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田徑隊後,我包包裏麵裝的東西,就從替換衣物和製汗噴霧劑,變成能夠在休息時間和電車上看的參考書和單字本。


    學校如今也已經進入了高三的六月中旬,必須要開始認真準備考試了。我為了讓心態和生活習慣轉換成備考模式,不但買了參考書,還製作了讀書時間表貼在書桌前麵。


    我的誌願是考上一所名叫東京尖端科學技術大學的學校,以我們家的經濟狀況來看,實在不太可能讓我有重考的機會,所以一定要一次就考上才行。


    東京尖端科學技術大學是一所綜合理工大學,聚集了許多經常在科學雜誌等平台刊登研究論文的著名物理學家,是不少人的誌願學校,所以入學考試的錄取分數和加權都很高。我在今年春天模擬考的成績中,理科和文科成績差距很大,隻看理科成績要錄取應該是沒有問題,但文科成績如果再不努力提升一下,大概就隻能落榜了。


    我現在養成了白天學校課業結束後立刻回家,換上居家服後就坐上書桌的習慣。這時候媽媽通常都還沒回家,家裏非常安靜適合念書。


    今天也是五點前回到家後,就花上一個半小時坐在書桌前。雖然因為每天狀況不同,讀書狀況自然就有好有壞,不過像這樣好一段時間持續專注用功之後,精神變得慢慢無法集中,要繼續盯著書本上的文字和算式也讓人痛苦不已。


    我放下筆稍微休息了一下,拿起放在書桌旁的智慧型手機點開通訊軟體,不自覺地盯著「福原優羽子」這個才新增上去沒多久的名字。


    現在回想起來,在告別高中社團的那天傍晚,與優羽子的相遇簡直就像作夢般不可思議,讓人毫無實感。但這是確實發生過的事情,手機螢幕上顯示的名字就是最好的證據。


    我跟優羽子過去明明完全沒見過麵,卻彼此知曉對方的事情,並且有著共通的記憶。


    這件事情真是越想越覺得奇妙。


    『我們再找機會聊聊之前的那件事吧?』我在那天相遇之後,曾發送過這樣的訊息給優羽子。


    優羽子也回覆了同意的訊息:『好啊。』


    之後我們約好了碰麵的時間地點,因為優羽子住在東京豐島區,所以就由我過去市中心跟她見麵。


    那天是六月的第三個星期日,我們約好下午兩點在池袋站的東邊出口會合。


    我在行事曆app填入這項行程,也在書桌旁的月曆上做了記號。


    ◇


    我在約好的十五分鍾前抵達了池袋站。


    跟著大批人潮一起下車,順著人群的腳步走出車站閘門,接近車站出口後,就靠著某根沒什麽人的柱子停下來。


    『我到了。現在正在靠近出口的一根大柱子旁。』


    我用通訊軟體向優羽子傳訊息,而對方很快回傳了「明白」,還加上了一個貓咪帶著「ok」對話泡泡的可愛圖案。


    優羽子幾分鍾後就到了。我從台階底下往上看去,正好見到前來會合的優羽子。她穿著白色短袖罩衫、長度及膝的藍色裙子。優羽子很快就看到我,直直地朝這邊走了過來。


    「不好意思,好像讓你等了。」


    她微微低下頭表達歉意,而我搖搖頭回答「不會」。


    「要去哪裏好呢?」被優羽子這麽問了之後,我回答:「我剛剛想了一下。」剛才在車上時,怕店家會客滿,因此先選好大概三個適合的地點,我最後說出了從車站走過去最近的一家咖啡廳。


    「這裏可以嗎?」


    「嗯,沒問題。」優羽子點頭同意。


    我們走出車站,一邊閑聊一邊走在人行道上。寬闊的車道上車輛來來往往,許多穿著套裝的上班族和穿著便服的年輕人走在路上。附近行人如織,而且除了日文之外,也能夠聽到許多不同的語言。雖說也跟朋友來過幾次了,不過一直住在寧靜郊區的我,確實還是不太習慣市中心的氛圍。


    不久後我們就抵達目的地,來到這家我住的郊區也有的連鎖咖啡廳時,優羽子說:「這家店我常來耶,我很喜歡這裏的焦糖瑪奇朵喔。」


    因為以前我從來沒有跟女孩子單獨去過哪家店,所以一直有點不安,不曉得自己挑的地方優羽子是否能夠接受,看來這選擇應該還算可以。放下心來後,我推開了店門。


    往店內一眼看過去,大多數的座位似乎都是空的。我們在櫃台點了各自的飲料後,選了一個兩人座的木桌入座。這裏的地板和牆壁都是清一色的木頭色調,氣氛讓人很放鬆。正在工作或讀書的客人大都坐在靠牆的位置,店內中央沙發區則是一群在聊天的年輕女孩子。


    挑了空的位置跟優羽子麵對麵坐下後,我突然緊張起來,莫名有些心神不寧。坐在正對麵的優羽子,充滿女人味的短卷發發尾微微朝內側卷起,看起來穩重又可愛。


    優羽子拿著馬克杯,喝了一口焦糖瑪奇朵後,「呼──」地吐出了一口氣。這時她忽然抬起了視線,與我四目相對,兩人之間一陣沉默。就像是要掩飾掉這份尷尬一樣,我喝了一口自己點的冰咖啡。


    然後,優羽子開口了:「那個……」


    「我們的記憶是不是真的符合,還是趕快再來驗證一下吧。我想了一個方法……」


    優羽子這麽說著,將原本掛在椅背上的包包放到腿上,開始悉悉簌簌地翻著什麽。


    「我們各自將『那種記憶』裏常出現的人名寫在紙上,然後一起攤開。」她邊說著邊從記事本上撕下一張紙遞出給我,那張筆記本內頁的角落還有著花朵圖案,感覺就是女孩子會喜歡的那種漂亮書寫紙。


    為了保證不會不小心看到對方寫的內容,我們還在桌子中間豎起了菜單。


    我拿出文具,閉上眼睛強迫自己回想那些已經模糊不清的記憶,在紙上寫下「智紀、高誌、健二、美菜實」這幾個名字。雖然總覺得應該還有其他人,不過目前能夠回想起來的,大概就是這幾個名字了。


    過了兩三分鍾後,優羽子問:「好了嗎?」


    「好了。」


    「那我們比對看看吧。」


    我一邊擔心要是沒一個名字是一樣的該怎麽辦,一邊把紙推到桌子正中央。


    我寫上了「智紀、高誌、健二、美菜實」這幾個名字的紙條旁邊,是優羽子寫著「美裏、美菜實、智紀、浩司」的紙條。我很快讀過優羽子寫的幾個名字,而優羽子則把相同的名字用紅筆圈了起來。


    相同的有「智紀」和「美菜實」這兩個名字。


    不過在看到「美裏」這個名字時,我腦中突然浮現一個綁馬尾女孩子的身影。優羽子似乎也和我一樣,她興奮地自言自語:「就是這些名字沒錯,我的印象裏也有高誌和健二這些兩個人!」


    確認我們的記憶似乎確實相同之後,我因為驚訝和興奮,一時之間也跟著高興了起來。但過了一會兒冷靜下來後,看著這兩張寫出相同名字的筆記紙,我突然感到背後發涼,甚至有些毛骨悚然。


    ──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居然真的有這麽不可思議的事情呢。」


    優羽子似乎完全沒有這種感覺,她一邊微笑看著這兩張並列的紙條,一邊說要「留作紀念」,拿出智慧型手機用照相功能做紀錄,發出清脆的快門聲。我想著將這兩張紙條當作「證據」,同樣用手機拍下了照片。


    「我們上輩子該不會是朋友吧?」優羽子用開玩笑的語氣說道。


    「有可能喔。」我也笑著這樣回答。


    「不過這樣一來,我們上輩子死得還滿早的啊。而且那應該也不是多久以前的事情,畢竟在那種記憶中,我還玩過行動裝置上的遊戲呢……」


    「是啊。」我跟著附和道。但回想起來,我


    甚至擁有和六年前「新東京奧運」相關的既視記憶,所以我想應該不是優羽子說的那樣。不過感覺優羽子似乎也隻是在開玩笑的樣子,所以這件事我就沒有說出來。


    「嗯──」優羽子努力地思考著。


    回頭來看,我們的相遇難道也隻是偶然嗎?還是某種奇異的現象導致了這場特別的邂逅呢?


