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由綠轉紅的北方山上吹來的風日漸寒冷,迫使我們感受到冬季的來訪,就在這樣的時節,十一月下旬某天放學後,我一如平常走進校舍後麵的舊圖書室,看到一如平常地靜悄悄的書架之間,一如平常地套著圍裙的小口同學,正一如平常地專心看書。


    她挺直了背脊,將書本托到眼睛與鼻子前麵,一雙大眼睛心無旁鶩地逐字閱讀。腳下放著貼有「舊圖書室(圖書社)」標簽的箱子,裏麵放了幾本老舊的精裝書。每一本書都是我們直到昨天在這裏修補好的,附帶一提,眼前這個女生看得正專心的《哈比人曆險記》也不例外。看來她本來要把修補好的舊書放回書櫃,卻不小心看了起來,就這樣回不來了。


    「小口同學~」


    「……」


    我靠近過去試著叫她,但還是老樣子,沒有回答。看來她完全沒聽見我的聲音,既然如此,就怪不得我了。嗯,這是不得已的。經過一段老套的自問自答後,我幹咳一聲,走上前去,輕輕碰了一下她毫無防備的背部。


    「小口同……」


    「啊!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霎時間,纖瘦的身子重重一震,嬌豔的聲音響徹了舊圖書室。製服外的圍裙擠出皺折,小口同學的纖細手臂緊緊抱住拿在手上的書以及自己的身體。


    還是一樣好性感啊!感激不盡!而且不管看幾次都不習慣!我一邊感到興奮,一邊麵紅耳赤地後退。小口同學好不容易才回到現實當中,仍緊緊抱著《哈比人曆險記》,泛紅的臉蛋朝向了我。


    「啊!響……響平同學……你……你來了啊。」


    「我……我來了……是的。」


    被害羞的小口同學影響到,我也心裏七上八下地打招呼。幾乎每天都要來這麽一套代替見麵打招呼,現在總算結束了,我把背在肩膀上的書包放到櫃台上,拿出一本舊書。書名叫做《紅蠟燭與人魚》,是小川未明創作的童話集。


    「你推薦的這本,我看完了。」


    「啊,好看嗎?」


    「好看,應該說很恐怖。」


    小口同學問我,我邊回答邊走到借書櫃台裏麵,用年代久遠的電腦──畢竟顯示器可是陰極射線管那種,作業係統是十年前的東西,當然也不能連網路──處理了還書手續。


    順帶一提,舊圖書室的所有藏書當中,隻有將近一半的書登錄在這台電腦裏,都是兒童文學或名著類。至於其他藏書,誰也不清楚哪裏放了哪些書。小口同學有在一點一點更新清單,但可能還要不少時間……她是這麽說的。


    我如果能幫忙最好,偏偏電腦隻有一台。我一麵想著這些,一麵重新看看《紅蠟燭與人魚》的封麵。


    「看這本的書名,我還以為是奇幻童話,結果根本就是恐怖小說。文章很帥氣,雖然是舊書但很好看。」


    「這本日本近代文學館版,還算新的嘍……還有更舊的版本。」


    「是這樣喔?」


    我一問之下,小口同學點了個頭,從書櫃上某處拿來一本新書尺寸的褪色舊書。書衣已經不見,暴露在外的封麵被光線照得褪成褐色,淡化的墨跡,看得出來寫的書名是《未明童話集 紅蠟燭與人魚》。


    「這是一九三八年,也就是昭和十三年出版的富山房百科文庫版。」


    「……原來如此,比起這本,我看的那本的確夠新了……是說昭和十三年時,這裏就已經收集到這麽多書了?」


    「沒那麽早……這間舊圖書室的藏書原本屬於『北鐮倉文庫』,他們是從戰後的六○年代起才開始活動……應該是他們開始文庫活動而收集書籍時,某位人士捐贈的吧。除了這本之外,還有幾本也是戰前的富山房百科文庫叢書,我想一定是同一位人士捐贈的。」


    「噢,原來如此,所以當時這就已經算舊書了。」


    「是的,在這個房間的藏書當中,這些書尤其古老,不過很容易閱讀喔?」


    小口同學若無其事地告訴我,我正在看書中以舊假名記載的文體,「咦?」吃了一驚。


    「這本你也看過了?好厲害喔……關於這裏的書,你真是無所不知呢。」


    「就……就跟你說沒這種事了……!我隻會看我有興趣的書……也……也有很多書是沒看過的……」


    被我用尊敬的眼光看著,小口同學麵紅耳赤地低下頭去。這樣一來,她有一段時間會無法好好交談。於是我一麵反省一麵等她冷靜下來,不久小口同學稍稍平靜了點,拿起新舊兩本《紅蠟燭與人魚》,欣喜地微笑了。


    「不過,很高興你喜歡……謝謝你。」


    「不,我才該道謝啦,謝謝你總是為我推薦好看的書。」


    「不客氣,最近我漸漸弄清楚響平同學的喜好了喲?你喜歡布下複雜伏筆的故事,但也喜歡技巧性的精致文章,對吧?」


    「嗯,因為我中二嘛。」


    「中二?我跟響平同學不都是高一嗎?」


    「咦?呃不,我所說的中二,是指喜歡標新立異,品味讓人有點害羞的那種人……不過說到這個的話,我也漸漸摸清楚小口同學的口味了,你意外地還滿喜歡壞結局的,對吧?」


    「……壞結局?你是說悲劇性的結局嗎?我以為我比較喜歡幸福的結局……我看起來像喜歡悲劇……?」


    「像。」


    我斬釘截鐵地點頭,回答納悶的小口同學。


    自從認識小口同學,常跑舊圖書室以來,已經過了約兩個月。起初我心裏隻有緊張與不安,但自從戰勝片倉聖羅學姐之後,狀況變得一帆風順。


    這是因為負責選書與撰寫簡報原稿的小口同學掌握到訣竅了。負責發表的我也慢慢習慣了上台──畢竟我本來就很喜歡朗讀──我們就這樣掌握到了大方向,連連戰勝了街舞同好會、文藝社、漫研、將棋社,還有cosy同好會或是家電俱樂部等等。我想應該還有其他社團想得到舊圖書室,不過不知是不是覺得沒有勝算而放棄了挑戰,這兩星期以來都沒有安排文現對戰,舊圖書室彌漫著一股弛緩的氣氛。


    附帶一提,由於文現對戰被當成學生會主辦的公開活動,已經舉辦了好幾次,使得舊圖書室與保護舊圖的圖書社多少提升了點知名度。我們賭上舊圖書室的存亡而戰的事,不知不覺間也變得廣為人知,甚至還有人對我們寄予同情。


    前兩天在走廊上有個素未謀麵的學長鼓勵我,小口同學也說過忽然有個不認識的老師替她加油打氣,把她嚇得逃之夭夭。


    此外,我接受文現對戰的另一個理由──在網路上分享自創小說朗讀影片的羞恥事實,目前還沒泄漏出去。不過這樣正好,不然我可是很困擾的。


    而這段期間,我繼續流連於舊圖書室,一邊請小口同學教我舊圖書室的事務,一邊看她推薦給我的各種好書……但這些書大約有三分之二都是壞結局。


    像是兒時優秀的天才因為無法適應社會而死去;原本過著幸福生活的熊被賣到馬戲團然後死掉;或是追求自由而脫離群體的山羊被狼吃掉等等。每個故事雖然都值得一看,但我這個好結局與戀愛喜劇的愛好者,看到這些沉重的結尾,心裏還真難受。像小口同學有一次說「也有漫畫喲」輕鬆地推薦給我的書,居然是老夫妻死在核戰中的故事,害我整個星期心情都受影響,現在回想起來都還想哭。


