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休時間的學校裏,我仰頭看向萬裏無雲的晴空。


    操場上傳來精力過剩的學生們追逐足球跑來跑去的聲音,校舍裏響起嘈雜的喧嘩。這幅昭示著「學校就該是這個樣子」的和平光景,在眼前肆無忌憚地展開。


    「總覺得學校整體上感覺起來好開朗啊,校內不久前明明還處於守靈狀態的。」


    「畢竟已經整整十天沒有任何人昏倒,大家的不安也就漸漸淡化了啊。」


    沒有人煙的學校中庭裏,響起我和九日魂不守舍的聲音。


    對,這件事除了我們之外沒有任何人知道——十天前,更級和五弦琵琶放棄了記憶操縱,為在這所學校裏發生的連續昏倒事件畫下了句點。


    那一天,在我們從鏡之世界回來以後,更級腳下一軟,當場不支倒地。付喪神們不屑地瞥了慌亂無措的我們一眼,診斷過後,判斷是由於解除了與黑付喪神的精神同步,同時又從緊繃的狀態鬆懈下來導致的精神衰弱,於是最後更級被送往有正倉院做後台的醫院。


    順便一提,在等待救護車抵達的時候,不再是黑付喪神的五弦琵琶化身為一名擁有妖豔美貌的印度美女,向倒下的更級不停地道歉。她一直很擔心更級的病情,也很關心更級的身心狀況。


    麵對這樣的五弦琵琶,更級精疲力竭之餘,卻還是擠出微笑,簡短地對她說了一句。


    「謝謝你,五弦琵琶……我的、付喪神……」


    聽到這句話,五弦琵琶撲簌簌地掉下了眼淚,看到她這個樣子,在場的人也就都不再對琵琶付喪神多說些什麽了。這一人一神之間,果然存在真真切切的羈絆,這個事實,也讓我們心裏感覺多多少少獲得了一點救贖。


    在那之後,神樂向正倉院報告了事情始末——在正倉院本部裏似乎掀起了一陣相當大的波瀾。畢竟他們完全沒有人發現,日本至寶之一的螺鈿紫檀五弦琵琶居然從正倉院的寶物庫裏逃走,還變成黑付喪神引發事故。


    對於這一點,我實在很想吐槽他們:「喂喂喂,你們太扯了喔。」


    不過這大概也無可厚非,因為五弦琵琶在逃脫的時候,似乎用自己的能力竄改了管理員的記憶,況且像五弦琵琶這種無價之寶,見過的人實在少之又少。


    因此,身為管理者的正倉院責無旁貸,加之鑒於五弦琵琶當時已經變成黑付喪神等要素——更級沒有受到實質上的懲罰。


    由於使用付喪神引發案件的人類,通常無法直接以法律製裁,所以正倉院會準備一些以法律為基準的罪狀,或是課以正倉院獨有的罰款。然而,更級沒有受到上述任何一種處置,隻是被嚴厲地警告了一番。


    就這樣,事件迎來真正的結束,這所學校裏應該不會再發生昏倒事件了。而且——也不會再看見一個名為更級燐子的少女。


    「燐子不在了……這所學校還是一樣沒變,一如既往得令人火大。」


    同樣坐在長椅上的九日,一副心情十分不爽的樣子說。


    沒錯,那一夜過了一周之後,更級恢複健康,離開這所學校,回到她原本的音樂學校去了。在我們學校這邊的說法是轉學,在原本的學校那邊,則聲稱是養病康複後複學,正倉院的大人們似乎在這裏麵幫了不少忙。


    隻不過,五弦琵琶當然還是被正倉院回收了。事後,正倉院的員工——一群身材壯碩的西裝男出現,畢恭畢敬地將器物狀態的五弦琵琶放入盒子裏,小心翼翼地運走了。


    五弦琵琶基於對保管自己的人們的歉意,接受了回到寶物庫的請求。除此之外,正倉院還提議,今後要定期請專家來彈奏五弦琵琶。這是考量到五弦琵琶的心情,還是考慮到她日後再次黑付喪神化的風險,我們不得而知,不過五弦琵琶拒絕了這個提案。