    我也跟著深深地思考起來,畢竟從來沒聽過有誰能夠「認識」自己從沒見過的人,而且還能與對方擁有共同的記憶。


    我們兩人就這樣苦思,過了一段沉默的時間,耳邊持續縈繞著店裏客人的交談聲、餐具碰撞聲,以及旁邊的男生操作終端的鍵盤聲。


    越想似乎隻越感到混亂,於是我暫時停止了思考。這種無法理解的事情再怎麽想,隻憑我也是找不到答案。


    同樣沉思許久的優羽子看上去似乎也累了,歪著頭呼出一口氣,拿起馬克杯又喝了一口。「飲料有點冷掉了呢。」她小聲嘟嚷,將馬克杯放回桌上,同時發出小小的清脆聲音。


    在我們身上發生的狀況確實非常不可思議,不過,也許世界上就是有這種事情吧。如果真要探究的話,這個宇宙究竟為何會誕生?在那之前,或者說在宇宙之外又有什麽東西呢?為什麽會誕生像我們這樣的生物,又為什麽人會擁有意識呢?與這些更加根本、也更加不可思議的問題比起來,隻不過是與他人共有一些奇怪的記憶罷了,沒什麽好大驚小怪的……像是要說服自己一般,我不知不覺地這麽想著。


    這時,優羽子猛然抬起頭,動作就像是在說「我想到了一個好主意」。


    「我們從現在開始去做各方麵的確認吧。」


    「呃,確認?」


    「嗯。我們把作過的夢和有印象的地點寫下來,之後也像今天這樣約出來碰麵,一起去這些地方看看。」


    「原來如此。」


    「實際去到那些地方後,說不定會再度想起什麽喔。」


    「……也是呢。」


    我稍微思考了一下,也點頭同意。我是認為無論搜集到多少證據及線索,應該也沒辦法解釋這種現象。就這點來說,優羽子似乎樂觀多了,或許她隻是好奇心強烈了一點而已。


    在那之後,我們對那種「既視記憶」以及現在各自在就讀的學校等「日常話題」,又聊了大約一個小時,因為優羽子傍晚似乎必須去上鋼琴課,我們便決定結束今天的會麵,各自回家了。不過在高三準備升學的這段時期還持續學習鋼琴,讓我不禁疑惑優羽子是不是想考音樂大學。


    我們一起走向車站,我準備搭乘會經過我家附近一條街道的民營鐵路,優羽子則往山手線月台的方向走去。


    下午四點這個不上不下的時間,車站內仍有不少人。我在月台等候列車的隊伍裏排隊時,望著正前方的一排大樓,與從雲層縫隙灑下的陽光。


    我搭上了不久後到來的列車,進入車廂在位置上坐下,不時用智慧型手機看看新聞,或是讀一讀自己帶出來的書。


    但是,我卻一直無法集中精神。優羽子跟我要去走遍各種地方的情景,總是若有似無地浮現在我的腦海中。


    ◇


    跟優羽子那次見麵後已經過了一周。我跟她在這期間也用通訊軟體聯係了好幾次,不過看樣子下次能夠見麵的時間,似乎最快也要到暑假了。我跟優羽子分別都要迎來第一學期的期末考,而且如果真有什麽要事,到時再聯絡就好,所以其實也不太需要頻繁見麵。


    我們約好,在這期間要記錄下自己作的夢,以及整理「既視記憶」裏出現的地方。我為此買了專用的筆記本,記錄下每次所做的「那種夢」,或是走在街上時突然浮現在腦中的畫麵。


    今天的天空,也依然被梅雨季的陰雲壟罩而陰沉不已。從早上就開始淅瀝淅瀝地下著雨,我坐在靠窗的位置,望著玻璃上的水珠,窗外一片昏暗寂寥,教室裏的景象隱約地映在玻璃窗上。


    第七節課結束後,教室裏的同學們開始收拾東西準備回家。我從教室後麵的傘架裏拿了自己的傘後離開教室,不久後就見到正在走廊上鍛煉肌力的棒球隊和田徑隊隊員。


    「中山學長。」「阿幸學長。」「學長再見。」田徑隊的幾位學弟妹看到我紛紛打招呼,我在回應「訓練加油」後就繼續往前走,一路來到即使亮著日光燈,光線仍然昏暗不已的教學樓出入口,把室內鞋換成上學時穿的樂福鞋,走出了建築物。


    走到校門為止的這段路上,綻放著各形各色的傘花。我也打開自己的傘,跨進雨幕,像一滴雨水一樣流入了人群當中。天上落下的雨滴打在傘麵上,不斷發出啪啦啪啦的聲響,同時也落在柏油路上的水窪裏。水麵上蕩開數道波紋,映照出走過的學生們的身影。


    今天天氣非常悶熱,隻是在路上走著,皮膚上就漸漸附了一層汗。我將傘輪流換手拿著,分別把長袖襯衫兩手的袖子卷到手肘處。


    這時,我突然發現走在前麵的某個人影,是我所熟悉的纖細背影。雖然頸部以上被深藍色的傘蓋住了,隻能見到帆布背包和直直垂在腦後的長發,不過光看這個背影,我便明白了那是美禰子。


    退出田徑社後,我和她便再也沒說過一次話,而文組學生和理組學生的教室又在不同樓層,基本上也不會在學校裏碰到麵。而我想現在正走在美禰子旁邊的,應該就是佐藤了吧。


    因為某種說不上來的窘迫感,我慢下腳步,盡量和他們保持距離。


    天空被厚厚的雲層所覆蓋,時間明明才下午四點而已,天色就已經相當陰暗。路燈發出白色的光芒,落下的雨絲在燈光中如同銀色的細線。


    下了電車之後,我在雨中騎著腳踏車回到家。我一進家門就馬上脫下淋濕的製服,換上五分褲和t恤,連燈都沒開就倒在床上。淅瀝淅瀝的寧靜雨聲,隔著窗戶隱約傳來。我不自覺地拿起手機,點開了通訊軟體看著我跟優羽子的對話紀錄。


    『我記錄關於「那些記憶」的狀況也很順利喔。我每天都帶著筆記本,把所有想到的事情都記下來。照這樣子看來,下次見麵前大概就會把一整本筆記本用完了。』


    窗外的天色漸漸變暗了,這份昏暗與寂靜,讓待在自己房間裏的我,因為安心和疲憊漸漸昏沉了意識。


    今天就稍微休息一下後,再來準備接近的期末考試吧。我這麽想著,關掉手機螢幕,閉上了眼睛。


    ◇


    一個月後,期末考也順利結束,來到暑假第一個星期五,與優羽子久違再度見麵的日子終於到了。


    上次優羽子提案要「實際走一趟帶有『那種記憶』的地方」,而今天正是計畫實行的日子。之前用通訊軟體聯絡時,這項計畫已經被優羽子命名為「收集記憶碎片之旅」,聽起來總像是哪部愛情電影會取的名字。雖然我覺得有點害羞,但為了方便起見,我在聯絡的訊息中也都使用了這個稱呼。


    我到入澤車站迎接特地從東京過來的優羽子。梅雨季大約在一個星期前就結束了,今天的天氣非常晴朗乾爽。


    下午兩點,我在車站閘門外等了不久之後,優羽子就隨著一波出站的人群出現了。她穿著米色的及膝裙和水藍色的短袖襯衣,肩上背著小小的包包。


    「好久不見了。」優羽子微微點頭說道。


    要說實際見麵的話,這算是第三次了。我同樣也向優羽子打了招呼,因為這期間也有用手機互相聯係,所以倒沒有上次那麽生疏的感覺。而最讓我感到不可思議的是,明明也才相處沒有多長的時間,但每次見到優羽子時,我就像是遇到了自己熟悉親近的人一樣,總是打從心裏感到高興起來。


    我們首先來到附近的咖啡廳,拿出這段時間記錄下來的資料,


    開始討論要從哪裏開始這次的「收集記憶碎片之旅」。


    優羽子拿出了記了滿滿一整本文字和圖像的筆記本,裏麵全都是她「記得」的內容。從這點看上去,優羽子似乎是性格很認真,做事情一絲不苟的人,而且她所擁有的「記憶」看樣子也比要我多很多,這段時間記錄下來的資料量幾乎比我多出一倍。


    我們把筆記本攤開並在一起,互相討論起來。因為優羽子掌握的記憶比較多,所以討論慢慢就變成由她開口說明她記錄下的各種場所名稱與那些圖像,然後由我來挑出自己有印象的地方。


    首先是補習班,我們馬上得知兩人關於這部分的記憶是一致的。用網路查詢一下後,這附近的補習班大概有八所。分別確認過這幾家補習班的照片後,我們兩人都認出「就是這裏!」的,是一間叫作「入澤英數補習班」的地方。


    「總覺得光用網路就把這部分的記憶確認完畢了呢。」


    聽我這麽說了之後,優羽子又接道:「但是實際走一趟、親眼看過之後,說不定又會有什麽發現。」我想想也是,因為就像優羽子所說,那種「似曾相似的感覺」經常是走在路上的時候,伴隨著自己理應未曾經曆過的記憶和畫麵,突然就冒了出來。


    「那我們就走吧。」


    確認過今天要去的地方怎麽走後,我們將咖啡喝完,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從涼爽的店內一走出來,馬上就感受到了比之前更加炎熱的暑氣。被夏日陽光灼燒的柏油路麵反射著黑亮的光芒,喧鬧的蟬聲不絕於耳。


