籠罩在舞台側翼的緊張感,是比賽特有的氣氛。


    椿來到這裏,看到為參賽者排列的椅子,不禁屏住氣息。


    坐在這裏意味著自己的出場順序快要到了。這是決定成敗的舞台──這個念頭讓她感受到更大的緊張與壓力。她幾乎雙腿發軟,無法動彈。但這時有人從後方拍拍她的背。


    「喂,不要呆呆站在那裏。」


    「加奈美。」


    椿想起自己不是孤單一人,肩膀的力量頓時放鬆。


    幼年好友加奈美今天穿著簡單的連身裙,全黑的裝扮或許是表現「自己是伴奏」的意識吧。不過即使擔任配角,她仍舊具有華麗的存在感。站上舞台的人當中,隻有極少數擁有這樣的光芒。


    就連來到這裏的途中,椿也看到有幾個鋼琴伴奏注意到加奈美,竊竊私語:「那是佐野加奈美。」「她怎麽會來這種地方?」加奈美在各地的比賽中嶄露頭角,受到同輩的鋼琴家看重。椿為此感到驕傲,但同時也覺得自己很沒用。


    「來,坐下吧。」


    「嗯……」


    椿以僵硬的微笑坐在其中一張椅子上。


    然而她立刻又感到緊張。從舞台上傳來其他參賽者的歌聲,讓她的指尖不自覺地顫抖。


    「加奈美,對不起,麻煩你陪我來……」


    「你在說什麽!除了我之外,還有誰能替你伴奏?」


    加奈美的態度和平常一樣,充滿了自信。


    椿苦笑點頭,但無法拋開不安。事實上,教授甚至不讚成她參加這場比賽。這是因為椿的現況低迷……不過正因為如此,她希望能找到某種突破口,所以才決定參賽。


    椿小聲地在口中背誦歌詞。


    「mercé dilette amiche──」


    她這次選擇的自選曲是威爾第的歌劇《西西裏晚禱》中通稱〈西西裏晚禱〉的詠歎調。


    這是在接近劇終時,新娘子在結婚典禮高唱感謝與幸福的歌曲。隱約帶有鄉愁的這首曲子被歸類為難曲,從以前就指導椿的老師也替她感到擔心,勸她「選別的曲子吧」。


    然而椿並不是為了炫耀技巧而選曲的。這首曲子有特別的意義。


    這是使她立誌踏上聲樂之路的曲子。她覺得如果是這首歌,即使在快要迷失方向的現在也能夠唱出來──因為在孩提時期看到的舞台上,美麗的新娘是那麽幸福地唱出喜悅。


    「千萬別失敗……」


    椿握緊戴上手套的手。


    進入音樂大學才過了半年。


    然而這半年足以讓她體認到現實。


    過去椿一直把唱歌當作生命中的全部而努力。不論多麽辛苦,她都堅信隻要不放棄,總有一天能夠站在夢寐以求的舞台燈光下。


    但是當她進入大學,她親眼目睹同學程度之高。


    她遇到和她同樣、甚至更努力的人。他們精力充沛、積極學習,隨時充滿自信,感覺和她完全不同。


    即使如此,椿仍舊繼續努力。她認真上課、勤奮練習,拚命想要跟上他們。她甚至犧牲睡眠時間,也拒絕同學的邀約,隻是全心投入音樂,不斷練習。


    即使如此──結果就是一切。沒有得到結果,就無法到達任何地方。


    今天的參賽者中,有不少她認識的名字,其中也有最近明顯進步的同學。她們一定能夠表現得很好。


    因此自己也不能失敗。在這裏的所有人,或多或少都有很高的目標並自我砥礪。她不能落在後頭。


    「我得加油才行……」


    椿告訴自己。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她忽然感覺背後有不祥的預感接近。


    「……不行!」


    她急促地說,並且回頭,即將接觸她頸部的「某樣東西」倏地遠離。一旁的加奈美瞪大眼睛。


    「椿,你怎麽了?」


    「沒、沒什麽。」


    ──那是不知從何時開始會在背後感覺到的「某樣東西」。


    宛如自己的影子般總是跟隨著她,有時還會向她伸出手。


    她不知道那是什麽,然而她覺得那東西一點一滴地逐漸接近。她也覺得自己似乎隱約知道那是什麽……因此更無法回頭。


    她隻能一心一意地看著前方繼續走。除此之外別無他路。


    「我得好好表現……好好……」


    喃喃說出口的話語堆積在腳邊,宛若被無聲的沙子淹沒。


    當她好似要沉入無底深淵時──一隻手伸過來,抓住她的下巴。


    「椿,抬起頭。」


    「……加奈美。」


    「你要抬頭挺胸,要不然就會被其他人看扁了。」


    她的聲音強而有力,對自己的力量毫無懷疑。


    她的眼睛應該能夠無畏地仰視光線。


    加奈美從以前就是這樣。不辜負努力的才能,加上支撐才能的努力,總是讓椿感到眩目。也因此,她想要成為配得上加奈美的歌手,站在同樣的舞台上。


    如果在這場比賽中能夠得到成果──


    一定也能讓她接近孩提時期的夢想。她或許可以再次追上一路走在一起的好友。椿把顫抖的手放在加奈美的手上。


    「謝謝你,加奈美。」


    「等獲勝之後再道謝吧。」


    挺起胸膛說話的好友充滿戰鬥精神,彷佛接下來要出賽的是自己一般。椿也回以僵硬的笑容。


    正式演出前平和的時光,就好像回到天真無知的孩童時期。


    然而這樣的時間一定不會長久持續──椿此時已經有預感。


    ※


    強化集訓之前的日子轉眼間就過去了。


    椿每周出席兩次合唱練習,星期日則製作大道具,也會練習伴奏。空閑時偶爾也會和自願參加的人一起去看外麵的公演與音樂會。像這樣熱熱鬧鬧地和眾人一起行動,應該就是她想要的日常生活。或許因為是和大家一起去觀賞,因此她能夠純粹地享受睽違許久的歌劇舞台。


    和忙於練習的音樂大學時期相較,每天的生活也許可以稱得上平緩,不過實際上,新生活的一切都令人眼花撩亂。她要同時應付課業、預習伴奏、投入新的課題,每天都是這樣的反覆。