    她表示,她已經盡情地震動過琴弦了,所以暫時不需要,相較之下,在結束一定程度的閉門反省之後,她希望能去見燐子。


    麵對原本就怕被人看見的秘寶的請求,正倉院方似乎很為難,但是鑒於己方的疏失,最後還是同意了這個請求。


    「燐子……笑了呢。」


    「對啊,那家夥笑了。」


    住院住到身體恢複得差不多之後,我們曾經去跟更級聊了好幾次天,更級主要都在道歉,我們則是努力像平常一樣打屁耍白癡。


    更級笑著聽著我們的對話,最後跟我們道別的時候,臉上也帶著笑容。


    就算更級在事件中曾經得到精神上的慰藉,現實依舊不會有任何改變。


    在記憶操縱的影響消失之後,原本就不是本校學生的更級,也不得不回到原來的學校去,這點我們都無能為力。


    除此之外,脫離記憶操縱的影響之後,更級母親的性格自然也回複原狀,對自家女兒的態度也變回原來的樣子。對於這一點,更級歎了一口氣,表示:「唉,反正我早就知道會這樣了。」但是她的心境,想必沒辦法用這麽一句話輕輕帶過。


    不得不再次麵對這些現實的更級,其心中的感受我無法體會。把更級逼入這個局麵的人是我,是我打破了更級構築的溫柔虛假世界,從她身上奪走了平靜安寧。


    但是——更級笑了。在我們臨別之際,她笑著這麽說。


    五弦琵琶帶給我的美夢,每一天都很溫柔。


    在那片鏡之世界裏,春先同學是真心希望我能幸福。


    這些對我而言,都是無可動搖的真實。隻要擁有這些回憶,我就不會有事。


    我目前還不知道要不要選擇承襲母誌,不過我其實並不討厭琵琶,所以,我想至少在那所遠地的學校裏試著努力到畢業看看。


    接下來的日子,我會帶著與大家共處的回憶走下去。


    所以——謝謝你們。


    留下這些話之後,更級離開了這所學校。


    「煩惱這個或許有點可笑,不過……即使可笑,我還是覺得很懊惱。我……我身為燐子的朋友,卻完全沒有察覺燐子的痛苦……」


    「那是因為你受到那種已經半隻腳踏足神器的付喪神的記憶操縱啊,你的努力和心情上的考慮,完全是不同次元的事情,九日。」


    坐在九日身旁的沙門,柔聲安慰咬著牙將手中鋁罐捏扁的九日。


    是啊,這起事件從整體情況來看,已經超出我們力所能及的範圍,能夠解決這件事,完全是仰賴雪果的付喪能力,就算我們更早發現更級搞出來的狀況……在我們對她的境遇無能為力的情況下,要不就是繼續維持那樣的日子,要不就是讓她停手,選項隻有在兩者之中擇其一。


    話雖然是這麽說,但我很能明白九日懊悔的心情。畢竟在那之後,我也想過好幾次……難道就沒有對更級而言更溫柔的結果嗎?難道就沒有其他辦法了嗎?


    「擁有改寫現實的付喪能力……卻連一名少女都無法拯救嗎?更何況,燐子持有的還是傳說級的付喪神……」


    「事情正是如此,九日。無論使用了多麽超常的異能力,都無法逃離這世間的一切苦難。尤其是……內心背負的苦。」


    暖洋洋的太陽下,九日露出平時不曾顯露的苦惱,沙門則是以一名僧人的身份在旁開導她。但是,沙門看起來似乎也背負著自己所說的諸行無常之苦。


    「佛祖釋迦牟尼雖然說,人活在世上,同樣能從生苦之中解脫,但是活過漫長歲月的我,至今仍不曾聽聞有人能夠達到那種境界。無論是人類還是付喪神,都必然會受苦。」


    「和人類一樣,付喪神也會不斷抱持著疑問與苦悶活著。我們是為了什麽而誕生?人類的意念為什麽會孕育出我們?我們為什麽能使用違反世界常理的異質能力?我們該如何自處是好……很少有付喪神不會煩惱這些事。」


    啊啊,是呀,我已經知道這一點了。五弦琵琶的悲慟與孤獨、雪果心中的後悔與自我否定……就跟人類一樣,她們也活在痛苦之中。


    「沙門……」


    九日喃喃叫出自家付喪神的名字,想必她也注意到了,眼前這名外貌看似幼女的尼姑,一直以來,都活在我們難以想象的深重苦惱與迷惘之中。


    「然而,唯獨有一點我能夠確信——我們是器物的精靈,能在正派的主人身邊,被用來做正當的事情,對我們而言就是至高無上的喜悅。雖然隻是一個倚靠,但是能夠找到投靠之處,至今仍讓我覺得十分幸福。」