    ◇


    優羽子一邊走在街上一邊感歎著「好懷念啊」,據說這是她升國中前舉家搬到現在住的豐島區後,第一次回到這裏。


    「我家以前就在前麵那裏的住宅區喔。」


    優羽子指著我們所走的路線前方說道。


    「那還真是很近呢。」


    我住的公寓跟優羽子以前住的住宅區之間,由於中間流過一條河川而被切分成了不同學區,讓我們兩人分別就讀了不同學校,但我跟優羽子以前其實住得非常靠近。


    「可以稍微繞過去看一下嗎?」優羽子開口這麽說了之後,我們也就決定轉道往她家的方向前進了。


    一拐彎走入住宅區後,就發現這裏的街道顯得更加簇新,柏油路麵也非常漂亮,四周的住家設計感覺十分高級。


    而優羽子以前住的地方,就在這條道路的尾端。這棟兩層樓住宅,目前似乎已經有別的人家入住,前麵的庭院裏種著被人精心照料的花草,停車場的角落裏放著腳踏車,窗戶也都拉上了窗簾。


    優羽子站在那棟房子前,似乎有感而發:「怎麽說呢……感覺有點奇妙。以前每天從這個家出門去上小學的記憶,都好像變成假的一樣。」


    「現在已經沒有任何朋友住在這附近了嗎?」


    「這條街上沒有跟我同年級的朋友,倒是有個小我一年級,偶爾會一起放學的女生……不過我搬家之後,我們就再也沒有聯絡過了。」


    優羽子稍微看過自己童年時代住過的房子後,就轉向我說:「很謝謝你陪我過來,我們走吧。」之後我們兩人走回原定的路途,一邊用手機確認地圖,一邊前往那家補習班所在的大樓。


    從優羽子以前的家走過來,大約經過十五分鍾的路程後就到了。這棟大樓的一樓是美發店,另外也有看到法律事務所的招牌。雖然一樓有著落地玻璃的美發店還算漂亮,但以整體建築來看,有些地方的塗裝甚至已經剝落,大概也是有點老舊的建築物了。這附近還有間神社,蟬鳴聲的大合唱不斷從那邊的樹林裏流泄出來。


    我們爬上樓梯,想走進裏麵看看。貼著防滑的塑膠片的水泥樓梯十分狹窄,大概並排站上三個人就會變得十分擁擠。


    我們前後爬上樓梯,不久後便雙雙站在寫著「入澤英數補習班」的玻璃門前。


    就在這時,原本還不是很明顯的既視感突然強烈地湧上。我突然覺得,自己曾經無數次用手搭上這個門把將門打開。金屬門把冰冷的觸感鮮活地在腦海中複蘇,甚至讓人感受到,那似乎就是曾經發生過的真實記憶。


    我握住門把,手上的觸感就跟剛才浮現的記憶一模一樣。然後,我才發現剛才瞬間迸發的好奇心,讓我連雞皮疙瘩都冒出來了。


    「絕對沒錯,我記得這個地方。而且在來到這裏之後,我又回想起了好幾件事情。」


    「果然!」


    優羽子高興地說著。


    她的臉上浮現對好像這一切感到奇妙不已,又好像非常懷念的表情。優羽子偷偷往玻璃門內看了一下,門邊有個櫃台,一位年輕的女性坐在那裏,似乎正在處理什麽事務。


    「我們就不要進去了吧。」


    我這麽說,而優羽子也點頭同意,投往玻璃門內的視線又轉回到我身上來。


    之後,我們再次走下狹窄的樓梯來到外麵。剛告別梅雨季的室外非常炎熱,我們來到附近的神社,在陰影處的長椅上坐下,稍微休息了一下。


    炎炎夏日的下午三點半,刺眼的陽光從湛藍晴朗的天空照射下來,蟬鳴聲就像要震蕩整個地麵一樣,聲勢浩大地交相齊鳴。在這樣的大熱天裏,就算靜止不動也還是會不斷出汗,優羽子三番兩次拿出了手帕擦汗。


    「我去自動販賣機買點飲料,你要喝些什麽嗎?」


    我站起來這麽說了之後,優羽子回答:「啊,那如果有奶茶的話……」


    於是我給自己買了礦泉水,給優羽子買了之前我們在遊樂園相遇時她喝的那種奶茶後,就回到了長椅處。冷藏過的飲料表麵已經凝結了一層水珠,我將那罐三百毫升塑膠瓶裝的奶茶遞給優羽子,她接下後說:「不好意思,麻煩你了,請問多少錢呢?」


    「不用了啦,你來這裏的車錢都比這個要貴得多了。」


    我這麽說著,製止了優羽子要從包裏拿錢的動作。她從距離自己家最近的目白車站到這座城鎮,往返幾乎都要一千日圓了。


    「不好意思,真謝謝你。」優羽子露出稍微有點不好意思的微笑這麽說了之後,就打開塑膠瓶的蓋子,咕嚕咕嚕喝起奶茶來。陽光照過樹葉間隙,落在長椅四周形成的樹陰光斑,在偶爾起風時隨之晃蕩,閃爍不已。


    ◇


    休息過後,我們將飲料瓶丟進垃圾桶,朝下一個目的地──文具店前進。


    從柏油路不斷蒸騰上來的暑氣中,我們走過了住宅區,在那之後便看到了寫著「吉田文具店」的招牌。


    「就是這裏了呢。」


    我站在那座文具店的店門口這麽說道。


    「嗯,自己曾經在這裏買過自動鉛筆的事情,我也夢到了好幾次。」她打開繪著各種圖案的夢日記這麽說著,然後就打開門走了進去。店內陳列著各種文具和辦公用品,最裏麵的櫃台後麵,有位坐在輪椅上的老婆婆,看起來似乎是店裏的人。


    婆婆招呼道:「歡迎光臨。」


    因為我曾跟小學同學來過這裏幾次,所以比起跟優羽子一起來過這裏的那種「既視記憶」,實際發生過的真實的記憶還比較清晰一點。可是和優羽子一起走進來後,在店裏特有的味道之中,那份模糊的記憶便隱約地浮現出來,然後慢慢地凝聚成了確實的印象。


    在店裏走來走去的優羽子突然停下腳步,高興地望向這邊,朝我喚道:「有了有了!」


    「你看這個!」


    走過去之後,優羽子打開夢日記的某一頁給我看。那頁筆記上所畫的自動鉛筆,和她現在正拿在手上的雖然有細微不同,但是大致上的花紋非常相近。


    「我的應該是鳥的圖案……」


    「回想起什麽了嗎?」


    我點點頭。


    「從剛才走進店裏之後,就像被這裏的味道喚醒了記憶一樣……雖然很模糊,但……」


    我這麽說著,目光一邊在商品架上逡巡,不一會兒就找到了想找的東西,讓我非常驚訝,不由自主地「啊」了一聲。


    「真的有……小鳥圖案的……」


    我拿起了一隻印象中的那款藍色自動鉛筆。


    「就是這個,我也想起來了。」


    「果然沒錯!」優羽子興奮不已。


    店裏的婆婆用一種興致盎然,或者也有可能是懷疑的眼神聽著我們的對話。


    「我要買這個。」


    優羽子非常高興地說著。


    「那我也買這支藍色的。」


    受到優羽子的情緒感染之下,我也跟著開心了起來,所以買下的這支自動鉛筆與其說是為了收集「證據」,應該要更加接近一種「紀念」吧。


    在櫃台結帳後,婆婆幫我們用細長型的紙袋把自動鉛筆裝了起來(好像是高品質的,一支要價一千圓)。


    離開文具店後,我們找到了一張設置在自動賣飯機旁的長椅,坐下來打開了袋子,再一次仔細看過自動鉛筆後,為了避免遺失,放進包裏妥善收了起來。


    時間已到了下午四點半,雖然氣溫還是頗高,不過天色已經稍微有些偏黃了。我看了眼穿戴式終端,發現從今天碰麵以來,我們已經走了將近五公裏。


    「今天差不多就到這裏結束了嗎?」


    聽我這麽一說,優羽子也同意道:「也是呢。」


    於是我送優羽子到最近的站點,兩人一路上聊著天一起走到車站,最後在閘門口道別。優羽子一邊揮手,一邊往車站內走去,然後走下了通往等車月台的階梯。


    我目送她離開後從原路返回,一個人走在慢慢被暮色壟罩的街道上,往回家的方向走去。回到家裏房間,坐在電腦椅上之後,我從紙袋裏拿出稍微有些重量的自動鉛筆,凝視了好一會兒。


