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前往放學後的舊圖書室,看到小口同學身處於向來不變的靜謐氣氛中,在櫃台裏盯著舊電腦。


    她大概還不習慣打字,不規則地敲鍵盤的聲音噠噠地響起。櫃台上堆起了兩座書山,一座是已輸入清單的書,另一座是接下來要輸入的書。我把書包放在櫃台邊,穿起掛在架子上的圍裙。


    「我來晚了,班會拖得有點久……這疊已經建檔完了對吧?我可以拿去書櫃放嗎?」


    「謝謝,麻煩你了。」


    小口同學停下手邊工作,抬頭看著我露出笑容。她那笑容一如平常地秀氣、內斂又溫柔,而且充滿親切感,簡而言之就是可愛得要命;卻無法隱藏起鬱鬱寡歡的心情。我俯視著蒙上一層悲傷陰霾的小口同學,心想:可想而知。


    從校慶之後過了五個月,我們升上了二年級。


    這就表示我那次告白說出了現在進行式的黑曆史後,過了約莫半年。不過說到我有沒有因為那場可恥獨白而受折磨或傷害,說真的完全沒有。好吧,班上同學聽到我那場告白,多少是有挖苦我一下,但並沒有改變跟我相處的方式。


    原來我一直沒發現,其實從我整天參加文現對戰時起,大家就已經把我當怪人了,所以我這個怪人就算有在寫小說或是上網分享,大家好像也不意外。聽到這件事,學生會長溫柔地說:「我早就知道會是這樣了。」我看絕對是騙人的。既然是這樣,我那麽努力參加文現對戰到底是為了什麽?雖然不禁有這種疑問,不過好吧,結果沒事就好。


    附帶一提,朗讀分享用賬號還是擱著沒動,自創小說也還在暫停。別人問我原因時,我回答透過參加文現對戰,接觸了古今名著好文,重新明白到自己的差勁與不足之處,所以目前沒有創作動力……但其實我覺得似乎不隻如此。


    真要說起來,我以前想做的事到底是什麽?今後又有什麽想做的事?這些我都搞不太懂。讓真中學姐來說的話,好像就是:「誰都是這樣啦,慢慢找就好。」


    然後順便講一下,就是我還是不敢跟親近的人……應該說跟小口同學光明正大聊自己的興趣。小口同學老是跟我說:「每次都是我在推薦,偶爾你也可以告訴我一些你覺得好看的書呀。」


    好吧,總之就是這樣,即使多少還有些問題,我們圖書社也就是現在的文現對戰社,目前都還算風平浪靜。舊圖書室的閱覽人數即使增加得很慢,畢竟還是有在增加;雖然人數少,但總會有一些學生對古典名作有興趣,而且希望能不受打擾默默看書。


    然而……


    一星期前,就在新學年度開始後不久,舊圖書室確定要關閉了。


    並不是我們在文現對戰中落敗。


    真要說起來,自從校慶結束後,我們就沒進行過以這間屋子為賭注的文現對戰了。不是升上三年級的會長蠻不講理或擅作主張,更不是高山老師說不需要舊圖書室了。舊圖書室之所以決定廢止,是因為一個始料未及,而且我們束手無策的理由。


    就是耐震強度。


    新學年開始沒多久,學校進行了全校規模的耐震測試。這樣做是為了確認大地震再次發生時,校舍能否承受得住,有危險的設施就要做補強或拆除。當然舊圖書室也是測試對象之一。


    這間舊圖書室從校舍本棟尚未重建之前就已經悄悄存在,是相當古老的建物。據高山老師所說,它是在政府因應阪神大地震重新製定耐震指標之前建造的。這種設施自然不可能被放過,調查結果果不其然,不合標準。


    雖然聽說它的地基打得夠穩,隻要進行耐震補強工程就還能使用,但舊圖書室並非學校的正式設施。隻不過是部分學生在悄悄營運,換個說法就像同好會的社辦。學校自然不可能為了這樣的場所挪出工程費,於是舊圖書室確定將從這個月底──也就是下星期──開始動工拆除。


    藏書全數廢棄,書櫃與櫃台等等連同建物一起拆除。這就是校方給我們的結論。


    學生會長與副會長真摯地向我們賠罪,說很抱歉事情變成這樣。她們有跟高山老師一起找校方商量過,希望最起碼能留下藏書,但對方說校舍本棟沒有那種多餘空間。


    還有,耐震補強工程的費用需要兩百萬圓,實在不是兩個小高中生拿得出來的金額。


    這麽一來,我們已經沒有任何辦法能爭取留下舊圖。小口同學似乎受了相當大的打擊,不過她很快就鼓勵自己振作起來,持續進行尚未完備的藏書清單建檔工作。她說她並不認為舊圖關閉前能完成,但至少希望能留下一份紀錄,讓人知道這裏收藏過哪些書籍──聽到她這樣說,我再次對她產生了敬意。真是個堅強的人,不像我隻會難看地跟會長或老師哭訴:「就沒有辦法可想了嗎?」然後消沉了整整兩天。


    我一邊漫不經心地想著這些事,一邊把書放回書櫃上擺好。之前原本慢慢有人變得常來這裏看書,但可能因為確定即將關閉,閱覽者最近都不太來了,一直沒人上門,靜悄悄的。


    我抱了一大堆尚未建檔的書回到櫃台,將一座新的書山沉甸甸地放在櫃台上,看看跟電腦一樣老舊的印表機旁邊,隻見那裏有一疊用夾子挾住的紙,大約兩公分厚。書名、作者姓名、出版社與出版年份等項目,在長方形直排表格中整齊排列;那是已經建檔完畢,列印出來的清單。


    「這個可以借我看嗎?」


    「請盡管看,希望響平同學也能將這裏的藏書記在心裏。」


    「嗯,那我不客氣了……」


    我在櫃台內小口同學身邊的椅子上坐下,伸手拿起清單。


    我一張張翻閱,目光掃過成排文字。《名偵探福爾摩斯》、《小婦人》、《紅蠟燭與人魚》還有《地海傳說》……至今在文現對戰中使用過的書,或是小口同學推薦給我看的書名自然映入我的眼簾,不過沒聽過的書多得多了。


    「……這樣整個看起來,我看過的書實在太少了呢。」


    「我也是,所以,至少我想記住這裏有過哪些書……不過要全部輸入完畢,恐怕已經是不可能的事了。」


    聽到我歎氣,小口同學苦笑起來。她停止打字,轉動附滾輪的椅子麵對我抬起視線。一雙大眼睛珍愛地望著春日午後陽光射進來的圖書室,小巧嘴唇脫口說出感慨萬千的話語:


    「我會想到從頭到尾自己親手建立清單,是因為我想:這樣說不定可以記得住……雖然響平同學說要幫忙,拒絕你讓我很過意不去,但我不想遺忘……不對,是我曾經希望能夠不遺忘。」


    「小口同學……」


    小口同學特地改口說成過去式,讓我一陣心痛。就在我不知該跟她說什麽,無言以對時,她似乎察覺到了我的顧慮,微笑著說:「不要緊的。」


    「我也不是小孩子了,不會再強求什麽,隻是盡我所能而已。」


    「你好堅強喔……校慶時明明哭得唏哩嘩啦的。」


    「拿……拿那件事出來講太奸詐了!」


    「是,對不起!」


    小口同學臉蛋紅通通地跟我回嘴,我一如平常地道歉,並重新有了體認。


    我也很喜歡這間舊圖書室,在這裏慢慢看書不會招惹到別人,而且隻要問一下:「有沒有什麽好看的?」就能馬上得到答案,這麽棒的地方,我怎麽可能不喜歡?


