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個禮拜一,是我十七年的人生中受到最多矚目、收到最多祝福的一天。


    「恭喜你,大輝。」


    「我看到遊樂園勇者遊戲的照片囉,真田和藍本果然在交往。」


    「你跟那個藍本合作無間耶。和交往十年的情侶一樣配!混帳東西!」


    「是誰先告白的呀?真田同學嗎?還是藍本同學?夏天的沙灘排球大賽你們也是一起參加耶。」


    「那個時候真田同學用公主抱抱走藍本同學。該不會那就是契機?」


    「優勝獎牌是為藍本同學拿的嗎?好浪漫!」


    「那個藍本露琪雅和同年級的男生交往雖然很驚人,如果對象是你這種不會動搖、深不可測的家夥,倒是可以接受,不如說很適合藍本吧。」


    「嗯嗯嗯,藍本同學也有種外星人的感覺,偶爾會不曉得她在想什麽。真田同學應該能跟她處得很好。」


    今天早上到學校後,在走廊跟教室都是這個狀況。


    昨天我跟露琪雅組隊(不,事實上我們並不是同隊)成為勇者時拍的影片,似乎傳到了遊樂園的官網上。


    還貼心地附上「最強情侶!」、「愛的勝利!」之類的標題,害我很想問遊樂園的人在搞什麽鬼。


    尤莉卡高中的學生看到那個影片,又去告訴其他人,事情轉眼間傳了開來。才過一個晚上,影片的存在就人盡皆知。


    上學期傳過我跟露琪雅牽手回家的流言,不過這次還有證據,導致事情鬧得比當時還大。祝福、嫉妒、驚訝的聲音不停傳來,一副我們倆確定在交往的樣子。


    我冷靜地試圖否定,然而──


    「別害羞啦~」


    「對呀,全校都知道了。」


    隻會得到學生們溫暖的目光。


    聽說我和露琪雅發表交往宣言(!)的小笠原忍,也在下課時間特地跑來我班上。大概是因為在其他班級害他覺得不自在吧,小笠原坐立不安地說:


    「你馬上就去跟藍本同學約會了呢。我也看了那個影片,你們非常相配,看起來感情超好的喔。」


    他誠心為我們高興。


    此外,因為暮林的事和露琪雅起過爭執,在沙灘排球大賽上與美園組隊,妨礙我們獲勝的管弦樂社的雛崎弓華,也握緊小小的拳頭,豎著眉毛從走廊對麵走過來,停在我麵前,用像要甩亂那頭卷發的氣勢抬起頭。


    然後用水汪汪的大眼瞪著我,突然破口大罵:


    「你、你竟然跟藍本同學交往了,大爛人!你們果然是同類。你這種人,真的跟藍本同學,超超超超配的!」


    我不太懂雛崎想表達什麽。


    說我和露琪雅很配,是在祝福我們嗎?


    可是她神情僵硬,眼眶含淚,臉也很紅,看起來不像來祝賀人的。


    「藍本同學是隻母螳螂!會把公螳螂的頭喀吱喀吱吃掉!你最好也被吃掉。」


    我之所以皺起眉頭,不是被雛崎搞到不開心,而是因為不曉得她有何意圖,雛崎的臉卻越來越紅,大叫「我、我隻是來跟你說這些話的!」快速大步走過我身旁。


    雛崎到底要幹麽?


    是專程來告訴我露琪雅是母螳螂這種顯而易見的事嗎?


    可是我們不會在一起,所以會被露琪雅吃掉頭的男性另有其人。


    而且我也有女朋友。


    想到那個人時,我看到她目光哀戚,默默站在走廊的轉角處。


    窗子學姊……!


    我的戀人縮著纖細肩膀,黑色的眼睛閃爍淚光,畏畏縮縮、缺乏自信、提心吊膽地注視我。


    早上我已經用line跟窗子學姊說過這場騷動遲早會平息,叫她不要放在心上。


    『嗯……』


    『畢竟不能跟大家說其實露琪雅同學在跟暮林老師交往。』


    『我相信大輝。』


    窗子學姊傳來的訊息是這樣的。


    然而,我知道窗子學姊是無論如何都會在意這種事的女性,也認為實際上她應該非常不安。


    昨天我和露琪雅在勇者之間一起拔劍,被誤認為情侶的時候也是。我們倆重獲自由,板著臉走下舞台後,她跟暮林一起恭喜我們。


    大輝,你好厲害喔。


    你和露琪雅同學好有默契。


    大家把你們看成一對也沒辦法,而且要是在台上否定,會掃大家的興吧。


    她和暮林互相讚同,開朗地說。


    可是窗子學姊的語氣、笑容都很僵硬,顯然在勉強自己。


    這次一定也一樣,雖然她回我「我相信大輝」,她八成完全放不下心,內心充滿不安……


    我正準備走向窗子學姊時,後方傳來其他女學生的聲音。


    「看,是藍本同學。」


    這個瞬間,我心跳漏了一拍,有種背部繃緊的感覺。


    露琪雅在我後麵?如果我現在回過頭,如瀑般的金發和天青石色的眼睛,會取代窗子學姊惹人憐愛的黑發與黑眸映入眼中嗎?


    「討厭,藍本同學往真田同學那邊走過去了。」


    「我們遇到傳聞中的情侶了?」


    旁人的竊竊私語越來越興奮。


    我沒辦法回頭。


    窗子學姊哀傷、怯弱地垂下目光,快步彎進轉角。


    嚴厲的聲音緊接著傳入耳中。


    「你在發什麽呆?男朋友怎麽可以不去追女朋友。」


    講這句話的人不是露琪雅,是美園千冬。


    外表內向可愛──內心卻好勝倔強,講話直截了當的美園,不知何時站在我旁邊,微微鼓著臉頰,抬頭瞪著我。


    「還是說,你嫌弄哭一個人不夠,想讓窗子學姊也為你哭泣?」


    認識窗子學姊前,身為s的我選擇美園做為鑒賞及妄想的對象。我主動向美園告白,美園也說她喜歡我的下一刻,我低頭向她道歉,甩了美園。


    她是在指那個時候的事吧。


    美園答應我告白時,我腦中浮現的是露琪雅的臉。


    現在,露琪雅就在我後麵。


    即使我看不見她,也能從其他學生的竊竊私語及美園銳利的目光感覺到,露琪雅正在朝我接近。


    我該去追窗子學姊嗎?還是該站在這裏等露琪雅?


    想都不用想。


    「你比我想像中還多事耶。」


    我對美園碎碎念了句,衝出去追窗子學姊。


    彎進轉角後,我看見柔順的黑發及嬌小背影。


    她在走廊上小跑步,屢次差點跌倒,我追上她,抓住她的手。


    窗子學姊嚇了一跳,帶著泫然欲泣的表情麵向我。


    或許是因為我的臉色看起來很嚴肅吧,窗子學姊身體縮得越來越小。


    「跟我來一下。」


    我抓著她纖細的手臂向前走。


    「大、大輝,要去哪裏?」


    窗子學姊的聲音顫抖著。我沒有回答,開門走進廣播室。


    裏麵是隔音的,有一整套廣播設備。


    雖說是校內,被散發危險氣息的魁梧男子帶到完全隔音的密室,害窗子學姊惶恐至極。


    她站在冰冷的機器前,臉色蒼白。


    我向她深深低下頭。


    「對不起!」


    窗子學姊嘴巴微張,麵露驚愕。


    「雖然我也沒辦法預料到會發生這種事,我都有你這個女朋友了,還跟其他女人傳緋聞,害你不高興。」


    「不、不會的,又不是大輝的錯。」


    「不,都是因為我考慮得不夠周到,才會變成這樣。我之後的處理方式,就你看來應該會覺得不夠乾脆吧。」


    「我、我……相信大輝……」


    窗子學姊戰戰兢兢地說。


    「而且……是我拜托你不要跟學校的人說我們在交往的……」


    她眼中泛起淚光,陷入消沉。


    窗子學姊想保密的理由,是因為大家明明在幫花道社的朋友打氣,希望她的單戀得到回報,自己卻在途中先交到男朋友,講出來太尷尬了,再加上單純因為害羞,交往第一天她就紅著臉拜托我不要說出去。


