是繼續裝傻。


    「我不覺得你有什麽理由要逃走啊。」


    「不是的,那個,或許會惹人反感吧。」


    川原小姐說話時沒有看著我。


    「我不喜歡阿碰學姐說的那些話,但還不至於想要反駁,我知道她說的沒有錯,以我的口才也沒辦法解釋清楚,所以就這麽逃走了。」


    川原小姐低著頭,臉上帶著可以形容為懺悔的表情。


    「這樣怎麽會惹人反感呢?你不用太在意啦。」


    我就是知道她會這樣,所以才跟著她出來。


    我說這話並非看不起川原小姐,而是我在門口的時候發現了一件事。


    從她當時的眼神中,我看到了笨拙的人在躲避危險時會有的罪惡感和逃避的企圖。她和我有些地方很相似。


    「我得找個時間跟他們兩人道歉。」


    「嗯,我會跟董介說一聲,你們一定有機會再見麵的。」


    「謝謝你。」


    川原小姐走得有些蹣跚,但還是繼續盯著前方。她這樣應該沒問題了,我稍微放心了一點。


    慢慢走向川原小姐家的途中,有一間像rpg存檔點一樣發出炫目光芒的全家便利商店,我們走了進去。我買了水,川原小姐喝了一口之後就自我告誡似地說道:「我今天喝過頭了。」


    用一百圓的水換來好幾句感謝之後,我們又繼續上路。川原小姐的腳步還是走得有些搖晃,讓我覺得跟著她是對的。就算會造成誤解。


    我心想一定要跟董介他們解釋清楚,正在思考要怎麽說的時候,走在一旁的川原小姐開口說道:「那個……」


    「是!」


    我的語氣莫名地緊張。


    「對不起,我剛才不應該說我不喜歡阿碰學姐的發言。」


    「沒事的,別在意。」


    「那不是謊話,但我想要解釋一下不喜歡的理由,可以嗎?」


    「喔,好啊,請說吧。」


    如果她是因為那種陰陽怪氣的曖昧氣氛而不高興,我完全可以理解,但我仔細回想,她在意的似乎不是這件事。我有點好奇,不知川原小姐是怎麽想的。


    「那個,簡單說,我覺得人與人的距離是兩個人自行決定的。」


    「……呃,你是說旁人沒資格插嘴嗎?」


    「要這麽說也沒錯啦,還有,我覺得和任何人的相處模式都沒有標準範本。」


    川原小姐一邊說一邊按著額頭,像是在思索適當的表達方式。


    「要說這種話不太好意思,反正我現在喝醉了,就請你包容一下吧。那個,正如阿碰學姐所說,你是我的學長,不需要對我說敬語,但是用敬語也很好。」


    川原小姐吸了一口氣,她還是沒有看著我。


    「這是因為你考量過和我之間應該保持多少距離,我覺得大家應該更尊重這種考量。」


    距離的重要性。


    「距離和情誼的深淺是不一樣的價值觀……還是該說麵向?對不起,我的詞匯不夠,沒辦法解釋得很清楚。」


    「沒關係,我大概可以理解。」


    我向來很注意自己和別人之間的距離,還以此訂立了自己的人生信念,所以我當然理解。


    但是川原小姐接下來說的話卻讓我聽不太懂。


    「你能自己決定和別人之間的距離,我覺得這樣很棒。」


    「……啊?」


    我愣了一下才發出疑問,因為我還在思索她說的話。


    「雖然我已經醉了,但我不是會說客套話的人,我是真的覺得這樣很好。就像我喜歡自我陶醉的人,我也喜歡自己決定價值觀的人,還有自己決定距離的人。」


    她一定很不習慣稱讚別人。川原小姐又喝了一口水,麵朝前方發出哼哼聲,彷佛很靦腆地笑著。


    我再次對她的發言感到驚訝。


    很久沒有人讚同我和別人保持距離的信念了。


    我非常不習慣被人當麵……不,她並沒有和我麵對麵,總之我非常不習慣有人稱讚我的價值觀。


    「這樣啊,那真是謝謝你了。」


    我不知道除了這句話之外還能說什麽,川原小姐好像也不知道該接什麽,隻是簡短地回答「嗯」。


    沒想到她竟然這麽欣賞我,結果我先前還一直把她視為流氓女大學生。之所以說「先前」,是因為我和她在私下見過幾次之後又有了新的認識。並不是改變了觀點,而是增加了更多觀點。


