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鹽禦史林海,於某年某月某日,逝於任上。


    奏報傳來,君祁的心在一瞬間就涼透了。


    他原以為,把那人遠遠的放到天邊,見不著也就不會念著,誰知道即便隔了千山萬水,那一絲牽掛還是牢牢地係在他身上;他原以為,江南雖然暗流洶湧,好歹比京城安全,誰知道如海就折在任上,天人永隔。


    忍著滿腔悲戚,君祁把宮人都趕了出去,獨自在書房呆坐。直到人走盡了,他才放任自己留下了眼淚。男兒有淚不輕彈,隻是未到傷心處。他曾經幻想過無數次將來,能不能拋下一切表明心意,或是默默的守在一旁,隻要能看到他便就滿足了。隻是如今,斯人已逝,他也不用再猶豫,再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想起林如海南下前,他到底沒忍住,特意把人叫到禦書房,仔細叮囑了一番。盡管當時如海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君祁還是覺著高興,到底把他的話聽進去了。將他派往江南也是無奈之舉,江南富庶之地如今對他正是最要緊的,滿朝上下有這個能力又讓他放心的,恐怕也隻如海一人了。


    那時的如海沉浸宦海十年,一身死板的官服,麵上看著圓滑世故,卻絲毫沒有染上那股俗氣,骨子裏還是當年一樣的傲氣。尤其對他這個皇帝,看似畢恭畢敬,心裏不知道有多討厭。對此,君祁也毫無應對之法,畢竟是他欺瞞在先,以如海的傲氣,沒有辭官回鄉已經讓他很是意外了。


    君祁走到桌案前,撩袍坐下,呆呆的盯著門口。當時如海就站在這裏,向他行了跪拜之禮,頭也不回的就走了。書房的門開啟又合上,如海留給他的,最終也隻有那個略顯單薄和孤寂的背影。


    恍惚間,君祁似乎又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不自覺的伸出手去觸碰,可惜隻抓到一把虛無的空氣。那個人,再也回不來了啊。


    緊握的拳頭重重的落在地上,發出一聲悶響。隻是這樣的痛,根本不及心中的萬分之一。


    當年把人送走時,他在心底建了一個角落,把如海和與他有關的一切都放了進去,關上門,甚至上了鎖。而如今,上天是活生生的要把這一塊角落挖走,連僅存的一點點念想都不留給他。


    年屆中年的帝王,像一個無助的孩子,癱倒在地。鹹澀的淚水順著眼角流下,撫不平經曆過歲月的皺紋,更加無法帶走一絲心底的難過。


    戴權發現,皇上一夜之間就蒼老了。那不是表麵上的衰老,棱角分明的臉並未突然鬆弛,一頭烏黑的青絲也並未生出白發,那是一種從心底散發出來的,滄桑的氣息。他跟在皇上身邊幾十年,哪裏能不知道皇上是因何而傷,就連這其中是誰在推波助瀾,也是一清二楚。


    當年太上皇在位時,皇後難產而死,所有人都以為是一屍兩命,誰又能想到是皇上偷梁換柱,把小皇子送到了淑妃身邊呢。他當日不過是皇後宮裏一個小太監,因皇後於他有救命之恩,皇上就特意把他調到了淑妃宮裏,成為了三皇子身邊的貼身內監。到如今,他已經是總領宮內太監的大總管。四十年,有些事即使一開始沒看明白,如今猜也該猜到了。


    隻是有些事情,戴權如何也想不明白,太上皇當年明明深愛皇後,又十分疼惜兩位皇子,如何竟把大皇子逼得弑父篡位?雖說淑妃在其中搗鬼,可是以太上皇的英明睿智,又豈能看不清?再者,為何將三皇子推上皇位以後,又要處處掣肘,竟像是十分不滿?這個他費盡心機保下來的孩子,可是他和皇後唯一的血脈了呀。


    其實何止戴權,恐怕連太上皇自己,也弄不清楚。身在皇家到底複雜許多,既是父子,又是君臣,至高無上的權利即便是親子也容不得他侵犯。


    朝會上,聖旨下,賜林如海諡號“文正”。滿朝嘩然。


    本朝開國至今,得諡號者不過十人,得“文正”者,更是僅有兩位。這其中一個,便是第一代安樂侯,林家的老祖宗。他當日能得這個諡號,一是因他乃當時太祖皇帝的謀士,乃是開國功臣,二來卻是江南的一眾文人聯名上書,替他求來的。


