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有人喜歡公交車上,座椅背的小電視放的廣告嗎?


    真的會有嗎?


    難道覺得這玩意隻會有反效果的就我一個?


    “所以啊,我果然還是這麽覺得:‘我很適合幹這活兒啊’。雖然一開始老提心吊膽的,但在學校學個大概之後,一到正式工作還挺好玩的。這活不實際幹幹沒感覺,不過可不是是個人就能做的!”


    前牙漏風的青年哈哈大笑。從盧浮站上車後的十五分鍾裏,相同的視頻放了四遍。所謂的廣告策略,搞不好就是把能讓消費者反感廣告的手段一一付諸實踐。做到這個地步,簡直就跟胎教似的。


    “jw”兩個字母加上停在紅色球上的黑龍。背對社章的青年以空虛的笑容為武器說個不停。估計他也就十五歲多點。跟兩年前的我——剛從學校畢業的我一樣。


    “我對jabberwock*2公司真的是感激不盡,公司就跟我父母一樣。我們當中不淨是些戰爭孤兒啊、被拐賣的孩子嗎,公司給我們學上,還給我們工作幹。”


    公交車駛過石橋。隔著防彈玻璃窗向下望,橋下已經沒有水在流了。因為半個世紀前的戰爭,水源已經枯竭,這個國家的“河流”已不過是地圖上的記號罷了。廢棄的觀光船上噴著黑色噴漆的大寫字母。f·o·o·d——食物。旁邊的船上噴著m·o·——y字變了形,成了跟這裏格格不入的印象派巨匠之名*3。就算向著那艘破船投放遺失的時代的名畫(而不是食物與金錢),也隻會被當做柴火使用吧。在這排水不順、不衛生、被陰沉暴力支配的幹涸的河流以外,窮人要想不沾麻藥和賣春根本活不下去。


    不隻是這裏,整個大陸都是。


    戰爭破壞了整個世界的三分之二。它像個堅持先從美麗之物下手破壞的壞心神明似的,把各國的文化都市都變成了廢墟。在化為瓦礫之山的巴黎,遊客多是免於受中規模核武傷害的澳洲人。街頭流浪者多是在用英語乞討。巴黎早已是枯敗的花之都了。我在學校的學號也是英文。


    “嗯嗯,這可是當然的。受人家的大恩,當然要好好工作報答啦。我能做到的也就是這點事兒了。所以啊大夥——”


    車裏的廣播報站了,下一站是jabberwock公司,十八號街。我按下了停車按鈕,公交車的紅色燈閃了起來。待公交車悄無聲息地停在灰色的地麵上,我慢悠悠地下了車。天空也好高樓也好,都是毫無光彩的灰色。


    “‘所以啊大夥要是需要小偷幫忙的話,請務必惠顧我們公司喲!’——是這麽說的吧?”


    *1:本章標題取自歌劇《茶花女》第一幕第二場《dell invito trascorsa e gia l"ora》


    *2:取自於《愛麗絲鏡中奇遇記》中的惡龍jabberwock


    *3:mo,莫奈。


    2099年2月。


    世界人口激減至20億後,戰亂與貧困的時代終於宣告終結了。至少掌控著世界政府的財富與媒體的富豪們是這麽說的。對他們來說,氣候異常、地殼變動、糧食不足、宗教戰爭、放射性汙染雲雲都不過是不值一提的小問題。19億8千萬的人類還在品嚐著名為地獄生活的菜肴,掌握世界霸權的剩餘2千萬人卻在飲水排水設施完備的防輻射宅邸中生活,吃著無土栽培的無農藥蔬菜,逛廢墟挑選娼婦,身邊跟著雇來的私人傭兵在旁護衛。


    以“凡人生而平等”為原則的社會,自蓋底斯堡*1的演說之後,僅僅維持了兩百年。


    大英博物館被原子彈抹平,普拉多博物館*2再現了《格爾尼卡》*3,史密森尼自然曆史博物館*4的人類史展區成了巷戰的屍體放置場,故宮跟碎掉的青瓷一起被大地吞沒,盧浮宮的遺跡變成了一介企業的員工宿舍。在如此荒涼的世界中,大人物們開始傾力於文化複興。什麽是文化?在戰亂結束後,人類要活得像個人需要些什麽?


