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編突然找我討論事情。


    希望我在案發一年過後,做一篇統整。


    案件應該是指渡邊篤人涉及的恐怖行動吧,就算他不說我也明白。安藤現在被認定是最早察覺案件真相,並協助渡邊篤人的記者,受到業界諸多注目,而總編當然不可能不利用這一點。


    安藤在自己的辦公桌前,回想一年前的事。


    ???


    渡邊篤人被無數警察包圍,表達了自身想法後,立刻釋放了梓。在那之後,他把原本對著灰穀梓的菜刀轉向自己的喉嚨,在sat阻止之前,他用菜刀刺殺了自己。


    震撼全日本的恐怖行動於焉告終。


    有好一段時間,各談話性節目都安排了特集報導。


    在那之後,追蹤報導渡邊篤人逮捕與身世的新聞節目源源不絕,但目標逐漸轉向比津。案發過後一個月,他所做出的壞事逐一揭露。


    相反的,渡邊篤人開始被當成英雄介紹。


    這大逆轉漂亮到讓人不禁傻眼。


    但很遺憾的是,世間似乎跟不上這次翻轉,仍有許多人認為炸彈恐怖行動的執行犯是渡邊篤人,甚至有人提倡渡邊篤人背地裏與媒體勾結的陰謀論。不過同時,渡邊篤人的粉絲網站也在網路世界一隅開張,打出犧牲自我阻止恐怖行動,並揭發幕後黑手的帥氣高中生之類的宣傳。


    有關渡邊篤人的傳聞,今後將會慢慢風化嗎?或者將出乎意料地擴散呢?安藤也不得而知。


    渡邊篤人帶來的影響其中之一,就是舉辦了要求修改少年法的遊行。


    真意外。


    安藤記憶之中從未看過要求修改少年法的遊行,這是非常罕見的示威行動。


    渡邊篤人的發言被直播到網路上真是做對了吧。他的聲音沒有透過大眾傳播媒體,而是直接傳到人們耳裏這一點,造成很大的影響。


    主辦單位表示遊行動員人數約莫三千,雖然絕對不算大規模遊行,但全國各地都有人到場聲援,今後人數可能還會增加。


    在發生爆炸案的新宿路上舉行的遊行,感覺非常優雅。


    他們沒有喊出類似廢除未滿十七歲罪犯死刑或廢除少年法之類的激烈口號,他們的訴求也不是比津所說的實名報導,而是要求擴大檢調單位介入少年犯案的範圍。這雖然同時包含重罰的意圖,但遊行喊出的是不同口號。


    「沒有真相、沒有更生」、「沒有真相、沒有和解」。這些,才是他們的標語。


    似乎引用了渡邊篤人所用的「真相」。


    這證明了盡管隻有一點點,但十五歲恐怖分子的訴求推動了世界。


    ???


    安藤麵對著電腦,輸入文字。


    「關於少年法修法的議論,雖然常會把重點放在實名報導與處分輕重這方麵上,但受害者團體想要的不是重罰,他們一直主張希望檢調單位介入,並明確出相關責任所在。w少年深切的話語,重新讓世間認知了此一主張。」


    這樣寫太生硬了吧,應該不會為大眾所接受。


    安藤思考有沒有吸引人的詞句,想起渡邊篤人說過的話。


    「小小的恐怖分子改變了世界。」


    標題就用這個吧。


    非常適合即使數度碰壁仍沒有停止行動,持續作戰的他。


    這下標題和文章的方向性就定下來了,但要吸引讀者還是不夠充分,需要一些跟渡邊篤人有關的新情報。


    安藤關掉電腦,伸展身子。


    沒辦法,隻能拿出點記者的樣子,乖乖用腳收集情報了。


    安藤於是聯絡了灰穀梓。


    灰穀梓在案發之後,搬到遠離關東地區的地方去了。


    安藤在咖啡廳等待,她準時赴約。不知是否無法平靜,隻見她忙碌地動著視線,或許因為這是一家普通的女高中生不會來的高級店家。安藤原本以為選擇座位間距離寬敞的店家比較理想,但似乎給她帶來不必要的緊張。