    「小口同學,你喜歡悲劇情節嗎?」


    「不……不是的……是因為響平同學說想看比較不幼稚的書,我才……!我想照你的要求選書,結果總是容易選到悲劇。」


    「是嗎……」


    「就是這樣啊,那我問你,至今我推薦給你的書當中,你最喜歡哪一本?」


    「咦?我想想──」


    小口同學在櫃台上探身向前問我,我忍不住別開了視線。她靠這麽近,又天真無邪地抬眼看我,我發現自己的胸口變得一片火燙。


    這個女生會怯場,又害羞,而且超級怕生,但不知道是不是造成了反作用力,她一旦跟某個人混熟,跟對方的距離就會意外地近;要是講起喜歡的書本話題,之間更是沒距離。我一麵注意不要被她發現我的竊喜與焦急,一麵接著說:


    「如果問我最喜歡哪一本,那應該還是那個吧,《地海傳說》的……」


    「第一集《地海巫師》對吧?」


    「答對了。」


    我馬上點頭回答小口同學。


    娥蘇拉.勒瑰恩的「地海傳說」是以巫術實際存在,巫師是一種正式職業的異世界「地海」為舞台,描繪大法師格得一生經曆的長篇奇幻文學,全五集。


    說是全五集,其實在第四集《地海孤雛》故事就已經完結,第五集《地海奇風》算是外傳。日本是在一九七六年出版第一集,因此這個係列的年齡就跟我爸媽一樣大。聽說這個係列花了很長的時間才完結,我們舊圖書室裏隻有舊書,第三集之後的集數就沒有了,所以我是在市立圖書館借閱的。「地海」這個名稱我是從動畫電影知道的,結果一讀之下發現劇情完全不同,讓我好驚訝。


    話題回到它的第一集《地海巫師》。故事描述年少的雀鷹因法力天賦受人賞識,在巫師學院邂逅了朋友與勁敵等等,成為了日後的偉大智者格得。


    雀鷹曾是一名優秀的學徒,然而他自視甚高,不慎呼喚出了稱作「黑影」的魔物,並讓它逃走。黑影是雀鷹的黑暗麵,也是危險的怪物;為了打倒黑影,雀鷹獨自踏上旅程……這就是故事的內容。「那本書實在太好看了~」我真切地說,小口同學一聽苦笑起來。


    「我也很喜歡《地海傳說》,但沒想到你會這麽喜歡。」


    「我也沒想到我會這麽沉迷,自己都嚇一跳呢,超好看的。」


    「是啊,你重看了第一集好幾遍呢。」


    「嗯,看到一開始出現的那首詩都背起來了。」


    「『惟靜默,生言語;惟黑暗,成光明;惟死亡,得再生』對吧?這段詩歌我也記得……不過,你為什麽這麽喜歡這本書呢?響平同學你總是轉移話題,不肯告訴我。」


    「咦?呃~這個嘛……」


    「我來猜猜看吧,是因為有甌塔客,對吧?」


    一個直率的大嗓門,突如其來地岔入我們的對話。往聲音傳來的方向一看,一名戴眼鏡、中長發的女生從書櫃之間無聲無息地現身。她端整的麵容浮現出親昵又強勢的笑靨,手裏拿著年代古老的trpg規則書,拎著裝有好幾種骰子的皮製隨身包,是真中學姐。


    好吧,這個人會出現在這裏是沒什麽好奇怪的,但真希望她不要冷不防地插嘴。小口同學好像知道她在,但我根本不知道她在這裏。真中學姐對我露出開懷的笑容,一邊點頭一邊走過來。


    「我了解~以我們禦宅族來說,怎麽可能不喜歡甌塔客(注:「禦宅族」與「甌塔客」日文同音)登場的故事嘛。」


    「並不是。」


    「地海傳說」當中登場的甌塔客,是主角飼養的小動物的名字。我的確對它有點感情,它忽然死掉時我也很難過,但那隻動物與我們這個世界的禦宅族,除了名稱發音之外根本沒半點共通之處,我可不會隻因為這樣就對作品特別有感情。


    「是說原來你在啊,真中學姐,在就說一聲啊。」


    「你這什麽口氣啊,怎樣,是嫌我妨礙你們放閃了?」


    真中學姐拉開櫃台附近閱覽桌的椅子坐下,看看我,又看看小口同學。聽到這句話,我與小口同學麵麵相覷,幾乎同時開口說道:


    「我……我們才沒有放閃……對吧?」


    「就……就是呀!我們哪有放閃──太汙穢了,雙葉學姐!對不對,響平同學?」


    「啥?呃不,是沒到汙穢那麽誇張,但我隻是在聊小口同學推薦我的書……」


    「就是啊,我隻是在跟響平同學聊我推薦的書。」


    「你們這樣就叫做放閃啦,氣氛鬆弛到這種地步,真是……跟我較勁時,你們兩個不是還滿有緊張感的嗎?」


    真中學姐誇張地歎氣。她這樣講,我們又能怎麽辦?我們再次麵麵相覷。


    「因為最近這陣子都沒辦文現對戰嘛~哪有理由緊張?」


    「就……就是呀……有時我還會覺得,會長是不是把圖書社的事忘了……」


    「嗚哇~好沒警覺心!你們這樣悠悠哉哉的,行不行啊?從使用率來說,舊圖書室仍然岌岌可危,不是嗎?」


    「啊嗚!這……這個嘛……」


    「……的確是這樣呢。」


    代替支支吾吾的小口同學,我老實回答。如同我剛才所說,舊圖書室在校內的知名度稍有提升,也多少獲得了同情。但說到使用率……並沒有隨之一口氣上升。


    這是因為就算文現對戰中介紹的書引起了學生的興趣,那本書也隻有一本,最多不過兩本,所以無法大幅增加借閱數。而且小口同學選的書多是古典名作,並不是隻有我們這裏才有。想早點看到的人會去總圖、市立圖書館或書店,結果使得舊圖書室的使用人數完全沒增加。也就是說重大危機還在持續中。


    再補充一點,就是這對我來說也不是什麽值得高興的狀況。雖說文現對戰替我磨練了一點膽量,但我仍是個隱性宅,不敢大聲說出自己的興趣或是分享自創小說的事。就連麵對應該知道我喜歡什麽的小口同學,我都不敢聊起喜歡的作品,真是窩囊透頂。


    聽小口同學侃侃而談,或是看她推薦給我的書然後一起聊感想很開心,我也很希望這種時間能永遠持續下去。聊起書本的小口同學既開朗又可愛,讓我看再久都不厭倦。


    所以既然如此,我也希望不要老是讓人家推薦,自己也想介紹些推薦的作品。雖然是有這種想法,但是……我內心嘀咕。


    我知道喜歡禦宅族那種輕小說或動漫沒什麽好害臊的,也很崇拜真中學姐或小口同學敢於公開自己的興趣,但一講到這方麵的話題,我就是會變得難以啟齒。最近我提不起興致創作或分享影片,一直在休息,而且明明被揭穿會讓我很困擾,卻又舍不得刪掉賬號,該怎麽說呢?總之就是一整個窩囊。


    然後呢,這個秘密依然被會長握在手裏,所以就算沒安排文現對戰,也不表示能完全放心。我很想設法解決這個問題,但到底要怎麽做才能算我過關?