    是振興文化藝術。


    果然滋潤心田還是需要美術品啊——他們好像最後得出了這麽一個結論。


    真是佳話。對我來說隻要有夠今明兩天吃的食物跟用的錢就行了。


    這不食人間煙火的宣傳語並不僅僅是說說玩的。在能縮短鈈的半衰期*5之前,人類的智慧就先實現了充滿浪漫情懷的夢想。


    “打擾了。”


    “爾弗啊,又接到大活了?你還真成大人物了啊。”


    “你要不想當守衛的話,跟我換怎樣?”


    “嘿嘿,這玩笑我可開不起。”


    背對著幹涸的河流,我從公交車站爬上了石製台階。第一道安檢無需認證就這麽過了。


    在這相對安定的十來年裏,地位一下子高了起來的職業主要有三種。


    第一種是物理學家——主要是精通相對論相關的廣泛領域的學者。也可以說是需要萬能的天才。不過僅限於有精力參與大規模的機械維持,並且臉皮夠厚、能夠毫不臉紅地榨幹貧民的勞動力的人。


    第二種是曆史學家——比起熟悉政治史的,那些熟知美術史、邊邊角角的文化史的人更被珍視,特別是服飾史,若同時還長於裁縫則更佳。


    最後則是,背負起這些理論專家期待的人。


    “id檢查。請麵向判定機報上你的名字。”


    “爾弗。”


    “請不要使用簡稱。”


    “達布爾澤羅·托爾弗斯(double-zero twelfth,0012)*6。”


    第二道安檢。“聲紋核對成功”,伴隨著這沉穩的機械女聲,守衛的臉拉得老長。他大概是個新人吧。手提包通過了光掃描進了大門。重新戴好手表係好腰帶後,我喊了聲“大叔”問他:


    “你還沒把id還我吧?”


    “怎麽可能!你真不是個打雜的?為什麽像你這樣的小鬼頭……?!”


    “我可是專業的。還我。”


    在戰爭與不平等的時代中發明的科學結晶“時間逆行機”——就是時間機器,使得三種職業的社會地位得到了大幅提升。


    物理學家,曆史學家,以及——


    小偷。


    值得慶幸的是,我也是其中之一。


    *1林肯於1864年進行的著名演講。強調內戰是為實現眾生平等。


    *2位於西班牙馬德裏的著名美術館。


    *3畢加索最著名的繪畫之一,表現了被納粹德國地毯式轟炸之後的西班牙格爾卡尼城。


    *4即美國國家自然曆史博物館。


    *5指製造核武器。鈈的同位素當中,最重要的是鈈-239,其半衰期比最穩定的鈈-244短,且鈈-239是製造原子彈的核心元素之一。


    *6本文中有數個以數字序號的英文讀法為名字的角色,翻譯時采用音譯,首次出現標注英文拚寫及對應阿拉伯數字。


    公司大樓在盧浮宿舍隔河相望的南側。這裏也曾是有名的美術館,然而裝點牆壁的美術品一件都不剩了。不如說,牆還能留下了就已經算走運了。沒有美術品妝點的美術館不過是個空盒子。


    服裝室跟平常一樣,開過頭的暖氣讓人喘不過氣來。


    粗著嗓子喊了一聲,一個小個子男人從怎麽看都隻可能是舞台裝的衣服堆中跑了出來。他穿著夏威夷襯衫配著條斜紋布褲子,不知為何還披了件白褂。


    男人慌慌張張地雙手扶正了因為衝得太猛而歪掉的厚厚的圓眼鏡。


    “您一叫我就到,日安!我是與您共創美好未來的優秀引導員,阿爾弗雷德!您心情可好啊,爾弗?”


