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擁有一些理論上應該從未發生過的事情的記憶。


    走在路上時,會突然莫名覺得眼前景物好像似曾相似。腦海中還會浮現一些人的身影,偶爾甚至會「回想」起和他們相處在一起的自己。但是記憶中這些叫作「智紀」或是「美菜實」之類的孩子們,我應當一個都不認識才對。


    我從來沒印象自己有過這樣的朋友們。


    就算翻遍小學畢業紀念冊,也找不到有這些名字的同學,而從未參加運動社團也沒上過補習班的我,應該也不可能有機會認識我們學校以外的人才對。


    除了像這樣的既視感之外,我也經常反覆作著好幾個相同的夢。出現在我那些「既視記憶」裏的人物,似乎也常常出現在這種不斷重複的夢裏,但醒來之後我卻怎麽都想不起夢境的細節。不過,我在這些夢裏總是過得非常充實愉快,還喜歡著一位名叫「優羽子」的女孩子。每次作了這樣的夢後,我都會湧起種莫名的淡淡懷念,有時從夢中醒了過來之後,甚至會感到失落。


    這樣的情況,大概是從我就讀國中之後開始的。因為我自己也覺得這種現象非常奇妙,所以至今為止也看過了不少和「夢」有關的書。


    夢會反映人的願望和無意識壓抑的情感──看過這樣的論述後,我想那種夢大概是想要禰補自己似乎沒什麽快樂可言的孩提時光,潛意識裏為了弭平這份遺憾,才會夢見充實快樂的童年。


    但這些反覆至今的夢境感覺完全沒有停止的趨勢,我在國三時曾一度進行過心理諮商,對此向醫師尋求協助。


    心理諮商那天,我填好問診單後便進入一間診療室,並開始將自己總是反覆作著同樣的夢境、對沒見過的事物常常抱有熟悉感等狀況,向穿著白袍的醫生從頭到尾說了一遍。醫生聽完我的陳述,看了一陣子問診單後,便讓我進行類似智能測驗和心理測驗的檢查。我在另一間房間做完檢查,得出檢測結果後再次回到診療室,而醫生一邊看著問診單和檢測結果,一邊開始向我提問。


    「晚上會睡不好嗎?」


    「不會。」


    「常常會睡到半夜醒過來嗎?」


    「不會。」


    「會不會不想去上學,或是覺得什麽都不想做呢?」


    「不會。」


    「那會沒有食欲,或者拚命吃東西嗎?」


    「都不會。」


    一一回答完這些問題後,醫生露出為難的表情沉吟著,又看向了我的問診單。


    「校園生活跟健康狀態看來是沒什麽問題……身體有哪裏會痛或是覺得有異常嗎?」


    「應該沒有。」


    醫生低著頭在病曆表上寫字,眼神瞥過來繼續問道:「學校裏有經常聊天的朋友嗎?」


    「基本上也是有……班上和社團都有幾個交情比較好的同學。」


    「那就是青春期的關係了吧。」醫生思考了一下之後,像是自言自語一般小聲說道,之後向我推薦了距離這所醫院不遠的一家心理輔導機構。


    醫生那天並沒有開什麽藥,最後也隻是告訴我如果覺得身體有什麽不舒服,或者覺得心情非常低落難受的話就馬上再來掛號。


    在那之後,我也去了一趟醫生介紹的那家心理輔導機構。那家輔導機構給人的感覺非常明亮整潔,裏頭的輔導房間內有著鬆軟舒適的椅子,工作人員還端出了柳橙汁招待我。我在房間裏等了沒多久,便有一位感覺非常親切的輔導阿姨走進來,之後我一邊喝著柳橙汁,一邊把在心理諮商師那邊說過的事情又講了一遍。


    阿姨溫柔地微笑著聆聽,不時附和我,引導話題進行。當我說完後,阿姨就開始陸續問起「在學校開心嗎?」、「在家裏跟媽媽處得怎麽樣呢?」之類的問題。


    我也一一回答道:「在學校度過的時間不一定都很開心,但也有些事情滿快樂的,像是午休跟班上同學一起踢球、聊天的時候就很開心。媽媽總是工作到滿晚的,但如果當天回來得比較早,也會一起吃晚餐。」「嗯,這樣啊。」阿姨一邊附和我一邊又問:「那一個人待在家的時候,會覺得很寂寞嗎?」


    我一聽到這個問題,隻覺得整個人都被當成一個不懂事的孩子,於是立刻搖頭:「沒有,不會覺得寂寞。」


    「這樣啊。」麵對我的回答,阿姨依然是那種親切的笑容。


    「那平常會突然想不起什麽事情,或者常常覺得自己很健忘嗎?」


    「我覺得沒有……不會特別不擅長記東西,也不會常常忘記什麽事情。」


    阿姨邊聽我說話邊記著筆記,又看著寫下來的東西思考了一下,之後稍微坐正了一點,對我說起關於「記憶」的事情。


    根據輔導阿姨所說,人的記憶與照片、硬碟和記憶卡這些記錄媒體不一樣。人在回想──也就是從腦袋裏提出記憶時,那份記憶不會是最初存入的樣子,而是每次都由腦袋重新構成一份新的記憶。如果要比喻的話,人的記憶並非固態,而是更接近會流動與變動的液態──曖昧而渾沌,且難以避免因外界的誘導而產生扭曲。


    因此,即使是從未經驗過的事情,也很有可能會認為是自己切實經曆過的體驗,這種事情在每個人身上都會發生──輔導阿姨用非常親切的語氣,以及非常簡單易懂的方式對我說明這一點。


    那天回家前,阿姨在輔導機構門口對我說:「也許現在某些事情你還不太說得出口,但中山同學如果有任何煩惱的話,不論是多小的事情都可以來找阿姨喔。」


    但這次的心理諮商結束後,我總有種來錯地方的感覺。我個人對與記憶相關的事情確實也很有興趣,但我總覺得自己身上所發生的事情並不是阿姨所說的那樣。我認為我的「既視記憶」,並不是原本記憶扭曲與變形後所形成的妄想。所以在那之後,我就再也不進行這類的心理治療了。


    說實話,這些「既視記憶」也還不至於影響到我的日常生活,所以也不是什麽非得解決不可的事情。在意是很在意,但也不到會妨礙讀書考試的程度。要說的話,像是看到喜歡的遊戲出了續作的消息,還比較會影響我準備考試。


    也許就像心理諮商醫生那時小聲說的「那就是青春期的關係了吧」一樣,這是青春期特有的混亂。我對此草草下了結論,決定不再管這件事了。而且之前讀過的書也有提到,青春期時腦內的賀爾蒙容易失衡,我想大概就是這麽一回事吧。


    但是,去了那間心理診所不久後,我還是又作了「那個夢」。


    從夢裏醒來之後,我在恍惚中突然想起,在輔導機構回答阿姨的問題時,有一個問題我沒有如實回答。


    『一個人的時候,會覺得很寂寞嗎?』


    陰暗無光的早晨,就如同夢與現實交錯了一般,昏昏沉沉的腦袋裏響起了輔導阿姨的這句話。


    每次夢見那位叫作優羽子的女孩時,醒過來後不知為何總覺得若有所失,以及某種好像心裏深處被針紮了般的寂寞。


    ◇


    耳邊傳來粉筆敲在黑板上的聲音,讓我醒了過來。


    醒來後,我發現自己用手支著臉頰,以一種很不舒服的姿勢打瞌睡……看樣子,我在課堂上睡著了。握成拳狀撐著臉部的手,以及顴骨都有點痛,我用手掌稍微揉了幾下臉頰。


    明明才五月而已,教室裏就熱得讓人受不了。坐在我前麵,把頭發綁成一束的女生,頸後沒紮到的頭發也因為汗水而貼附在皮膚上。


    我長長地呼出一口氣,感受到窗外吹來的微風輕撫著肌膚。這堂課是接在體育課之後的世界史,教室裏還隱約飄著換衣服時有同學噴的體香劑味道。


    教授世界史的,是一位板書多得出名的老師,據說如果認真記他板書的筆記


    ,隻要一個月就會讓人得腱鞘炎。這位頗有年紀的岡本老師,基本上也不會去管做其他事情或者打瞌睡的學生,完全隻按自己的步調上課。


    我看了一下手邊的筆記本,發現在自己在努力抵抗睡魔到完全失去意識之前,寫了三行歪歪扭扭根本看不懂的字。我拿起掉在桌上的自動鉛筆望向黑板,想要確認老師後麵是不是還寫了什麽。印象中這段內容確實是寫在黑板左上方的,但那部分的板書已經被擦掉寫上新的東西了。