    ──今天的「收集記憶碎片之旅」中,優羽子看上去非常開心,所以其實也沒什麽不好,但果然還是沒有找到任何導致這種狀況的線索。


    不過,和她一起跑到各種地方真的非常快樂。說實話,優羽子正是我喜歡的類型,不論有沒有這種異常現象作為引子,能夠有緣和她相遇,就讓我覺得自己十分幸運了。


    過了不久,房間裏就完全暗下來了,於是我打開電燈,開始準備念書。剛買來的自動鉛筆,就像已經使用了許久一般,寫起來非常順手,恰當的重量也帶來很棒的書寫手感。而且因為是金屬製的,和便宜的塑膠製品完全不同,感覺就十分耐用,肯定不會發生哪天打開筆盒,結果發現自動鉛筆已經解體壞掉的狀況。


    因為不可思議事件而來到我手上的自動鉛筆,我決定把它當成幸運物,在為考試用功讀書,以及麵對重要的考試時,使用這支幸運鉛筆。


    ◇


    之後,我們以兩周一次的頻率,繼續這場「收集記憶碎片之旅」。


    八月第四周的某一天,我們進行了暑假以來第三次的記憶探索。因為預計這將會是今年暑假最後一次行動了,優羽子決定要去尋找她那本筆記本中紀錄的一個「綠色空間」。


    我對那裏完全沒有印象,但優羽子似乎非常確定我在「既視記憶」裏也曾去過那個地方。由於去了之後說不定也就會想起來,所以我們決定前往探索這個「綠色空間」。


    「我記得應該是在智紀同學住的大樓社區裏。」


    說是這麽說,但這附近有好幾處社區大樓,如果一個個找過去,可要花上不少時間。所以我們用網路的街景服務查詢之後,發現了兩個看上去可能是的地方,之後就隻能實際走一遭確認了。


    「要找遍整個市內一天肯定走不完,總之還是先鎖定在這附近吧。既然那位智紀是我們的朋友,那應該也住在這附近才對。」


    「說得也是呢。」優羽子聽我這麽說點頭同意。


    第一個社區大樓裏隻有一座小公園,設置了一個看上去久未使用,鏽跡斑斑的溜滑梯。不論是我還是優羽子,都對這個地方沒有印象。


    「看來不是這裏的樣子。」我們在社區內走了一小段後,同時說了出來,然後就離開這裏前往下一個地方。


    然後,就在半路上。


    我們前麵,出現了一個穿著製服,身材有點高挑的女孩子。淡紫色的襯衣與帶著紅綠格紋的深藍色裙子,如此醒目的製服,毫無疑問是本市那所入澤東高中的學生。


    我原本沒有特別在意,不過優羽子卻突然拉住了我的衣服下襬。


    「幸成同學,那個人……」


    「嗯?」


    我停下腳步,朝她的方向望去。


    「我記得那個人。」


    優羽子抓著我的衣角,專注地凝視著前麵的那個女孩。


    「美菜實……?」


    之後,她便快步朝那位穿著製服的女孩子走去,我也慌慌張張地跟上。


    「那個,不好意思。」


    「嗯,怎麽了嗎?」優羽子跟對方搭話後,那個人轉了過來。那女孩有著長長的黑發、大大的單眼皮眼睛,看上去非常成熟。


    一靠近這個女孩子之後,我也出現了那種似曾相似的感覺,不過並沒有像優羽子那麽強烈。


    所以我對於這個人是否就是我「記憶」中的那位美菜實,還是有點半信半疑。不過優羽子已經跑過去跟對方點頭打過招呼,開口搭話了。


    「呃……那個,這麽突然真的很不好意思……請問你是不是叫作美菜實呢?」


    「我是美菜實沒錯。」


    那女孩一臉疑惑地回答,優羽子高興地遞給我一個眼神之後,又繼續用偏快的語速說道:


    「我叫作福原優羽子──請問,你記得我嗎?」


    名叫美菜實的女孩這時卻麵露難色,沉吟了半天才說:


    「……我們在哪裏見過嗎?」


    她用滿臉疑惑的表情看著優羽子,以及站在稍遠處的我。


    「我們小學的時候是不是有玩在一起過?一起去水上樂園玩,還一起吃飯。」


    「……我以前夏天確實常常跟朋友去水上樂園啦……」


    她有些欲言又止,之後不太好意思似的這麽說。


    「……因為我記得自己都是跟同個國小的朋友一起去,跟你們兩位的話,我就不太有印象了……」


    這次輪到優羽子換上一副困惑的表情,她回頭看看我,又轉回去看著對方繼續說道:


    「呃,雖然聽起來很不可思議。不過,你有沒有明明不應該曉得的事情,卻有種自己知道的感覺──」


    「優羽子。」


    我開口呼喚優羽子的名字,阻止了她接下來要說出口的話,然後對她輕輕搖了搖頭。


    這個人大概沒有跟我們一樣的「既視記憶」。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不管我們在這裏做多詳細的說明,大概也隻會被當作奇怪的人而已。


    「我想我們認錯人了。」


    我這麽說完之後,優羽子露出了似乎有些寂寞的表情,然後也低下頭朝對方鞠了個躬:「不好意思,我認錯人了……」


    「沒關係……」


    她一臉困惑地搖搖頭。


    我也低下頭說「真是不好意思」,之後我們兩人便轉身離開了那裏。


    回頭時,還能夠看到那位大概是美菜實的女孩站在原地動也不動,仍然一臉懷疑地看著我們。


    「……她好像不記得呢。」


    優羽子一副沮喪的樣子,用低落的語氣說道。


    「不過,那個人的名字確實是美菜實,所以優羽子


    的直覺應該是正確的。」


    我這麽幫腔。


    不過如果是這樣的話,為什麽那女孩沒有那些「記憶」呢?


    這其中難道需要什麽必要條件嗎?我深入思考了一下,但果然還是毫無頭緒。


    ◇


    那天直到傍晚為止,我們一共逛過了四個大樓社區,結果還是沒找到那個「綠色空間」。


    時序已是八月下半,日照的長度縮短了不少。夜蟬鳴叫的聲音,從我們剛探索完畢的大樓社區內不斷地傳來。


    「抱歉……我還硬把你拉來……」


    走了幾乎三個小時,優羽子已經滿身大汗了。


    「沒關係,畢竟線索太少了,這也是沒辦法的。而且,平常總是在準備考試,偶爾到外麵走走,轉換心情也不錯啊。」


    「這樣啊。」


    優羽子笑了起來。


    一整個夏天的「收集記憶碎片之旅」下來,我還是沒有找到任何造成這種不可思議現象的原因,甚至連一點頭緒也抓不到。


    不過,人類大概就是一種容易習慣的生物吧。跟優羽子相遇後經過兩個月,我對這種奇妙現象的驚奇感和恐懼感已經消退了不少,總覺得就算解不開這個謎題也已經無所謂了。


    而且比起這種事情,我現在在現實生活中,還有更多需要麵對的重大問題──這個月必須要把世界史參考書全部看完,還要決定確切的大學誌願和目標科係,而一直拉不上來的英文分數,到今年冬天為止起碼得進步五分才行。


    我如同往常,將優羽子一路送到車站。最近風吹來的溫度,也比之前下降不少,可以感受到秋天的腳步正在靠近。暗紫色的天空混著最後一點橙紅的光芒,led的路燈偵測到光源不足後,亮起了白色的光芒。


    「──到最後還是幾乎什麽都沒有弄懂呢。難得遇到了美菜實,不過看樣子,她完全沒有跟我們相處的記憶……」


    優羽子邊走邊這麽說著。


    「……是啊。」我也點頭道。


    我們走在路上,入澤車站越來越近了。電車準備起動的電子音效以及正好進站的列車聲音,和夜蟬好像在叫喊一般的鳴聲混雜在一起。


    「──不過,能跑到這麽多地方去還滿好玩的呢。」


    優羽子抬起頭,看著暮色漸濃的街道這麽說著:


    「走在這條久違的街道上,感覺就像回到了小學時期一樣。」


    我站在閘門口目送優羽子離開,她朝我揮揮手,然後走下了通往月台的階梯。


    我突然想到,自己跟優羽子的緣分,會不會就此走到盡頭呢?