    “我又在上班路上看到薩烏紮恩德·佛斯特(thous


    and first,1001)那廣告了。都能背下來了。”


    “那廣告時不時地會播呢。這回的工作地點差不多是250年前哦!十九世紀中葉。你是第一次去這時代來著?”


    “俄國的話在革命前去過一次。”


    “可惜這次要去的是法國。爾弗你是在這附近出生的好像?”


    “是在這附近被撿到的。你自己去看公司的資料啊。”


    “土生土長的巴黎人啊!真意外,明明你俄語說得那麽溜。不是說法國人曆來都不擅長說外語嗎?”


    “那是什麽時代的謠傳了啊。我俄語溜是因為逆行考試時在貴族家裏當過鋼琴教師啦。”


    引導員就是把潛入過去世界的小偷,收拾得不至與周圍格格不入的訓練師。在過去會被稱為曆史語言學家或是服飾美學研究家的學究,在工作時也不曾放下手中的大部頭書。書名是“時間逆行的心得~一本書網羅全時代·讓您完美cosy~”,作者是阿爾弗雷德·安德森,正是他本人。在這時代,他簡直是標準的研究笨蛋的幸福男人。不過既然沒聽說哪個小偷在過去中露了馬腳,想來他本事還是不錯的。他跟我一樣是這公司的專屬職工,我們經常能碰麵。


    阿爾弗雷德晃了晃巨大的眼鏡,搖了搖他蓬鬆的頭發,開始了滔滔不絕的解說。


    “這次的時代可是個好時代!使得瑪麗·安托瓦內特玉殞斷頭台的革命之亂已經過去,拿破侖的皇帝政權也已宣告結束,正值一心致力於提高中產階級地位的路易-菲利普一世的治世。簡單來說,就是有錢人活得格外舒坦的時代。你不覺得很有親切感嗎?”


    “如果那些有錢人也在意下午的雨水中放射性物質含量的話。”


    “那可是連鐳都尚未被發現的時代哦?怎麽可能嘛。”


    “不好意思,我太蠢了,居然會期待你能理解我的嘲諷。要你是‘小偷’的話,就能隨便去你想去的古老時代,我也不用每次聽這長得要死的講解,一石二鳥,那該多好啊。”


    “別這麽說嘛。我倒覺得這是你的天職。”


    時間逆行機器是如夢般的機器——才怪。


    它不過是在這個廢墟的時代中誕生的,專屬於那些有懷古興趣的有錢人的玩具。


    當這跨時代的機器被發明時,人們首先想到的,並不是如何改寫過去犯下的無可挽回的錯誤,而是回到過去取走遺失的財寶,並向朋友炫耀。要說為何,那是因為發明逆行機的並不是神明,而是普通的人類;資助這些普通人類的也不是聖人,而是普通的有錢人;普通的有錢人想要的,正是存在於炸世界各地炸彈開花之前的時代的珍貴寶物。像是被燒掉的名畫、葬身海底的王朝金幣、被破壞的壁畫、尊貴的佛像、美術館以前收藏的古董,諸如此類。


    那些被吞沒在曆史的洪流中、連是否存在都眾說紛紜的寶物,能就這麽突然現身,世上的古董收藏家自是喜不自勝。當然,我們並不會像真的小偷一樣,做出偷竊這種無恥之事。雖說是回到了過去,但也不過是數百年前,一個不小心會被扯進跟寶物正主後代的官司裏麵的。當然,前提是他們還活著。