    原本多少還打算把剩下的課認真上完,這下子那所剩不多的上進心也被完全打散。既然連補救都來不及了,那待會兒就借誰的筆記來拍或是影印吧。不過話是這麽說,緊接在體育課之後,岡本老師這堂隻有板書、板書跟板書的世界史,能夠挺住不被催眠的學生看來也是少數。不管男生女生,教室裏一半以上的同學都已經陣亡趴在桌上,不然就是不斷點頭打著瞌睡。


    我把手中的自動鉛筆收進筆盒裏,然後像是想把胸口堵塞的東西都吐掉一樣,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氣。粉筆在黑板上叩叩叩叩地發出有節奏的聲音,我用手撐起臉頰,懶洋洋地望著老師默默寫著板書的背影。


    看著岡本老師用固定的節奏和動作,好像機械一樣在深綠色黑板上製造出一列列的白色文字,我的眼皮不禁又沉重了起來。望向教室裏的時鍾,發現還有五分鍾才下課,明明隻是短短的五分鍾,玩遊戲或上網時一下就沒了,但第六節課剩下的最後五分鍾,卻好像會持續到永遠一樣漫長。順便一提,岡本老師對學生打瞌睡這件事習以為常,也根本不管,卻嚴厲禁止學生利用任何設備拍下板書,所以筆記就隻能乖乖用手寫。


    時間已經過了下午三點,已經沒有上午那麽熾熱的陽光照在地上,讓原本白色的操場也帶上了點偏黃的顏色。


    待會兒下課後一直到傍晚七點為止,都是社團活動的時間。


    不知道是不是上課太累了,就連平常在學校裏最期待的社團時間,我都覺得有點沒勁。


    ◇


    放學後,我換下球鞋穿上運動專用的慢跑鞋,保持站立的姿勢彎下腰,稍微伸展著腳部的肌肉。


    在室外活動的社團學生直到不久前都還穿著長袖,但今天已經能夠看到不少穿短袖的人了,而我也是。好一段時間都蓋在布料下麵的手臂肌膚被風吹拂的觸感,也讓我覺得新鮮。這時,足球隊和網球隊的學生們也正陸陸續續地從社辦走出來。


    我們田徑隊的活動範圍主要是在操場偏內側,百米田徑場與跳遠用沙地所在的地方。這裏有一棟四方形的水泥建築,內部分隔成三個房間,其中一個房間拿來放置器材,另外兩個則分別當作男女更衣室,田徑隊成員如果要暖身或者要開會討論事情也都在這裏。


    旁邊傳來了腳步聲,我往女生更衣室的方向看過去,發現在田徑隊裏跑長跑的杉穀美禰子剛好走出來。她上半身穿著短袖運動上衣,下半身的運動短褲像是隻在腰間纏了一圈布料似的。她朝我點點頭,算是打了招呼,我也稍微點頭向她回禮。我跟美禰子從國中同校時就都是田徑隊成員,前後算起來認識也超過五年了。


    美禰子走向鋪在社團教室前的藍色塑膠墊,在距離我大約一公尺的地方坐了下來。


    「期中考如何啊?」她這麽跟我搭話。


    「普通吧,跟以往差不多。」


    「哦,也就是說這次理科的榜首又是你嘍?」


    「不曉得,還沒聽到名次呢。」


    我一直都很喜歡閱讀理科的書,物理與數學這兩項科目,成績排名也總是都維持在年級前十以內。像是物理學相關或介紹最新科學技術的書籍出的小開本還有科幻小說,我都愛不釋手。跟那些書的內容相比之下,學校理科課本裏教的東西感覺實在簡單很多。不過,我其他科目的分數就沒有特別出色了,成績也是時好時壞。之前偷懶沒有認真複習世界史時,考試成績差點不及格,所以說起來,我也不算是那種特別認真,或是特別聰明的學生。


    「你呢?」


    「這次絕地大反攻嘍,英語就進步了有三十分。」


    「那不是因為你上次考太慘的關係嗎?」


    我一說完美禰子就笑了。拍著我的肩膀,笑著說「你超過分!」我也配合地跟著笑了。


    跟美禰子恢複到像這樣普通的朋友關係,也花了至少半年以上的時間。從國中時認識到現在好幾年,我們也算是交情不錯的朋友,但我卻在去年一度破壞了這種關係。


    要說發生了什麽,一言以蔽之,就是我向她告白然後被甩了。


    煩惱了好幾個月,考慮了好幾周,練習了好幾天,不斷嚐試怎麽樣才能夠表達出自己最真誠的心意。但實際說出口後,這份告白卻隻迎來了十秒鍾的沉默,然後被美禰子窘迫又抱歉的一句「對不起」給拒絕了。


    「在田徑隊還會繼續相處一年……從今往後,我們就跟之前一樣當朋友吧。」


    美禰子在說這些話時一副困擾的樣子,比起拒絕的話語,這點更加讓我受挫。而且我每次在回想起過往痛苦回憶的時候,總是會比先前更加難受,所以從那天起,大概有一個月我都非常消沉。之後每次跟美禰子在練習田徑碰到麵時感覺都很尷尬,所以我們甚至有好一陣子幾乎都不說話。


    關於告白後的那場對話,我越是想忘記就越加忘不了,偶爾突然想起來時,就會忍不住鑽牛角尖思考她那時說的話。


    「在田徑隊還會繼續相處一年」這句話是我最想不通的,之後在失眠的夜晚或者其他時候,我依然不斷思考著這句話的意思。這是不是指因為我們同樣都待在田徑社,彼此交往會顧慮是否會影響到社團活動或者和其他同學的人際關係,所以在退出社團以前不能交往呢?這麽一想之後,原本受到打擊消沉不已的我也漸漸抱有了一絲期待。但一升上三年級,美禰子就跟籃球隊一位名叫佐藤的男生開始交往了。


    在我知道這件事情的時候,雖然稍微有點驚訝,卻比我自己想像的要平靜多了。被甩之後也過了那麽久,那種難堪的感覺隨著時間慢慢消失,我也能與美禰子恢複到以往的相處模式了。不過,也有可能是我如今對她抱持的戀愛感情,比起告白的時候已經淡了許多吧。


    但偶爾見到美禰子和佐藤牽著手時,不禁會想像起他們是否還做了別的事情,讓我覺得很不痛快。明明我都已經放下了,有時還是會突然冒出這樣的情緒。


    ──青春期的混亂。


    我想一定是這樣,而這些事情最後都會過去。田徑社也是,大概再一個月就差不多該準備退社了,接著就要開始麵對高三的備考生活,再之後,則是如今尚無法想像的大學新生活。已經過去的事,不論是想法還是記憶,肯定都會慢慢淡去吧。


    ◇


    今年的田徑比賽,縣賽於六月初開始舉行。通常來說,三年級學生如果在四月舉行的地區賽沒能晉級的話,也差不多就會退出社團了。不過往年以來,我們學校的三年級學生一直到縣賽為止也都還是會參加練習,稍微跑兩下動動身體,給晉級縣賽的選手加油打氣。就跟過去的學長姊們一樣,今天也有好幾位跟我一樣是三年級的田徑隊員來參加練習了。順便一提,我是要參加今年縣賽的百米短跑選手,而美禰子晉級了三千公尺長跑。


    所有人暖身大約十分鍾後,就根據每個人的參賽項目,分別開始練習。像我這樣的短跑選手,就是用梯子練習抬腿,然後在田徑場上進行迷你跨欄跑訓練,中間稍微休息一下後,開始用起跑器練習起跑,再實際跑過幾趟百米跑。到後半段的練習時間,已經退出社團的三年級學生會幫忙負責喊起跑以及按碼表。


    進行完所有練習大概已經是六點半左右


    ,這時所有人會一起慢跑然後做舒緩動作,最後一起對田徑隊的負責老師說「謝謝指教」後就解散。


    男生就在社團教室外麵換製服,女生則進到器材室隔壁的房間更衣。我跟其他男同學一起看著在操場中心進行練習比賽的足球隊,一邊脫下運動服,換上襯衫和長褲。


    天色已經完全暗下來了。夕陽早已隱沒了身影,西方天空的雲也變成紅黑色。田徑練習時還照在地上的影子,已經融入了這片壟罩大地的黑暗中。


    我拿著包包,跟三年級的短跑選手們稍微聊了一下,之後大家就一起往車站走。後來在校門口,見到了不曉得是不是有約好等對方一起回家的美禰子和佐藤正在說話。對話的時候沒必要並肩站在一起吧?為什麽要牽著手呢?