    會長從沒告訴過我們要贏幾場才夠,或是撐到什麽時候就行。被強拉來參加文現對戰時,實在應該好好確認我方的勝利條件的,但現在說這都太晚了。


    「……同學?你有在聽嗎,響平同學?」


    「咦?啊!嗯,有在聽有在聽。」


    小口同學隔著櫃台叫我,我沒多想就點頭了。看來我在想事情時,她們已經聊到很後麵了。見我點頭說有在聽,小口同學盯著我瞧了一會兒,然後與真中學姐互看一眼,歎了口氣。


    「你騙我。」


    「……對啦,你怎麽知道的?」


    「看習慣了。響平同學你有個壞毛病,就是總會試圖蒙混過關,但我覺得這樣不太好喔……?」


    「你有時候會隨口亂掰,逃避眼前的問題呢。」


    「對……對不起啦!我是有在注意,但還是有點改不過來……所以,你們剛才在聊些什麽?」


    「我們在說從明天起就要開始準備校慶了,所以要暫時關閉舊圖書室。」


    「校慶?對耶,下周就是了。」


    「是呀,


    我可能會忙著準備班上展覽,所以……」


    「小口要忙班上的事?你會分到工作?」


    「咦?是……是的……我被選為執行委員之一……」


    看到真中學姐的驚訝反應,小口同學羞怯地,但又有些驕傲地點了點頭。看到學妹靦腆的模樣,「哦~」真中學姐很是感歎。


    「念中學時,你那麽不起眼、文靜又內斂,讓人搞不清楚這個人到底存不存在,沒想到現在竟然……」


    「真中學姐,這樣講會不會太過分了?」


    「沒關係的,響平同學,因為本來就是這樣……」


    「看吧,連本人都這麽說了。也就是說,小口現在也變得比較會表現嘍?或許是托文現對戰的福喔。」


    「也……也許是呢……」


    真中學姐對小口同學笑笑,就像在為她高興;小口同學再度露出靦腆的表情。我為她的惹人憐愛感動不已,「校慶啊~」同時一邊咕噥。


    我們高中按照慣例都在秋末舉辦校慶,隻有這一天校外人士可以自由進出。我聽說像是學生的家屬或當地居民,還有鐮倉一整年沒少過的觀光客都會來訪,變得熱鬧滾滾。在操場搭蓋的舞台上,整天都會演奏音樂或是上演話劇,又聽說會有很多文藝社團舉辦展覽會或發表活動。順帶一提,我們一年級學生出於增進情誼之類的理由,規定每個班級都必須辦展、擺攤或表演。


    「小口同學的班上要辦什麽活動?」


    「聽……聽說是『鐮倉文士咖啡館』,好像是要以曾經居住在鐮倉的文學家為名,開咖啡館……」


    「哦~以觀光客為客群呢,小口負責什麽?想菜單?」


    「我負責寫作家的介紹文,並且將主要作品整理成小冊子……例如芥川龍之介、井上廈、川端康成、誌賀直哉、立原正秋等等……」


    「黑沼健呢?」


    「……他是誰?」


    「就是《大怪獸巴朗》還有《空中大怪獸拉頓》的黑沼健呀,在我們這個圈子裏,講到鐮倉文士就是這位作家,名氣很響亮的!」


    「你們哪個圈子啊?」


    我看著憤慨的真中學姐,覺得很傻眼,我看八成是個很狹窄的圈子。至於小口同學,則是麵露傷腦筋的笑容把學姐應付過去,臉上帶著掩飾不住的喜悅繼續說:


    「有同學看過文現對戰,說我看過很多書,應該做得來……我有說過自己對一般文藝不熟,婉拒過了,可是……」


    「結果還是拗不過對方就對了?順便問一下,前河同學班上要做什麽?」


    「法蘭克熱狗攤。」


    「嗚哇,擺明了沒幹勁!總而言之,圖書社與舊圖書室要暫時休息到校慶結束嘍?」


    「是……是的……不好意思。」


    「不用道歉啦,看你能在活動中有所表現,我也很高興啊。不過,不可以勉強自己喔?小口你身體很弱的。」


    「……我會注意。」


    真中學姐親切地關心小口同學,她點點頭。兩人的對話讓我感覺得出她們的長年交情,我心情變得一片祥和後插嘴:


    「小口同學身體不好嗎?」


    「你看這孩子像是身體很強壯嗎?」


    「是不像──啊,小口同學對不起,我這樣講太沒禮貌了。」


    「沒關係,因為本來就是這樣……」


    「畢竟她是真的身體不好,念中學時還常常發燒呢。」


    小口同學苦笑著,接著換真中學姐感慨地述說。我用眼神問小口同學是否真是如此,她害羞地點了點頭。


    後來過了一星期,轉眼間就到了校慶前一天。這天下午為了替明天做準備而停課,但法蘭克熱狗攤沒什麽要準備的,於是我跟班上同學沒事閑聊著,就聽到校內廣播在找我。


    「學生會廣播,現在叫到的學生請到學生會辦集合。一年一班,卯城野小口同學﹑一年三班,前河響平同學﹑二年一班,片倉聖羅同學﹑二年四班,真中雙葉同學──」


    學生會長旭山扉悠然自得的聲調,依序念出一個又一個的名字,被叫到的都是些參加過文現對戰的人。我懷著一種不好的預感,前去學生會辦。


    「明天上午要在校慶舞台上舉行文現對戰的團體戰。這次不像之前那樣一對一,而是兩隊各自以簡報介紹書籍,獲得較多觀眾支持的一方獲勝。不限主題,大家可自由選書,務必希望各位能夠出場。」


    麵對聚集到學生會辦的我、小口同學以及其他參加過文現對戰的人,旭山會長語氣堅定地宣告。她有著一頭微卷的長發,配上雍容華貴的笑容。這個擁有許多男同學粉絲的學生會長還是一樣可愛,也還是一樣做事唐突。


    「再怎麽說都太趕了吧?」


    真中學姐如此問她,她似乎正在準備trpg同好會的展示品,穿著運動服,戴著工作手套。對於她的問題,待在會長身旁的戴眼鏡高瘦女同學開口說:「這是不得已的。」她是學生會的副會長,對我們來說則是文現對戰的第一位對手,名叫楯石理津。


    「原本預定明天上午時段表演的一支樂團,忽然說不上場了,聽說是剛才因為音樂理念不同而解散了。」


    「啊?怎麽偏偏選在這時候!」


    「我也有同感,但既然人家說不願上場,我們也無法勉強。但是讓舞台將近半小時空著太可惜了,而且考慮到準備或練習的問題,現在要增加表演節目恐怕有困難,所以……」


    「所以就決定舉辦看似準備比較不花時間的文現對戰,然後為了早點談妥整件事,而召集了有比賽經驗的人……?」


    「是的,正是如此。」


    會長肯定了我脫口而出的話,高雅的臉龐浮現出「真高興你反應這麽快」的笑容。


    「反正我本來就打算找個機會,用大型舞台舉辦文現對戰了。秋天是大家公認的讀書季,在這樣的季節尾聲舉辦的校慶,用來為讀書風氣振興運動告一個段落,算是滿恰當的時機吧?還有,這次我也有意參賽,請各位手下留情。」


    「哦哦!最終頭目蓄勢待發了是吧?」


    「沒那麽了不起啦,真中同學。我與副會長理津都隻是用來湊人數,無非是要讓場麵熱鬧點罷了。」


    「咦,副會長也要上場嗎?」


    「是啊,畢竟事出突然。雖說找到了這麽多有參加經驗的人,但有些人應該會因為班級或社團不方便,而無法上場吧。」


    「就是啊,我們也是有預定計劃的,而且應該有很多同學要忙發表或辦展。」


    對於副會長的發言,一看就知道個性認真的嬌小女孩回嘴道。她就是在《小婦人》那時候與我們對戰過的方倉聖羅學姐。聽到她這樣說,學生會辦彌漫著一股讚同的氣氛。


    好吧,他們的心情我也能理解。聚在這裏的所有人,也就是想得到舊圖書室而報名參加文現對戰的人幾乎都是弱小文藝社團的代表。而對於這種社團來說,校慶是能夠宣傳自家社團的寶貴機會。忽然要他們做簡報介紹書籍,人家當然會感到困擾了。


    結果前挑戰者當中,爽快答應出場的隻有真中學姐。她說trpg同好會那邊的事情可以交給社員處理,而且她不想錯過能上台大談喜歡的書的機會。這種想法很符合她的個性,但是……那我們該怎麽做呢?