    事先準備好金錢等交換條件,在寶物即將消失於曆史之中時,巧妙地在持有者放手前介入,以正當的方式拿到手、帶回來,這才是二十一世紀的小偷的工作準則。


    不過那些在幹涸的河邊的露天小店裏購買過期方便麵的人,別說“時間逆行機”這名字了,連機器的存在都不曾知曉。因為要問逆行機對他們的生活有什麽實際影響,答案是無。


    “過去與未來,都隻存在於現在”——與時間逆行機發明差不多同時,有人提出了這麽個假說,並由提出者的姓名被命名為“賓帕涅爾*1法則”。人類發明的不過是時間“逆行”機,也就是僅僅是回到過去的方法,而且並不能隨意去到任何一個時代,在地點上也很受限。什麽善良的未來人會給我們送來除輻射裝置、一舉解決世界上的糧食不足與疾病,都隻能是癡人說夢。


    過去是無法改變的。


    我們能觸碰到過去。能帶回來那麽一兩件紀念品。


    但也僅限於此了。


    在我們這些小偷當中,賓帕涅爾法則被解釋成“在過去做什麽都沒問題”,被叫做“無須擔心的咒文”,甚至被奉為公司的座右銘,就好像是給海盜船撐腰的女王*2號命。


    感覺我們的工作跟鋼琴老師有點相似。比如說,必須學習那些生活上連一星半點兒的用途都沒有的犄角旮旯的知識,再比如說不靠那些閑得無聊的富人連飯都沒的吃。


    *1取自小說、歌劇《紅花俠(the scarlet pimpernel)》中的“pimpernel”一詞。


    *2指英國女王伊麗莎白一世,她大力支持英國海盜,藉此發展本國海上勢力並打擊西班牙。


    正當我脫了原來的衣服、換上阿爾弗雷德選好的襯衫跟襯褲時,換衣間的呼叫燈閃了起來。綠色的燈閃了兩次。


    “達布爾澤羅·托爾弗斯,到第三會議室來。”


    我還在歪頭想著為啥時,阿爾弗雷德完成了幫我換裝的工作。穿著稍顯舊的黑色男式禮服、配著白色蝶形領結的我,怎麽看怎麽像是19世紀中葉的年輕紳士。


    “完工啦!不過沒法把流行時尚的細節加進去呢。這個時代的流行更迭可快了,等弄明白具體的年代了我再幫你做最終調整哦。”


    “跟平常的感覺不大一樣啊。好久沒被叫到會議室去了。有人迷失了嗎?”


    “這兩天應該沒有吧。而且就算是有誰迷失了也不會這麽……啊,抱歉。要,要喝點啥熱飲嗎?不用等直接就能喝哦。”


    “別在意,反正你說的是事實。”


    我揮手跟阿爾弗雷德告別,穿過空曠的走廊,眼前就是第一到第三會議室。厚厚的牆壁非常適於保密會議。除了像是第一次進行時間逆行,或是接受簡短的研修時,我並沒用過這裏。這次好像格外的小心謹慎。


    待我進入會議室,身後的自動門無聲地關上了。


    會議室裏隻有一片黑。連個活人的氣息都沒有。巨大的屏幕上先是映出了jabberwock公司的社標,然後顯出了住在遠方——安全的大洋洲或者南極這類的,反正不關我的事——的公司幹部職工的身影。他梳著大背頭,帶著反光眼鏡。第一次接活的時候,我看到他當場爆笑,結果就是被罰不準吃飯。窮人大概沒權嘲笑有錢人吧。


    『達布爾澤羅,這次的任務是特別的。』


    “時間,地點,偷啥,從誰那兒偷,光告訴我這些就夠了。”


    『整理成視頻資料了,你看吧。』


    雖說這是家賣股票有資本家投資的公司,從事的事業卻是位於物理學跟曆史學的最前沿,近似於研究所。據說企業間諜多得是,所以公司雖然會在外麵放“職員的笑容”的廣告,但絕不會放出公司內部的樣子,“小心謹慎”是這家公司的基本方針。


