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半個秋天的天空,越來越晴朗蔚藍。


    櫻桃盆栽的土被從窗外照進的陽光曬得乾掉了。美術社的某人好像偶爾會在收拾東西時順便幫它澆水,不過幫看起來隻有土的盆栽澆水當然沒辦法讓人提起興致,因此最近它被徹底遺忘,表麵乾巴巴的。


    我斜眼看著它,坐在窗邊發呆曬太陽。


    「你給我打起幹勁喔。」


    旁邊的美園千冬憤怒地罵。


    現在是放學後的社團活動時間,這裏是美術教室,美園應該是管弦樂社的社員才對,她卻不知為何在社團活動時間氣衝衝跑過來,不停在我耳邊罵人。


    「每天都有個魁梧的男人坐在對麵窗戶正中央發呆,眼神空洞,像僵屍一樣,會害人無法集中練習好嗎。」


    不隻美園,連同屬管弦樂社的雛崎弓華都來了。


    「對呀!放學後一直被迫看那張癡呆的臉,真希望你顧慮一下我們的感受。你是因為營養不良才會一直呆呆的啦。吃、吃點這個補充體力吧。」


    雛崎拿出一個盒子遞到我麵前,裏麵裝著係了點點緞帶、包裝得很可愛的杯子蛋糕。


    「這是紅蘿卜蛋糕。上麵的起司糖霜我做得有點好吃,所以想帶來分社團的人,可可可可可是你看起來太可憐,讓人看不順眼,所以送、送給你。」


    她紅著臉,講起話來支支吾吾。


    「不想看見我的臉,把窗簾拉起來不就得了?再說美園啊,以你的視力應該看不出我眼神空不空洞吧?」


    我冷靜反駁,美園瞬間燃起怒火。


    「看得出來啦!我還看得出你身邊籠罩著一團非──常混濁的黑氣。」


    「你是靈能者嗎?」


    「而且拉上窗簾教室會變暗吧。為什麽我們社要為了你待在黑漆漆的教室。」


    「可以開燈啊。」


    「天還亮著就開燈太不環保。」


    「我、我認為紅蘿卜蛋糕的重點在加在蛋糕裏的酥脆胡桃,還有這個酸酸甜甜的起司糖霜!絕對很好吃,不吃的話會後後後後悔的。」


    雛崎兩眼有點泛淚,噘著嘴插話,大概是覺得我無視她吧。


    以前的我八成會覺得這是值得欺負的可愛表情,偷偷萌在心裏。說是以前,其實也隻是短短幾天前。


    露琪雅退社後,還不到一個星期,卻產生了許多變化。


    我失去萌心,在電視上看到含淚的柔弱美少女,心跳也不會加速,血液不會沸騰。隻會想著「啊──有人哭了」默默看下去。即使現實世界有個完全符合我理想的可愛美少女全裸戴著項圈,頭戴狗耳及女仆發箍,跪在我腳邊可憐兮兮地哀求「主人,請您欺負我」,想必我也不會有任何感覺。


    用來與露琪雅討論下流的話題、傾訴雙方的欲望,堪稱屬於我們倆的秘密基地的這間教室,如今成了隻是放學後用來打發時間、像老人集會所的地方。我隻是把黏土塊放到桌上,一直發呆,沒動手捏它,也不是在欣賞窗外的景色。


    美園說得沒錯,或許真的挺像僵屍。


    我不在意其他人怎麽看我,也沒力氣因此生氣、沮喪。美園和雛崎在旁邊怒吼,我也隻會覺得這兩個人真有精神。


    然而,我連回她們話都嫌累,衷心希望她們不要管我,因此我開口說道:


    「紅蘿卜蛋糕我等等再吃,你們看不順眼我跟僵屍一樣的話,我會把這邊的窗簾拉起來,所以你們可以回去了。雛崎,你不是下任社長嗎?」


    雛崎挺起以她嬌小的身材來說意外豐滿的胸部。


    「不是下任社長,是現任社長。因為三年級引退了。」


    她似乎挺驕傲的。


    「社長蹺課要怎麽給低年級的做榜樣?美園也是,不用監視我了。如你所見,我眼神空洞,不會有人因為被這雙眼睛盯著看還以為我喜歡她吧。而且我也暫時不想談戀愛。」


    「唔!」


    「呃!」


    兩人頓時語塞。


    雛崎垂頭喪氣,美園也一樣微微垂下眉梢,但她馬上又豎起眉頭,不耐煩地說:


    「別看我這樣,我對於之前刺激你行動還滿自責的。因為我沒想到藍本同學竟然會退社。不過,你也很沒出息耶。」


    她朝我湊過來。


    「被甩一次就沮喪成這樣。那麽喜歡藍本同學的話,就硬把她拖回美術社啊。否則她會被化學社搶走喔。」


    「等等。」


    我的目光焦點這時才落在美園身上。


    「什麽化學社?」


    「藍本同學從昨天開始去化學社體驗入社,你不知道嗎?」


    完全沒聽說。


    看到我臉色僵硬,美園嘴巴癟成了「ㄟ」字形。


    「總之,去洗把臉做些什麽如何?還有窗簾不用拉沒關係。看到你的臉是會很火大沒錯,不過看不到你的臉更讓人焦躁。這絕對不是第四次的告白喔!」


    她撂下這句話,對雛崎說「走吧,社長」,帶著依依不舍的雛崎離去。


    我在她們離開後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向化學教室。


    我剛剛才知道原來我們學校有化學社,既然叫化學社,應該就是在化學教室上社課吧。


    ──我注定不能和你在一起。


    露琪雅冷靜地對我這麽說,沒通知我一聲就退出美術社,之後我就沒有再主動聯絡她。


    她不是聽得進別人勸的女人。可悲的是,我明白露琪雅講那句話時是認真的。


    露琪雅對我的排斥強烈到,如果要她在大猩猩和真田大輝選一個交往,她會選大猩猩的地步。


    即使如此,看到露琪雅留在這裏的盆栽,我還是有點期待她會不會某天突然晃回來,用酷酷的側臉對著我,拿紅色噴壺澆水。


    會不會因為盆栽的土乾了,忍不住來為它湊水。


    因為她那麽照顧這個盆栽,每天會澆好幾次水。把如此重要的東西放在這,是不是代表她對這個地方還有留戀?是不是還有一點回來的意思?


    知道她暫時去化學社體驗入社,真想向她抱怨「喂,啊你那個櫻桃盆栽怎麽辦?不打算回來就別把私人物品留在這裏」。


    對了,我不是要去求她回來,是要找她抱怨。


    這個舉動應該不至於太娘。我迅速站起身。美術社的人往我這邊看過來,但我隻是閉著嘴巴走出去,前往化學教室。


    化學教室在照不到太陽的二樓角落。我來到那裏,敲敲門,沒等人回應就打開教室的門。


    正好看見製服上套著一件白袍,將白金色發絲綁成一束馬尾的露琪雅,用修長手指拿著試管,準備將裏麵裝的液體倒進另一支手上的燒瓶裏。


    教室裏充滿像尿液一樣的酸味,除了露琪雅外,沒看到其他人。


    「真田同學……?」


    露琪雅瞪大眼睛。


    「其他社員呢?」


    「全部沒來。」


    「全部?這個社團總共有幾個人?」


    「加我三個。三年級的退社了,一下少了很多人,所以我同學拜托我加入。目前在體驗入社。」


    露琪雅冷靜、流暢地解釋。


    我可是因為被你甩得那麽乾脆,大受打擊,這幾天跟行屍走肉差不多,你卻一副在享受新生活的樣子,害我有點火大。


    我的胸襟還不夠開闊啊。


    「話說回來,真田同學,你來幹麽的?我聽說我退社害你大受打擊,在窗邊跟行屍走肉一樣翻著白眼,整個人超級陰沉。」


    唔,美園那家夥不隻來激勵我,還跑去找露琪雅抗議嗎?