    而如今林如海雖是探花出身,治理江南鹽務也確有功勞,可怎麽著也當不得這個諡號啊。


    眾朝臣反對聲四起,君祁一道口諭:金口玉言,覆水難收。


    聖旨已下,再不能改。


    其實若是能脫開身,君祁更想要親自到江南去,隻可惜時局變幻,如今如海又走了,恐怕太上皇那裏也不會輕易放過此次機會,他身為君王又豈能輕易出京。然究其緣由,更是因為他怕見如海最後一麵。


    若非他將此重擔交付給如海,一連四年,又豈能讓他積勞成疾,逝於任上。終究是他害了如海。


    內疚和悲痛遮蔽了君祁的眼睛,他當時甚至從未想過其他的可能,比如如海是被人害死的,亦沒有心思去關注如海留在世間的唯一牽掛——他的女兒。


    太上皇的行動來的措手不及,賈家橫插一腳,更是讓君祁怒從中來。他忙著調配人手,暗示賈家把他的侄女兒風光大葬,緊接著又提了賈元春的分位,布下了一個大局,請君入甕。


    正值壯年的帝王有足夠的耐心來與太上皇抗衡,失去的此生唯一牽掛的君祁,更有足夠的耐心來與後宮中那群女人周旋。


    隻是每每夜深人靜之時,君祁坐在禦書房裏,或是躲在當日他和如海見麵的別院中,那人的一顰一笑,一言一行都會浮現在眼前,揮之不去。


    君祁從來沒有試圖去忘記過,大概隻有這樣他才能銘記住曾經那段不敢宣之於口的深情,更期望可以將它刻在心上,待到下一世,彌補遺憾。


    甄家倒了,四大家族倒了,最終太上皇失去了臂膀,垂垂老矣。


    突如其來的身世之謎,反目成仇的大哥,愛恨交織的父皇,一切的一切讓君祁無力承受。


    握著僅剩一半的玉佩,君祁終於嚐到了孤家寡人的滋味。


    原來,如海對他也是有情的;原來,真正害死如海的還是他;原來,他一直以為掩藏的很好的心思,早被人看透了。


    也不知道經曆了多少,世人都道當今英明,鏟除奸佞,肅清朝政,實在是世間少有的明君。而君祁卻在這個時候,選擇了禪位,一如他的父皇,卻又並非像他父皇一樣。


    新君登基,身為太上皇的君祁徹底放下了一切,換了尋常人家的裝扮,一路往南而去。


    戴權已經老了,君祁早就放他出宮恩養,身邊再沒有知道當年那些事的人。就連懷念,都是孤單一人,再沒有個可以說話的人。


    蘇州林家的祖墳很大,旁邊幾畝祭田,住著幾戶人家,早年間依靠著侯府一支,雖不能大富大貴,卻足以過活。自從林如海死後,林氏家族再無興盛之家,便漸漸的破敗了。好在幾年後便有一位自稱林如海故交的人出資,托付了一家人打理,這才堪堪像樣。


    君祁孤身立於墓前,滿腹心事卻無從說起。


    “如海,我終於能接你回去了。從此以後,咱們生生世世,再不分離。”


    入夜,才剛修繕過的墳頭被扒開,一個瓷罐被人鄭重的托在手中,遞給君祁。


    若非當年他太過不舍,想了這麽個法子,恐怕也不會知道如海是中毒身亡,如今麵對的大約也隻有一副白骨。


    人說肉身毀了,便不能轉世投胎。君祁執念太深,一心隻想著讓如海在黃泉路上等著他。對也好錯也好,總歸要生生世世糾纏不休。隻是到底太過愧疚,不忍日日對著林如海的骨灰,便將其仍舊放在棺木中,許下承諾,待塵事了盡,便來接他。


    拿到了骨灰,君祁馬不停蹄的趕往揚州的大明寺,去尋得道高僧了凡大師,為林如海超度。這卻是皇覺寺的明德大師指點的,隻說此事他也無能為力,恐怕世間也唯有了凡大師有此本領。