    灰穀梓先跟安藤示意過後,才坐到沙發上。她看了看菜單上的價位,開始確認錢包。安藤於是說:「妳不用介意錢,我請客。」


    「看妳這個樣子,應該不太習慣采訪?」


    「是啊。」灰穀梓說道。「哥哥被逮捕之後雖然有大量媒體過來,但搬家兩次之後,總算恢複平靜的生活了。」


    「兩次啊,真是辛苦妳們了。」


    「我想這一定還算好的。如果恐怖行動造成人員死亡,或者比津的行為沒有被揭發,我們不管逃到哪裏都會被追著跑吧。」


    現在媒體注意的是比津議員的刑事審判走向吧。


    感覺對執行犯少年的關心日漸淡薄。


    「在高中沒有被傳八卦嗎?」


    「不曉得。其實我重考高中了,今年春天才要入學,是比普通人大一歲才開始的高中生活呢。」


    她說明了目前的生活狀況。


    似乎在完全不熟悉的新天地,跟母親兩個人過得很順利。她一邊打工賺取生活費,一邊自修自習,雖然對即將在春天開始的高中生活有些不安,但也期待著能否交到新朋友。


    夢想春天即將開始新生活的她的表情明朗而平穩。


    已經不再帶有在廢棄工廠相見時那般冰冷的眼眸了。


    隨口聊了一些之後,安藤說道:


    「雖然這可能是妳不想回答的問題,但能不能告訴我跟妳哥哥有關的事?」


    灰穀謙在少年法庭因為情節重大而被移送並遭到起訴,而進入刑事審判環節,現在雖然仍在審判途中,但遲早會被判刑吧。


    灰穀梓臉上的表情沒了笑容。


    「我隻去見過他一次,他沒什麽精神,我跟他說媽媽擔心他的身體狀況,他隻有呻吟著回話。老實說,我不知道他是否真的有反省,我隻跟他說『希望你更生』,而他隻是點頭給我看,我也不確定他是不是真心的。」


    「更生啊。」


    「說實話,我真正的希望是他被關一輩子,不過應該不會這樣吧。今後我還是要麵對哥哥活下去。」


    灰穀梓輕輕把咖啡杯端到嘴邊。


    說起話來雖然有精神,但事情應該沒有嘴上說的那麽單純吧。


    灰穀梓微笑著說:


    「有時候我會被人投以憐憫的眼光。如果能丟下哥哥,自由生活就好了。」


    雖然沒有以憐憫眼光看她的意思,但情感似乎傳達給她了。


    安藤喝了一口咖啡。


    灰穀梓直直凝視著安藤。


    「並不是因為我是妹妹,而是我想這麽做。我不能逃避哥哥,我覺得我要好好想想怎麽補償受害者,這是隻有我才能做到的。」


    安藤一字一句不漏地將灰穀梓所說的內容寫在記事本上。


    結束采訪回到公司之後,覺得編輯部好像有些吵鬧。


    總編的位子附近擠滿了人。


    該不會又有什麽案子了?應該不是少年犯罪吧。


    靠近過去,編輯部裏所有人一起看向安藤,簡直像是期待安藤登場那樣。


    安藤回看他們,心想怎麽回事?一位同事邊說:「安藤先生,這個。」邊遞出一枚信封。


    上麵沒有寄件人姓名。


    安藤立刻打開,裏麵放了一張信紙。


    「能不能見個麵呢? 渡邊篤人」


    上麵以工整的文字寫著。


    這下總算知道為何編輯部這麽吵鬧了。


    沒想到他會主動來接觸。


    沒錯,渡邊篤人還活著。


    他的自殺以失敗告終。


    他確實拿菜刀刺向了自己的喉嚨,安藤也親眼看到菜刀刺中他喉嚨的瞬間。但是他的手停下來了,刀子沒有埋進喉嚨,就這樣被收押。


    在那之後,少年法庭給他下達的判決,是移送兒童自立支援設施。


    以十五歲的少年來說,這是很罕見的判決。


    渡邊篤人被隔離到遠離世間喧囂的場所了。


    那座設施位在遠離東京之處,從縣政府所在地再搭一小時電車之後,還要轉乘公車,靜靜地建在人煙罕至的山裏。從遠處望去,看起來很像一所普通中學。


    安藤在櫃台報上名號後,稍等了一下。雖然他沒聽說過可以和家人以外的人會麵,但應該是特別獲得了許可吧。如果是這樣,渡邊篤人應該相當受到員工信任。


    安藤想起,話說結果在那場恐怖行動中,自己還是沒有跟他直接說到話。


    盡管他見過比津、灰穀謙、灰穀梓等與案情有深刻關聯的人物們,結果還是一句話也沒跟案件的核心人物說過。


    是驚訝,因為安藤隻對他那充滿悲傷與憤怒的雙眼有印象。不過,現在的渡邊篤人臉上卻掛著爽朗笑容。


    「從少年犯罪受害者集會之後,我們就沒見過了呢。」


    「嗯,好久不見,你喉嚨的傷沒事了嗎?」


    「嗯。」他點點頭。「因為沒有刺得很深,隻有傷了表麵而已。」


    渡邊篤人提議邊走邊說,兩人於是在充滿自然氣息的腹地內緩緩散步。


    途中,渡邊篤人告訴安藤設施內的狀況。


    「設施有安排園藝時間。我們可以選擇自己想要種植的花卉,但相對的每天都要親自好好照顧。我原本就有想種的花,所以請人寄來給我。」


    或許他原本就喜歡聊天吧。


    他很開心地持續對話。


    安藤邊應聲,邊等待開口的機會。


    「我說篤人小弟,我有一件事得跟你道歉。」


    「什麽事?」渡邊篤人問道。


    「灰穀謙離開少年感化院之後,是我妨礙了他更生,我寫了報導之後,他就失蹤了。」


    在那之後,跟比津勾結上的灰穀謙,奪走了渡邊篤人的家人。


    盡管安藤沒有包庇灰穀謙惡行的意圖,卻仍覺得自己有一定責任。


    「我知道,梓有告訴我。」渡邊篤人的反應出乎意料冷靜。


    「所以,安藤先生你能否告訴我你寫出那邊報導的來龍去脈呢?我想知道一切。」


    「來龍去脈?」


    「無論是要原諒、要恨、要報複、要讓對方反省,首先都必須先弄清楚一切,才能做出決定。」


    「這很像你會說的話呢。」安藤笑了。


    「其實是裝模作樣。」渡邊篤人低頭致意。「『讓對方反省』這個說法有點囂張呢,對不起。」


    安藤盡可能詳細地說明了自己的女友和灰穀謙之間的關係。


    途中,渡邊篤人隻是默默地聽。


    一句話也沒說。


    等安藤全部說完之後,渡邊篤人才深深呼了一口氣。


    「我明白了。我能理解這一切都是謙的錯,但內心還是有種不舒坦的感覺。如果安藤先生沒有寫出那篇報導,或許就會有不一樣的將來。但是,因為我有求於你,所以我也不能太強硬。」


    渡邊篤人這時先停了一拍。


    「請告訴我,梓她好嗎?」


    「她在案發之後搬家了,案件的相關傳聞還沒有傳到新家所在的地區,目前平靜無事地過著生活。世人目前關注的對象不是灰穀謙,而是比津,應該也不會太糾纏她們母女吧。」


    安藤在那之後盡可能詳細地傳達與灰穀梓碰麵時的印象給渡邊。


    「這樣嗎,太好了。」渡邊篤人呼了一口氣。


    他顯得很高興地瞇細了眼睛。


    安藤問道:


    「你為什麽不直接聯絡她本人?起碼可以寫封信吧?」


    渡邊篤人應該知道灰穀梓搬家後的住址。


    但據灰穀梓所說,渡邊篤人連一封信也沒寫給她過。


    渡邊篤人歎了口氣。


    「因為我欺騙了她。」


    安藤一開始不懂他在說什麽。


    但看著他陰沉的表情就猜到了。


    「難道是你想要自殺那個?」


    「我沒有跟她說。」渡邊篤人自嘲般地笑了。「我從一開始就想死,因為我的家人都死了,隻有我活著這樣太卑鄙了。」


    這句嘀咕總算讓安藤放下了一直很介意的事情。


    就是渡邊篤人為何要對全日本洩漏自己的長相和名字。當然,他有想要盡可能確實地阻撓恐怖行動的動機,但不光是這樣,他似乎一直抱持著毀滅的願望。


    但他停下了自殺的手。


    安藤對渡邊篤人挺出菜刀的瞬間,拚命呼喊他名字的人有印象。


    「改變你的是灰穀梓嗎?」


    安藤繼續說:


    「我實在搞不清楚你和梓之間的關係,你們到底是朋友?報複對象?可以利用的棋子?妹妹的替代品?還是情侶?實際上到底是怎樣?」


    「我自己也不清楚。」


    渡邊篤人輕輕搖頭。


    「我無法原諒富田、比津、灰穀謙,應該會恨他們一輩子,甚至有朝一日可能會刺殺他們,所以這讓我變得搞不清楚梓到底是什麽。我是受害者家人,她是加害者家人,跟她在一起的時候,我的情緒很混亂。到了冷靜下來的現在,我就會想,她對我來說到底是什麽。」


    安藤差點要笑出來。


    他沒有潑冷水的意圖,隻是因為看到渡邊篤人出乎意料的一麵而放鬆了雙頰。


    「雖然我差點忘了,但你也是個青春期少年呢。」


    「當然啊。」渡邊篤人鬧別扭似地說。


    沒錯,渡邊篤人才十六歲。


    原本就是會煩惱該怎麽與他人相處的年紀,若對方是異性就更不用說了。


    「可是,你遲早會接受整形手術對吧?難道不會想趁現在這個長相的時候去見見她嗎?」


    「是這樣沒錯。」


    渡邊篤人抱頭呻吟。


    這是職員對安藤說明的事項。今後渡邊篤人將接受整形手術,而且也會改名。隻要配合青春期的身體變化,或許有可能以完全不同人的身分度過人生。


    「說得也是。」


    渡邊篤人以溫柔的聲音嘀咕。「……我果然還是想跟梓兩個人,一起抵達我們約定好的場所。」


    安藤拍了一下手。


    「好,我知道了。那你去跟職員說明,我去找梓來。」


    渡邊篤人「咦」了一聲,睜圓了眼。


    安藤拍了他的背。


    「她在設施外麵等著,她堅持要我帶她來,我拗不過她。」


    安藤因為好意跟梓聯絡時,她強烈地訴說了自己的希望。


    安藤也拒絕過一次,但她非常堅持,甚至打電話到《周刊真實》編輯部。在那之後不知為何跟剛好接到電話的荒川一拍即合,荒川也跑來跟安藤說情。結果,安藤隻能帶著灰穀梓一起來。


    但看來這樣的判斷沒錯。


    設施職員以特例方式許可兩人會麵。


    在外頭等待的灰穀梓仿佛等不及似地奔了過來。


    灰穀梓立刻跑到了渡邊篤人跟前,渡邊篤人尷尬地垂下了眼。


    在那之後,兩個人並肩而行,走到長椅邊坐了下來。


    一開始兩個人對話起來還扭扭捏捏的。


    然而聊天的聲音愈來愈大,兩人也都露出了笑容。


    安藤在意他們聊天的內容。


    但他也覺得不要偷聽比較好,不禁苦笑。


    他沒想過要介入兩人之間,於是決定遠遠觀望就好。


    兩個人持續快樂地聊天,後來一起看向花圃。


    那是渡邊篤人栽培的花朵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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