    如果要再補充一點,就是我也很喜歡小口同學,應該說我更喜歡小口同學。這樣說對舊圖書室過意不去,但誰叫我是青春期的男生,請多包涵吧。


    然後呢,喜歡的女生遇到困擾,我當然會想幫她解決。雖然這是當然的,但這次不管怎麽看,對手都太強大了。如果在設定上,整件事是某個簡單明快的反派或是強敵搞出來的,而我又身懷某種力量的


    話,隻要把敵人狠狠揍扁就沒事了,隻可惜……


    「人家都說下次發生大地震的話這裏就會倒塌了,我們還能怎麽辦呢……」


    「就是呀。」


    「雖然我懂,但我沒辦法像小口同學看得這麽開啊……現實人生就是這樣才討厭……」


    「午安~」


    我整個人靠著椅背歎氣時,真中學姐來了。肩膀背著包包的trpg社──今年春天終於從同好會晉升為社團,可喜可賀──社長跟小口同學打過招呼後,看著我皺起眉頭。


    「又是一副苦瓜臉~敏感又容易受傷的小口這麽快就能樂觀麵對,為什麽你這個想法膚淺又沒大腦的家夥一直這麽陰沉啊,一般來說應該反過來吧?」


    「不用學姐雞婆,是說我也沒辦法啊,我不希望這裏被拆掉嘛。」


    「這家夥好煩喔,有這美國時間悶悶不樂,倒不如去想辦法湊到耐震工程的費用啦。」


    「你這是強人所難吧,我一個卑微的高中生,上哪裏弄到兩百萬啦。」


    「不隻喔,還要支付拆除工程喊停的違約金,所以兩百萬還不夠呢。」


    「那豈不是更不可能了!」


    「你可以寫輕小說拿獎啊,記得電擊小說大獎的獎金是三百萬圓喔。」


    真中學姐一屁股坐在櫃台上,開朗地笑起來。我別開視線不去看眼前蹺起的二郎腿,聳了聳肩。


    「你這樣講是真的認為我拿得到嗎?」


    「不認為!是說,就算萬一真的入選了,等領到獎金時屋子都拆光啦~要是有個東西能馬上賣錢就好了。」


    「哪有那麽好的事呢……畢竟這裏隻有一些舊書……」


    「就是啊……嗯?」


    我回了小口同學一聲後,猛然倒抽一口氣。


    這時一件事情浮現我的腦海裏,就是以前真中學姐說她在文現裏亞古書堂,看過一本價值連城的古書。記得價格是三百五十萬圓。


    舊書一般來說都比原價便宜,但有些書的價值能夠遠超過原價。而這裏雖然的確盡是些舊書,但換個說法,就是舊書堆積如山。那麽,搞不好真的會有……?


    想到這裏時,我已經拿起列印出來的整疊紙張,站了起來。


    「小口同學,這份清單可以借我一下嗎?」


    「咦?可……可以……反正如果需要隨時都可以列印……可是你要用來做什麽?」


    「我有一點想法。」


    出了舊圖書室,我騎腳踏車衝向北鐮倉車站附近,目的地當然就是文現裏亞古書堂。


    確定店門口有擺出招牌後,我在車站前停好腳踏車。我抓著清單正打算跑進店裏時,在入口處碰上一名女高中生。


    她個子嬌小,看起來神采奕奕,五官端整,頭發綁在後腦勺。製服看起來應該是屬於山手那邊的縣立高中,大概跟我同年級或比我大。她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我,我打個招呼,這個少女輕輕偏頭開口:


    「來買書的?」


    「咦?噢,你是店裏的人嗎?篠川姐在嗎?」


    「你是姐姐的顧客?還是粉絲之類的?」


    她用直率的口吻繼續問我,既然說是「姐姐」,那麽應該是篠川姐的妹妹了?經她這麽一說,五官的確長得有點像。以前我曾經覺得篠川姐與小口同學很像一對姐妹,結果真正的妹妹似乎跟姐姐屬於完全不同的類型。


    「是粉絲沒錯,但今天是顧客。啊,不對,好像也不能這麽說?」


    我一邊講得不幹不脆,一邊歪著頭。篠川姐的妹妹隻稍微皺了皺眉,就冒冒失失地走到店內深處去了。


    「姐──好像有客人上門了──啊,誌田大叔你來啦,你好~」


    篠川姐的妹妹對某人打過招呼後,就消失在櫃台後側。我尾隨其後走進去,看到篠川姐在櫃台內側盯著電腦。


    她有著白皙肌膚與黑色長發,豐滿雙胸將單薄的女用襯衫撐起,鼻梁上掛著小巧的眼鏡。從側麵一看,可清楚辨識出她美麗的輪廓。我一瞬間忘了呼吸看得出神,然後看了看櫃台前的中年男性。


    他一顆光頭皺紋明顯,眼珠子很大。跟腦袋一樣皺巴巴的襯衫外披著舊背心,是個五十來歲的矮小男人。聽剛才那個女生的呼喚,這個人應該就是「誌田大叔」了。雖然整個人看起來不像愛書人,但篠川姐的妹妹那麽親昵地跟他打招呼,看來應該是這家店的常客。這讓我想起,以前我好像在這家店裏看過他……?我一麵覺得人不可貌相,「你好。」一麵打聲招呼,篠川姐注意到我,眼鏡底下的雙眸眨了眨。


    「哎呀,呃──喔對,前河同學?好久不見了。」


    「很……很久不見了……!啊,呃……初次見麵,我叫前河響平。」


    我緊張地致意後,也不忘跟中年男性致個意。「敝姓誌田。」男人略有些困惑地報上了名號。「你好。」我簡單行個禮,然後轉向篠川姐。


    大概是看出我的急躁了,篠川姐略微皺眉。她看起來像個天然呆,直覺卻異樣地敏銳。


    「……怎麽了嗎?」


    「呃,是。呃呃,是這樣的……」


    篠川姐的銳利眼神看得我害臊起來,我解釋了狀況。


    我說找她商量過幾次才守住的舊圖書室決定要關閉了,要避免關閉必須進行耐震補強工程,費用需要兩百萬圓。然後又告訴她,我在想藏書中說不定會有昂貴的珍本書……


    「雖然清單還不完整……」我把整疊紙張拿到篠川姐眼前,她與誌田大叔麵麵相覷,一會兒後,誌田大叔突然朝我直直伸出手來。


    「拿來我看。」


    「欸?」


    「你在發什麽愣?我說我要幫你看清單。你也看到了,老板娘在忙事情,而我很閑,又很懂書籍。」


    「很懂……書籍……?」


    我感覺得出來他很閑,但老實說,第二點就不太信得過了。然而我用視線詢問篠川姐後,她對我點了個頭,真的假的?我大吃一驚,誌田大叔在我麵前驕傲地用鼻子哼了一聲。


    「看吧,老板娘都掛保證了。別看我這樣,我可是個背取屋哩。」


    「……貝曲烏?」


    陌生的詞匯使我歪頭不解,是什麽鳥的名字還是哪個國家的名稱嗎……不對,哪有人會是鳥或國家啦。總之,既然篠川姐都這樣說了,那他一定也有點知識才對。如果可以要求,我很希望讓篠川姐幫我看,但情況緊急,管不了那麽多了。


    於是我把整疊清單交給了「貝曲烏」的誌田大叔。誌田大叔就這麽站著,目光落在清單上,看了第一張、第二張、第三張,從第四張開始就沒照順序,隨意翻閱後露骨地歎了口氣。看到這種明顯易懂的反應,我不由得開口道:


    「行不通嗎?」


    「行不通。」


    回得超快的。誌田大叔一邊啪啦啪啦地翻閱清單,一邊對我聳了聳肩。


    「雖然也要看書況,但我大略看了一下,沒有一本書值錢的。頂多能賣個幾千塊就不錯了,兩百萬更是想都別想。」


    「可……可是!每本都是名著耶……?而且都很舊!我想一下在哪邊……你看,這邊的書可是昭和十三年的──」


    「我跟你說,小夥子,書不是舊就好。古書的價值在於市場需求與稀少數量,重點是有多少人想要這本書,而這本書又有多珍貴。而且所謂的經典名著,在估價上反而會扣分。」


    「咦,是這樣喔?」


    後講得不幹不脆,但心裏卻明白了。那當然了,想必不會有人為了到書店或圖書館就能隨時看到的書支付高額費用。


    「所以並非隻要是古老名著,就能賣到好價錢啊……」


    「是啊,你想想,不管是古董、郵票還是古錢,不都隻有少部分價值連城?」


    「是這樣沒錯,可是──啊,有了!既然如此,可不可以幹脆趁下星期工程開始前,請你店裏把舊圖書室的書全部買下……!與其當成廢紙回收,這樣小口同學也比較高……」


    「冷靜點,那哪有可能啊。是說就算這樣做也沒有意義。」


    誌田大叔用超快的速度,給我差點興奮起來的情緒潑了盆冷水。他用視線向篠川姐尋求同意,篠川姐歉疚地輕輕點了點頭。


    「的……的確……我們店裏也常一次買下個人的所有藏書,可是……賣不了錢的書,最後還是隻能廢棄處理,所以……我想跟當成廢紙回收差不了多少……」


    「聽見沒?」


    篠川姐講出意見後,誌田大叔不露感情地接下去說。「我明白了……」我小聲說道並點點頭,然後肩膀喪氣地垂了下去。


    雖然我早就知道天底下沒這麽好的事,但麵對現實仍然讓人難過。「謝謝你們,抱歉打擾了。」說完,我無精打采地離開了文現裏亞古書堂。


    「喂,小夥子,你忘了清單了……啊~我看他是沒聽見了。」


    「事情就是這樣,想用珍本書賺工程費的計劃泡湯了。」


    我落寞地離開文現裏亞古書堂後,隔天午休,我坐在福利社前麵的長椅上,把昨天的事情經過告訴真中學姐。


    本來是打算放學後再講的,但學姐主動把我叫出來,說有事想問我。聽完我的報告,真中學姐右手臂掛在褪色的長椅椅背上,悶悶不樂地歎了口氣。福利社今天人還是一樣多,不過福利社後麵的這把長椅周邊很安靜,連歎息聲也聽得一清二楚。