    「歡迎光臨。小椿,你是第一個到的。」


    椿提著塞入兩天一夜行李的包包從電梯出來,看到熟悉的麵孔迎接她,鬆了一口氣。理惠揮揮手中的樂譜。


    「不要緊嗎?有沒有迷路?」


    「我擔心迷路,所以就提早來了。」


    集訓使用的是距離都心不遠的八層樓社區中心。


    這裏有寬敞的廚房、練習用的音樂室、兩間會議室以及兩間住宿用的和室。由於椿是第一次來,因此理惠帶她逛了一圈。椿讚歎地說:


    「沒想到有這樣的地方。」


    「這裏是區立設施,所以可以很便宜地借到。啊,小椿,行李放在和室。」


    說話的理惠從導覽時手中就拿著樂譜影本,或許是剛剛正在背譜。椿指著譜說:


    「理惠,那不是《蝙蝠》吧?」


    「嗯,這是舒伯特。我要在今天的慶祝音樂會上唱。」


    「喔,原來如此。」


    集訓除了練習之外,還會有大家做的料理,以及由自願者表演的慶祝音樂會。理惠如果要唱舒伯特的歌曲,想必又能聽到和平常不同的一麵。椿露出期待的微笑。理惠對她說:


    「對了,小椿,你也來參加吧。反正表演什麽都行。」


    「我、我不太……光是負責伴奏就應付不過來了。」


    「黑田雖然也這麽說,不過上次還是臨時被推上台演奏。


    好像拉了〈自由探戈〉吧。」


    「臨時上台還能演奏〈自由探戈〉?」


    這是皮亞佐拉的代表曲之一。椿也曾經偷偷用鋼琴練習這首不屬於古典樂範疇的熱情探戈,但卻中途挫敗。椿想像黑田拉小提琴的模樣,憧憬地喃喃說:


    「一定很帥吧……」


    「應該說很好笑才對。」


    「咦?」


    椿心中的黑田形象與「好笑」這個形容詞沾不上邊。不過上次集訓的時候,他才一年級,在身為學姊的理惠眼中,或許看起來很好笑吧。


    「黑田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想當指揮的?」


    「什麽時候呢……他剛加入的時候隻是拉小提琴而已。當時他看起來是個擺臭臉的新生,不過現在已經完全融入社團了。」


    「擺臭臉……?不是嚴格?」


    現在的黑田頂多隻是「難以取悅的人」,看起來不像是「擺臭臉」。對於椿的反問,理惠苦笑著說:


    「他的確很嚴格,不過不是這樣……對了,應該說是『很難相處的人』吧。他總是緊繃著自己,可是又假裝沒事的樣子。話說回來,畢竟是黑田,所以也沒辦法完全隱藏。」


    理惠說到這裏,聳聳單薄的肩膀。


    「總之,基於各種因素,他一開始被其他的一年級疏遠。我和濱崎因為比較年長,所以沒有很在意。」


    「這樣啊……」


    椿想到一年前的自己才剛進入音樂大學。原本以為隻要努力就能實現所有願望的她,看到周圍的人程度之高,首度理解到現實。在椿拚命掙紮的那段期間,黑田過著什麽樣的日子?聽了理惠的話,椿腦中浮現不曾見過的少年冰冷的側臉。她歪著頭沉思。


    理惠抬起頭笑了一下,說:


    「大概有點像現在的你吧。感覺很勉強自己。」


    「我?我、我感覺很難相處嗎……」


    「一點點。也許是我多心了。」


    理惠發出清脆的笑聲,此時的她好像看穿了一切。椿覺得自己的脆弱與罪惡感似乎都瞞不過她的眼睛,不自覺地縮起身體。理惠翻著手中的樂譜笑著說:


    「因為這樣,所以學長姊──啊,就是已經退社的四年級──都很擔心黑田,常常去找他聊天,說『你來當指揮吧』,或是說『指揮應該像這樣』之類的。或許對某些人來說會覺得很煩,不過對黑田來說卻是好事。現在的他就隻是個囉嗦的指揮了。」


    椿不認識以前的黑田,對於理惠說的話連一半都無法了解,不過她可以猜想到,黑田自己也越過了某種障礙。


    回到和室之後,理惠脫下鞋子進入裏麵。


    「好了,我會在這裏等大家。啊,距離練習還有一些時間,不過練習室現在沒人喔。」


    「啊……那我去練習!」


    椿把包包放在寬敞的和室角落,前往據說有鋼琴的練習室。


    當作住宿房間的和室在五樓,練習室則在六樓。椿爬樓梯到樓上,在那裏看到清河,感到很驚訝。


    「咦,清河,你今天不是要去結婚典禮兼差烤披薩嗎?」


    「聽說新人在婚禮前分手,所以時間就空出來了。」


    「哇啊,該怎麽說呢……真令人同情。」


    「不過我拿到很多披薩皮和材料,所以我打算烤披薩當晚餐。我有很多想要嚐試的食材組合。」


    「呃,好。」


    想到披薩的來曆會覺得很過意不去,不過如果不去想它,就很值得期待了。今天除了黑田之外,似乎還有幾個人自願下廚做菜。


    話說回來,集訓的練習是從下午開始,因此在剛過中午的此刻,社員幾乎都還沒到。和清河一起最早到達練習室的椿打開合唱譜,放在直立式鋼琴的譜架上。


    清河把自動販賣機買的兩瓶寶特瓶飲料放在椅子上。


    「理惠他們還沒來嗎?」


    「理惠已經來了,可是她好像要在和室等其他人來。畢竟要有人看行李。」


    「哦,這樣啊。那我們可以自己先開始練習吧?」


    「嗯,我也打算要練習。」


    距離正式演出已經不到兩個月,進度上合唱的抓音已經大致結束,最近在和獨唱者進行共同排練。


    鋼琴伴奏的難度自然而然也增加了,每次都像是在走鋼索一般。黑田雖然告訴她「不需要完全照譜彈」,可是即使扣掉這一點,椿還是感覺到自己能力不足。


    她在琴鍵前端正姿勢。


    「原本擔任伴奏的瀧川也回來了,不過瀧川主要是擔任獨唱者的練習伴奏。我至少得練好合唱出現的曲子才行。」


    清河看她平靜地展現鬥誌,笑著對她說:


    「我也還會在進歌的地方落拍,所以要請你盡量指點我。」


    「好啊,不過你不用休息嗎?你現在應該還有別的兼差吧?」


    「不用擔心。我有好好安排時間表。」


    清河不僅參加多個社團,還從事好幾個兼差。包括今天這種特殊的臨時兼差,數量相當可觀。椿曾經看過他的記事本,行程比她念音樂大學時還要密集。


    即使如此,他仍舊對每一件事都不馬虎,練習時也這麽認真,簡直就像是鐵打的強者。


    「清河,你感覺好像在用一般人的三倍速在生活。」


    「是嗎?我自己沒什麽感覺……」


    清河翻開自己變得有些破舊的樂譜,用右手抓抓褐發。他猶豫片刻,然後苦笑著說:


    「畢竟不知道什麽時候會發生什麽事,所以我想趁自己還能自由行動的時候,嚐試各種事情。即使有些勉強,我也不覺得辛苦,更不想要後悔。」


    「後悔?」


    「嗯。即使在這個年紀,應該也會有滿多後悔的事情吧?比如說『早知道應該做那件事』、或是『為什麽自己會做出那種事』之類的。小椿,你呢?」


    「那當然……嗯,有很多。」


    她完全沒有不後悔的地方。即使有,現在也被苦澀的記憶壓在下麵。就連第一次看到的舞台光芒,也因為燒灼般的刺眼燈光而消失得無影無蹤。


    椿抬頭注視著清河。清河笑著對她說:


    「不過大部分的事情,即使後悔也無法挽回。比方說母親離家的時候,我才覺得應該好好跟她談之類的。」


    「清河……」


    「所以至少現在,我希望可以減少這樣的情況。隻要稍微有些在意,我就會去嚐試。雖然很忙,可是我也因此感到很滿足。」


    他說得輕描淡寫,溫和的表情絲毫感覺不到陰影。


    然而這或許是他在過去的人生中學習到的處世方式,他有他自己無法為外人所知的想法。椿聽到意外的話題,不知該說什麽。


    清河用比椿的鋼琴音色更溫柔的語調繼續說:


    「我覺得,隻要最終能找到一樣東西就行了。」


    「隻有一樣?」


    「嗯。隻要能找到唯一的一樣東西──即使再痛苦也能全心投入的東西──就行了。我想要找到能夠賭上人生的東西,早點灌注全力在那上麵。所以我現在才會嚐試各種事物。」


    接著清河又有些靦腆地笑著說:「很像小孩子吧?」


    看到他這樣的表情,就可以明白忙碌的生活是他自己期盼的,清河是為了自己而奔馳。或許有人會覺得這樣的熱情「幼稚」,但是椿卻覺得他綻放著耀眼的光芒。


    ──以前的自己也有那樣的「唯一」。


    她喜歡唱歌,她希望自己有一天也能夠站在光芒四射的舞台上,她想要過著那樣的生活。


    然而越是朝著光芒奔馳,她越深刻體認到距離之遙遠。憧憬越接近現實,就隻能看到牆壁


    的高度。在這當中,渺小的自己完全無法前進……最後隻剩下難以忍受的痛苦。


    椿以手指按著變熱的眼瞼。為了避免這個動作令清河起疑,她很快就重新抬起頭微笑。


    「我相信你一定能找到。」


    「喔!聽你這麽說,我好開心。感覺充滿幹勁。」


    「對了,歌劇怎麽樣?」


    「雖然很好玩,可是還在入門階段而已。啊,舞台製作滿好玩的。我會去想像如果是自己設計會怎麽做之類的。」


    「我隻能努力避免把油漆塗到線外而已……」


    如果歌劇能夠成為他尋找的目標當然很好,不過即使不能,隻要他能夠得到樂趣,那也足夠了。而在這當中,過去曾走在音樂之路的自己若能夠幫上一點點忙,那就是莫大的光榮了。


    椿歎了一口氣,重新麵對琴鍵。


    「那就從發聲練習開始吧?」


    「請多多指教。」


    流暢演奏的鋼琴聲與清河的聲音重疊在一起。


    開始唱歌的他和椿不同,眼中似乎流露出持續前進的喜悅。


    ※


    濱崎說過這是耐久集訓,而實際的練習確實是在考驗耐力。


    雖然中間有休息,但是將近五個小時的練習讓新社員都難以承受。舊生似乎都習慣了,還不至於喊吃不消,不過他們也同樣為了黑田毫不容情的磨練而疲累。拿著樂器盒走下階梯的管弦樂團員都在碎碎念:


    「好慘……我還以為沒辦法撐到最後……」


    「〈雷鳴與閃電〉那邊特別慘。明明是共同練習,卻讓唱歌的人一直等下去。我還希望他們在等待時間跳首波卡舞曲算了。」


    椿目送他們垂頭喪氣地回到和室,心中覺得自己也無法置身事外。


    集訓的最後是管弦樂團與歌唱者的共同練習。


    當時從頭到尾排練了一次第二幕。黑田的指導既執拗又多采多姿,就連為了當作伴奏參考而打開樂譜旁聽的椿,也會在每次有人被點名時心驚膽跳。


    合唱團員當然也沒有例外地受到嚴厲指導。歌場組的新生麵容憔悴地歎息。


    「最後三十分鍾,簡直就是地獄……」


    「合唱被批評得一無是處……真抱歉連累了獨唱的人。」


    「黑田基本上都是那樣。」


    笑咪咪的理惠充滿美女的魅力,但對於筋疲力竭的新社員來說,她的魅力似乎也沒有發揮作用,他們發出「啊啊啊啊……」的痛苦悲鳴。從後麵跟來的濱崎笑著說:


    「你們很快就會適應。管弦樂團平常就受到這種嚴苛訓練了。」


    「黑田學長超恐怖的。他背上是不是長了眼睛?隻要一出錯,他馬上就會瞪過來……」


    「我一直擔心不知道什麽時候會被點名……搞不好還會一個個抽考……」


    一行人心有餘悸地走下階梯。椿連忙幫黑田說話:


    「不過黑田不會提出無理的要求,也沒有那麽可怕才對……應該。」


    「很可怕吧?被他瞪的時候,我連心髒都凍僵了!」


    「我才剛想到『糟糕』,他就已經在看我了。簡直就是超能力者。」


    「羽鳥,你是肌力訓練狂,所以才能承受那樣的壓力。」


    「我不是肌力訓練狂……」


    不愧是指揮,即使有將近七十人同時演奏,黑田也能立刻察覺到誰出了什麽錯。或許是這點讓新生覺得他像超能力者,不過黑田首先提醒的是「基本的音準和節奏」,在做到這些之後被指出的地方,基本上都是明確的指示。


    椿再度試圖替他辯護:


    「不過真正可怕的人其實更不講理,黑田應該比較像是個性太認真吧。」


    「……嗯,的確。」


    「狀況不好的時候,他隻要聽聲音就會發覺,然後就會說『去休息』。」


    「抓音的時候,他也會很有耐心地幫忙……」


    新生開始覺得,這麽說他似乎也滿溫柔(?)的,舊生跟在後麵聽了都忍俊不止。走在最後麵下樓梯的理惠說:


    「黑田是很細心的人,就像囉嗦的媽媽一樣。」


    「啊~可以理解。」


    「我媽好恐怖。」


    「黑田很會照顧人的這個特點,其實也會呈現在演奏中。他就是以這個為賣點的指揮吧。」


    聽到濱崎笑著這麽說,椿回頭看他,問:


    「演奏中也會出現?」


    「沒錯。你隻要聽幾次整體練習,很快就會明白了,尤其像這種業餘團體更明顯。黑田會試圖撈起所有人的聲音,最終也會辦到,所以就會呈現很有味道的厚度。像這種作法,與其說是細心,不如說是執拗。外人聽了或許也會覺得很土氣。」


    「這樣啊……」


    椿對於濱崎的話似懂非懂,或許是因為她在管弦樂方麵是門外漢。她重新回顧今天的練習。


    第一次看到的整體練習帶給椿強烈的衝擊。


    管弦樂與歌聲合為一體,創造出的音樂──


    雖然雜亂而未完成,卻具有吞噬觀眾的強大力量。


    平常隨和地跟自己聊天的獨唱者,在出場的瞬間,就會變身為完全不同的人物。有的擺出傲慢的姿態,有的賣弄風騷,神采飛揚地開口歌唱。


    這樣的姿態,是椿不曾擁有過的。


    他們為什麽能夠那麽有魅力地歌唱?椿低頭看著自己無法平靜的胸口。


    濱崎悠閑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要做晚餐的人,現在就去廚房吧。其他人分成兩組,分別負責整理和采買。」


    「好的~」


    接下來就是晚餐和休息時間了。椿連忙去放行李,然後前往廚房。


    同樣來到廚房的清河似乎也對剛剛的練習有些感觸。他注意到椿,一邊在水槽洗手一邊深深歎了一口氣。


    「我真的完全不行……根本抓不到進歌的時間點……」


    「不要緊,你已經慢慢抓到了。」


    「那應該是因為黑田老是在瞪我的關係,我一直感覺到強烈的視線。」


    「呃,你會不會太多心了?」


    「──他不是多心,我的確在瞪他。」


    立即回話的聲音來自後方的調理台,兩人戰戰兢兢地回頭看默默剝蝦殼的總監督。


    其他社員雖說有個人差異,都已經疲累不堪;然而明明是活動量最大的指揮,卻好像沒事一樣開始在做料理──這樣的現象對於舊生來說,似乎都已經司空見慣。坐在一旁喝茶的濱崎嘀咕:「這家夥真有精神。」


    黑田把剝好的蝦子一一丟入竹簍,然後把料理剪刀遞給在後方找東西的社員。黑田從剛剛就這樣順手協助周圍的人。對於一次隻能做一件事、而且馬上就會因為太過投入而看不到周遭的椿來說,簡直就像超人。不過她如果說出來,大概會被所有社員認證:「總監督的確異常靈巧,不過羽鳥卻比一般人更笨拙。」


    黑田同時洗著廚具說:


    「不過抓不到進歌點的不隻是清河。這一陣子我會給明顯的提示,在演技練習開始之前趕快學會吧。」


    「我會努力的!」


    「還有,我帶了多的蝦子,你要嗎?」


    「要!我打算用番茄醬調味。」


    參加集訓的社員將近三十人。這麽多人要吃晚餐,食材的量勢必會很多。椿望著盆子裏滿到隆起來的海鮮。


    「黑田,你要做什麽?」


    「先做西班牙大鍋飯,再做燉小扁豆、煎蛋和ajillo(西班牙橄欖油大蒜料理)。」


    「都是西班牙料理,你喜歡西班牙菜嗎?」


    「因為我正在研究《卡門》


    。」


    「咦?『卡門』是指那個卡門嗎?」


    「《卡門》是以西班牙為舞台。」


    一旁的椿補充說明。


    比才的《卡門》是非常著名的歌劇作品。在這出戲中,異國情懷與慵懶氣質、熱情與哀愁,都集結在卡門這名女性身上。從著名的〈鬥牛士之歌〉也可以得知,這個故事的舞台是西班牙,不過應該沒有特別出現西班牙料理。也就是說,這應該是黑田熱中研究的副產品。


    清河欽佩地點頭說:


    「哦,我又多了一項知識。小椿,你喜歡《卡門》嗎?」


    「喜歡。即使是短短的間奏也帶有強烈的哀愁,感覺很棒。」


    「對了,你最喜歡的歌劇作品是什麽?我隻問過你推薦的。」


    「最喜歡的作品?」


    椿想到他們的確沒討論過這個話題。她邊洗菜刀邊笑著說:


    「我最喜歡的──應該是威爾第作曲的《西西裏晚禱》吧。」


    這就是椿首度觀賞現場舞台的歌劇。


    威爾第作曲的歌劇《西西裏晚禱》是以實際發生的曆史事件為基礎的故事。


    這起事件發生在昔日被法國統治的西西裏王國,稱作「西西裏晚禱事件」,並成為後來持續將近二十年的戰爭導火線。


    歌劇《西西裏晚禱》是描述導致這起事件發生的經過,全劇穿插著複雜的政治意涵與人的感情。


    事實上,對當時的椿來說,這個故事太過艱澀,連一半的背景情節都無法理解。


    也因此,最終留在椿記憶中的,就隻有女主角愛蕾娜唱的詠歎調。


    在西西裏與法國越來越嚴重的對立當中,愛蕾娜與情人阿裏戈被夾在其間左右為難。他們各自繼承西西裏與法國的血統,在慘烈的陰謀與爭鬥之中,希望兩人的結婚能夠成為和平的開端。然而最終他們婚禮的鍾聲,卻成了西西裏人展開大屠殺的信號。


