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現在開始,咱們加把勁讓事件結案吧……唉,我才剛鼓起幹勁而已耶。」


    夕陽西斜,安靜無聲的教室裏,我心不在焉地嘟噥。我的心情被一股難以形容的無力感支配,但是發生了那種事,感到無力也無可厚非吧。


    「哎呀,所謂的結束,往往就是這麽一回事吧。這跟電玩遊戲不一樣,現實中的最終大魔王可不會按照事件順序安排,乖乖地待在最終局麵等著。」


    跟我隔著一張課桌相對而坐的九日,聲音裏也沒了霸氣。隻不過,她說得沒錯,即使我們以故事主角的心態自居,循序漸進地進行調查,最後也不一定會遇上與犯人對決的局麵。


    「是說,神樂小姐呢?她今天沒有來上課呢。」


    「對啊,她今天在家裏待命,好像有很多事情要跟正倉院商討。」


    自從今天早上的一通電話之後,早退的神樂就沒有再追加任何聯絡。哎呀,看看事態的推移,現在確實也不是悠哉出席上課的時候。


    「可是,沒想到……犯人居然會逃走了。」


    「是啊,真可惜沒能抓住他,所幸神樂小姐平安無事,這也可以算是我們這邊的勝利吧。暴露出長相和名字之後,就算擁有付喪神,在國家權力麵前也是弱小無力的。」


    聽到我歎息著這麽說,九日如此回應,言詞之中似乎覺得辛苦有了代價。


    染上一片橙色的教室裏,我們努力在事態與情緒上做出妥協。


    那個突如其來的結束,就發生在今天早上。


    神樂一早就到校,準備到教室裏整理嫌犯名單。


    結果,在小貓兩三隻的校舍裏,她發現一名男老師若無其事地尾隨著學生,神樂覺得可疑,於是跟蹤其後。接著,那名老師拿出了某種器具,從暗處鎖定學生,準備動什麽手腳。


    香澄告訴神樂,器具與那名老師之間有一條細細的緣,於是神樂判斷那名老師就是犯人,使用催眠香攻擊了他。老師奇跡似地避開了這波攻擊,看到自己成為付喪能力指定的對象,他似乎相當恐懼,於是立刻從學校逃走,拋棄家庭、拋棄身份,離開了這座城鎮。


    我們收到的事情經過大概是這樣,剩下的就一概無法得知了。在那之後,神樂聯絡了正倉院本部,十萬火急地部署安排如何逮捕犯人,正倉院動員了警力,增加搜索的人力,還派遣了好幾名和神樂一樣持有付喪神的調查員。


    如此一來,孤身一人的犯人再也使不出什麽伎倆,被逮是遲早的事。


    「原來犯人就是今天請假的老師的其中一個人……真不知道他為什麽要做這種事,等他被抓到之後,我一定要好好問個清楚。」


    「對啊,不過,事情已經結束了,這樣……無疑是件好事。」


    犯人忙於逃亡,應該不會再回到這個城鎮來了。就算他持有的付喪神擁有幻惑或催眠的能力,也不可能逃出警察的聯絡網、資料庫,以及正倉院大批付喪神的手掌心。畢竟,如果他擁有那麽強大無比的付喪神,那他打從一開始就沒有必要逃了。


    「是呀,畢竟這起事件一個不小心就有可能出現死傷者,雖然我們的心情有點難以釋懷,不過……整體上看起來,這應該算是個皆大歡喜的結局。」


    像是在說服自己般這麽說完後,九日站起身來,拿起書包。


    沒錯,這所學校已經不會再受到威脅了。在犯人逃亡之後,從今天早上到放學都沒有人昏倒,日後應該也不會再有。


    「好啦,就算事件結束了,該餓的肚子還是會餓……我差不多該回家煮晚飯了。」


    「喔,那就再見啦,九日。有空記得再偷偷把沙門帶到學校來。」


    是啊,就算事件結束了,生活還是要過,我今天也回家悠悠哉哉地煮一頓飯吧!雖然說,就算用心煮了一大堆,吃的人也隻有我一個而已,還有可能會造成浪費,讓人覺得不太舒服。


    「嗯,真太郎你也辛苦了。身為一個沒有付喪神的普通人,你做得很好。」


    「哎呀,我也隻能幫幫你和神樂的忙而已啦。」


    處於放鬆狀態的我們互相客套了幾句,然後道別。沒有慣例的黃腔,看來九日也還沒有收拾好心情,不過我覺得她大概明天就會複活了。


    「啊咧?春先同學,你有看到九日嗎?我今天還想找她一起回家的,結果她卻不在。」


    「嗯……是更級啊?你來得太不巧了,九日她才剛回去。」


    隻剩下我一個人的教室裏,響起同班同學更級的聲音。


    我們明明每天都會見到,我卻有種與她好久不見的感覺,原來我有那麽投入在連續昏倒事件的調查上嗎?


    「這樣啊……真可惜。是說,春先同學你怎麽了?看起來好像沒什麽精神,是被神樂同學甩了嗎?還是跟九日跨越那條線了?」


    「你腦洞太大了吧……哎呀,我是覺得好像白忙了一場,現在處於有點沉不住氣的狀態啦!」


    是啊,我總覺得怪怪的。犯人不是由我們親手逮捕,這件事讓我比想象中更遺憾,心裏有種不踏實的感覺。


    「哦?聽得不是很懂,不過,有煩惱的話,我願意洗耳恭聽喔。心情不好的話,可以去玩呀!或是開個考前讀書會,大家一起邊鬧邊看書說不定也不錯!」


    更級帶著一臉燦爛的快活笑容對我這麽說,以全力享受青春為宗旨的活潑少女,笑容裏帶上了對我的親近與關愛。


    喔喔……那樣或許也不錯。畢竟我協助神樂進行調查的原因,原本就是因為無法容忍連續昏倒事件把這所學校的氣氛逼得像座靈堂一樣,剝奪了我的容身之地。


    如今事件已經解決,危機已經過去,好好享受一下我想保護的日常生活好像也不賴。


    「可是……總覺得有點怪怪的……好像還缺了什麽東西……」


    「有快樂的日常生活、親近的朋友、溫柔的家人,搞不懂春先同學到底還有什麽好不滿意的耶!被我、九日和神樂同學這麽一群正妹圍繞身邊還不滿意,春先同學你太貪心了喔~」


    確實,更級說得沒錯,我什麽都不缺,硬要說有什麽缺憾的話,那就是對自己容易暴露真實想法的性格感到煩惱,不過也是拜這種性格之賜,我才能和九日她們變得親近,所以我現在並不覺得這一點真的有那麽讓人苦惱。


    「嗯……這麽說起來,我現在的狀況其實如夢似幻耶?」


    「哈哈哈!你有自覺就好!放心吧,你的美夢不會一覺醒來就沒了!啊,以、以防萬一,我事先聲明喔,這裏可不是春先同學的夢境!你不要趁機對我意圖不軌喔!」


    「你到底以為我有多蠢啊!?再蠢也不會把現實和夢境搞錯好不好!」


    受不了,這家夥和九日老是笑咪咪地把我當成笨蛋……


    「——是嗎?我倒覺得,現實與夢境的差異其實很細微。」


    更級冷不防地淡去臉上的笑意,壓低了語調說。溫度從更級平時的作風一口氣下降,讓我瞬間愣住,說不出話來。


    「不過我覺得,不管是夢是真,隻要開心就好。春先同學有沒有經驗過?本來做著一場美夢,結果夢到一半人就醒了,醒來之後覺得好可惜啊,好想繼續夢下去。」


    「這個嘛……當然有啊。」


    這種經驗我當然也有過。比方說夢到在天上飛,那種像鳥一樣在天空飛舞的解放感隻有在夢中才能體會。


    「對吧?可是,我覺得最幸福的,是每天心情都像作夢一樣愉快的這份快樂。雖然大家都說我內心能量過剩,但是既然過得這麽快樂,內心的能量自然就會湧出來了啊!」


    格外耀眼的橙色照耀著教室,更級在這片光芒中露出一抹燦爛的笑容。那笑容宛


    如孩童般無邪又純粹,看起來真的很快樂——就像感情發自內心流露出來一樣。


    「原來是這樣……我好像能夠體會你一直都精神奕奕的理由了。那我也該向你看齊,多少打起一點精神來。」


    「嗯嗯!是男人就該這樣!那我先走啦,春先同學!明天見!」


    露出一如往常的笑容後,更級離開了教室。說話說到一半,聽到她語氣突然產生變化的時候,我還緊張自己是不是說錯了什麽話,不過從她後來露出的笑容來看,應該是我多心了。


    「可是……果然還是覺得哪裏怪怪的……?」


    如更級所言,我什麽也不缺,該在我身邊的東西全部都在,然而……我卻莫名有種失去了什麽東西的感覺。


    明明要保護的東西全都健在,明明沒有失去任何東西,卻……


    我和平時一樣,回到我一個人居住的家裏。


    通過玄關,打開照明,經過走廊,抵達客廳,打開客廳照明,然後先把書包放在地上。這套重複過幾百遍的動作,今天也進行得一如往常。


    「嗯……?」


    隻是,在這習慣性的動作中,我感到有點不對勁,於是皺起了眉頭。


    被led燈照亮的自家客廳。


    桌子、四人份的坐墊、櫃子、沙發——跟昨天一樣,也跟平時一樣的擺設,我卻覺得好像缺少了什麽東西,尤其是沙發上,我總覺得那片柔軟的皮革上麵應該要有個什麽小東西滾來滾去——