    「好吧,我也早就猜到是這樣了。是說啊,現在問這或許晚了,但是舊圖書室的書很多是由市民捐贈,這種書就算真的挖到寶,假如原本的主人知道了,不會跑來說『還來』嗎?」


    「文庫當初接受捐書時,聽說會請捐贈人立誓約書還是切結書什麽的。上次我問過小口同學,她說立誓內容聲明一旦捐贈,就不會再來主張所有權或是討回書籍,又說那疊字據應該還在舊圖書室的某處,你想看嗎?」


    「一點也不想。」


    「我想也是,那麽不講這個了,真中學姐……」


    「嗯,什麽事?」


    「你特地叫我出來有什麽事……?」


    我一臉納悶地看著坐我右邊的學姐,她這個人性子很急,我明白她一定很想早點知道結果。可是如果是為了這個,打電話或傳簡訊就行了,沒必要特地約碰麵。事實上,我就是這樣告知小口同學結果的。真中學姐一聽,「嗯~」短暫仰望了一下屋頂,然後轉向我。


    「我問你,前河同學。」


    「什麽事?」


    「你喜歡小口嗎?」


    「什麽?」


    這個唐突的問題害我說話整個破音,幹麽忽然問這個?我嚇得睜大眼睛,真中學姐麵對著我,還是一副若無其事的態度,繼續說道:


    「如果是這樣的話,我認為你最好趁舊圖書室還沒拆掉之前好好告訴她。就說:我對你有著這樣的感情。」


    「這……這樣啊……呃不,是說你怎麽跟我提這個……?」


    「問我為什麽,這還用得著說嗎?」


    說完,真中學姐馬上隔著眼鏡定睛注視我,然後霍地逼近。別看真中學姐這樣──雖然這樣講很失禮──她可是個大眼睛、臉蛋標致,而且身材意外傲人的正妹,被她這樣的女生節節逼近,會害我心跳加速。


    「什……什麽用得著說……?」


    「就是為了小口啊,她從以前到現在,從來沒跟男生親近過。真要說的話,連同性朋友都很少,所以你是個難得的例外。你認為這是為什麽?」


    「咦?原因真中學姐應該也知道吧……?是因為我們以前念幼稚園時,曾經玩在一起……」


    「你是說小口在圖書館聽你念過繪本那件事?那段故事我知道,但那充其量不過是契機而已吧?你們能夠打成一片,是因為她跟現在的你聊得來,而且個性也合得來。事實上我看你們聊天時,兩個人都很開心喲。」


    「呃……會嗎……?是啦,我是覺得跟小口同學聊天很開心,但小口同學就難說了,搞不好她隻是在配合我。」


    「就跟你說如果她不喜歡,早就跟你聊不下去了啦。然後呢,你們關係能夠變得這麽親密,當然一方麵也是適性問題,但我覺得一個很大的因素,終究還是在於舊圖書室這個空間。因為小口不是會主動約人碰麵或是出去玩的類型,對吧?」


    「哎,是這樣沒錯。」


    「對吧?我是因為主動找她玩才能維持朋友關係,但我如果沒這麽做,大概就老死不相往來了。一旦沒了定期碰麵的機會,我可以保證,她跟前河同學的朋友關係也會糊裏糊塗的就淡掉了。身為那孩子的觀察者,我覺得那樣太可惜了。」


    說著,真中學姐雙臂抱胸,很感慨地搖了搖頭。她應該是真心在為小口同學著想,神情一反常態地真摯。頭一次看到她的這種表情,我有些驚訝。


    「真中學姐……你表情嚴肅起來變得好美喔。」


    「啥?怎……怎麽突然來這麽一句?是說你這樣講很失禮耶,而且現在我怎樣一點也不重要吧!我在講小口的事!」


    「是,對不起!」


    「很好。對那孩子來說……不對,不管對誰來說,我認為一個能聽自己聊興趣聽得起勁的對象,是非常可貴又值得感激的。」


    「篠川姐之前也這樣說過呢。」


    「哦哦,不愧是書迷的前輩,真是通情達理。不過你看嘛,小口這個女生就像一塊用消極個性煮成的肉凍,沒有那種活力主動跟你說:『今後繼續做朋友喔!』所以嘍……」


    「所以你要我……主動跟她說……?」


    「就是這樣。今天我不會去舊圖書室,所以沒人當電燈泡喲。你看嘛,女人一輩子這麽長,總要試過一次受人表白然後拒絕對方的體驗嘍!」


    「咦~前提是我會被甩?」


    如果是這樣,我扮演的角色不會太可憐了點嗎?我責備地瞪了學姐一眼,真中學姐一點都沒畏縮,邪邪地笑著,雙臂交抱在挺起的胸前。


    「就我看來,小口大概有五成的機率對你有意思。假如以玩家來說,遇到這種場麵絕對該賭一把。啊,當然,如果你不喜歡小口,我是不會勉強你啦……可是,這個女生很乖喔~又可愛,又聰明,又純情,又專一。雖然屬於與他人保持距離的類型,但相對地,隻要喜歡上對方,距離就會一口氣拉近。所以,怎麽樣?」


    「我──我……我怎麽樣……呃呃……」


    我含糊其詞,轉移視線不去看真中學姐。


    趁著每天能見麵的地點消失之前,向小口同學傳達我的心意。這件事──關於我或許該這麽做的問題──其實我早就想過了。


    真中學姐似乎在擔心小口同學的消極個性,但講到這點,其實我也差不多。一旦舊圖書室關閉,想也知道我們會漸漸不再見麵。既然如此──我靜靜思索時,真中學姐湊過來看我的臉。


    這麽好,身材也不差,還算是個不錯的績優股喲。」


    「不是不是,我也很喜歡學姐啦!我很尊敬你,也覺得你很可愛啊。」


    「咦,是……是這樣喔?你講得這麽白,反而會讓我害羞耶。」


    「請不要因為這樣就害羞啦!連我都跟著害羞了!」


    當天放學後,我下定決心,前往舊圖書室。


    小口同學的班導師開班會比我們班的老師短,因此大多數時候都是我比她晚來。今天也是,門鎖是開的,看樣子小口同學已經來了。我站在門口深呼吸後,拉開了門。


    在林立的書櫃之中,穿著圍裙的小口同學坐在櫃台裏麵。雖然是一如平常的光景,我的緊張感卻與平常截然不同。我一邊心想:也許我應該再去洗一次臉,一邊走到借書櫃台旁邊開口:


    「那……那個──」


    「那個!」


    我緊張到極點的聲音,跟下定決心喊出的一句話,以及站起來的聲響重疊了。


    這裏隻有我們兩人,所以從座位站起來喊叫的當然是小口同學。咦,你突然是怎麽了?麵對挺直背脊站著定睛注視我的少女,我愣愣地睜圓了眼,這才好不容易發現,小口同學的神情與平常有所不同。


    白皙肌膚泛著一層紅暈,懦弱的眼眸好像豁出去了般漾滿堅強意誌,在伸直的手臂前端,拳頭簌簌顫抖著。看到小口同學明顯下了某種決心,我受到震懾,陷入沉默──竟然因為這樣就一時不敢表白,我就是這麽窩囊,真令我自己傻眼──眨了兩三下眼睛。


    「你……你怎麽了……?」


    「請……請聽我說,響平同學!有件事我一直想告訴你……!」


    小口同學仿佛擠出她僅有的勇氣,開口說道。她一定是相當害羞,臉蛋的紅暈變得越來越濃,很明顯可以看出她巴不得立刻轉身逃走。小口同學憑著一股氣力壓抑住自己,繼續說道:


    「自──自從我遇見響平同學……不對,呃呃,自從我與你重逢,開……開……開始參加文現對戰以來,我就一直有這個念頭了……我覺得我應該說出來,可是一直難以啟齒……可是,但是,因……因為就快結束了,所以我要說出來!因為──已經,已經,沒多少時間,能留在這裏了……等到下個星期,工程就要開始了,所以……!」


    「呃──嗯……」


    我一邊怯怯地搭腔,一邊感覺到脈搏在加速。這難不成,該不會,莫非,簡單來說就是那個嗎?本來自己要傳達,結果被對方搶先的那種情況嗎?


