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為這段日子會很難熬,然而玄蒼自那之後,絕口不再提及周自橫這個名字。


    姻姒無處訴說,每日又有浮台瑣事需的及時處理,消沉幾日後終是覺得多想無益,索性也就將這份心悸徹底隱藏起來。得閑時她傳喚之前被俘虜的獸人,詢問海澤近況,兜兜轉轉,欲言又止多時,始終沒有問出口一句有關東商君的事情。


    玄蒼琢磨透主上心思,斟茶時佯裝隨意提了句:東商君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


    語罷,他竟能夠覺察姻姒屏住了呼吸,捧著茶盞的手都微微顫抖起來,無比專注地等著那些獸人口中的答案——碰上關於那個男人的事神色就會變得不同於尋常,從小養成的壞習慣,這麽多年來一點都沒有改觀。


    姻姒一直覺得,玄蒼的定力很好——好像比她多活了幾萬年,看多了浮世變遷,修煉得更加入定一般。不過換句話說,這種事也得看時機,好比她聽見東商君殷肆的名字會莫名心跳加速,血管噴張,玄蒼看見任何一間淩亂不堪的房間,洗刷幹淨的碗盤上出現一塊汙穢而表現出的不自在反應遠遠比她激烈得多。


    “可我們並未見到東商君啊。”獸人們麵麵相覷:身為戰俘,受到敵軍禮待已然受寵若驚,又不是國家重要領導人,哪裏還有執掌海澤的大神親自接待這種說法?


    “聽說,那幾日東商君恰巧去了塵世辦事,所以一直到被釋放我們都沒有見到他的人。”其中一人小聲嘟囔,“我們都很想見一見那位大人呢,能跟娘娘相提並論的神明,一定是……”他在西參娘娘臉色由白轉青之際適時閉上了嘴。


    相提並論啊,浮台子民尚且如此認為,恐怕在諸眼裏,自己是遠遠不及殷肆的罷?姻姒輕不可聞歎了口氣,揮手示意他們離開。桌案上燃著幽幽蘭草熏香,心不在焉翻看了晌午呈來的卷宗,提筆批閱完畢,她這才重新喚了玄蒼,“今兒是什麽日子?”


    “已至初一。”白發男子畢恭畢敬回話,“是時候去見勾陳帝君了。”


    *


    姻姒曾受命於父親,需的與東商君一同輔佐勾陳帝君殷澤治理扶桑,此生絕無二心。前任西參君離開浮台已久,她一直將此等教導銘記於心,多年來不遺餘力地在頂頭上司麵前扮演一個黑臉臣子的角色。


    每月初一,便是去折磨當年那個奶聲奶氣小男娃的歡樂時光,啊不,是覲見。


    可惜的是,奶聲奶氣白白胖胖這種形容詞恐怕隻能用在兒時的殷澤身上——有件事姻姒一直想不明白,你說這白花花好端端的原味牛奶,一晃幾萬年,怎麽就變成巧克力口味了呢?反正她就這麽看著殷澤越長越高,越長越帥……越長越黑。


    所幸基因到底是好的,就算稍微黑了點,殷澤的樣貌身段到底不差,前任勾陳帝君殷笑天在天之靈想必也得以欣慰——曾幾何時她也擔憂過,萬一殷肆也與他弟弟一般黑……不過轉念一想,若是那個男人的話古銅色肌膚倒是也挺有男人味,於是就嗬嗬嗬地傻笑出了聲,好似在揣測著自家的寶貝。


    要相信,對東商君膚色有嚴重好奇心的神明扶桑之上絕不止她一個,西參娘娘很快便從見過東商君的其他神女口中得知,殷肆和殷澤兄弟二人完全不是同一個色調,並且一直如此。


    這她就放心了。


    至少,殷肆那個家夥還沒有在不曾見過她的情況下私自改變畫風。


    屏星道。


    東商西參,永不相見。即便是共同覲見同一位帝君,也要不辭辛勞地將通往殷澤正殿的回廊格成兩邊,隔著一堵冰牆,分成兩個世界,左迎東商,右接西參——她來,他便走;他走,她才來。


    姻姒今日穿得格外隆重,亦難得地畫上精致妝容,攏起流雲袖撫摸透著寒氣的鏤花冰牆,暗灰色如同鏡麵般的牆麵折射出她琥珀色的眸子,她看見自己眼中凝著越來越多的失望和一絲絲對一個人的念想,不過是去塵世幾日功夫,就好像曆經了滄海桑田,再也不似從前。


    她暗忖著這堵牆當真是巧奪天工,美得想叫人……將牆砸爛推倒。


    “勞煩西參娘娘再此多候片刻,東商君他……還沒有離開。”一聲甜美的聲音將她的思緒拉回來,特意前來接待她的百花仙子回身望一眼屏星道,歉意地笑笑,又與侍奉在姻姒身後的玄蒼道,“天狡大人也請等一等。”


    無礙。姻姒點點頭道,繼而又想起什麽,“東商君可是有重要事情在於勾陳帝君商議?”


