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鬧繁華的南京西路,在建中的上海嘉裏中心的斜後方有條不起眼的小馬路,屬於銅仁路的一段。馬路很短,短到一眼能看到頭,而那端就是車水馬龍的北京西路。


    十裏洋場,歌舞升平,燈紅酒綠,曾經的法租界,上海人心中真正的“上隻角”。


    拐彎向裏,過了愚園東路,就能看到白牆鐵欄,宏偉西化的私家花園。在其綠色的門牌下赫然掛著兩塊更大的牌子,一書“上海市政府曆史保護建築”,二寫“xxx故居”。這種地方的這種房子,隨便鬧個鬼,也都是些永垂不朽的名鬼。


    黎糯哪怕隻是個學生,對於老洋房的珍貴性還是略知一二的。在房地產市場,這種老洋房一律被稱為“掛銅牌的房子”,屬於稀有商品、高端物業,售價需要用手指頭點著位數來數,個、十、百、千、萬……最少最少也要數到八位。至於麵前的這座由一幢主樓、兩幢副樓和偌大草坪組成的花園,她連想都不敢去想價格。


    她按響了銅製大門上的門鈴,靜候了片刻,大門自動緩緩打開。


    穿過兩側地燈映射下的碎石小路,繞過清清一彎人工池塘,便來到了雕有雙獅佇立的主樓門前。


    不是第一次來了,可戰戰兢兢的心情從未消失過。


    回望一眼綠意盎然的花園,她每每都會情不自禁地感歎,醫生做到這個份上,哪怕被反動軍閥天天灌辣椒水坐老虎凳,也值了。


    笑話,誰敢對這房子的主人用刑?


    房子的主人正是嶽老嶽益人。


    嶽老何許人也?在坊間家喻戶曉,在醫療界更是如雷貫耳。現任中國工程院院士,首批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學者,上海中醫藥大學、上海中醫藥研究院、c大醫學院終身教授,博士生導師,國內外多所知名大學客座教授,上海市衛生係統高級職稱評定委員會主席,中醫世家嶽氏內科第十二代傳人,國醫大師,全國名老中醫,中醫內科權威,被境外媒體譽為“滬上第一名醫”、“南嶽北林”中的“南嶽”。


    說得那什麽點,就是個一旦駕鶴西去,必然引起全媒體通報,領導人一眾到場的厲害角色。


    就是如此厲害的角色,此時正立在門邊盈盈地朝她招手。


    黎糯手捧蛋糕,恭恭敬敬一個鞠躬:“嶽爺爺好!”


    彎下一半的身子被蒼勁有力的手扶起。


    精神矍鑠的長者聲音在耳邊響起:“黎糯啊,算你長大了,還學會客氣了啊。”


    她抬頭,如蒙恩寵般感動,雙手奉上壽誕蛋糕,忙不迭道:“嶽爺爺,您喜歡的凱司令奶油蛋糕。”


    老人家都會有些不同程度的固執。像黎糯的奶奶,生前就不喜歡喝飲水機裏的水,一定要親自用水壺在煤氣灶上燒開;又比如她爺爺,認為熱水袋會燙傷人,大冬天成天抱著隻古董級的手爐,一直陪伴到他去世那天。


    嶽老也是這樣,在她的記憶中,嶽家的甜品永遠隻有凱司令,嶽老的生日蛋糕也永遠是凱司令的,且不是鮮奶蛋糕,而是稠厚滑膩的老奶油蛋糕,入口滿嘴的兒時味道。


    嶽老接過蛋糕,笑著讓黎糯進門。


    原以為迎麵而來的會是高朋滿座的場景,不想整整一幢主樓隻有嶽老和保姆在。


    嶽老看出了她的訝異,解釋道:“壽宴已經擺過好幾場了,可煩死我咯,所以今天晚上我說我要清淨,便沒人再敢來了。”


    可是,太清淨了。


    她問:“伯伯們呢?還有哥哥姐姐呢?”


    嶽老兀自拆了蛋糕的包裝,讓保姆切了一大塊遞給她,一一作答:“領導們自然是各忙各的。當歸值班,黃芪還沒下台,茯苓在北京沒回來。”


    嶽家的後代各個都是醫學或相關領域的精英。兒輩的三子,一個是市衛生局局長,一個是c大醫學院二附院院長,另一個是c大遺傳學的教授。孫輩中兩個孫子皆為醫生,最小的孫女尚在a大醫學院求學。


    “這群小的都太有出息,太有出息就不孝了,不提也罷。”嶽老無奈笑笑,點燃了一支煙,抽了口,又悶悶咳了兩下。


    問她:“說說你吧,現在大二了吧?在學些什麽呢?”


    “係解、組胚、細生、生化……”她報著課名。


    嶽老頷首,“覺得哪門課最難學?”


