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神奇地,逃亡生活沒有那麽糟糕。


    恐怖分子還是可以創造一些回憶。


    ???


    我潛伏在一輛廢棄車輛裏。之前每天慢跑的時候,就發現了一輛廢車被扔在河邊。


    我用鐵撬撬開車門,鑽進裏麵躲藏,隻要用布蓋住窗戶,就能形成一個簡易藏身處。這裏晚上很冷,裏麵充滿了發黴灰塵的氣味,但有著恰到好處的狹小。隻要豎耳聆聽,還能聽見河川的水流聲,倒也不是不能算是河邊的小別墅。更關鍵的是,隨意亂長的樹枝遮住了我們的存在。


    我把采買和收集情報的工作交給梓。她鑽出廢車之後去買吃的,途中利用免費無線網路熱點,收集案情的相關情報。


    我在那之間,一直躲在廢車裏麵。對梓真的是怎樣感謝也不夠。


    因為沒什麽錢,所以不僅沒辦法吃得太好,我甚至不能出去。晚上非常寒冷,沒有暖爐甚至可能凍死,也沒有淋浴間和廁所,以居住環境來看真是糟糕透了。


    我唯一期待的就是深夜。


    在這個不需要在意他人目光的時間,我可以和梓兩個人一起外出。


    我們邊用梓從便利商店取來的熱水暖身,邊仰望天空。


    雖然在東京,但如果是光害較少的河川沿岸,就能夠看見星星。一月夜晚的寒冷空氣清澈,非常適宜觀星。熟悉花卉的梓可能沒有觀星的相關知識,所以保持著沉默;而我同樣不是那麽熟悉,於是也沒說話。


    啊啊,星空真美。是啊。


    我們隻有這種程度的對話,持續仰望著夜空。


    這讓我暫時忘記自己是恐怖分子,忘記我們是加害者家人和受害者家人身分,忘記自己正被警察追查著。


    靜靜等待時間流逝。


    梓說出:「我還是比較喜歡花呢。」這般沒有情調的發言,回到車上。我也邊抱怨著寒冷的氣溫回去。


    不知為何,覺得這樣的時間很舒服。


    ???


    我被搖了搖肩膀,醒覺過來。


    這叫人起床的方式很溫柔,看樣子是梓回來了,她在我旁邊的座位上坐下。我們兩人並肩坐在後座,看看時間,已經來到傍晚時分,從第一次爆炸行動至今已過了兩天半,真虧我能躲到現在。


    「我以為妳不會再回來了。」我說道。


    梓輕輕捏了我的肩膀。


    「這種情況我怎麽可能逃走,你下次再這樣說我要生氣喔。」


    我老實地說聲「對不起」致歉,這確實對她有些失禮。


    她告訴了我與安藤先生之間的對話內容,雖然不知道用了什麽方法,但安藤先生似乎與灰穀謙碰上麵,也錄下了灰穀謙的證詞。


    「太好了,可以依靠的人終於出現了。」


    我一直在等,等察覺到案情真相,並願意協助我的人出現。無論怎樣感謝冒著風險去見他的梓,應該都感謝不完吧。


    我邊按摩自己的肩膀,並在狹窄的車內伸展。可能因為睡在硬梆梆的車椅上吧,總覺得身體很僵硬。


    「篤人,我跟哥哥問到之所以找上實夕的原因了。」


    這是我最想知道的內容。


    梓邊看著記在手冊上的筆記,邊跟我說明。


    灰穀謙必須試驗自製炸彈,據說他於是跑去人煙罕至的深山裏麵進行三過氧化三丙酮的實驗,而這個過程被渡邊實夕目擊到了。渡邊實夕是為了找花才跑去山裏,焦急的灰穀謙拜托渡邊實夕不要說出去,相對的他答應購買比野花更豪華的花朵給渡邊實夕。他跟渡邊實夕一同前往花店,讓她選擇喜歡的花卉。收買了渡邊實夕的灰穀謙將實夕送回家之後,隔天就派富田緋色縱火。