    「是那個人視力不好,看錯了吧。」


    「是嗎?」


    「嗯,就是。」


    我不容置嗓地斷言。


    露琪雅神情冷漠,彷佛對這件事一點興趣都沒有,又問了一次:


    「所以呢?你來幹麽的?」


    不曉得是不是因為白袍的關係,她看起來更s了。


    「櫻桃。」


    我板起臉,語氣不悅。


    「沒人負責澆水,土都乾掉了。不快點澆水的話,連裏麵的種子都會乾掉喔。」


    喂,我在說什麽啊。


    這樣不是等於在叫她回來澆水嗎?


    我隻是想跟她抱怨別把你種的盆栽放在我看得見的地方。絲毫沒有希望她回來的意思……


    「隻是澆個水,不用放學後來也可以吧。例如下課時間啦、早上啦,或是化學社的社課結束後。」


    有如拿小孩當誘餌,要拋家棄子的老婆跟自己複合的丈夫。實在太難堪了。既然盆栽那麽礙眼,隻要把它拿到化學教室,告訴她有東西忘了帶走不就好?為何我不這麽做?


    腦袋隱隱作痛,還有點想吐,我心不甘情不願地得出結論。


    啊啊,原來如此。


    我希望露琪雅回來。


    「你要不要回來?」


    一承認這點,這句話便輕易脫口而出。


    「拜托。」


    我看著那對天青石色的眼睛,誠懇地說。


    露琪雅金色的睫毛、紅潤的嘴唇,微微顫抖。


    然而。


    「不要。」


    她回望我,給予明確的答覆。


    和拒絕我的時候一樣,意誌堅定、冷靜沉著。


    「為什麽?」


    我焦躁地問。


    之前我感覺到她很堅持,所以沒繼續糾纏。


    可是最近這幾天,我一直在想露琪雅為什麽拒絕我,煩惱不已。


    我們是同類,所以我大概理解她的心情。


    ──我注定不能和你在一起。


    也知道那是她的真心話。


    但不知為何,我怎麽想都想不通這是為什麽。對露琪雅有不明白的事,使我相當焦慮。


    「我們不是一直是好夥伴嗎?不是一直在隻屬於我們的鑒賞社,分享下流的秘密嗎?為什麽隻有我不行?為什麽我不能和你在一起?」


    露琪雅垂下目光。


    「因為是你。」


    用比平常還要有感情一些──真的隻有一些──的憂傷語氣輕聲說道。


    「我們可以是共犯,卻無法成為戀人。」


    「所以我叫你告訴我原因啊。」


    胸口在抽痛。明明能理解露琪雅的心情──明明知道露琪雅如大理石雕像的冰冷麵容下,有著和我一樣的焦慮,卻不知道原因。


    「好呀,我告訴你。」


    露琪雅冷冷說道。


    她將一張椅子拉過來,翹腳坐在上麵。拿下用來綁頭發的橡皮筋,輕輕甩了下頭。


    白金色發絲發出耀眼光芒散開,宛如一道金色瀑布,垂落在穿著白袍的纖細身軀上。


    我屏息凝視這華麗的一幕。


    「舔我的腳。」


    露琪雅向我伸出一條製服裙底下的白皙美腿。


    天青石色的眼睛冰冷、高傲地注視我。


    我想起她在沙灘排球大賽的準決賽上扭到腳,被我抱到醫務室包紮時,也做過同樣的事。


    露琪雅聽見我問她想要獎牌是不是為了暮林,瞬間變得跟人偶一樣麵無表情,伸出腿叫我舔她的腳。


    ──是叫我用舔的幫你消毒嗎?要舔你自己舔。


    ──你幫我舔。


    飄蕩在化學教室的阿摩尼亞味,彷佛變成了夏天海邊黏膩的海水味。


    那時我以為露琪雅是在開玩笑,打從一開始就沒當一回事,拒絕了她。


    可是,假如。


    假如那個時候,我答應露琪雅的要求。


    趴在地上舔她的腳,幫她消毒。


    那一天,她是不是就不會一個人先回去,不會被暮林告白,也不會接受他的告白?


    我是不是就會將附冠軍獎牌的幸運繩送給露琪雅,露琪雅也會收下它,不會拒絕?


    我聞著竄入鼻間的味道,思緒被這些想法囚禁住,跪在露琪雅麵前。


    「幫我脫襪子。」


    撫上纖細的腳踝,手指勾住製服襪,慢慢往下拉。


    露琪雅用如同冰之女王的眼神俯視我。


    我將手指插進肌膚與布料間的縫隙,更加謹慎地脫下勾住腳踝的襪子,光滑的腳跟、腳背、腳趾便映入眼簾。


    指甲是淡淡的粉紅色,美得有如透明的貝殼。


    她應該感受得到我粗糙的手指碰到她的腳,在肌膚上移動的觸感才對,露琪雅卻不會發抖,也不會臉紅。


    隻是用冰冷的雙眼看我動作。


    脫掉她右腳的襪子後。


    「舔它。」


    我聽從她的命令,先像狗一樣趴在地上,湊近她的小指指尖,把嘴貼上去。


    然後按照順序滑過無名指、中指、食指──最後是鑲著最大最美麗的貝殼的拇指,用舌尖舔拭,接著仔仔細細舔過腳踩、腳跟、腳底,再往前麵舔過去,移向上方。


    露琪雅的腳跟外表給人的印象一樣,光滑冰冷,微微散發出成熟性感的香味,應該是她愛用的沐浴乳吧。


    我單手抓著露琪雅的右腳,慢慢從小腿舔到膝蓋、膝蓋後方──再移動到大腿。


    我突然抬起視線,發現露琪雅非常悲傷地看著我。


    「你老實回答,舔我的腳會讓你興奮嗎?」


    她的語氣平靜且憂鬱。


    「不會。」


    我冷靜回答。


    露琪雅露出更加難過的目光。


    「我也是。」


    這句話和她哀傷的語氣,冷冷刺穿我的胸膛。


    「你跪在我麵前舔我的腳,我也一點都不開心。心跳不會加速,也不會興奮得腦袋發熱。隻是冷靜地看你舔下去。」


    在我舔她腳的期間,露琪雅沒有喘息,也沒有忍不住叫出來。


    「你也一樣,真田同學。舔我的腳不會讓你心跳加速、體溫升高。」


    我認為露琪雅的腳很漂亮。


    不過,我並沒有對它產生欲望。


    高傲地俯視我的眼神,也不會使我心生動搖。


    「因為我們都是s。我和你都會被比自己弱小、純潔、纖細、敏感的人吸引。我們隻會對那種人興奮……就算反過來由我舔你的腳,你一定不會有任何反應。」


    露琪雅這番話靜靜刺進心中。


    並沒有多痛。


    像拿一根細針輕刺似的,不會帶來疼痛,隻留下冰冷的觸感,直達我內心的最深處,伴隨哀愁逐漸沉沒的那種些微痛楚。


    我終於明白露琪雅為何注定不能跟我交往。


    我不會對她、她不會對我,產生對異性的欲望。


    不會產生我對美園和窗子學姊、露琪雅對小笠原和暮林感覺到的那種悸動與興奮。


    我們無法從對方身上得到光憑妄想就能高潮、令人頭暈目眩的恍惚感。


    我想起在海邊的醫務室拒絕舔她腳,告訴她「舔你的腳我也不會高興」時,露琪雅露出像現在這樣的憂傷目光。


    ──是呀……


    那個時候,她笑著咕噥道。


    她肯定是在那時發現無法與我成為戀人。


    「你懂了吧。」


    穿白袍的露琪雅輕聲呢喃,眼神及語氣都與當時如出一轍。


    「嗯,我懂了。」


    我跪在地上回答,心情同樣哀傷。


    「可是藍本啊


    。」


    然後站起來,反過來俯視坐在椅子上的露琪雅。


    「我也早就發現了。我不會對你興奮,也不會拿你妄想。因為我雖然是s,卻不是自戀狂,沒辦法對和自己太類似的你產生欲望。但我在夏天的沙灘排球大賽承諾要為你贏得獎牌時,我是打算把獎牌送你,跟你告白的。吸引到我的異性是窗子學姊,不過我想要一直在一起的對象,是你。」


    那一天握在手中的海藍色幸運繩,綁在窗子學姊的手腕上後,斷成兩半。


    如今,我緊緊握著露琪雅給我的另一條幸運繩,難過地繼續說:


    「可是,我無意間聽見你答應暮林的告白,沒能把獎牌送出去。雖然現在講這些可能太遲了,我真的希望你收下它。」


    我激動地看著目光憂愁的露琪雅說。


    「這樣還是不行嗎?不能和我一起尋找把用綠辣椒做成的泰式酸辣湯,淋在用整根紅辣椒做成的超辣咖哩上的方法嗎?」


    露琪雅被小笠原甩掉,我甩掉美園後的數日間。不能從我們悠閑地討論能不能展開一段新關係的那一天重新開始嗎?