    川原小姐雖然冷淡,卻很懂禮貌,是關西人,某些地方和我很像。


    她也和我一樣學不會圓滑處事的技巧。


    而且我們都不是會努力找話題的人。


    後來我們兩人沒有再說什麽,默默地走在夏


    季的夜路上。川原小姐在途中看見貓,說了一句「啊,是貓耶」,這是最有意義的發言,讓我發現了她喜歡貓。


    最後到達一間看起來像學生公寓的樓房前,川原小姐向我道謝,我回答「不會」,然後互相行禮道晚安。


    「啊,對了,剛才我提到距離的事,我不是叫你要對我使用敬語,不說敬語也可以。」


    「喔喔。」


    如果我是在這種時候能夠輕鬆回應的人,我的大學生活一定是交遊廣闊、處處逢源。


    「那我要看準你鬆懈的時候再說。」


    我努力想到的玩笑話讓川原小姐笑了。


    「好,我等著。」


    她又向我道謝和道歉一次,鞠了個躬,就走進公寓。我依然站在原地,等到樓上傳來關門聲,才騎上腳踏車。


    後來董介對我開黃腔說「你騎上的不是腳踏車吧」,我本來還在想該怎麽教訓他,但他利用人脈幫我找了一份很好的臨時工,我就不再跟他計較了。


    董介開始找工作之前,曾在大型補習班以解題老師的身分發揮他的溝通能力。我是不上補習班的人,所以不太清楚解題老師是做什麽的,但是光看要跟高中生應對這點,我就知道自己一定做不來。


    董介藉由這個管道找到了模擬考監考老師的工作,也順便介紹我一起去。薪水很可觀,足以讓我原諒他開的黃腔。


    我穿上了在求職活動結束後都沒穿過的西裝,一大早就去到那間補習班,和董介簡單打過招呼之後,依照櫃台指示進入一個房間,裏麵擺著長桌,已經有幾位穿西裝的人坐在那裏,我便走到後麵坐下。在安靜的空間裏等了一陣子,有一位年輕男性走進來,對我們說明工作內容。細節就不詳述了,總之我們隻要發下考卷、盯著學生考試,再收回考卷就好了,非常簡單。


    我們確認過資料後,被分派到各間教室。我分到的是一間可容納上百人的狹長教室,裏麵放的不是長桌,而是一個一個分開的獨立座位,在學生到來之前的空閑時間,我就在安靜的教室裏把桌子排列整齊。


    時間到了之後,學生陸續走進教室,我公式化地念起他們前方大黑板上的注意事項,譬如要檢查準考證號碼如何如何、考試開始前十分鍾如何如何。大家都能看到黑板,所以想必沒有多少人會認真聽我說話,讓我覺得很輕鬆。


    考試時間一到,我就發下考卷,宣布開始作答。在考試時間結束之前,我隻要保持清醒地坐在前麵的椅子上,偶爾走來走去假裝監視就行了。這是連我都能做的簡單工作。


    我在教室裏走了一圈,然後坐在椅子上休息片刻,看著一排排考生的頭頂。他們每個人的發色、頭發長度、體型、服裝都不一樣,但全都做著相同的動作,看起來就像同一種生物。


    我們既然找到工作就算是社會人士了,看到這個景象,我不禁覺得當麵試官真是辛苦。想要從外觀和內在都差不多的人群之中找出優秀人才,就必須用學曆來判斷,用履曆表、性格分析、麵試、團體討論來判斷,好不容易找出了看似適合的人才,結果卻被像我這樣的人欺騙,光想就覺得可悲。


    摩艾的網站上炫耀似地列出了成員們輝煌的就職紀錄,但是摩艾就算能培養出優秀人才,也無法培養出個性獨特的人。我最近在發黑函時順便看了一些摩艾成員的社群網站,發現從領導階級到底層成員都是刻板模樣的大學生,不然就是極力隱藏自我,讓人覺得索然無味。