    正當我這麽想的時候,佐藤發現了我,然後朝這邊打了招呼:「嗨,中山。」因為我跟佐藤也曾同班過一年,以交情上來講,遇到了也多少會聊幾句。


    「呃,嗨,佐藤。」


    雖然一時之間感到有些措手不及,起碼最後還是回應了對方的招呼。我眼角餘光看著美禰子,露出在夏季製服之外的,是很符合長跑選手身材的細長手腳,而練習田徑時一直綁著的直長發,如今放下來垂在背後。


    雖然因為天色昏暗看不太清楚表情,不過美禰子用著跟往常一樣的口氣,叫著我在田徑社當中的外號:「阿幸,練習辛苦啦。」她到國中為止都還叫我「中山同學」,不過上了高中後,就跟著叫起了我在田徑隊裏麵的新外號。


    「你也辛苦了。」


    我這麽說了之後,其他人催促著「快走吧」再度邁出了腳步,一群田徑社同學們在經過校門口時,也紛紛跟美禰子打過招呼。但我實在是想不通,難道說女生和男朋友牽著手,笑著對自己曾經甩過的人搭話是很正常的嗎?雖然跟她認識了這麽久,但我還是常常搞不懂美禰子的想法。


    校門口外是片廣大的茶園,穿過那裏,走到大馬路上後就是車站了,從這裏搭電車坐五站之後,就會抵達離我家最近的車站。這個時間點的電車上,滿是剛放學的高中生和的上班族,幾乎都不會有空位。我站在門口附近的地方,出神望著窗外,這個路段交錯混雜著滿是農田的鄉村景致和大廈林立的熱鬧住宅區。我看著夕陽下光輝燦爛的車站思考時,列車駛入了黑暗的雜木林中。


    不久後,就抵達離我家最近的入澤車站了,這裏的站前圓環有著便利商店、居酒屋跟花店等,從這裏騎腳踏車回到我家大約隻要五分鍾。我騎著腳踏車穿過夜晚的街道回到公寓,在亮著暖色燈光的停車場停好車後,搭電梯回到了五樓家中。一進家門後馬上先去淋浴衝掉身上的汗,之後把速食咖哩加熱後一個人簡單解決了晚餐,吃完晚餐後便回房間倒在了床上。


    好安靜啊。我感受著背後柔軟的床鋪這麽想道。閉上勞累了一天的眼睛後,耳邊傳來微微的耳鳴,而眼皮之下的黑暗中,陡然出現了美禰子與佐藤並肩而行的身影。這時,我一直夢到的那個女孩子,她的身影突然浮現。


    如果。我想,如果啊……


    如果,我能如同夢中一般與那個女孩子相遇,我的每一天究竟會變成什麽樣子呢?夢中的我和那個女孩以及其他的孩子們,總是開心地一起聊天玩耍,看起來非常快樂。


    這麽一想,就突然覺得自己至今為止的生活實在是無聊又乏味。也不是說每天都過得很空虛,但被喜歡的女孩子甩了,自己也不是性格特別活潑的人,所以我的高中生活實在也算不上特別快樂。


    睜開眼睛後──白色的牆壁和天花板,從國中用到現在的書桌、筆電,以及塞滿書和雜誌的書櫃與雜誌架映入眼簾──是我那一成不變的房間。


    ◇


    之後的星期日,我看到一則報導隔壁鎮遊樂園要關閉的新聞。


    因為媽媽要今天跟朋友聚餐,所以我一個人用過了晚餐。之後打開筆電,瀏覽新聞網站時,無意間看到了這則報導。


    隻有很受歡迎的水上樂園會保留下來,其他老舊的園區則會拆毀,改造成擁有最先進擴增實境和虛擬實境技術的活動展演中心兼娛樂設施。


    那座遊樂園在我們這個地區已經經營很久了,絕大多數本地人都曉得這個地方。小學時也經常能夠聽到朋友聊起他們跟家人一起去遊樂園,或者暑假時跟其他朋友去那裏的水上樂園玩。


    我放開滑鼠,拿起裝著冰咖啡的玻璃杯啜了一口。身體往椅背一靠,便宜的電腦椅子就發出摩擦的聲響。


    ──那裏要被拆掉了啊。


    我從來沒有去過那個遊樂園。雖然常常經過那附近,卻連一次都沒進去過,當然也對那個地方沒有任何回憶。


    但不知為何,這則新聞卻讓我非常在意。


    我將手伸向筆電鍵盤,開始搜索遊樂園的網頁。看過網站裏的遊樂設施介紹後,不知為何總有似曾相識的感覺,看園區內遊泳池的介紹時也有同樣的情況。


    人造浪泳池、漂漂河、滑水道──我看著這些設施照片,不知為何腦中浮現出了小時候的自己在其中遊玩的模樣。在炎夏中帶著溫度的池水、飛濺的水花、不斷流泄的蟬鳴聲與熾熱耀眼的陽光。


    我閉上眼睛,靜靜等待那些景象從腦海中消失。


    就像是真實的記憶一樣,連五感的體驗都跟著一並蘇醒了。但我會記得這座水上樂園,肯定是因為每年都聽學校與住附近的朋友們說起暑假去那裏的玩的事情,而我對那些敘述所產生的想像殘留在腦海深處,才會構築出這樣的記憶吧。


    我這麽想著,蓋上了筆電。


    夜晚中,電腦風扇微弱的聲音也消失後,我待在比先前更加安靜的房間裏,心裏突然湧起了的一直以來伴隨著我的那種失落感。


    我開始嫉妒在我腦海中那個因為記憶錯亂而誕生,在泳池裏開心玩耍的自己了。我的暑假一直都是一個人讀書或寫作業,雖然偶爾會和住在附近的朋友一起去逛購物中心、遊樂中心或書店,但實在也沒什麽屬於小學生的愉快暑假回憶。最多就是我那時讀了不少給小孩子看的科普類書籍,拜此所賜,我長大後的理科成績一直都很好。


    當我想著這些事情時,智慧型手機突然響起了收到訊息的音效。我打開通訊軟體,點開田徑隊朋友傳來的訊息。


    『長跑的隊員們現在正在練習喔,幸成要來嗎?美禰子也會來喔。』


    訊息最後附了一個豎著大拇指的角色圖片,讓人有點不爽。


    雖然大家都還不曉得我已經告白過然後被甩了,不過我喜歡美禰子這件事,早就在田徑隊的男生裏傳開。要詳細跟他們說明我跟美禰子之間的前因後果實在太麻煩了,所以就乾脆保持這樣。


    因為這星期日社團活動休息,所以我今天一整天身體也都幾乎沒怎麽活動。我看了下時間,發現現在還不到八點,從我家到聽說大家要去練習的公園,騎腳踏車大概要二十分鍾左右。我想想後決定去參加練習,於是起身換上運動服,戴上手表型穿戴終端,把毛巾和錢包放入運動背包後,就走出了家門。