    “這我便不知了。”百花仙子搖搖頭,“隻是東商君前些時日去了趟塵世,想必碰見什麽好玩的稀奇的事兒,一樣樣在說與帝君聽忘了時間罷?西參娘娘也知,東商君與勾陳帝君兄弟情深,一月不見,兩人間自然有許多話要講的。”


    “他……也很喜歡在塵世中遊曆嗎?”眸中漾起一絲驚喜。


    娘娘。玄蒼低低喚了一聲,示意她冰牆的另一邊已經響起了腳步聲。


    姻姒輕咳數聲,匆匆結束與百花仙子的交談,雙手交疊擱在身前,盡可能以一個優雅的姿態往前走——即便知道隔著一堵冰牆,他根本看不見她。


    她甚至有點享受與那個男人擦肩而過的瞬間,那是兩顆星辰最近的距離。


    殷肆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她屏住呼吸望過去,冰牆之上隻映出一個淺而模糊的影子,不知為何,心中柔軟一處莫名浮現出周自橫的影子來,他從南坪的那座橋上悄然離開,越走越遠,最後融進夜幕之中,變成了同樣淺淡影子,最後消失不見,仿佛從未來過。


    眼見那影子交錯而過,她忽然著魔一般抬袖作挽留狀……隨即停下步伐,輕喚了一聲,東商君請留步。


    玄蒼怔了怔神,略顯驚愕地立在原地;冰牆另一邊的男子亦未曾料到,躊躇了片刻,還是沒有將步子邁出去。東商西參兩位大神對峙數萬年,自姻姒的父輩開始,便從未有過一次正式交流,如今姻姒的這聲招呼無疑是驚蟄天的一道春雷,開啟通往新世界大門的一柄鑰匙。


    殷肆站定,靜靜等候著女子接下來要說的話。


    姻姒深吸一口氣,平靜道,“上次沙海一戰,多謝東商君大人不記小人過,放我浮台臣子一條生路,隻是十三年後沙海將吞沒我們的家園,恕在下不才,千思萬慮唯有引詔德泉水才能助我浮台渡過此劫——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望東商君作一英明決定,允得更多人一條生路。”


    她已是極致,努力不卑不亢、雲淡風輕地說出這番話。


    可是沒有回答。


    她分明聽得殷肆的腳步聲因她呼喚停止,可當她鼓足勇氣撇開規矩直截了當說出一直以來纏在兩人間的心結,他卻遲遲不給予回答,甚至連一個細微的聲音都沒有發出來。


    “如果東商君願意的話,能否將詔德泉讓與浮台?”她聲音愈揚,琥珀色雙眸中滑過一絲殷切,“我願意用任何東西來交換,隻要能夠緩解十三年後沙海所帶來幹旱,我可以……”


    冰牆後的男子發出低低笑聲。


    那聲音有一點耳熟,卻似乎又想不起在哪裏聽過。


    不回答便不回答罷,至少比他正麵回絕她的請求要令人舒心得多;雖然有一點點遺憾,仍舊聽不見殷肆的聲音——有點可笑呢,枉自己一時衝動做出如此欠思量的舉動。後來的一段時間裏,姻姒也有琢磨過:為什麽之前幾萬年裏她都沒有過這樣的一時衝動,而偏偏在不怎麽愉快塵世南坪城一行後就有衝動了呢?答案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因為被一個男人狠狠戲弄了,索性也就期待著另一個人能改變些什麽。


    學會破罐子破摔的女人當真可怕,她們總能找到令世界豁然開朗的方法。


    “冒犯了,東商君。”說罷,姻姒若無其事地繼續往前走。


    而冰牆的另一側,也重新響起了腳步聲。


    *


    對於姻姒主動向東商君搭話這件事,玄蒼什麽也沒說。他與她相伴這麽多年,對那女人的脾氣和行事作風也算是摸透了九成,而獨獨不算清楚明白的那一成,多半是有關西參娘娘的私人感情問題:比如說戀愛之花胎死腹中的周公子,比如說戀愛之花被掐死在繈褓中的周公子,比如說戀愛之花早產夭折的周公子,以及……戀愛之花種子還沒有播種到泥土裏去的東商君。


    在他看來,被殷肆以沉默對之的西參娘娘此刻心情一定不怎麽好受。


    然在臨近勾陳帝君正殿時,女子一直板著的麵孔忽然就明媚起來,胸口因為激動起伏不定,轉身對他笑道:嘿嘿嘿嘿玄蒼玄蒼你看見沒剛才我和東商君說話了誒。


    白發男子喉頭一動,想了想,又想了想,決定不告訴自己的主上她現在的樣子十分蠢。


    “娘娘想說的……應該遠遠不止那些罷?”他眼一垂,似笑非笑。


    “如果第一次開口說話就罵人,似乎有點不太禮貌。”


    玄蒼微微挑眉,“所以說,娘娘是想從今往後在屏星道上與那位大人隔著一堵冰牆交談?”


    姻姒偏過頭,“有問題嗎?”


    “沒有問題。這種事情自然是隨娘娘喜歡,玄蒼又豈能置喙?‘東商西參永不相見’說到底不過是流傳在扶桑間的一句說法,即便有一天你們二人真的無意間遇上,旁人也說不出什麽不應該,一切隻要娘娘覺得邁得過心頭那道坎……”玄蒼說了很長一段,末了才幽幽笑一下,“不過在勾陳帝君這裏的還是得注意言行,否則……”他深深看了她一眼,“……會上第二天扶桑快報娛樂版頭條。”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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