    「哎呀……我在胡思亂想什麽?家裏又沒有養過貓狗。」


    盯著什麽也沒有的沙發看了將近十秒之後,我回過神來,自己吐槽了自己莫名其妙的念頭。


    搖了搖有點不清醒的腦袋,我穿上圍裙,走進廚房。做菜是我常用來放空腦袋的方式。


    「啊咧……我幹麽煮這麽多……」


    我打開冰箱想拿食材,結果發現了一大盤的炒菜以及一大鍋的味噌湯。煮得無疑很好吃,不過……分量太多了。


    「這……是我煮的吧?可是我為什麽要煮這麽多……?」


    適合冰起來的食物也就算了,但是炒菜和味噌湯煮這麽多又吃不完,最後還是得丟掉,我搜尋記憶,試圖回想自己為什麽要煮這麽多,結果怎麽都想不起來。


    「唉……算了。總之,煮好的東西就盡量吃掉吧。」


    雖然感覺有點不舒服,不過我還是加熱了這些剩菜端上桌。


    這張餐桌也和平時一樣,我擺好一人份的筷子與杯子,獨自一個人說了聲:「我開動了。」


    自從開始一個人住之後,我從來不覺得對著三張空蕩蕩的座位吃飯很寂寞,不過現在感覺卻不一樣了。這也是我重複了幾百次的事情,我應該……已經沒有什麽特別的感覺了啊。


    「………………」


    沉默的餐桌上,隻有筷子碰撞餐盤和飯碗的聲音響起。這些平時不會讓人放在心上的聲響,今天卻莫名地令我在意。我總覺得,如果有某個會跟我說「好吃」的人在場就好了。


    「難道今天是個很容易感到寂寞的日子嗎……?」


    平時覺得自己已經習慣了一個人獨自生活,但是一到晚上,有時候還是會突然備感寂寞——我好像在網路上還是雜誌上看過這樣的短句,說不定今天正好就是這樣的日子。


    「……既然如此,那還是早點睡比較好。」


    我洗好衣服,開始放洗澡水。


    妹妹在家的時候,最討厭排在哥哥後麵洗澡,還會囉哩囉唆地說她不要排在爸爸後麵洗,不過現在當然已經沒有這個問題了。聽到自動蓄水係統發出蓄水完成的電子音效後,我往浴室走去。把身體泡進蓄滿熱水的浴缸裏,我放鬆地看著蒸汽嫋嫋上升。


    啊啊,果然還是一個人泡澡的浴缸寬敞——


    「…………?我向來不都是自己一個人泡澡的嗎……?」


    就算是跟家人一起住的時候,我也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跟妹妹一起洗澡了。


    可是……總覺得,這裏好像該有一個雪白肌膚被水溫蒸得微微發紅的人……


    「……不對!我怎麽可以冒出跟九日一樣惡質的幻想!」


    由於事件脫離了我的掌控,我好像在用一種詭異的方式放鬆心情。抱著真的很不舒服的腦袋,我又往浴缸裏泡得更深了一點。今天還是別做其他事情了,直接睡吧。


    雖然從剛才開始就一直在耳鳴,不過——睡一覺應該就會好了吧。


    還是像平常一樣,我往臥室的被窩裏一倒。


    隻要睡一覺就好了。我有種預感,隻要好好地睡一覺,醒來之後,我就不用再為那些莫名其妙的怪異感覺煩惱了。


    然而——我卻睡不著。身體很疲憊,腦袋卻沒有睡意,遲遲無法進入夢鄉。應該說,就算有睡意,耳鳴也嚴重得讓人睡不著。或許明天應該去一趟醫院。


    (唉……大概是事情太多,累了吧。)


    身體的狀況越來越多,就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大概也是當然的。知曉付喪神這種超自然的存在、目睹付喪能力這種超自然現象之後,我很有可能心裏大受衝擊,隻是自己沒有意識到而已。


    付喪神,寄宿在器物上的精靈,誕生於人類意念的存在。這種存在無疑是神秘的,卻與人類相近,擁有非常人性化的感情。


    付喪神會像人類一樣感到喜悅——


    ——好多泡泡,好好玩——


    會像人類一樣感到煩惱——


    ——不要對這樣的存在這麽好……——


    還能像人類一樣心意相通。


    ——嗯……知道了,會好好牽著。


    「唔……嗚呃……!?」


    我一把掀飛棉被,從床上跳起來。頭好痛、頭好痛、頭好痛!腦袋深處像是被緊緊箍住一樣刺痛,痛楚緩緩地蔓延。


    (不……對。不對,不對不對!不對勁、不對勁、不對、不對對、不對勁勁勁!)


    隨著頭痛越來越劇烈,我感受到的那股不對勁的感覺也越來越強烈,強烈到我臉色發青。


    無論看向家中的任何地方,都會發現那道自從回到家後就不斷在腦裏一閃即逝的身影。但我明明覺得,那地方不該有東西。


    ——…………郎——


    理性告訴我,那是錯覺;常識對我說,我隻是累了,春先真太郎的世界裏沒有少去任何東西。


    ——……太……郎……——


    但是,我聽得見。那陣聽起來就像輕微耳鳴的聲音,一直不斷地在說著什麽。它在呼喚我,呼呼呼、呼喚喚喚、著、我我我。


    「嗚……呃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抱著頭大叫,腦袋一片混亂,它在狠狠地耍我,它打算把我的腦袋固定成某種偏離原來模樣的形態。


    ——……真……郎——


    仔細聽、仔細聽仔細聽仔細聽仔細聽!撬開看不見的線、撬開聲音的通道!專注起腦袋、集中起意識!用心、全心全意地去祈禱!要是這條細線斷掉的話——一切就完蛋了!


    ——真……郎……——


    對呀……對呀對呀對呀!有……!這家裏確實有!有個會津津有味地吃著我煮的飯的家夥……有個信賴我的家夥在、在在在、在、在在……!?


    有什麽聲音響起。撥動琴弦的旋律響起,像是要吞噬勉力維係我與真實的那道聲音。


    靜謐的音色時而輕快、時而沉重,沁入我的身體裏——包覆我、改寫我,將過去的記憶,逐漸用虛假的記憶覆蓋。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捏造!不要覆蓋!不要用謊言埋葬我的心!


    那家夥、那、那家夥、我我我、絕、絕絕絕、絕對……


    !


    ——……真太……郎……——


    那道聲音宛如關鍵的鑰匙,那道聲音宛如陣風刮過。


    腦袋像氣球一樣炸開,覆蓋整片腦海的濃霧散去,被重組得不協調的和平假象支離破碎,轉眼間再度集合起來,建構出一幅原本應有的圖像。


    「雪……」


    被解放了!我的記憶、情感、她的臉、與她共度的每一天!


    「雪果——!」


    我大聲叫出那個從記憶中被奪走的名字。


    與此同時——我看見了原本看不見的東西。


    被囚禁於夜色中的一個房間。那個房間的牆壁上被鑿開許多小洞,屋裏隻點著一盞小型的嵌燈,微弱地照亮室內。


    有人在彈奏樂器。那美麗的秘寶絢爛得讓人懷疑它是否真的是樂器,就連身為一介高中男生,沒有絲毫鑒賞眼光的我,都不由自主地被它吸引。


    除此之外,昏暗的房間裏,我看見樂器的演奏者嘴角浮現一抹冷笑,以及——我那付喪神的、雪白小巧的腳——


    「呼……!呼、呼、呼、呼……!」


    倒在被褥上,我急遽地喘息,像是曆經了一場全力狂奔。


    睡衣和內衣褲全都被冷汗浸得濕透,喘息之間,從臉頰和頭發上滴落的水滴打濕了棉被。滲出的水分帶走了全身的熱量,但是身體上的顫抖,卻不單是出自這個原因,而是因為,一股壓倒性的恐懼攫住了我的心。