    ◇


    我抵達了有許多下班的叔叔阿姨也在跑步,路燈林立的運動公園。把腳踏車停在停車場後,就發現田徑隊已經有好幾個人聚集在明亮的地方,一邊聊天一邊熱身。一眼看過去,發現裏麵也有不是長跑選手的人,大概跟我一樣是被人叫來的吧。人群中沒有看到美禰子的身影,我想大概是去跑道那裏練習了。


    我朝他們的方向走去。


    「喔,幸成。」一位男生舉起手跟我打招呼,一些學妹也跟著出聲:「阿幸學長。」


    因為出門時已經換上慢跑鞋了,所以我把運動背包放下後就直接開始熱身。


    天已經完全黑了,但公園各處安裝的led燈散發著明亮的白色光芒,把跑道和周圍的樹林都照得非常清楚。


    「美禰子要經過這邊了喔。」


    站在我旁邊一位同年級的男生這麽說完,美禰子和其他兩個田徑隊女生就用很有節奏的腳步聲跑過了我們麵前。她瞄了一眼手腕上帶有碼表和計算心跳功能的穿戴式終端後,往我們的方向看過來笑了一下,用眼神跟我打了招呼,正坐在地上伸展腳踝我也對她點了點頭。


    「你有在想要怎麽從佐藤那裏把美禰子搶回來嗎?」


    站在我旁邊的家夥這麽揶揄著。


    「吵死了。」


    我也已經習慣因為這件事情被田徑部的男生取笑了,所以用打鬧一般的語氣這麽說完,就進入跑道開始用不那麽快的速度跑步。讓身體稍微暖起來後,我打算跑幾次短距離衝刺,然後沿著兩公裏的步道慢跑一圈。


    我稍微活動過身體後,美禰子已經開始用毛巾擦汗,似乎是練習結束了。她慢慢往我這邊走來,開口搭話:


    「你今天一天有做什麽嗎?」


    「沒什麽特別的,就是讀書、打遊戲、然後上網看看新聞。」


    「好頹廢的生活喔。」


    「那你呢?」


    「嗯,其實也跟你差不多啦。」


    美禰子這麽說著笑了起來。


    為了調整跑步姿勢,我在之後跑了好幾次短跑衝刺。美禰子則一邊伸展大腿和小腿,一邊看著我練習。


    「你今天就練習到這了嗎?」


    我因為受不了這樣的沉默,所以開口跟她搭了話,美禰子點點頭說:「嗯,大概會再稍微慢跑一下吧。你狀況如何?」


    「今天狀況不太好呢……早上太早醒來了,結果又從上午一直睡到中午,大概是這個緣故,總覺得身體不太靈活。」


    「作息真不健康啊,你這樣大賽跑不出好成績喔。」


    「我會注意啦。」


    我這樣答道。但像今天也一樣,每次隻要有優羽子出現的「那種夢」,我就總是睡不好,不過作夢又不是我能控製的事情,所以也不是多注意就能改善。


    「美禰子,你有沒有一直重複作同樣的夢過啊?」


    雖然像這樣不自覺地就問了出來,但我目前為止都還沒對女生問過這個問題,隻問過幾位男性朋友而已。


    「怎麽?你今天是因為作惡夢才沒睡好的啊?」


    「嗯,差不多是那樣吧。」我這麽說了之後,美禰子拉著長音「是喔~~」這麽應了一聲之後回答:「我倒是有一個從幼稚園開始就一直作的夢呢。」


    「是怎樣的夢?」


    「夢的開始都是一隻狗慢吞吞地走著,然後同樣有隻貓慢慢踱步過來,貓的背上還有一隻白色的鳥,那隻鳥會一直盯著我,實在讓人毛骨悚然呢。」


    「那啥啊?」


    「有夠超現實的夢境對吧?我都懷疑自己腦袋裏到底裝些什麽了。」


    美禰子自己說著就笑了起來,於是我也跟著笑了一下。


    聽她這麽一說,我也開始思考美禰子的潛意識到底是怎麽回事。但人的潛意識原本就毫無條理,也許像這種抽象的夢反而比較常見吧。


    做完腳部舒緩動作的美禰子伸了個懶腰,「呼──」地吐出一大口氣,擦拭著臉上的汗水。之後就手裏拿著白色毛巾,沉默了好一陣子。在這短短幾秒鍾,我開始感到氣氛微妙而且有點尷尬時,美禰子一邊用視線瞄著後麵其他的田徑隊成員,用小聲但很認真的聲音喊了「中山同學」。因為很久沒聽過她用外號以外的方式喊我,讓我驚訝地抬起頭,隻聽美禰子繼續接了下去:


    「對不起。那時候……沒能明確地回答你。」


    我感覺到一陣措不及防的巨大衝擊,像是突然有東西梗在喉嚨一樣,十分難受。


    我停頓了許久,在那氣氛十分微妙的幾秒鍾沉默後,隻說了「沒關係」。當時被打擊成那樣,我也不曉得到底哪裏沒關係了,但總之我對這件事情的感想,就是「都沒關係了」。拜托,這種話就不要特地跑來說了。這樣一來,接受道歉的這方都顯得很悲慘了。


    雖然這種真心話實在說不出口,但我還是感到一陣怨憤湧上心頭,於是用站立式起跑直接全力衝刺起來。


    夜晚的黑暗中,路燈的光芒似乎都化成了白色的線條從身邊流過,咻咻的風聲呼嘯在耳邊。我覺得自己有點可笑,這不就好像我從美禰子身邊盡全力逃走一樣嗎?跑了大概五十公尺後,我把步伐轉成了慢跑。


    ──不論如何,都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了。


    我錯過了跟美禰子交往的機會。手牽手一起回家、放假去約會、一起讀書等,都是我認真想追求她時夢想過的事情。雖然這些全都化成了泡影,但如今能從對彼此感到尷尬的情況裏解脫出來,拾回國中以來就都是同社團朋友的交情,毫無芥蒂地說話,我認為這樣就已經足夠了。


    我停下來回頭看去,美禰子就站在跟剛才一模一樣的位置,一直看著我練習。


    ◇


    第六節的物理課,明明也不需要做什麽實驗,卻一直穿著白袍的穀川老師,正在說明雙縫實驗。


    在一個投影幕前放上上麵有兩個縫隙的隔板,並對螢幕打出一個個光子。由於光子是一種粒子,如果沒有被隔板反彈而是穿過了縫隙,理論上應該會隨機穿過兩個縫隙中的任意一個,到最後不論總共發射了多少光子,都會在螢幕上投影出兩個與隔板縫隙一樣的平行線。如果是使用波來進行實驗,由於波峰和波穀互相幹涉,所以會在螢幕上形成深深淺淺的幹涉圖樣。但對狹縫投射光子的實驗結果,卻與波在穿過兩道狹縫時的狀況一樣。


    於是為了觀測光子到底通過了哪個狹縫,在旁邊設置觀測儀器後再度進行同樣實驗。但此時呈現出光子波特徵的幹涉圖樣卻不知為何不見了,反而出現了呈現其粒子特性的圖形。以上的實驗,證明了微觀世界裏的電子與光子等,會同時擁有波與粒子兩種特性,這項經典實驗在許多解釋量子理論的書籍上都會出現。


    對物質這種波粒二象並立的狀態,科學界在這一百年內已經推出了數種解釋。目前的物理量子學界中,最主流也維持最久的解釋是哥本哈根派的說法,也就是「微觀中的粒子之所以會同時擁有波與粒子兩種性質,是因為它們在被觀測前無法決定其確切位置,隻能以機率來表示,直到被觀測之後為止才能確定其所在的位置」。但是為何粒子必須在被觀測到後才能決定其位置,這部分卻還沒有任何人能夠給出解釋。之後,又出現了由多重世界解釋(簡單來說,就是有多少種可能性,便會有同樣數量的複數世界存在)為基礎發展起來,包含艾弗雷特詮釋在內的各樣假說與論述,至今依然是未解的謎題。不過,在二十一世紀已經走過四分之一的現在,曾被視為異端邪說的多世界理論似乎也已經受到了普遍的支持。


