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簫雖有所盤算,然近日卻不是好時機,今兒可是大年三十。這十二月盡的,俗雲‘月窮歲盡之日’,士庶家不論大小家,俱是要灑掃門間,去塵穢,淨庭戶,這一年了,也需換換門神,釘上桃符,還有那春牌也得去舊換新,遇夜還要備迎神用的香花供物,用以祈求新歲之安。三十這天家家都得由族長領著祭祀祖宗,一來可告慰祖宗在天之靈,二來也是求個庇佑,凝聚宗族旁支心力。每家每戶都忙著除舊迎新,走親訪友,便是出門擺市,也不會有人求卦問卜。這事兒說不得要等到上元佳節後。


    也虧得這個時節還有店家肯開門迎客,若不然,吹簫說不得要尋一個破廟殘屋將就幾日。因這店裏住的也多是來不及歸家的客商,出門在外的,也算是有緣,辰時將過,便有夥計來敲吹簫的門,道掌櫃的請去吃酒聚歡,同去的還有天字號的幾位客人。吹簫欣然應允,除夕的,別家的歡鬧總不免襯出自己孤家寡人的寂寥。這日子總是讓他想起娘劉芸,那時候縱使一家隻有兩人,他娘也有本事把家裏整的熱熱鬧鬧的。這七年,他一人在那石室裏,不知歲月到也無甚妨礙,隻今歲出關,聽著熱鬧的爆竹聲,心裏難免空落落的,掌櫃的邀請,多少讓吹簫生出些感激之意。


    吹簫隨著那夥計下了樓,就見那樓下大廳已被重新布置過了,平日迎客用的小方桌被堆在兩旁,隻餘三四張,給不習慣大桌同食的客人用,現那右邊一桌上就坐著一個書生樣的男人。餘下的人就在廳堂正中擺了一張大桌,桌旁放十幾把紅漆燈柱椅,七八個男人正做著說笑,那桌上擺著十一二個盤子,盤子裏放花生、瓜子、牛肉幹、小點等物,談笑的客人們隨意的取來吃,不一會兒功夫,桌上就堆了不少殘殼。夥計引著吹簫在一個位置坐下,又忙添了茶水,才轉身去了。


    同桌的人見來的是個幹幹淨淨的俊秀後生,到也起了些攀談的意,須臾便有人問吹簫的年歲、家籍,都是一些無關緊要的事,吹簫也就答了,更有一個同是沛郡的,說起自己早年時耐不住窮跑出去給一家打家具的做了學徒的事兒,吹簫覺得挺有意思的,便聽得認真,時不時的問上兩句,引得那人更是性質高昂。更兼的同聽的幾人聯想到自己,便七嘴八舌的講起來,這些人多為行腳商,走南闖北的,什麽新奇講什麽,講到可樂處,大家便轟堂大笑,若是有意見相悖的,拍著桌子紅臉爭辯也是有的,這時候,吹簫便端著茶拉著勸,勸上兩句也便好了,不一會兒又是‘李兄,賢弟’的叫,耳旁還伴著不知哪家放的紅火的鞭炮聲,端的熱鬧,熱鬧的叫人一直暖到心裏去。


    吹簫抓了一把瓜子,邊磕邊聽著樂,偶爾側頭打量窗外的煙花,就在那菊花瓣樣式的煙花在天空墜落之時,那大桌右旁獨自坐著的書生側過了頭,正跟吹簫對上眼。


    這一眼就叫吹簫一個激靈,眼中驚豔,怔楞在當場,他從來不知道一個人的眼居然也能冰冷的叫人稱讚,就仿佛雪原上最純淨的冰雪,又仿佛是輕薄的月華。他不可自製的轉過頭去看那人,可那人卻已經漫不經心的自顧自低頭飲酒。吹簫不由打量他,見那人隻穿著一身普普通通的青衣,並無什麽花紋樣式,可他穿上卻半點不落俗,執杯的手也好看的要命,白而修長,根根猶如無暇玉,襯著黑漆的酒盞,那種激烈的撞擊叫人炫目。