    「怎麽會、怎麽會……怎麽會這樣……」


    我移動右手,用力地捂住了整張臉。


    太可怕了,我不敢相信。就算知道付喪能力是一種超乎常理的力量——我也沒想到會這麽恐怖。


    我,忘了雪果。雖然一起生活的時日還不算長,但是她確實與我心靈相依,成為了我的家人,而她居然從我的腦中被完全抹消了。


    我對此一點疑問也沒有,九日那家夥也認為這一切理所當然。


    雖然隻是直覺,不過我覺得,一旦我今晚毫不懷疑地睡著,就會再也想不起雪果,與她共度的時光會全數化為烏有,而我也會不以為意地再度開始過起一如既往的每一天。


    直到此刻,我才感受到付喪能力這種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力量真正的恐怖。


    這已經不屬於幻覺或催眠的等級了,而是堪稱完全的洗腦或操縱記憶的能力。我能夠想起雪果,八成是近乎奇跡的一件事吧。


    「可是……還沒完……!」


    我揮去殘留在心裏的濃濃恐懼,用力地咬緊了牙關。


    這恐怕就是這起事件的最終局麵了。連續昏倒事件的犯人還活得好好的,今天早上發現犯人與犯人逃亡也全都是假的,一切都是犯人為了「結束」這起事件,確保自身安全而自導自演出來的一場鬧劇……對,一切不過是一場「戲」。


    我不知道犯人在事件「結束」之後有什麽打算。


    總而言之,雪果對犯人來說是特別的。


    雖然不知道她對犯人來說是必要還是妨礙,不過……反正犯人綁走了雪果,在我心裏留下了一絲不對勁的感覺,而這一絲不對勁的感覺,成為我破解敵人能力的突破口。


    「等我……雪果……!」


    我從棉被上跳起來,迅速把自己的手機從充電器上拔下來,打開通訊錄。


    說真的,我現在很想立刻單槍匹馬地飛奔到她的身邊,不過這麽有勇無謀的舉動並不可取,畢竟救援失敗恐怕代表著我與她永遠的分離。要對抗對手無比強大的付喪神……我這邊也需要夥伴與付喪神的幫忙。


    隻聞蟲鳴,不見人煙的夜晚公園裏。


    這個地方比起我小時候,已經少了很多遊樂器材,為了安全起見,我們站在路燈的燈光下。


    眼前是被我打電話叫出來的神樂和九日,兩人身旁分別站著香澄和沙門,這些人的臉上同樣浮現困惑的表情。


    這也難怪,畢竟我剛才所說的話,對大家來說近乎莫名其妙,在大家的認知中,我是沒有付喪神的協助者,而事件今天早上才剛剛獲得實質上的解決。


    「你說我們的記憶被人竄改……忘記了你的付喪神、嗎?」


    「而且事件尚未結束,今天早上琴葉找到的犯人也是假象嗎,小子?」


    九日和香澄詫異地說,沙門也一臉為難地沉默不語,看來要證明這件事果然很困難。但是,即便困難,要與犯人對決,大家的協助對我來說依舊不可或缺。


    「……若要表達我的意見,那我認為,這番話很難認定為事實。」


    一票成員中最深入這起事件的神樂撥著頭發說。


    「姑且確認一下,我聯絡正倉院本部,出動警力搜捕逃走的犯人是事實。也就是說,假如你所言當真,那就變成是我相信了犯人製造出的荒謬犯人形象,並且呈報上級,警察和正倉院現在正在搜捕一名不存在的犯人。」


    「對,犯人之所以把事件結束在『逃走了』,而不是『被捕了』,是因為如果『被捕』,他就必須準備一組被捕的犯人和犯人使用的付喪神。與其隨便竄改某個人和某個付喪神的記憶,捏造出一個犯人來,把情況設定為『犯人在逃中,但就是抓不到』更不容易露出馬腳……我是這麽猜想的。」


    我陳述著我的推理,但不知道神樂和其他人會是怎麽想。不過我也沒有那麽笨,我有準備好證據來證明雪果這名付喪神的存在。


    「你們看看這個,這就是雪果這個人存在的證據。」


    我舉起自己的手機給大家看,在所有人的注目下,螢幕上顯示出我前幾天中午前收到的簡訊。


    『知道啦,屋頂上是吧!哈哈哈,神樂小姐和你自然不用說,除此之外,我也好想把香澄這個蘿莉和風貴族的十二單剝掉啊!還想舔遍雪果那白雪般的肌膚和頭發!那就期待後宮時間啦,吾之同誌!』


    一陣沉默降臨在所有女性成員身上。


    這則簡訊的發信人當然就是在場的九日,沒想到這種變態簡訊居然會變成唯一的證據……


    呃、嗯?你們的反應怎麽這麽平淡啊,各位?


    沙門一臉無奈,九日「哦」了一聲,香澄警戒地後退幾步遠離九日,神樂則是雙手環著胸,低聲道:「內容真有十月同學的風格呢。」看起來似乎不怎麽驚訝。


    「呃、喂,你們這是怎麽啦,各位?你們覺得這不足以當成證據嗎?」


    這封簡訊除了可以證明雪果的存在,同時應該也可以證明所有人的記憶都被竄改過了,她們可以更震驚,對於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感到更害怕一點的……


    「春先同學,我說你呀。」


    神樂代表眾人發言,歎著氣說。


    「證據確實很重要,不過,我本來就是相信你的。剛才我說的『很難認定為事實』,純粹是從客觀的角度出發。」


    「咦……咦……?」


    聽到神樂這番令人意想不到的發言,我瞬間愣住了。神樂是職務至上主義者,她的思維向來重視效率和邏輯,怎麽想都不是個會感情用事的人。


    我還以為一定要拿出證據與有力的證詞,才能讓這家夥相信我講的話……


    「別誤會了,這隻是我冷靜做出的判斷。」


    看著我愣愣的臉,神樂補充道。


    「畢竟我確實擁有與你對話的記憶,很了解你這個人有多耿直。既然如此,那你剛才所說的話就有可能是認真的,也有可能是被付喪能力操縱,受騙上當才說出來的,但是……在事件已經『結束』的現在,犯人做這種事情顯然沒有意義。」


    神樂一臉冷漠地陳述著她冷靜做出的判斷,讓我把眼睛瞪得更大了。


    因為按照這個邏輯來看,前


    提是她確信我「在沒有受到犯人幹涉的情況下,說的應該都是真話」。


    「請在我後麵加上『們』,神樂小姐。你說的話,我也全都相信喔,真太郎。」


    九日「哼哼」一笑,一副了不起的樣子扠著腰宣告。


    「從你那一臉蠢樣來看,你似乎以為沒人會相信你,然而這並不奇怪,在偏離常識的事件裏,最重要的是信用。」


    「你行善積德,誠實待人,最後福報自會回到自己身上。」


    香澄一臉冷淡地說,沙門則是雙手合十,麵帶笑意地說。


    「而且……我猜其他人大概也一樣,聽到你說那些話的時候,突然就想起了一些事情。也就是你、我和十月同學在水晶色的空間裏,確認彼此不是犯人的那段記憶。」


    那是……雪果施展「水晶世界」時的……


    「隻有當時的記憶遊離在外,跟其他的記憶沒有任何連貫性。我想,那大概就是那位名為雪果、擁有強力『真實』屬性的付喪神,其能力發揮至最大極限的瞬間,所以操縱記憶的力量沒有完全涵蓋到它。」


    「嗯,我剛才也想起來了。你當時拋開了猜忌心,一秒就相信我和神樂小姐是清白的。雖然我身為一名少女,當下並沒有輕易地表現在臉上,不過我其實是很高興的喔。除此之外,其他的記憶倒是真的都很曖昧不清。」


    九日環著手臂笑了。照理來說,與雪果相關的記憶應該已經被遮蔽了,但是……她們兩個卻都還記得當時與我的互動及對話……


    「所以,我會根據你的證詞重啟調查。雖然你是個耿直笨蛋、白癡、莫名其妙、會盯著女性身體看得目不轉睛的猴子,不過——要說可不可信嘛,答案是『yes』。」


    神樂苦笑著勾起嘴角,像是覺得我蠢到有剩的老實成為信用的關鍵很滑稽,也像是對夥伴信賴的微笑。


    「神樂……大家……」


    我差點掉下淚來。雪果被犯人囚禁的焦躁,加上隻有我一個人取回記憶的孤獨感,之前一直被這些情緒壓迫的心,漸漸地放鬆下來。


    「好的,那麽,看來該是我派上用場的時候了。」


    大家對我的信任讓我覺得感激不已,就在這個時候,沙門冷不防地開口說道。


    「唔?沙門,你有什麽辦法能夠打破現在的情況?」


    「是的,以我的『破除煩惱之力』,能夠讓大家的記憶恢複原狀。」


    「咦咦!?可以做到這種事情嗎!?」


    此話若是當真,那就太令人感激了!可以猜想,我之所以能夠取回記憶,是因為雪果擁有「真實」屬性的意念,而我與雪果之間又有「緣」的聯係。但是,沙門的能力能夠做到這一點嗎?


    「可以,體性(注9)屬煩惱之一……意即,對於這股引導產生『錯誤認知』的能力,我的能力可以發揮效果。啊,琴葉,請你稍微把香澄抱起來,抱到頭部與大家齊高的位置……對,就是這個高度。」


    神樂歪著頭,對沙門莫名其妙的指示感到不解,卻還是乖乖依照指令,把香澄抱了起來。香澄和九日也一臉莫名其妙的表情,不知道沙門究竟想要做什麽。


    「那麽,九日,請你把我往天上扔,讓我可以落在九日你們的正中間。」


    「唔?喔,好啊。那……我丟囉!」


    拿起變回金剛杵型態的沙門,九日一頭霧水地「唔」了一聲,卻還是把自家付喪神往夜空中扔了出去。沙門她究竟想做什麽……?