    ──就我看來,小口大概有五成的機率對你有意思。


    幾小時前真中學姐說過的話重回腦海,難道說真的就是那五成,而且小口同學意外地有勇氣?如果是這樣,那我也──正當我產生這個念頭時,小口同學雙手在胸前合握,霍地探身向前說:


    「前河響平同學!請……請你跟我……」


    「啊……是!」


    「跟我──進行文現對戰!」


    「好的,隻要你不嫌棄,我很樂意……呃,咦?咦,咦?」


    我以光速即刻答應下來,緊接著,我不禁發出詫異的聲音。


    ……奇怪。


    好像跟我想的不一樣?


    文現對戰?她剛才是這麽說的嗎?我不由得皺起眉頭,但小口同學沒注意到,仍然把手握得緊緊地連聲說道:


    「自從去年秋天開始進行文現對戰以來,我就一直好向往,向往你們用自己的語言,介紹喜愛書本的魅力……我一直很想試試看,但光是想象就覺得好害羞……」


    「……喔,因為小口同學很怕羞嘛。」


    「是……是的……說來難為情……所以,要我在眾人麵前做簡報,我絕對辦不到……可是可是,即使如此,我還是很想試試看……!所以……」


    「所以才要跟我進行文現對戰……?」


    「沒……沒錯……!抱歉我突然做這種要求……!可是,我也隻有響平同學可以拜托了……」


    「聽你這樣說我很高興,可是──是說如果要做簡報,需要聽眾耶,評審要怎麽辦?」


    「那個……我希望能不找聽眾,就我們一對一比賽……!地點就在這間舊圖書室,我會挑選絕不會有人來的時段。限製時間就跟平常一樣是五分鍾,代替評審,發表者各有一票的投票權,也不設題目……我們要互相推薦喜歡的書。雖然是非正規的做法,但是那個,我想反正至今規則也改過好幾次……」


    大概是早已統整好該說的話了,小口同學雖然不時結巴,但仍一口氣把話講完。沒想到她這麽想試試文現對戰──想自己介紹看看喜歡的書。我到這時候才開始驚訝,小口同學注視著我,「而且……」又補充說道。


    「隻要采取這種做法,響平同學就願意告訴我你喜歡哪些書吧……?」


    「……咦?是這樣沒錯──咦,所以你是為了這個?」


    「是……是的……雖然最主要是想試試看做簡報,但……這也是原因之一……因為,如果不這樣做,響平同學都不肯告訴我你喜歡什麽書,不是嗎……?一直都隻有我在推薦就結束了……這樣,我會很寂寞。」


    她惹人疼愛地抬眼注視我,那模樣實在太可愛,太努力,使我的呼吸停了幾秒。「對不起。」我啞著嗓子道歉,怪裏怪氣地繼續說:


    「至今都是拿舊圖書室的所有權當賭注,對吧?如果要比,這次的賭注是什麽?」


    「咦?對耶,說得也是……我沒想過這一點。」


    「既……既然這樣……那個,雖然很老套,不過或許可以讓輸的人答應贏的人一項要求……」


    「可以呀。」


    「就……就是嘛!抱歉當我沒說──咦,可以嗎?」


    「嗯,當然,如果是陌生人或是學生會長的話我會拒絕,但響平同學的話就沒關係,好像很有趣!」


    或許也因為情緒正興奮,小口同學用比平常更積極的笑容點頭,這個女生太信任我了。我一麵感受著喜悅與罪惡感,一麵重新思量。


    在舊圖書室關閉前,進行一場沒有觀眾的文現對戰單挑。


    我從沒想過可以這樣做,不過用來為前圖書社,也就是現在的文現對戰社劃下句點,似乎是個不錯的點子。況且……我自己對自己補充說道:


    回想起來,我也不討厭進行文現對戰,反而玩得很開心……


    至今我隻是單方麵地接收小口同學推薦的書,然而這次不是她為我挑選的書,而是我自己喜歡的書;不是念小口同學設計的原稿,而是用我自己的語言,向小口同學談論我的喜好;我感覺這項提議具有無比的吸引力。


    結果到頭來,我還是無法坦然大談自己的興趣;但如果是在她說的那種場合,我應該也說得出口才對。而且如果我贏了──好吧,我是說倘若順利的話──搞不好……可以請她跟我交往。既然如此,那已經沒什麽好猶豫的了。


    我直勾勾地回望著小口同學,笑了起來。「那就來比吧。」我說道:


    「比最後一場文現對戰,就我們兩個!」


    「是!我接受挑戰!」


    「呃不,這應該是我要說的吧。」


    環視隔著窗戶遠遠傳來體育社團聲音的午後舊圖書室,手裏拿著鑰匙,顯得很歉疚地低喃:


    「星期天的舊圖書室,不知怎地讓人心跳加快呢……這是我第一次違反規定,虧我還是管理人……」


    「真的這麽介意的話,當初選在平日辦不就好了?」


    「不……不行啦!萬一有人來了……不對,隻要想到說不定會有人來,我就會不敢講話了……!」


    小口同學臉色大變,焦急地左右搖頭。這麽嚴重?我差點露出苦笑,但急忙阻止自己笑出來。誰都有不擅長的事情,況且我也一直不敢公開承認自己的阿宅興趣,哪有資格笑別人。「我懂了。」我點頭說,目光轉向閱覽桌。


    這張六人座的閱覽桌,是這個房間裏唯一的桌子。我們昨天前已經決定,用桌子靠櫃台的短邊,也就是所謂的壽星席當作今天的簡報位置。而這個位子的右前方,是唯一一名評審兼聽眾的座位。簡報座位放了一個展示用的閱讀架,評審座位放著我的手機,用來通知限製時間。由於小口同學提出意見說「等結束時才通知就太晚了」,因此鬧鍾會在剩下三十秒時響起。


    事情就是這樣,我們已經做好了萬全準備。我提起帶來的書裝在裏麵的背包,轉向小口同學──今天的對戰對手。


    「那麽,差不多可以……」


    「好的。」


    小口同學語氣篤定地回答,就這樣,在明天即將關閉的舊圖書室,隻有我與小口同學兩人參加的最後一場文現對戰,正式開始。


    經過猜拳,我成了先攻。


    雖然我經曆過許多次文現對戰,但今天的聽眾隻有小口同學一個人,而且我還得用自己的語言介紹自己愛看的書,情況完全不同以往。我有些緊張地移動到簡報座位,一鞠躬說:「請多多指教。」然後從背包中拿出要介紹的書,應該說「堆起」。


    「……咦?」


    看到一堆文庫本發出沉重聲響在桌上堆積如山,小口同學睜圓了眼。嗯,好吧,我懂你的心情。見我攤開用活頁紙寫成的簡報用筆記,小口同學滿臉困惑地問我:


    「那個……這些你統統都要介紹嗎?」


    「呃,對啊……不是啦,本來一開始我也隻打算介紹一本喔?可是,一想到喜歡哪個故事,或是該推薦哪裏,就很難做抉擇……你看嘛,反正這次是一對一的非正規做法,也沒規定隻能介紹一本啊……不行嗎?」


    「是沒有不行啦……」


    「太好了!謝謝你!所以,我要介紹的是這部作品!鐮池和馬的異能奇幻科幻校園動作小說,《魔法禁書目錄》係列──全二十二集!」


    確認小口同學設定好手機鬧鍾後,我把第一集放到閱讀架上,開始做介紹。切換成對人解說時的嗓音後,校慶時的丟臉回憶無意間重回腦海。我胸口不禁一陣難受,差點說不下去。雖然早就料到可能會這樣,但還真的發生了!不過不要緊,我在心中如此自言自語,我要冷靜。


    「這個故事……應該說這個係列,是以憑借科學手段開發超能力的學園都市為中心,描寫居住在都市裏的少年上條當麻,以及他的同伴如何大展身手,是一部戰鬥類作品。在這個世界裏除了超能力,還有魔法;故事一開始,描述某一天一名年輕修女逃出了魔法世界,出現在上條的麵前──」


    今天的聽眾隻有小口同學一人,而且輸了也不會失去什麽,更何況我很清楚當時失敗的原因。我那時沒準備就上場,而且做簡報時對自己要求過高。今天我事先整理過該說的內容,隻要不要逞強,用自己的話語做介紹就不會有問題,應該吧。我一邊鼓勵自己,一邊接下去:


    「這部作品有很多我喜歡的地方,首先是世界觀。書中世界分為以超能力為代表的科學陣營,以及宗教性質濃厚的魔法陣營,兩者同時共存又互相抗衡,這種設定能夠讓讀者想象作品中沒有描述到的部分,想到其他地方一定也有著各色各樣的人物,就覺得相當有趣。魔法陣營的教派或法術是以實際存在的傳說等等做為主題,為作品帶來了深度,查出它們的來源也是一項樂趣……故事基本上以學園都市的校園生活做為舞台,日常生活的各種場麵當然很有意思,也能讓讀者感同身受,而從這種貼近生活的部分一口氣擴大劇情規模,讀來更是過癮。故事格局隻能用浩大來形容,比方說等級5的超強超能力者有兩萬個複製人,或是世界各地都在發生暴動……像這種讓人覺得鐵定完蛋的危機,會一個接一個發生。」