    “額……”她頓了頓,決定實話實話,“醫學英語。”


    話音未落,保姆走回客廳,向嶽老報告:“嶽老,您的小孫子回來了。”


    “讓他過來。”嶽老掐滅了沒吸幾口的煙。


    隨著毫無拖遝的棉布拖鞋聲,一名身著筆挺白襯衫、黑西褲的年輕男人徑直走至嶽老身邊,順手將挽著的黑色西服交於保姆手中。


    黎糯忙起身,剛想張口稱呼,就見嶽老揮了揮手,讓她免了禮節。


    她將話吞進肚子,揉了揉衣角,方拘謹地又坐下。


    年輕男人側對著她。他背後的白襯衣有兩灘汗漬,布料貼於皮膚,看著就覺熱。


    他想必是走回來的,她暗暗打量。


    他說:“爺爺,生日快樂。”


    一句話讓黎糯下意識往沙發深處縮了縮,將外套合攏以抵禦寒氣。


    磨蹭了片刻,她瞅瞅手機上的鍾,又站起身來,向對麵的兩人施禮告別,“嶽爺爺,時候不早了,您早點休息,我先告辭。”


    “黃芪,”嶽老同意後,拉住他孫子,“你去開車送送黎糯。”


    “我沒記錯的話,她們的醫學英語是你上的吧?黎糯說難呢,你就看著私人關係上給她補補。”嶽老補充道。


    年輕男人微一點頭,轉身離開,黎糯忙亦步亦趨跟上。


    嶽家的車庫位於東側副樓邊,總共五個方塊。最裏麵的那塊常年被一大坨廢物占據,外邊的那幾塊平日會停有領導伯伯們的奧迪,而現在它們公務在身,全無蹤影,隻剩下了廢物旁的唯一那輛——學校配給嶽老的商務車。


    黎糯在車庫前駐足,真心讚揚嶽老的低調為人。


    不想男人從她麵前揚長而去,直接走至角落的廢物邊,揚手將罩於其上的灰布一撩。


    她直接傻了眼。


    她真的以為那是堆廢銅爛鐵,或是空瓶舊報紙神馬,可原來它的真麵目竟然是輛騷包無比的跑車!


    怔愣間,男人早已坐進駕駛位,朝她不客氣地鳴響喇叭。


    她猶豫了下,還是乖乖上車了。


    黎家離嶽家遠著呢,得換兩輛地鐵加步行半小時。有車不坐,除非腦殘。


    上車,係保險帶,啟動,駛出大門。


    跑車行駛著,狹窄的車內空間,寂靜無聲。


    她怕冷場,但此時此景她更怕被冷死。如果他真開口替她“補習”醫英,明天的早新聞會不會報出一條“妙齡少女秋日詭異凍死街頭”的奇聞……


    轉向窗外,頭猛然膨脹。


    黎糯同學雖然成績一直不錯,可不多才不多藝也不愛出人頭地,打小沒渴望過也沒受過萬眾矚目的滋味,此時此刻突然發覺路上行人的視線焦點都落在她的身上,哦,不對,是這輛車的身上,忽的一哆嗦。


    轉念想起這般高端的車,其車窗一定已經過處理,由外向內窺不出個所以然,便又放寬了心。


    她忽然笑了,“一葉障目”這個詞,可不可以這麽用?


    沉浸於胡思亂想中,以至於她連跑車下了高架,開往何方都沒有注意。


    年輕男人冷不防地吐出一串土星語。


    “什麽?”沒聽清,她忙轉頭問。


    “pseudomonas aeruginosa。”


    眼睛眨啊眨,她的大腦還沒切換到拉丁頻道……


    三秒後,猛然似受外力強烈一推,眼前的世界不真實起來。


    跑車以至少200碼的時速狂飆,伴著瘋狂轟鳴的引擎聲。黎糯已完全慌了神,除了張口欲驚聲尖叫,再也沒有第二個選擇。而身邊的男人則愈發淡定,表情和坐在人力三輪上無異。


    飆了半晌,意猶已盡,一腳刹車,火花四濺。


    黎糯此時的麵部表情,猶如活見鬼,張嘴瞪眼,驚恐得已無法出聲。


    她不是個膽大的人,極限隻是旋轉木馬,一切高速類遊藝項目與她絕緣。今晚這個便宜蹭的喲,差點把她的小命給送了。


    好不容易恢複了心跳,她連滾帶爬地摔出車門,手腳並用地摸到一顆樹邊,“哇”的一聲,將方才入肚的壽誕蛋糕翻江倒海地嘔了出來。


    嘔完,虛脫無力,席地而坐。


    靠在樹幹上,大腦放空,直直望向遠方的天空。


    她從來不知道,上海的天空也能看到如此清晰的星星。


    細碎的秋風撫觸樹幹,拂下窸窸窣窣一地的樹葉,近處的繽紛而落同遠處的點點星辰遙相呼應,相稱美好。


    偶有一片降到她的臉上,涼涼的,仿佛還濕濕的,卻意外愜意。


    可是,這周圍是不是空曠了些?


    意識回歸,黎糯跳了起來。


    這男人究竟把她帶到了哪裏?


    三步並作兩步回到副駕駛,隻見他雙臂環抱胸前,仰麵閉目養神,一副氣定神閑的樣子。她一下點燃火苗,簡直想捂住他的鼻孔嘴巴,生生憋死這個煞神。


    可惜她不敢……


    正想問他身在何方,不料他先開了口。


    “pseudomonas aeruginosa。”嘴巴一張一合,眼睛仍然閉著。


    “嗯?”懵了。


    “什麽意思?”


    “啊?”徹底懵了,“額,我想想……”


    他頓時坐直身板,伸手欲發動引擎。


    黎糯驚叫:“等一下!”


    “我想起來了!綠膿杆菌!”


    以前看過的文章說,人類的潛能是無限的,尤其是千鈞一發之際更能爆發超出想象的能量。果然,她真就小宇宙爆發了。


    跑車終平速將她送至小區門口,她狗腿地道過謝,忙往外滾。


    在車門即將關閉的一刹那,男人總結陳詞般說道:“所以說,運動可以刺激腦細胞生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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