    被丟到半空中的金剛杵,自然而然地往地麵上落下來……欸喂欸欸欸欸!?


    「嗚哇啊啊啊啊!?」


    「哇靠靠靠靠靠靠!?」


    「慢著……呀啊啊啊!?」


    「你、你是白癡嗎啊啊啊啊!?」


    仰頭望見巨大化成排水管大小的金剛杵從頭上掉下來,我們紛紛發出慘叫。然而,慘叫也沒有用,我們被龐大金屬的重量壓扁——才怪,而是與預料中相反,很平淡地「咚」了一聲,痛歸痛,但也不至於受傷。


    「……呼!這樣就行了。各位感覺如何?」


    化身人形穩穩著地的沙門說。呃,你的笑容未免太燦爛了吧?認為你是常識人的我錯了。


    「我、我還以為自己要死了,沙門……你剛才演的是哪一出……」


    「要是不蓄足力氣發動能力,感覺會無法破除被操縱的記憶,為了能夠全力且均等地敲中每個人,所以我才把自己變大。看起來大歸大,但是隻有器物原本的重量,照理來說應該不會很痛。」


    「那你為何不早說啊,臭尼姑!妾身差點被你嚇死啊!」


    香澄捂著腦袋,憤怒地抗議。嗯,姑且不論其他人,但是我早就已經取回記憶了,為什麽腦袋還要多挨這一記……?


    「可是……這招確實有效呢。記憶突然獲得解放,讓人感覺嚇了一大跳,不過……這下我總算想起雪果了。」


    「唔……的確。哦哦!我清清楚楚地想起來啦!那副潔白無瑕的胴體……!」


    「哼,沒能想起時也就罷了……如今既然已經想起,見死不救未免太不講道義。」


    「是呀,我的能力似乎也對自己生效了……順便一提,香澄,你的那種表現,是否就是九日愛看的書裏經常出現的『傲嬌』?」


    「才、才不是呢,大白癡!不要從主人那裏吸收多餘的知識!」


    很好……!看來神樂她們順利地想起雪果了!


    既然如此,那麽接下來就是……!


    「……取回記憶之後,我才明白這事態有多恐怖、多讓人惡心。神樂小姐,我們全部找回了記憶,這恐怕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錯過這個時機,我們以後就沒有勝算了,畢竟我們不知道自己的記憶何時又會再度被竄改,導致一切努力全部化為泡影。」


    「那邊那個變態姑娘這回說得有道理,琴葉。妾身現在才察覺,今天早上與發現的犯人那一戰是場偽造的夢境,就像記憶上麵被貼了一層演繹那段內容的電影一樣。」


    找回記憶的夥伴們冷汗涔涔地說。每個人的神情都相當緊繃,不過,實際體會到記憶被遮蔽的感受之後,大家會有這種反應也不奇怪。


    記憶就像過往的足跡,因為有記憶,人類才得以選擇接下來的道路,能夠竄改記憶的能力,形同可以奪走自我的能力,要是下次記憶再被竄改,那就連反抗都做不到了。


    「是呀,我們現在應該以即刻救出雪果為目標,設法打倒犯人。不過,各位千萬要注意,對方是遠比正倉院預想中更為強大的付喪神。」


    麵對敵人難以想象的強大,神樂的聲音裏也帶上了一絲緊張。但是,事情發展到現在這個局麵,我們沒有退卻的選項,畢竟我們不能放任擁有操縱記憶這種危險能力的對手逍遙法外,更重要的是,我必須把雪果救回來。


    「我讚成馬上采取行動,不過,我們是不是還不知道最重要的一件事——犯人的所在地點……?」


    「關於這一點嘛……我大概知道。」


    聽到我開口回答沙門提出的這個理所當然的疑問,所有人全都看向我。


    「回想起雪果的那一瞬間……我看到了,有人在一間看起來像音樂教室,牆上有很多小洞的空房間裏彈奏樂器,而且那個地方我有印象。」


    「那也許是透過緣產生的共感,小子所見到的,應該是雪果的部分視野。」


    果然如此,我當時看到的情景就像攝影機視角一樣,在視野下方可以看見雪果的腳,所以我一直在猜想是不是這麽一回事。如果是這樣的話,出現在視野裏的樂器演奏者極有可能就是犯人——更正,應該說,無疑就是犯人。


    「真太郎,你說你對


    那個地方有印象,那裏……該不會就是我們學校的其中一間教室吧?」


    「對,我有瞥到櫃子上放著古箏以及和太鼓,那裏一定就是我們學校的和樂社社團教室。」


    與犯人對決的最後一條必要資訊揭曉之後,在場每張臉上的神情裏,都流露出了覺悟與緊張。


    終於,要跟那個找了那麽久都找不到的犯人——


    「春先同學,你說你看到有人在彈奏樂器,那你有看到那是什麽樂器嗎?我猜那肯定就是犯人的付喪神了,說不定我們可以根據這條資訊來縮小對手能力的詳細範圍,麻煩你硬想也要想起來。」


    聽到神樂充滿調查員風格的意見,我回顧記憶。麵對接下來要對決的付喪神,情報的確是越多越好。


    「呃……我記得是弦樂器,有點像吉他,不過中間沒有鏤空,感覺應該是種民族樂器。對方沒有使用什麽器具,而是直接用手彈奏。」


    我拚命回想那把隻瞄到一秒的樂器細節,房間裏很昏暗,我看得不是很清晰,不過那絢爛的模樣給我留下鮮明的印象,深深地烙印在我的眼中。


    呃……對了!我以前曾經在和樂社看過形狀長得很像的樂器!雖然兩者其實不一樣,但是外型乍看之下非常相似。


    「那個……大概是『琵琶』吧,不過……應該不是普通的琵琶,它上麵有非常華麗的裝飾,是一件會讓人忍不住看到呆掉的藝術品,有五條弦——」


    聽到我說出這句話的瞬間,神樂、香澄還有沙門的表情一起僵住了。我和九日無法理解她們這個反應的意思,正在滿頭問號的時候,神樂聲音顫抖地喃喃說道。


    「……琵琶、華麗的裝飾……五條弦……」


    神樂聲音裏流露出來的不僅是緊張,更多是恐懼,她的額頭滲出濕淋淋的冷汗,看起來甚至在微微顫抖。她在害怕?神樂這樣的人居然會害怕?


    「小子……那把琵琶上麵當真是五條弦嗎?不是四條或六條,而是五條?」


    香澄也一臉嚴肅地抬頭看著我。


    「這件事很重要,真太郎。那把琵琶,真的是五弦琵琶嗎?」


    沙門的神情也很僵硬,讓我明白弦的數量代表著某種重大的資訊。隻不過,我肯定沒記錯,不管回想幾次,弦的數量都是五條沒錯。


    「嗯……不會錯,那把琵琶有五條弦。」


    聽到我這麽回答,她們三人紛紛一臉沉痛地沉默了,活像是聽見什麽預期之外的慘烈災厄或疫病爆發一樣。麵對不得不交手的對手,以及對手令人意想不到的真麵目,她們臉色發白。


    「……我知道那個付喪神的身份了。畢竟在古老到足以成為付喪神的琵琶中,現今世上僅存的五弦琵琶隻有一把。」


    神樂抬起頭來,像是要揮去心中湧上的恐懼般說。隻不過,她的聲音裏還是處處流露出揮之不去的沉重。


    「它的名字叫作『螺鈿(注10)紫檀五弦琵琶』,奈良時代,正倉院寶物庫被稱為絲綢之路的東方終點,它是裏頭收藏的寶物之一——也是樂器係付喪神中地位最崇高的一個。」


    此身誕生之地,乃是一處位於大河沿岸,熱浪炙烤著大地的國度。


    身為樂器,此身命中注定要成為與他國交易的物品,是故身上被施予無比華美的裝飾。


    運用了碩大夜光貝的螺鈿工藝,勾勒出情感豐沛的駱駝與琵琶琴師圖像,同樣運用螺鈿工藝描繪而成的繽紛落英,世人評曰:「光彩奪目,令人眼睛為之一亮。」人人皆盛讚此身之美。


    此身自誕生起即非樂器,而是被視為藝術品。


    過度裝飾的器物向來容易失去原本的用途,然而,製作此身的匠人手藝非凡,此身做為樂器,同樣擁有傲視天下的機能。美麗的點綴與動人的音色,此身兩者兼具,被稱為至高無上的寶物。