    做出這個總結的金剛杵付喪神,身上散發出有如釋迦牟尼佛般恬靜平和的氣質,對我們這些歲數尚淺的人類露出滿懷慈悲的微笑。


    「這樣啊……那我們人類也不能輸給你們囉!反正我本來就不是這種多愁善感的類型。好……脫了!」


    「蛤……欸喂!你居然真的脫了喔,笨蛋!這裏是學校中庭耶!」


    「什、什什什什麽!你到底在做什麽!你白癡嗎!你變態啊!」


    九日不理會狼狽的我和沙門,一臉嚴肅地脫掉西裝外套,接著居然又把手伸向襯衫的扣子,一口氣解開了一半。上半身形同半裸的九日,朝著坐在旁邊的我露出張揚的微笑。


    天空晴朗,太陽光毫不吝嗇地灑下來,正是爽朗的正午時分。沒有什麽事情會比在這種時候身旁突然出現一名襯衫大敞的少女更荒謬了。


    少女白皙的肌膚上傳來微微的汗水香氣,脖頸的線條、鎖骨的形狀一覽無遺。包覆在鮮紅色胸罩裏的渾圓果實,正以不由分說的魄力昭示著存在感。不過,比這些冠軍候選更重要的,反而是那件襯衫。


    這實在——實在是絕妙的脫法!這種一點也不露骨、限製了視野的裸露,醞釀出一股好似花兒含苞待放的淫靡感與貞潔感,要是把襯衫全部脫掉,這種感覺就會完全被破壞掉,一點風情也沒有。


    「啊啊……你看得好專注呀,讚喔,真太郎。你好棒!」


    看到九日用一臉迷蒙的表情這麽說,我才重新找回理性。糟、糟糕,我又……!


    「你也是俗欲纏身呢……雖然說是年輕男性,但這也太誇張了。」


    幼女尼姑的死魚眼刺得我好痛,但我卻無法反駁。啊啊,可惡……好丟臉啊!


    「很好!收到你色眯眯的視線,我精神多了!嗚呼呼!所以說,下一個輪到你啦,沙門!跟我一起打開蘿莉尼姑野外y的新大門——『嗷嗚嗚嗚嗚!』嗚噢!」


    重拾平日女色狼麵目的九日,不安分地搓著雙手逼近沙門——結果腦袋一如既往地吃了一記金剛杵煩惱退散攻擊。效果立時顯現,九日步履踉蹌了兩、三步,瞬間一頭栽進草叢裏。


    「啊啊,受不了!我還以為你多少會文雅一點,結果馬上就露出這種變態德行!我一定要好好地教你一次,什麽叫作女性的端莊嫻淑與克己複禮——」


    「呃……九日她被打昏了喔。」


    蘿莉尼姑少女憤怒地開始對衣衫不整、失去意識的馬尾少女色狼說教,而我則是無奈地看著這幅難以形容的光景。


    哎呀,如果九日從今以後還是這副德行,沙門能夠不使用「破除煩惱之力」的日子——看來還遙遠得很。


    時值傍晚,我在日暮的天空下走回家,打開玄關大門,同時呼出一口長氣,吐出一整天的疲憊。


    「呼……太慘了……難道就沒有什麽辦法,可以治治那個白癡女色狼嗎……」


    我滿心倦怠地發著牢騷,回想起我白天時跟九日她們的對話,以及後來發生的事情。在那之後,最不幸的事情發生了——我和半裸又昏厥的九日在一起的情景被路過的女學生撞見,聽見女學生的尖叫聲後,學生們瞬間聚集了過來。


    為了避開人類視線而迷你化的沙門,用一臉「抱、抱歉!請你自己想辦法解決吧!」的表情傳來她的歉意,所幸最後事情還是勉強解決了。


    在知道昏倒的女學生是二年級的十月九日,而我是她的保姆(大家好像都這麽說)春先真太郎之後,聚集的群眾很幹脆地解散了。從現場的情況看起來,明明連我自己都會懷疑這是犯罪場麵,由此看來,九日的沒品真是不言而喻。


    唉,不管那些鳥事了。反正都已經回到家了,照平常一樣來準備晚飯——


    「真太郎,你回來啦。」


    「——」


    踏進客廳後,我看見了那名少女。擁有白雪般白發與肌膚的器物精靈——付喪神。我的搭檔,被稱為淨頗梨之鏡的年幼少女——雪果就站在眼前。


    平時大多表情平靜的少女露出一臉燦爛的笑容,看起來心情很好。說不定……她是為了跟我說這一聲「你回來啦」,才特地等在這裏的。


    「嗯……我回來了,雪果。」


    她等在家裏跟我說「你回來啦」這句話,這件事讓我覺得既開心又難能可貴……我的眼眶不禁微微一熱。這或許是因為我想起了那一晚……想起我發現自己忘記雪果時的恐懼,心中有點感慨的緣故。


    我在那起事件中經曆了許許多多……最後我得到了她,以及她內心的雨過天晴。從那片鏡之世界回來以後,雪果就不再露出憂愁的樣子,唯獨天真無邪和自由自在的指數愈發增加,看起來像是開始謳歌現代了。