    「我想像以前那樣,放學後在美術教室跟你麵對麵坐著,聊隻能跟你聊的話題,一麵和你一起尋找那個方法。」


    我講到泰式酸辣湯的時候,露琪雅露出懷念的眼神。嘴角浮現淡淡微笑,表情十分夢幻──


    「回來吧,藍本。現在回來的話,櫻桃還不會乾掉。」


    露琪雅開口說道:


    「不可能。」


    這次不是「不要」,而是「不可能」。


    「我已經沒辦法像以前那樣跟你在一起了。所以我選擇逃避。因為和你相處的時候,會讓人非常寂寞。」


    我都把該說的話說完了,露琪雅的意誌依然堅若磐石。


    這讓我有種胸口開出一個大洞,沙子不停從裏麵流出來的空虛感。


    努力想表達的意思,沒有傳達到對方心裏,是這麽空虛悲哀的事啊。


    和露琪雅待在一起的話,說不定我之後還會繼續單戀她,品嚐這寂寞的滋味。


    「櫻桃你可以處理掉沒關係。它本來就不可能發芽。」


    她默默將白金色發絲綁回馬尾,站了起來。


    然後冷靜地拿起試管,開始做實驗。


    我又纏了她一會兒,最後甚至講出「小心櫻桃變成怨靈找你喔!」這種話也要說服她,可惜對露琪雅這個s來說,拿怨靈威脅她一點用都沒有。


    一個人來的我,回去時也是一個人。


    ◇  ◇  ◇


    隔天放學。來到美術教室的我,第一件做的事就是拿紅色噴壺澆櫻桃。


    昨天從化學教室回來後,我也幫它澆了很多水,不過要多久澆一次才好?露琪雅隻要有空就會狂澆耶。


    她昨天說,櫻桃我可以處理掉。


    目光憂傷,語氣平靜卻堅定。


    說丟掉它也沒關係。


    遭到露琪雅二度拒絕的我,獨自在其他社員都已經回去、染上暮色的美術教室看櫻桃──還一度兩手拿著它,準備走到外麵。我打算把土倒進花圃。


    然而,我走到美術教室門口就忍不住停下來,怎麽樣都無法再踏出一步,結果又把盆栽放回去,拿噴壺幫它澆水。


    我不僅器量狹小,還不乾不脆。


    現在我也在一邊澆水,一邊想露琪雅。


    我都那麽誠懇拜托她回來了,露琪雅的答覆卻是「不可能」。絕對不會改變自己決定的露琪雅,在喜歡容易被別人影響的聽話女生的我眼中,是截然不同的類型。我為什麽會喜歡上這種人?


    她說跟我在一起,會讓人非常寂寞。


    我才寂寞好嗎。


    超寂寞的,混帳東西。


    我們真的連以前那樣輕鬆自在的關係都回不去嗎?鑒賞社隻剩下解散一途了嗎?


    我煩惱不已,表情凝重到其他社員都不敢看我,持續澆水。


    「那個,打擾了。」


    這時傳來怯弱的聲音,一名長得像女生的嬌小男性走進美術教室。


    是管弦樂社的小笠原忍。


    美園不是叫他不可以來這裏嗎?


    小笠原對我露出放心的笑容,像隻小雞似的小碎步走過來。


    「真田同學,你好。藍本同學今天還沒來?」


    他天真無邪地問。我隨口回答:


    「喔。對啊。她大概不會來。」


    我懶得跟他說明露琪雅退社,而且感覺講到一半氣氛就會變陰沉。


    是說,你知不知道露琪雅都退社幾天了?美園和雛崎可是在她遞出退社信的當天,就來向我確認耶。你沒聽說嗎?噢,確實有這種不太會聊八卦的人啦。班上的人都在講誰跟誰交往的時候,隻有他一個人始終不知情。


    「我來還藍本同學借我的書。原來她今天不會來啊。那真田同學,可以請你幫我還她嗎?」


    答應他的話,就有理由去見露琪雅了。可是才過一天就又去找她,八成會被人覺得煩。


    那麽,要叫他自己去還嗎?


    我為了區區一本書埋頭苦思,小笠原開口提醒我:


    「那個,真田同學。你是不是澆太多水了……都溢出來囉。」


    「唔喔!」


    我低頭一看,嚇得叫出來,拿開噴壺。


    水從盆栽下麵的盤子滿出來了。土也因為吸了太多水,變得爛爛的。


    我一把扯過放在旁邊的衛生紙,急忙把水擦乾。想到露琪雅也發呆幹過類似的事,胸口便揪了一下。


    「可惡,種子沒事吧?」


    我盯著盆栽,思考盆栽裏的水是不是也用衛生紙吸一點出來比較好,小笠原問我:


    「你在種什麽?」


    「櫻桃。等它發芽長大,我要把它移到庭院,讓它結一堆果實。」


    這樣露琪雅說不定會來采櫻桃。


    因為她說櫻桃是她最喜歡的水果。自己種的櫻桃長成那麽大的樹,應該也會感動吧。到時我再跟她說「想吃櫻桃的話給我回美術社來」。


    雖然不知道它什麽時候會發芽長成樹。


    「啊,是櫻桃啊。清衣小姐最喜歡櫻桃了。」


    「對喔,你女朋友也是s。」


    小笠原是m,和s女友是理想的情侶。令人羨慕。


    「s是什麽?」


    小笠原愣了一下,然後露出柔和的表情說:


    「清衣小姐跟我說過,櫻桃有自交不親和性,會排斥同品種植物的花粉。所以種櫻桃得跟其他品種的植物一起種。」


    「自交不親和性」?


    我著急地回問:


    「意思是就算種兩棵同品種的櫻桃樹,它們也不會結果?」


    「嗯,清衣小姐是這麽說的。她說同類不行。」


    我將「同類不行」這句話,與露琪雅拒絕的話語重疊在一起;


    ──因為我們都是s。


    所以不能在一起。


    就像兩棵同品種的櫻桃樹種在一起,也絕對不會結出果實一樣。


    有種沉甸甸的石頭砸在頭上的感覺。


    怎麽會這樣。


    同品種的櫻桃不會受粉。


    「所以清衣小姐說要跟我在一起。因為我和她『不是同類』,『可以長出很多櫻桃』。」


    小笠原在麵無表情的我旁邊炫耀他跟戀人有多甜蜜,開心得臉都紅了。


    唔唔唔唔,好想踹他。這毫無煩惱、天真爛漫的表情真可恨。


    「希望美術社的櫻桃也能結很多果實。可是,要讓櫻桃發芽很難耶。我記得要先洗乾淨再等它乾掉,然後保持潮濕放進冰


    箱冰,有很多準備工作……」


    「是嗎!」


    我再度大吃一驚。


    保持潮濕放進冰箱?聽起來色色的,不過問題不在這裏。美術社沒有冰箱。因此露琪雅當然沒做這種準備工作。


    我記得當時我和露琪雅邊聊莖啦洞啦之類的低級話題,邊把滿滿一盒櫻桃吃完,然後露琪雅就直接將種子埋進盆栽。


    小笠原有點被激動的我嚇到。


    「對、對啊。清衣小姐說的。她說小時候她種過好幾次櫻桃,可是統統沒有發芽。」


    又一顆石頭砸在頭上。


    沒有發芽!