    講著講著,我發現自己的聲音徐徐有了張力,感覺還不賴。小口同學探身向前,聽得津津有味。她若有所感地頻頻點頭的模樣,顯得既開心又樂在其中。我被她那直率的眼神弄得有點害臊,同時繼續解說《禁書》係列的迷人之處。


    像是「幻想殺手〈imagine-breaker〉」或「風紀委員〈judgment〉」;漢字寫做「最強」卻念成「最弱」的獨特注音;或是諸如「神之右席」與「前方之風」等命名品味的酷炫感。有時搞笑,有時嚴肅,氣勢十足的文章讀起來琅琅上口。特別是每一集的情節高潮之處,上條當麻用一段長篇台詞駁斥敵人的那種淨化作用,再加上講出招牌台詞『──那我就先殺了這個幻想!』時提升到最高點的熱度。還提及了角色的魅力……


    我的視線不時落在筆記上,同時侃侃而談。樂趣不斷從胸中湧升,無法抑止。我初次體驗到談及自己喜歡的作品,描述自己如何喜歡哪些部分,又為什麽覺得好看,竟是如此快樂的一件事──而有人願意側耳傾聽,又是如此值得感激。


    ──互相推薦喜歡的書,請朋友讀過一遍,然後聽聽感想……我在學校沒有交到這樣的朋友,所以……


    ──所以,這種朋友是很可貴的喔。


    ──不管對誰來說,我認為一個能聽自己聊興趣聽得起勁的對象,是非常可貴又值得感激的。


    忽然間,我想起篠川姐與真中學姐她們說過的話。


    就是啊。我一邊繼續解說,心裏一邊如此想。她們說過的那些話,其實就是這個意思。重點不在誰輸誰贏,重要的是現在這段時光有多麽快樂。


    「……由此可知,書中人物也都各有魅力,不過長篇係列特有的精髓之處,就在於有時候之前登場過的角色會慢慢產生改變,或是展現出另一麵。例如原本以為某個角色是冷酷無情又膽大包天的勁敵,沒想到人還滿好的;或是危險又強大到令人絕望的敵人,意外地人還滿好的;或是本來以為隻是普通人,其實是某個組織的特務,但人還滿好的……」


    「人還滿好的角色好多喔。」


    「就真的都是些好人啊。」


    聽到小口同學脫口而出的感想,我立刻點頭。我發現自己的口氣不小心變得太隨便了,趕緊補上一句:「但就是這點好。」


    「雖然大家的目的或隸屬組織都不一樣,但正因為如此,偶爾湊在一起或是並肩作戰時,也就更讓人熱血沸騰。不過,我覺得最棒的角色還是主角上條當麻……如同我剛才說過的,上條擁有一種特殊能力稱為『幻想殺手』,他運用這種能力的方式很帥,但更棒的是他的人格特質以及言行。我特別喜歡的是第六集的高潮,故事裏出現一個女生,但她其實不是人類。她被當成怪物而差點遭到抹殺,但上條卻斬釘截鐵地說:管他是不是人類都沒差,然後保護了這個女生。這個部分我愛死了……不是因為他很帥氣,很令人崇拜或是很有英雄氣概什麽的──當然這些也是原因之一──該怎麽說才好?他會讓我很放心,覺得『對啊,就是啊,這樣做是對的沒錯』……」


    我一再闡述自己從這個係列當中,以及這個主角身上得到的東西。


    我已經沒在看筆記了,即使隨


    著係列集數增加而使得同伴越來越多,主角卻能永遠堅持個人立場,為了自己認為該保護的對象,而挺身對抗巨大力量或是整個組織甚或國家,他那堅定不移的處事態度看了令人叫好。無論增加多少女性角色,有多少人仰慕他,都能讓人心服口服,這就是這個角色的厲害之處。


    然後,我也談到了女伴完全沒增加的另一個主角,也就是反英雄「一方通行〈elerator〉」。我講到相較於上條一邊過著校園生活一邊認識越來越多朋友或熟人,這個角色在黑社會受到組織擺布,一麵刻意自稱為惡人,一麵卻又始終守護著想守護的事物,有多酷、多有魅力。雖然我還有很多話想講,但就在我談到他在第十五集故意選擇受黑社會利用的場麵有多棒時,電子鈴聲響起了。


    鈴聲來自放在桌上的手機,是鬧鍾響了,告訴我時間隻剩下三十秒。「這麽快?」我大吃一驚,時間過得比我想象中更快。


    我本來還想聊聊第三主角濱麵仕上,然後大講特講女主角美琴與茵蒂克絲的可愛之處──附帶提一下,我是美琴派──但規則就是規則。我急忙重看一下筆記,確認最後必須補充的地方,以及我最想表達的部分。


    「呃……最後──我喜歡這個係列的理由在於一般人的努力奮鬥。就是即使不是超能力者或魔法師,隻不過是毫無能力的一般民眾,也會認真思考,該行動時也會采取行動,結果出人意表地厲害!像是第四集當麻的父親,或是第十六集幫助了神裂火織的那些人……最經典的是第十八集英國篇,書中角色昭告人民:『你們每個人都能成為英雄。』、『用自己的腦袋仔細思考後,就隻需要跟隨剩下的正義和勇氣走!』然後全國人民響應的部分,這裏實在太讓我熱血沸騰了,但更發揚光大的是第二十二集──講太多會泄漏劇情,所以我不多提,總之在一個場麵裏,有個家夥說人類是肮髒、狡猾又卑鄙的生物,結果主角回他:才沒有那種事!如同小口同學也知道的,我沒有任何力量,又是個不起眼的家夥。而對我這種平凡高中生來說,描述一般人隻要有心也能辦到,而且意外地強悍又能秉持正義的故事會讓我很高興,再得到上條當麻這個英雄角色的認同──不對,是得到他的肯定會讓我感動萬分!總之,就是秉持正義、帥氣又能讓人感同身受的英雄角色,一麵保護可愛女主角或是反過來被保護,一麵殺死、搗毀那些差勁幻想的故事!讀起來非常爽快,請務必參考看看!」


    我機關槍般一口氣說完,最後講一句「報告完畢!」後行一鞠躬。隔了一瞬間後,就傳來小小的掌聲。總之,我已經盡了全力。我一麵滿懷這種感慨,一麵抬起頭來,就跟小口同學對上了目光。既是唯一一名評審又是對戰對手的少女,悄悄舉起一隻手來。


    「請問……我可以問問題嗎?」


    「啊,對喔,還有這個單元呢。請說。」


    「問這個問題可能違反規定了,但我實在很好奇……上條與他的同伴,最後有迎接好結局嗎?」


    「這就不知道了,因為這個係列還沒完結。畢竟上個月,這個係列的續集《新約魔法禁書目錄》才剛推出第一集嘛。」


    「──咦!」


    「欸?沒必要這麽驚訝吧──」


    我回望著呆呆地睜圓了眼的小口同學,「啊。」忽然會過意來。


    原來是這麽回事啊,這個女生因為一直以來都隻看古典名作,換言之她沒看過正在發行中的係列,所以根本沒想到會有「還在推出續集的係列」。就某種意義來說,這種觀點還滿新奇的。小口同學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點點頭,頗有感慨地低喃:


    「原來如此……還沒完結呢……原來還有這種的呀……謝謝你,讓我上了一課。」


    「不……不會不會……」


    實在沒想到會有人為了這種事情謝我就是了。我一邊苦笑一邊補上這一句,抱起二十二集《禁書》離開簡報座位。「請。」在我的催促下,後攻的小口同學拿著包包站起來,跟我換位置。


    「那……那麽,呃呃……再……再次請你多多指教……」


    小口同學站到簡報座位上,如此告訴坐到評審座位的我。她的臉已經變得紅通通的,講話也斷斷續續。很明顯地她緊張過度了,我原本想對她說「不行的話別勉強」,但決定還是算了。


    因為小口同學的努力,確實傳達給我了。


    這個本來不敢在公眾場合講話的女生,希望能夠改變自己,這是她踏出的第一步。既然如此,我絕不可以妨礙她。我設定好手機鬧鍾,小口同學看到後,攤開手寫的原稿,開始講起:


    「我要介紹的,是……是……這本書!」


    說著,小口同學從包包裏,拿出了一本厚重的精裝書。


    有點泛黑的紅色封麵是布製的,上麵有兩條蛇互相交纏的浮雕花紋。這是……我想起來了。就是最早我在這裏遇見小口同學時,她正在看的那本書。


    「這……這是麥克.安迪的著作《說不完的故事》……故事一開始,一個愛看書但常被同學欺負的小孩巴斯提安,在舊書店邂逅了一本書叫做《說不完的故事》……巴斯提安不知為何深深受這本書吸引,竟偷走了它,開始閱讀……這本書,呃呃,內容是拯救幻想國世界的曆險記……」