    「……你特地送給我的幸運繩……我也從來沒……戴到學校過……」


    據說可以讓戀情開花結果的獎牌幸運繩,在尤莉卡高中是實現戀情用的有名珍貴道具。如果窗子學姊戴著它,肯定會被人逼問是誰送的。


    這件事也不方便告訴努力找人組隊參加排球大賽,以奪得獎牌為目標的朋友。


    考慮到窗子學姊的個性,我可以理解她會害臊,更重要的是與特別的人擁有共同的秘密,會讓我覺得很興奮,所以我並無不滿。


    然而,窗子學姊好像因為自己要求不要公開我們的關係,一直覺得很愧疚,現在她也一副後悔的樣子。


    後悔要是她常戴我送的獎牌,我和露琪雅是否就不會傳出這樣的緋聞。


    因此我認真地說:


    「那要告訴大家嗎?」


    「咦?」


    「告訴大家我的女朋友是你。」


    窗子學姊輕輕倒抽一口氣。


    我麵向機器,一個個開啟廣播用的開關。


    「大輝,你在做什麽?」


    她緊張地問。我冷靜回答:


    「你不介意的話,我現在立刻用廣播告訴全校我們在交往。」


    「!」


    後方傳來比剛才更大的抽氣聲。


    「我的女朋友是你,我不想害你不安。」


    我調整麥克風位置,提高音量。


    「幸運繩我隻有送你一個人,我的交往對象也隻有你。我要告訴大家。」


    我將手指放在最後一個開關上,準備按下去時。


    背部傳來柔軟的觸感。


    「不行!別這樣,別這樣,大輝。」


    窗子學姊從後麵抱住我,緊抓住我的手,用帶哭腔的聲音慌張地說:


    「對不起,大輝……!我、我瞭解你的心意了,所以,拜托你不要這樣。」


    她的手臂、手掌都是冰冷的,瑟瑟發抖。好像可以聽見她心髒劇烈跳動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我……我不會再愁眉苦臉……也、也不會再難過了。」


    微弱的聲音,令我的胸口基於對她的憐惜與罪惡感用力揪起。


    結果八成還是無法消弭窗子學姊的不安,這股罪惡感以及為此高興的嗜虐心,使我有點頭暈目眩。我心想「啊啊,我真是個殘酷的人」,挪開摟住我腰部的纖細手臂,麵向窗子學姊。


    她又抖了一下,像在擔心我有沒有生氣、有沒有不耐煩,害怕地對我投以不安的目光。我將她緊緊抱住,努力用最誠懇的語氣、最誠懇的心意──傳達給她。


    「我喜歡的人是窗子學姊。」


    我沒有對全校學生宣告,而是隻告訴窗子學姊一個人。


    掛在牆上的時鍾,顯示上課時間早就過了。


    我對被我的手固定住,動都沒辦法動,隻是在我懷中屏息以待的窗子學姊說:


    「你不明白的話,我來好好告訴你。」


    ◇  ◇  ◇


    我們蹺掉了整堂課,下課鍾一響,窗子學姊就率先走出廣播室。


    「我、我自己回去,就好。」


    她目光遊移,臉頰和脖子都紅通通的,走路搖搖晃晃。


    這也不能怪她,畢竟我講了一整節課的甜言蜜語給她聽。


    我抱著窗子學姊,一直對她說「我喜歡窗子學姊的頭發,又黑又柔順,還有股香味。我喜歡窗子學姊纖細雪白的脖子。喜,歡窗子學姊馬上就會變紅的可愛耳朵。喜歡窗子學姊的嘴唇,也喜歡你的眼睛、睫毛、眉毛、鎖骨、單薄的肩膀、意外豐滿的胸部、纖細的腰部、修長的腿、搖搖晃晃的走路方式」。


    「可、可以了……不行,別再說了。啊啊啊啊啊,不可以。」


    起初害羞到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的窗子學姊,從途中開始掙紮,離開我懷中用雙手遮著臉,癱坐到地上。但我沒有放過她,繼續認真訴說:


    「我喜歡窗子學姊的聲音。尤其是害羞得發抖的聲音最棒了。戰戰兢兢把想說的話吞回去,又努力把話說出來的模樣,也會使我心跳加速。放鬆時悠閑的說話方式也讓我身體酥麻。最喜歡你了。」


    最後,窗子學姊被我搞到氣喘籲籲。


    等她離開後,廣播室裏鴉雀無聲。


    我默默抿起嘴巴,品味這淒涼空虛的寂靜,在心中歎了口氣。


    之後想必會發生同樣的事。


    窗子學姊感到不安,我再去安慰、鼓勵她……


    這種微不足道的小問題,在情侶之間一定很常見。


    我也想過假如窗子學姊沒阻止我,我的交往宣言傳遍全校的話,之後會怎麽樣。


    假如窗子學姊沒抱住我,我肯定會毫不猶豫做出宣言。但想到之後會衍生出的各種麻煩,我隻覺得大腦和內心都涼到了穀底。


    同時,身體則像綁了鉛塊般沉重,我心想「真想蹺一小時的課」,拖著緩慢無力的步伐打開門,來到走廊上──


    「三分鍾前──窗子學姊紅著臉走出來。」


    沉穩冷靜的聲音輕輕竄入耳中,如瀑般的金發映入眼簾。深邃的天青石色眼睛直盯著我,形狀姣好的嘴唇微微張開。


    「兩位在裏麵玩得開心嗎?」


    下課後再從露琪雅的教室走到這裏,不可能遇得見離開廣播室的窗子學姊。


    也就是說,露琪雅也蹺了課,在廣播室附近等我們出來。


    應該是剛才在走廊上想找我說話,我卻跑去追窗子學姊,所以她跟在我後麵過來吧。


    我無奈地說了句「你真閑」,然後光明正大回答:


    「是啊,很開心。」


    露琪雅也用一如往常的冷淡語氣說:


    「是嗎?看來不用我操心囉。這就是所謂的『兩人跨過一道高牆,加深了羈絆』吧。」


    「嗯,沒錯。藍本啊,你那邊又如何?是不是和男朋友進展不順利,想來找我商量?」


    假如她真的在為跟暮林處不來而煩惱,露琪雅絕對會表現得跟沒事一樣,不會告訴我。我明知如此,還問她這個問題。


    露琪雅工整的眉毛動都沒動一下,酷酷地回答:


    「我們當然也進展得很順利,順利到我有心情好好鑒賞純平先生那純真可愛的模樣。他聽說我跟你去遊樂園約會完,去了看起來很有問題的旅館度過充實時間,我還懷了你三個月大的孩子,急得快哭出來了呢。」


    「去旅館還懷孕?連這種謠言都有啊?」


    「誇張到這個地步實在太假。沒人相信啦。」


    「我想也是。」


    我也沒心情聽見一個謠言就氣一次。


    露琪雅晃著閃亮金發轉過身,散發出彷佛時裝秀模特兒在走台步的帥氣氣息,美麗地邁步而出。


    「幸好你跟平常一樣,是個厚臉皮又惹人厭的人。我本來有點擔心你會不會因為這件事受到挫折,要解散鑒賞社……」


    我大大跨出一步,繞到露琪雅前麵。


    地板發出「咚!」的腳步聲,露琪雅被這個聲音和突然出現在麵前的我,嚇得睜大眼睛。我用力瞪著她說。


    「絕對,不可能。」


    我探出身子,把臉湊過去,斬釘截鐵地斷


    言。


    我不會因為這點小事退出鑒賞社,未來我也會繼續在放學後來到名為美術社的鑒賞社。我不會收斂下流的目光,也不會抑製悖德的妄想,我會偷偷摸摸卻又堂堂正正,繼續我引以為傲的社團活動,繼續當鑒賞社社員。我用簡短的話語告訴露琪雅,那個社團對我來說是不可或缺的地方。露琪雅眼中及嘴角都浮現笑意。


    有如冰雪融化之時展現在眼前的,柔和、無垢的早春景色。


    「這樣呀。」


    她隻有輕聲回了一句話。短短三個字,我卻能理解露琪雅聽見我這麽說,鬆了一口氣。我意識到她之所以來找我,之所以在走廊上偷偷等待上課還沒從廣播室出來的我們,一定也是因為在意那件事,想跟我確認。