    現在把整個盆栽塞進冰箱來得及嗎?不,說不定種子早就死掉了。所以才過那麽久都沒發芽。


    「那、那個……真田同學,你看起來好像不太舒服。」


    我表情僵硬、臉色蒼白,小笠原緊張地關心我。


    「要去保健室嗎?」


    「不用……沒關係。讓我一個人靜一靜。」


    「那個,藍本同學的書──」


    「放那邊就好。」


    我仍然麵色沉痛。


    「嗯、嗯。那就麻煩你了。還有,保重身體。」


    小笠原把跟露琪雅借的書輕輕放到桌上,走出美術教室。


    我往旁邊瞥了一眼,書名叫《惡行的走運》。


    是部有名的虐待狂小說。有名到作者的名字成為s的代名詞,是經典中的經典。


    小笠原看了這本書嗎?不曉得他會露出什麽樣的表情?我想像了一下他每翻一頁就瞪大眼睛、臉頰泛紅,想要闔上書,卻忍不住偷偷翻頁的模樣,差點被萌到。


    不過更讓我震驚、難過的是,櫻桃的種子不容易發芽,以及就算發芽了,隻要不和其他品種的植物湊一起就不會結果。


    連在植物的世界中,同類都不會結果嗎?


    身為s的美園姊姊,和小笠原這個m交往,是件幸福的事。因為他們在一起是自然的,是世界允許的。


    同為s的我和露琪雅卻不會有結果──有種被迫麵對現實的感覺。


    ──你懂了吧。


    露琪雅哀傷的微笑浮現腦海。


    ──我和你都會被比自己弱小、純潔、纖細、敏感的人吸引。我們隻會對那種人興奮……


    不會在男女情感的意義上被對方吸引。


    不會被露琪雅萌到。不會因她興奮。


    即使我們全裸相擁,也一定不會血液沸騰,不會心髒狂跳。


    那是事實。


    ──因為和你相處的時候,會讓人非常寂寞。


    我們兩個處在一起,真的會寂寞嗎?


    待在鑒賞社的時候,不是很開心嗎?每天放學後有人可以陪自己聊低級話題,不是會讓人感到喜悅與平和嗎?我是這樣的。你不是嗎?藍本。


    在遊樂園玩的動畫被傳到網上,和戀人的關係變得有點尷尬時,你不是還擔心我解散鑒賞社?


    聽見我說絕對不會,你開心地笑了。


    結果你卻不想繼續跟我相處,也不能繼續跟我相處了嗎?


    兩個s想在一起,是這麽無意義的事?


    窗子學姊哭著說我們倆看起來更適合。


    尤莉卡高中的學生也相信我們在交往。


    在別人眼中,我們可是頗相配的情侶喔。


    這樣還是不行嗎?


    不能和我在一起?


    如果能再和你聊那些下流事,我可是不惜付出任何代價耶。


    頭部不停抽痛。


    堆積在胸口的泥巴也一直變重,煩惱源源不絕。


    結果,這一天我隻是坐在窗邊憂鬱地煩惱就過完了。


    雖然比放棄煩惱的僵屍好,當僵屍還比較不累。今天我明明沒怎麽動,卻累到不行。


    小笠原留下的《惡行的走運》還放在書包裏。


    我鬱悶地離開校舍,愁眉苦臉走在昏暗的小巷內,看到一對情侶悠閑走在前麵。對喔,這裏又名情侶之路。想親密的情侶不會走外麵的馬路,而是會鑽這條小巷子去車站──這是我們學校的常識。


    我明知如此,又為什麽要繞到這條路?


    一定是因為我本能地避開光明熱鬧的道路,想要藉由獨自沉思冷靜下來。結果成了反效果。


    對現在的我而言,全世界的情侶都是敵人。


    反正你們全是s與m的幸福情侶吧。我這個喜歡上s的s有多麽煩惱,你們是不會懂的。


    是說情侶為何走路都這麽慢?男方及女方都像在難為情,整個人坐立不安,扭來扭去,速度有如烏龜。由於這條路很窄,聊天時自然會離得越來越近,雙方肩膀快要碰在一起時,他們瞬間嚇了一跳,害羞地拉開距離。


    可是兩人聊著聊著又逐漸貼近,然後又害羞地離開對方,扭扭捏捏低下頭。


    這是哪個時代的情侶啊。


    這條路太窄,兩個人並肩走在前麵的話,會沒辦法從旁邊超車。


    我不耐煩地從後麵瞪他們。


    仔細一看,女方穿的是我們學校的製服,男方則是西裝,看起來像社會人士。男方身材矮小又很瘦,導致西裝外套乍看之下像學生製服的外套。


    原來如此,是上班族與女高中生的情侶啊。約在學校附近見麵,晚上要去約會嗎?


    但他們連手都沒牽,用輕聲細語般的音量交談,始終心神不寧。


    我心想「那個背影好像我認識的人」,這時他們剛好轉頭對看,向對方展露溫柔微笑。


    帶著靦腆笑容深情凝望的兩人,豈止是像,根本是我認識的人。


    窗子學姊!還有暮林!


    「唔!」


    大概是聽見我的聲音了,相視而笑的兩人望向站在後麵的我。


    「你、你是!」


    「大、大輝──不對,真田同學!」


    他們都像看到鬼似的瞪大眼睛,往兩側彈開,暮林撞上牆壁,窗子學姊則拐到腳絆倒,蹲了下來。


    「嗚嗚。」


    「啊嗚。」


    兩人同時發出微弱的呻吟聲,又同時慢慢抬頭,同時垂下眉毛,怯生生地說:


    「你、你別誤會……!」


    「真田同學,你不要誤會……!」


    「我我我我們還沒交往。」


    「對對對對呀,還沒交往。」


    「這件事請務必保密。」


    「求求你,真田同學。不要告訴大家。」


    我板著臉低頭注視那兩個人。他們異口同聲、眼眶泛淚,害我很想吐槽「你們是事先排演過嗎」。


    ◇  ◇  ◇


    他們倆在咖啡廳裏也一直縮著肩膀低著頭,靜不下心,我對遲遲不開口的兩人說:


    「暮林和窗子學姊在交往啊。」


    「沒、沒有啦,還沒。」


    「對呀,還沒。」


    又是同時紅著臉回答。


    之後我不停刺激他們,逼他們招供,得知兩人在商量戀愛煩惱的過程中,對對方產生共鳴與好感,最後發展成戀情。


    他們好像真的還沒交往,從他們走在路上那焦慮不安、心神不寧的模樣看來,八成連手都沒牽過,接吻就更不用說了。


    「我雖然隻是代課的,畢竟是個老師……所以我跟她商量這次在明年的任期結束前,暫時不要正式交往。」


    「我、我也是……我是考生,所以我請老師等我畢業後再說……啊,而且我才剛和大──剛和真田同學分手。」


    「不用硬提到我的名字。」


    「嗚。」


    窗子學姊縮起身體,快哭出來了。


    要


    是我罵她「分手不到一個月就和其他男人在一起,你這個賤人!其實你早就劈腿了吧!」窗子學姊感覺會真的哭出來。以這個人的個性,她很有可能會認真煩惱「剛失戀就喜歡上其他男人,我是不是很不檢點呀」。


    我很不爽窗子學姊和我交往時,偷偷跟暮林見麵。不過現在,就算聽他們親口說出之後要交往,我也沒有生氣,不會覺得空虛。


    哎,所謂的現實就是這樣囉。


    失戀後不可能一直心係著那個人。看看身邊的案例,剛失戀反而更容易開始一段新戀情。那段戀情進展得也會意外順利。


    我媽也笑著說過「我和爸爸在一起的契機是我失戀了去喝悶酒,醉倒睡在路邊,結果路過的爸爸好心幫忙照顧我喔~三天後爸爸就請我跟他交往,我想說『單身好寂寞,總之先答應吧』就答應了,結果就變成現在這樣囉」。


    爸爸也是在和女友分手後沒多久遇見媽媽,失戀過後果然比較容易展開新關係吧。


    我爸我媽到現在還是黏到不行,小孩都看到傻眼了,假日還會兩個人出去約會。


    因此,暮林和窗子學姊也會順利交往下去吧。他們在遊樂園也聊喜歡的書聊得很開心……等暮林在我們學校的任期結束、窗子學姊畢業後,應該會成為一對相處融洽的情侶……


    想到這裏,我覺得不太對勁。


    嗯?怎麽怪怪的?