    椿看到的詠歎調就在慘劇發生之前,這是愛蕾娜公主對前來祝賀的客人唱的感謝之歌。她沉浸在幸福中,以「謝謝,親愛的朋友們」對眾人唱出喜悅。


    這幅美麗的場景深深感動了椿──也改變了她的人生。


    「這是比較冷門的劇目,不過我很喜歡。因為是威爾第作曲,所以音樂很酷。而且我第一次觀賞現場舞台的時候,聽到女高音的詠歎調非常感動,還稍微哭了。」


    「哦,我也想聽聽看。」


    「我家裏有cd,我去找找看。」


    聽到兩名一年級和樂融融的對話,三年級的濱崎和理惠表情變得有些怪異。他們彼此瞥了一眼,然後濱崎手拿著茶壺問:


    「羽鳥,你是在東京看《西西裏晚禱》的嗎?大概是在什麽時候?」


    「咦?我是在東京看的,那是我剛上國中的時候。」


    「這麽說……」


    濱崎說到這裏,不知為何回頭看黑田。黑田以一張苦瓜臉回應:「別看我。」理惠的表情似乎覺得某件事很有趣,不過椿完全搞不清楚狀況。濱崎最後沒有再說什麽,隻說了「……好吧,算了」,然後繼續倒茶。


    清河從冰箱取出揉成團狀的披薩皮麵團。


    「西西裏呀……西西裏料理感覺也滿不錯的。」


    「等我有心情的時候再說吧。」


    黑田把剝完的蝦子放入盆子裏。相對於俐落地做自己料理的兩人,其他社員的動作都很悠閑。似乎有人自己帶了咖啡機,開始散發出迷人的香氣。明明有西班牙大鍋飯和披薩,卻又開始煮一般的白米,大概是因為全體都是日本人吧。椿從理惠手中接過一整顆高麗菜,問她:


    「這要做什麽?」


    「要做沙拉,你就隨便切切吧。」


    「我知道了。」


    「對了,小椿,你家政課成績怎樣?」


    「我拿了『二』。」


    「……」


    不知是否多心,廚房似乎陷入沉默。椿刻意忽略,擠出笑容說:


    「別擔心──呃,我隻是和家政老師之間,對於食譜的詮釋有些見解上的差異。」


    清河喃喃地問:「食譜會有詮釋上的爭議嗎……」


    椿強硬地辯解:「樂譜不是也會有版本的不同嗎?大概就像那樣。」


    正在喝茶的濱崎抬頭看一旁的黑田,對他說:


    「那麽你就好好地監督吧,總主廚。」


    「為什麽是我?」


    「請等一下,我至少還會切高麗菜。而且今天帶來的都是不會失敗的食材,所以不用擔心。」


    「順便問一下,你要做什麽菜?」


    「竹莢魚一夜幹。」


    「……那也來做味噌湯吧,誰來教一下作法?」


    黑田邊歎氣邊下達指示,或許也是監督的工作之一吧。


    不論如何,人數這麽多,料理當然是越多越好。當分頭做好的料理一一端出來時,原本在和室的人也齊聚到隔壁的食堂。


    來到大餐桌周圍的社員各自拿了餐盤,坐在位子上。西班牙大鍋飯整鍋端來之後,由兩、三人開始分配。


    「感覺好像很好吃,不愧是總主廚。」


    「不要用那種稱呼……」


    「不過你不會做家庭料理吧?畢竟是興趣。」


    「也不是興趣……我隻是看著作法做出來而已。」


    「不會存在著詮釋差異嗎?」


    「──披薩要出爐囉!」


    聽到清河的聲音,社員紛紛站起來。集訓特有的紛雜氣氛,對椿來說很新鮮。她在大餐桌的角落喝著黑田做的味噌湯,望著每一個社團成員。


    此刻在這裏的社員當中,管弦樂團的成員有許多她還沒說過話。有些人在製作大道具時見過,不過那應該算是少數。


    此起彼落的閑聊,幾乎都圍繞著練習和公演的話題。大家一邊抱怨該麵對的課題太多,一邊談論即將來臨的公演,不管怎麽說看起來都很快樂。


    然而這是椿無法共享的領域。身為鋼琴伴奏的椿不會參與正式的舞台,就如昔日國中時的自己,她隻能從遙遠的觀眾席望著耀眼的舞台。


    他們的舞台一定就像第一次看到的那座舞台,將會深深打動人心。


    即使椿這麽想,心中湧起的不是期待,而是莫名的空虛。


    「我……」


    就在她停止接不下去的呢喃時,有人輕盈地在她旁邊坐下。金黃色的煎蛋放在椿的麵前。


    「看起來很好吃,所以我就幫你帶來了。」


    「啊,謝謝你。」


    穿著圍裙的理惠露出友善的笑容,這樣的感覺果然和整體練習時唱的「羅莎琳德」完全不同。椿想起她拿著小道具的扇子、大剌剌地痛罵對手的模樣,不禁歎了一口氣。


    「剛剛練習的時候,你唱的〈查爾達什舞曲〉非常棒。」


    「真的?謝謝~」


    〈查爾達什舞曲〉是理惠飾演的羅莎琳德代表性的詠歎調。


    在第二幕的舞會中,羅莎琳德戴上假麵,假冒匈牙利伯爵夫人的身分出現。然而賓客對她的真麵目感到好奇,吵著要她「露出臉」。


    對此她唱出「音樂會證明我的真實身分!」也就是這首〈查爾達什舞曲〉。前半部是哀愁的匈牙利民族音樂,後半則轉為引人跳舞的快節奏,是一首展現技巧的難曲。


    椿也很向往唱這首歌,不過即使她說想唱,也沒有得到過許可。


    雖然也有聲質的問題,不過這種時候她得到的固定答案就是:「對你來說還太早。」從國中就指導她的老師說:「〈查爾達什舞曲〉需要的,不隻是唱得好聽的聲音和技巧。」也就是說,還需要另外的「要素」。