    此身化作精靈之前,做為一隻普通器物的記憶隻餘片段,然而,此身誕生時刻的初始記憶,至今仍然曆曆在目。


    年逾不惑的匠人花費漫長時間打造此身,並交由熟識的琴師彈奏,確認成品音色。


    於是,此身如嬰兒呱呱墜地,初試啼聲。琴師的手指一撥,琴弦便如魔法般演奏出不存在於自然界的樂音,現場立時化為洋溢著「樂音」織就之「樂曲」的空間。


    琴師和匠人、匠人的妻兒、匠人工坊裏的弟子們,以及所有在場的人們,皆因此身的音色而展露笑顏。


    那是發自內心感到開心、快樂的表情。


    此人堪稱吾生身之父,此身獲得父親的祝福,就此而生。


    當時的吾並不曉得,那段記憶——竟會成為長達一千三百年的苦悶。


    至高無上的寶物,世間罕見的絢麗樂器。


    這個無關器物機能的附加價值,封鎖了此身做為樂器的存在意義。此身的音色優劣,人人皆忽略不提。


    於是,吾不再是琵琶。無人彈奏的琵琶,已然不再是琵琶。一千三百年的歲月中,人們隻把吾視為觀賞用的藝術品。


    此身一直在等,等待有朝一日,能夠有一個願意彈奏此身的人出現。


    此身不斷祈求,祈求此身能夠不再被看做盛裝的偶像,而是用來演奏聲音、帶來音樂。即使獲得付喪神的形姿與能力之後,此身仍然一心一意地癡癡等待。


    在無數國家的興起與覆滅中、在戰火燎遍數百座原野與村莊時、在人類漸漸獲得渡海航空之術的過程裏——此身在等。


    一直等、一直等、一直等、一直等、一直等、一直等——


    在時間仿佛停滯的寶物庫深處,此身不斷吞食著黑暗與時間。


    不知何時,寄宿此身的意念逐漸染黑。


    啊啊——為什麽?父親啊,為什麽!您為什麽要將此身打造為樂器?


    為何不幹脆打造一具徒具外表的空殼子?若是此身沒有做為琵琶的功能,隻是一項布滿絢麗裝飾的單純藝術品,那該有多好?


    父親啊,是您教會此身何為驕傲。是您教會此身如何做為一把琵琶、做為一柄樂器,擁有音色、並且帶給人們笑容……!


    吾詛咒您的教導!是您的教導折磨著此身!那段耀眼的記憶,是此身的開始,也是一切的結束!所以!所以此身要——!


    ——當——當啷——當啷啷啷——


    啊啊、啊啊、啊啊——


    激昂的情緒,在擁抱此身的琴師輕彈下稍微緩和下來。


    吾之琴弦震動了大氣,讓旋律躍動至遠方。孤獨的琴師,以孤獨的白色付喪神為聽眾,演奏出音色。


    吾以異能自黑暗的寶物庫中脫身,有如孤魂野鬼般遊蕩在外,然後遇見了吾之琴師。


    啊啊,正是如此!琴師啊,撥動琴弦、彈出樂音來!汝可彈唱,此身與汝的心願,將借此實現並得以永續!這份殷切的渴望,將能化做現實!


    彈奏出隻屬於汝的音色吧!將汝之意誌編織而成的故事,永永遠遠地,彈奏下去——


    夜色彌漫的夜晚校舍,與我熟悉的白天校舍猶如兩個世界。


    此處沒有年輕吵鬧的學生,也沒有自窗外射入的陽光,宛如一座被黑暗與沉悶支配的迷宮,每前進一步,就會被削弱一分力氣。


    唉,其實我心裏的躁動不安,和大家表情裏如出一轍的僵硬,都不單隻是因為這片漆黑的緣故。


    空無一人的校舍裏,彌漫著異常的空氣。就連我們這些無法感覺到意念實質的人類,都覺得全身上下像是黏滿了那股異常的意念一樣,這種感覺令人毛骨悚然。而且——我們聽見了。


    一踏入校舍就傳進耳中的陣陣弦音。聽見那陣穩定又輕快的音色時,所有人都警戒起來,嚴陣以待。


    但是,根據


    付喪神們的說法,這段演奏裏沒有附加上任何能力,純粹是像一把普通的樂器一樣在演奏音樂。雖然不知道這是不是一種挑釁,不過——犯人果然在這裏,而且應該也已經猜到我們會來了。


    然後——我們抵達了目的地。畢竟我們不可能在早就熟門熟路的校舍裏迷路,但我完全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事,隻知道我不能在這個時候退縮。


    「大家都聽明白了嗎?首先,我會讓香澄釋放催眠香,使持有者失去行動能力。如果這一招就能定勝負的話那最好,若是不行,那就以救出雪果為第一優先考量。雖然是下策,但還是要做好逃跑的準備。」


    聽到隊長神樂下達的作戰計劃,我們一臉緊繃地點頭。在這座每天報到的熟悉校舍裏,光是站在其中一間房間的門口前麵而已,居然就讓我緊張得手心直冒冷汗。


    「那……我們上!」


    「嘩啦」一聲,神樂用力地打開和樂社的入口,我們踏進烏漆抹黑的室內。


    在這間足足有一間教室大的房間裏,我很快就發現了我要找的對象。


    「雪果……!」


    看見那精疲力竭地倒在地上的嬌小身體,我立刻衝上前去將她抱起。她的身體看上去沒有什麽異常,不過對手的能力就明擺在那裏,我雖然不願去想,但是她甚至有可能已經忘了我——


    「真……太郎……」


    「對,是我,雪果!我來救你了!」


    聽到她喃喃叫出我的名字,我心裏鬆了一口氣,努力呼喚著懷抱裏的雪果。她昏昏沉沉的,好像剛從夢境中清醒過來一樣。


    「雪果……有透過緣……呼喚真太郎……雪果還以為,真太郎可能聽不到……」


    雪果恍惚的眼睛裏映著我的臉,近乎喃喃自語地說。


    「雪果一直在想……雪果不想被真太郎忘記……」


    雪果疲憊不已的聲音,讓我的心緊緊地揪了起來。不同於直到幾個小時前才想起真實事態與自家付喪神的我,雪果在被囚禁的期間內,一直不間斷地拚命呼喚著我,這讓我忍不住更加用力地抱緊了她小小的身軀。


    「真太郎來了,雪果好開心、好開心……」


    雪果眼中泛起淚光,露出一抹寫著安心與喜悅的微笑。那份勇敢又堅強的心意讓我眼眶一熱,順應胸口中翻湧的情緒抱緊了雪果,心想:我不想離開她!


    「真不愧是千年修為的付喪神,五弦琵琶的能力居然對你無效,真是令人驚訝。」


    「咦——」


    正當我沉浸在與雪果的重逢中激動不已時,一陣突然響起的聲音,往我的腦袋潑了一盆冷水。我無法理解自己為什麽會在這個地方聽見這個熟悉的聲音,大腦完全停止了思考。


    「可能因為是個追求『真實』追求到近乎潔癖的付喪神吧?我試著讓她慢慢聽了好一陣子的樂音,覆蓋記憶的『故事』卻很難固定上去。」


    僵住的不隻我一個人,神樂和付喪神們也震驚得僵住了,九日甚至愣愣地出了神。為什麽?為什麽你會——


    「為什麽……為什麽你會在這裏?更級……」


    昏暗的和樂社社團教室裏,一盞小小的嵌燈營造出宛如舞台演出的效果,照在抱著樂器的演奏者身上。


    照出手抱琵琶立於眼前的同班少女——更級磷子。


    她像是搞錯場合似地站在那裏,臉上綻開溫和的笑容,站在深夜的和樂社裏。


    「為什麽?如你所見囉,春先同學。我是這名付喪神……螺鈿紫檀五弦琵琶的主人,春先同學你們在找的連續昏倒事件的犯人,就是我——更級磷子。」


    更級在和樂社社團教室裏設置的演奏台上笑著回答,臉上帶著與平時在教室裏無異的笑容,一如我認識的那位快活的少女。


    「呃、可是……怎麽會、為什麽——」


    這衝擊太過巨大,我連句話都說不完整。是什麽原因導致更級站在這裏?她向來都跟我們在教室裏一起歡笑,也曾經成為昏倒事件的受害者,我還特地用雪果的能力確認過她的清白,結果卻——


    「這股氣息……那把琵琶在散發出黑暗的意念!那是……黑付喪神!」


    聽到沙門的聲音,我想起以前從神樂等人那裏聽到的知識。失控狀態的付喪神被稱為「黑付喪神」,特征是像惡靈一樣附身在自己選擇的人類身上並加以操控,會為了實現自身的願望而毫無理智地行動……照理來說應該是這樣。


    既然如此,那麽更級是被意念遭受汙染的付喪神操縱了嗎?可是——


    「可是……這不對啊!要是被黑付喪神附身了,那她的行為舉止應該會無法繼續保持理智!她應該要徹底失控,肆無忌憚地到處散布黑暗的意念和能力才對啊……!」


    神樂一副無法理解的模樣大叫。沒錯,那就是神樂她們告訴我的黑付喪神的特征,持有者會陷入惡靈附身般的狀態,隨著暴漲的情緒大肆破壞。


    「……我不管你有什麽理由,五弦琵琶,如果你是黑付喪神,那就快點放了磷子!我不知道你有什麽目的,但我不許你再繼續把我的朋友當成傀儡……!」


    九日大發雷霆地朝五弦琵琶怒吼,眼神裏帶著確確實實的憤怒。


    「不是這樣喔,九日。五弦琵琶確實是黑付喪神,但是我既沒有被附身,也沒有被操縱。我們誌趣十分相投,內心大半透過緣而一體化了。我既是更級磷子,也是螺鈿紫檀五弦琵琶,我們的心為了彼此的目的而重合。」