    穀川老師說到這裏時,下課鍾剛好打了。我把筆記、課本、文具抱在腋下,離開物理實驗室,回到了班級教室。


    我們學校的田徑隊,星期四是自由練習日。可以休息不參加社團活動,也可以自主練習。


    短跑的選手們每周三會進行高強度訓練,然後在隔天的周四休息一天,利用逼近身體極限後產生的「超回複」原理鍛煉身體肌肉。前一天的高強度訓練讓我腳部的肌肉至今仍在隱隱作痛,所以我今天沒有去運動場,就這樣直接回家了。走過運動場上時,可以看到正在練習跳高和跳遠的選手,以及田徑隊的長跑選手們正在做練習準備。


    我一個人朝車站的方向走去,後來因為突然想去看看書或衣服,就又晃去了購物中心。


    我在服飾店裏挑揀短袖襯衫時,有幾位我們學校的女生正在擴增實境的穿衣鏡前麵挑衣服。按下能夠讀取衣服條碼的裝置後,就能夠開始操作擁有液晶螢幕功能的鏡麵,之後在螢幕上選擇指定的商品後,鏡麵上就會映出穿著該件衣服的自己了。雖然和實際穿上的樣子多少還是有點不太一樣,不過藉由這個裝置,能夠大概知道自己穿上衣服後的感覺。


    我在購物中心裏閑晃,漫無目的地轉了好幾圈後,突然看到了陳列在花店前的康乃馨,旁邊手工製作的牌子上寫著「母親節禮物」。


    說起來,這個星期日就是今年的母親節。我稍微猶豫了一下後,就買下了五百圓的組合花束。


    回到五樓公寓的家時,時間已經過了六點,總是很晚才從公司下班的媽媽,難得已經到家了。媽媽坐在沙發上滑著平板電腦,我回來後也沒有望向這邊,就那樣繼續盯著螢幕說「歡迎回來」。


    我感到有點意外:「今天回來得真早啊。」媽媽聽我這麽說便答道:「因為今天剛好沒加班啊。」


    「是喔──對了,我買了這個。」


    我把塑膠袋裏的康乃馨放到桌上,聽見包裝紙發出的沙沙聲後,媽媽終於把眼睛從平板上移開轉到這邊來。


    「什麽?花?」


    「因為母親節到了嘛。」


    「母親節是星期日吧?」


    媽媽蹙起了眉頭。


    「星期日有社團活動啊,反正提早送又沒什麽不好。」


    「這樣呀。」媽媽說著放下平板電腦,起身從倚著的沙發上站起來。


    「那我去換衣服了。」


    我這麽說完後,就回到了房間。


    按下led燈開關打開燈後,我脫下製服掛在衣架上,再換上了居家的運動服。


    我在房間的椅子上坐下,稍微看了一下我向來非常喜歡的一位物理學家,福原祥平所寫的一本科普物理書。等回到客廳時,整個室內已經飄滿晚餐的咖哩香味了。原本擺在桌上的康乃馨已經放進裝水的花瓶裏,裝飾在廚房的一角,雖然放在那種地方好像有點煞風景,不過多少還是給環境增添了一種高雅的感覺。


    「你會參加社團活動到什麽時候啊?」


    坐在我對麵的媽媽一邊聽著電視的新聞報導,一邊這麽問我。我把嘴巴裏的東西吞下去後回答:


    「從現在開始會花幾個星期轉換心態吧。如果短時間內速度沒有變快,大概在六月的第一場比賽後就會結束社團活動了。」


    「哦,那你現在大概跑多快呢?」


    「百米最佳紀錄大概是十一秒四左右吧。」


    「很快嘛。」


    「這樣一點都不算快啦,縣內能夠跑出十秒多的人比比皆是喔。」


    「十秒多跟十一秒四差很多嗎?」


    「差很多。」我點頭道。田徑是秒數競爭到小數點以下的世界,而我和縣內最厲害的那群人,差了將近一秒。如果要突破十一秒這個界限,除了後天的努力以外,也需要與生俱來的優良體格和運動神經。我在春季地方預賽中的成績雖然勉強能夠晉級縣賽,不過照往年的狀況來看,在縣大會這種等級的比賽中,我大概十有八九在預賽就會被淘汰了吧。


    「你跑田徑到現在也有六年了吧?」


    「嗯。」


    「堅持了很久呢。」


    我沒有正麵回答這句話,隻是點了點頭,繼續用湯匙撈著咖哩,吃完後就回到了房間,開始在床上讀著之前看到一半的書。沒看多久睡意就湧了上來,於是我闔起書,閉上眼睛。


    今天也會夢到跟之前一樣,有優羽子和智紀他們出現的夢嗎?我在已經朦朧的意識中,模模糊糊地這麽想著。作了這種夢之後,隔天總是會莫名地既亢奮又失落,如果是平常就算了,希望到了大賽的前一天晚上,能夠讓我好好睡一覺。


    夢就是夢,我還不希望自己一直累積至今的現實世界生活,被看不見抓不著的虛無夢境給影響。


    ◇


    不久後,氣象開始報導日本從南到北將依序進入梅雨季時,今年的埼玉縣大賽比賽日也終於到來。今天是陽光晴朗熾烈,非常炎熱的一天。不論是帶著濃綠色澤,欣欣向榮的草木,或是飄在天空之中,大片的白色積雨雲,都讓人感受到夏日臨近的腳步聲。


    就像之前跟媽媽說的一樣,如果這次無法晉級,在今天的比賽結束後,我就要退出社團了。我們學校的田徑隊實力也並不是特別強,所有年級、所有比賽種類加起來,能夠留到縣賽的也不過十人。不過學校所有田徑隊隊員,今天倒是都來為能夠參賽的人加油了。


    因為升上大學後我也不打算繼續跑田徑,所以今天也算是從國中以來累積到現在,展現六年田徑成果的日子。一定要跑出符合自己實力的成績,為最後畫下漂亮的句點。當然能夠跑出自己最佳速度那是再好不過,就算達不到,好歹也絕對不能留下起跑失誤這樣的遺憾。


    到了會場後,我開始專心熱身,讓身體進入狀態。


    我從以前就跑很快,學校運動會上總是被選為接力選手,這項特長也一直讓小時候我對自己充滿自信。


    以前在看過電視上的足球和棒球比賽後,進入國中時本來也想加入這兩項的其中一種運動社團。但是參加足球社或棒球社的人,似乎都是以前就有涉獵的人,我這個門外漢實在不好意思跑去混在這些熟手當中。所以我最後加入了不需要相關經驗的田徑隊,然後就成了短跑選手。


    一開始還曾經覺得不過就是跑步而已,但光是手臂的擺動方式和腳步的動作就都大有學問,更不用說如何判斷跑步時什麽時候該全力衝刺之類的技巧。我在加入後才明白,這項競技有著表麵上完全看不出來的深度。


    一邊研究著這些事情,一邊獨自努力磨練著自己的跑步技巧,這件事情對我來說十分有趣。當然,練習時也有一定會有需要同伴們彼此幫助的時候,但最後跑在跑道上的,就隻有自己一個人而已。


    除了接受指導老師和學長姊的教導之外,我也自己閱讀了相關的訓練書籍。像這樣每天練習下來,短跑的成績慢慢變好時,也能夠切實地感受到自己的成長。


    雖然每次都隻是在小數點以下的秒數中增加一點小小的差距,但那份差距卻是自己真正在往前進步的證明。我甚至覺得,就是這一切撐起了我十幾歲的青春。


    在百米短跑預賽開始前不久,我熱身完畢換上隊服,朝跑道旁出場選手聚集處走去。稍微出了點汗的身體非常輕盈,體內充滿力量,我可以感受到自己現在的身體狀態非常好。


    廣播宣布百米賽跑開始後,第一組選手便開跑了。聚集在周圍的人們加油聲響徹雲霄,起步槍的火藥味從風中飄來。我稍微活動了一下手腳,一邊看著其他選手在跑道上奔馳,一邊感受著上場前那種獨特的緊張感包圍著自己。