    圖書社沒什麽要展示的,以時段來說,我也不是不能上場……


    聖羅學姐等前挑戰者陸續離開會辦時,我視線看向小口同學,隻見圖書社代表輕輕搖了搖頭,我想也是。於是我打算拒絕,但這時會長好像忽然想起來似的,補充說道:


    「對了,對於圖書社,我準備了適合你們的條件。」


    「──咦?」


    「因為難得有這樣的大型舞台,你們兩位最熟悉文現對戰卻不參加,這樣太寂寞了。因此,這次將是我最後一次請圖書社進行附帶條件的文現對戰。」


    「咦?」


    「隻要兩位在這次比賽中拔得頭籌,我發誓永遠不會公開前河同學的秘密,當然舊圖書室與圖書社也會留下來。這個條件兩位還滿意嗎?」


    「……咦,咦,咦咦?請……請等一下!」


    聽到這個意想不到的聲明,我把拒絕的話吞了回去。


    究竟還要比幾場文現對戰,我們才能完全放心?


    一直盤繞我心頭的這項擔憂,沒想到會在這時得到回答。「您的意思是……」小口同學戰戰兢兢地開口說道:


    「也就是說,如……如果不能在團體戰獲得優勝,就要按照約定關閉舊圖書室……是這個意思吧……?」


    「當然。好了,你們如何決定?」


    「這……這樣──」


    「我接受!」


    一回神才發現,我已經口氣堅決地答應了。雖然要對付會長或副會長很可怕,但我們經驗比較豐富。小口同學的選書與簡報原稿從來沒出錯,而且如果再贏一場就不用擔心受怕,就能守住那個地方與那段時光的話──如果能送小口同學一份放心當成禮物的話──絕不能錯過這個機會!看到我激動地重複一遍:「我們要參加!」會長欣喜地點了點頭。


    「謝謝你們,那麽明天上午十點,請兩位到特別舞台的後台來。真期待這次的比賽。」


    離開學生會辦,真中學姐說要回自己的社團,我與她告別,然後正要跟小口同學說話時卻僵住了。


    小口同學的神情有異,她平常較為下垂的眉毛豎了起來,大眼睛惡狠狠地仰望著我,應該說是瞪我。現在的狀況完全不允許我輕鬆地說:「既然主題自由,那就選《地海傳說》怎麽樣?」這點我明白了,可是……為什麽?小口同學仍定睛瞪著困惑的我,顫聲說道:


    「……你為什麽要那樣做?」


    「咦,為……為什麽要怎樣──」


    「為什麽……!你為什麽要接受文現對戰……!」


    小口同學仿佛硬擠出來的聲音,打消了我的疑問,響徹學生會辦前的走廊。第一次看到她發火,使我不禁倒抽一口氣──幾秒後才緩緩開口:


    「問……問我為什麽……小口同學也聽到了吧?會長答應比最後這一場就好,隻要再贏一次,就不用再──」


    「就算是這樣,風險也太高了……!又沒有時間準備!」


    「是很趕沒錯,但以往也都是差不多花兩天準備,不覺得沒差多少嗎?況且這次題目又沒有限製……」


    「那是平時的情況吧?現在是校慶的前一天!我們班上準備進度落後了!我根本沒有時間慢慢選書或思考簡報!結果你卻……!」


    「咦?是──是這樣啊?那你怎麽不早──」


    你怎麽不早講?


    這句話差點脫口而出,我急急忙忙吞了回去。小口同學就是做不到這一點,每次談到什麽話題,她都不敢當場提問,要等到晚點兩人獨處了才偷偷問我,我很清楚她是這種個性。


    小口同學應該是從剛才就一直想講,告訴會長這次她沒辦法,請容她拒絕。


    但她找不到插嘴的機會,在這中間我又擅自接受比賽,明天的出場就這樣確定了。


    如果是這樣……我該怎麽辦才好?該怎麽彌補才對?麵對呆站原地的我,小口同學視線低垂,發出細微的聲音:


    「如果輸掉……就沒有了……」


    「咦?」


    「都沒有了……那個房間也是,那段時光也是……全都要沒有了……!」


    纖細嬌小的身子發著抖,她口中漏出類似哭聲的聲音。雙眼緊閉,眼角甚至微微泛淚。


    為什麽?我的心中響起這個聲音。


    我知道小口同學很珍惜舊圖書室,但小口同學此時的畏怯與恐懼,都跟以往我所看過的不同,她為什麽害怕到這個地步?我更加感到困惑,然後心想:「我得做點什麽。」


    換言之,我急著想應付掉這個問題。前幾天小口同學也講過我,但我又犯了這個壞毛病,就是那種亂找話講敷衍一時的習慣。後來回想起來,這時候的我實在太差勁了。


    「不……不要緊的啦,小口同學!總會有辦法的!」


    「……你憑什麽這麽說?」


    「咦?不是啦,呃──因為你看嘛,至今不也都沒怎樣嗎?」


    「不是『都沒怎樣』!是我們設法『都撐過來了』……!」


    「啊,這樣說是沒錯──可是我說啊……」


    「響平同學怎麽能這麽滿不在乎呢?書都是我在選,原稿也都是我在寫的耶!響平同學──不就隻是照著稿子念嗎!」


    認識以來小口同學最大音量的怒吼,響遍了整條走廊。


    校慶前夕的校內,到處都有學生忙著做準備。小口同學的叫喊讓走廊上來來往往的學生們一齊佇足轉頭,過了一瞬間後,小口同學猛一回神,遮住了嘴。


    「對……對不起……!我怎麽能講這種話……」


    「不會啦,反正本來就是這樣……」


    「真的很對不起!我……我明天之前一定會準備好原稿的……那麽,我得回班上做準備了,再見……!」


    也不等我回答──不過就算等了,我大概也講不出什麽好話就是了──小口同學就轉身背對我,快步離去。怎麽了?是感情糾紛、吵架,還是被甩了?類似這種感覺的看熱鬧視線從四麵八方刺在我身上,而我則是呆站在走廊上。


    無論是選書還是寫原稿,都是小口同學在做,我隻負責念稿子。


    這項剛剛才擺在眼前的事實,反複在腦中回蕩。由於她說的一點都沒錯,我找不了借口,心裏越來越痛苦。


    如果有真中學姐或其他人幫忙解嘲,心情或許還輕鬆一點,但環視四周,沒看到任何一張熟悉的臉龐。我一邊聽著圍觀者竊竊私語的聲音一邊離開,隻覺得滿心淒涼,而且窩囊到極點。


    等回到教室,我才忽然想到自己忘了問小口同學打算選哪一本書。不過照小口同學的個性,應該會選我知道的書就是了。


    當天回家的路上,我在北鐮倉車站前街上的一家小型古書店門口佇足。


    在昏暗的天色中,寫著「文現裏亞古書堂」的老舊招牌,以及放在店門口的廉價文庫本,在街燈照亮下顯得好寂寞。


    曾幾何時我與小口同學養成了習慣,每當文現對戰前的那個周末,就會與她約在這家店的門口,然後去下個地方開作戰會議,然而最近文現對戰沒有舉辦,我也就很久沒來了。我一邊想起幾小時前斥責我後離去的那個女孩,一邊漫不經心地逛逛店門口的文庫區,無意間一本書映入眼簾,這個作者我知道。


    是娥蘇拉.勒奎恩的著作《黑暗的左手》。講到勒瑰恩──雖有「瑰」與「奎」的差別,不過小口同學告訴過我,海外作家的名字翻譯常有不同版本──就是「地海傳說」的作者,但聽說這本書不是「地海」那種異世界奇幻作品而是科幻。我拿起這本封麵繪有銀色海膽般物體的書,也不翻閱隻是愣愣地看著封麵時,店內傳來一個女聲:「哎呀……?」


    我抬起頭,向出聲叫我的大姐姐打招呼。她端整乖巧的臉蛋戴著眼鏡,一頭長發,身體纖細而胸圍雄偉,右手拄著金屬製拐杖。她就是這間古書堂的店長,筱川栞子姐。她是位博學多聞又聰穎的愛書人,而且自從文現對戰第一場比賽的作戰會議時有緣與她相識以來,小口同學就常常找她商量事情。


    很遺憾,我不像小口同學跟她交情那麽好,但她好


    歹記得我的長相與名字吧……我想。難得看到喜歡的作者寫的書,就買下來好了。我如此心想,打過招呼後進入店內,筱川姐目光停在我手裏的《黑暗的左手》上,先是略為環顧一下四周,然後提心吊膽地問我:


    「你跟那個妹妹……卯城野小口同學怎麽了嗎?」


    「嗯,我不小心惹她生氣了──咦,怎麽會?你……你是怎麽知道的?我什麽都沒有說耶!」


    「因為你手上的書,是勒瑰恩的著作……」


    筱川姐與驚訝的我麵對麵,指指我拿著的書。恕我失禮,她毫無長輩風範的柔弱態度實在很可愛,但我完全聽不懂她在說什麽。我正大惑不解時,筱川姐皺起眉頭,「呃呃……」結結巴巴地開始解釋。臉皮薄又怕生的筱川姐個性很像小口同學,讓我想起初次見到她時,我曾經覺得她們就像一對姐妹,或是成長前與成長後。


    「前……前河同學每次來這裏,不是都跟卯城野同學一起嗎……?可是,今天隻有你一個人,而且表情顯得很落寞,所以……」


    「啊,原來如此。」


    「而且,卯城野同學喜歡的是海外兒童文學或奇幻……說到勒瑰恩在這個文類的著作,就是《地海傳說》對吧?我想前河同學一定是在卯城野同學的推薦下看了《地海》係列,然後就迷上了,不是嗎……?」


    「你……你說中了……這個係列真的超好看,我也的確迷上了,可是……你怎麽能猜到這麽多?」


    「因為我聽說前河同學也喜歡異世界主題的輕小說,所以覺得卯城野同學很可能會推薦這部作品……你那時跟她相處得很好,現在卻似乎出了問題……所以,你看到勒瑰恩的名字,想起了她而感到難過……我有猜錯嗎?」


    「……你又猜對了,全都跟你說的一樣。」


    我一邊驚歎一邊不住點頭,雖然我早就知道筱川姐是書籍方麵的專家,頭腦又好,但推理能力也太強了。簡直就像「日常推理」小說的主角。


    我為此對她欽佩不已,但我不太想把惹小口同學生氣的事當成聊天話題。後來想想,如果這時候我找第三者商量,事情或許就會有不同的發展,然而我這個人就是會亂找話講敷衍一時。因此我拿著《黑暗的左手》改變了話題。


    「筱川姐也看過《地海傳說》嗎?」


    「看過,我認為它是經得起時間考驗的名著。像是巫術概念上的巧思、龍做為超常種族的存在感……勒瑰恩在描寫龍族對它們物種的衰老與敗亡的自覺上,相當扣人心弦。此外,每個人在看這部作品時,喜愛的要素也會有極大不同……這部作品最吸引前河同學的部分,該不會是……」


    筱川姐微微偏頭,不經意地說出了答案。我一聽到後麵的話,第三次被她嚇到,因為她又一次猜得神準。


    我既感動又敬佩,同時甚至感到些許畏懼,不停地點頭。我忍不住補上一句:「我連小口同學都沒說耶……!」筱川姐一聽,忽然麵露溫柔的笑靨。


    「……真羨慕你們倆。」


    「咦?羨慕什麽?」


    「羨慕你們有朋友可以聊書的話題,互相推薦喜歡的書,請朋友讀過一遍,然後聽聽感想……我在學校沒有交到這樣的朋友,所以……總是我單方麵地講個不停。」


    筱川姐自嘲地,但又有一些些驕傲地說道。我聽得出她現在有願意傾聽的對象,也能感受到她的喜悅心情。就在我不禁看著她的表情出神時,筱川姐視線轉回我身上,關心地補上一句話。


    「所以……」她聲音平靜地接著說。


    「這種朋友是很可貴的喔。」


    「……我懂。我懂。」


    一回神才發現,我重複回答了兩次。


    我以為我很明白卯城野同學對我而言有多寶貴,但聽別人這麽一講,我產生了更強的確信。「謝謝大姐姐。」我一邊向筱川姐道謝,一邊發誓明天一定要跟小口同學道歉。


    等明天拿到原稿後,我要好好低頭向她賠罪。然後我要做出最棒的簡報,在文現對戰贏得勝利,守住舊圖書室,這是唯一的辦法。


    然而校慶當天,到了文現對戰參賽者的集合時間,小口同學卻沒出現。


    當然我也沒收到簡報用原稿,她也沒告訴我要推薦哪本書。在特別舞台後方,我待在用遮光布代替布幕圍起的一角,正感到憂心忡忡時,真中學姐向我問道:


    「小口有聯絡你嗎?」


    「沒有,我有打電話,也傳了簡訊,但她都沒回我。」


    我看著手機螢幕,語氣軟弱地回答。真中學姐跟會長還有副會長你看我,我看你,搖搖頭像是在說:「這下傷腦筋了。」


    可能因為難得有這種大舞台的表現機會,就連平常打扮比較隨性的真中學姐,今天也把製服穿得整齊筆挺;會長穿的是時尚禮服;副會長楯石則是一身褲裝。三位盛裝打扮各有花樣的美女學姐站在一塊,本來應該相當養眼,但我現在完全沒那心情高興。


    小口同學是不是真的在生氣?


    呃不,她一定是在生氣沒錯,但是會氣到蹺掉今天的文現對戰嗎?從剛才到現在,我已經不知道拿這問題問了自己幾遍,就在我心裏直嘀咕時,副會長悄悄開口:


    「前河,我想你應該知道,我們不能延後比賽,舞台接下來的節目表都排滿了。」


    「……是,我明白。」


    「你說你明白,那你打算怎麽辦?以往都是小口當軍師,前河純粹隻是前衛吧?你打算一個人上場?」


    「嗚,這個嘛……」


    「我……我來晚了……!」


    就在我支吾著無法回答真中學姐的問題時,忽然間,一陣虛弱的聲音岔入我們的對話。我忍不住轉向聲音傳來的方向,隻見一名嬌小的長發少女撥開遮光布現身。


    這件衣服應該是班上擺攤的鐮倉文士咖啡館的製服吧,她穿著古色古香又摩登的女仆裝,但我不會認錯人。


    「等你好久了,小口同──」


    我欣喜若狂地正要叫出聲,卻一下子說不出話來。


    小口同學的樣子不太對勁。


    她原本白皙的臉龐變得鐵青,天氣不熱卻在冒汗,身子隨時可能不支倒下。不用問也知道,她身體很不舒服。


    看到這意想不到的發展,連會長、副會長與真中學姐都倒抽一口氣。總之我先讓小口同學就近在圓凳上坐下,壓抑著不安情緒問她:


    「你怎麽了,小口同學……?你還好嗎?」


    「對不起……我可能,不是……很好……」


    小口同學用斷斷續續的微弱聲音,解釋了她的狀況。


    她說鐮倉文士咖啡館昨天一直準備到很晚,回到家時已經快過半夜十二點了。她想打起精神寫文現對戰的原稿,但一坐到家裏的桌前就發起高燒昏倒,直到早上才清醒。她今天強撐著上學,但果不其然,一換上製服身體狀況又變差了,就在保健室躺到剛才。雖然她覺得有好一點,可以下床了,但燒還沒退,身體也很沉重……


    真中學姐聽到這件事,「我就說了吧。」低喃道。


    「班上準備本來就很累了,還要努力準備文現對戰,騙自己還能撐也是有限度的。所以我不是叫你別勉強自己嗎……簡報用的原稿呢?」


    「我……我沒寫……對不起,響平同學……!」


    「不不不不,你不該跟我道歉的,小口同學!該道歉的是我!我完全不知道你這麽勉強自己──」


    「抱歉你們正忙時打擾你們,但時間快到了。」


    我正慌張失措地說著時,一個柔和卻又具有威嚴的聲音岔了進來,原來是會長。這位身穿時尚紫色長禮服的美女學生會長,先是憐惜地看看小口同學,


    然後簡短地問我們:


    「圖書社打算怎麽做?」


    「欸?什麽怎麽做……」


    「我的意思是:要退出文現對戰就趁現在。我也不是鐵石心腸,不會說你們不戰而敗的……」


    會長用語氣與態度叫我們不要勉強,看著小口同學與我。她說這樣不算不戰而敗,的確是求之不得,感謝都來不及了。


    可是……我心想。


    如果我現在放棄比賽,結果以後還是要麵對這個問題。這樣今後還是要繼續擔心,而且……沒錯。我猶豫了片刻之後開口:


    「……我願意上場。」


    「咦?」


    「哦……?」


    「哎呀。」


    「響平……同學?」


    會長她們訝異的聲音重疊響起,我一邊覺得她們會有此反應很正常,一邊轉向小口同學說:


    「昨天小口同學對我那樣說,點醒了我。的確,我一直以來都隻會念稿子。雖然有時會即興朗讀,或是加一點自己的說法,但都是因為有小口同學的原稿,有小口同學幫我打理好一切──因為有小口同學在,我才能辦到。結果我卻……卻誤以為一直以來,是靠我自己與小口同學的力量贏得比賽的。」


    「怎麽說是誤會呢……不是這樣的,響平同學……!憑我一個人什麽也辦不到,昨天我講得太過分了……!」


    「可是,之前我的確都把工作塞給你了。雖然我一直都很清楚──雖然我應該更早明白到這點,總之昨天我重新有所體會,痛切感受到了。所以──所以說,希望今天你能讓我上場。」


    「……咦?」


    「否則我覺得,我還不了這份人情──還不了你的恩情……!」


    我定睛注視坐在圓凳上的小口同學,平靜而堅定地說道。可能是被我的語氣嚇了一跳,也可能是身體狀況又惡化了──隻希望不是如此──小口同學睜大雙眼陷入沉默,一會兒後靜靜地點頭。


    「我……明白了,那就拜托你了。」


    「謝……謝謝你!我絕對不會輸的!」


    「這個場麵是很帥沒錯啦~可是真的沒問題嗎?真要說起來,你有書可以介紹嗎?要現在能立刻拿得出來的書才行喲。」


    真中學姐皺著眉頭問我,我一轉頭就立刻回答:「有!」因為太過亢奮的關係,我回得很大聲。


    「我有!小口同學推薦給我一本書,我看了超級感動,看了好幾遍!那本的話我可以臨場發揮,也可以做簡報!」


    「你說的該不會是……」


    「沒錯!就是《地海》係列第一集,小口同學!那本舊圖書室裏有,現在去拿應該還來得及!」


    我幾乎是打斷了小口同學的詢問,握著拳頭堅決地說。沒錯,一開始簡報內容全都是小口同學想的,但在《小婦人》時,我也請她加入了很多我的看法。而且「地海傳說」是我非常喜愛的書,不可能介紹不來!


    我熱切地點頭,真中學姐看我這樣好像很擔心,原本想要開口,但後來還是沒說什麽,與表情相同的會長、副會長交換眼神。她們欲言又止的態度令我很在意,但現在沒時間問個清楚。我再度轉向小口同學,為了鼓勵這個女生與我自己,點點頭說了:


    「看著吧,小口同學!」


    「……好的!」


    ……後來發生的狀況,我不太願意去回想。


    太慘了,慘到不能更慘。


    首先一上台,我已經失去了自信與氣勢,馬上開始後悔。我以為我已經習慣了文現對戰的氣氛,然而不安的感受差多了。沒想到一個人登上的舞台──沒有小口同學陪伴的事實──會這麽令我擔心害怕。


    由於場地不像平常是學生會會議室而是校慶用特別舞台,無論台上空間還是觀眾席都特別大。舞台正中央擺著講桌,出場者坐在左右兩邊。從觀眾席來看,右邊是會長與真中學姐,左邊則是我與副會長。


    觀眾席大約坐滿了七成,雖然幾乎都是學生,但也混雜了些明顯不是校內人士、來自校外的遊客。所有人都在看著我們。


    麵對從未感受過的壓力,我差點呼吸不過來。會長站在講桌前駕輕就熟地針對文現對戰進行解說,但她的聲音我卻聽不進去,左耳進右耳出,腦子完全無法吸收。


    講著講著,發表順序決定好了,一回神時已經輪到了我。我是第三個,在我之前會長與副會長應該已經做完簡報,我卻毫無印象。看來我忙著恢複鎮定時,已經過了很長一段時間。


    「輪到你了喔。」副會長不安地催我,我迷迷糊糊地走向講桌。我把拿在手裏的書放到桌上,重新轉向觀眾席──然後就在這一刻,腦袋變得完全空白。


    該照什麽順序來講,又該如何強調哪些重點?


    我明明有想好大致流程,卻忘得一幹二淨了。


    沒有可以念的原稿,身旁沒有搭檔支援我,居然會如此令我不安,覺得無依無靠。


    到現在我才注意到這點,但實在太遲了。我發現台下觀眾見我成了啞巴,開始產生騷動。會長、副會長與真中學姐她們也顯得很不安。


    「前河同學……?」


    「喂,你怎麽了?還好嗎?」


    「已經開始嘍,好啦,快講點什麽。」


    「咦?啊,好的!呃──這個──我……我呢──有了!我……我之前在網路上偷偷分享自創小說的朗讀影片。雖然有一陣子沒做了,但舍不得刪掉賬號……」


    在真中學姐的催促下,我急忙開口,脫口講了些莫名其妙的話。


    既沒有自我介紹,也沒講出書名,這種簡報一定讓台下聽眾一頭霧水,但我也跟他們差不多。


    我在胡說八道什麽啊,我怎麽講出這種話來啊──!


    然而,我即使想改變話題或是重新來過,嘴巴卻先動了起來,不知所措地東拉西扯。小口同學也糾正過我這種壞習慣,就是情急之下亂找話講,試圖敷衍一時的毛病又犯了。焦慮的心情與自我厭惡形成惡性循環,隻有話題越扯越遠,我繼續發表沒人想聽的報告。


    我說我是個看了都丟臉的隱性宅,中學時期,朋友看輕小說被人嘲笑時,我非但沒跟他一起反駁,反而還幫著其他同學調侃他。這件事導致我變得不敢說出自己的興趣,而這樣的自己看了「地海傳說」,內容深深撼動了我的心──


    「呃呃,在《地海傳說》做為舞台的世界也就是地海,有個概念叫做『真名』。它的意思是:天地萬物,包括人或是動物,都有個隱藏起來的真正名字,隻要知道真名就能支配對方。因此故事當中,人們隻會對真正親密的朋友說出真名……這個設定深深打動了我的心,連我自己都嚇一跳。在奇幻作品中,常常可以看到有無真名之類的設定,但光是互相告知自己的名字,就能證明兩人之間有著深厚友誼,這點我覺得很帥……也很羨慕。我會這樣想,可能是因為我很想要一個朋友,能讓我坦白說出自己的興趣,說出自己喜歡什麽,是什麽樣的一個人──」


    我受到《地海傳說》吸引的最大原因,至今就連小口同學都沒聽說──而在昨天被筱川姐神準猜中──現在,我卻一五一十全講了出來。


    「在這個世界裏,報上真名或是名號,等於舍棄過去的自己。在書中的一個場麵,格得對女主角說『你不能同時當兩個人』……啊,這是第二集的內容,我是說在這個場麵裏,女主角被迫麵臨嚴酷抉擇,但我卻很羨慕她……覺得能夠自己選擇要做哪種人真好。明明並沒有人在逼我,也不是說出興趣就會沒命。一發現到這件事實,我覺得自己好笨,既然如此,坦然麵對不就得了?可是到頭來,我還是踏不出第一步……還有,這本書裏的時間過得很快。不過也可能


    是因為我看輕小說係列作看習慣了,才會覺得特別快。不隻如此,劇情發展還滿殘酷的,或者該說不露感情,起初有個角色,讀者會以為是主角的勁敵,結果長大成人之後根本不怎麽樣,而且這種情節又描述得輕描淡寫……看到這種情節,我會覺得『對啊,時間就是會不斷流逝』而覺得很感傷……而且──」