    「更級同學,你……不但沒有拒絕黑付喪神,還進一步地接受了她……?所以你沒有被操縱,反而是跟她同化了……?可是,這不可能……!」


    神樂的聲音無比錯愕,看來更級的狀態相當罕見,不過對我來說這不是重點。如果這間學校裏發生的事件一切都是出自更級的手筆,那她到底打算做什麽——


    「我跟各位破個梗,五弦琵琶的付喪能力是『說唱故事之力』。這個能力源自人們對琵琶這種演奏『說唱故事』的樂器的印象,原本是種用來讓聽眾身曆其境地體驗說唱故事的娛樂性能力。不過,這個用法隻要更進一步,就能夠操縱記憶了喔。」


    在這一室昏暗裏,更級帶著一如往常的爽朗笑容繼續說道。


    「比方說,春先同學早上吃了飯團,我就可以用五弦琵琶的能力,將一個『我早上吃了麵包』的『故事』覆蓋上去,這樣一來,春先同學就會忘記飯團,以為自己早上吃的是麵包。」


    更級述說的口吻雖然輕快,但這能力果然恐怖得令人戰栗。不過,聽到這裏,我還是完全不懂更級的想法。


    「雖然妾身隱約有所預料,不過……發生在學校全體師生身上的昏厥,應該是操縱記憶的副作用吧?」


    「你是香澄對吧?嗯,是呀!因為改寫記憶之後,大腦有時候會覺得難以承受,所以就會像斷路器跳掉一樣失去意識。我已經很努力避免這種情況發生了,可是……要再次順利改寫所有校內人士的記憶實在很困難,不管怎麽做都會不小心引起昏厥。」


    聽到「所有校內人士」這句話,我們齊齊倒抽了一口涼氣。連續昏倒事件大約發生在一個月前到一個星期前這段期間,這代表……整間學校的記憶早在更久之前就被竄改過了嗎!?她做出這種事來,究竟是想要扭曲什麽樣的記憶……!?


    「為什麽……你為什麽要這麽做,更級……?如果你真的是犯人……那你使用五弦琵琶的付喪能力,連續竄改學校所有人的記憶超過一個月以上,究竟是為了什麽……?」


    我下定決心,直搗問題核心,隻見更級露出有點困擾的表情,卻還是張開嘴巴準備說些什麽。在場的其他同伴們也紛紛咽下一口口水,等著聽聽更


    級的說法。


    「我的目的隻有一個,就是要讓更級磷子這個不存在的學生,在這所學校裏度過高中生活。為了這個目的,我用非人類的力量改寫了現實的一切。」


    「不、存在……?你到底在胡說八道什麽,磷子?你是這所學校的——」


    「不,這是真的喔,九日。我不是這所學校的在籍學生,我之所以會在這裏、會想待在這裏,是因為這裏有春先同學和九日的關係。」


    更級淡淡地說道。我的理解跟不上這番話的意思,不存在?不是這所學校的學生?這又跟我和九日有什麽關係?


    「那……你又是什麽人,更級同學?你想從這所學校裏獲得什麽?」


    「嗯,我也想要跟大家好好地說清楚,以我的記憶為基礎,直接地說個清楚。」


    說完後,更級一撥手中琵琶的琴弦,麵對那過於自然的動作,我們沒能做出任何反應——


    「那麽,請各位聽我說囉。這是一個老生常談的悲傷故事,故事關於一個隨處可見的普通女孩。」


    被旋律奪走心神,我們像墜入夢鄉一樣,毫無抵抗之力地被吞進更級的「故事」裏。


    此處酷似作夢時意識的夾縫,不知自己身在何處,隻餘主觀。我無法掌握自己的狀態是夢是醒,腦子裏一片混亂。


    「我的媽媽是位琵琶琴師,除了琴技之外,對其餘事物一概不感興趣,我從小就無時無刻不在撥弦彈琴,幾乎沒有跟朋友一起玩耍的記憶,每天每天都在練琴。」


    隨著更級直接在腦海裏響起的聲音,一幕幕陌生的影像流進我的視覺裏。


    就像電影放映似的,年幼的更級的身影出現在畫麵中,她抱著與體型不合的琵琶,一臉奮力拚命地練習,每當出錯,就會被身旁的女性斥責。


    「我拚命地忍耐,因為除了琵琶,我一無所有。那是媽媽與我之間唯一的聯係,隻有在彈得好的時候,媽媽才會誇獎我——那是我的一切。」


    無論春、夏、秋、冬——小小的更級用傷痕累累的手指拚命地持續彈琴,隻為滿足母親對於琵琶的執著,隻為得到母親對自己的關心。


    「國中畢業之後,我在媽媽的指示下,進入遠離故鄉、提供宿舍的音樂學校就讀。離開了媽媽身邊……過去被迫承受的傷害化為痛苦,讓我極度想要獲得自己一直得不到的東西。」


    更級的語調稍微沉了下來,開口道出她的心願。


    「我……想要當個普通人。想要普通地玩樂談笑、想要擁有對普通女生而言理所當然的青春,也想象對普通的母女一樣,跟媽媽相親相愛。可是……這個願望當然無法實現,畢竟媽媽在跟爸爸離婚前就一直都是那個樣子,音樂學校裏的學生也跟我不一樣,人人都是願意為音樂奉獻靈魂的人——在那個地方,有的隻是競爭意識。」


    更級的日常、更級那悲傷的神情,如同幻燈片般一幕幕滑過去。沒有朋友可以一同歡笑的孤獨、努力想得到母親讚賞,琴技卻無法順利提升的苦惱,更級磷子這名渴望平凡的少女,長年被琵琶弦束縛、被封印了笑容。


    「就在某一天——有事回到故鄉的我,經過了某間學校前麵。我被裏麵的喧鬧吸引住目光,一看之下,發現裏麵正好在舉辦校慶,氣氛看起來非常快樂。」


    場景再度轉換。校門前充斥著大批學生與一般訪客,那個充滿快活笑容與喧囂的地方,簡直匯集了所有名為青春的要素,路過的更級遠遠望著,眼神既羨慕又悲傷——不對、等等,那所學校是……!?


    「我渴望的平凡青春,就這麽清晰地擺在我的眼前——讓我覺得自己無比可悲。然而,就在這個時候,有兩個人走了過來。既唐突又白癡地,出現在我的麵前。」


    耀眼眩目的事物讓更級不忍再看,正當她要離開喧鬧的校門前時,一道人影突然強硬地撲上來抱住她。更級尖叫了一聲,但是那道人影——更正,那名女學生卻笑了。


    ——哈哈哈,歹勢啊,少女!看到像你這樣的美少女無所適從地站在本校前麵,難免會讓人忍不住想把你一把抱進懷裏——


    ——你在對一般民眾做什麽啊你~~~!?給我差不多一點喔死色女——


    那是……九日和……我……?一年級的、時候的……?


    「九日的行徑真的亂七八糟到會讓人忍不住笑出來,她把沒見過麵的我硬拉進校慶,叫我跟她一起逛逛。我雖然驚訝,卻還是決定順著這麽亂七八糟的發展而為,因為我很想順勢這麽做。春先同學出於擔心表示:『我也跟你們一起去。』的時候我有點緊張——但是很快就跟兩人成為了好朋友。」


    人潮擁擠的校舍中,樣子有點緊張的更級、硬拉著她的九日,加上一個一臉擔心地跟在後麵的我。在我們逛了很多攤位、聊了很多天的過程中——更級漸漸地露出自然的笑容,仿佛擺脫了所有的束縛——


    「那天——我真的很快樂,可是,這份快樂卻也讓我心中的痛苦變得更加強烈。世上明明有那麽快樂的世界,為什麽我卻無法活在那個世界裏呢?」


    想起當時的悲哀,更級接著說道。


    「即便如此,我還是很努力,我拚命再拚命地練習,以求回應媽媽的期待——可是,無論我再怎麽努力,都無法從一定程度以上的水準獲得提升。我達不到媽媽期望的領域。」


    於是,場景再度轉換。不知道這是不是她回家時的情景,更級在自家裏對著母親彈奏琵琶。她奮力地撥弄琴弦,完成了一曲就我聽來非常完美的演奏,但是……


    ——夠了——


    母親的這一句話,讓更級仿佛忘記所有表情般僵住了。


    ——看來你似乎沒有才能。真是的,白費了我那麽多的金錢和時間——


    母親連看都不看呆住的女兒一眼,自顧自地回房去了,留下身後動彈不得的絕望少女——那宛如失去一切的神情,痛得讓人不由得想別過頭去,不忍再看。


    「直到那個時候,我才發現,媽媽想要的隻是一個能夠傳承自身技藝的存在,除此之外,她對我沒有任何期待。我這才明白……明白得痛徹心扉。」


    到這裏,「故事」還沒有結束。場景再次轉換,更級陷入絕望,一抹黑影無聲無息地悄悄接近了她。那是束縛住更級人生的「琵琶」,以此為本體的黑暗樂器精靈好似受到更級的絕望吸引——忽然地出現在滿懷悲傷的少女麵前。