    不久後前麵的組別終於都結束了,我在起跑器調整完,起跑也練習結束之後,在起跑線前站定。


    選手們都就定位後,會按照順序念出名字。當廣播內傳出「中山幸成」這個名字時,高中的同學們都為我加油歡呼起來。我像往常一樣,朝田徑隊同學們的方向點了點頭,然後稍微扭扭肩膀和頸部,晃晃手腳,盡可能活動一下身體。


    田徑基本上來說是單人的競技,但是單一學校擁有眾多優秀選手的狀況也是會出現的,跟我同組的人中,就有那種學校出身的選手。


    我深呼吸,將鬱積在胸口的氣息吐了出來。不要在意周圍了,就想著這場比賽肯定無法拿到前麵的名次,所以人生的這最後一場百米賽跑,就不要後悔地拚盡全力吧。


    「on your marks。」


    聽到這個廣播後,我把腳搭上起跑器,擺出起跑的姿勢。至今喧鬧不已的周遭突然靜了下來,可以清楚感受到自己的心髒,一下一下在自己體內強而有力地跳動著。心跳節奏慢慢高昂了起來,力量自然地充盈在體內,準備要起跑的前一刻,所有的緊張與壓力反而都消失無蹤了。


    「set。」


    起步槍鳴槍的聲音抵達耳膜的瞬間,這副受過多年訓練的身體,就像被按下開關的機器一般動了起來。


    在加油聲瞬間炸開的會場中,我什麽都不想地擺動著自己的手腳和身體。耳邊傳來快速流動的風聲,在短短十秒又多一點的時間內,全神貫注地向前奔跑,直到抵達終點。


    有三人比我更早到達終點線,我的名次是第四名,時間則是十一秒四。以這次的狀況來說,本來就確實不太可能刷新個人紀錄,雖然這個秒數從以前以來就一直無法突破,但我對自己這次的成績覺得非常滿意。後悔什麽的基本上完全沒有,現在心裏更多的是感到交出了一張自己能夠滿意的成績單,作為六年田徑生涯的結尾,已經十分足夠了。


    我向跑道以及觀眾台上我們學校田徑隊所在的位置鞠了個躬,然後就離開賽場,回到主辦單位撥給我們學校放置行李的地方。當我坐在地上的藍色塑膠墊上時,才剛全速奔馳完的雙腳仍在發熱。


    ──我在心裏向跑了六年的這雙腿說「辛苦了」,然後開始輕輕按摩腿部的肌肉。


    ◇


    在替女子短跑以及之後的跳高選手加油後,就輪到美禰子和一位二年級學妹上場,準備開始進行女子三千公尺的比賽了。


    我和其他田徑隊男生一起走向觀眾席,替我們學校的學生加油。比賽一開始,有兩位出身運動強校的選手馬上就跟其他人拉出了一大段距離,不過落在後頭的一群人當中,美禰子是最領先的。


    我和其他隊員一樣努力喊著加油,大概三十秒後,原本還跑在差不多位置的一群選手們彼此的距離就慢慢拉開。美禰子在這時比差不多跑在一起的選手們稍微落後一點,但在最後一圈的衝刺時,美禰子追過好幾人,最後得到了第七名。


    抵達終點後,美禰子用手撐著地麵跪在地上,表情十分難受,調整過氣息後才站起來。之後在工作人員的引導下,緩緩離開跑道。


    美禰子這次跑出的時間也和她的個人最佳紀錄差不多,本來是不是還能拿到更好成績實在難說。但跟同樣晉級到縣賽的二年級學妹並肩走在一起時,美禰子的表情看起來很滿足。


    接下來又陸續進行了好幾個項目後,我們學校所有選手們今天的比賽終於全部結束了。


    最後,我們高中各有一位選手通過了男子四百公尺及女子百米預賽晉級決賽,但最終成績仍無法進入關東大賽。


    於是,今年的比賽全數結束,三年級學生就此退出社團了。雖說長跑選手在冬季還有比賽,要選擇繼續留到那時候也可以。但我們學校也不是以田徑出名的高中,所以每屆的三年級學生都還是會在這個時間點就停止社團活動,把重心放到考試上。


    在收拾好東西走出比賽會場後,我們圍著指導老師,開始進行最後一次社團會議。


    到了下午四點多,太陽開始下山了。指導老師對高三同學們說了些勉勵慰勞的話,之後就由三年級學生一個一個開始對學弟妹們說些感言。


    兩年多的這段時間,我度過了非常充實的社團生活──我對學弟妹們大致就是說了這樣的感想。雖然是很沒新意的內容,但在說出口後,反而有種放下一切的舒暢。一直以來,每次要在許多人麵前一本正經地說話時,我總是多少覺得有些別扭,但這次卻能夠十分平靜坦誠地說出自己想說的話。


    高三的女生中也有人邊說邊掉眼淚,結果學弟妹們也有人淚眼汪汪地跟著哭了起來。


    不久後,當會議終於結束,眾人準備解散時,男生隊員們帶著有點寂寞、有點害羞但又有點興奮的情緒開始互相握手擁抱。


    我從國中以來的田徑生涯,就這樣結束了。


    我走向美禰子,有點害羞地說「這五年來謝謝你」後伸出手,話語裏帶上了笑意。


    「嗯。」美禰子握住了我的手,而她今天被太陽曬了一天,紅通通的臉蛋也露出了笑容。她的手很細又有點骨感,是比我的體溫要高些,一雙很溫暖的手。


    因為我跟美禰子不同班,所以在退出社團之後,我們大概也不會有多少機會說話了吧。


    我對此並不感到遺憾,反而覺得心情很暢快。我想從國中到高中所有關於田徑隊的記憶、跟美禰子一起度過的每一天,以及她各種角度的身影,一定都會成為我美好的回憶。


    「呀──!」旁邊突然傳來了一陣尖叫。原來是有個高三男生在會議結束後,在這種好像有點高漲又好像帶點寂寞的氣氛中,趁機想抱住學妹,結果惹得人家驚聲尖叫。大家看著這一幕,都紛紛笑了起來。


    我跟美禰子也苦笑地看著發生騷動的方向,之後,她對我說「那就再見嘍」,往外走了幾步。


    「我們女生隊員,待會兒還約了要去吃飯。」


    「嗯,我知道了。」


    我這麽回覆後,美禰子就朝女生們集合的地方,踏著輕巧的步伐走了過去。我重新背好肩上的行李後,也往男生們集合的方向走去,然後就跟著男隊員們離開比賽會場走向車站,搭上了回程電車。


    ◇


    『幸成同學買了那本書啊。』


    『嗯,我在書店一看到後就非常喜歡。不過看不懂的地方,我想請優羽子的爸爸教我,可以嗎?』


    『嗯,爸爸一定會很高興的。讀者對這本書的問題和感想,爸爸也說他基本上都會回覆喔。』


    『真的嗎?太棒了!話說回來,你看書裏麵還有叔叔的照片喔。』


    『真的假的?在哪裏?』


    我翻開之前特地折角的那一頁,指出了那張照片。優羽子探頭過來看向我手中的書本,洗發精柔和的香味隱約飄散在空中,在這個角度甚至能夠清楚看見優羽子頭上的分發線,和她白皙的肌膚。


    『下一站,新武藏野站。』


    我被一陣沙啞的男性廣播聲吵醒,睜開了眼睛。在意識還有些模糊不清時,轉頭看了看周圍的狀況。


    ──這裏……是哪裏?