    舉例來說——


    「真太郎,雪果今天中午看了電視,電視上播了世界牛排特輯。」


    「……這樣啊。那個特輯怎麽了嗎?」


    看到幼女突然一臉嚴肅地說起這個,我一邊猜想著接下來的發展一邊問。


    「所以,雪果今天的晚餐要吃夏利亞賓牛排(注11)和龍蝦濃湯。」


    「『所以』個頭啦!我沒那個錢,也沒那個烹飪技術!」


    嘖,我應該快點教教這家夥現代的貨幣經濟概念。根據沙門的說法,是我讓雪果吃飯洗澡,導致她人性化的欲求大增,不過這也是有限度的。


    「真太郎小氣鬼。一開始明明那麽歡迎雪果,難道你已經厭倦雪果了嗎?」


    「誰會每天端出歡迎派對等級的料理啊,白癡!還有,以後禁止你看午間連續劇!」


    我對噘著嘴抱怨的幼女大吼。啊啊,受不了,虧她學了一堆多餘的用語,骨子裏卻還是這麽孩子氣。如果當時的夢境屬實,那她原本的模樣和精神應該都是一名成熟的成年女性了,你到底為什麽會把自己封印成這麽幼稚的樣子啊,淨頗梨!


    「嗯,那……雪果想吃馬鈴薯沙拉和漢堡排,飲料要日本茶。」


    「突然變得好庶民啊……算了,這幾樣我可以幫你做。」


    交涉成立,我突然感到一陣疲憊,於是一屁股栽進沙發裏。


    唉,不管怎麽說,雪果能夠擺脫心中的陰霾是件好事。如果雪果在那片鏡之世界裏讓我看見的絕望、我在夢中看見的雪果的後悔,能因為我的行動而有個了斷,那我應該感到自豪、感到開心。


    隻不過,雖然我也覺得同居人有精神是好事,而且小孩子就是應該要多吃,應該要有點小任性,但是……果然還是要有個限度。算了,這些我以後再一點一點教她吧!


    好啦,馬鈴薯沙拉和漢堡排是吧……欸、是說,這不是跟我第一次讓這家夥吃的菜單一樣……嗯?


    腳上突然傳來一陣奇怪的感覺,我移動視線一看,隻見雪果再次爬上沙發,枕著我的大


    腿躺了下來。那雙水晶色的眼睛直勾勾地往上盯著我的臉,完全看不出腦袋裏在想些什麽。這家夥真的跟隻貓咪一樣。


    正當我對她這突如其來的舉動感到不解的時候,雪果開始用她那q彈綿軟的臉頰在我的腿上蹭來蹭去。她的行為越來越神秘,我的困惑也越來越深了。


    「哼……真太郎真不會察言觀色!」


    「不……察什麽言觀什麽色啊,我是看不懂你的意圖……」


    我老實地這麽說,結果雪果露出有點生氣的臉,接著說。


    「雪果是想要真太郎摸摸,真太郎你應該要察覺的。」


    「喔、喔……」


    在有點生氣又無理取鬧的嗓音催促下,我開始撫摸雪果的頭。


    雪果雪色的頭發還是一樣好摸得不得了,豔麗、魅惑又超級滑順……讓我覺得,享受的反而是我摸她的那隻手。


    雪果對主人撫摸自己腦袋的手感到心滿意足,臉上露出有如被母親抱在懷中的嬰兒般安寧的表情,看起來打從心底感到舒服。


    啊啊……真平靜。說出來雪果可能會生氣,不過我好像有點了解飼養寵物的人的心情了。像這樣輕拍、撫摸某種嬌小可愛生物的時光,的確十分安寧。


    ……是說,嗯?你為什麽爬起來了,雪果?不用摸摸了嗎?