    撇除對這種奇異現象的興趣,我們在現實中原本就是毫無聯係的兩個陌生人。


    第二學期開始後,學校的事情也開始忙碌了起來。隨著冬天鄰近,我讀書的狀況也慢慢步入佳境。對這種怎麽想也不會有答案的事情,之後也不會有多少時間能夠去思考了吧。


    我想,至今為止發生的一切,大概會就這樣變成我們人生當中單純的一小段奇妙經曆,而在這之後,我跟優羽子應該也不會再見麵了。


    我跟優羽子既然是因為如此奇妙的事情而認識,那麽也就隻能止步於這種奇妙的關係了。跟同班同學、社團的朋友、家人和親戚等比起來,我們之間的羈絆實在是太微弱了。


    走出車站後,列車準備啟動的響亮旋律從月台傳來,我想應該正是優羽子搭上的那班上行電車,剛好準備駛出車站。


    我放慢回家的步調,在夏日尾聲的薄暮中,目送著那輛電車直至它隱沒在建築群之後。電車的聲音消失後,附近的草叢裏,傳來了秋蟲寧靜澄澈的鳴叫。


    ◇


    高中三年級的第二學期開始了。


    我們高中在暑假結束,開學一星期後馬上迎來了校慶。在這段時期,校舍內會到處堆放著瓦楞紙箱、油漆筒和塑膠布,放學後也會有不少學生留下來繼續準備,讓校園非常熱鬧。


    由於對三年級學生來說,這大概也是人生中最後一次帶有高中生氣息的活動了。尤其是文組班的學生,他們每年都會把校慶辦得非常盛大。


    不過,像我們這種理組,看待事情也比較理性化的班級,在遇到校慶這類活動的時候,就完全隻是一群沒幹勁的學生了。


    明明時間就已經非常迫近明年年初就要如火如荼展開的各種考試了,在高三秋天這麽重要的一段時期,學校為什麽還為那群喜愛出風頭的家夥舉辦校慶啊?理組班在校慶期間,完全就像這樣飄蕩著「為什麽我要在這種事情上浪費寶貴的時間呢」的氣氛,而且不隻是男生,班上幾位女孩子感覺也是這麽想。


    我們班上的學生基本上都很用功,大部分人都非常清楚知道自己該做的事情,而且專注其中。也不是說班上同學關係有多差,隻是在大部分時候,大家也不會特別關注別人的事情。以我個人來說,倒是不討厭這種個人主義高漲的環境。


    我們班上在暑假前的班會中,已經決定了校慶要辦西洋音樂風格的咖啡廳。喜歡西洋音樂的男同學,在班會中提議用音響播放音樂,然後單純隻販賣飲料,這個能夠簡單搞定的提案一出來,大家紛紛舉手讚成。


    順帶一提在這之前,還有人提出了「自習室」這個超沒幹勁的主題,不過因為感覺在各種方麵會引起撻伐,所以最後就被否決了。


    決定要做什麽之後,大家就非常理性地開始討論要怎樣才能在短時間內準備完畢,並有效率地運用人力和資源。


    最後討論的結果,就變成在教室裏擺上從音樂教室借來的大音響,接上播放器用來播放音樂,再將桌椅排在一起組成店麵。食物和飲料也是直接準備現成的,裝飾用的招牌之類,也都盡可能用最簡單的方式完成。


    這時班上一轉之前懶洋洋的氣氛,大家突然開始熱烈討論起,如何在付出最小勞力和時間成本的狀況下,度過這次的校慶。


    另外,為了讓大家「更有幹勁」,我們也決定了要製作班服……話是這麽說,不過其實這部分也是用非常簡略的方式完成的。在深藍素色t恤的胸口處印上「3-a」的白色黑體字,讓會使用圖像軟體的同學稍微簡單設計一下之後,就直接發給業者製作了。


    就在這種氣氛之下,我們班以非常有效率的方式開始進行校慶的準備(手工作業的時間,也壓製在不需趕工的悠閑情況下,六小時內就能夠結束的程度)。雖然我們班上辦的咖啡廳幾乎沒花多少時間和勞力,不過在學校的校慶籌辦委員會主導之下,整個校慶期間還是出現了一個奇妙的活動。


    名為「幸運數字」的這項活動企畫中,每個人會拿到一個數字牌,而同年級當中,會有一位和自己持有相同數字牌的異性,找尋這個相同數字的夥伴就是活動的主軸所在。而持有相同數字的這兩人,最後似乎也要一起出席校慶的閉幕典禮。


    值得一提的是,我們學校男女生人數不一致,所以有少部分人會跟同性配對。大家稱這種狀況為「杠龜」或「中特獎」,在校內蔚為話題。


    我的感想則是──這企畫到底是哪個笨蛋想出來的啊?


    於是,為期兩天的校慶,在第一天的開幕典禮結束後發下了讓大家掛在脖子上的卡片,我拿到的卡片上,用藍色粗體字寫著125。


    我除了班上咖啡廳兩個小時的輪班時間(端飲料給客人與收錢找錢等)之外,整個校慶期間都跟班上要好的其他三位同學在校內四處晃,或跑到沒人的教室裏吃東西,完全就是隻想把整個活動敷衍過去的心態。


    我也完全沒打算去找跟自己卡片數字相同的人,反正閉幕典禮時,跟朋友們聚在一起做做樣子就好了。


    但是校慶第二天,正當我


    一個人走在走廊上的時候……


    卻被一場「偶然」給狠狠耍了一番。


    明明是誰都好,偏偏要碰上這個人,機率之神偶爾也會對凡人開這種殘酷的玩笑。


    就我們學校來說,每個年級的男女生大約都有兩百人,所以換算起來就是兩百分之一的機率。


    我卻偏偏命中了「兩百人當中唯獨不想抽中的那個人」。


    走廊上,一群同樣是三年級的女生迎麵而來,而走在這群女生之中的美禰子,胸前掛著的卡片,正用紅色的粗體字寫著125。


    我發現人群中的美禰子後,在彼此錯身而過時朝對方打了招呼。就在這時,我因為訝異而驚呼了一聲,下意識地停下了腳步。


    美禰子也同樣停下腳步,驚呼出聲:「真的假的。」


    美禰子身旁的朋友們,也很快發現了我們脖子上掛著的號碼牌數字一致,一個個突然都興奮了起來:「喔喔──居然配到田徑隊的熟人啊。」


    女孩子們紛紛開始調侃起美禰子。「話說回來,中山同學和美禰子國中確實是同校啊。」「這該不會就是命運吧?」「美禰子跟佐藤同學還有中山同學變成三角戀了耶。」


    因為美禰子在那之後很快就收起驚訝的情緒,笑著說「別鬧了啦」,然後跟著旁邊人一起笑鬧起來,所以我也沒機會問她對這件事情到底有什麽樣的想法。


    而我跟美禰子上一次像這樣麵對麵,已經是在三個月前,三年級學生退出田徑隊,我們爽快握手道別的那一天了。


    ◇


    為期兩天的校慶結束後,在打著燈光非常敞亮的體育館內,閉幕典禮順利地舉行著。


    閉幕典禮開始前,為了在這兩天內沒能找到配對夥伴的學生,校園廣播一一播放了這些學生的名字、班級與配對號碼。結果到最後,幾乎根本就是強製拿到相同號碼的學生要一起出席嘛。


    美禰子這時也並攏著雙膝,側坐在我旁邊望著舞台的方向。因為校慶籌辦委員會在特別設立的網站上舉行了投票表決,讓大家選出本次企畫最優秀的班級。如今舞台上正在舉行的就是得獎班級的頒獎典禮。


    「你跟佐藤處得還好嗎?」


    由於沒什麽對話,我為了打破沉默姑且問了一句。美禰子也隨著這句話看了過來:


    「還可以吧,雖然暑假時吵了一次。」


    「吵架?怎麽啦?」


    「隻是連具體理由都說不上來的小事而已啦。通電話的時候,彼此都說了些傷感情的話,結果兩人間的氣氛變得超差,幾乎有一個星期都不講話。」


    「那還好嗎?」


    「嗯,彼此道歉之後就算解決這件事了。畢竟我們隻是因為那天心情都不太好而已。」


    「是這樣嗎?」


    我這麽問,美禰子理所當然的回道:「當然是啊。」


    「喔。」我不冷不熱地回道,視線又轉回到閉幕典禮的舞台上。校長正在點評本次的校慶,並口頭嘉許和慰問籌辦委員會。


    我們之間安靜了好一陣子,之後美禰子像是想打破這份沉默似的,開口說:「中山同學,你……」


    「你之後,還打算繼續跑田徑嗎?」


    我搖搖頭。


    「大概不會了。我在之前縣賽就決定讓田徑告一個段落,之後為了考大學要盡全力用功讀書,這是最優先的事情。」


    「這樣啊,你已經有想去念的學校了嗎?」


    「差不多啦,不過還沒有完全確定,也還沒排定要優先報考哪間學校。」


    「嗯,果然是這樣啊,我也差不多呢。」


    這時校長剛好說完話,體育館裏響起掌聲。基本上完全沒有在聽的我,在這時也跟著拍起手來。


    然後,美禰子就突然轉變了話題:


    「中山同學,你交到女朋友了嗎?」


    突然被人問了這麽一句,我在第一時間稍微變了臉色。但我很快就冷靜下來,用平靜的語氣回道:


    「為什麽這麽問?」


    「所以有嗎?」


    美禰子沒有回答我的問題,直接又問了下一句。因為我和她算是住在同個區域,所以大概是暑假時,被她看到了我和優羽子走在一起吧。優羽子的模樣瞬間浮現在我腦海中,我和她之間的關係,實在無法簡單跟不知內情的人說明清楚。