    手法實在太卑劣了。


    真想現在立刻用菜刀捅爛灰穀謙的喉嚨。如果我人身在聽取說明的地方,應該會不顧一切大鬧吧,怒氣讓我快要發起燒來。


    但現在有更應采取的行動。


    我們必須打倒灰穀謙的雇主。


    我反覆深呼吸,讓自己冷靜下來。


    「梓,我可以拜托妳一件事嗎?」


    我啟動平板,開啟一張圖片給她看。


    她睜大眼睛接過平板,以沙啞的聲音吐出:「這怎麽回事?」


    我剛剛偷偷溜出車外收集情報,並且發現了這個。


    梓家的情報被貼到了網路討論區上。


    「我的過去已經算傳開到一定程度了,但是網路上也流傳著在渡邊篤人家縱火的不是『富田緋色』,而是『灰穀謙』的這項情報。」


    究竟是誰查到的?我是少年犯罪受害者遺族這點,似乎已經是眾所皆知的事實。根據網路上的流言,渡邊篤人似乎是因為憎恨而瘋狂了的少年。也有指出殺害我家人的少年,才是真正壞蛋的批判聲浪。


    說穿了,推理陷入混沌,目前處於完全不顧一切攻擊壞人嫌疑犯的狀況。


    「不過,為什麽?」梓出聲說道。「隻有一小部分人知道我哥哥是案件關係人啊。」


    我點點頭,可以推測出可疑人士。


    察覺灰穀謙與案件的關聯性,並且可能流出虛假情報的人物。


    「或許是富田緋色,在自己的個資傳開之前,先放出了假情報吧。」


    但無法確定,我隻是有一種非常有可能是這樣的預感。


    不過,犯人是誰都無所謂,矛頭又指向梓的家人這點才是問題。


    梓關掉平板電源,抱著頭煩惱。


    我對著她說:「對不起,是不是不應該給妳看?」


    「不會。」她搖搖頭。「我早就有覺悟了,隻要哥哥是執行犯這點被報導出來,我們家橫豎會遭受非難吧。」


    這隻是逞強吧,聲音裏麵沒有霸氣。


    看著她的表情,我有股衝動覺得自己該說點什麽。


    「沒問題的。」我對她說。「世間的注意力會立刻轉到雇主身上吧。我會揭露這家夥的惡行,我會毀了他所有計畫給妳看。」


    不可以讓批判的矛頭指向灰穀謙。


    必須讓世間知曉雇主的存在。


    「妳一定有機會在那張長椅上談論將來。」


    我直直地凝視梓的眼眸,為了給她打氣。


    她也同樣凝視著我的雙眼。


    「妳一定?」她嘀咕著。「你不一起嗎?」


    這尖銳的質問讓我說不出話。


    她的眼睛像是看透了一切。看著她緊緊抿成一條線的嘴唇,就知道這邊應該無法矇混過去了。


    「對不起。」


    我輕輕搖頭。


    「我說錯了。我還記得約定,我們要一起談論將來。」


    我差不多也該承認自己的心情了,這已經不是演技什麽的。


    我想跟梓一起獲得幸福。


    如果能再兩個人一起坐上那張長椅,究竟會是多麽美妙的事呢?


    我重新朝著她伸出手。


    「讓我們一起炸飛這莫名其妙的世界吧。」


    梓溫柔地微笑,握住我的手。


    我們就這樣握著對方的手一段時間。


    移動時,我連接上免費無線網路,收集與案情有關的情報。


    原因之一,是要用平板遮住臉。


    另外一個原因是被逮捕之後,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能看到多少新聞。


    我最先點開了新聞網站,案情被與我相關的新聞填滿。設施代表召開的記者會被報導出來,讓我心痛,同時內閣府也發表了聲明。聲明內容要求警察迅速應對,以及媒體必須顧慮報導內容對未成年對象造成的影響。前者先姑且不論,後者引發了巨大回響,留言欄充斥著不需要顧慮恐怖分子之類的憤怒之聲。


    接著瀏覽了網路討論區,裏麵充滿製裁我的話題。我看著上傳到網路上的圖片後啞口無言,家人長眠的墓碑被亂搞,墓碑上被噴漆噴上了低劣塗鴉。做出這樣蠢事的人仿佛把這當成英勇事蹟一般,隨著上傳的圖片一起在網路上洋洋得意。


    當我發現老友的名字時嚇得發毛,那是中學時代跟我參加同樣社團,感情很好的人,隻因為對方常常跟我說話,就被當成了嫌疑共犯。照留言者的說法,隻因為是渡邊篤人的朋友,似乎就不是什麽好東西。