    因為我們的想法總是一樣。


    因同一件事恐懼,因同一件事喜悅;注視同樣的事物,朝同樣的方向前進。


    以前是這樣,未來也一直會是如此。


    露琪雅走向前方。我也走在她旁邊。兩人一同前行。


    「話說回來,你選擇把窗子學姊帶進廣播室真高明。就s來說,廣播室y是萬萬不能少的。」


    「嗯,我也覺得沒有比那裏更好的地方。」


    「不僅是密室還隔音,根本最棒的環境。」


    「機器冰冰涼涼的也很棒。」


    「打開電源威脅對方『發出聲音的話會被大家聽見喔』也不錯。」


    「那真的不錯。總有一天我想再試一次。」


    「我也想試試看。」


    悖德的我們輕鬆愜意地持續悖德的對話。對我們來說,這是極其自然的行為。


    所以我們疏忽了。


    我和露琪雅都沒發現,自己犯了重大的失誤。


    沒發現有人看著表現得比情侶還要親密的我們,默默哭泣……


    ◇  ◇  ◇


    我跟露琪雅的影片上傳到遊樂園官網後過了一個月,進入十月。


    我們在交往的流言也平息下來,不會走在校內就有不認識的人對自己說「我看了那個影片喔」。


    盡管雛崎仍然會含淚瞪著我,美園也還是老樣子,動不動就跑來挖苦我,日子過得還算挺和平的。


    放學後我會到美術教室,把椅子朝向窗邊,坐在那裏邊捏黏土邊跟露琪雅聊天。


    我們倆都沒提議要再來一次共同約會。


    快要期中考了,大家都忙著準備,不過我們還是有分開來跟戀人約會了好幾次,在美術教室見麵時向對方報告。


    「藍本,最近怎麽樣啊?」


    「我們去看了鐵皮偶的玩具展。純平先生臉貼得離箱子超近,跟短褲少年一樣興奮得兩眼發光。你那邊又如何?」


    「我們之前去看布偶展。窗子學姊抱著當商品賣的歐卡皮鹿娃娃,表情超級陶醉。」


    接著會展開講述自己的另一半有多可愛的話題。


    露琪雅一麵和我聊天,一麵澆櫻桃盆栽。我對用那張如雕像般工整的側臉朝著我、拿紅色噴壺澆水的露琪雅說:


    「你不是剛剛才澆過?」


    「是嗎?」


    她冷漠回答。


    然後回去前又說「土乾掉了」,澆了一次水。


    她澆了那麽多次水,最重要的芽卻連頭都沒看見。


    周末不上課的日子,露琪雅好像也會特地來學校澆水。


    某天午休時間,我不經意地從外麵偷看美術教室,發現露琪雅又在澆水。她低頭看著連芽都沒冒出來的盆栽,天青石色的眼睛黯淡無光,令我倒抽一口氣。


    為什麽?為什麽露出那麽憂鬱的表情?


    我假裝沒看到擾亂心神的那一幕,走進美術教室跟她打招呼。


    「藍本,你來啦。」


    露琪雅猛然抬起頭,馬上恢複成充滿智慧與堅定意誌的女王般的她。


    「嗯。我來幫櫻桃澆水。」


    「澆太多似乎不太好。」


    「我知道。給獎勵的平衡跟時機也得冷靜分析才行。下次要不要幫它澆鹽水看看呢。」


    「櫻桃還有這種種法啊?」


    「沒有,我開玩笑的。」


    我說「這玩笑真難懂」。


    露琪雅也笑著說「對呀,不怎麽好笑」,跟平常一樣問我:


    「星期天我預計和純平先生去文藝複興時期的美術展,度過被裸體畫與裸體雕像包圍的下流時間。你們呢?」


    「我星期天要跟窗子學姊去看電影。好像是貴族大小姐因為和負責照顧馬的青梅竹馬身分懸殊,為這段戀情煩惱的老梗愛情故事。我看了下大綱,中段似乎有在馬廄辦事的劇情。」


    「真期待窗子學姊會有什麽反應。」


    「是啊。」


    露琪雅的態度及我們的對話都一如往常,足以讓我產生「剛才的憂鬱表情是不是我看錯了……」的錯覺。


    然而,我沒有告訴她,這個時候我跟窗子學姊之間已經出問題了。


    ◇  ◇  ◇


    星期日。我們約在電影院大廳會合,時值秋天,窗子學姊卻穿著清爽的連身裙,帶著柔和笑容出現。


    纖細的右手手腕上,係著附金色獎牌的海藍色幸運繩。


    由於在學校不能戴,我們在外麵約會或放學一起回家時,窗子學姊絕對會戴上幸運繩,靦腆地笑著秀給我看。


    ──沒戴在手上的時候,我也都會放在身上喔。


    ──聽說繩子斷掉的話,向幸運繩許的願望就會實現。所以我要常常戴它,讓繩子快點斷掉。


    窗子學姊紅著臉說。


    我問她許了什麽願,她臉變得更紅了,低下頭扭捏著小聲回答。


    ──秘密。等願望實現再告訴你。


    她可愛地叫我也許個願望,我說「這個嘛,希望能跟窗子學姊一直在一起」,窗子學姊聽了後又開心,又害臊,驚慌失措、坐立不安的。


    「大輝,讓你久等了。」


    窗子學姊向我低頭致意。


    「我也才剛到。」


    我已經去拿了事前訂好的兩張票,因此我們直接走進影廳。


    電影劇情如觀眾的心得所說,是老梗的身分差愛情故事,恩愛場景比心得中寫的更長更露骨,我本來以為會走重視氣氛路線,頂多用天色轉暗來暗示他們做了那檔子事,關鍵部分八成會省略掉,想不到男女主角全裸在馬廄的乾草上纏綿不斷,接吻聲參雜急促的喘息聲回蕩不去。


    坐在我旁邊的窗子學姊一下抬起視線,一下垂下目光,雙腿並攏,縮起身體。


    把燈打開一定可以看見她紅通通的臉。


    電影播完後她還在難為情,小聲跟我道歉:


    「那、那個……我隻聽說這是很適合約會看的浪漫電影……對、對不起。」


    「不用道歉啊,挺有趣的。(在色情的意義上)」


    「是、是嗎?那就好。」


    聽見我這麽說,窗子學姊有點錯愕。


    現在剛好是午餐時間,我們決定去窗子學姊喜歡的有機餐廳吃飯。


    我們坐在位子上聊電影的感想(不過窗子學姊隻會紅著臉扭來扭去,驚訝地「咦?」或「是嗎?」,幾乎都是我在說話)、聊期中考、聊窗子學姊的誌願。


    窗子學姊想讀理科。


    我還以為她肯定會去念文科,所以有點意外。她說她想當食品方麵的研究員。


    目標沒有放在太難考的學校,而是挑了幾間有想念的係所的學校考。


    「照目前這樣看來,應該沒問題。」


    窗子學姊是平常就會用功讀書的類型,既然她有空每個禮拜出來跟我約會,想必


    不用擔心。


    「大輝明年要修哪一組的課程?」


    「國立文科。」


    「不是理科呀。」


    窗子學姊低聲說道。


    跟我以為她會念文科一樣,窗子學姊也以為我會念理科嗎?


    「露琪雅同學會選國立理科吧。」


    這句話一說出口,窗子學姊就像覺得自己講錯話似的,神情憂鬱,露出非常僵硬的笑容解釋:


    「那、那個,我隻是因為你跟露琪雅很要好,想說你們會不會選同一組……沒有特別的意思。」


    遊樂園事件發生後,窗子學姊變得很在意露琪雅,會像這樣問我露琪雅的事。


    問完後一定會陷入消沉。


    她似乎不想讓我察覺,可是窗子學姊的情緒會馬上反映在表情,超明顯的。今天也一樣,我用與平常無異的語氣對垂著肩膀的窗子學姊說:


    「我和藍本確實氣味相投,但不是完全一致,感情也沒好到會商量好選同樣的誌願。再說誌願這種東西,不是看別人決定的吧。」


    「說、說得對。我明明比較大,卻一直從大輝身上學到東西呢。」


    她害羞地說,這個話題便到此為止。


    我和窗子學姊的問題,其中之一就是它。連露琪雅我都沒跟她說。


    窗子學姊太在意露琪雅了。


    好吧,那起事件才過了一個月左右,以窗子學姊的個性來說,這也不能怪她。


    而且另一個問題更棘手……


    吃完氣氛有點尷尬的午餐後,我陪窗子學姊去買東西,在購物中心閑逛。


    最近我跟窗子學姊在一起時,沉浸在悖德妄想中的次數大幅減少。


    窗子學姊湊向櫥窗看商品,白皙胸膛從襯衫領口露出的時候,或是柔順黑發散發出洗發精香味的時候,我還是會心跳加速,但不會像之前那樣冒出源源不絕的悖德妄想,也變得可以鎮定地與她相處。


    這正是我第二個──最大的煩惱。


    完全符合理想,又極有m資質的女友近在身旁,可以以男朋友的身分盡情鑒賞、妄想、欺負她,我卻沒那個衝動。


    以前隻要窗子學姊微微皺眉或整理好衣領,我就會小鹿亂撞、欲火焚身、身體瞬間發熱,害我忍得很辛苦。


    表麵上故作鎮定,內心卻在妄想下流事的悖德感,超讓人興奮的。


    可是現在卻這個樣子,難道我年紀輕輕就枯萎了嗎?這怎麽行!