    一開始小口同學講得笨拙生疏,幾乎讓我不忍心看下去;但講著講著可能是抓到感覺了,她的話語逐漸變得流暢。這個女生本來聊到喜歡的書就會變得健談,知識與對書的情感也很豐富。小口同學漸漸鎮定下來,持續以簡報介紹《說不完的故事》。


    她提到劇情一邊是在現實世界裏看書的巴斯提安,一邊是書中世界幻想國的勇者奧特裏歐的故事,兩者交互進行,結構巧妙。又提到這兩個世界將會一點一點產生交集,不斷加快交錯的速度,最後巴斯提安終於進入幻想國時的興奮與感動。然後是幻想國這個攙和了一切幻想或故事的世界,其設定上的魅力;精美的書本裝訂重現了巴斯提安正在閱讀的書;配角神奇又魔幻的魅力以及由他們成為主角的插曲之豐富;當巴斯提安造訪幻想國時,等待他的是意想不到的發展與恐懼;然後曆經這重重險阻,迎接的結局完美無缺……


    「我第一次閱讀這本書,是在小學三年級的暑假。那時最令我難以忘懷的,是襲擊幻想國的敵人的真麵目。在這個故事裏,奧特裏歐挺身對付的不是邪惡魔法師或怪物,而是『空無』,是本該聆聽故事的人們──我們的漠不關心。這本書告訴了我,不受任何人注意、被人遺忘是多麽悲傷寂寞的事。從那時候開始,我覺得遭人遺忘比任何事都要讓人難受,是最可憐的一件事。所以,舊圖書室的藏書也是一樣,我希望至少能留下清單,至少由我來記住它們……啊,抱歉,話題扯遠了。」


    小口同學苦笑起來,我也被逗得露出微笑。她能夠露出笑容,可見心情已經從容不少。雖然小口同學好像還有很多話題可講,然而這時鬧鍾響了,「啊!」小口同學捂住了嘴。


    「時……時間過得比想象中還快呢……!呃呃──剛才響平同學說過,如果故事中的主角認同了自己或是自己的想法,會讓你高興得不得了;關於這點,我也是一樣。因為我也是個弱小的人,所以如果書中人物能從背後推我一把,會讓我很放心。就這層意義來說,這本《說不完的故事》是非常溫柔,又給予人信心的書。我認為對於喜歡看書、愛看故事的人而言,它必定是一本能深入內心的著作。書中有很多我喜歡的地方,不過最喜歡的,是巴斯提安一開始受到《說不完的故事》吸引的場麵。看到這裏時,我心頭一驚,覺得『我能了解』。又覺得『這個男生就是我』……」


    如此說完,小口同學清清嗓子,翻開《說不完的故事》,挺


    起小小的胸脯。她麵帶緊張神色吸一口氣,開口道:


    『人類的激情是很神秘的,無論是大人或小孩都一樣。那些受到激情感染的人,自己固然無法了解個中奧秘,那些缺乏激情的人就更不可能了解激情。有的人甘冒生命危險去征服一座山,卻沒人說得出他這麽做的真正原因,甚至連當事人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不少癡情之人為了想贏得某人的芳心而毀了自己,而十有九個壓根不想跟對方有什麽瓜葛;有的人縱情美食美酒,因此成了廢人;有的人好賭成癖,失去一切家當;有的人犧牲一切,為的隻是一個永遠無法實現的夢想;有的人認為幸福的唯一希望在遙遠的他方,所以終其一生在流浪尋找;有的人非得獲得權勢,不肯善罷幹休。簡單一句話,人的激情種類之多,恰如這世上的人一般。


    而對巴斯提安.巴爾沙劄.巴克斯而言,他的激情就是書。』


    聲音輕快的朗讀,漸漸滲入舊圖書室的空氣裏。


    小口同學輕鬆愉快地念出書中的一個段落,它述說著愛書人受故事中的世界吸引的心理,那種我也極有同感的心境。


    『倘若你不曾痛哭流涕──為了一個美好故事已結束,必須跟所有的人物分離。而你跟他們一起經曆了眾多危險,你愛他們,敬佩他們,為他們擔心又為他們祈禱,如果沒有他們為伴,生命似乎因此變得空洞而無意義……


    如果你不曾有過這種經驗,那麽你想必不會了解巴斯提安下一步要做的事。』


    我不禁聽她的聲音與朗誦的內容聽得入神。我懂,我由衷感同身受。


    我很希望她能再多說一點,然而極致幸福的時光結束得特別快,小口同學闔起書本,害羞地補充說道:


    「……報……報告完畢。這是一本非常美妙的書,希望您願意一讀……如果可以,買一本回家我會更高興……那麽,呃呃──謝謝您的聆聽。」


    「謝謝你的報告!」


    看到小口同學行一鞠躬,我馬上報以感謝之意。我真心覺得這場簡報做得太棒了,能夠感受到報告者對這本書的愛,也讓我產生了強烈的閱讀興趣。我正在細細回味著簡報的出色之處時,小口同學怯怯地問我:


    「請……請問……有問題要問嗎?」


    「這本書買起來好像很貴,沒有出文庫版嗎?」


    「有岩波少年文庫版,但請你看精裝版。」


    小口同學馬上語氣堅決地回答,難得聽這個女生口氣這麽強勢。小口同學定睛注視驚訝的我,繼續站著,攤開《說不完的故事》給我看。


    「請看,在這本精裝版當中,現實世界的場麵與幻想國的場麵,文字的顏色不同;但文庫版全都是黑色……文庫版以段落高低區別兩個世界,但是紅字與藍字逐漸交錯時的興奮雀躍感,不用彩色印刷是無法傳達的……!況……況且,文庫版會分成上下集,所以當看完上集要開始看下集時,就像從夢中清醒一樣!最重要的是,在這部作品當中,主角正在閱讀的書,跟自己正在閱讀的書裝訂必須完全相同。我認為《說不完的故事》無論如何都得是『古銅色絲綢布製的書』,捧在手裏『絲綢布閃閃生輝』,而且『打開內頁,文字是二色印刷』才行……!」


    「我……我明白了!對不起,問了這麽奇怪的問題!」


    小口同學一直逼近過來極力解釋,我急忙打斷她。看來她對這本書投入了相當深厚的感情。「我完全明白了。」我再強調一遍,然後再度偷偷舉手;我還有問題想問。


    「這個故事是說主角專心看書,看著看著就進入了書中世界,對吧?小口同學一看書就會變得聽不見周圍聲音,該不會是……」


    「是……是的,你猜對了,是因為《說不完的故事》。念小學時,我好羨慕好羨慕巴斯提安……心想隻要我專心投入書中世界,說不定也進得去,試著試著,就不小心變成這樣了……當然,如今我已經知道不可能有那種事……可是,內心的某個角落,還是放棄不了那個希望。」


    小口同學一邊靦腆地自嘲,一邊補充道:「……請不要告訴任何人喲?」她那流露出些許坦然的笑靨無比耀眼,我不禁坦率地衝口說出:「嗚哇,好可愛。」害得小口同學麵紅耳赤。對不起。


    總而言之,雙方的簡報就此結束,所以再來就隻剩投票了。由於沒有司儀主持比賽,我以「呃──」做為開場白,出聲說道:


    「首先,有人想看《魔法禁書目錄》嗎?」


    「有。」


    坐我旁邊的小口同學舉手;我確認得了一票後,繼續說:


    「接著,想看《說不完的故事》的人……我。」


    我自己說著自己舉手,以上投票表決結束。結果是一比一,我們你看我,我看你。


    「平手啊~好吧,老實講,我早就覺得會這樣了。」


    「就是啊……不過沒關係,因為這次是特例。」


    「對啊。是說如果要嚴格比賽,我已經因為違規而落敗了。」


    「就是呀,哪有把全二十二集都拿來介紹的……不過,我覺得這樣也沒關係。」


    小口同學先是露出有點拿我沒轍的表情,然後安心地微笑。什麽事情沒關係?我以視線詢問,小口同學連同椅子轉向我,心情舒暢地點了點頭。


    「我是說平手也沒關係,因為真要說起來,書本之間是沒有輸贏的……」


    「你之前也這樣講過呢,記得是在會長第一次提出文現對戰時……還有,我在校慶慘敗時你也說過。」


    「是的,雖然這中間發生了很多事,但我這份心情從未改變。」


    小口同學對自己說的話輕輕點頭,目光朝向書架。


    她望著一字排開的書背,櫻桃小嘴慢慢訴說:


    「無論是與書本之間的邂逅還是往來,都是因人而異,視時間與場合而定,不是嗎?有時候一本書初次閱讀時不覺得有趣,後來重看時卻大受感動;有的書雖然是名著,自己看了卻毫無感觸。反過來說,也有的作品被當成平庸之作,卻深深打動自己……」


    「啊~我能理解。像是覺得超級好看的係列因為不受歡迎而腰斬時,我都會打從心底這麽想。」


    「我想喜歡閱讀的人,都會有這種感觸……去年秋天我遇見響平同學,開始參加文現對戰後,重新強烈感受到這一點。我覺得文現對戰是很好的點子,能增加讓大家認識書本的機會……可是,我還是覺得不需要計較輸贏。」


    「有道理,不過,好難得看到小口同學這麽堅持自己的主張喔。」


    「因為你是響平同學。」


    小口同學有點靦腆地說道。咦,這話什麽意思?我是很想問個清楚,但追問下去好像會很害羞,我不敢問。不得不說我這人實在很窩囊。


    「那……你討厭文現對戰嗎?」


    「這個嘛……不,我不討厭。既不是書評,也不是感想,而是跟某個人──跟響平同學──一起尋找推薦好書的切入點,讓我覺得非常開心,真的喲?感覺好像會變得更喜歡這本書……響平同學呢?」


    「咦?我……我當然也──是覺得……很開心沒錯……」


    她用輕鬆愉快的表情麵對我,使我回答的聲音有點高八調。這時,小口同學忽然叫道:「有了!」整個上半身朝我探過來。


    「響平同學分享小說的賬號還在吧?」


    「靠……靠太近了啦!是說怎麽突然提這個?好吧,是還留著沒錯,但擱著沒動很久了喔?小說也是,最近根本都沒寫……」


    ,如同文現對戰那樣!隻是不用分輸贏。」


    可能是想到好點子太興奮了,小口同學從椅子上大幅挺身向前,開開心心地說道。先不論她說的內容,臉靠得太近讓我覺得好害羞,但小口同學似乎毫不介意。


    ──雖然屬於與他人保持距離的類型,但相對地,隻要喜歡上對方,距離就會一口氣拉近。


    我想起真中學姐是怎麽跟我說小口同學的,這就是她說的情況?那也就是說,小口同學很喜歡我,跟我很親近?我是覺得上網介紹書本聽起來好像很好玩,可是……我一麵又是喜悅又是困惑,身體一麵往後退。


    「要……要推薦書本的話,就跟你說的一樣,開部落格不就好了……?有的網站還能投稿讀後心得……」


    「可是文章不會說話呀,響平同學很喜歡出聲朗誦,對吧?再說,不是也有人說過響平同學的聲音很好聽嗎?我聽雙葉學姐說,網路分享的內容有一種類別叫做評論影片。」


    「那個人又在灌輸別人偏門知識了!我那賬號根本沒有聽眾好嗎?」


    「今後慢慢增加就好了呀,如何?我希望以後還能跟響平同學一起聊書本話題。」


    「咦?這……這樣喔?我當然也──嗚哇!」


    我當然也是嘍!正要這樣講時,我的身體一個不穩,往後傾倒。


    我隻顧著跟小口同學拉開距離,結果連人帶椅子往後摔倒了。危險!小口同學叫著,情急之下伸手過來,抓住了我的手腕,但個頭嬌小又輕盈的小口同學哪有那個力氣拉住我,我就這樣拉小口同學當墊背,一起摔在舊圖書室的地板上。


    「呀啊!」


    「咕哇!」


    高聲尖叫與低沉呻吟接連響起,我從椅子上被拋出去,腰部撞上了地板。竄過腰骨的一陣痛楚令我不禁緊閉眼睛時,小口同學出聲關心我。


    「你……你還好嗎……?」


    「還過得──去……」


    「啊……」


    我們倆的聲音重疊在一塊,停住了。


    我一睜開眼睛,隻見名符其實地,小口同學的臉蛋就在我的眼前、鼻尖前。


    我仰躺在地,小口同學趴在我的身上。注意到這項事實的瞬間,我們的臉同時變得通紅。


    身上趴著一個人,卻簡直感覺不到半點重量。隔著製服,隻感覺得到柔軟與溫暖。長長發絲撫觸我的臉頰,並大把大把地削去我的理性時,我心想:又來了。在這屋裏初次遇見小口同學時,我也是跟她纏在一起摔倒在地。


    然而,有幾點與當時不同。


    我變得比以前更了解她,而且──也更喜歡她了。


    再補充一點,就是這個場所很快就會消失,而且今天沒有任何人會來這裏。


    一陣沉默。小口同學可能是因為緊張與困惑而僵住了,一語不發,也文風不動。她的胸口貼在我的身上,從中感覺得到急促的心跳。


    就是現在?要表達心意就要趁現在?


    經過簡短的自問自答,我下定決心,眼神銳利地緊盯小口同學。可能是從我的視線當中感覺出了什麽,小口同學的身子隻震了一下,就靜止下來了。我準備伸手放在她的小巧肩膀上──但就在這時……


    嗶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


    尖銳的電子鈴聲響徹了舊圖書室,是放在桌上代替鬧鍾的手機響了。


    「呀……!」


    「啊──!對……對不起!」


    我們同時大叫著跳起來,酸酸甜甜的氣氛眨眼間消失,尷尬氛圍暴增到最大值。其間電子鈴聲仍不斷鳴響,這是來電鈴聲。總之我先抓起手機,一看液晶螢幕,來電者顯示為「文現裏亞古書堂(篠川姐)」。


    「文現裏亞古書堂打來的?會有什麽事……喂,你好,我是前河。」


    「啊!前河同學嗎?我……我是文現裏亞古書堂的篠川……」


    我納悶地一按下通話鍵,喇叭立刻傳出女性的聲音。這種惶恐至極的懦弱態度,就是那個篠川姐不會錯。她是怎麽了?我偏頭不解,小口同學也偏著頭,顯得一頭霧水。


    「篠川姐?她有什麽事嗎?」


    「這聲音是……卯城野同學也在那邊嗎?」


    「啊!我在,我正好騎在前河同學身上。」


    「咦!」


    聽到小口同學自然地說出口的報告,讓電話另一頭的篠川姐說不出話來了。請等一下,小口同學,你這種講法恐怕會引人誤會──我正這樣想時,明顯狼狽的聲音從電話中傳來:


    「我……我……我該不會是打擾到你們了……?說……說得也是,就算還是高中生,進展到這個階段也不奇怪……對不起,我高中是念女校,所以不太清楚……」


    「啥?呃不,我想你應該是誤會了,再說也不是男女合校的所有學生都會做那種事啦!雖然我不懂你說的是什麽事!啊,別說這個了,你怎麽了?」


    「啊!是……是這樣的……那個,前兩天你把書本清單忘在店裏了,對吧……?」


    「清單?」


    我不假思索地反問,然後馬上想起來了,她說的是小口同學整理的舊圖書室藏書清單吧。我那時想說搞不好有價值連城的珍本書,於是把清單帶去文現裏亞古書堂,結果因為太失望,就不小心忘了帶回來。


    「啊──對不起,我就那樣放在你店裏!我們這邊有檔案,需要的話再列印一份就好,所以你願意的話可以丟掉沒關係……」


    「不……不是的……我後來還是有整個看過一遍,隻是那個,還……還是沒有可以賣掉賺取工程費的書籍,所以想告訴你一聲……對不起,沒能幫上你們的忙。」


    「咦,你全部檢查過了?真……真是太謝謝你了……!真不知該如何道謝。」


    「不……不用客氣……不過這件事不重要,關於清單上列出的藏書,我有件事想確認一下……」


    「想確認一下?可是,你不是說沒有能賣到好價錢的古書嗎?」


    「……是的,關於這點,確實是這樣沒錯。」


    篠川姐回答得莫名地拐彎抹角,「關於這點」是什麽意思?我們表情困惑地麵麵相覷,這時,篠川姐隻稍稍沉默片刻,就再度開口道:


    「隻是,我在看清單時,無意間想起一件事──」


    附有廢紙回收業者商標的金屬箱放在舊圖書室的櫃台前麵。麵對這個有兩個大型冰箱大的回收箱,真中雙葉歎了一口氣。


    「接下來書本就要被扔進這個箱子裏拿走,去做成再生紙了啊~我借用過這裏的空間,覺得有責任到場所以才會過來的,但老實講,感覺不太好受呢。如果可以的話,真想打道回府。」