    彼此說了「那就學校再見」,跟最後一位一起坐車的男同學道別之後……我就完全沒有印象了。


    我在剛醒來還抓太不到現實感的狀態中,就這麽出神地看向窗外,茶園與雜木林,這兩者不斷重複出現的田園風景。


    『轉乘東澤線與往入澤遊樂園站方向的旅客,請在本站換車。』


    聽到這句廣播後,還有些恍惚的我瞬間清醒了過來。


    ──入澤遊樂園。


    我的腦海中,浮現了不久前看到,關於這座古老遊樂園就要拆毀改建的新聞。以及……


    『幸成同學買了那本書啊。』


    感覺和我非常熟稔的女孩子,她的這句話仍在我腦海中回響。


    原來是這樣啊──直到剛才醒來為止,我又作了一直以來的「那種夢」,隻不過,這次是以前從沒出現過的情節。我正在讀某本書,然後把書也拿給了優羽子看,那到底是什麽樣的書呢……隻模糊地記得某種像是植物的根部一樣,有著無數分叉的圖形……那到底是什麽呢?不管我怎麽回想,都想不起來。


    電車開始減速,不久後便進入了車站月台。電車停下後,說著『右側開門』的廣播響起,伴隨著一陣排氣聲,車門開了。


    我還沒能完全擺脫睡意,腦袋仍然有點昏昏沉沉的。


    就在這時,我彷佛看見正


    對麵的車門外,幼時的我一臉開心地跟著另一群孩子走過。


    我想都沒想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車門即將關閉。』


    車內廣播響起,車站裏也開始播送警示車門要關的一小段電子音旋律。我側身鑽過已經開始關上的車門縫隙,跑出了車廂。


    一下車後,車門就關上了,電車開始慢慢地駛出了月台。逐漸加速的列車,反射著夕陽的光線漸漸走遠。


    ──居然跑下車了……


    我為自己剛才那一瞬間,連自己都不明白的行為愣住了。用穿戴式終端確認了電車時刻表後,發現下一班電車是在二十分鍾後。這一站坐不到快速和急行這些比較省時間,但不會各站都停的列車。我們先前因為剛參加完比賽後實在很累,就算會多花點時間也想要有空位坐,所以沒有搭人多的急行班次,而選擇了各站都停的普通班次。


    我站在安靜無人的車站內,一時不曉得該怎麽辦才好。朝電車離開的方向看去,隻見鐵道閃著淡淡的銀色光輝。


    這座新武藏野站是在我住的地方的隔壁鎮上,至今為止,我還沒有在這裏下過車。明明是第一次來的地方,但一下車之後,卻完全沒有陌生的感覺。


    不遠的地方有座樓梯。


    ──沒錯,我確實……曾經爬過那座樓梯。


    那種「既視記憶」又在腦袋裏閃過,讓我「想起」了自己應當從未經驗過的事情,也讓我不由自主地朝那座樓梯走去。金屬製的銀色扶手、邊緣貼著止滑塑膠條、靠左行走的水泥階梯、牆上貼著本地職業棒球隊的宣傳、不要低頭滑手機跟打遊戲的警語,以及介紹美術館展覽的海報。明明就是很普通,無論在哪裏都能看到的車站樓梯,卻不知為何,有種非常強烈的既視感。


    就像是被那種強烈的熟悉感給牽引,我一路走到了另一個月台,這裏出現了「往入澤遊樂園」的標誌。我看了一下時間表,距離下一班電車還有五分鍾。


    ◇


    我坐在隻有四節車廂,通往入澤遊樂園的電車上時,那種既視感依然持續著。我好像陷入了自己應當未曾經曆過的「回憶」中,而且這種奇妙的感覺仍不斷地在加強。


    今天的日照時數很長,傍晚的時間也因此延長了不少。從比賽會場出來後就開始偏黃的陽光如今已轉為赤紅,天空也被染成了紫色。


    我所在的這節車廂內,就隻有我一個人。我想即使是星期日,在這種一般假日又是不上不上的時間點,除了住在這條路線附近的人以外,也不太會有人搭上這班前往遊樂園的電車了吧。


    中途停經兩站後(期間完全沒有人上下車),總共花了約十五分鍾便抵達了入澤遊樂園站。


    這裏光線昏暗,隻有寥寥幾盞燈,冷清到完全看不出是附近有遊樂園的車站。


    我用平板電腦看了一下遊樂園的網站,發現改建工程似乎是從下個月就要開始了。


    我到底為什麽會跑到這裏來呢?回想起自己這種出乎意料的舉動,自己都忍不住笑了出來。這和退出社團後那份感傷的心情,或許也多少有點關係吧。


    我歎了一口氣。


    這裏能夠看見沒有在動的摩天輪。大概是哪裏正在做施工準備,可以聽見遊樂園裏傳來像是敲打金屬的清脆聲響。


    我想著既然都跑到這裏了,不如稍微晃晃再回去,於是抬腳走出了車站。


    經過像是隧道一樣的閘門口後,出現了一張寫著「改建準備中,遊樂園禁止進入」的鐵製告示牌。


    遊樂園入口附近沒有任何人影,長著茂盛新芽的行道樹和盛開的杜鵑沿著籬笆一路延伸到遠處。在昏暗的暮色中,西方天空僅剩一絲光線,遊樂園裏的雲霄飛車和高塔等設施,一個個都成了巨大的黑色剪影。


    風吹過,沙沙的樹葉聲響起。我無意識地輕撫開在腳邊的杜鵑花,白色的花朵非常美麗。杜鵑灌木叢一直延伸到遠方,那份綠沐浴在夕陽之下,也稍微帶上了柔和的橙紅。


    然後就在那前方,出現了跟我一樣看著杜鵑花叢的身影。


    凝神一看後,發現那是有著一頭短發的女生。紅色的服裝外麵套著灰色開襟外套,肩上背著白色的肩背包。逆光中,能夠看見她纖細的剪影。


    雖然看不清臉龐,但不知為何,這女孩帶給我的印象,讓我覺得自己似乎認識她。


    那個身影突然抬起頭,朝這裏望過來。


    這瞬間,我腦袋裏的那些不明記憶就像是跟現實中的體驗融合起來,產生了如同夢和現實重疊一樣的強烈不協調感。


    她朝我的方向走了一步,腳步聲清楚地傳到我的耳邊。角度稍微變換了之後,紅色的夕陽照在她的臉上,讓我能夠清楚地看見那張臉龐──


    我好像……見過這個人。


    像是在遮掩什麽一樣,她不時撫過樹叢裏的杜鵑花,偶爾朝我這邊望過來。


    心髒不知為何快速跳動了起來。就算是今天早上集結六年以來田徑生涯之大成,進行百米競速起跑的時候,我都沒有像現在這樣緊張過。我的腳就像是被那陣奇妙的熟悉感引領,朝著那個人的方向,一步一步走了過去。而那個女孩子仍像之前一樣,交錯地看著我和杜鵑花。


    「請問……」


    走到聲音能夠傳達的距離後,我下意識地向她搭話,但出聲後卻遲遲講不出下一句內容,氣氛一時有些微妙地尷尬。我不加思索地低下頭,看著她的腳。紅色的輕便女鞋,鞋跟發出清脆的聲音,稍微移動了一下。


    「呃……」想說些什麽,話語卻隻在舌頭打轉,最後我還是抬起頭來,從一片空白的腦中好不容易擠出了一句話。


    「……我們……有在哪裏見過嗎?」


    那個女孩子感覺像是輕輕倒抽了一口氣,表情僵硬了一下。然後她露出一個很溫柔卻有點疑惑的笑容,偏著頭說:


    「……有嗎……?」


    雖然這一瞬間實在感到非常窘迫,但我還是順著已經打開的話匣子繼續接了下去。


    「總覺得……好像看過你的樣子……抱歉,我不是想跟你搭訕,是真的覺得在哪裏見過麵,才會跟你搭話的……」


    「沒關係。」那個女孩子這麽說了。


    「其實我剛才也有這種感覺……總覺得好像曾經在哪裏見過你。」


    她又歪著頭,好像更加困惑似的思考了起來。


    「不好意思,我好像總是知道自己明明不應該知道的東西,偶爾會出現這樣的狀況……真的是非常抱歉。」


    這句話一說完我就後悔了。對第一次見麵的人,我到底在說什麽啊?