    我笨拙地、漫無條理地講個沒完。


    雖然勉強有提到《地海傳說》,但這根本不是什麽簡報,不過是丟人現眼的獨白罷了。我很清楚這一點,卻無法不拿「地海」當題材大談自己的經曆。


    我講到細心架構,深沉厚實的魔法體係,以及兼具超越性與寂寥感的龍族存在感等等,這種精深雄厚,帶有奇幻風格,黑暗又沉重的世界觀──我本身愛得要命,但換個觀點可能會有人覺得是中二病,或看了都不好意思的世界觀──在這部作品中確實存在,而且長年以來受到盛讚,讓我知道之後非常高興。這部作品仿佛告訴了我「這種設定並不丟臉,可以光明正大地喜歡」,讓我好放心。我雖然還是覺得自己創作小說並上網分享是一件丟臉的事,暫停了好久沒碰,但先不論這些,總之我再次確定,自己果然還是喜歡這種世界或設定……


    「還有,最強的敵人原來是自己的影子,這個設定也很棒……主角因為自大而不慎製造出自己的分身,必須長久背負起自己過去惹出的危險;我覺得主角的這種人物塑造很棒,但最棒的是最後他與『黑影』做個了斷的方式。不是擊敗自己內心羞恥的一麵、壞的一麵或是黑暗麵,而是接納合為一體……這個部分真的很帥……」


    講到這裏,我立即發現我泄漏了結局。就算是古典名作,也絕不能在簡報當中泄漏劇情。我正想設法改變話題時,無意間,看到了坐在觀眾席一隅的嬌小女同學。


    那個嬌小的黑發少女穿著日本傳統女侍般製服,頭暈目眩地看著我。是小口同學,我發現自己一直到現在才注意到她,由衷對自己感到傻眼,然後嘴巴又擅自動了起來:


    「呃呃──這本書是一個愛看書的女生推薦我的。她很喜歡看書,一開始閱讀就會停不下來,也很喜歡聊自己愛看的書……那個女生讓我知道,聊喜歡的書本話題有多開心──互相推薦好書有多開心。我很羨慕她,而且想向她報恩,可是總是白費力氣,應該說昨天那件事怎麽想都是我不好,所以我第一件事必須先跟她道歉……」


    「──時間到。」


    冷靜響起的一個聲音,斬斷了我沒完沒了的報告。「咦?」我往聲音來源一看,隻見會長手拿計時器歎氣,正在聳肩。


    看來我好像在不知不覺間把時間用完了。我慢了一拍才回過神來,同時悔不當初。


    太慘了,這段簡報實在太慘了。


    我現在才發現自己既沒有像平常那樣切換聲音,也忘了朗讀推薦的場麵,但這還不是最大的問題。


    我不懂我為什麽要忽然自己暴露出隱藏已久的秘密,而且簡報的大半內容都是我個人的獨白,然後好死不死又泄漏了故事結局。


    ──我做了什麽啊。


    我回到座位,心情沮喪,但一切都來不及了。後來真中學姐發表完畢,投票的結果不用說,我的簡報是最後一名。


    「對不起!」


    「對不起……!」


    文現對戰結束後過了一會兒,舊圖書室遠遠可以聽見特別舞台正在演奏的音樂。我與小口同學在悄然無聲的書櫃之間,一遇到對方,兩人同時卯起來道歉。


    我們並沒有約在這裏碰麵;我是因為自我厭惡,想一個人獨處而來到這裏,沒想到小口同學先來了,坐在椅子上等我。可能是在觀賞文現對戰時身體狀況好了點,小口同學臉色看起來比剛才紅潤。她麵對剛進來圖書室的我,歉疚地連聲說道:


    「真的很對不起,我應該早點告訴你我沒準備好原稿……這次落敗都是我的責任。」


    「不,不對。」


    我走到小口同學跟前,斬釘截鐵地反駁,現在該道歉的不是她。


    「怎麽想都是我不好!我得意忘形地一個人上場,做出那種令人無言的簡報……會輸是當然的了,真的很對不起!對不起,我輸了!都是我害的……」


    「……請別這麽說,響平同學。」


    這次換小口同學打斷我了。


    溫順、文靜但堅毅有力的一句話,使我的辯解戛然而止。差點就要磕頭賠罪的我抬起頭一看,隻見小口同學堅強地微笑,站起來看著我。


    「別再在乎什麽輸贏了……無論是書籍還是書評,都不該硬要分個高下。至少我是這麽覺得的,響平同學你呢?」


    「咦?我也是這麽覺得沒錯……可是……」


    「真的,我已經不介意了。觀眾看了今天響平同學的簡報,一定會對《地海傳說》難以忘懷。就算響平同學說的那些沒能傳達給觀眾,至少他們應該會知道,這部作品能夠讓一個人如此喜愛。隻要能讓更多人認識我喜歡的書,我就已經……心滿意足了……」


    「小口同學……」


    「看到響平同學那麽努力,我已經很高興了……我是說真的。所以,請你別道歉。所以──謝謝你。」


    細小溫柔的聲音靜靜地響起。


    既然我在文現對戰中吃下敗仗,這間舊圖書室將會被撤除,館藏也會遭到廢棄處分。小口同學應該很清楚這一點──她自己應該比任何人都痛苦──但她卻拚命試著安慰我。她的溫柔體貼使我無言以對,隻能專心聆聽她說的話,然而漸漸地,小口同學的聲音開始變得斷斷續續:


    「該道歉的是我……雖然響平同學說過……《地海傳說》這部作品是別人推薦給你的,想報答那個推薦者的恩情……但真正該報恩的,是我才對……因為,我一個人的話什麽也辦不到……可是,因為有響平同學在……我才……!」


    她的聲音中開始挾雜著嗚咽,「咦……」我心頭一驚的同時,大顆淚珠從小口同學的眼眸中滾落。這可能引來了更多淚水,小口同學皺起一張臉,哭了起來。


    不用說也知道,我變得不知所措。一直拿在手上的「地海」第一集,啪沙一聲掉在地板上。


    「你……你還好嗎?」


    「對……對不起……!一想到舊圖書室要沒有了,我就好寂寞……」


    「也……也是啦。小口同學有說過,這裏是你唯一能獨自安靜看書的場所嘛。」


    「不是……這樣……」


    「……咦?」


    「這間舊圖書室,的確是我最寶貝、最喜歡的地方……!可是,我在這個房間裏,跟響平同學聊書本話題聊得好開心……真的好開心……想到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了,就覺得好難過……!比起以前我聽到舊圖書室要關閉時,難過了好幾倍……好幾十倍……!」


    小口同學不時發出抽咽,大顆淚珠不停滾落。麵對她的這副模樣,我蠢笨地呆站原地。一方麵是因為我不知道遇到這種情況時該怎麽辦,但更令我意外的,是小口同學所說的話。跟我聊天很開心?