    「我能體會。」


    「我也是。」


    學生會長旭山扉與副會長楯石理津都板著一張臉點頭。兩人跟真中一樣坐在閱覽桌旁憂鬱地搖頭,扉抬起頭來說:「先不說這個……」


    「文現對戰社的兩位沒出現呢,我事前有通知兩位,今天放學後就要開始動工了……」


    「前河同學還有小口今天都請假,我看真的是受到很大打擊了……」


    「這樣啊……」


    扉身為學生會長,可能是覺得沒能阻止這裏遭到拆除是自己的責任,語氣凝重地點頭。雙葉也不再繼續談下去,舊圖書室裏一片靜默。


    就在三人等了將近十分鍾後,圖書教師高山伴著幾名身穿工作服的業者現身。正當滿臉歉疚的高山指了指書櫃說「就是這些」,業者就要著手撤除書本時……


    忽然間,有人猛力打開了門。


    「等一下──────!」


    近乎怒吼的製止喊叫,響徹了舊圖書室。


    突然聽見有人大吼大叫,室內所有人的目光全轉向發出聲音之人。真中學姐、旭山會長、楯石副會長、高山老師,還有幾位業者大叔。在所有人的注目下,發出聲音之人──也就是我前河響平,又說了一遍:「請等一下!」


    「請先不要撤除書本,等一下下就好!拜托!」


    「前河同學?還有──小口也來了?你們倆今天不是請假嗎?」


    「那……那是因為一些原因……」


    聽到真中學姐納悶的口氣,陪我一起來的小口同學戰戰兢兢地回答,看樣子她是不知該如何解釋。這時,仿佛代表大家提出疑問,旭山會長開口了:


    「兩位究竟是怎麽了?」


    「我是說,我希望書本的撤除作業……應該說舊圖書室的拆除工程可以暫停一下……」


    「你說要暫停……但前河同學也是知道的吧?不能進行耐震補強,這棟建築就不能留下來,而工程費──」


    「學校不願意出,對吧?這我知道,高山老師!可是,如果我們有錢的話呢?如果我們付得出兩百萬圓的工程費,而且還有找的話呢?」


    我上氣不接下氣,因此口氣也難免變得粗魯。工作人員或許也感覺到氣氛非比尋常,而沒有著手撤除書本,滿臉狐疑地麵麵相覷。我不等老師回答,從背上的背包中拿出一本舊書。書的封麵完全褪色成了紅褐色,「北鐮倉文庫」書標上貼有貼紙,證明這是舊圖書室的藏書。看,怎麽樣?我高高舉起這本書,高山老師念出了它的書名:


    「富山房百科文庫的《名曲解題邦樂舞踴辭典》……?似乎是很舊的一本書呢。」


    「這是昭和十三年的書,所以事實上是很舊。在這裏的所有書當中,屬於最舊的書籍之一。順便提一下,這個富山房百科文庫從海內外古典文藝到兒童讀物都有,甚至連辭典或實用書都無所不包,是範圍極廣的一套叢書。小口同學推薦過我這個文庫的《紅蠟燭與人魚》,我有看過……」


    「那又怎樣啦?啊!莫非這本古書是價值驚人的珍本書,市價幾百萬……」


    「並不是。」


    真中學姐心頭一驚如此說道,我劈頭一句話打斷了她。一時之間幾乎要沸騰的氣氛瞬間落到穀底,大家都用「什麽跟什麽嘛」的眼神瞪我。我明白大家的心情,但總之請先聽我說完。我一麵壓抑住急躁的心情,一麵極力放慢語調說道:


    「不管是書還是其他東西,不是隻要年代久遠就有價值,能讓人花大錢買下的隻有一小部分……不過,這本書當中……」


    講到這裏我頓了一頓,顫抖著手翻開書的最後一頁,拿出折起來夾在裏麵的東西,放在桌上。它們都是輕薄的紙張,其中兩張為十公分乘以十七公分,寫著「拾圓」;另外三張比它們小上一圈,寫著「五圓」。


    「就如大家所看到的,這是以前的鈔票。十圓鈔票兩張,五圓鈔票三張,發行年份都是昭和十三年。」


    「我從來沒看過這些紙幣,它們挾在這本書裏嗎?」


    「是的,副會長。然後呢──就如同我剛才說過的,隻有一小部分的舊東西能高價賣出……而這些舊鈔票,就是屬於那『一小部分』。」


    講到這裏我短促吸一口氣,環顧眾人。我一邊感覺到背上變得汗涔涔的,一邊與小口同學互看一眼,開口道:


    「我一大早就去大船的古董錢幣店請人估價,這種十圓鈔票每一張值一百萬圓,五圓鈔票一枚值五十萬圓,總金額為三百五十萬圓。」


    「三──」


    「三──」


    「三百五十萬……?」


    會長與副會長張口結舌,真中學姐的聲音破音了。「是的。」我即刻點頭。


    「店裏表示願意立刻付現收購,為了以防萬一,我還要了估價單帶過來。隻要有這筆錢,就能進行耐震工程,也能中止拆除工程,對吧?老師?」


    「這……這個嘛……是這樣沒錯。」


    高山老師一臉困惑地回答。「請各位稍候片刻。」老師先請業者暫停作業,然後雙臂抱胸,眉頭深鎖,俯視著舊紙幣。


    「可以依序解釋給我聽嗎?首先,你們怎麽會有這個?」


    「好的!呃呃,就如同老師所知道的,這間舊圖書室的書籍,原本是屬於『北鐮倉文庫』這個市民團體。說是文庫,但並不是指那種小本書,而是市民的公共書庫,並且接受大家捐贈書籍。據說也有的人覺得,總比讓沒人看的書永遠沉眠來得好,於是就將往生家屬的藏書全數捐贈出來……然後,書本裏麵常常會藏有各種東西,對吧?例如不想讓家人知道的信件,或是偷偷存起來的零用錢。」


    「就是所謂的私房錢吧。嗯?也就是說,這就是……」


    「沒錯,真中學姐!這正是昭和十幾年時,某人藏起來的私房錢。」


    「結果某位人士沒發現這件事,就把書捐出來了……!」


    小口同學接在我後麵說。「就是這麽一回事。」我一邊點頭,一邊回想起昨天下午,篠川姐打來的電話內容:


    「──我在看清單時,無意間想起一件事……以前我們店裏曾為了收購生意登門拜訪某戶人家,這件事是對方告訴我的。」


    電話中傳來篠川姐的聲音,我本來想是不是該切換成免持通話比較好,但小口同學將耳朵湊向手機,用視線告訴我「我聽得見」,所以就沒動了。雖然臉靠得這麽近讓我很害羞,不過現在聽篠川姐講事情比較要緊。


    「那位客戶說,這些書全都是愛看書的祖母的藏書,祖母的書先前幾乎都已經捐給市民團體,這些是後來才從倉庫裏找到的……如果隻講到這裏,倒還隻是常有的事……」


    「喔,的確好像是常有的事……但那又怎麽了呢……?」


    「那時,對方好像正好想起來,告訴我一件事。說是祖母過世之前,表示自己似乎有把私房錢藏在舊書裏,那些錢到了現在應該已經增值了……但又不能確定祖母究竟是有說過,還是沒有說過……」


    「把私房錢藏在書裏?也就是說書裏有錢嘍,這種事有可能發生嗎?」


    「我認為有可能……像是在書裏挾東西挾到忘了,或是不小心寫了些不想被人看到的文字,書本裏可以隱藏各種東西,從中會發展出什麽,更是一言難盡。例如我經手過的書裏,曾經有人將自己的名字寫在贈與他人的書裏……這件事──又……又帶來了相遇的緣分……」


    不知為何,篠川姐突然開始害羞。呃,現在這個話題有哪裏讓人害羞了?我問她怎麽了,美女二手書店店長焦急起來,繼續往下說:


    「沒……沒什麽……!換……換句話說,呃呃……從那位客戶說過的話來想,那位祖母的書,很可能是捐給了『北鐮倉文庫』。因為那個時期在鐮倉活動的讀書團體,就隻有這一個……然後,記得『北鐮倉文庫』的藏書應該是移交給貴校的圖書室管理了,對吧……?所以──」


    「啊!你是說搞不好那些老舊的私房錢,就挾在這裏的某本書當中,而這些錢現在說不定已經增值了──是這個意思嗎?」


    「是的,當然,那本書究竟有沒有捐出來是個未知數。而實際上究竟有沒有那筆私房錢;就算有,現在是否還留在書裏;這些紙鈔有沒有價值;然後說到底,究竟有沒有可能找到……這些問題都沒有確切的答案,告訴兩位希望如此渺茫的一件事,實在令我惶恐,可是……」


    篠川姐話越講越小聲,大概是覺得告訴我們成功機率這麽低的一件事,讓她感到很歉疚吧。然而我們聽到這件事,不禁看著對方,同時互相點個頭。


    反正明天下午這裏的書就要遭到廢棄,並開始進行拆除工程了。既然如此,我認為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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