    了凡大師年事已高,須發全白,眉宇之間卻透著一股出塵脫俗之氣。他原是心有執念才削發為僧,如今終於大徹大悟,真正了卻凡塵。對君祁所求,他也隻說了一句:“解鈴還須係鈴人。”


    三日後,世間再沒有君祁此人,大明寺裏卻多了個整日對著一壇骨灰念經的人。不剃發,無法號,沒人知道他打哪兒來,亦無人去打聽。塵世碌碌,又有誰會在意與自己無關的人和事呢。


    黃泉路上,奈何橋邊,君祁終於見到了心心念念的人。他高聲叫著如海的名字,隻是對麵的人卻是一副癡傻的樣子,充耳不聞。


    君祁急了,正要跑過去,卻被身後的牛頭馬麵拉住,不由他分說便往相反的方向走去。君祁揮舞著雙手,無法掙脫,隻能眼睜睜的看著如海離他越來越遠。


    一陣天旋地轉,君祁被推入了一個光口,眼前再沒有了如海的身影。情急之下,君祁隨手一抓,竟摸到了點什麽,欲待細看時,卻發現竟是一個枕頭。


    左右看了看,君祁才發現這是自己在禦苑的寢宮。原來才剛種種,竟隻是一場夢。


    “來人,掌燈。”


    守夜的宮人聽到皇上吩咐,趕緊拿了燈進來,一時間燭光映照,滿屋生輝。


    君祁看看眼前的人,才提上來的小太監,是戴權的徒弟。


    “戴權呢?”


    小太監近身伺候沒多長時間,聽見皇上問話還有些害怕,忙跪下小聲回道:“回皇上的話,今兒不是戴公公值夜,想必是在後頭睡著呢。”


    君祁斂了斂有些鬆垮垮的中衣,吩咐道:“去把他叫來。”


    戴權從被窩裏爬起來,心中計算著,自從林大人上回家去已有一月有餘,皇上也不知道是第幾回天未亮就醒了。要說如今,皇上一年裏有大半年住在禦苑,同林大人朝夕相伴,形影不離,原是好事。可自打林小姐的婚期定下,這二位就又開始鬧騰了。不過這事兒也不能怪皇上不是,畢竟是北靜王爺著急了,這才求著皇上催了催。奉旨成婚可是天大的臉麵,皇上為了林大人可是給足了麵子。隻可惜林大人正舍不得女兒,又找不著出氣的人,便怪到了皇上頭上。加之如今皇上對林大人可謂千依百順,竟由著他去,自己一個在這裏受苦,隻是每日定要派人去林府探望。


    隻是戴權沒想到,今兒皇上又早早的起來,吩咐他的卻是另一件事。


    “戴權,你先去準備準備,天亮後朕要出去一趟。”


    戴權隻道皇上要去林府,便去準備。心想皇上終於忍不住了。也是,林姑娘婚期已過,前兒又是三朝回門,林大人再沒有不來的借口。


    天一亮,一輛馬車從禦苑出來,卻是往城郊皇覺寺而去。


    直到日上中天,君祁才一臉沉重的從皇覺寺中出來,吩咐馬車往林府而去。


    忙完了女兒的婚事,林如海忽然就閑了下來,也隻坐在書房中看書打發時間。打從玉兒成親前三天,他就告了假,不曾去上朝,算來也有六七日沒有見過君祁了。自蘇州回來後,他們幾乎日日都見麵。君祁又找了借口搬到禦苑,因此他晚上也多留宿在那兒。大約是習慣了做什麽身邊都有一個人,此刻倒有些莫名的孤單。


    一會兒又有下人來報,說是安老爺來了。


    林如海忙收起書,走到門口又停下腳步,隻讓小廝去將人請進來,自己複又坐回剛才的地方,拿起書來看。


    君祁進得門來,仍舊是一臉沉重,也不管如海坐在那裏假裝看書落他的麵子,上去就把人抱在懷裏。


    林如海沒料到他來這一手,以為是他又厚著臉皮當做什麽事也沒有發生。原先還想著若他說句好話,就把此事揭過去,畢竟當時是他無理取鬧在先。隻君祁來了這麽一手,便又有些不快。打量他對他有情,割舍不下,也不能總借著親近來掩蓋矛盾。


    “快些放開,這可不是你的地界兒,萬一有什麽人進來看到了,可如何是好。”


    君祁也隻抱著,並沒有其他動作,“就讓我抱一會兒,一會兒就好。”