    啊──是那個。暮林是露琪雅看上的m,窗子學姊是我一見鍾情的m。


    也就是說,這兩個人是m及m──可是他們在一起了耶,沒問題嗎?會不會交往後直到結婚典禮當天都沒做過比接吻更進一步的事?然後在度蜜月時迎接初夜,卻做不了那種事,哭著瘋狂責備自己「是我的錯」、「不會的,是我不好」,導致分手……


    「真、真田同學……那個,你果然生氣了?對不起。」


    「別罵她。都是我不好。」


    他們似乎以為我扶著額頭麵色凝重,是在氣窗子學姊變心。


    「不,我完全沒生氣,也覺得窗子學姊要跟誰交往都可以。我隻是為m和m交往的結果感到一抹不安。」


    「m和──」


    「m?」


    暮林和窗子學姊一頭霧水。


    「沒事。這樣啊,窗子學姊畢業後你們就要正式交往了。恭喜。」


    兩人僵硬的表情放鬆下來,染上紅潮。


    「真田同學。」


    「謝、謝謝你,真田同學。」


    他們靦腆地笑著低下頭,然而──


    「可是。」


    我用力皺眉。


    「我是沒在氣窗子學姊沒錯,但暮林讓我很不爽。」


    「咦咦!」


    「怎、怎麽這樣,真田同學。」


    暮林跟窗子學姊又驚慌失措起來。


    「請、請問我做了什麽對不起你的事嗎?」


    我瞪著立刻對年紀比自己小的學生轉為使用敬語的暮林。


    「要是你沒向藍本告白,藍本就不會被同一個人甩掉兩次。這樣她或許就不會退出美術社。」


    雖然露琪雅退社的原因不隻是和暮林分手,而是一堆事情搞在一起導致的結果,我還是有資格對暮林抱怨幾句吧。因為這個眼鏡柔弱男甩了露琪雅兩次是事實。


    不過,暮林和窗子學姊卻一臉震驚,同時說道:


    「咦?藍本同學退出美術社了!」


    「露琪雅同學真的退社了嗎?真田同學。」


    不隻小笠原,這邊也有兩位消息不靈通的人。


    「對啊,大概一星期前。現在她暫時加入化學社。」


    我悶悶不樂地回答,兩人的表情都轉為嚴肅。


    「真田同學,你好像誤會了,我沒有甩藍本同學兩次喔。」


    「什麽?」


    「第一次我確實拒絕了她,可是第二次是藍本同學主動提分手的。」


    「怎麽回事?你不是在兔子小屋前麵對她說『我們果然不適合』嗎?」


    我陷入混亂。


    美園說是暮林主動告訴露琪雅「要分手的話還是早點分比較好」,然後瘋狂道歉。露琪雅則回答「是啊」。


    「是藍本同學先在兔子小屋前麵說沒辦法跟我繼續在一起,向我提分手的。」


    「!」


    「藍本同學講出這句話的時候,我因為知道自己不可靠,完全沒辦法表現得跟男朋友一樣,給她造成負擔,所以我才說『看來我們果然不適合,要分手的話還是早點分比較好,所以就這樣吧』。『對不起,謝謝你跟這麽沒用的我交往』。」


    我聽得目瞪口呆。


    不是暮林甩掉露琪雅,是露琪雅甩掉暮林?


    露琪雅之前說她是被甩的──不對,她一直以來都會說謊,是不會把真心話講出來的女人。


    我自以為隻有我看得穿露琪雅的真心,所以徹底被她騙了!


    即使如此,我還是無法相信。


    「為什麽藍本要主動提分手?你可是她理想中的男人。她還說你是絕世美男子、她的阿多尼斯。」


    既然無法跟身為s的我在一起,她應該不需要和身為m的暮林分手才對。


    「阿、阿多尼斯……」


    暮林目瞪口呆,接著嚴肅地說:


    「藍本同學說,跟我分手的理由是『現在就算讓你傷腦筋,我也隻會覺得愧疚,萌不起來』。」


    「啥?」


    「她說以前我傷腦筋、不知所措的時候,她會興奮得心跳加速,更想整我讓我哭出來。可是我們四個一起去遊樂園玩過後,她就完全提不起興致了。」


    「噢……她跟你說了這些啊。」


    我們邊打桌球邊傾訴煩惱的時候。


    就像我慢慢對窗子學姊萌不起來一樣,露琪雅也慢慢沒辦法拿暮林妄想。


    因為我們傳緋聞害暮林難過,導致她有罪惡感。我也相信這個說法,暮林卻有不同的意見。


    「藍本同學變得對我沒有感覺,是不是因為比起我,她更喜歡你?」


    「!」


    露琪雅,喜歡我?


    「她看起來跟你更合得來。在遊樂園玩的時候,好像也是跟你在一起比較開心。」


    又來了。


    窗子學姊也好,暮林也罷,他們都誤會了。


    就是因為合得來才不能交往。事實上我就因為和她一樣是s,被露琪雅用「我注定不能和你在一起」拒絕。


    弱不禁風的暮林卻說:


    「藍本同學不是在美術教室種櫻桃嗎?她之前喜孜孜地告訴我,那顆種子照理說不可能發芽,不過萬一真的發芽長成櫻桃樹,她要種出一堆果實。因為你喜歡櫻桃,看到那麽多櫻桃一定會很開心。那個時候的她看起來真的很高興,像一般的高中女生。明明她平常都給人一種成熟冷漠的感覺。」


    聽見這番話,我越來越混亂。


    露琪雅和暮林提到我?


    這時,一直沒出聲的窗子學姊也開口了。


    「我呀……沒跟你說過,暮林老師跟露琪雅同學分手後,我怕露琪雅同學向你告白……去找過她一次。」


    她誠懇地坦承。


    「我問她是不是喜歡你,露琪雅同學直接回答『嗯,比你還要喜歡他一千倍』。」


    我啞口無言。


    一千倍?什麽東西啊?


    露琪雅說過這種話?比窗子學姊還要喜歡我一千倍?


    「然後她說,她絕對不會跟你交往,叫我不用擔心。」


    發熱的腦袋瞬間冷卻。


    露琪雅那句「注定不能和你在一起」浮現腦海──夠了,到底是怎樣!我不是可


    以看穿她的想法嗎?為啥完全搞不懂她在想什麽。


    「露琪雅同學說,櫻桃一直不發芽,所以不能和你在一起……她雖然在笑,看起來卻有點寂寞。」


    我也看過露琪雅寂寞的微笑。那抹試圖隱藏自己的傷口,害我看了都覺得難過的平靜笑容。


    是說藍本啊!櫻桃不發芽就不能和我在一起是什麽道理!


    「我不曉得露琪雅同學為什麽不能跟真田同學交往,不過,她是真的喜歡你。」


    「我也這麽覺得,真田同學。」


    暮林與窗子學姊一同斷言。


    他們臉都紅了起來,看著我的目光非常正經──為了一直玩弄、惹哭他們的我們這種爛人認真思考。他們善良、真摯的表情真的很相似。


    我又重新體會到,啊啊,這兩個人雖然都是m,真的很相配。


    ◇  ◇  ◇


    和暮林與窗子學姊在咖啡廳聊到露琪雅的當天晚上。


    我關掉房間的燈,躺在床上思考露琪雅的事。


    比窗子學姊更喜歡我一千倍的話,為什麽要離開我?


    櫻桃不發芽有那麽重要嗎?