    平常的話,會在帶著“禁止外泄”戳的紙質資料上,隻寫出年代、地點、盜出物品的名字、照片(有的話)、所有者,等我背下來之後再還給主管。這是最佳的保密方法。


    起碼我是被這麽教的。


    但好像也並非如此。


    屏幕上最先放出的是花之都巴黎的照片。構圖是從街間最高的建築物屋頂探身,俯拍的街道鳥瞰圖。


    由建築物毫無統一感這點來看,顯然是在巴黎改造*1之前,卻也可見各處鋪好的石板路上有馬車駛過。看女性的衣裝,則應是克裏諾林裙襯*2發明前不久,大概十九世紀初期到中期。如果淨是被填鴨式地喂下這種知識也能算是教育


    的話,那我還真得對jabberwock時間逆行公司感激涕零。


    『這是1834年的巴黎。拍攝於約十年前。』


    “你說話自相矛盾哦。不是1834年的巴黎嗎,那應該是256年前喲。”


    『少找碴。照片的拍攝日期有明確記錄,隻是拍攝者托利普爾澤羅·佛斯特(triple-zero first,0001)已經迷失,無法確認。』


    所謂“迷失”,是指在時空的縫隙間迷了路。


    逆行機運行不暢啊,路上被強盜殺了啊,總之不論理由,“迷失”泛指一切未能從前往的時代回到現在的事件。這種事經常會發生,而且是十分頻繁,頻繁到了估計沒人會去數到底發生了多少次。


    我一如既往麵無表情地看著煙囪林立的街景照片。擁有上百萬人口的都市,巴黎。畫麵切換到下一張。


    映出的是件卵形的珠寶。


    淺玫紅色的卵形大理石上,覆蓋著熠熠生輝的四十八顆鑽石,頂上還綻放著一朵由黃金與鑽石製成的五瓣花朵。


    『這是皇家複活節彩蛋*3。這顆在時間逆行機發明後證實其存在的幻之彩蛋,通稱‘冬之蕾’。據推斷應是製作於革命之前不久的1906年。』


    *1又稱“奧斯曼工程”,主要進行於1850年代至1870年代。新大道的修建是這一工程的重要部分。


    *2一種用馬尾、棉布或亞麻布漿硬後做的硬質裙撐,最早出現於1830年,1850年代開始流行,1860年傳入法國。


    *3又稱法貝熱彩蛋。俄國著名珠寶首飾工匠彼得·卡爾·法貝熱所製作的一係列蛋型工藝品。


    皇家啥啥啥是我們公司一躍成名不可或缺的寶物。


    於十七世紀到二十世紀初期支配俄國的羅曼諾夫王朝,它所留下的遺物。比實際的蛋貴了幾億倍,王家專用的複活節禮物。


    鑲滿紅寶石跟祖母綠的彩蛋、裝飾著鑽石雪花的彩蛋、一打開就會彈出聖母瑪利亞像的彩蛋等等。款式不一的皇家彩蛋,其製作時期是到羅曼諾夫王朝毀滅為止的約三十年間,而且是每年僅僅隻做一到兩個的稀有品。在過去的世界裏,拍賣價格都要在十萬美元以上。到現在,皇家彩蛋的製作技術實際上已經失傳了,其價格更是上不封頂了。


    在時間逆行機發明之前,皇家彩蛋被認為隻有六十個左右,而我們公司則確認了有至少七十二個曾存在於世。即使還有沒被發現的彩蛋,被時間逆行者偷走也是遲早的事。那個時代正值亂世,想要壓價購買貴重的物件並不難。


    對於早就從學校畢業的小偷來說,這全都是初級小菜。


    “這是模擬新人演習嗎?這次工作是在巴黎吧,這玩意兒跟我的工作有啥關係?”


    『注意你的言辭。現在開始要講的都是極秘情報。』


    像是法官一樣的語氣。聲音裏麵好像混進去了一點電子雜音。


    第三張圖像又回到了巴黎。


    『通過我們詳細的調查得知,1843年,冬之蕾出現了。』


    “…………啊?”