    還有利用無人機空拍,實況轉播我所居住設施狀況的人出現。影片裏麵可以看到設施裏的孩子們,在院子裏的他們發現無人機之後,露出一臉快哭出來的表情跑回建築物裏。


    我在小學或中學時寫的畢業文章影本被人拿到拍賣網站上,以便賣給媒體相關人士,價錢還開得很高,但我覺得開價三萬實在太貪心了點。


    最後瀏覽的是sns,隻要搜尋關鍵字,咒罵我的聲音就會列隊而出。


    到處都是【死刑】、【槍斃】等激烈的言論。


    似乎也有很多人跑去梓的老家。作為過去殺害渡邊篤人的人的老家,有無數關於他們的留言,甚至可以看到花圃被毀的照片。


    無數聲浪快要壓垮我們。


    好想吐,好想立刻逃跑,出去下跪求饒說「請不要連累認識我的人」。心跳加速,感覺一個鬆懈就要哭出來。


    我緊緊握住梓的手。


    她說了聲:「篤人?」我立刻回答:「我沒事。」


    我在心中說,怎麽可以輸,我不會輸給這些聲浪。


    隻是,我犯了一個錯。


    我們不知不覺來到會有行人經過的路上。


    附近一位女性可能以為我身體不舒服,隻見她看了過來,我們對上了眼。那是一位身穿米色大衣的ol感女性。


    她弄掉了手中包包,眼睛睜得大大的,一臉茫然。


    被發現了,毫無疑問。


    我說了聲:「跑。」並抓起梓的手狂奔,女性沒有要追上來的樣子。我一回頭,發現她正在操作智慧型手機,應該是想報警吧,糟糕透了。


    沒有多少人會在都會的路上全力狂奔,我們自然吸引了目光。一跟我對上眼,就有人發出哀嚎。


    我們不能停下腳步。


    我們所在的位置是國道十二號線,靠近初台車站的地方。因為現在是傍晚,國道上正塞車著,而我們就在塞車的道路旁死命往新宿車站的方向跑去。看起來是準時下班的上班族看見我們後說不出話。


    似乎還出現了追著我們的人,罵聲從後方傳來,我們沒有回頭看的餘力。幸好我還對自己的腳程有信心,梓也跑得不算慢。我們勉強穿過閃爍的紅綠燈,往目的地前進。


    「篤人!」梓邊跑邊說:「是說,雪花蓮開花了嗎?」


    我懷疑自己是否聽錯。「這種狀況下怎麽問這個?」


    我瞪向梓,心想她也太悠哉,但是她的眼神無比認真。


    「因為接下來我們就沒機會說話了。」


    或許是這樣沒錯。


    在這之後,無論事態如何發展,我都毫無疑問會遭到逮捕。接著關進拘留所、少年鑒別所,一輩子都沒有機會跟梓交談了吧。


    梓一定也很清楚這一點。


    「花苞應該快長出來了。」我回答。「妳這麽想知道?」


    「篤人,雪花蓮還有這樣的傳說。雪本來沒有顏色,所以雪去求花朵分一些顏色,卻被所有花朵拒絕,隻有雪花蓮願意分顏色給雪。從那天起,雪就變成白色的了。」


    她邊跑著,邊毫不停滯地說著。


    說不定這是早就準備好的台詞。


    「我一直是無色透明的,什麽都沒想、也沒采取什麽行動,隻是一直承受著霸淩。我認為隻是因為我哥哥犯下了錯,所以我就應該持續接受懲罰。可是,與你相遇之後,我認為這是不對的,我應該要為了受害者持續煩惱。我會去找井口小姐的家人,並詢問他們希望我們做些什麽。跟篤人一起培育雪花蓮,一定也有其意義存在。」