    而理惠一定就是擁有那個「要素」。


    性感而嫵媚地唱出哀愁異國旋律的女人──熱情唱出對遙遠祖國思念的理惠,即使穿著t恤和牛仔褲,看起來也像是穿著禮服的貴婦。


    「真的很有魅力。感覺可以理解,為什麽宴會賓客都會迷上你……」


    欣賞演出的觀眾一定也都會愛上她吧。


    這和理惠本人是吸睛的美女沒有關係。羅莎琳德就是羅莎琳德,綻放著和她本人不同的光彩。


    「之前你在宣傳演奏會唱瑪賽琳娜的時候,也很有莫劄特的人情味,非常迷人……唱羅莎琳德又有和當時完全不同的魅力。我很好奇,你怎麽能夠在唱不同歌曲的時候,唱出不同的感覺……」


    椿越來越不知道自己想說什麽,變得結結巴巴。她紅著臉,把雙手貼在臉頰上陷入沉默。不過理惠卻高興地笑了。


    「真的嗎?這對我是很大的鼓勵,謝謝。」


    「很抱歉,我不擅長說明……自己也不太懂。」


    椿反而不知道該如何稱呼這樣的魅力。看到椿無法解釋的模樣,理惠想了一下,然後笑了。她指著加入蔬菜的煎蛋說:


    「這麽說吧,我們表演者就像這道煎蛋。」


    「像……煎蛋?」


    黑田做的西班牙煎蛋,切麵露出色彩繽紛的蔬菜,椿默默地看著蔬菜與鮮黃色雞蛋之間的對比。


    「好了,先吃吧,否則黑田會生氣。」


    「啊,好的。」


    椿在理惠催促之下,把一口大小的煎蛋放入嘴裏。金色煎蛋表麵帶有漂亮的焦色,輕輕咬下去,濃鬱的風味就在嘴裏擴散。椿品味著不會太重的鹹味與各種蔬菜的滋味。


    理惠自己也吃了煎蛋,然後笑著說:


    「歌手就像這道煎蛋一樣,要把各種要素全都整合起來。不隻是要求歌唱技術和聲質,也包含感情、演技和角色特有的氣質。」


    「演技和感情……」


    「嗯。也就是說,要如何傳達什麽東西。歌劇不隻是音樂,也是戲劇。理解作品,掌握導演的意圖,然後配合自己的感情來演出這個角色──這樣的話,應該就能展現活生生的人物吧。」


    理惠把筷子伸向烤竹莢魚,靈巧地夾取白色的魚肉。


    「比方說,唱描繪感情的歌曲,就會和光是唱do re mi fa的唱法不一樣吧?雖然說太任憑感情牽引也會把歌唱砸,可是隻用技巧去唱悲傷的歌,和加入『自己很悲傷』的感情唱歌,應該還是會有不同。」


    ──在演技中加入感情。


    聽她這麽說,的確是很簡單的答案。或許這就叫做「表現」吧。


    然而即使如此簡單,這個答案仍舊在椿的內心深處產生共鳴。


    「悲傷地唱悲傷的歌──」


    在音樂大學的時候,她應該也在腦中想過這一點。她會去了解這首歌是在什麽樣的故事、什麽樣的場麵唱的,她會閱讀歌詞、理解脈絡之後再開始練習。


    然而一旦開始歌唱,她腦中想的就隻有「如何唱得有技巧」──音階高低移動時要如何維持相同的音質、在炫技的高音部分要如何唱上去等等,討論起來就沒完沒了。她必須注意無數的要點,總是跟走鋼索一樣……也因此她無暇去想到感情這一塊。


    就連在那場比賽唱自己回憶中的詠歎調時,她也沒有去思考角色的心情,隻想著「要像小時候看到的那個新娘一樣,幸福地唱歌」。然而這樣的想法或許正代表她的不成熟。


    唱那首詠歎調的新娘知道即將發生的悲劇已經萌芽。椿之所以會以為她唱著毫無陰影的幸福,是因為她當時隻是小孩子。


    「當然如果沒有實力的話,這樣的表現方式也會給人不好的印象。不過我們唱的是歌劇,所以最重要的就是讓觀眾可以享受樂趣!而且你也說我很有魅力,給了我很大的自信。謝謝!」


    「理惠……」


    從開朗的笑容可以感受到理惠的心意。就如之前也聽過的,這就是「喜歡而快樂」的感情。椿以前也曾有過這樣的感情,隻是現在已經迷失了。


    椿感到喉嚨被失落感堵塞,不禁歎了一口氣。


    這時有個番茄醬碟子「咚」一聲放在她麵前。


    黑田依舊擺著苦瓜臉,在她對麵坐下。


    「你有好好吃飯嗎?味道如果太淡,就加這個吧。」


    「……啊,謝謝。」


    「這要加在竹莢魚還是煎蛋上?」


    「怎麽想都是加在煎蛋吧?我總算也能吃飯了。」


    黑田先前似乎一直忙著料理和分配食物,此刻手中拿著兩個披薩盤。他把盤子放在兩人麵前,看到椿的晚餐皺起眉頭。


    「為什麽隻有你好像在吃旅館的日式早餐?」


    「是嗎……?」


    她麵前的確擺著白飯、魚幹、醃菜、味噌湯、再加上煎蛋(西式)的組合,不過這樣也很好吃,她很喜歡。小黃瓜醃菜不是椿帶來的,大概是有人跟她喜好相同吧。


    姑且不論這個,椿向黑田鞠躬說:


    「謝謝你做的菜,味噌湯和煎蛋都很好吃。」


    「要不是有這樣的機會,我也不會做菜。隻做一人份的話,cp值太低了。」


    「這次學園祭就推出路邊攤賣吃的吧!一定很好玩。」


    「不行,已經申請舞台了。」


    「學園祭的舞台……嗎?」


    椿聽到黑田這麽說,才想起之前好像聽說過最近有這樣的計畫,不過她並不知道具體而言要做什麽。黑田一邊切開披薩一邊說明:


    「在正式公演之前,我們會在學園祭推出獨唱會形式的舞台,從公演劇目當中抽出幾首歌表演。除了宣傳以外,也可以讓新生有個舞台經驗。」


    所謂的獨唱會形式,應該就是把管弦樂團搬上舞台,後方為合唱團、前方為獨唱者的演出形式。這是把椿最初看到的宣傳演奏會規模加大、也更正式的表演。這麽一來身為鋼琴伴奏的椿就沒有出場機會了。她也明白,自己的工作結束的時間快到了。