    『1906年製作的東西,存在於1843年。』


    “這回可是真自相矛盾了吧。是長得像啊,還是二十世紀的俄國人模仿十九世紀巴黎的東西之類的啊?”


    『是同一件東西。』


    “你怎麽能確定?”


    『請看下一張圖像。』


    黑衣人似乎不是隻在對我一個人講話。這會議室播放的影像,也在播放給除了我之外的人,恐怕還是公司的大人物。沒有發放資料的樣子,完全是純靠圖像在說明。


    “這次的活兒比想的還糟糕”之類的不過是杞人憂天——我的這一預測——倒不如說是期望,被第四張畫像打了個粉碎。


    『這是瑪麗·杜普萊西的肖像。她出生於1824年,1847年2月3日於巴黎去世。這張肖像一般認為創作於1843年左右。然後——』


    第四張圖像是女性的肖像。不止一張。右半邊是油畫的肖像。


    左半邊是——


    『這是托利普爾澤羅·佛絲(triple-zero fourth,0004)的照片。她在2098年迷失於時間逆行中,此後再無通信記錄。達布爾澤羅應該記得她。兩人在我司附屬學校就學時為同學。』


    黑發黑瞳。鵝蛋臉。形狀姣好的鼻梁跟軟軟的臉頰。


    右邊肖像中的女子梳著符合十九世紀流行的卷發,大概十八歲左右。左邊的女子是直發娃娃頭,約是12歲。但——


    是同一個人。


    在無言以對的我麵前,他們還特地移動起照片,把兩張圖疊加起來,無數的紅點標示出兩張臉相似的點。漂亮女子的麵孔上淨是惡心的斑點,最終變成了公司標誌。紅色球上停著龍,jw兩個字母。是默認畫麵。


    『那麽,頭腦聰明的達布爾澤羅·托爾弗斯應該已經理解了吧。托利普爾澤羅·佛絲是我們公司首任俄國負責人,也是替公司取得冬之蕾所有權的恩人,但很不幸的是,我們查出了她的違規行為。她去做了真正的小偷。』


    “……帶著從1906年偷來的東西,逃到了1843年?這也太莫名其妙了吧。更何況我們不是一偷到東西就得交給你們嗎,她要怎麽偷啊?”


    『因此事涉及本公司的安保問題,我無法告訴你她的行竊手段。至於她盜竊的理由,隻能說她的想法隻有她本人知道。但可以確認的是,彩蛋的確是在她手裏。然後,冬之蕾將於近日出售給北方的某位富豪。』


    “北方的某位富豪”。聽慣了的稱呼。我們負責的是偷東西,而公司幹的則是銷售這行,兩種職業的管理之間彼此毫不幹涉。所以要問“那東西最後怎麽處理的?”,時間引導員大多也隻會回答一句“賣給了某地的某富豪”。


    戴著反光眼鏡的背頭,透過畫麵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的臉。


    『那麽,這回要把你送到1843年的巴黎,要盜取的商品、行竊的對象,你應該都明白了吧。』


    “……你說她叫‘瑪麗·杜普萊西’,她——”


    『你是說托利普爾澤羅·佛絲在十九世紀所用的假名?』


    “是有名人吧?既然曆史學家把她的姓名跟生卒年份都考證出來了。”


    『你很聰明嘛。她在當時的確是個有名人,甚至可以稱得上是時代的寵兒。』


    默認畫麵的龍再次變成了圖像。是蒙馬特的公園墓地,裏麵埋葬著曆史上的名人們。估計那兒是現在巴黎保存得最完好的地方之一吧,畢竟沒人會去墓地丟炸彈。死人不會再死一次,真是讓人羨慕。


    映入眼簾的是刻有“瑪麗·杜普萊西”銘文的墓碑。


    接下來的畫麵是年表,詳細地記錄了她在什麽時候、什麽地方、幹了什麽。從她出生到死亡,基本都囊括在內。觀賞戲劇、跟某某伯爵工作、旅行、又跟啥啥子爵的兒子工作、觀賞戲劇、觀賞戲劇、工作、旅行。後半好像是因病臥床,基本沒出過家門。死因寫的是“肺結核(推測)”。


    “……這‘工作’是啥啊?”