    我不禁想起小笠原說櫻桃不會和同類結果,又因此想起跟露琪雅打桌球時,她語氣冷靜,反覆強調「我們倆太像了」、「不會被跟自己相同的人吸引」,以及我們久違地暢談櫻桃結果後就能玩期待已久的櫻桃y,被櫻桃包圍的時刻。


    然後想起,露琪雅用蘊含強烈期盼的語氣低聲說道──


    ──等櫻桃發芽……結出一堆果實……


    她講的話及她的表情,都在眼底徘徊不去,直到早上。


    我昏昏沉沉來到學校,打開鞋箱,發現裏麵有一封信。


    『放學後,請你到頂樓來。』


    信上沒有署名。


    放學後,我爬上樓梯,有個女生在通往頂樓的門前喀嚓喀嚓轉動門把。


    「我們學校禁止去頂樓,你怎麽轉都打不開啦。」


    那人聽見我的聲音,「哇!」一聲跳起來,紅著臉回過頭,一副快哭出來的樣子。


    「那封信是你寫的嗎?雛崎弓華。」


    我秀出夾在指間的信,管弦樂社現任社長雛崎瞬間噘起嘴巴,高高在上地回答:


    「沒、沒錯!」


    「你找我有什麽事?」


    「唔……」


    雛崎又露出怯弱的表情,右手揪緊裙襬。不過,下一秒她就用力閉起眼睛,彷佛做好了什麽覺悟,突然向我鞠躬,張開抓著裙子的手朝我伸過來。


    「我喜歡你!請、請你跟跟跟跟我交往!」


    以雛崎嬌小的身材來說,她的手挺大的,長滿了繭,我仔細盯著,心想「這就是練樂器的人的手吧」。


    想必她每天都在拚命練習。


    我覺得那是雙漂亮的手。


    我想到口袋裏有顆同學送的糖果,抓住雛崎的手把手心翻過來,將糖果扔到她手中。


    雛崎抬頭看看手中的糖果,又看看我的臉,愣在那邊。


    「給你。」


    「謝、謝謝……」


    「還有,抱歉。我有喜歡的人,沒辦法跟你交往。」


    雛崎立刻垂下眉頭。


    「可是我收到你的心意了。你很勇敢。謝謝你說你喜歡我。」


    活在這個世界上,有時會被他人的行為感動。


    雛崎的勇氣往我心中吹進一陣清爽的風,昏昏欲睡的腦袋都好像清醒過來了。


    她握住我給的糖果,露出似哭似笑的表情輕聲呢喃。


    「被藍本同學欺負的時候,我很高興你鼓勵我。所以──」


    她再度噘起嘴,恢複成倔強的公主模式,直截了當地說:


    「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你為我做過的事。」


    威風凜凜的眼神。


    努力挺起的胸膛。


    暮林事件的時候,我在陪她到教師辦公室時推了下她的肩膀,對她說「去吧」,當時雛崎也是滿臉通紅看著我,冷冷說道。


    ──我不會忘記你們對我做過的事。


    那不是對我的怨言啊。


    挺直背脊一步步走下樓梯的雛崎,感覺很帥。即使從正麵看過去可以看到她淚流滿麵。


    等到雛崎離開我的視線範圍內,美園千冬擺著一張臭臉,從樓下的轉角出現。


    「雛崎同學哭超慘的。」


    啊啊,果然哭了嗎。


    美園上樓走到我麵前,表情有點感傷。


    「不過以你來說,甩人的方式還算不錯。比甩我的時候好多了。」


    「你竟然誇我,看來我也有所成長啊。」


    「並沒有在誇你。」


    她豎起眉頭,別開視線。然後抿著唇不看我這邊,過了一會兒才把視線移回來。


    「你說的喜歡的人,是指藍本同學吧。」


    「嗯。」


    「昨天你去化學社接她了?」


    「去了,可是她說她不可能回來。」


    「所以你就乖乖放棄了?再多盧她一下好嗎?」


    「我盧了超久,不過還是沒辦法。」


    「……」


    她「唔」了一聲。


    由於美園一直眉頭緊皺,我主動開口。


    「放心啦,我不會變僵屍,也不會被其他女人誘惑。」


    「我又沒在擔心你……」


    她忽然麵露不安,再度陷入沉默。


    「對了。我要跟你訂正一件事。暮林和露琪雅之所以分手,似乎不是暮林甩了露琪雅,而是反過來。」


    「隨便啦。」


    美園又豎起眉頭。


    「因為誰都看得出藍本同學在逃避。」


    這句話令我緊張了一下。


    ──所以我選擇逃避。因為和你相處的時候,會讓人非常寂寞。


    那個時候露琪雅刺進來的針還停留在胸口,至今仍會喚醒冰冷的痛楚。


    我有那麽一點想吐苦水,便低聲咕噥。


    「藍本她……好像喜歡我。她跟窗子學姊說的。說她比窗子學姊還要喜歡我一千倍。」


    「……」


    美園目光憂傷。


    「這也超明顯的。」


    她碎碎念了句。


    「你們打從一開始……就互相喜歡吧。」


    「互相喜歡……?」


    「對呀,超級明顯。你們看對方的時候都很得意不是?看起來開心到不行。」


    是嗎……


    我喜歡上露琪雅,露琪雅也喜歡上我。


    我們一直是兩情相悅。


    「但露琪雅始終堅持……她注定不能和我在一起。」


    美園咬住嘴唇。


    「……藍本同學果然很狡猾,討厭死了。」


    她又沉默了一段時間才開口。


    「我……向你告白了三次,三次都被你直接甩掉,本來還以為絕對不會有第四次。不過……」


    她低著頭,小小的手用力握拳。


    「不過……如果你現在需要有人陪在身邊,好讓你放棄藍本同學,向前邁進……」


    她的語尾在打顫。


    美園閉上嘴巴,又準備開口。


    我在她講話前先說:


    「美園,我喜歡你。」


    美園抬頭看著我。


    「雖然你的個性跟我一開始想像中的不一樣,你堅強又不會說謊,講話直接,即使是其他人的事你也會努力幫忙,真的是很棒的人。很棒的女人。而且外表還完美到足以讓我一見鍾情,是清純又楚楚可憐的夢幻係美少女。一百個人裏麵,有九十九個人都會想跟你交往吧


    。」


    我認真訴說。起初美園把眼睛睜得大大的──接著垂下眉毛,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聽我說話,最後笑了出來。


    「你就是剩下那一人。」


    我也笑了。


    「嗯,因為我是個變態。」


    美園捶了我肚子一下。


    軟弱無力的拳頭打在製服皮帶上,發出細微的「咚」一聲。


    「還是算了,跟變態交往感覺太麻煩囉。」


    「這樣啊,我被你甩了嗎?」


    「嗯,所以你先回去吧。因為每次都是我被甩先跑走。今天讓我目送你。」


    「知道了。」


    我轉身背對麵帶笑容的美園。


    懷著清爽又有點苦澀的不可思議心情,一步步走下樓梯。


    我感覺到美園筆直的視線。


    原來如此。


    就算看不見對方的臉,也會知道有人在看自己啊。


    真摯、誠實、柔弱、堅強、哀傷──美園肯定在用這樣的眼神看著我。


    所以,為了讓她能對於甩了我一事感到驕傲,我挺直背脊,頭也不回向前走去。


    不久後,美園的視線也感覺不到了,我走在通往美術教室的走廊上思考。


    我果然是變態。


    超喜歡可愛女生的眼淚,越是喜歡的人就越想欺負。看到她們困擾的模樣會興奮、血液沸騰。目前我心中的s魂雖然有點受到挫折,比以前安分,之後又會複活開始肆虐吧。


    我不會瞧不起身為變態的自己。


    這就是我的個性,我引以為傲。


    露琪雅也是這樣的女人。


    不隱藏自己的嗜好,在我麵前不斷展開悖德的妄想。


    我覺得她是個了不起的女人。


    就跟我是天生的s一樣,露琪雅也是天生的s,我們倆體內流著的血,顏色肯定完全相同。


    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


    「可是露琪雅,既然你那麽喜歡我,給我個機會又不會怎樣。」


    我講出她不可能聽得見的話語。


    「可以一起找找看能讓我們在一起的方法啊。」


    即使那是條注定不能在一起的道路。


    既然我們互相喜歡──


    就算這樣,露琪雅還是要拒絕我嗎?


    因為櫻桃沒發芽。就因為這種理由。


    我來到美術教室,走進其中。


    經過在專心做勞作的社員身旁,按照慣例走到窗邊。


    拎起紅色噴壺,用教室的水龍頭裝水,回到窗邊澆櫻桃──


    拿著噴壺的手停在空中。


    裝滿盆栽的茶色土壤。


    之前怎麽看都隻有灰塵的土上,冒出一根長度約兩公厘的綠芽。


    「這是……」


    我把整張臉湊過去,蹲下來讓視線與綠芽齊平,歪過頭仔細觀察。


    不是用黏土或塑膠做的玩具。


    也不是長得像芽苗的東西。


    無疑是天然的新芽!