    「感謝各位的聆聽。除了最後一段,其餘都是很老套的故事吧?」


    看完一名少女過往的足跡之後,我們聽到更級在現實中的聲音,重新找回了神遊半空的意識。


    那個讓人好似做了一場白日夢的「故事」太過真實,真實得讓「故事」與現實之間的分界線變得模糊起來,我一時間差點無法判斷現在睜眼所見的這間和樂社場景究竟是夢境還是現實。


    「剛才那些是……更級你的過去?更級你其實不是我們學校的學生……而是在一年級時的校慶上遇到了我和九日……?」


    這麽說,難道更級的目的、她理想中的世界指的是……


    「接下來的事情,想必各位都明白了吧?我把一切全部變成自己理想中的模樣,竄改了原本學校和現在學校所有人的記憶,然後開始到這所學校來上課,從中衍生的問題全部靠『說唱故事之力』來解決。現在想想,改成轉學好像可以少竄改一些人的記憶,不過當時的我剛得到五弦琵琶,與黑付喪神之間的精神連結還很不穩定,因此沒能想得那麽多。」


    「更、級……」


    聽到更級語氣明快開朗地道出這一切,我聲音嘶啞。仔細想想,這家夥一直都很享受學校生活,她會去挑戰很多事情,燃燒著熱情享受青春。


    一切一切,原來全都隻是出於渴望……?正因為她一直一直憧憬著這些理所當然之事,所以才會那麽全力以赴地去體驗平凡的日常生活……?


    而她選擇這所學校做為她度過青春的舞台的理由,剛才更級自己已經說過了——是因為我和九日的關係。更級無比珍惜我們回想不起來的那一天——更級用能力從我們的記憶裏隔離的校慶那一天。


    「磷子……你、你覺得這樣幸福嗎!?不管你再怎麽使用記憶操縱來打造出讓自己感到舒適的環境,你自己也很清楚你的世界是個謊言啊……!」


    九日無比激動,語帶哽咽地說道。她不問更級的所作所為是對是錯,隻是一心關切更級的內心安寧,難以忍受地組織著語言。


    「謝謝你,九日。不過不要緊,我平時全都忘記了。因為自己的記憶也能操縱竄改,所以我把小時候的事情、媽媽、付喪神等所有會成為我心痛要素的記憶都隱藏起來了。隻有在定期重新施加能力和發生問題的時候,我才會取回全部的記憶。」


    原來、是這樣……所以更級自己才會在記憶產生衝突時昏倒,雪果對她使用能力時,也隻會映照出她一無所知的內心表情。


    而且,恐怕不隻學校,更級大概連家庭環境也「調整」過了。我想起她和母親一起逛購物中心的模樣,假日時母女倆和樂融融地一起出門購物。如果那也是借由異能之力才得以實現的光景……以我貧乏的詞匯,實在無法形容其中的悲哀。


    取回記憶之後,更級現在對於這一切又是什麽樣的想法……


    「所以……請大家也一起忘掉這討厭的一夜吧!我們繼續在這所學校裏快快樂樂地打打鬧鬧,一起共進午餐……大家跟我一起,回到那快快樂樂的每一天吧?」


    看著手持五弦琵琶的更級,在場所有人全都感到一陣毛骨悚然。不妙,這回要是再被使用那把琵琶的付喪能力,我們就無法再度回歸真實了……!


    「不要緊張,我和五弦琵琶已經完成同步了,今後我可以把事情做得很漂亮,減少昏倒的受害者,最後達到零昏厥。接下來隻要努力成功改寫雪果的記憶,之後就可以把她還給春先同學了。正倉院這個機構我也會徹底騙過去,隻要好好運用五弦琵琶的能力,就不會有任何問題!」


    「……抱歉掃了你的興,不過,我不會讓你這麽做的,更級同學。」


    神樂聲音低沉、語氣冰冷徹骨地說。她沒被與五弦琵琶同步的更級身上散發出來的氣勢震懾住,而是往前踏了一步。


    神樂的眼神已經完全變得冷酷,像名無情的士兵一樣,銳利、冰冷、誓要排除一切障礙。不對,不隻是眼神,她連表情也變得很緊繃,少女全身上下的氣息,宛如一柄打磨過的利刃。


    「就算要把手指全都折斷,我也要把你和五弦琵琶剝開。我與你無冤無仇,但請你做好再也無法彈奏琵琶的心理準備。」


    看到神樂一副隨時準備撲上去的模樣,我慌得要命。再這樣下去,神樂說不定不隻會折斷更級的手指,還會打斷她的手。可是,現在已經沒有時間阻止她——


    「呐……神樂同學。」


    麵對來勢洶洶的神樂,更級的聲音輕飄飄地滑進她的耳裏。


    「如果神樂同學希望的話,我也可以『修複』神樂同學的環境喔?」


    聽到這句話——神樂一瞬間失去了所有的表情,全身僵硬。


    「…………原來如此,你在竄改記憶的過程裏,看過了我的記憶。」


    「嗯,抱歉……我覺得神樂同學的記憶很糟糕,忍不住看了細節,因為神樂同學的絕望和我的絕望如出一轍,太像了。」


    神樂的……絕望?更級到底在說什麽……?


    「我不是要拿這個提案來跟你交易,純粹是因為我做得到這件事。人格會受到記憶的影響,巧妙地運用記憶操縱甚至疑似可以操縱一個人的人格,就像我對我媽媽做的那樣。」


    更級像在談論料理訣竅般說得輕描淡寫,講出來的內容卻極其可悲。


    五弦琵琶的付喪能力堪稱無比強力,一想到更級運用這項能力所行之事正是她所想要的,就讓我感到不忍。


    「我可以弄出一個神樂同學所期望的世界喔!當然,我也會讓你忘記那是用付喪能力打造出來的環境,神樂同學就像我的鏡中倒影,我想為你彈奏一首幸福的樂曲。」


    聽到更級這番不帶任何算計,純粹發自善意的發言,神樂沉默了。她那抹冷酷無情的表情散去,心中的某種傷痛溢於言表,臉上露出苦悶與迷惘的神情。


    「……好吸引人的提案呀。讓一切事物全部按照心中所期望的模樣再生——嗯,我也想過這種事情呢,隻要擁有付喪神的能力,這也不是絕對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神樂強忍傷痛,用手按住胸口,像是要蓋住一道看不見的傷口。


    「是呀,所以說——」


    「可是,現在我不需要了。我不需要那麽無聊的我和過去!我已經不再幻想!也不會去期待任何無形的東西……!」


    神樂像是想甩掉某種一直揮之不去的東西般高聲大叫,她的表情又變回原本的銳利冷酷,仿佛想用身上散發出來的強韌氣勢推開更級所說的話。


    「……這樣啊。神樂同學的選擇是讓自己變得強硬,這選擇很堅強,但是很痛。」


    看著完全聽不懂她們兩個在說什麽的我們,更級歎了一口氣。


    「我不是刀槍不入的鎧甲,我隻想要溫柔的謊言就好,隻要一直不放手……那就等同於真實。」


    旋律傳來,隨著更級的手指起舞,傳說中的琵琶開始奏響動人的音色。


    「更級!快住——手、手手、啊、唔……!?」


    然而,那樣的美好動人就像毒藥。


    我的腦袋深處又開始晃動,不存在的記憶悄悄潛入,打算覆蓋腦中那片名為記憶的檔案夾。旋律響徹四方,要將一切全部化為烏有。


    「唔……嗚嗚、香、香澄!釋、釋放、催眠香!連、連我們一起攻擊無所謂!」


    「行、行不通啊!妾、妾身的香、對付喪神效、效效、效果有限!就、就算朝那個與黑付喪神同步的女孩施放也、幾、幾乎沒有效果!」


    聽到神樂的指令,香澄不痛快地予以否決。可惡……最有力的攻擊手段居然……


    「唔、呃……沙門!既、既然如此,那就用『破除煩惱之力』、阻、阻阻止、阻止那把琵琶!你、你的能力、對、對對、對渾身都是『虛妄執念』這種煩惱的黑付喪神、應該有用吧!」


    「有、有用是有用、但、但但、但是!實力、根、根本是天壤之別!很、很遺憾、以我、我的能力、無法徹底袪、祛除那股黑暗的意念……!」


    同伴們苦悶的聲音交雜著旋律,五弦琵琶的付喪能力逐漸壓製了場麵。


    「我很喜歡大家喔,所以——請大家睡吧?一覺醒來之後,一切就會恢複原狀了。」


    琵琶的五根琴弦,伴隨著更級慈愛的嗓音震蕩大氣,奏響誘人入夢的安眠曲,漸漸封閉認知與記憶。


    「可、惡……更、級……!」


    到此為止了嗎?一切都要結束了嗎?我就要這樣隨著更級溫柔的謊言起舞,明天一早頂著一張若無其事的臉,與大家相視而笑嗎?