    看到異性的m不會有不純念頭的s,哪能稱得上s。是牙齒被拔掉的失敗的s。


    我還想繼續當s。


    對了,我沒辦法對窗子學姊產生悖德妄想,會不會是因為我開始把她當女朋友珍惜?


    剛開始交往時之所以妄想得那麽厲害,努力想辦法掩飾,是因為我第一次交女朋友,太著急了吧。


    以前,我沒心力思考怎麽做才能讓窗子學姊高興。換成現在,就算去遊樂園,我一定不會逼她玩尖叫係設施,而是一開始就帶她到旋轉木馬或咖啡杯,慢慢逛遊樂園。


    這樣絕對不壞,也不代表我欲望枯竭。


    和窗子學姊的交往很穩定,隻要我對她的好感度繼續上升,應該可以湧現新的妄想。沒錯,會遇到這種問題,純粹隻是因為現在這個時期,適合維持修女與神父般的純潔關係。


    我在心中告訴自己,突然想到,不曉得露琪雅和暮林進展得如何?


    聽她在鑒賞社跟我報告的約會內容,好像滿順利的。


    但我一直默默將午休時偶而會看見的露琪雅憂鬱的神情放在心上。


    她用紅色噴壺幫櫻桃澆水,盯著遲遲不發芽的盆栽的眼神,看起來很憂傷。


    上次她露出這種表情,是在被暮林甩掉後。


    那個時候,露琪雅也顯得非常孤單。


    她現在是不是也跟暮林出了什麽問題……


    我心不在焉地想著,這時窗子學姊從旁邊叫了我一聲。


    「大輝。」


    我嚇了一跳,望向窗子學姊。


    「怎麽了?」


    「你沒在聽我說話對不對?」


    她皺著眉頭,一臉失落。被她用這種表情注視,害我沒辦法立刻故作鎮定,急忙道歉。


    「不是,與其說沒在聽,比較接近沒聽清楚……抱歉。你剛剛在說什麽?」


    「……我問你哪件好看。」


    窗子學姊左右手各拿著一件掛在衣架上的襯衫。這家店是賣女裝的服飾店,窗子學姊拿的好像是店裏的特價品。


    「大輝……你喜歡哪件?」


    她的表情異常認真。


    一件是有蕾絲的清純可愛風,另一件是v領的成熟性感風。


    「這件吧。」


    我沒想太多,指向性感風那件,屏息等待我回答的窗子學姊,眉毛垂得更低了,難過地說:


    「這樣呀。」


    為什麽要低下頭?


    不該選性感風嗎?


    清純風的襯衫確實跟窗子學姊挺搭的,穿起來想必會很適合。


    所以我才希望她穿跟平常不一樣的成熟服裝,看她害羞的模樣,這算不純念頭嗎?


    窗子學姊發現我心懷不軌,所以才會這麽難過地垂著頭?


    我好像還處於混亂狀態,無法厘清思緒。


    冷靜點。


    她難過我不是選清純風而是性感風的原因,恐怕是──


    露琪雅的臉浮現腦海時,一直垂著頭的窗子學姊,用微弱的聲音喃喃說道:


    「那個……暮林老師說。」


    暮林……?


    想到露琪雅的時候有人提到暮林,使我心跳加速。


    「暮林老師說……」


    窗子學姊重複了一次,然後一語不發。


    我胃都揪了起來,等待她開口,窗子學姊卻說「對不起。沒什麽……」僵硬地把襯衫掛回去。


    「衣服還是下次再買好了……對不起,你都特地幫我挑了。」


    她垂著眉梢,低頭說道。


    我語氣強硬地問:


    「暮林怎麽了?」


    話停在這種地方,反而會令人好奇。


    大概是因為我的表情和語氣都很嚇人吧,窗子學姊抖了一下,緊張地說:


    「那、那個……暮林老師好像說過,男人會挑自己想看女人穿的衣服。隻是這樣而已。」


    不習慣與女性相處的那個暮林,會講這種話嗎?會的話是在什麽時候?在什麽樣的狀況下?


    難道窗子學姊常跟暮林聊天?


    她和暮林很熟嗎?


    腦中不斷冒出疑惑,我想起上次四個人一起去遊樂園約會時,窗子學姊跟暮林聊得很開心,之後看見我和露琪雅回來都別過頭,一副做了虧心事的模樣──心窩附近緊緊揪起。


    很難想像她偏偏挑露琪雅的男友劈腿。


    然而,得知他們在我不知道的時候加深交情,並不怎麽愉快。露琪雅應該也會有同樣的感覺吧。


    「什麽時候的事?在遊樂園等我們回來的那次嗎?」


    窗子學姊身體縮得越來越小,或許是因為我追問的聲音聽起來很冰冷。


    「大、大概是我在學校走廊遇到他……跟他打招呼的時候……可是,我們隻有講幾句話,說不定是我記錯了。」


    她的回答模棱兩可。


    如果隻有講幾句話,怎麽會不記得對話內容?我腦中浮現這個疑問,但窗子學姊怕得整個人都縮起來,我便沒有繼續追究。


    仔細想想,放學後我也都會去以美術社為名的鑒賞社,跟露琪雅聊天,我卻因為窗子學姊和暮林說話而不高興,以男人來說心


    胸太過狹窄,同時也代表我不相信窗子學姊。


    我輕輕籲出一口氣,讓頭腦冷靜下來,改變話題。


    「我想去書店,可以嗎?」


    窗子學姊鬆了口氣,終於抬起頭,戰戰兢兢展露笑容。


    「嗯、嗯。我也有想買的書。」


    係著海藍色幸運繩的兩隻手牽在一起,我們在晴朗的秋日陽光下並肩而行,可是,有股黑霧在體內彌漫的感覺仍然揮之不去。


    假如窗子學姊會跟暮林見麵。


    露琪雅知道嗎?


    露琪雅憂鬱地幫櫻桃澆水,該不會就是因為這件事?


    是的話,暮林那家夥在搞什麽鬼。我感到一陣煩躁,內心燃起熊熊怒火。


    ◇  ◇  ◇


    隔天放學後。


    我走向美術教室,猶豫要不要問露琪雅暮林和窗子學姊的關係。


    我皺著眉頭「唔唔唔……」沉吟。


    如果問她,很可能就能知道露琪雅為何鬱悶地澆櫻桃。這樣也可以幫上她的忙。


    然而,要是露琪雅不知道暮林和窗子學姊感情不錯,可能會害她為此擔憂。


    「該不該說啊……」


    這時,我看到露琪雅拿著書包走下樓梯。


    嗯?她不去美術教室嗎?


    平常我會覺得她有自己的事要做,置之不理,可是微微低著頭的她,臉上是跟前幾天澆櫻桃時同樣的憂鬱神情,所以我立刻轉身追在後麵。


    我在通往玄關的走廊追上她,問她:


    「藍本,你要蹺掉社課嗎?」


    露琪雅回過頭,臉色有點疲憊。


    「真田同學。你來得正好。可以代替我幫櫻桃澆水嗎?」


    「你要回去?」


    「嗯……今天想先回家。」


    「那正好。」


    我繞到她前麵,擋住準備離開的露琪雅,板著臉湊向前。


    「我有話跟你說。陪我一下。」


    我沒有等她回應,快步走向前方。


    二十分鍾後。


    「喂,藍本。」


    「什麽事?真田同學。」


    露琪雅冷冷回應我低沉的聲音。


    「我確實說過選你喜歡的店就好。」


    「你不滿意嗎?」


    「不是那個問題。我的意思是『隻要方便談事情,哪裏都可以』。」


    我克製住心中的不滿,表達意見。


    隔在我們之間的不是咖啡廳的桌子,而是綠色的桌球桌。這裏是複古風的桌球道場,我們手持球拍,即將開始比賽。


    「邊打桌球邊談不就得了?」


    露琪雅「喀」一聲將橘色乒乓球打過來。我反手把球打回去,一麵詢問:


    「你這麽想打桌球喔?」


    「剛好是那個心情。」


    那個心情是哪個心清。


    橘色乒乓球在我跟露琪雅之間飛來飛去。


    「你常來這裏?」


    「一年不會有一、兩次莫名想追著乒乓球打,使盡全力往桌上打下去嗎?」


    「那個衝動是少數派吧。唔喔!」


    露琪雅用力揮下修長的手臂,下一刻,乒乓球如子彈般朝我射過來,打到桌角,發出響亮聲音高高彈起。


    嘖,一年才來一、兩次,球路還這麽刁鑽。


    我迅速舉起球拍,接住球打回去。


    這次橘色的球換成打中對麵的桌角,彈到空中。


    「挺厲害的嘛,真田同學。」


    「小學到現在,我跟家人去溫泉旅行時,從來沒在桌球大賽上輸過。」


    話雖如此,我的父母及妹妹運動神經都沒特別好。但我每次都瘋狂打出強力的球,導致妹妹經常抱怨「你都不會對家人手下留情的」、「麻煩識相點好嗎」。


    可是,露琪雅也豪邁地甩著金發,將不輸給我的快速球打到難接的位置。


    「s度也會反應在運動上啊。」


    「你不也一樣。是說你要跟我說什麽?」


    「要在拉鋸戰的期間講喔?好吧……把氣氛搞得太嚴肅也很奇怪。」


    我用力殺球,問她:


    「你是不是因為暮林在煩惱什麽?」


    天青石色的眼睛瞬間閃過困惑,露琪雅撲向桌子接住球,像要把它撈起來般,將球打得高高的。


    「問這什麽奇怪的問題。我和純平先生處在熱戀中好嗎?」


    「我覺得最近很少聽你提到對暮林的色情妄想。」


    喀!我擊回在桌上彈起來的球。


    這一球露琪雅也成功接住。


    「你才是,最近你看窗子學姊的眼神沒那麽惡心了。」


    我慢了半拍,好不容易打回一顆軟趴趴的球,露琪雅沒放過這個機會,用力殺過來。


    「你才在煩惱跟窗子學姊交往得不順利吧?」


    乒乓球在我愣住的時候打在桌上,擦過耳邊飛出去。


    「我得分。」


    「可惡!」


    真的會讓人很不甘心耶。


    「看你剛才動搖了,意思是我說對囉。」


    「嗯,你說得沒錯。」


    我使出全身的力氣發球,乾脆承認。


    反正講什麽都會被這家夥看穿。因為相似的我們在對方麵前,跟赤身裸體沒兩樣。


    露琪雅鎮定地將球打來,一麵說道:


    「窗子學姊因為你跟我的關係正感到不安對吧?所以你會對在腦內淩辱窗子學姊有罪惡感,逐漸變得沒辦法拿她做淫穢的妄想。對不對?」


    「這也說中了。」


    我也冷靜把球打到她那邊。


    我們的對話跟這場拉鋸戰一樣,沒有中斷。


    「但我認為你看穿我的想法,是因為你自己也有同樣的煩惱。」


    露琪雅動作變慢了。


    我殺過去的球彈到桌角,掉在地上。


    「看你剛才動搖了,意思是我說對囉。」


    露琪雅冷冷皸起眉頭。


    「你真是個討厭的人。」


    她優雅地彎腰撿起地上的球,麵色冷淡,賞了我一記銳利如刀刃的發球。


    「是啊,你說得對。純平先生覺得自己比不上你,在煩惱他是不是真的有資格跟我在一起。他覺得你比較適合我。我沒辦法在妄想中欺負那樣的純平先生。」


    「窗子學姊也問我明年的誌願是不是要配合你選。因為我跟你感情很好。」


    「笑死人。聯係我們的不是友愛,隻是鑒賞社社員的羈絆好嗎?」


    「沒錯。」


    我附和露琪雅,她又強調了一次:


    「真的很扯。」


    目光冰冷。


    「我們倆太像了。」


    語氣冷靜。


    「不會被跟自己相同的人吸引。」


    乒乓球在我們之間飛來飛去。


    揮舞球拍的我們,雙方都很冷靜──可是,露琪雅每講一句話,我的內心深處就會浮現一種陰暗沉重的躁動感,逐漸清晰起來,令人焦慮。


    我到底在做什麽?


    現在是打桌球的時候嗎?


    我對露琪雅,露琪雅對我,不是還有必須跟對方說的事嗎?那對我們來說,不是很重要的事嗎?


    露琪雅是不是不想讓我說出口,展開了防線?


    躁動感越來越強烈。


    但我們隻是一麵打球,一麵閑聊,沒有更加深入。球快速在我們之間飛來飛去,飛來飛去。


    露琪雅微微垂下目光。


    「結論就是,我們隻能小心謹慎地跟他們相處,等純平先生和窗子學姊心情穩定下來。到時櫻桃應


    該也會結果,我們悖德的鑒賞社魂也會閃亮複活。」


    「櫻桃?」


    你未免太執著於櫻桃了吧。


    露琪雅在我吐槽前先把球打回來,像在許下強烈的願望般,低聲說道。


    「嗯,等櫻桃發芽……結出一堆果實……」


    不知為何,這個時候站在桌球桌對麵的露琪雅,看起來遙不可及,如夢似幻。


    彷佛會慢慢從我身邊離開,消失不見。


    所以,我故意用語氣比較高昂的聲音說:


    「嗯,到時就能玩期待已久的櫻桃y囉。」


    「是呀。讓我們盡情投入櫻桃的懷抱吧。」


    s又悖德的我們,之後分享了一堆關於櫻桃的下流妄想,但我絲毫不知至今連芽都沒冒出來的櫻桃,何時會長成枝葉繁茂的樹,結出成串的果實。


    用紅色噴壺澆櫻桃盆栽的露琪雅憂鬱的神情,一直在腦中縈繞不去。


    隔天,露琪雅沒來學校。


    後天也沒來。


    大後天也沒來。


    ◇  ◇  ◇


    「呣呣,我都傳簡訊問她了,竟然一封簡訊都沒回,是病得很重嗎?」


    露琪雅缺席的第三天放學後。


    我坐在美術教室窗邊,板著臉凝視手機。


    我去露琪雅班上問人,她同學說她感冒,三天前的中午臉色就不太好,身體不舒服。


    說到三天前,是我和露琪雅去桌球道場打桌球的那一天。她不但沒有不舒服,打起桌球還超猛的。


    不過,那一天露琪雅本來是想回家。我在樓梯看到她時,她的表情實在太陰沉,於是我追上去叫住她,不知為何最後變成邊打桌球邊聊戀愛話題。


    沒錯,那一天露琪雅怪怪的。


    要不要去看看她……可是異性的社團朋友獨自去探病,會不會很不自然?而且萬一又傳出我和露琪雅的緋聞,暮林跟窗子學姊也會介意。露琪雅應該也不希望這樣。


    捏著黏土的我旁邊空蕩蕩的,窗邊的盆栽也顯得非常孤單。


    一個人參加社團活動真空虛。


    窗子學姊第一學期就退出社團,最近偶爾才會去花道社露臉。管弦樂社的美園看到我就會擺臭臉瞪過來,離以前萌到我的楚楚可憐夢幻少女相去甚遠。再說,我做了許多對不起美園的事,早已將她排除在鑒賞對象外。


    「意思是,我放學後沒必要來這裏了?」


    事到如今我才發現這麽基本的事,有點受到打擊。


    為什麽沒人可以給我鑒賞,我還理所當然似的每天來美術教室報到,坐在窗邊不停捏黏土?


    那是因為,有著知性的天青石色眼睛,以及如瀑般的白金色發絲的那家夥,都會坐在我對麵……


    這時,美術社的一年級生過來叫我。


    「真田同學,有人找你。」


    叫我的人是跟我們組隊參加沙灘排球大賽後,就完全沒有交流的高島平。他懶洋洋地通知我後,便坐回自己的位置上,繼續畫用來投稿的漫畫。


    有人找我?是誰?