    看到椿默默點頭,理惠用拳頭敲了一下手掌說:


    「對了,小椿,你要不要也來參加合唱?雖然剩下的日子不多,不過你一定可以馬上抓到音。」


    「這……」


    她的喉嚨立刻緊縮,冰冷的感覺緩緩降到胸膛。


    她低下頭,避免讓兩人看到她的表情變得僵硬。


    然而這時黑田說話了:


    「別強人所難。羽鳥也有她的安排。」


    「咦~我明明覺得這個點子不錯。而且合唱總是缺人。」


    「你應該擔心自己的練習狀況吧?學園祭的曲目也會加入〈查爾達什舞曲〉。」


    「真是魔鬼監督……」


    「隨便你怎麽說。」


    黑田冷淡地回應理惠,然後站起來去拿別的東西。


    他回來時,將一盤披薩切片放在椿的麵前,上麵灑了烤成淺褐色的棉花糖和巧克力。他指著點心披薩說:


    「來,這是清河說優先給女生的。」


    「啊……謝謝。」


    「好好吃飯,好好睡覺,然後好好練習。」


    「黑田真的是媽媽型的指揮。」


    「為什麽說我是媽媽?這是人類的基本吧?」


    「我、我會注意的。」


    椿連忙拿起盤子,吃下溫暖的披薩。


    「……好好吃。」


    甜度很溫和。清河如果去當披薩職人的學徒,應該也能有所成就吧。


    椿原本擔心集訓會是什麽樣子,不過就連晚餐時間也過得很愉快。不隻如此,周圍還有值得尊敬的學長姊和友善的同學。現


    在的生活可以挑戰新事物,也能協助音樂方麵的活動,可以說很充實了。


    但即使如此,她心中仍舊偶爾會閃過空虛感。


    椿心裏很明白,這是來自無法抹滅的苦澀。


    ※


    午餐結束後的自由時間,偌大的練習室沒有其他人。


    室內雖然開著燈,但仍感覺有些昏暗,或許就是因為無人的靜寂。


    椿站在鋼琴前方,觸碰鍵盤。發聲練習開始的a音微弱但清晰地響起。


    椿深深吸了一口氣。她把氣一直擴張到身體底部,然後停住。


    隻有一瞬間的緊張猶豫。


    她試圖用自己的聲音重現腦中繼續回響的a音。


    她謹慎地張開嘴巴──


    「……」


    然而卻發不出聲音。


    隻有「咻」的扭曲氣息跑出來。


    類似嘔吐感的東西湧上喉頭。椿咬著嘴唇,忍住反射性湧起的淚水。她反覆幾次短促的呼吸,終於調整到正常的頻率。


    「為……什麽?」


    她明明想要唱歌。從進入這個社團之前、尤其是在進來之後,她就想著「如果自己也能唱就好了」。


    然而即使如此,椿的喉嚨、身體仍舊保持沉默,彷佛在說一切都結束了,完全不打算活動。


    為什麽還是不能唱──明明知道無法歌唱,為什麽還是會「想要唱」?


    簡直就像是被自己玩弄一般。椿做了幾次深呼吸,把令她想哭的熱度壓抑下來。


    「要加入感情……」


    她在午餐時聽了理惠的話,自己也想嚐試看看。她想要接觸在每天唱歌的那段時期、因為過分拚命而沒有看到的東西。


    然而這會不會隻是愚蠢的願望呢?


    「歌聲……」


    椿拉了椅子,坐在鋼琴前方。


    她把雙手放在光潔的鋼琴上。苦澀的微笑隻出現瞬間,接著她就開始彈奏緩慢的旋律。


    讓人感到懷念的溫柔旋律,是她在準備入學考時為了改變心情而常常彈奏的。仔細想想,這首曲子應該就是在鋼琴教室學的最後的曲子。


    這是一首緩慢而溫柔的曲子,宛若春天透過樹梢灑下的陽光。加奈美曾說這首曲子「很像椿」。當時她還不曾想像過自己有一天會無法歌唱,現在回想起來,感覺就像很久以前的記憶。


    沒有很長的曲子彈完之後,椿在琴鍵上方深深吐了一口氣。她緩緩地站起來,轉身時不禁嚇了一跳。


    「黑、黑田!你什麽時候來的……」


    「稍早之前來的。抱歉讓你嚇到了。」


    椿一旦開始演奏,就會立刻看不到周圍的狀況。她大概連開門的聲音都沒有聽到。黑田靠在牆上,似乎剛洗過澡,抓著濕濕的頭發。椿戰戰兢兢地詢問:


    「該不會連外麵都聽到了吧?」


    「聽到一點點。你剛剛彈的是孟德爾頌的〈乘著歌聲的翅膀〉吧?」


    「……這是我在鋼琴發表會彈的最後一首曲子,很抱歉汙染你的耳朵了。」


    「沒這回事。你彈得很好。」


    椿乍聽之下以為是奉承,不過立刻轉念想到,黑田在音樂方麵是不會說謊的。她微微臉紅。


    「謝謝。黑田,你是來練習的嗎?」


    「不是……」


    沒有直接回答,應該是他的體貼吧。椿稍稍張大眼睛。


    察覺到他的意圖之後,椿隻猶豫了幾秒鍾。她就如上次在公園時,猶豫著是否要說些表麵話來敷衍過去。


    不過她立刻做出和當時相同的決定。


    「真抱歉……你是特地來看我的情況吧?」


    他大概是注意到椿在用餐時的變化,因而掛念著她。黑田總是細心地注意所有演奏者,就連擔任伴奏鋼琴、不會上台的自己,他也會付出關心。椿對此感到抱歉,也由衷感謝。


    黑田沒有露出笑容,隻是點頭。


    「如果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那就算了。不過要是你想談談,我很願意聽。」


    這句話讓椿覺得「很有他的風格」。


    黑田即使注意到他人的變化,也不會輕易踏入對方心中。這樣的誠摯態度是他的美德。如果椿說「沒什麽」,那麽即使知道是謊言,他大概也不會多說什麽。


    不過正因為他是這樣的人,椿才想要對他坦白。


    ──自己至今走過什麽樣的道路、做了什麽。


    隱瞞這點而待在這裏,一定是不公平的。自己是放棄音樂之路的人,在認真麵對音樂的這些人當中,一定屬於異端。


    也因此,至少應該要對黑田告白才行。


    椿刻意把呼吸速度放慢,變得更深沉。


    彷佛是要告解一般。


    不過她並不是要請求原諒,她甚至不曾想過要被寬恕。


    她吐了一口氣讓自己冷靜,緩和心情之後抬起頭。


    「黑田……我說過,現在的大學是第二所吧?」


    「嗯。」


    「第一所是音樂大學的聲樂科。不過我在歌唱比賽失敗之後,就沒辦法再唱歌……於是就退學並且逃走了。」


    說完的瞬間,椿感覺全身虛脫,不禁晃了一下。


    她親手將自己想要擺脫的過去呈現在黑田麵前。他究竟會怎麽想?