    『托利普爾澤羅·佛絲的工作是交際花,換句話說就是高級娼婦。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在這公司工作時要在世界各地飛來飛去,這回反過來選了在家工作的職業。』


    高級娼婦?


    意思我當然知道。以自身機智和教養,當然還有年輕與美貌為武器,從有錢人身上榨幹錢財的女性。這我知道。我知道。但對不上號。


    佛絲她?


    腦海中隻剩那男人拐彎抹角令人生厭的話語。


    『托利普爾澤羅·佛絲迷失的時


    代被推斷為1840年左右,估計她在那時跟瑪麗交換了身份,或是殺掉了真正的瑪麗。』


    “‘估計’是怎麽回事?逆行機的使用履曆,你們不全都記錄並且管理起來了嗎?”


    『禁止提問。』


    我回想起了廣告裏“哎呀,我對公司真的是感激不盡”的聲音。薩烏紮恩德·佛斯特到底是用什麽表情說的這句台詞,我想象了一下便忍不住笑了。看樣子,我是被逼著給同事擦屁股了。


    但為什麽佛絲她?


    『好了,說明到此為止。達布爾澤羅·托爾弗斯,這回你也會也心甘情願地去工作吧?』


    “……你以為我會想幹這種莫名其妙的工作嗎?”


    『我們選的跟托利普爾澤羅親近的人。找熟知她的行動思考模式、跟她最親近的人才是最合適的選擇吧。』


    “別說三個零的托利普爾澤羅(triple zero),最近零打頭編號的人基本都迷失了吧。”


    『當然,你要真的不想幹,我們派新人去就是了。她是時間逆行的專家了,估計這任務會比通常的業務帶有更大的迷失風險,但沒辦法。』


    “派薩烏紮恩德·佛斯特之類的去就是了。他上了廣告很受歡迎吧。”


    『他兩個月前迷失了。』


    “…………連他也?”


    『在南安普敦港下落不明。好了,你幹還是不幹?』


    迷失的報告並不罕見,畢竟這工作就是這樣。我們都是帶著迷失的覺悟工作的。因為這個不想做的人,在上學期間就該中途輟學了。


    但為什麽,這種,蠢透了的事。


    我轉身背對著映出背頭男畫麵。


    『達布爾澤羅·托爾弗斯!』


    “我去跟引導員做準備。你要敢派別人去,我就把你那黑框眼鏡換成新年派對上用的搞笑眼鏡,給我記著。”


    我丟下的話被當做了接受工作的承諾。蠢透了。明明我們從沒覺得自己有拒絕工作的權利。


    但有人擅自拆掉了這個腳鐐。


    我簡潔地告訴了從衣物室探出頭來的阿爾弗雷德:


    “巴黎,1843年。”


    “了解遵命!錢包裏放多少法郎?哎呀呀,也得帶點生丁*。正好拿到了合適的錢幣,畢竟還得注意錢幣的製造年代嘛!”


    我小聲跟勁頭十足兩眼放光的阿爾弗雷德搭了句話。老練的時間導向員手裏拿著一件新的男式外套回過頭來。我是看不出來新的這件跟現在自己穿的這件有啥不同,但在曆史宅眼裏有著微妙的時尚差異吧。“完美的cosy”時間要開始了。但在那之前——


    “阿爾弗雷德。”


    “嗯?怎麽了?外套要不要花哨點換成酒紅色?”