    梓加強了握住我的手的力道。


    「無論結局如何,我都覺得能跟篤人一起太好了。」


    她這番話讓我想起我每天都會造訪的場所。


    在那個沒有光照入的空間,我總算能平靜下來。對於不知該朝什麽發洩怒氣,持續行動著的我來說,我認為黑暗才最適合自己。


    被黑暗的黑色包圍,我持續凝視著「聲音」。


    給予了白色,是嗎──


    如同梓所說,我也認為這一定有意義存在。


    在與她對話之中,我們終於抵達了目的地。


    新宿中央公園,在這座公園的一隅有一個藝術展示品,正好形成遮住我們的牆壁。從新宿車站走路十分鍾,來到東京都廳跟前。以聚集人潮的地點來說,這裏是一處絕佳場所。


    我回頭,看到人們追著我。我沒想到有這麽多人,具有上來扣押恐怖分子的勇氣。


    我從口袋取出菜刀,那是祖母的遺物。我將梓擁過來,把菜刀抵在她的脖子上。


    「不要靠近我!我會殺了她!」


    梓是人質。


    她成為了能保護我的唯一存在。


    嬌弱的少女被刀子抵著,讓包圍我的人們停了下來。


    「我會上傳最後一段影片,照那影片的內容做!」


    我借用梓的智慧型手機,上傳影片。影片的內容比起過往的都更為具體。


    『我想與比津修二一對一談話。隻要能夠實現,我就會立刻釋放人質並且自首。』


    這不是太誇張的要求,恐怖分子都出麵主動要求談話了,議員不可能加以忽視。隻能賭上這次機會了。


    我與梓兩個人一同挑戰。


    一定要把這個世界炸飛。


    我們瞬間遭到包圍。


    不消幾分鍾,就失去了逃脫之路。


    我用左手握著雪花蓮卡片,右手握著菜刀,抵在梓的脖子上。


    還好有準備人質,這樣警察就隻會幹瞪著我,不會采取行動。


    我在警察的包圍網那一端看到扛著攝影機的人,應該是電視台記者吧。我讓梓戴上兜帽以遮住臉孔,我並不想讓她的臉孔曝光。


    在這之間,警力人數持續增加。特殊攻堅部隊,也就是所謂的sat那類全副武裝警官陸陸續續來到公園。之前在封鎖案件的新聞之中看到過。


    如果我沒有用菜刀抵著梓,我一定會在轉眼之間被製伏。如果我不是未成年,甚至可能遭到槍殺吧。


    將我完全包圍之後,一道燈光打過來。明明已經晚上了,卻亮得跟白天一樣。一位男性在兩個隊員隨侍左右的情況下上前。


    是比津議員,他毫不畏懼地堂堂向前。


    我放下左手的雪花蓮卡片,取而代之抓起小型擴音器。


    「請停下。」我說道。「如果再靠近,我就殺了她。」


    控製人質的鐵則是持續用凶器威脅。


    雖然從網路上獲得的知識在這時候派上用場實在可笑,但我可是預習過如何掌控人質。


    無論怎樣害怕,我都不能將凶器對著人質以外的地方,不能保護自己,必須持續把刀子抵在梓的脖子上。


    當菜刀指向比津的瞬間,我就會被警員壓製,然後敗北。


    這既不是頭腦也不是肉體,而是內心之戰。


    「請給我時間,請給我十分鍾讓我跟比津議員談談。在那之後,我會釋放人質並且自首,絕無虛假。」


    我看著比津的臉,他以嚴厲、足以刺殺對方的堅毅眼神瞪著我。


    給我一種神奇的懷念感覺。


    沒錯,我曾經跟這個人爭論過一次。當時的我隻懂得宣泄感情,然後被比津先生輕巧化解,而我隻能痛哭,非常丟臉。


    我回想起屈辱且悲慘的過去,手心冒汗。


    這時,在我臂彎裏的梓稍稍把體重壓在我身上。


    這是她在佯裝單純的人質,還是想要鼓勵我呢?