    「──這有點複雜。」我說。


    「啊?有點複雜是什麽意思?」


    「話說回來,你是暑假時看到我跟一個女生走在一起了對吧?」


    「嗯,看到了。」


    果然是這樣。


    「是個短頭發很可愛的女生,我猜八成就是女朋友了說。」


    我腦中浮現了暑假時看過好幾次的,優羽子穿著輕便夏衣的模樣。而且,一想像如果我們沒能相遇的情景,我就感到胸口鬱悶難受。


    「雖然見過幾次麵,不過甚至不曉得算不算是朋友。」


    「哦。」美禰子應了一聲。


    「總之我會替你加油,要是有什麽事可以跟我說喔。」


    她這麽說完,拍拍我的肩膀。


    「謝謝。」


    被曾甩掉自己的人這麽說,感覺實在有點複雜,不過我跟美禰子現在算是完全恢複成朋友關係,所以我也不像之前那樣介意了。沉澱下來想想之後,我也發現我現在對美禰子,確實不再抱有戀愛方麵的感情了。


    「但願彼此都能進展順遂呢。」我替對話做出了這麽一個結論。


    「幹嘛突然講得這麽客氣?」


    美禰子笑著這麽說。


    舞台上,籌辦委員會會長正在做閉幕最後的致詞,之後典禮一結束,我就馬上站了起來。旁邊的美禰子對我揮了揮手說:「我晚點跟佐藤同學還有約,那就先走嘍。」


    「嗯。」我朝美禰子點點頭,之後也完全不打算出席校慶最後的慶典活動,所以我就直接回到教室拿起書包,準備離開仍掛著各種校慶裝飾的校舍。


    因為大部分的學生都還待在體育館裏,所以校舍裏非常冷清。我拿著自己的書包,走在空無一人的走廊上,在教學樓昏暗的出口處換過鞋子之後,就走出了校舍。


    時間是傍晚六點半,太陽早就沉沒,基本上已經完全入夜了。天空是深沉的鉛灰色,偶爾吹來幾陣涼爽的微風。從體育館方向遠遠傳來校慶最後慶典中,正在演奏的樂團低沉的音響震動聲以及歡呼聲。我抬起頭望向操場上方的天空,有灰色的雲低低地飄著。


    回去的路上,從搭車到回到家的這段期間,我的腦海裏一直纏繞著「命運」和「機率」這兩個詞。


    我跟優羽子在那天能夠相遇,比起和美禰子抽到同樣數字的機率,實在小到不可思議地步了吧。但從我跟她身上發生的事情仔細想來,這大概又不隻是「偶然」這麽單純罷了。


    回到家後,我換上居家服,稍微讀了一下物理學的科普書籍。這本書的內容明明是我一直很有興趣的量子力學,卻不知為何完全無法集中精神,文字根本讀不進腦袋裏。勉強讀了大概十頁之後,我把書放在枕邊,歎了一口氣。


    我拿起手邊的手機,打開了通訊軟體。然後盯著「福原優羽子」這個名字猶豫許久之後,按下了通話鍵。


    這還是我第一次,沒什麽特別要事卻打電話給優羽子。不知為何,我就是特別想聽到她的聲音。


    手機接通之後,優羽子的聲音就從耳邊的麥克風裏傳了出來。


    「幸成同學?怎麽了嗎?」


    「不──其實也沒什麽,就是想稍微聊聊──」


    「什麽?」


    優羽子反問了一句,然後……


    「難道是回想起什麽記憶了嗎


    ?」


    「呃──也不是那樣啦……」


    「咦?那是跟『那個記憶』無關的事情嘍?」


    「嗯。是有點無關……」


    「嗯──?」


    從手機那頭傳來她疑問的聲音,即使隔著電話,也能想像得到她歪著頭思考的模樣。


    我希望自己跟優羽子之間不是像這樣,隻是因為某種奇妙現象才連係在一起的「特殊關係」,而是就像一般的親人朋友,能夠維係起那種普通的羈絆。事到如今,比起我們身上發生的怪事,我更想知道更多關於優羽子這個人的事情。透過暑假的「收集記憶碎片之旅」,我才發現,自己其實想和她結成更緊密的關係。


    「那個……」我再次開口:


    「我想知道更多關於你的事情。」


    電話那頭的優羽子沉默了。這時我才發現自己說的話實在太過唐突,不禁慌張了起來。美禰子那時雖然也是類似的狀況,不過現在的情況卻是我自己在腦袋裏想過,總結了一番後,就對本人說了出口。


    這時,電話那頭傳來了小小的聲音:「那個啊……」


    對於我突兀的發言,優羽子並沒有正麵回應:「我可以問你一件事嗎?」


    雖然有些費解,不過這時候也隻能回答可以了。於是就聽見優羽子問:


    「你有一起去山上露營的記憶嗎?」


    「山上?」


    我仔細思考了一下自己是否有這樣的「記憶」,但不管我怎麽想都想不起來。


    「要說的話好像有,但又似乎記得不是很清楚,也許隻是想不起來了吧。但關於山上的記憶,總覺得我好像從來沒有夢到過……」


    優羽子默默地聽著:「這樣啊。」


    「為什麽突然問起這件事?」


    「──那麽,還是保持這樣就好。」


    「咦?」我發出了錯愕的聲音,這回不曉得該怎麽回答的人變成我了。正想著這話到底是什麽意思時,我的腦海深處,突然模模糊糊地浮現了營火與滿天星鬥的夜空,不知為何,甚至還出現了月球表麵隕石坑的畫麵。


    「啊。」我不禁小小驚呼出聲。


    「怎麽了?」


    「我稍微想起來了。有營火跟月亮之類的東西,不過我不太確定那是不是在山上……」


    這時優羽子突然慌忙說道:


    「等等,等一下!之後的事不可以再回想了!」


    「為什麽?」


    「沒為什麽。」


    我覺得很疑惑,仔細想了想優羽子到底是什麽意思,但果然怎麽都想不明白。而思考一專注到別的地方後,剛才在腦海中浮現的那些影像,紛紛又像是太陽下的露水般蒸發無蹤。


    我對優羽子慌張的態度有些困惑,不過想著既然都打了電話,就把想問的事情問清楚,所以還是下定了決心開口:


    「下次換我過去你那邊,再見麵聊聊可以嗎?」


    「嗯,ok,沒問題。」優羽子回答的語氣仍有些慌張,雖然覺得她好像是刻意想轉移話題,不過既然都約好了下次碰麵,我也就覺得沒什麽不好。之後優羽子又說:「抱歉,我媽媽喊我去吃晚餐了。」


    「我明白了。不好意思,突然打電話給你。」


    電話掛掉前,我們互相跟對方道了「再見」。我把靠在耳邊的手機拿開,關掉通訊軟體後,放在枕邊的書上。


    閉上眼睛躺在床上後,我能夠清楚聽見自己劇烈的心跳聲。我仔細想想方才跟優羽子的對話,覺得自己還真是打了一通莫名其妙的電話。但總之最後還是約到了下次的見麵,所以我真的非常高興。原本還以為在暑假結束,收集記憶碎片之旅也告一段落後,就再也無法見到她了。


    ◇


    過了兩個月之後,樹上的葉子開始染上紅與黃,氣溫也漸漸變冷,季節已經完全進入深秋了。


    這一天,是第二學期以來第二次和優羽子見麵的日子。


    我們在池袋車站會合,一起吃了飯後,就走進一間有著雜貨和服飾店麵的大樓開始逛起來。優羽子今天穿著深紅色毛衣配上米色長裙,是非常有秋天氣息的打扮。


    走出大樓後,優羽子說有想去的地方,於是我們便往書店的方向前去。正走在鬧區裏人潮洶湧的大馬路上時,她突然問我:「幸成同學正在準備考試吧?」


    「嗯,除了英文成績不太好之外,其他科目狀況都不錯。至今以來都沒什麽興趣的世界史,在認真讀了一下之後,也發現其實還滿有趣的。之後有空的時候,也會想讀看看這方麵的書。」


    「哦──這樣很不錯啊。」


    「優羽子想讀哪個科係呢?」


    「我想當學校老師,所以第一誌願是教育科係。」


    「啊,難道會學鋼琴也是因為想當老師嗎?」


    「嗯,因為我很喜歡音樂,所以一直想成為小學老師或是國中的音樂老師。幸成同學的話,果然是要讀理工科吧?已經有確定想讀哪個科係了嗎?」


    「嗯──雖然是想進物理係,不過畢業後的發展感覺也需要一並考慮,所以還沒有完全確定。」


    「這樣啊。」


    「嗯,如果能像你一樣,先知道想做的工作再考慮科係的話,或許會比較好呢……」


    「幸成同學沒有什麽想從事的職業嗎?」


    我馬上想到了「物理學家」這個答案,不過具體來說這是什麽樣的職業,我也隻有粗略的印象而已。總覺得這和問小孩將來的夢想是什麽時,對方毫不考慮地回答「足球員」一樣,隻不過是未經深思熟慮的答案,所以我到最後還是沒有說出來。


    簡單來說,就是純粹對這份工作感到憧憬罷了。如果還是小學生的話,這樣隨口說說倒也無所謂,但如今都已經高三了,沒有好好考慮過自己的能力,並結合各種現實條件來思考未來出路,隻憑興趣跟感覺說出這種答案的話,就未免有點丟人了。