    滿含著心疼和愧疚,林如海這才發覺他的不對勁,想要看看他到底怎麽了,卻不能掙脫他的懷抱。


    良久,君祁才平靜下來,眼眶雖紅,到底沒有丟臉的哭出來。麵對林如海關心的目光,也隻能強笑著道:“沒事,昨夜做了噩夢,找不著你了,所以來看看你。你這幾日在家可好?昨兒水溶還去了我那裏謝恩,看著倒是神采飛揚。我也囑咐他了,媳婦兒是他求來的,可不能欺負玉兒。他倒也乖覺,這點比他老子強,想來也不會委屈了玉兒。”


    林如海聽他說完,便覺得之前是自己遷怒了,君祁分明也是關心玉兒的,便道:“他自然不敢欺負玉兒,有你護著,誰還敢欺負她?那時我說她幾句你都要攔著,如今又給她找了一位好夫婿,竟比我這當爹的還疼她。”


    君祁聽他這樣說便知道已經不生氣了,因道:“既如此,你也可以放心了,今日便同我回去吧,也省得我一晚上睡不好。你不知道,這些日子每每天未亮我便醒了,身邊少了個人總歸不習慣。”


    林如海卻不理他,“這也好,我總不能日日留在禦苑,家裏隻有珩兒一個人,像什麽樣子?你往常都是一個人睡,這麽多年了也沒聽說過有失眠的病症,偏這會兒跟我說這個,我竟是不信的。”


    君祁抓著他的手,認真道:“就是往常隻有一個人,有你相伴之後,才知道兩個人的好。也不知怎麽了,自打你回來以後,我越發貪心了。兩年都熬過去了,偏這幾日不見就想得緊。我如今卻是後悔,當日不該聽你的,就該帶著你去過閑雲野鶴的生活。如今你既要做好父親,又得做好大學士,哪裏還有時間陪我。”


    林如海頗有些羞赧,“都多大的人了,還說這樣的話。”


    君祁的手更加用力,生怕眼前的人忽然就不見了,“就是因為老了,才要說這樣的話。我已是知天命的年紀,還能有多少年的活頭。我欠你這麽多,如今可不得抓緊時間還了。”


    林如海的心忽然就痛了一下。他們相識於最美好的年華,偏偏陰差陽錯,一直過了而立之年才坦誠相對,這還是因為他知曉後事。如若他不是重生了這一回,像上輩子一樣,豈不是就那麽和君祁天人永隔?


    這其中的是非對錯,如今再去追究已經毫無意義,林如海也不明白君祁所謂“欠”是什麽意思,但也明白是該抓緊時間了。他們兩個都已不再年輕,曾經如墨的長發也開始泛出斑駁的霜白,眼角眉梢的褶皺愈發明顯,這歲月的痕跡,是怎麽也掩蓋不了的。好在他們的心一如從前,甚至更真、更誠。


    古詩雲: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我卻道:情到深處難自已,隻盼日日對歡顏。此生傾吾滿腔情,來世仍願與卿伴。


    作者有話要說:開文至今,五月有餘。


    這原本就是一個打算細細的寫下來的故事,隻是越到後來,越發覺得力不從心。


    這半年發生了太多事情,很多時候反映在文中,連我自己也無法解釋突然出現的波動。


    好在我終於是把它完成了。


    廢話不多說了,明天還要上班,若有機會,會把一些想法,比如文中未寫到的人的下場之類,寫出來,發在評論裏。至於文章,戳上完結的印章之後就不會再更新了。


    謝謝一直堅持到最後的親們,如果不是你們的陪伴,恐怕我也沒有這個勇氣一直寫到最後。看著後台的點擊,總會有一種責任感,知道還有喜歡這個故事的人在等著結局,對自己也是一個督促。


    紅樓文以後還會開,不過肯定要過一段時間,寫紅樓太累了,心理負擔也太大。


    至於定製,等到校對完畢就會開了,有收藏的話到時候會發送站短通知的。【其實也不知道會不會有人買,主要自己太在乎這個故事,所以還是想要弄一本珍藏。】定製裏會對全文進行錯字修改和潤色,當然情節上不會有太大的出入。福利也是有的,會在適當的地方差點肉,不過不會太多【不會超過一章的量】。


    作者專欄·白日做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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