    「該……該不會昨天我說要接受比賽,小口同學那麽生氣,是因為……這個理由?」


    「是……是的……!當然看書是我的興趣,現在也一樣喜歡……可是,我發現推薦喜歡的書然後聊天,比自己看書更開心……!因為我推薦的書,響平同學都會認真看,還會告訴我感想……以前,我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朋友……所以我真的好高興……!這本書響平同學會不會喜歡?這本你可能會不愛看,但我還是想推薦……考慮這些事情都讓我覺得好新鮮,好有趣……所以,一想到那段時光快要沒有了……我就……就……!」


    可能是不願讓我看到痛哭的表


    情,又或者是激動到不能自己,小口同學用手擦眼淚,依偎到我懷裏。


    她將臉用力貼在我的胸前,我一邊感覺到眼淚沾濕了襯衫,一邊想起昨天筱川姐對我說過的話:


    ──這種朋友是很可貴的喔。


    她那又是羨慕,又像開導的穩重語氣重回心頭。


    小口同學對我來說真的就是「這種朋友」,沒想到小口同學似乎也將我當成一樣的朋友。


    這項事實很令我意外,不過仔細想想,小口同學跟筱川姐屬於同一類型的愛書人。能夠聊書本話題的朋友,以及能夠促膝長談的場所有多重要,她一定比我更有實際感受;而我竟然連這點小事都沒察覺,我一邊為自己感到丟臉,「我也……」一邊不禁脫口而出。


    「我也──我也是啊。」


    我覺得我們是一樣的,正因為懷抱著同樣的心情,我才會流連於舊圖書室,也才會參加這麽多場文現對戰。


    沒錯,能跟可愛女生在安靜的空間獨處,光是這個情況就夠令人心花怒放了,這點我不否認。


    但更重要的是,跟小口同學聊天真的很開心。讓一個知識豐富,對書本有愛有感情的人向我介紹我不知道的文類、我不知道的作家與我不知道的作品,是多麽快樂的事──還有一起討論感想有多快樂,我在這兩個月體會到了。


    如果可以,真希望我也能找個機會,在這裏光明正大地推薦我喜歡的書;然而,這間圖書室就快要沒有了,全都多虧我得意忘形,自以為是。


    一時自大造成了無法挽回的悲劇。我覺得這種狀況簡直就跟格得一樣,但我沒那位偉大智者那麽有能耐,因此事到如今,已經沒有任何辦法可以挽救了。無處宣泄的羞恥,以及對懷中少女的歉疚超過極限,我伸手到小口同學的背後抱住她。


    我的手指碰到了小巧的背部,但小口同學並沒有甩開我的手。我就這樣緊緊擁抱小口同學──本來是這麽打算的,但就在前一刻,一個聲音叫住我們:


    「……是不是打擾到兩位了?」


    「嗯?啊,哇,會長!副會長跟真中學姐也來了!」


    「咦?啊,啊啊!」


    不知道是什麽時候跑來的,熟識的高年級女生三人組在門口看著我們。我與小口同學反射性地拉開距離,紅著臉別開視線。看到小口同學臉上留下清晰的淚痕,真中學姐苦笑:


    「小口,你臉都哭花了喲。」


    「不……不好意思……」


    「不不不!小口同學即使是哭臉也很可愛的!」


    「咦?響……響平同學……?」


    「你怎麽沒事似的講出這種話來?」


    「啊!我又一時衝動說溜嘴了──是說,各位學姐有什麽事?就算要關閉舊圖書室,也來得太快了吧?至少等到校慶結束再……」


    「我說呀,真要說起來,誰說今天比賽落敗就要廢除舊圖書室了?」


    會長落落大方的聲調,蓋過了我的請求……咦,什麽意思?會長站在困惑的我與小口同學麵前,撿起掉在地板上的「地海傳說」第一集,臉上浮現微笑,同時背誦出一首熟悉的詩歌:


    「『惟靜默,生言語;


    惟黑暗,成光明;


    惟死亡,得再生:


    鷹揚虛空,


    燦若明兮。』──


    前河同學,你知道這首詩吧?」


    「咦?那……那是當然……就是出現在這本書一開始,以及最後章節的詩歌吧?」


    會長能背出這首詩讓我有點驚訝,但這首詩又怎麽了呢?我不懂她的用意,與小口同學麵麵相覷;會長好像有些傷腦筋,搖搖頭說:


    「我也很喜歡這個係列,特別是開頭這首詩令我印象深刻,念小學時就背起來了。」


    「是……是喔……」


    「如同這首詩所歌頌的,想要傳達的重要想法,是不用特地化為言語也能傳達到的。所以,我以為你們會了解我的想法,看來似乎是沒傳達到呢。聽好嘍,昨天你們問我『如果不能在團體戰獲得優勝,就要按照約定關閉舊圖書室,是不是這個意思?』,我回答『當然』。那句話的意思是『當然不是』。」


    「……咦,咦?」


    「……什麽?」


    「你們兩個在發什麽愣?聽好了,你們想想看,如果是上個月之前,舊圖書室還沒有什麽知名度,倒還無所謂;然而經過多場文現對戰後,舊圖書室的存在逐漸為大家所知,也有不少學生對圖書社寄予同情。在這種狀況下關閉舊圖書室看看,想也知道學生會肯定會引來反感。」


    副會長楯石學姐語氣冷靜地解釋給我們聽。好吧,經她這麽一說,或許的確是如此,可是……我愣愣地呆站原地,身旁的小口同學顫聲說:「那麽……」不知不覺間,她的淚水完全止住了。


    「無論是舊圖書室還是這裏的書,全部都能維持現狀了……?」


    「是的,正是如此!透過書評簡報提升大眾對圖書與閱讀的興趣,這項活動的目的已經逐漸達成,況且在這個狀況下,我不認為關閉收藏大量昔日名著的舊圖書室,能夠帶來什麽好處。再說,前河同學,你在文現對戰的舞台上,不是自己暴露了秘密嗎?所以我不能再用那個秘密威脅你了。」


    「原……原來如此……呃,不對不對不對,這樣不太對吧!既然會長無意毀掉這裏,那昨天幹麽用那種語氣講話啊!你剛才還引用詩歌講得好像很帥,但你昨天那樣說聽得懂才怪啦!」


    「當然是想替文現對戰增添緊張感呀,我是希望你們能誤會沒錯,但沒想到前河同學會被逼成那個樣子,你心靈會不會太脆弱了?」


    「不用你管啦!」


    「請……請您不要責怪響平同學,會長……!先別說這了,總之,真的──這裏真的可以保存下來,對吧……?」


    「是的,恭喜你,小口同學。我永遠站在可愛女生這一邊,不會傷你的心的。」


    「明明就企圖強迫小口同學加入學生會任由自己褻玩……」


    「前河同學,你有說什麽嗎?」


    「不,沒有。」


    被會長用落落大方又不失魄力的笑臉看了一眼,我即刻搖頭。雖然我很想一吐為快,總之現在可不能惹惱了學生會長。「真是太好了呢~」真中學姐笑了。


    「不過啊~不管有什麽樣的理由,前河同學剛才的簡報都太糟糕了,你不覺得嗎?」


    「的確是很難看呢,如果隻能做那種簡報的話,圖書社與舊圖書室或許還是該廢止呢,嗯。」


    「咦,咦──」


    「請……請等一下,會長!你怎麽又這樣──」


    「因此,我決定廢止圖書社與舊圖書室,將其改為『文現對戰社』與社團辦公室,準許你們繼續活動。活動內容為舊圖書室的管理營運、閱讀及振興閱讀風氣。這麽一來,我籌辦獨創比賽以圖振興閱讀風氣,就留下了傷痕……更正,是做出了實際成績。好了,兩位意下如何?」


    會長再次詢問差點沒陷入恐慌狀態的我們,看到她滿意的表情,再加上真中學姐微笑著像是在說「跟事前商量的一樣呢」,還有副會長一副拿她沒轍的模樣,看樣子這次不會再有急轉直下的發展了。


    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心想。


    不用問我們有什麽意願,她說隻是換個名字,就表示一切都還是跟之前一樣。也就是說,剛才小口同學哭著以為即將失去的事物,全都會留下來。這個場所以及這段時光對我而言一樣寶貴,而它們今後仍會維係下去!一想到這裏,我與小口同學一秒不差,同時看向對方。


    「恭喜你,小口同學!」


    「謝……謝謝──呀!」


    「太棒啦啊啊啊啊啊!恭喜你!真的恭喜你!」


    我不壓抑激動的情緒,把小口同學──這次終於──緊緊擁進懷裏。


    我歡天喜地的緊緊抱起小口同學,小口同學的纖細手臂抓住我的身體。


    全副感官品嚐著柔軟觸感、輕盈體重、溫暖體溫與芳香──簡而言之就是感受著頂級幸福,我緊緊抱著小口同學不放。


    「……可……可以放開我了啦,響平同學……!好難受,而且好難為情……!」


    「對……對不起!」


    然後,大約過了半年。


    舊圖書室確定即將關閉,所有館藏也將遭到廢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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