    下一秒,我擺出勝利姿勢,「唔喔喔喔喔喔!」大聲咆哮,導致所有人都往我這邊看過來。


    「萬歲!」


    我歡呼著跑出剛來沒多久的社圑教室。


    「萬歲!發芽了!」


    不隻在走廊上與我擦身而過的學生,連在其他教室上社課的人都特地開門探出頭,確認發生了什麽事。他們看到我興奮地奔跑,驚訝得睜大眼睛。


    我衝到走廊盡頭,一次跨過三層樓梯衝下樓。光這樣還不夠,我甚至想跳舞。


    成功了!藍本!


    你種的櫻桃發芽了!


    小笠原說想讓櫻桃發芽很難,所以我以為它再也不可能發芽,差點放棄。


    不過,茶色土壤中冒出了綠色新芽,彷佛在激勵我。


    有種它在叫我不要放棄的感覺。


    它在對我說還有機會。


    它在叫我好好把握那個機會。


    全身湧出活力,腦中一片晴朗、萬裏無雲,雙腿如獵豹似的輕盈,強而有力。


    「藍本露琪雅!」


    身穿白袍,在化學教室單手拿著試管做詭異實驗的露琪雅,看到我突然叫著她的全名衝進來,一臉錯愕。


    今天化學社的其他社員也有來,所有人──說是所有人,除了露琪雅外也隻有兩個人──都戴眼鏡,同樣目瞪口呆。


    我快步走進化學教室,抓住露琪雅的手。


    「跟我來!」


    我隻說了這麽一句話,沒等她回應就又飛奔而出。


    露琪雅急忙把裝著白色液體的試管交給旁邊的眼鏡男。


    「真田同學,你幹麽?」


    被我拉著跑的露琪雅皺起好看的眉頭,用像在責備我的語氣詢問。


    我緊緊抓住露琪雅的手,以免被她甩掉,一邊跑向美術教室,一邊大聲說道:


    「櫻桃發芽了!」


    「咦!」


    露琪雅驚呼出聲,大概是相當震驚吧。然後她就陷入沉默了。


    她用力回握我的手,不曉得是因為緊張,還是在期待等等將要看到的景象。


    和她牽在一起的手心,燙得彷佛在燃燒。


    我跟露琪雅的吐息混合在一起,我加快速度,露琪雅也會跟著加速,我跑到身體都向前屈了,露琪雅也會抬頭向前狂奔。我們步調完全一致,轉眼間就到了美術教室,打開門。


    我發出怪聲跑出去後,疑似聚在一起討論發生了什麽事的美術社社員,看到我牽著退社的露琪雅回來,再度麵露驚愕。


    我緊握著露琪雅的手,帶她到窗邊看盆栽。


    「看,發芽了吧。」


    露琪雅低頭凝視盆栽,倒抽一口氣。


    「!」


    她跟我一樣把臉湊近小小的綠苗,天青石色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緊盯著它,專心到微張的嘴連一點點的吐息聲都沒有發出。


    美術社的人躡手躡腳離開教室,大概是想讓我們兩人獨處吧。雖然我過很久才發現,因為現在的我就算全校學生都在旁邊看,我也絲毫不會在意、不會停止。


    「怎麽樣!發芽了吧!你之前說它不可能發芽,所以可以丟掉,不過它確實發芽了吧!要是我沒有澆水,放著它乾掉直接把它扔了,就不會長出這株芽!」


    露琪雅一直盯著它,宛如大理石人偶的側臉對著我,一動也不動。


    不過她應該聽得見我說話才對,因此我沒有管她,繼續說道:


    「所以藍本,你也別放棄啊!我不會放棄你。你也不要放棄我。」


    露琪雅視線仍落在櫻桃的芽上,用抑製住情感的平淡聲音問我:


    「『不要放棄』是指?你不會放棄什麽?跟我在一起嗎?」


    「沒錯。但不是隻要待在一起就好。這樣沒有意義。」


    我本來覺得隻要能跟她在一起,什麽樣的形式都無所謂。


    一直是同社團的朋友也好。


    永遠不會有交集的同類也罷。


    可是,不是的!


    我犯了個大錯。


    「我想當的不是藍本露琪雅的同誌,不是社團的朋友,是你的戀人!」


    露琪雅抬頭看著我。


    金色睫毛顫動著──冰冷雙眸深處,浮現些微的動搖。


    「你說你注定不能跟我在一起,這種事不試試看怎麽知道!兩個s不能交往隻不過是你的推論!你知道嗎?暮林和窗子學姊在一起了喔。他們說等暮林的任期結束、窗子學姊畢業後,就要正式開始交往。那兩個人光是和對方對上視線,就會害臊得臉紅,隻不過是肩膀碰到就慌慌張張的。他們在一起的時候超級開


    心,很幸福的樣子。完全沒在煩惱會不會因為雙方都是m就交往得不順利,說不定他們未來會遇到問題,不過到時再想辦法就行了吧?」


    抬頭看著我的露琪雅,眼神高傲又冰冷,美麗得像一把透明的刀,看起來和「膽小」一詞完全扯不上關係。


    露琪雅不會否定身為變態的自己。


    和我一樣,覺得那就是自己,並以此為榮。


    正因如此,自己的觀念及嗜好與身邊的人不同,才會一直默默在她心上刻下傷痕。


    在這個過程中,露琪雅養成想像對方的反應做預防措施的習慣。對戀愛也是一樣。


    對喜歡的人表白,也要事先製定完美的劇本,按照劇本行事。因為這樣最能讓她放心。


    真該早點發現露琪雅強烈的自我防衛本能。真該把它摧毀殆盡。


    「兩個m都能交往了,兩個s應該也能才對!你借給小笠原的《惡行的走運》裏麵,也有同樣是s的夫妻在做下流事的劇情啊!重要的不是s或m!是喜不喜歡那個人!我喜歡藍本露琪雅!你也喜歡我吧!比窗子學姊還要喜歡我一千倍!所以才對櫻桃許願,希望發芽後就能和我在一起!」


    ──露琪雅同學說,櫻桃一直不發芽,所以不能和你在一起……她雖然在笑,看起來卻有點寂寞。


    她之所以離開我,是因為無法與我成為戀人。


    反過來說就是,露琪雅也想和我交往。


    會這麽推測是我太自戀嗎?


    不,不對。


    「你的想法我統統看穿了!之前因為你搬出奇怪的歪理,害我被唬弄住,但我不會再被騙了!所以,你也不要再騙人。」


    露琪雅張開嘴巴。


    用跟我完全相反的沉著語氣說:


    「我沒騙人。你舔我的腳我也不會興奮。我也一樣。那就是一切。」


    ──因為和你相處的時候,會讓人非常寂寞。


    這句話反覆刺進我胸口。


    可是,這次我不會退讓。


    「嗯,就算我舔你的腳,你也不會害羞、不會心跳加速。不過!我說喜歡你的時候,你心跳加速了吧?現在你也因為我講的這些話心髒狂跳對不對!」


    露琪雅眼神又動搖了。我直盯著她的眼睛吶喊:


    「我會興奮!牽著你的手在走廊上跑步的時候,心髒都快爆炸了,現在血液也在體內狂竄,興奮到不行!你,有辦法,讓我興奮。我也有辦法讓你興奮、讓你心跳加速。」


    我緊緊握在手中的露琪雅那雙手,一直燙得像感冒一樣。在走廊上狂奔時,露琪雅用力回握我的手,現在她也沒有甩開它。


    「如果你完全沒有因為我剛才說的話心跳加速,可以甩掉我的手離開。否則就別逃。本來不該發芽的芽冒出來了。我們應該也有成為戀人的可能才對。」


    露琪雅冷靜凝視我的臉。


    深邃的天青石色眼眸眨也不眨,直盯著我看。


    「……」


    她輕輕抽出被我牽著的手。


    「!」


    然後把手插進盆栽,將剛長出來的小芽連種子一起挖出來。


    「你、你在幹麽啊啊啊啊啊!」


    「這不是櫻桃種子。」


    「啊?」


    我露出錯愕的表情,露琪雅把發芽的種子拿到我麵前。


    確實……比櫻桃的種子更小,顏色偏褐。形狀也有點──不對,完全不一樣。


    「這啥東東!」


    「大概是風吹過來的吧。也有可能是別人埋的。不管怎麽樣,這不是櫻桃的種子。」


    「也就是說……還沒……發芽嗎?」


    我大受打擊,雙腿無力,癱坐在地上。露琪雅冷靜對我說:


    「聽說想讓櫻桃種子發芽,得用濕掉的衛生紙包住種子,保持潮濕放進冰箱冰三個月左右,還要在播種前用砂紙幫它破殼──然後再等一年,久一點甚至要到兩、三年唷。直接把種子種進土裏就已經不會發芽了,何況時間這麽短,除非發生奇跡,否則根本不可能。」


    啊──這樣啊。


    你還真瞭解。


    「是說你明明知道直接種下去不會發芽,幹麽還每天澆水?」


    我無力地問。露琪雅輕輕將拔出來的芽苗放回盆栽上,麵露苦澀。


    「因為我知道不會發芽。我一開始就知道不可能。真田同學,包括和你的關係。」


    她輕聲說道。


    「這個櫻桃盆栽是用來警惕我的,也是我的藉口。它不可能發芽,所以我和你也不可能在一起。」


    露琪雅的聲音平靜──卻又哀傷,我坐在地上,一臉錯愕聽她說話。


    「被忍甩掉,鑒賞社停止活動的時候,我想了好幾次該如何把用綠辣椒做成的泰式酸辣湯,淋在用整根紅辣椒做成的超辣咖哩上。不過每次得到的結論都是絕對會很慘。我隻能得出『你對我的感情隻是從對同伴的共鳴衍生出來的』這個結論。證據就是你從來沒有看著我妄想。我便決定既然如此,乾脆不要和你談戀愛,繼續當你的同伴。這樣就可以不用失去你……因為我認為,這輩子再也遇不到像你這樣不僅不會被我的本性嚇到,聊天時還不用隱瞞真心的人……」


    不用當戀人,當同伴也可以。


    隻要能守住屬於我們的這個地方,以及這段時光。


    我也是同樣的心情。但那件事反而在我和露琪雅之間形成了一道鴻溝嗎?


    「純平先生來代課時,他對我來說儼然是個救世主。這樣就可以不用喜歡你了。我滿腦子都在想要得到純平先生,結果卻立刻失戀,害我傷透腦筋。過沒多久,你馬上對窗子學姊一見鍾情,我鬆了口氣。另一方麵,看到你們走得越來越近,我不禁覺得難過──一想到要是你向窗子學姊告白,跟她在一起,胸口就悶悶的……這個時候,我覺得自己會講出很可怕的話,非常不安。我心想『如果能跟純平先生在一起,就不會這麽不安了』,一直看著純平先生,舍不得放棄他。」


    我想起我教窗子學姊打排球的時候,露琪雅哀傷地凝視暮林。原來她當時竟然這麽糾結。


    「我說要組隊參加排球大賽時,你問我是不是也想要獎牌。嗯,我想要。我想看看能不能用它挽回純平先生的心,把它當成救命稻草。可是比賽當天,看到你在和窗子學姊講話,我一想到『啊啊,贏了的話,真田同學就會把獎牌送給窗子學姊,跟她告白……』心裏就不太舒服。結果在比賽時分心,不小心扭到腳。」


    露琪雅眼中浮現陰霾。她似乎覺得自己的行為及想法很煩。


    「我沒有參加頒獎典禮,直接回去,也是因為不想親眼看到你跟窗子學姊在一起。所以純平先生叫住我,向我告白時,我覺得他救了我。他在我眼中又變成救世主了。這樣就能變成你和窗子學姊,我和純平先生交往,一邊繼續鑒賞社的活動……」


    露琪雅是因為這樣才想要獎牌……因為這樣才沒參加頒獎典禮就回去……從她口中得知的真實,使我胸口揪了一下。


    我──之前到底都在注視什麽?


    「真沒用。最後我無法控製自己的感情,選擇逃避。我明明希望能一直跟你當同道中人,這件事卻讓我非常痛苦,唯一想到的方法隻有藉由逃避,為永遠不會有結果的對你的心意劃下休止符。」


    我聽著露琪雅的告白,再三受到打擊。


    我深深體會到,本以為自己瞭解這個人的一切,到頭來卻根本不懂她。


    語氣沉著的露琪雅,微微揚起嘴角。


    「所以,聽到你說櫻桃發芽的時候,我驚訝得心髒都快停了。看到盆栽裏真的冒出新芽時也是,我不知道櫻桃的芽長什麽樣子,


    所以更加震驚。我以為──奇跡發生了。」


    不知不覺,露琪雅的眼神及語氣都恢複平靜。我覺得有點丟臉,板著臉碎碎念:


    「結果不是奇跡,是我誤會了,可惡。」


    露琪雅嘴角的笑意更濃了,展露微笑。


    不是以前看到的寂寞笑容,是更加溫暖的微笑。


    「要是沒揭發事實,我大概會信到現在吧,我想所謂的奇跡就是這樣。隻要當事者相信是奇跡,就是對那個人來說的奇跡。這個道理,我現在明白了。」


    天青石色的眼睛綻放出耀眼光輝,彷佛燦爛的朝陽照亮蔚藍的大海,我像在等待奇跡發生的瞬間般,凝視著它。


    「關於你剛才的疑問──我聽見你的告白會不會心跳加速。」


    奇跡──


    「嗯,答案是會。被你抓著手帶到這裏來之前,心髒也像要炸開一樣──是我這輩子遇過最刺激的事,我很興奮。」


    發生了。


    「我現在心髒跳得超快。」


    「真巧,我也是。」


    露琪雅跪到地上。白金色發絲閃耀光芒,從纖細的肩膀垂到豐滿的胸部。


    我們感受著彼此快速的心跳聲,雙唇交疊。


    宛如一對相愛的男女。


    ◇  ◇  ◇


    在那之後過了一個月。


    氣溫開始下降,秋意漸濃,我們仍然維持男女朋友的關係。


    鑒賞社的活動也複活了,我們麵對麵坐在窗邊,露琪雅在畫恐怖圖片,我則用黏土製造邪惡的物體。


    「之前四班的齋藤誠上體育課時手指被籃球打到,含著手指兩眼泛淚。誠明明又瘦又小,個性卻很倔強,絕對不是柔弱型,不過那類型的男生的眼淚破壞力竟然如此強大,是個新發現。」


    露琪雅帶著邪惡笑容說,我也點頭附和。


    「我讚同。女子田徑社一年級的那個,有著一頭俐落短發的三好菜菜子,跳高時不管撞掉幾次竿子,都會悔恨地含淚重新挑戰,真是太讚了。」


    「我這禮拜要鑒賞誠。」


    「我就鑒賞三好吧。」


    找到觸動心弦的對象,我們會偷偷鑒賞、妄想,愉悅地與對方分享。


    盆栽裏種著那一天露琪雅挖出來的芽苗,它成長得很順利,目前已經有十公分左右,長出綠色的葉子。


    我們還不知道那是什麽植物。但它搞不好會長成一棵櫻桃樹。聽說外國好像有同品種也能受粉的櫻桃。所以可能是新品種的櫻桃。這樣想也不壞。


    露琪雅伸長放在桌子下麵的腿,戳我膝蓋。


    「欸,聽到你拿其他女生妄想,我會在心中把那個女生大卸八塊、處以火刑喔。嫉妒會讓人非常興奮呢。我這個女朋友提到其他男生,你也會嫉妒嗎?」


    「會啊。因為欺負男人太無聊,我都在腦中拿刀狂刺你。一邊對你獻上熱情的吻。」


    「你拿我妄想呀,我好高興。」


    露琪雅臉上綻放出燦爛笑容。


    這段對話他人想必無法理解,不過就是這樣才好。


    我們夢想著朝天空伸展枝葉的大樹,長出結實累累的櫻桃的那一天,今天也在放學後的美術教室,持續悖德的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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