    我的付喪神又流露出貓咪一般的隨心所欲。她將體重壓在沙發上站起身來,像要說什麽悄悄話似的,嘴巴輕輕湊近我的耳朵……開始小小聲地說。


    「雪果希望真太郎可以記住。」


    她用小巧的嘴巴、非常開朗的聲音,朝著我的耳朵裏說。


    「能夠成為真太郎的付喪神,雪果覺得很驕傲。」


    「——……」


    聽到這麽天真無邪又鮮明強烈的發言,我不禁愣住了。


    大概是因為把想說的話說出來了,雪果心情絕佳地看著我微笑。


    看到她這樣子,我微微苦笑,不由自主地盯著這個身材嬌小,卻能說出這種讓人腦袋一片空白的話的付喪神。


    活了超過一千年,執掌真實的淨頗梨之鏡的付喪神——能夠聽到你這麽說,應該是我無上的光榮吧。


    「我也……我也是,雪果。能夠成為你的主人,我覺得很驕傲。」


    從相遇到現在,我們終於係起完整的緣,我們彼此相視而笑,胸中暖洋洋的。


    此時,一陣突如其來的「叮咚」門鈴聲,在這片寧靜的場合中響起。總覺得以前好像也發生過這種情況……我心下尋思,同時從沙發上起身,按下接通玄關那邊的通話鈕——


    『晚安,春先同學。』


    和當時一模一樣,螢幕上出現了一名身穿製服的少女——神樂琴葉。


    「啊,琴葉,晚安。」


    「妾身就在你麵前,而你居然沒跟妾身打招呼!?」


    把來訪的神樂和香澄迎進客廳之後,兩位不知道該說是合得來還是合不來的付喪神依舊老樣子地鬥起嘴來。活過的歲數讓我和神樂望塵莫及的精靈居然是這副德行,付喪神真是令人搞不懂。


    「嗯,晚安呀,雪果。春先同學也比我想象中更精神煥發呢。」


    「哎呀……畢竟我也不能一直消沉下去啊。九日那家夥今天也重新振作起來了。」


    聽到神樂深感意外地這麽說,我努力用平靜的語氣這麽回答。


    是啊,更級她笑著跟我們道別,如今正在原來的學校裏努力——我又怎麽可以一直無精打采的呢。


    「這樣啊,因為你的情緒會直接反應在態度上,沮喪的時候就會一個勁地消沉下去,煩得要命,所以麻煩你注意點。我原來還想,要是你今天還在消沉的話,我就一腳踹飛你。」


    擅自在沙發上落座,還做出凶殘發言的神樂依舊是老樣子。


    隻不過,若要說她和事件解決前一樣,沒有任何改變的話,我倒也不這麽認為。我說不出是哪裏有了什麽不同,但是……總覺得好像少了一匙耳勺左右的嚴厲……


    「是說,事件的後續處理已經搞定了嗎?」


    我在沙發上坐下,詢問對麵的神樂。


    從事件畫下句點的那一晚之後,神樂就忙得團團轉,學校裏請了好幾天的假,據說是在埋頭進行各式各樣的後續處理和提交報告。


    「嗯,差不多都搞定了。雖然事件牽扯到那種大人物等級的付喪神,處理上麻煩得很。」


    「這樣啊。其實我也有事要找你,本來想等下次見麵時再問問你的。」


    「嗯?說說看。」


    「這是我從更級那裏直接聽來的,不過……在那之後,你為什麽要為更級費那麽多的心啊?」


    在更級住院,身體狀況穩定下來的時候,正倉院的人員似乎曾經到她那裏詢問案情。而那名人員不是別人,正是神樂琴葉。


    從旁觀者的眼裏看來,神樂似乎隻是漠不關心地去詢問案情、製作筆錄而已,不過……其實她似乎強調了更級是被卷入黑付喪神的失控行為,避免讓更級受到重罰。不僅如此,她還做了一些安排,讓更級能夠順利地回到原本的音樂學校複學,給了各式各樣的權宜處理。


    「……嗯~?光是從旁看來,更級同學應該不會發現這些事情啊?到底是誰把這些事告訴她的呢?」


    神樂瞥了坐在身旁的香澄一眼,香球付喪神連忙別過頭去。


    「回答我,神樂,你為什麽要為更級做那麽多?」


    對於效率至上主義的神樂來說,事件的後續處理應該隻要順利結束不出岔子就好了,她應該沒有必要多費心去照顧更級,畢竟神樂跟我們不一樣,她跟更級的交情沒那麽好,那她到底是為什麽要做到那種地步呢——