    我明明知道了更級的所有痛苦,卻非得全部忘掉不可嗎?我不甘心——


    「真、太郎……」


    我聽見聲音從很近的地方傳來。是我抱在懷中的雪果不知何時靠自己的雙腳站了起來,正在對我說話。從她默不作聲至今這一點看來,她在被人監禁時,持續承受五弦琵琶的能力造成了嚴重的虛弱,現在總算恢複到能夠自行站立


    的程度。


    「真太郎……想要謊言?還是想要真實?」


    五弦琵琶持續不斷的旋律壓折了我和夥伴們的膝蓋,一點一點地把我的大腦逼進迷霧之中,可不知道為什麽,在一片迷霧之中,唯獨雪果的問話清晰可聞。


    你要隨著謊言起舞,就這樣待在完美無缺的溫柔安寧之中嗎?


    還是要擁抱真實,摧毀謊言,堅強麵對對每個人而言都伴隨著痛苦的現實?


    這是一個沒有正確答案的問題。但是,若要表達我的想法,現在我需要的是——


    「我——想要真實!我無法忍受自己什麽也不做,就這樣放任自己不喜歡的東西從自己的腦袋裏被排除……!」


    「嗯……雪果就知道真太郎會這麽說。」


    聽到我的回答,雪果淺淺一笑,輕輕地點了點頭。


    「既然如此,那就使用雪果吧。雪果——淨頗梨之鏡想為真太郎做點什麽。」


    伴隨著雪果罕有的堅決語氣,「那東西」借由緣流進了我的身體裏。


    「無論何時想起,雪果都覺得這是一種醜惡的能力,是對人類有害無益的力量。不過……雪果相信真太郎,就算最後雪果被討厭了也沒關係,如果真太郎想要真實,那雪果身為真太郎的付喪神,就會映照出真實……!」


    「雪果……你——」


    流進腦中的資訊和雪果的發言讓我愣愣地喃喃低語。


    那是一種付喪能力的名稱,以及它的發動方法。


    那是雪果一直隱瞞的真正能力,現在雪果把它交給了我。她解開了一直讓自己感到痛苦的那個封印,並且對我敞開了自己的心扉。


    我雪白、嬌小的搭檔精靈相信我,把自己的一切全部托付給我。


    雪果留下一抹釋然的淺淺微笑,淡去人形,化身為鏡。


    我雙手牢牢地接住那麵鏡子。這雙手裏,承載著雪果的一切。


    「雪果……謝謝你……!」


    我的搭檔為了我,下定決心打破長久以來堅守的禁忌,這讓我感激不已。


    我不知道自己接下來的舉動會引發什麽事情,但是我想要真實,而雪果說她會映照出真實。既然如此,那我隻要相信雪果就好,無論發生什麽事情——我都要用我的方式,為這個交雜著付喪神與人類悲哀的「故事」畫下句點……!


    我的腦袋依舊被頭痛所支配,光是想要站起來挪動雙腿,腦裏就被異常的疼痛搞得四分五裂,幾欲昏厥。


    但是,即使疼痛難忍,我還是抱著雪果——抱著「淨頗梨之鏡」衝了出去。我勉力驅策著快要失去意識的自己,衝過與更級之間的短短距離。


    更級驚訝的神情清楚地映入急速接近她的我眼裏,我真心覺得頭痛已經超越極限,痛到連頭蓋骨都快要碎裂了。不過,隻要再一下!隻要再保持清醒一下就好!


    我千辛萬苦地抵達終點,絞盡殘餘的思考能力,將化身鏡子的雪果往更級麵前一送。


    「雪果!使用你真正的付喪能力——『映照真實之力』!」


    「嗯……!」


    一瞬間,更級的臉,以及她懷抱著五弦琵琶的身影映照在鏡中——更正,是被鏡子捕捉住了。


    再下一秒,磷子的背後無聲無息地出現了一個東西。


    那是另一麵鏡子,是使用「映照內心姿態之力」時會出現的「現形鏡」。


    現形鏡照著淨頗梨之鏡,淨頗梨之鏡照著現形鏡。


    鏡、鏡、鏡、鏡、鏡、鏡、鏡、鏡、鏡、鏡、鏡、鏡、鏡、鏡、鏡——


    兩麵相對的鏡子,映照出無限的鏡子。


    夾在兩麵鏡子之間的更級,也被映照出無限多張茫然的表情——


    一陣眩目的光芒溢出,覆蓋了我的整片視野。


    在幾乎灼燒眼球的光芒消褪之後——我愣愣地呆站在原地。


    「怎麽搞的……這裏是……」


    都這個時候了,我不會還以為眼前的光景是幻覺,不過還是忍不住低聲嘟噥出口。畢竟我現在的所在之處不是學校的和樂社社團教室,而是一個從來沒有見過的地方。


    此處是——夜晚的沙漠。


    隻有高掛在漆黑夜空上熠熠生輝的新月與星辰提供照明,一片幹枯荒蕪的沙海。


    沒有綠洲,也沒有沙漠中的城市,隻有一片無邊無際的虛無,猶如一座絕望之海。甚至讓人覺得,這腳下的沙,一粒粒都蘊藏著荒涼、不毛等一切負麵涵義。


    「嗯……那是……?石頭……石台?」


    目光落向遠處,我發現遠方有一個唯一看起來像是人工造物的東西。


    那座突兀地建造於沙漠中的大塊圓形石台直徑約有三十公尺,隻不過,它老舊的程度遠遠一看就看得出來,破敗得像座遺跡。


    「這裏……不是『水晶世界』嗎?」


    我搞不懂這片異空間是什麽地方,不過看起來似乎不是雪果在學校中庭施展過的那片水晶色的世界,如果不是水晶世界,那這裏究竟是……?


    「不,這裏就是真太郎所知的那片水晶色世界。」


    我扭頭看向聲音來源,發現說話的人原來是雪果。精靈站在成片的沙海中,將沙海染上一點雪花似的白,並且一臉懷念地環顧這片沙漠世界。


    「雪果……你那句話是什麽意思?這裏跟那個世界一點也不像啊。」


    那片無邊無際的剔透水晶世界,跟這片無邊無際的沙漠世界未免相差太多了,我難以想象兩者是同一個世界。


    「水晶色世界的正確名稱是『鏡之世界』,而這裏是鏡之世界反映出來的磷子的內心世界,也就是說……這片沙漠是磷子內心的景色……心象風景。」


    「這裏是……更級的心象風景……?」


    這麽說……這個地方可以說是更級的內心囉?


    「是的,雪果的『映照真實之力』能將一切全部揭露,被喚入鏡中的磷子,內心反映出來的就是這個世界。也就是磷子內心的形態。」


    雪果這麽解釋,並且牢牢地盯著我。那雙水晶色的眼睛裏,看起來充滿了以前所沒有的堅強意誌。


    「這個世界的中心,是位於那座石造舞台上的磷子,隻要去跟磷子說說話,真太郎就能馬上實際感受到這世界是個什麽樣的地方。隻不過,在那之前,雪果要把雪果的一切告訴真太郎。雪果希望真太郎先知道這些事情之後,再到磷子那裏去。」


    說完後,雪果珍惜地捧住我的手,並且閉上眼睛。她的這個舉動讓我有點被嚇到,不過我還是順著雪果的意思,任由她動作。因為,這對雪果而言大概是必要的。


    ——雪果要說了喔,關於這個世界,以及關於雪果——


    這種感覺……是用了緣的念話?不對,資訊密度遠比念話更高,簡直像是內心直接相連,讓資訊流過來一樣……


    ——雪果以前在想什麽、做了什麽——


    接著——我看見、我聽見、我認識到。


    善意、無邪的想法、謊言、憎恨、被淨化的世界、眾人的紛爭、發動的鏡之世界。


    然後是——惡意,惡意惡意惡意惡意惡意惡意惡意惡意惡意惡意惡意惡意嫉妒嫉妒嫉妒嫉妒嫉妒嫉妒嫉妒嫉妒嫉妒嗜虐嗜虐嗜虐嗜虐嗜虐嗜虐殺意殺意殺意殺意殺意殺意殺意殺意殺意色欲色欲色欲色欲色欲色欲色欲色欲色欲物欲物欲物欲物欲物欲物欲物欲物欲嘲笑嘲笑嘲笑傲慢傲慢傲慢殺伐破壞覆滅謊言謊言謊言謊言謊言謊言謊言謊言——


    血,血血血血血血血血,血肉肉肉,無邊無際的血肉之海——


    「嘔、惡、咕、啊啊啊啊啊啊啊!?」


    短短數秒間掃過腦海裏的光景,讓我發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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