    我走到走廊上,美園千冬站在那裏無所事事,麵色緊繃。


    「可以……換個地方嗎?那個……這裏不太方便。」


    她紅著臉小聲地說。


    最近我隻看過她的臭臉,不過美園隻要像這樣低著頭,就是個會讓人想欺負的文靜可愛少女。


    「如果你是要三度跟我告白,我的答覆是『抱歉』。」


    話才剛說出口,美園就用力踩我的腳。


    「痛!」


    「誰要跟你告白。少自戀了,別以為我會一直喜歡你。而且我之前喜歡上你,隻是被那個像跟蹤狂的視線騙到,稍微對你產生一點點點好感。知道你的本性後,我馬上變得超討厭你。」


    我不想又被踩腳,因此沒有問她「跟那個超討厭的男人告白兩次的人是誰啊」。


    「總之跟我來啦!」


    她把我拉進沒人的縫紉教室,關上門。


    「其實我也不想跟愛管閑事的歐巴桑一樣。可是我之前路過時不小心聽見……本來想瞞著你,但看你好像不知道,心裏就覺得不太爽快。」


    美園紅著臉,悶悶不樂地說。


    「你想說什麽?」


    我皺起眉毛,美園狠狠瞪過來,直接告訴我:


    「藍本同學和暮林老師分手了。在三天前的午休時間,十二點二十三分,後花園的兔子小屋前麵。」


    我瞬間喘不過氣。


    露琪雅和身為老師的暮林交往,在學校是秘密。除了兩位當事人,應該隻有我和窗子學姊知道才對。


    「美園,你──知道藍本和暮林老師……」


    「仔細觀察就會發現了啦。之前暮林老師明明會躲藍本同學,藍本同學也無視暮林老師,進入第二學期後他們在走廊遇見卻會打招呼,你看到也都不管,覺得奇怪才正常吧。如果是藍本同學被暮林老師甩掉後,暮林老師跟藍本同學說話,你絕對會顧慮到她的心情,打斷他們。你沒有這麽做,表示你同意他們在一起。也就是說他們兩個在交往吧。而且……你也跟窗子學姊交往了……」


    美園聲音慢慢變小,嚴厲的目光也變得柔弱。


    之前雛崎的事件時,美園的觀察力令我深感佩服,這次也嚇到我了。這家夥外表看起來楚楚可憐,實際上卻敏銳又聰明。


    雖然她確定露琪雅跟暮林在一起的原因,是我的反應以及我跟窗子學姊交往了,讓我感覺有點複雜。


    美園又繃緊神情。


    「我先說喔,藍本同學和暮林老師分手不是推測,是事實。我親耳聽見他們在兔子小屋前麵談分手。真想向上帝抱怨我是造了什麽孽才非得撞見他們分手。而且還要來告訴你。」


    「藍本和暮林,具體上說了些什麽?」


    我繃著臉低聲詢問,美園別過頭,冷淡地說:


    「……暮林老師說『看來我們果然不適合』。」


    什麽?


    我有種身體正麵被利器砍中的感覺。


    「還有『對不起,要分手的話還是早點分比較好,所以就這樣吧』……」


    這陣心如刀割般的痛楚,是否跟露琪雅聽見暮林這句話時的心情一樣?


    我立刻失去思考能力。


    心髒陣陣發疼,腦中一片冰冷。


    我又問:


    「藍本……有什麽反應?」


    美園微微垂下眉梢。應該是因為我愁眉苦臉的吧。


    「藍本同學看起來很冷靜。暮林老師說完後,她平靜地說『是啊』。」


    ──是啊。


    腦中清楚浮現淒涼的秋風拂過白金色發絲,露琪雅用冰冷的天青石色眼睛注視對方,淡淡說道的模樣。


    總覺得不用親眼看見也能知道,那家夥帶著什麽樣的表情講出這句話。


    想必是如美園所說──看起來很冷靜吧。


    即使內心絕對不平靜。


    「『以後我們就不是男女朋友,而是學生與老師囉,暮林老師──』藍本同學是這樣說的。」


    美園說暮林道了好幾次歉。他八成和第一次甩掉露琪雅時一樣,臉上充滿罪惡感。


    這就是美園看到的一切。


    邊跟我打桌球邊聊戀愛狀況的那一天,露琪雅已經跟暮林分手了。


    我在樓梯看到她時,她一臉憂鬱、沒去參加社團活動而是直接回家,原因全在於此。


    然而她卻假裝什麽事都沒發生,始終沉著冷靜,用球拍把乒乓球打回來。


    又來了……又是這樣嗎,藍本啊。


    我在心中沉痛地說。


    你


    總是這樣。


    被小笠原甩掉後也是,沒有告訴我。


    總是在真的難過的時候獨自療傷。拒絕半吊子的同情。


    ──別安慰我唷。你跟我一樣是s,不適合做這種事。


    之前,你露出堅強的微笑這麽說。


    我們兩個很像,都知道對方在想什麽,所以我非常明白露琪雅受傷了,也非常明白她不希望別人安慰自己。


    因為我也一樣。


    我們是傷心難過時更需要維持自尊心的──不可愛的人種。


    但是。


    但是,藍本啊。


    這次,我還是不能伸出援手嗎?


    美園看我雙唇緊閉,陷入沉默,猶豫了一下後噘起嘴說:


    「你為什麽要跟窗子學姊交往?」


    她突然問跟我有關的事,害我有點驚訝。


    剛才不是在聊露琪雅和暮林嗎?


    美園抬頭看著我,眼神認真得彷佛要深入我的內心最深處。


    「我跟窗子學姊交往……是因為喜歡她。正常來說都是這樣吧。」


    現在問這幹麽?我有點被美園認真的目光壓得說不出話,開口回答。


    「真的嗎?你的『喜歡』是怎樣的心情?」


    美園繼續提問,緊盯著我的眼睛。


    「你也喜歡過我吧?可是你甩了我耶。」


    「那個是……」


    之前,我認為美園是我理想中的少女。


    我隔著窗戶單方麵鑒賞的美園,是害羞的動作及表情十分可愛的文靜少女,垂著目光將粉紅色嘴唇輕輕抵在長笛上的模樣,足以讓我妄想爆發、心跳加速。


    我是真的喜歡她──所以才想至少將心意傳達出去,向她告白,不過美園也說她喜歡我的時候,我腦中浮現的是擁有白金色發絲、天青石色的眼眸,與「夢幻」或「楚楚可憐」完全扯不上邊的社團同伴。


    因為她當時剛失戀,看起來很寂寞。


    ──抱歉。


    我對那麽喜歡的美園低頭致歉。


    「你不要誤會,我一直纏你一直瞪你,不是因為記恨你甩了我,是因為你飄忽不定的,我擔心你對其他人做同樣的事。不隻是別人,我也很擔心你。」


    美園語氣有點帶刺,卻又誠懇無比。


    所以才深深刺進我的心。


    我看起來飄忽不定的嗎?


    現在也是,之前也是?


    我應該是因為喜歡窗子學姊才跟她告白、跟她交往啊。可是我對美園的喜歡,卻與對窗子學姊的喜歡不一樣?


    我之所以甩掉美園,和窗子學姊交往,是不是因為在那之前我看到露琪雅接受暮林的告白?兩者間的差別隻有這一點吧。


    思及此,本來確信的事物從根基開始崩壞,連對窗子學姊的感情都變得曖昧不明。


    對窗子學姊妄想的次數沒以前那麽多,是因為我和露琪雅傳的緋聞害窗子學姊難過,我對她有罪惡感──真的是這樣嗎?


    是不是有其他理由?


    罪惡感僅僅是契機,單純隻是因為我的心已經不在窗子學姊身上了吧?


    我啞口無言,咬緊牙關,這時美園的表情突然變得很溫柔,也許是因為我看起來實在太窩囊,使她產生了同情心。


    「欸,真田同學。」


    帶刺的語氣從聲音中消失,她不曉得是認真的還是在開玩笑,說:


    「還是跟我交往吧?這樣我就陪在你身邊,矯正你的個性。」


    也許她是想為我打氣,才故意這麽說。


    「我拒絕。要是我在這種時機答應,會變渣男吧。」


    就算我認真講出這種話,美園也沒有生氣。


    她隻是有點哀傷,喃喃說道:


    「變態加渣男的話矯正不完呢。連我都要舉手投降。」


    ◇  ◇  ◇


    美園留下一句「懸在心上的事我已經統統告訴你了,清爽多囉。之後你愛怎麽樣就怎麽樣吧,因為那是你個人的問題」離開後──


    我回到美術教室,坐在麵向中庭的窗邊獨自捏黏土,反覆思考露琪雅和暮林分手的事。


    暮林不是知道露琪雅的嗜好還跟她交往的嗎?


    結果卻因為「我們果然不適合」,要跟露琪雅分手。到底是怎樣?兩個月不到就要提分手的話,一開始就別跟她交往啊。


    你那天在夕陽西下的海邊向露琪雅告白又是怎樣?


    我回想起看到暮林誠摯地對露琪雅說「請你跟我交往」,露琪雅也輕聲回應「嗯」的時候,內心逐漸被掏空的感覺,氣得無法控製。


    但我不能去揍暮林。


    因為我沒那個資格。


    被美園說飄忽不定的我,也跟沒毅力的暮林差不了多少吧。


    事實上,我的確對美園做了很過分的事,而且我都有窗子學姊了,還滿腦子都是露琪雅。


    之前約會的時候也是,我一直在想露琪雅,害窗子學姊露出寂寞的表情。


    現在也是,得知露琪雅和暮林分手,我非常動搖。


    明明露琪雅又要變成孤身一人,跟窗子學姊一點關係都沒有。


    一點關係都沒有──真的嗎?