    「這件事與你無關……我是很想這麽說,不過你有雪果在,我還是在你窺視我的內心前自己先說吧。」


    神樂一邊替自己找借口,一邊開口道。


    「更級同學她——正如她所言,是我的倒影。」


    神樂一臉嚴肅,語氣沉重地說。


    「我跟她一樣……一度非常絕望。為『自己』這個故事的殘酷而痛哭、嘶吼,對於自己的一無所有,感到眼前一片黑暗。」


    「神樂……」


    「我就是更級同學,更級同學就是我。這種感受,強烈到讓我在那之後會去替她設想。要是五弦琵琶當時是出現在我的麵前,我肯定也會做出同樣的事情來。」


    神樂說,更級燐子就是另一個自己,是用不同做法與自己的絕望奮戰的存在。


    兩者在本質上沒有任何不同,隻是走上了不同的分岔路而已。


    「所以,我將自己投影在她身上……感傷之下,對她多費了不該費的心。這樣你滿意了嗎,春先同學?」


    「嗯,謝謝你,神樂。真的……很謝謝你。」


    我的感謝不是在謝神樂回答了我的問題,而是覺得,她願意那樣為自身投影的更級盡心盡力很令人感激。


    「好了……接下來輪到我說了。我和香澄差不多該離開這個地方了。」


    「啊……這、這樣啊……」


    聽到神樂若無其事又爽快地這麽說,我感到胸口泛起疼痛。


    我沒有忘記神樂是什麽樣的身份、過的是什麽樣的生活。神樂是國家機構正倉院的調查員,轉學到我們學校來,也是為了調查被認為有付喪神牽涉其中的連續昏倒事件。


    所以,在事件獲得解決的情況下,神樂沒有理由繼續留在這裏。


    這點我雖然明白,但是……像這樣聽到神樂親口告訴我,我還是難免會不由自主地感到悶痛與寂寞。更級的離開已經讓我和九日感到空虛了,現在連神樂都要……


    「…


    …我原本是這麽想的,不過預定計劃變更了。」


    「蛤?」


    聽到神樂這麽幹脆地推翻前言,我不禁「蛤」了一聲。


    預定計劃……變更了?呃……那,你有什麽打算……?


    「春先同學,你來當我的部下吧。」


    「………………………………蛤?」


    她接著說出口的話我一句也聽不懂,於是眨著眼睛愣住了。


    步夏?布嚇?部下?誰的?神樂的?為何?為什麽?


    「不好意思,神樂……我實在聽不懂你在說什麽。」


    「就是字麵上的意思。雪果的付喪能力自然是不在話下,能夠駕馭那種付喪能力的你,同樣是正倉院需要的人才,畢竟雪果隻聽你的話,雪果的能力也隻有你能運用自如。是不是呀,雪果?」


    「對,雪果不承認真太郎以外的人類當主人。」


    聽到神樂用有點打趣的語氣把話題拋過去,雪果一副「這是當然」的態度點了點頭。


    不不不不!你們到底在說什麽啊!


    「如果我帶回了這麽有用的人才,還讓他擔任我的部下發光發熱,我的評價也會隨之提升。反正你也沒有什麽理由好拒絕我這個提案。」


    「不是還要看我的意願嗎!?」


    我憤怒地抗議,結果神樂用鼻子哼了一聲嗤笑我。


    「哎喲,我有什麽必要把那種鼻屎大的要素列入考慮呢?」


    「你就沒有其他好話可說了嗎!?更何況,我好不容易才重新找回我想要的平穩生活,為什麽還要自己去摻和付喪神引起的麻煩啊!」


    根據神樂她們的說法,這個世界上似乎存在著許多付喪神,而他們的威脅性,我在此次事件中已經痛切地領教過了。老實說,我希望這種體驗這輩子經曆這一次就夠了,我隻想跟雪果一起吃飯、喝茶、無所事事。


    「啊,還有,你和雪果已經被登錄為正倉院的協助者了。今後要是拒絕正倉院的協助請求,持有傳說武器般強大付喪神的戰鬥組就會來對你進行行為矯正。」


    「嘎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你看你幹了什麽好事啊啊啊!?」


    看到嘴角一勾,露出邪惡笑容的神樂,我發出慘叫。香澄看著我們的互動,小小聲地說了句:「……其實就算被登錄為協助者,要不要接受協助請求也是隨各人的意啦……」不過我沒有聽見。


    「哎呀,我又不是叫你休學。」


    神樂一臉對我的反應樂在其中的奸詐表情接著說道。


    「我也差不多想找間學校定下來了,所以決定就這麽直接到那所學校上學。我會慢慢地指導你,讓你將來到正倉院就職,在職位上發光發熱。」


    「就、就什麽職啊喂!呃,不過是公務員耶……欸不對啦!」


    就算是工作穩定的鐵飯碗公務員,工作內容要麵對種種充斥著非人類力量的事件也未免太黑暗了!要是遇上擁有攻擊型付喪能力的黑付喪神那要怎麽辦啊!


    啊……可是,神樂要留在學校耶。我其實很不想跟她就此別過,所以這件事著實讓人高興,不過當她的部下屬於另一個問題。


    「真是不出所料的反應。既然如此,為了幫助你下定決心,我可以提前支付你一些做為協助者的報酬喔?比方說——親你一下之類的。」


    聽到露出陰險嗜虐笑容的神樂性感又挑逗地這麽說,我「噗」的一聲,思維瞬間斷個粉碎。這、這家夥!用色誘來獲取協助太老套了!而且這回祭出的獎賞還莫名的充滿可行性!


    「開玩笑的。你應該也不至於單純到那種地步,況且,第一呢,我——」


    呃,可是,要是真的能讓神樂親一下的話,要我成為國家的狗或許也可以……能被那櫻花色的唇瓣親一口,不知道會有多幸福……嗯?怎麽了,神樂?奸笑的表情怎麽崩了,還變成那麽震驚的樣子?