    那人桌前隻擺著一碟花生米、一碟牛肉並一壇子酒,正徑自飲的愉快,每喝上一杯,眼角便輕飄飄的挑上去一些,明明毫無半點輕佻,卻無端叫吹簫覺得風華無限,偏生那人仰頭飲酒的姿態又是灑脫的要命。這一個人、一張方桌、一盞酒、一捧月華,便成了一個景,仿佛這身旁的熱鬧一點也沾染不上,那是他一個人的世界,誰也進不去。


    吹簫不免起了些好奇之意,時不時的側頭看他。那人應該是知道的,但也渾不在意,任由吹簫打量。巳時將過之時,門口又進來一人,風吹過,帶來一股怪味,吹簫扭頭看,卻是一個老乞兒,花白的頭發零零亂亂的,幾乎遮住了半張臉,一身破破爛爛的棉衣,腳下胡亂用破布裹著,漆黑幹枯的手一手抓著一根充當拐棍的樹枝,另一手托住一個磕出豁口的陶碗,碗還算是幹淨。


    他進來,還沒說話,大桌上便有一人不耐的捂住鼻子:“大過年的哪裏來的乞丐!快走,快走,沒得掃了爺們的興致!”


    那乞兒咧嘴,笑嘻嘻的道:“各位爺,今兒正是除夕,老乞兒一人過也嫌寂寥,過門見幾位爺歡鬧的叫人心癢,便厚著臉皮,討一個熱鬧,也叫老乞兒跟大夥一起守守歲,沾沾諸位的福氣。”


    那人便更不耐了:“哪個要同你一起守歲,這幾個大錢你拿著,這就快走了吧!”說著幾個大錢便扔在那乞兒腳下。


    那老乞丐也不低頭撿錢,仍笑嘻嘻的,渾不在意的擺手:“老乞兒不要錢,隻求諸位爺給個落腳地,叫我也熱鬧熱鬧。”


    說話那人便豎起了眉毛,還未等開口,耳旁便有一個清冽的聲音:“你可坐此位。”


    吹簫轉過頭,右旁那書生樣的青年正支著頭看這邊,樣子閑適懶散,配上那俊俏的臉龐,叫吹簫想起那魏晉風骨。那話顯然是他說的。旁的人還未理解,那老乞兒便像是得了天大的寶貝一般奔過去,一屁股做在那書生對麵,拱手稱謝,又道:“這涇陽曲少說也得有五十年了。”那書生眼睛一亮,勾起一個笑,緩緩道:“不錯!正是五十年涇陽曲。”說罷,便揚聲喚小二添了一盞,擺在那老乞兒麵前。


    那老乞兒也不知客氣,伸手去了酒壇子,便倒了八分滿,先是陶醉的聞了聞,飲上那麽一小口,隨後便將剩下的一口氣倒進嘴裏,頓時那漆黑的老臉上便湧上陣陣潮紅,一盞盡,那老乞兒大喝:“好酒!這涇陽曲用的是正宗的倒水灣水,酒勁綿辣,我多少年沒喝過啦。”


    聽了這話,那書生眼裏就帶上了笑,竟親自給老乞兒執壺滿上,老乞兒也不推脫,抓著筷子便夾了一大塊牛肉,扔進嘴裏嚼,待吞下去之後,方又飲了一杯,此次是慢飲,那書生看著更歡喜了:“你這老乞兒竟是懂酒之人!”


    老乞兒不說話,隻笑。


    吹簫看那兩人,聞著酒香,竟有些心癢,立時便站了起來,跟同桌的人告了罪,走到那書生和老乞兒一桌,笑道:“我平素不曾飲酒,隻今天聞著這酒香,不覺心癢難耐,二位可否賞我一個位置,叫我也知道知道個中滋味?”