    於是最後我說:「我想從事關於可以活用物理相關學問及知識的職業,不過除此之外,還沒有想到更深的層麵。」


    今天的秋日天空裏,薄薄的卷積雲漂浮散布在高空中。我和優羽子相遇是在梅雨季前,那時的天氣帶著醞釀夏日氣息的悶熱。隨著季節變化,我也清楚地感受到了時間的流逝。


    我在前一陣子,和負責生涯諮詢規畫的老師進行了畢業麵談。在說出自己的第一誌願是物理科係後,老師給我看了各式各樣的資料,並告訴我「從就職層麵來看,工程學係的出路會比較多」。因為工程學係裏也有機械工程和電器、電子工程等,這些同樣能夠深入學習物理學的科係,所以老師建議我可以從這方麵考慮看看。


    到了這個時期,也差不多該確定自己想要就讀的科係了。但麵對眾多科係以及選擇,現實層麵的考量與興趣愛好彼此拉扯,我對自己該走哪條路才好,依然感到非常苦惱。


    不管有再多選項,最後也隻能選擇一個答案。而所謂的選擇,就是要拋棄其他的可能性。常常聽到別人說,很羨慕年輕人擁有無限的可能性。但可能性同時也代表了選擇時的不安和掙紮的痛苦,以及必須要麵對可能做出錯誤決策的風險,會說出這種話的人到底在想什麽呢?


    包含「不念大學」這個選項在內,現在有許多選擇擺在我麵前,但這一點都不讓人高興。哪個才是最好的選擇?應該選擇什麽樣的未來?又該舍棄哪些可能性呢?我對此真的相當苦惱。


    我一邊走一邊想著這些事情,然後突然瞥向了街上的大型螢幕。


    螢幕上寫著『國內研究團隊,成功開發新式量子電腦』,在這段標題下麵則是『因為是用與以往完全不同的嶄新模式開發,還有些部分需要改良,不


    過實體機型最初的啟動演算實驗已經成功』,旁邊是一名男性的照片,照片注明『企畫參加者 東京尖端科學技術大學福原祥平教授』。


    優羽子同樣看到螢幕上的畫麵後,小小驚呼了一聲。


    「d-f式量子電腦真的完成了呢。」


    我無意識地喃喃自語時,優羽子朝我望過來:「你知道這個?」


    「嗯,畢竟福原祥平先生的書我也讀過好幾本了。如果這個計畫真的能夠順利進行,剛才新聞裏提到的deutsche-fujisawa式量子電腦,就能讓至今為止實際應用的電腦計算方法更上一層樓。」


    順便一提,deutsche跟fujisawa這兩位就是創作新式量子電腦基礎理論,為此貢獻良多的物理學家。fujisawa,也就是藤澤良英先生,在幾年前已經過世。但因為他是福原祥平先生的大學指導教授,後來也與福原祥平先生一起進行了相關研究。所以福原祥平先生在自己的著作上,一直都會掛上藤澤先生的名字。


    「哦──這個量子電腦完成之後到底有什麽好處呢?跟普通電腦有什麽不同嗎?」


    「咦?這個嘛……」


    我在腦海中整理了一下自己目前為止讀過的書上所寫的內容後,就開始解釋道:


    「除了跟普通的電腦電壓不同外,量子電腦雖說也是使用1與0這樣二進位計算,但它卻能夠同時呈現1與0,也就是說能夠在疊加的狀態下進行計算,如此一來,就能夠在短時間內解出普通電腦要花上數萬年來計算的問題。」


    「?」


    一陣呆愣過後,優羽子小聲嘀咕道:「他都在做這種東西啊。」我雖然不太懂她在指什麽,不過還是忽略了這句話。


    「說起來,你和福原祥平先生的姓氏相同呢。」


    我無意中說出這句話後,優羽子苦笑了一下。我還困惑地想著是怎麽回事時,優羽子遲疑地將視線轉過去,指著螢幕說:


    「……其實,那個人就是我的爸爸。」


    「呃!」


    我因為驚愕,下意識發出了奇怪的聲音。


    福原祥平是……優羽子的父親?


    我花了一點時間才完全理解並消化這句話,然後將優羽子和螢幕上福原祥平教授的臉來回對比了好幾遍。


    ……完全不像……


    雖說要從五十歲中年男子和十八歲的女高中生身上找到相似之處也不容易,但突然告訴我現在在我身旁的福原優羽子,和螢幕上的著名物理學家福原祥平是父女這種事,也未免太讓人難以置信了。


    但不論如何,優羽子也不是會開這種玩笑的人,所以我到最後也隻能目瞪口呆地盯著正在苦笑的優羽子。


    原來她是福原祥平的女兒啊。


    對著仍反應不過來的我,優羽子突然問了一句:


    「那個……幸成同學。你會想見見我爸爸嗎?」


    「啊?」


    「如果想讀物理科係的話,關於出路的問題,可以問看看爸爸喔。」


    我幾乎是驚慌失措地回答:


    「可以嗎?該怎麽說呢,像我這種人可以去見他嗎……」


    「嗯?有什麽不可以的嗎?」優羽子看上去有點不解地問。


    「那個,因為福原祥平先生是很厲害的人啊……」


    「爸爸隻是個普通的大叔啦。」


    優羽子笑著搖搖手說:「真是的。」


    「要來我家一起吃個飯嗎?我會試著問看看爸媽。」


    「啊?」我一瞬間懷疑自己聽錯,做出了很傻的反應。在這之後才開始消化優羽子剛才說的內容,從心髒到腦袋都覺得受到了巨大衝擊。


    「什、什麽?去你家?」


    「嗯,畢竟我媽媽也很喜歡請別人吃她做的料理。不但我的朋友們常來,爸爸的學生們更是一年會來吃飯好幾次。所以我想,邀請你來我家作客爸媽應該也都會答應。」


    ──重點不在那裏啦……


    能夠實際見到福原祥平先生本人並和他說話,而且還能去優羽子家裏。這個提議實在非常誘人,但我還是很躊躇。第一次去女孩子家裏,以及能夠見到著名的物理學家,這方麵的不安和困惑占了大約八成,另外兩成則單純是想去優羽子現在住的地方看看。


    我的腦袋裏瞬間轉過無數想法,這些迅速在腦中轉過的念頭,甚至讓時間似乎都慢了下來。


    去到女孩子家裏,還跟對方父母一起吃飯,光是想像這樣的場景,就感受到撲麵而來的一股壓力。而且,那位父親還是福原祥平先生──想到這裏,我有點退縮,開始思考該如何編出完美的拒絕藉口。可是一旦拒絕,就會失去前往優羽子家的機會,這份不甘心又讓我猶豫了起來。


    「……怎麽了嗎?」


    聽到優羽子這麽說我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就用手抵住太陽穴思考了起來。


    「沒什麽,隻是有點吃驚……因為我還是第一次去女孩子家,所以……」


    我這麽說了之後,優羽子不曉得是不是察覺了剛才那句話裏的其他意思,突然有些慌張地揮著手。


    「這樣啊,說得也是。抱歉,那還是三個人一起約在咖啡廳見麵好了?」


    但是我已經完全被這項提議給吸引了,如今告吹的話,又覺得實在可惜。


    ──任何事情都是一種經驗,如果真的搞砸了,那就等遇到了再來煩惱。我在心裏對自己這麽說,隨後便不再猶豫:


    「不,如果方便的話,還希望容我到府上打擾。」


    說出這句話時,不知為何我突然咬文嚼字了起來。與我劇烈起伏又矛盾糾葛的心情相反,優羽子則是乾脆地回答:


    「啊,嗯。那我就跟爸媽問看看,之後再聯絡你嘍。」


    在這之後,我因為已經鼓起勇氣將自己的想法說出口,所以稍微冷靜了下來。


    ──然後才發現,事情的發展已經變得很不得了了。


    以前在麵對美禰子時,也常會這麽覺得──我果然完全不懂女孩子在想什麽啊。一般來說,會這麽輕易地邀請同年的男孩子來家裏吃飯嗎?是因為對她來說這隻是不值一提的小事?還是說,其實我還滿受她青睞的呢?我這麽想著,抱持著小小的期待看向優羽子時,隻聽她又開口說:


    「我想,爸爸跟幸成同學一定會很合得來的!」


    「為什麽這麽說?」我不太理解這句話的意思,直接脫口說出疑問,但優羽子卻隻露出頗有深意的笑容,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總之,現在先平複一下剛才飽受驚嚇的心情,等會再來慢慢考慮這件事吧。我這樣想著,再次邁出了腳步。


    ◇


    在那之後,我就開始在網路上用「良好印象、男性、服裝」的關鍵字來搜索相關網站,然後憑著這些資訊為前往優羽子家作客一事做準備。到了約定的當天,我搭乘電車前往豐島區,前往優羽子家所在的一處住宅區。