    「真太郎,你又把心裏的想法說出來了。」


    「噗!?真的假的!?」


    聽到雪果平靜的發言,我緊張地捂住自帶全自動真心話外泄裝置的嘴巴。大概是事件結束後有點鬆懈了吧,我最近好像比以前更管不住嘴巴了。


    「…………為什麽?」


    這句平靜的問話來自神樂。我本來以為,她聽到我想讓她親一口這種露骨的欲望之後會感到不高興,結果她臉上的表情裏隻有困惑和疑問。


    「你為什麽會想跟我親吻?」


    呃,居然問為什麽……這個問題很難回答耶,神樂!你一臉正經地問這什麽鬼問——


    「我已經了解春先同學你的個性了。你雖然忠於自己的欲望,會傻傻地盯著女孩子直看,但是基本上,你在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上很認真,就算是外貌姣好的女生,你也不是那種會想跟討厭的對象親吻的人吧?既然如此,那你又是為什麽,會說出想跟我親吻這種話呢……?」


    一臉困惑的神樂說的倒也沒錯,不管是多麽可愛的女孩子,我都不會想跟我厭惡的人親吻,我不想跟那種人心靈相係。


    「我沒給過你什麽,隻有加害、利用過你,而你什麽好處也沒得到。」


    隨著這些話一句一句地說出口,神樂的疑惑似乎也越來越深,她不解地打量著眼前的我,打量著這個名叫春先真太郎的男生。


    「我早就已經決定,我不對別人抱有幻想,也不打算從別人身上得到善意,所以,除了裝乖的時候以外,我向來采取不會讓人產生好感的舉止,也沒做過任何會讓你釋出善意的行為。那又是為什麽……你會對我說出這種話呢?」


    神樂的表情充滿疑惑與認真,似乎是發自內心感到不可思議。這名像刺蝟一樣渾身帶刺的少女,用懷疑我腦袋是否正常的眼神看著我,表示:「你為什麽不怕刺,還要來接近我、對我釋出善意呢?」


    「這個嘛……這是因為……老實說,你從之前開始,就一直是我心儀的對象。」


    「蛤……啊?咦……咦……?」


    聽到我自暴自棄地這麽說,神樂眨著眼睛,動搖到有點好笑的程度。


    坐在她旁邊的香澄驚愕地表示:「居、居然這麽直接就說出來了……!?」


    雪果也在我旁邊一臉正經地表示欽佩道:「真太郎,你好敢喔。」


    不過你們現在統統給我閉嘴。


    「雖然你說過分偏激加嘴巴惡毒的模樣才是你的本性,但是我也看過你各種不一樣的麵貌。我看過你聽到黃腔時難為情的臉;在我請你吃午餐的時候,也看過你吃得津津有味的表情。啊,還有我說我想讓你高興的時候,你也坦率地露出了開心的表情。」


    「什、什麽時候有過這種事了……?啊……!難不成,你……!你對我用了雪果的能力……!?」


    「是啊,抱歉。不過我真的很想知道,我心儀的女生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我所做的事情,究竟是讓你感到生氣,還是感到高興。」


    「……你的意思是說,我難道……又在鏡子裏出現一連串的少女反應了嗎……?」


    「對,真的很可愛。」


    我把心中的感想直接宣之於口,結果神樂嘴巴開合了幾下,啞口無言了。仔細一看,她的肩膀還戰栗似地抖個不停。


    「所以,結論就是,我喜歡你的各種麵貌,這些麵貌依舊讓我心儀。所以……那個、呃,如、如果能被你親一下,我應該會爽到升天,也很高興你會繼續留在學校裏。」


    「嗯?神樂?」


    不知道為什麽,總算重新啟動的神樂麵無表情又一言不發。少女擺出情緒波動完全重置的表情,不發一語地從座位上站起來,靜靜地走近我,就連她的搭檔香澄出聲叫她:「琴葉……?」她也沒有停下腳步。


    神樂逐漸來到我身旁,於是我也連忙站了起來。怎、怎麽了,神樂?你生氣了嗎?該不會又想把說話惹你不高興的我痛揍一頓——


    ——啾——


    就在這一瞬間,我的臉頰上傳來一陣陌生的柔軟與溫熱。水潤飽滿的櫻花色澤,留下難以消逝的觸感及溫度之後離去,少女的香氣甜蜜地支配了鼻腔。


    「唔……咦……?」


    神樂親了我的臉——我的腦袋花了五秒鍾才理解這件事,但也隻是理解而已,實際上的感受還追不上來。我滿臉通紅,說不出話來,腦袋被逼到混亂的極點。她、她、她這麽做是什麽道理……!?