    那書生見吹簫笑的幹淨,跟老乞兒同桌也並無任何違心,便伸手一引,吹簫就落了座,待滿了一杯酒,他端起來,小小飲了一杯,辛辣的感覺直衝喉嚨,剛入口便有一股子熱氣從內府直衝而上,所有毛孔似乎全都打開了,轟的人整個都振奮了。眼一亮,又大大喝了一口,待一杯酒喝完了,才舒舒服服的靠在背椅上歎:“我總算知道這世間為何會有酒這種東西了。”


    這就是極好的稱讚了。老乞兒就大笑起來:“誰說不是咧!”那書生也是笑,又給吹簫滿上一杯,喝了三四盞之後,吹簫眼前就有些微晃了,他擺手拒絕那老乞兒的添酒:“我這就夠啦。這守歲總不能叫我睡著過去。”守歲便是辭舊迎新,也是祈福換運的最好時機,這個時節吹簫可不想放過。


    老乞兒也不勉強,還有一盞茶的時間便要到歲關了,掌櫃的給上了餃子,熱騰騰的,味兒也好。吹簫吃了幾個,書生也隻略動了些,剩餘的全進了老乞丐的肚子。


    吃飽喝足後,便聽著那皇城邊傳來巨大的鍾聲,悠遠綿長,正預示著舊歲已除,新年將始,於是大家便站起來交相慶賀——新歲安好!老乞兒也得了吹簫和書生的賀,樂嗬嗬站起來回道:“也祝二位新歲和樂安好。老乞兒今兒蒙兩位不棄,也是老乞兒的福氣,聚散隨緣,老乞兒這便告辭了。”


    吹簫笑起來:“今兒若非托老大哥的福,這好酒恐我也沾不得,既這樣,我便送老大哥一句話——明日午時三刻,不妨到大雍城東五裏尋尋。”


    老乞兒內裏不由疑惑,遲疑道:“此話,是何意?”


    吹簫一笑,渾不在意的道:“老大哥出生大富之家,卻無母緣,三歲喪母,父雖不慈,卻頗得外家憐愛,至而立之年,家業和睦,也算是人生得意,但好景不長,後中年喪妻,同年失子,晚年失業,一生可謂命途多羈。不過,老大哥親緣未斷,你兒子雖走失,卻應還在世。”


    那老乞兒聽了吹簫這話,如遭雷擊,右手陶碗掉在地上,摔成粉碎,一雙眼睛直直盯著吹簫,仿佛見鬼:“......你......你是如何知道的!”


    吹簫笑笑:“我不過會門看相算卦的手藝罷了。”


    老乞兒失魂落魄的走了,那書生看了吹簫一眼,拱手一禮:“在下殷玄黃,先行告辭了。”


    “西門吹簫。閣下慢走。”得了那書生的名字,吹簫也算是心滿意足了,也就離了桌子,預備上樓,然將將走到二樓樓梯口,一股陰寒之氣便猛然爆發出來,吹簫的臉色立時青黑一片,腳下也不穩起來,吹簫心裏一沉——陰煞居然在此刻爆發了!而且,聲勢如此猛烈。


    他得盡快的回房去!吹簫雖這麽想著,腳下卻一點也不聽使喚,更糟糕的是,他眼前開始發昏,頭腦也仿佛被凍了起來,吹簫知道這是陰煞正在侵蝕他的頭腦,他隻盼著能在神誌還清醒的時候快點回房,找一個安靜的地打坐,這走廊人來人往的,若觸動了打坐的他,恐凶險。憑著著骨子執念,吹簫艱難的邁起了腳步,然少年實在低估了那陰煞,剛走出十幾步路,他便神誌不清了,也就在此時,他仿佛感覺到了什麽,身體自發的動了,仿佛有什麽在牽引他似地。


    殷玄黃此時剛除了外衫,準備沐浴,就聽到門外一陣不規律的敲門聲,那聲音越來越大,最後竟有破門而入之感。眉頭一皺,他拉開了房門,一個身影便隨之倒了下來,殷玄黃下意識的接住,剛把纖細合度的身子攬進懷裏,就冷不防的被圈住了脖子,頭被蠻橫的拉了下去,隨即一個冰涼柔軟的東西便覆了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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