    「好像總是知道自己明明不應該知道的東西」什麽的,未免太莫名其妙了。突然跟別人說這個,一定會被當成奇怪的人吧。


    還是趕快離開,早點回家好了……


    我這麽想著正想轉身離去時,那個女孩子卻喊住了我:「請等一下。」我下意識地馬上又轉了回去。


    「那個……」她有點畏縮地欲言又止後,才說:


    「──其實,我也一樣。」


    「……什麽意思?」


    我感受到自己原本就高昂不已的心跳聲更加雀躍了起來。


    「我經常會有……該說是既視感嗎?今天會來這裏,也是因為那份既視感的關係。我看到了這裏就要被拆毀的新聞,所以……」


    我很訝異,然後突然感受到自己從剛才開始的猜測,似乎成為了現實。當下也不再考慮對話順序問題,直接朝對方問道:


    「難道說……應該說,你該不會名叫優羽子吧?」


    那個女孩子的頭像是彈簧一般迅速抬起:


    「是的!」


    然後,


    她一直以來的緊張瞬間轉成了驚訝的笑容:


    「我是福原優羽子。我想你應該是幸成同學或者智紀同學吧?不好意思,這部分的記憶稍微有點模糊了……」


    在夢中聽見的那聲「幸成同學」,和眼前女孩子的聲音重疊了。


    「嗯,我是中山幸成。」


    「果然沒錯!」


    她露出飽含驚訝與喜悅的開心笑容大喊了一聲。


    「我一直以來都認識你!」


    ◇


    我們在附近的自動販賣機買了飲料後,就在長滿初夏嫩芽的樹下落座,繼續在長椅上談話。我買了罐裝咖啡,她則是小罐的寶特瓶裝奶茶。


    「我有跟你一起來過這裏的記憶。」


    「水上樂園對吧?」


    優羽子兩手拿著寶特瓶放在大腿上,一邊笑著這麽說道。


    「沒錯。」我用力地點著頭附和。


    「……男生三個,女生也是三個……雖然大多時候都是各玩各的,但是大家的行李都放在同一個地方,午餐也是一起吃……」


    她的語氣聽起來就像是在說一件懷念的事情,聽著她說的話,我的腦海中也浮現了許多鮮明的畫麵。和她著共同的過去和經曆,讓我在一瞬間湧上了親近感,但同時也因為這種不可思議的狀況感到有些毛骨悚然。


    「怎麽了嗎?」


    大概是因為我的表情突然僵硬了起來,優羽子費解地問道。


    「該怎麽說呢……剛剛說的那些事情,果然怎麽回想都不是自己經曆過的對吧。」


    「嗯,我也是。其實我以前根本沒有來過這邊的泳池。」


    「──而且,我們以前明明沒見過麵,卻都擁有刻在身體裏的共同記憶。」


    我正想加一句「不覺得有點可怕嗎」時,個性大概非常樂天的優羽子卻隻說「要說的話確實是這樣耶」,又歪著頭開始思考。我對這件不太正常的事情感到背脊發涼,不過她似乎完全沒有這種感覺的樣子。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呢……?」


    因為個性比較跳脫,所以她這是在配合我說的玩笑嗎?不過從至今為止的狀況來看,優羽子不像是會開這種玩笑的人。


    她思考了一下後說:「像這樣的事情,你有在其他人身上見過嗎?」


    「至少我是沒聽過……」


    「也是呢。」


    真是不可思議──她小聲說道。


    我感到非常混亂,到底是什麽原因才會發生這種事呢?我們的腦中發出某種不明電波,偶然將我和優羽子的腦袋連在一起,讓我們有了相同的記憶嗎……這也未免太蠢了。我對自己腦海中為這種情況做出的無厘頭解釋一一加以吐槽。


    「幸成同學,你不要緊吧?」


    優羽子望著我問道。不知不覺中低頭沉思的我抬起頭,就見到她大大的黑眼睛和長長的睫毛。她如此靠近的臉龐,一瞬間占據了我整副心思。


    「呃,啊,抱歉。我隻是感到有點混亂……我從剛才開始就在想,為什麽會發生這種事情呢?」


    「幸成同學難道是理科的學生?」


    「是這樣沒錯……」


    「果然啊。」


    優羽子這麽說著,露出一副理解的表情:


    「我的父親也是做科學研究的人,我就覺得你們的氣質有點類似呢……回去之後,我也打算問問我父親有沒有聽過類似的事情。」


    「問這種事情不會很奇怪嗎?」


    「就說是在電影上看到的之類,簡單帶過就好啦。」


    優羽子笑著說道。對這種理應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她果然一點都不覺得有哪裏可怕的樣子。我感到無奈的同時,心情也安定了下來。


    不知不覺中,四周已經完全天黑了。天空僅剩淺淺的夕陽餘暉,而附近亮起的路燈,則明晃晃地昭示著自己的存在感。


    我們一直慢慢喝著的飲料似乎都快喝完了,對話在這時也剛好到一個段落,一段氣氛微妙的沉默降臨。我出聲道:「那個……」而她回應:「怎麽了?」


    「如果方便的話,道別前能夠交換一下聯絡方式嗎?」


    對第一次見麵的女孩說出這種話,連我自己都被自己嚇到了。但不知為何,我非常強烈地覺得,不能讓這次的邂逅就這麽平淡的結束。


    「喔,好啊。確實應該留一下,其實我也想問你的聯絡方式呢。」


    她一邊說著「好險好險,差點忘了」,一邊從包包裏拿出裝著記事本型手機套的智慧型手機。我也從口袋裏掏出我的手機,兩人互相交換通訊軟體的帳號。


    然後我們就從長椅上站起來,將喝完的飲料容器投進垃圾桶後,一起走向了車站。


    「優羽子,你住在哪裏呢?」我問道,而她回答自己住在東京豐島區。


    「不過,直到小學畢業為止,我其實都住在這附近喔。」


    「你是讀哪個國小?」


    「入澤第二國小。」


    在那個學校就讀的學生,都是家裏住得離我很近的孩子們。


    「我是讀第一國小喔。」


    「真的嗎?那我們以前住很近呢。」優羽子似乎變得有些興奮起來,不過她又馬上疑惑地歪了歪頭:


    「我們住很近……跟這點不曉得是不是也有關係呢?」她像是半自言自語地小聲說著。


    「不知道耶……」


    我又仔細回溯了一遍自己的記憶,但我應該確實從來不認識別的學校的女孩子才對。優羽子的步調慢了下來,似乎也在思考著同樣的問題。遠處的風景淹沒在一片黑暗中,這附近已經一片漆黑了,前方明亮的車站,在這昏暗的傍晚時分格外清晰。


    「從這裏到豐島區要滿久的呢。」


    聽我這麽說,優羽子搖搖頭。


    「還好,從這邊回去大概不用一小時。這時間車上人不多,找位子坐下來看看書的話,很快就到了。」


    我們一邊聊著天,在依然杳無人煙的入澤遊樂園站等車,並搭上了沒有其他任何乘客的列車。因為實在太安靜了,對話中斷後,那份靜謐便讓人有些尷尬。


    我們在新武藏野站下車,然後我轉乘下行列車,優羽子則是轉上行列車。


    「那就……再見了。」我對要前往另一個月台的優羽子道別,她輕輕點了點頭,說了「嗯,再見」之後,就走上了前往上行列車月台的階梯。


    我一個人在椅子上坐下,等待下一班列車。太陽已經下山了,從月台的鐵皮屋頂間隙能夠看見無雲的夜空。因為稍微覺得有點冷了,於是我把卷起的襯衫袖子放下。


    不久後電車來了,我搭上眾多乘客也都跟我一樣準備回家的下行列車。身處車廂內的這片嘈雜當中時,至今為止與自稱福原優羽子的女孩子相遇的事情,突然都變得像是一場夢。


    但是,將智慧型手機從口袋拿出來後,通訊軟體的畫麵上,確實登錄著「福原優羽子」這個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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