    不,不對。


    覺得沒有關係,是在逃避、欺騙自己。


    沙灘排球大賽結束後,為窗子學姊係上附冠軍獎牌的海藍色幸運繩,請她和我交往時。要是沒有看到露琪雅答應和暮林在一起,我肯定不會向窗子學姊告白。因為當時我是為露琪雅贏得獎牌,想把獎牌送給她跟她告白。


    這是不可動搖的事實,如今,這件事令我大受打擊。


    我沒資格罵暮林是既不誠實又不可靠的爛人。我這人更爛。


    無論契機是什麽,跟我在一起的人明明是窗子學姊。


    ──我可以叫你大輝嗎?


    第一次約會的那天,她害羞地用甜美聲音問我的模樣浮現腦海。清純、柔和,是我喜歡的表情。我喜歡的眼神。我喜歡的聲音。


    露琪雅冰冷的雪白臉頰、充滿堅定意誌與智慧的天青石色眼眸、白金色的頭發,將它覆蓋過去。


    櫻桃盆栽映入眼簾的瞬間,腦中迸發出一個想法。


    我還是沒辦法放著露琪雅不管!


    足以令人喘不過氣的強烈衝動湧上心頭。真想立刻殺到露琪雅家,逼問她為何沒告訴我你跟暮林分手了?為何要假裝你們還在交往?我們之間不是沒什麽好隱瞞的嗎?我們不是講過,一堆見不得人的事,討論過一堆悖德的妄想嗎?


    內心彷佛潰堤,控製不住情緒。


    現在見到露琪雅,我一定會更失控。搞不好會傷到露琪雅的自尊心,或是背叛窗子學姊。


    盡管如此──


    我像要踢倒椅子般站起身,被那個聲音嚇到的美術社社員,紛紛朝我看過來。


    我迅速洗好沾到黏土的手,拿著書包走出美術教室。臉部肌肉緊繃到連我自己都感覺得出來。眼裏熱得彷佛有火在燃燒。


    在我換下室內鞋的時候,有人緊張地呼喚我的名字。


    「大輝……」


    我回過頭,窗子學姊站在那裏,好像快哭了。


    她氣喘籲籲,不曉得是不是急忙跑到這裏。


    「我、我從花道社的社團教室……看見……你要回去。」


    然後她就追過來了。


    窗子學姊雖然早就退出了花道社,偶爾還是會去那裏露臉,插花轉換心情。今天應該也是。


    她眉頭越皺越緊,著急地說:


    「那、那個,今天,要不要去看電影?你不是有一部想看的恐怖電影嗎?我之前說不敢看,可是現在又想看


    了……所以,等等要不要……」


    之前我們也會約在社課結束後約會。由於我們在學校會裝成沒有交往,每次都是約在校外集合。


    但她這次竟然在可能會被人看見的玄關叫住我。而且,用這麽無助的眼神看我也不太對勁。


    「抱歉。我今天有事。」


    我發現窗子學姊今天怪怪的,開口回答。窗子學姊又著急地問我:


    「你要去哪裏?」


    看我講不出話來,她怯弱地問:


    「要去看露琪雅同學嗎?」


    我有種心髒被用力掐住的感覺。


    窗子學姊跑來追我,是因為她從對麵的花道社看到我在社課時間離開美術教室,認為我的行動與露琪雅有關。不,搞不好她已經不安到我說什麽做什麽,都會跟露琪雅連結在一起。


    窗子學姊目光越來越陰沉,眼中盈滿淚水。


    「你果然……是要去找露琪雅同學。」


    「……」


    我回答不出來,她接著用幾不可聞的聲音說:


    「……道……暮林老師……和露琪雅同學……分手……了……所以就,不要我了嗎?」


    你知道暮林老師跟露琪雅同學分手了──她是這樣說的吧。


    窗子學姊知道他們已經沒在一起。


    「到外麵說吧。」


    我帶著窗子學姊離開。


    我們偷偷摸摸來到後花園,停下腳步。窗子學姊低著頭顫抖不止。


    「你知道他們分手了啊。」


    她仍然低著頭,無力地點頭。


    「是、是暮林老師……和我說的……他會找我商量,跟露琪雅同學的問題……暮林老師在煩惱他們是不是不適合……我、我也……會找暮林老師……商量跟你的事……」


    窗子學姊講話之所以斷斷續續,不是因為怕我,是因為她在哭。透明淚珠不停從雪白臉頰滑落。


    她果然有在跟暮林保持聯係。


    美園指出我有多麽愚蠢後,我再也沒臉為這件事責備窗子學姊。把她逼到這個地步,我隻覺得愧疚。


    「因為,我也和暮林老師一樣擔心……」


    窗子學姊語氣比平常還要富有感情。


    胸口再度緊緊揪起。


    「我一直在想,比起我,露琪雅同學是不是更適合你。我、我們四個一起去遊樂園玩的時候也是,你跟露琪雅喜歡同樣的遊樂設施,最後的勇者遊戲,也跟真正的情侶一樣合作無間……平常你們兩個聊天的時候,講起話來更流暢,看起來更開心。我沒辦法……喜歡上你喜歡的東西……覺得很寂寞。可是,你的女朋友是我……你跟露琪雅同學是朋友,你喜歡的人是我……所以我想努力。」


    窗子學姊臉上又多了一道淚痕。


    我聽著她的每一句話,胸口隱隱作痛。說不定這是窗子學姊第一次傾訴這麽多自己的心情,也是我第一次如此認真地傾聽她的感受。


    「你們在學校傳緋聞時,你在廣播室抱住我,說你喜歡的人是我。那個時候我也是又高興又不安。我覺得那不是你的真心話……離開廣播室後,我又回去找你,想再確認一次你的心意。結果,我看到你在和露琪雅同學說話。」


    「!」


    我倒抽一口氣。


    窗子學姊聽見我們的對話了嗎?從哪裏開始聽的?


    那個時候,我們在聊的是與平常無異的悖德妄想──以及露琪雅問我會不會解散鑒賞社,我堅定地斷言絕對不可能,接著她露出宛如春雪融化的笑容,輕聲說道。


    ──這樣呀。


    噢,然後我們還聊了廣播室y──


    無論窗子學姊聽見什麽,都會大受打擊吧。窗子學姊啜泣著,繼續對想要痛揍當時的自己一頓的我說:


    「你們的態度非常自然……表情很平靜,聊天的時候好像誰都沒辦法介入……我一個人已經承受不了,就去找暮林老師商量。之後,我們開始會找對方傾訴煩惱……越講我越擔心……你是不是……真的喜歡我……擔心你喜歡的人,其實是露琪雅同學……」


    窗子學姊戴著附獎牌的海藍色幸運繩,和我一起牽手逛購物中心,是短短幾天前的事。


    那個時候,窗子學姊已經相當煩惱。


    我卻隻顧著想露琪雅的事……


    ──大輝……你喜歡哪件?


    窗子學姊一手拿著清純可愛的襯衫,另一手拿著成熟性感的襯衫,畏畏縮縮地問我的時候,我也沒有多想,選了性感風那件。


    絲毫不知這個答案有多傷害她。


    ──這件吧。


    ──這樣呀。


    都這個時候了,當時她露出的憂傷神情還浮現腦海,使我後悔莫及。


    「約會前一天,我聽暮林老師說他和露琪雅同學分手了,我怕她恢複單身後,你會跑去找她。」


    ──那個……暮林老師說。


    她是想告訴我,那兩人分手了。


    想確認我會不會因此動搖。


    想確認我喜歡的人不是露琪雅,而是她。


    之所以在途中把話收回去,是因為沒有自信。她覺得我會跟她分手,去和露琪雅交往。


    實際上,從美園口中得知這件事時,我腦中確實隻有想到露琪雅。


    窗子學姊的不安是正確的。


    「我不想和大輝分手。」


    她哭著從製服口袋拿出附金色獎牌的海藍色幸運繩。


    「以後我在學校也會戴著它。我、我不會在意其他人怎麽看。所以,不要去找露琪雅同學……」


    她努力用抖個不停的手,想把細細一條的幸運繩綁在手上。可是不曉得是不是太緊張,繩子一直係不好。


    「為、為什麽?為什麽……綁不起來。等、等等,大輝。快好了。求求你,等一下。」


    我想,可能是因為她硬是想把繩子綁起來,不小心太用力了吧〃


    幸運繩發出小小的「啪……」一聲,斷成兩截。


    其中一截和獎牌一起掉在地上。


    窗子學姊低下頭,茫然看著它。


    豆大的淚珠落在其上……她哭了一會兒,用微弱的聲音說:


    「斷掉了……幸運繩是在願望實現的時候……才會斷掉吧……既然這樣……表示我的願望實現了……」


    ──等願望實現再告訴你。


    之前,窗子學姊紅著臉害臊地說,沒有告訴我她向幸運繩許了什麽願望。


    她慢慢抬頭凝視我。


    哀傷地說出瞞著我的願望。


    「我許的願望是……希望不要再因為大輝感到不安。」


    窗子學姊表情慢慢平靜下來,彷佛陰霾逐漸散去。但她眼中的辛酸與悲傷依然存在,使我心頭一緊。


    「我以前一直……向往像愛情小說的戀愛,可是我會怕男生……本來以為自己八成……一輩子談不了戀愛。所以,我很高興能喜歡上你……你為我係上幸運繩,叫我跟你交往時……我有種變成小說中的女主角的感覺……」


    窗子學姊這番話,統統是用過去式。


    「和你在一起後……完全沒辦法像小說劇情一樣……愛情小說裏的英雄,眼中隻有女主角,但現實並不是那樣……英雄如果喜歡上其他女生,女主角為了不要讓自己繼續不安……也隻能選擇分手吧。」


    窗子學姊帶著終於發現這件事,理解自己該做什麽,鼓起勇氣準備付諸實行的表情,撿起地上的幸運繩及獎牌,和留在自己手中的另一截幸運繩一起交給我。她抬頭看著我,淚流滿麵、神情柔弱,臉頰又滑落幾滴淚水,用帶哭腔的聲音說:


    「還給你。以後我們就不是男女朋友,


    隻是學姊和學弟了。」


    ──「以後我們就不是男女朋友,而是學生與老師囉,暮林老師──」藍本同學是這樣說的。


    和露琪雅他們分手的情境很類似,是巧合嗎?


    我跟不停向露琪雅道歉的暮林一樣,窩囊地從窗子學姊手中接過斷掉的幸運繩及獎牌。


    「對不起。謝謝你之前的照顧。」


    我隻講得出這種老套的台詞。


    對不起,害你不安,害你受傷。對不起,自以為有顧慮到你的心情,為你著想,其實隻是個自私的小鬼。


    窗子學姊願意和我這種傻子交往到現在,我對她隻有深深的謝意。


    她再度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轉過身去。


    晃著柔順黑發,小跑步跑向校舍。


    是要回花道社嗎?還是要去可以獨處的地方哭?窗子學姊跑得搖搖晃晃,害我怕她會不會又跌倒。然而,我擔心的事並沒有發生,纖細背影離我越來越遠,消失在視線範圍內,連腳步聲都聽不見──


    我握緊手中的幸運繩殘骸。


    當場坐到地上,把臉埋進膝蓋之間。


    我一動也不動,宛如一顆石頭。兩腿發麻,開始沒有感覺,冰冷刺骨的秋風頻頻吹在背上──


    過了一會兒,我緩緩抬頭,沒有去露琪雅家,而是用手機傳了封簡訊。


    『明天早上七點,到鑒賞社的教室來。我有重要的話跟你說。你不來的話,就由我過去找你。』


    等了一個晚上,露琪雅還是沒回。


    ◇  ◇  ◇


    隔天早上。七點十分前。我愁眉苦臉走在通往美術教室的走廊上。


    為了在這個時間到學校,我五點就得出門。睡眠不足導致我兩眼乾澀。雖然不管要幾點起床,我昨天都睡不著。


    我確認了好幾次手機有沒有收到訊息,一麵回想至今以來發生的事。


    喜歡上美園,獨自從事鑒賞社活動的我,旁邊坐來一個擁有輕柔、閃亮、茂密的白金色長發──八成不是我的菜的女人。


    那女人──藍本露琪雅成了鑒賞社社員二號,我們倆每天都在講下流的話題。


    得知露琪雅被小笠原甩掉時,我的內心大大傾向露琪雅。


    為了做個了斷,我跑去跟美園告白,結果她答應了,導致我混亂到不小心甩了她。


    以為自己會跟露琪雅展開一段新關係的時候,露琪雅親口告訴我她喜歡上新對象,我啞口無言。


    從那個時候開始感覺到的不明情緒。


    我認為我快要喜歡上藍本露琪雅。


    認為在戀情萌芽前隨時可以轉變方向,可以控製,可以消除。


    但是,我早就喜歡上她了!


    完全不萌的那女人──沒有玩弄價值,遇到問題也不會來依靠我的、一點都不可愛的那女人──不知為何讓我喜歡上了。


    做好覺悟吧。


    再對她說一次夏天沒能在海邊說出口的告白吧。


    早晨的透明陽光照在一片靜寂的走廊上,我直直走向前方,發出噠噠噠的腳步聲。


    露琪雅沒有回我。


    可是我相信,她一定會來。


    我抵達美術教室,打開門,陽光立即刺進眼中。露琪雅站在窗簾整個拉開、陽光灑落的窗邊,如瀑般的白金色發絲垂在背後,用美麗工整的白皙側臉對著我。


    她拿著紅色噴壺,幫櫻桃澆水。


    冰冷的天青石色眼睛朝我看過來──然後迅速移開視線,又開始澆櫻桃。


    「你要跟我說的話是?」


    一如往常的平靜聲音,在散發顏料味的空蕩教室回響。


    長長的睫毛垂下,她的麵容美麗卻又孤獨。


    看我站在那邊沉默不語,露琪雅主動開口。


    「我被暮林老師甩了。」


    語氣和被小笠原甩掉時一樣堅毅。


    不接受任何同情與憐憫。彷佛在宣言自己沒有受傷的堅毅語氣,以及身影。


    「我也被甩了。」


    拿著噴壺的手停住了一瞬間。金色睫毛微微顫動。


    「是嗎……」


    她沒有看我這邊,用不帶感情的聲音輕聲呢喃。


    然而,她的語氣缺乏起伏時,反而代表心中起了波瀾。絕對不是什麽感覺都沒有。態度越冷漠,代表她越在意。


    從五月我們第一次見麵到現在,我在這間教室與露琪雅共度了數個月,知道不少關於她的事。


    每天我們都會把椅子放在窗邊,露琪雅將素描本放在腿上畫圖,我則在我們之間的桌子上捏黏土。


    露琪雅被小笠原甩掉,而我甩掉美園,鑒賞社暫時停止活動的時候,她笑著注視我,說了這種話。


    ──真田同學,我討厭你。因為你會看穿我不想被人看穿的部分。我可是自尊心高的s。不希望別人以為我會自己躲起來偷偷療傷。


    然後,天青石色的眼睛閃耀出淘氣光芒。


    ──不過,就跟你可以看穿我在想什麽一樣,你在我麵前也是赤裸裸的唷。


    現在的我,赤裸裸站在露琪雅麵前。


    窗子學姊還我的獎牌幸運繩,實現她的願望斷掉了。


    我手上握著的是露琪雅給的幸運繩。她說她不需要這東西了,所以送給我。


    我握緊那隻手,走向露琪雅。


    贏得沙灘排球大賽的優勝後,我拚命在人潮中尋找露琪雅,想把獎牌送她。假如暮林沒有跟露琪雅告白,我一定會將幸運繩係在露琪雅手上。


    所以──


    「我們要不要交往看看?」


    我在她麵前停下腳步,明明白白告訴她。


    「之前我們隻是同社團的朋友,不過,之後要不要試試看當男女朋友?」


    露琪雅依舊垂著目光,動都不動。


    清水靜靜從噴壺流出來。


    正當我伸手想抓露琪雅的手腕。


    露琪雅默默躲開那隻手。


    「真田同學,我注定不能和你在一起。」


    她用冰冷的天青石色眼睛看著我,如此回答。


    澆太多的水從盆栽底下漏出來,即將溢出盤子。


    喀……露琪雅輕輕放下紅色噴壺。盤子裏的水隨之晃動。


    她直接從我旁邊走出美術教室。麵向前方,神情鎮定。


    我一個人不停回想露琪雅拒絕的話語──直到走廊傳來其他來上學的學生的聲音。


    露琪雅在我麵前是赤裸裸的,就跟我在她麵前也沒有任何遮蔽物一樣。


    所以我知道。


    露琪雅是認真的。


    她注定不能和我在一起。


    那就是露琪雅得出的結論。


    當天放學後,我得知露琪雅向美術社提交了退社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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