    “……你知道嗎,薩烏紮恩德·佛斯特迷失了。兩個月前。”


    阿爾弗雷德“哎”的一聲,從他的表情跟聲音來看,我大概已經知道了答案。他的語調並不帶吃驚。


    “他是在南安普頓跟紐約之間往返吧。他是在哪兒迷失的嗎?還是突然去了其他的負責地點然後消失了?”


    “為,為什麽問這個?”


    “……沒什麽。隻是——”


    隻是有點在意,這並不是謊話。


    明明公交車上看到的廣告裏,他還那麽開朗,精神十足。


    “他的工作地到最後都沒變。不過啊,我是不是不該跟你說這種事啊……”


    說出口之後,阿爾弗雷德一臉“糟了”的表情,我就當沒看見了。同事消失不見已經是家常便飯了,這樣費心顧慮我也不好回應。


    “好,好啦!來準備準備!要忙起來嘍!”


    阿爾弗雷德是我的好朋友,但首先他是我的同事。他也知道,超出自己工作範圍的話不該說,懂得乖乖閉嘴。誰也不想丟飯碗。


    “麻煩打扮成受高級娼婦歡迎的樣子。”


    “嗚哇,真老套。那在胸口裝點一朵茶花吧。”


    “茶花?”


    “你不知道嗎?有部叫‘茶花女’的小說。啊,搞不好歌劇更有名?原型是曆史上實際存在的、名叫‘瑪麗·杜普萊西’的高級娼婦。1843年的話,她大概19歲吧。不知道你要偷啥,不過搞不好能見到美豔無雙的茶花女,爾弗你還真走運……咦,怎麽了?”


    耶穌基督啊。我的青梅好像幹了件不得了的事。


    *法國輔幣。一百生丁合一法郎。


    jabberwock。


    公司名字說是來自於英國的兒童文學,大概是跟機器的形狀有關。時間逆行機在小偷之間流傳這一個時髦的名字。


    一眼看上去就是一條“線”。


    但是往後退個五六步,視角轉個九十度,就能知道它是個鏡子似的彩虹色平麵。薄似泡泡水的薄膜。基本上是規整的長方形,隻有邊角在空氣中泛著彩虹色的靜電。


    通向已逝去時間的門。


    我們把它叫做“愛麗絲之鏡”。


    連接時間與時間的境界線,此刻正在離我二十米左右的地方,隔著一層防風玻璃,自高速旋轉的鋼鐵輪胎中生成,而我就像洗衣機滾筒中的髒衣物。這玩意兒光是運轉就很燒錢,公司經營資金大半都花在了電費上。時間逆行機是科學的魔法。


    “自轉速度,計算完畢!”


    “坐標固定,完成!”


    “數值正常!”


    “目標地區的氣溫、濕度測量完畢。係統一切正常。”


    “隨時可以開始!”


    透過仿佛三百台壓路機的壓路聲一般的噪音,遠遠傳來了穿著工作服的大叔們的通訊聲。他們好像都是從大老遠的大學來的科學家,然而隻看外表的話,跟我坐公交車時看到的修路工人沒什麽大的差別,哪怕他們幹的活,是隻有世界頂尖的頭腦才能勝任的複雜計算。


    夾層的露台上,隔著柵欄可以看見持槍的保安。我從沒見過也沒聽說過他們真的拿槍打過誰。雖然不知道他們是為何存在的,大概是為了保證安全吧。安置時間逆行機,還需要這種人才啊。


    我站在轉著圈圈的圓環中心、“鏡”之前,等著那一刻的到來。


    “達布爾澤羅·托爾弗斯,一定要小心呀!”


    就在圓環旁邊,抱著好大一本書的眼鏡男目送著我離開。這也是一如既往的情景了。


    bon voyage——一路順風。


    在我緩緩穿過鏡麵時,最後聽見的是這句熟悉的話語。


    他聽上去在笑,是我的錯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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