    現在的摩艾隻會教導平凡的人們該如何扮演另一個人,好在求職的戰場上生存下來。這些方法包括了討好巴結以及自吹自擂,和「成為理想的自己」根本是背道而馳。


    我並不是完全否定這種做法,就算是我也不得不為了在這個社會生存下去而學習這些技巧,但這樣就不是本來的摩艾了。


    這樣就不是在容納上百人的教室裏獨一無二的那個人秉持理想所創立的組織了。


    摩艾是我們堅持真正的理想和信念、為了成為真正的自己而創立的,我不希望它改變。


    當然,我既然創立摩艾又放棄了它,多少也得負點責任。


    所以我有義務讓摩艾回到從前。就算要毀掉它。


    說是這樣說,但我該用什麽方法來毀掉它呢?我得盡快找出方法才行,總不能一直玩寄黑函這種小把戲。期限是到我畢業的那一天。時間想必很快就會過去了。一人獨處的時候,時間感覺很漫長,一旦決定了期限,時間就會流逝得特別快。


    或許我該換個思考模式。我本來打算讓摩艾停止活動,其實我不一定要做到那種地步,能讓它失去信用而衰敗也就夠了。或者是讓幹部們失去信用。總之隻要讓摩艾改變現在的樣子就行了,如果能再創立一個真正依循摩艾信念的團體就更棒了。真正的摩艾既不需要實績也不需要名聲,隻需要純淨的理想,就像從前一樣。


    我把目標降低到讓摩艾衰敗,重新思索,不知不覺間,第一堂考試的結束鍾聲響起。我收回考卷,宣布下一堂考試的時間,教室內的氣氛頓時一輕,有些學生立刻跑到走廊上聊天談笑。我見了這景象,不由得想起自己準備應考時的情況。當時的我深信有沒有考上大學會大大影響我的人生,但結果並非如此。要說我有什麽比這些學生更懂的,頂多就是這件事而已。短短幾年改變得了什麽嗎?還有些自視過高的社會人士特地來參加交流會、向學生講述他們自以為寶貴的體驗,難道他們以為這樣對別人有幫助嗎?


    十五分鍾後,第二堂考試開始,我要做的事還是一樣,隻要盯著考生,別做些多餘的事就好了。這可是我的專長,尤其在進了大學之後我都是這樣過日子的。


    我繼續想剛才的事。那些社會人士特地跑來教導學弟妹某些事情,就算他們想要幫助學弟妹,我也不懂他們怎麽有辦法把精力花在一些無關緊要的人身上。


    我在專題小組中也有學弟妹,但我和他們一向疏遠,從來沒想過要幫他們什麽忙。會跟我閑話家常的隻有川原小姐,但我也沒想過要主動照顧她。


    董介倒是經常做這種事,尤其是對阿碰,如果她遇到麻煩,他一定會主動幫忙。這不是因為董介像我開玩笑時說的一樣想要追求阿碰,他本來就是這麽熱心的人,如同他對我的熱心幫助,他也很照顧阿碰和其他學弟妹。


    在我看來,董介和阿碰之間的關係真是不可思議。我從來不懂要怎麽和學弟妹培養友情,所以我不認為光是送人回家就能建立親密友誼,就連董介也不會這樣想吧。


    接下來我一直在想董介過去的戀愛經驗,第二堂考試就這麽結束了。


    再休息十五分鍾,第三堂考試也無所建樹地過去了。我們和考生們都有一段很長的午休時間。


    考生都去餐廳或附近的便利商店吃午餐,而我們有補習班準備的便當和茶水。我們在早上集合的房間裏吃便當,這房間就像一個加油站。


    片刻以後,董介也進來了,我們為了毫不辛苦的工作而互相慰勞,吃起軟嫩的炸魚排。


    「好懷念啊,我在監考時還想著真不想再回去考試。」


    董介沒先問過我就把他討厭的酸梅乾丟進我的便當盒,一邊感觸良多地說道。


    「至少比求職活動輕鬆。」


    「這倒是真的。」


    我想隻要是經曆過求職活動的人都會同意這句話。


    我把兩顆酸梅乾的其中一顆放進嘴裏時,董介突然「啊」了一聲,像是想起了什麽事。


    「對了,我前天看到川原小姐和阿碰一起坐在學生餐廳吃飯。」


    「喔,這樣啊。」


    董介多半以為我隻是隨口回答吧。還好她們兩人沒有因為那天的事而產生嫌隙,那我就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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