    從目白車站按照優羽子告訴我的路線,步行大約十分鍾後就抵達了目的地。優羽子的家是一棟整潔漂亮,有著白色外牆的兩層建築,庭院裏還栽植了不少花朵。


    因為我的心髒實在跳得太快了,用穿戴式終端稍微測了一下,發現心跳數居然已經超過了一百五,跟全速奔跑的狀態幾乎差不多。總覺得這樣下去似乎不太好,我做了好幾次深呼吸,希望能平複心悸。


    現在的時間是下午五點二十五分,離約定的時間還有五分鍾。


    我鼓起勇氣按下了電鈴,電鈴發出音效聲,同時能夠聽見門口攝影機啟動的細小機械聲,我變得更加緊張了。


    『哪位──?』


    是優羽子的聲音。原


    本我還想要是福原祥平先生本人出來了該怎麽辦,這才稍微放下了心來。


    「我是中山。」


    『啊,稍等一下喔,現在就幫你開門。』


    從屋內隱約傳來了啪噠啪噠的腳步聲,之後大門發出「喀擦」一聲被打開了。穿著灰色裙子和白色毛衣的優羽子出現在眼前,她走上前來,幫我打開庭園的門。


    「歡迎你來。」


    「你好……」


    我跟著她一路經過庭院,然後就這麽走進了優羽子的家。裏麵的味道跟我家不太一樣,是種帶著甜味的香氣。


    「不好意思,打擾了。」我這麽說著,將鞋子脫下來擺好。


    「媽媽現在在客廳裏喔。」


    優羽子示意我穿上拖鞋,然後就往走廊另一頭走去。


    「好……」


    我也隻能跟上去了。穿上拖鞋,走在優羽子身後進到客廳。客廳裏飄著食物的香氣,優羽子的母親已經綁著圍裙,在廚房裏準備起晚餐了。


    「媽媽,幸成同學來嘍。」


    聽到優羽子的聲音,阿姨馬上轉過身來看向這邊,然後露出笑容對我說「歡迎來玩」。阿姨穿著牛仔褲搭配紅色毛衣,帶著微卷的一頭長發,長相和優羽子十分相似,看上去是非常溫柔的人。我站在優羽子身旁,低下頭說:「打擾了。」


    「阿姨你好,我是中山幸成……呃,這是伴手禮,是川越那邊的點心……」


    我將前幾天跑到稍遠的地方買回來,裝著地瓜點心的紙袋遞給了阿姨。


    「哎呀,謝謝你。這家的點心很有名,之前有聽過呢。」


    「是的,這家點心非常好吃。」我答道。因為媽媽很喜歡這種點心,所以偶爾我們家會買回去當成茶點。


    「飯後我來泡咖啡,我們一起吃吧。」阿姨這麽說著,將點心盒從袋子裏拿出來,往廚房裏端去。


    我在室內四處張望著,卻沒有發現福原祥平先生的身影。


    「爸爸有事出門了還沒回來喔。來,請坐吧。」


    我有些緊張地在優羽子所指的那張沙發上坐下來,沙發的觸感非常柔軟。這時,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的一隻小型犬搖著尾巴跑到我的腳邊來。


    「小弗雷,有沒有跟客人打招呼啊?」


    優羽子這麽說著,而那隻小狗則一副「這是誰啊?」的表情,一臉好奇地盯著我,發出小小的嗚嗚聲嗅著我的腳。


    「小弗雷?」


    我有點不曉得該拿腳邊的這隻狗怎麽辦,疑惑地重複了一遍剛才聽到的字眼。


    「這孩子的名字喔,因為是弗雷德,所以就叫小弗雷了。這是爸爸用以前天文學家的名字替它命名的。」


    優羽子說明著家裏寵物取名的由來。


    「喔,原來是這樣……」


    我有點害怕地把手伸出去,然後弗雷德把臉轉向我的手,又開始聞起氣味來。當我正擔心它會不會把我當成敵人,開始吠叫或咬人時,優羽子說著「來這邊」,把弗雷德從我腳邊拉開然後抱起來,讓它也在排成ㄇ字型中,麵對著電視的那張沙發上坐了下來。


    「弗雷德是男生嗎?」


    「嗯,爸爸說是代替兒子。因為我是家裏的獨生女,不過爸爸好像一直很希望家裏有男生的樣子。」


    優羽子這麽說完,廚房裏就傳來了優羽子母親感覺好像帶著某種特殊意味,嗬嗬嗬的笑聲。


    「如今優羽子真的把男生帶回來了,不曉得爸爸會怎麽想呢?」優羽子的媽媽打趣著:


    「到昨天為止還沒看出什麽,不過真期待他和中山同學實際見麵會有什麽反應呢。」


    「我都說了幸成同學隻是朋友嘛,今天是為了升學和未來出路的事來找爸爸討論。」


    「你不用害羞嘛,媽媽都懂啦,你都十八歲了,交個男朋友我也不會囉嗦。總之隻要你該讀書的時候都有認真讀書,其他都不會管那麽嚴的。」


    「唔。」


    優羽子生氣似的微微鼓起臉頰,然後開始拉著懷裏弗雷德的臉。我看著她的動作,整個人慌張地想「狗的臉頰可以拉這麽長嗎?不會痛嗎?」。我的腦袋實在太過混亂,連在此之前優羽子和阿姨的對話都沒辦法聽進去,就隻能夠思考關於狗的事情了。


    這時,玄關傳來了開門的聲音。


    我整個人簡直像是突然被雷轟然打到一樣,緊張感瞬間竄到了最高點,玄關處則傳來了像是有人正在脫鞋子的聲音。


    「啊,爸爸好像回來了。」優羽子一邊搔著弗雷德的肚子一邊說道。


    然後,客廳的門被打開,穿著大衣的福原祥平先生出現在後頭,一股屬於成熟男性的氣味也跟著在客廳裏淡淡地飄散開來。


    「我回來了。」福原先生回到家後打了招呼。


    「歡迎回家。優羽子說的中山同學已經來嘍。」


    我馬上站起來,低下頭做自我介紹:


    「我是中山幸成,請多指教。」


    「喔,歡迎歡迎。」


    福原先生說著,盯著我看了好一會兒後,有點疑惑地道:


    「奇怪了,我以前是不是有見過你啊?」


    「咦?不,我們沒有見過麵。」


    見我搖頭後,福原先生才一邊脫下大衣掛到衣架上,一邊解釋:「抱歉啊,因為總覺得好像在哪裏看過你。」


    阿姨也說:「老公,你每年看過那麽多學生,大概也見過不少跟中山同學長得很像的男孩子了吧。」


    「這樣啊,抱歉抱歉。」


    「嗯,也是。」福原先生小聲地自言自語完後,就朝客廳外走出去:「我去把東西放一放。」


    「為什麽會這麽問啊,搞不好是真的很在意優羽子帶男生回家吧?」阿姨在旁邊笑著,然後又轉向這邊:


    「優羽子,來幫忙擺碗盤喔。」


    「好──」優羽子答著從沙發上站了起來,而弗雷德就這樣留在原地,乖乖地趴伏在沙發上。


    優羽子依照阿姨的指示,手腳俐落地從碗櫥裏拿出筷子、盤子、和杯子等餐具,和桌上的料理一起擺在餐桌上。


    「中山同學坐那個位置吧。」阿姨招呼我道。


    「好的。」


    阿姨說的那個位置擺著一副一次性的竹筷,我剛坐下來,就聽見有人從樓梯上走下來的聲音,馬上下意識地端正了坐姿。


    穿著長褲和毛衣的福原先生也來到了客廳,走到餐桌旁落坐。餐桌上,我坐在阿姨隔壁,阿姨的對麵是優羽子,福原先生則是和我相對而坐。


    我的眼前就坐著曾經在電視上見過好幾次的人,而優羽子則在一旁微笑著。


    我的思考實在跟不上現在的狀況了,這真的不是夢,也不是幻覺吧?


    ◇


    「我開動了。」禮貌地說完之後,我就開始品嚐阿姨做的料理。沙拉、炒雞肉以及味噌湯還有白飯,是非常具有家常菜味道的一餐。我用竹筷每次一點一點吃著飯,小心地不讓飯粒掉出來。


    「怎麽樣呢?」開動後沒多久,阿姨就問道:


    「應該沒什麽不合胃口的東西吧?」


    「嗯,非常好吃。」


    「是嗎,那就好。」


    然後當我把筷子伸向涼拌豆腐時,福原教授(我在這裏就這麽稱呼對方)問:「要醬油嗎?」


    「好的,不好意思……」


    我誠惶誠恐地接下醬油。


    就在這時,優羽子開了口:


    「幸成同學有在讀爸爸的書喔。」


    「喔,真的嗎?」


    福原教授的視線一轉過來,我馬上就挺胸坐直回答:


    「對……啊,是的。教授在科普方麵的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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