    沒問題,我已經跟當時的我不同了。


    「渡邊篤人同學。」比津手握擴音器說道。「我明白了,十分鍾,讓我們談一下吧。請你答應我會釋放人質。」


    「你沒有叫我篤人小弟呢。」我說道。「不像以前見麵時那樣。」


    比津的臉色嚴峻。


    「我不記得見過你,我一天會見上幾十、幾百個人。」


    我故意訕笑這裝傻的回答。


    原來如此,他想隱瞞見過恐怖分子的事實啊。


    與我的對話對他來說已經是汙點了。


    「我答應你。」我頷首。「我一定會釋放人質,絕對不會加害她。」


    我與比津隔著十公尺距離對峙。


    「比津議員,請告訴我你的想法。這是個好機會,請告訴我在少年法和少年犯罪這塊上麵,你是什麽樣的立場。」


    「為什麽突然提這個,這是你的要求嗎?」


    這跟要求不同。「因為有必要。」


    盡管比津一副不太能接受的模樣,但還是單手舉起了擴音器,沒有畏縮的感覺。


    抬頭挺胸,隔著擴音器凝視著我。


    「我認為少年法應當立刻修法。至今為止的修法過程,都沒有做出令受害者或國民滿意的結果。但是,這個國家的人權派卻利用統計資料和法理否定這些人的聲音。不過,每個人都知道,人有因果報應的渴望,我的內心懷抱受害者遺族的痛,主張應該修法到能滿足這般因果報應情緒的程度。雖然有些聲音主張為了讓加害者順利更生,所以不應實名報導,但在禁止實名報導的現行法律規範之下,現況是從少年監獄出獄後的少年累犯率仍然很高。即使沒有實名報導,還是會再次犯罪。那麽該防範的就不是累犯,而是初犯。透過重罰讓抑製力發揮效用,給加害者判


    刑,給受害者救贖。經過這次的恐怖行動,我深刻體會到,這才是保護美麗國家所需要的。」


    比津高聲倡導,瞪著我。


    他不隻是對我說,而像是要說給這公園內所有人聽。


    我聽見不知何處傳來掌聲。


    不僅警方和媒體,甚至聚集了不少湊熱鬧的人。掌聲沒有那麽容易停止,簡直像是湧上來的潮水那般吞沒了我。明明是從遠方傳來,聽起卻像在我耳邊鼓掌那樣。


    如果我也能以旁觀身分在場,不知道會有多麽輕鬆呢。


    我等待掌聲停止,說了「我知道」。「不愧是比津老師,應該有許多人認為你說得對吧。」


    比津有些嘲笑般地嗤鼻而笑。


    「你反對嗎?」


    「怎麽可能。」我笑給他看。「我非常有同感啊。」


    我不可能不能理解。


    試試看在這裏喊出富田緋色的名字吧,即使造成富田緋色的人生完蛋的結果,也不關我的事──確實有一個這麽想的自己存在。


    隻不過,就是因為有人這麽做了,灰穀謙才放棄了更生。


    然後,我因此失去了家人。


    「我切身理解你的主張,也能接受,但是──即使如此,我仍必須挑戰你。」


    「我不懂你是什麽意思。」


    比津略顯不屑地說道。


    我一瞬間閉上眼,緩緩呼吸,接著一舉說道:


    「我一直煩惱著,我的家人被一個十三歲少年殺害。有很多人告訴我,『國家隻會保護加害者』、『受害者隻能自己尋仇』這樣;但同時也有人溫柔告誡我,『正因為少年不成熟,所以得要加以保護』、『複仇完全無法帶給你什麽,在天國的家人也不希望這樣』。從那天起,我就持續行動,有些加害者悔恨自己犯下的過錯,也有加害者完全不反省,持續犯罪。有些父母逃避民事賠償,但有些父母賭上自己的性命也要出來賠罪。我丟出了很多話題,複仇、和解、憎恨、更生、累犯、寬恕之類,我有這麽多問題,卻沒有得到任何答案。不過,我終於發現了一件可以說的事情。」


    我挺胸宣告。


    「無論要複仇,還是要寬恕,都必須先知道真相。」


    沒有人介入鼓譟。


    除了我以外的上百人,沒有發出任何一句話。


    「如果實名報導會把加害者逼上絕路自殺,但自殺的不是真正的犯人,就隻是空虛而已。如果沒有真相,無論是給予製裁還是定罪都沒有用。所以,我才會以恐怖分子的身分,站在你麵前。」


    複仇的對象不是富田緋色或灰穀謙。


    如果沒有揪出真正的幕後黑手,我絕對不會瞑目。


    我大聲說:


    「比津議員──雇用十七歲少年,策劃恐怖行動的人是你,對吧?」


    聽我這麽說,比津以嘲笑的態度說:「你有什麽根據?」簡直像不當我一回事般扭著嘴角。


    我緊緊握住菜刀。


    「爆炸案的執行犯說雇主的聲音跟你很像,現在他應該被逮捕,並說出完全一樣的證詞吧。」


    「就根據聲音很像?太亂來了吧。」比津搖頭。「你一邊說著真相不可或缺,但換成自己要做卻拿這種不確定的證據來貼標簽嗎?沒什麽好說的。」


    「我隻是提出問題。」


    「不精準的問題跟散布謊言沒有兩樣。」


    「說得也是,不過你也有說謊吧?」


    比津皺眉,臉上帶著不悅。


    「我跟你早就見過麵了,但你為何要假裝我們第一次見麵?」


    「因為我不記得。」他一副覺得怎麽這樣的態度主張著。「我說過吧?我一天要見上幾十、幾百個人,怎麽可能全部記住,要因為這樣就指控我說謊也太蠻橫。」


    「所以你意思是說,你不記得我?」


    「嗯,不記得,你該不會想要我拿出不記得的證據吧?」


    比津露出自知勝利般的笑容。


    這也是當然。


    一般來說,這樣會變成牛頭不對馬嘴的爭論。議員有沒有見過重要人物什麽的,常是新聞報導的內容。我從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變成追究此事的一方。


    「我當然不會要你拿出證據。」我搖搖頭。「這是當然,因為我才是提出證據的那一方。」


    我對梓下達指示。她依然保持因為被命令,隻能無奈配合的態度取出平板,播放出那段音軌。


    『安藤先生,你沒有實際看過,對著我訴說「為什麽少年法不會改變」時的渡邊篤人是什麽樣的表情。你應該很清楚這些不能隻說空泛表麵,受害者的應報情緒究竟是什麽樣的。無論是否正當,都應將輿論引導到重罰化的方向上,而這隻有比任何人更早開始追蹤渡邊篤人的你做得到。這次的案件,是能夠大幅度修法的絕佳機會。』


    梓挺出平板,我瞪著比津。


    比津睜大雙眼,洩出微微呻吟。


    「這是某周刊記者昨天跟比津對話的錄音檔。」


    這是梓從安藤先生那裏拿到的檔案。


    也是比津修二記得我的決定性證據。


    「這對你來說不太湊巧吧。去年九月在案發前與恐怖分子見過麵,隻會造成不良印象,所以想要隱瞞對吧。」


    我說著。


    「對你來說,我的存在就像是葬送政治生命的炸彈那樣。」


    分歧點在比津與我麵對麵時的談話。如果比津認同曾經與我見過一次麵,就換我無計可施了。


    「我看不起你那種即使扭曲真相、煽動輿論,也想要按照自己欲望修法的手段。」


    比津整張臉脹紅。


    「所以又怎麽樣?」比津拉大聲音,幾乎像是要罵人了。「隻不過說了一、兩個謊,就要把我當成罪犯嗎?結果這還是無法成為我雇用十七歲少年,並計畫了恐怖行動的證據,這兩件事完全不相關!」


    他說得沒錯。


    這是看穿我極限的精準指摘。


    「是啊……說到底,我沒有辦法找到明確證據。我也不希望把不必要的不良印象抹在你身上,造成事態混亂。」


    我垂下眼。


    我手上沒有可以更逼死比津的證據。


    結果我並沒有揭露國會議員瀆職的力量,這也是沒辦法。


    不過,已經夠了,即使隻有一瞬間,能讓比津動搖就足夠了。


    「我的要求隻有一點,請著手調查。如果我的說詞完全是空穴來風,要怎樣製裁我都沒有關係。請徹底調查執行犯與雇主之間的關係,挖出這場爆炸案的真相。」


    說著說著,眼淚流了出來。


    這不是演的,而是自然而然流下。


    「你在跟誰說話?」


    比津詢問。


    我從口袋取出智慧型手機。


    「我把這段對話內容,全部直播到網路上了。」


    比津張口結舌,似乎理解了一切。


    在比津出現於我麵前之後,我馬上開始直播。


    一定有超過幾萬的人聽到這段直播內容吧。


    我拚命呼籲這些人:


    「我說的事情詳細內容,都會刊登在《周刊真實》的網頁上。裏麵也包含了爆炸恐怖行動後你的言行舉止,以及恐怖行動執行犯少年的證詞。希望能清楚追查這之中的疑點,拜托了。」


    熱切的情緒湧上。


    我是恐怖分子,高聲主張我的要求。


    我要毀了這世界的一切。我自己將化為炸彈,炸飛這一切。


    已經無法停止了,我盡情大喊:


    「我想知道真相!我的祖母和妹妹被燒死了,但檢察官並沒有展開調查,隻因為執行犯未滿十四歲!檢察官就沒有介入,無法揭露真正犯人!我!想知道一切!我想獲得跟這個案件有關的所有情報!如果不是這樣!我無法繼續前進!複仇可以拯救人心?不要鬧了!現在的我甚至連複仇這個選項都沒有!重罰?別以為這樣就可以解決一切,即使加害者被實名報導,縱火執行犯會自殺!但如果不知道誰是真正的壞人,怎麽可以接受呢!」


    我作了好幾次、好幾次的夢。


    我想起了那一天。


    因為幸福而應該會成為特別回憶的那一天,但那樣的幸福從我手中滑落,惡意的一把火從我身上奪走了一切。我無法相信眼前的事實,我心中的某些事物壞掉了,我從根本上就是瘋狂的。


    「我的家人之所以被盯上,是因為妹妹去深山裏摘花,而目擊了這次恐怖行動使用的炸彈實驗現場的關係。犯人為了封口,隔天放了一把火燒光我家,那是我生日當天的晚上。」


    在慶生會結束的夜晚,家人熟睡之後,富田緋色放火了。


    從包圍周遭的火場中順利逃生的,隻有我。


    當我


    回過神,讓人無法前進的大火已經覆蓋了整條走廊。逃出時我相信實夕已經在我將逃去的地方,然而獲救的隻有我。


    危急之際我抓住的,隻有實夕送給我的雪花蓮花盆。


    「我妹妹因為想送我生日禮物而被殺了──」


    我重重喘氣,感覺喉嚨快要壞掉,且因為眼淚而看不清楚前方。不知道是否因為腦部過於充血,總覺得意識一片渾濁。


    公園所有人都保持安靜,一片寂靜無聲。


    沒有掌聲、沒有歡呼,也沒有叫囂。


    一片寂靜。


    我已經說出了所有訴求,不過還沒有結束。


    我用一隻手把梓拉了過來。


    我知道sat隊員登時緊張起來,他們壓低了腰,釋放出想突擊我的意識。


    約好的十分鍾已經過了吧,差不多該撤了。


    「我想知道真相。」我說完最後一句話。「這就是我的希望。」


    我輕輕放下擴音器,往前方拋出手機,這麽一來我所說的話,就隻有梓聽得見了。


    我在她耳邊輕聲嘀咕。


    ──梓,對不起,我果然還是無法實踐與妳之間的諾言。


    梓呻吟了些什麽。


    在她說些什麽之前,我用力推開她的身體。她的身體是那麽輕盈,輕易地離開了我。


    我把一直緊握的菜刀刀尖對準自己喉嚨。


    這是一種保險。


    實際上,現在的我無法確認究竟有多少人會聆聽我的訴求。


    以嘲笑這是罪犯所說的瘋話作結,也是很有可能發生的。


    如果是這樣,那就是最糟糕的結局,無法揭穿比津的暴行,灰穀謙則會被當作世紀兇狠罪犯逮捕,這麽一來,梓的人生就──


    隻是想像那悲慘的結局,我的眼淚就快要掉下來。


    不過,沒關係。


    如果是個十五歲少年在自殺之前表達的訴求,一定會有人願意聽。


    我是恐怖分子。


    直到最後的最後,我都必須作為一個炸飛世界的炸彈。


    周圍也察覺我的舉動了吧。


    我聽見警官的咒罵聲,sat隊員準備衝過來。


    我抬起頭,看見比津茫然而無力的臉龐,也看到安藤先生在群眾之中放聲大喊。


    梓頹坐在地上,睜圓了眼。


    當菜刀刺進喉頭的前一秒,一樣東西飄落到我手上。


    是雪。


    東京似乎降下今年首次的雪。


    這片白讓我想起梓所說過的話。她直到最後的最後,告訴了我有關雪花蓮的傳說。


    把顏色贈給雪花的溫柔花朵。


    她說得沒錯。雪花蓮在一片漆黑的黑暗之中,也帶給了我希望。雖然對我來說,它可能同時也象征著死亡就是了。


    若我的遺體如同傳說所示將化為雪花蓮,不知會有多麽美麗呢?


    我在握著菜刀的手上加諸力道。


    最後聽到的是呼喊我名字的梓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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