    我說不出話來,隻能眼巴巴地看著神樂,想從她那裏得到一個答案。


    順便一提,雪果「哦」了一聲,一副欽佩的樣子,香澄則是張大著嘴巴,擠不出一句話來,她們兩個也注視著神樂。


    「…………那個,我這才想起來,我還沒給你這次事件的報酬。」


    站在我身旁的神樂轉身背對著我們,所以我隻能看見她那一頭柔亮動人的長發和背影,完全不曉得她是用什麽樣的表情說出這句話。


    「我在請求你提供協助的時候曾經說過,你可以要求金錢以外的報酬,而你剛才不就說出你想要的東西了嗎?所以……我隻是按照你的期望支付報酬而已,畢竟出爾反爾有違我的原則,不過就是親你一下,感覺跟親一塊石頭和木頭差不多……嗯,對,真的沒什麽感覺。」


    神樂不肯露臉,聽起來說得淡漠又平靜,但是隻要豎起耳朵仔細去聽,就會發現她的語調時而變尖時而加快,可以想見她的內心其實並不平靜……神樂現在,臉上究竟是什麽表情呢?


    「呐……神樂,你可以轉過來嗎?」


    「……才、才不要,為什麽我非得聽從你的命令不可?」


    神樂頑固地背對著我,拒絕了我的請求。她藏起臉部這個表露情緒的地方,不讓我看見她現在是什麽樣的表情、什麽樣的想法。


    既然你要這樣遮著臉不讓我看……那我就自己看了喔,神樂。反正我早就已經從你的付喪神香澄那裏獲得許可了。


    在我悄悄地丟了一個眼神過去之後,香澄輕輕一笑,對我眨了眨一隻眼睛。


    將那視為同意的信號,我這回轉而朝雪果丟去一個眼神,我家雪色頭發的付喪神點了點頭,把仍然堅持背對著我們的神樂收進那雙水晶色的眼瞳裏。


    接著——雪果的付喪能力「映照內心姿態之力」發動,神樂頭上出現了現形鏡,鏡中映照出神樂內心的模樣。


    上麵映照出來的神樂——兩隻手捂在自己的嘴巴上,臉紅得不忍卒睹。她混亂不已,兩隻眼睛瞪得又圓又大,從這個樣子看起來,神樂自己說不定也被自己衝動的一吻嚇到了。


    看著那張仿佛傳來「我、我、我到底在做什麽!?」聲音的麵紅耳赤表情,我靜靜地苦笑了。她比我想象中更不平靜,也比我想象中更可愛。


    而且,看到那一臉羞恥的表情之後……我也莫名其妙地急速害羞了起來。隻不過,這股熱度同時帶來了雀躍感。無論神樂是出於何種心態做出這個舉動,這件事對神樂、對我來說,無疑都是特別的。


    「我現在好不容易才有了實感……總覺得身體從深處一口氣熱了起來,腦袋一片輕飄飄的。可是……好幸福啊。」


    插圖10


    那一吻本身自然不用說,想到神樂用這種形式對我表達好感的心意,幸福感就一陣一陣地湧了上來。


    無論是出於衝動還是什麽原因都好,堅決隱藏自己心意的少女願意像這樣把自己的一部分交給我,這件事讓我內心喜悅油然而生。


    「謝謝你,神樂。那個……我真的,超級開心。」


    我真希望這股心中幸福洋溢的感受能夠多少傳達給她,於是坦率地將內心的想法直接說了出來。聽到這句話之後,神樂的反應是肩膀一跳。


    「這、這樣啊。你還是一樣單純耶,這點小事也能讓你開心成那樣。」


    神樂一如既往地牙尖嘴利,不過她的頭腦看起來好像還沒能徹底冷卻下來。


    「也罷,正如我剛才所說,你的存在還是有用處的,況且我日後跟你應該還會有點緣分!受不了……想到就讓人不爽!」


    神樂提高了嗓門,說得一副無比厭煩的樣子,表麵上也做出了這樣的態度。


    然而,現形鏡中映照出來的鏡中神樂,表露出來的情緒卻是截然不同。


    聽到我的話,鏡中神樂一瞬間露出了無奈的表情,結果臉上害羞的潮紅未褪,卻又浮起一抹帶有不同意涵的紅暈。順便一提,那是宛如在蜜桃上增添一抹淡色,帶有幾許溫度的薄紅。


    鏡中神樂就這樣雙頰染著紅暈,露出了笑容。


    滿臉的笑意,就像把心中滿溢的「謝謝」、「我好高興」等想法直接表露出來一樣,柔和又溫暖。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耿直少年麵對的青春不像戀愛喜劇那麽甜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慶野由誌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慶野由誌並收藏耿直少年麵對的青春不像戀愛喜劇那麽甜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