    被輕蔑也是無可奈何的。演奏者拋棄一切而逃走,對於像他這樣真摯麵對音樂的人,或許是難以理解的脆弱行為。


    椿緊緊閉上眼睛。她希望自己此刻有勇氣去看黑田的眼睛──正當她這麽想著,卻聽到很平淡的回應:


    「這樣啊,那麽你現在還是沒辦法唱嗎?」


    「……是的,不過……」


    「不是嗎?」


    「是的。不過你理解得太快……真抱歉。」


    雖然是自己的事情,她卻為對方的反應感到意外,產生和剛剛不同的虛脫感。


    黑田有些尷尬地回應:


    「別在意。我隻是一開始就覺得或許是這樣。」


    「一開始是什麽時候?」


    「你來看宣傳演奏會的時候。」


    「那不會太早了嗎?」


    優秀指揮的洞察力,難道接近超能力的境界?椿感到不可思議。黑田揮揮手說:


    「不是這樣的。學聲樂的人似乎沒有自覺,不過你們即使在平常講話的時候,發聲方式也不一樣,一聽就知道這個人有沒有正式學過聲樂。後來請你伴奏的時候,你能夠彈出歌聲需要的音符。那時候我就確認了。」


    「哦……這麽說,你一開始就洞悉一切……」


    她雖然不太想承認,不過自己的確在平常說話的時候,聲音也會過於響亮。加奈美曾經提醒過好幾次,但即使留心也無法改正過來。


    椿紅了臉──但立刻又讓腦袋冷卻下來。就算向黑田坦白事實真相,她仍舊連一步都沒有前進。驀然回首,她仍舊站在和那一天同樣的地點。


    椿把快要化作碎片消失的言語重新收集起來,說:


    「……我想要唱歌。今天看到大家練習,聽到理惠的話……我體悟到自己缺乏的東西。所以我想要唱歌,覺得自己也許能唱出來,可是還是沒有辦法發出聲音……」


    椿輕輕觸摸冰冷的喉嚨。


    這一年她不知重複了幾次這樣的動作,但結果總是一樣。她覺得自己在嚐試之前似乎就已經知道結果。


    如果隻需要想唱的心情就能唱歌,她應該早就唱出來了。


    第一次麵對無法唱歌的自己時,獨自在房間裏抱著膝蓋時,更重要的是當加奈美質問她「你要放棄音樂嗎」的時候──椿總是想著「如果能夠再唱歌就好了」。


    ──所以一定不隻是願望不夠強烈。


    她不知道應該怎麽辦,或許繼續不知道也沒關係。自己是曾經背棄音樂逃跑的人,現在她怎麽能夠厚臉皮地說「想要唱歌」?


    椿握緊雙拳說:


    「很抱歉,我會避免為了自己的私事……造成大家的困擾。」


    「這不是困不困擾的問題吧?隻是……」


    黑田正要說什麽,卻又轉頭看了門的方向。


    遠處傳來幾個人走來的聲音,或許是有人要來練習。他立刻點點頭說:


    「你可以出去采買一下東西嗎?」


    「咦?呃,好的。」


    「那麽五分鍾後在外頭見。」


    黑田說完就走出練習室。由於事出突然,椿感到很驚訝,不過或許是因為話題敏感,所以他才替椿顧慮到他人的視線吧。


    椿晚了些走出練習室,剛好碰見拿著小提琴盒的濱崎等人。來的都是弦樂部門的人,大概是接下來要自主練習。


    濱崎朝著椿揮揮手說:


    「羽鳥,你也來練習嗎?」


    「啊,是的。不過我現在要出去采買一下。」


    「現在已經很晚了,找人跟你一起去吧。」


    「好的。」


    椿先到和室,隻拿了錢包和手機就小跑步去搭電梯。


    在一個人的空間當中,她想的是過去與現在的事情。


    椿抵達一樓,走過關閉的櫃台旁邊到外麵。黑田已經在那裏等她了。


    「抱歉,讓你久等了。」


    「我沒等多久,沒關係。」


    黑田引導椿走向通往車站的路。寬敞的人行道麵向大街延伸,即使在夜晚也很明亮。椿在光線之下偷看走在旁邊的黑田。或許是因為剛洗好的頭發,他的側臉看起來比平常還要年輕。這或許是椿首度感覺到並肩行走的他與自己同年。


    椿露出微笑,不過立刻又想到自己目前的狀況。她正在猶豫該說什麽,黑田便開口:


    「歌手真辛苦,還要擔心唱不出聲音。畢竟自己本身就是樂器。」


    「……不過也有輕鬆的地方,比方說不用辛辛苦苦搬樂器。」


    椿開玩笑地回答,心情似乎稍微輕鬆了些。


    變得輕鬆之後,感覺就能說出實話。


    「唱不出聲音……是因為我太脆弱。」


    她變成這樣的時候,雙親說「你一定是一直在勉強自己」。


    也許他們說得沒錯。不顧周遭的一切、從早到晚隻有練習的日子,對她來說隻有痛苦。然而如果不勉強自己,就無法跟上進度。即使勉強了,仍舊無法到達──也沒有人對她指出,她的空轉其實等同於無為。


    在舞台上,最終大家都是自己一個人。也因此,走音樂這條路的人必須設法與孤獨取得妥協。當時大家一定也都各自孤獨地走著,隻是椿擅自脫離了那條路。


    「離開那所大學的時候,有一個立誌當鋼琴家的幼年好友對我說:『你除了音樂什麽都沒有,難道要逃跑嗎?』確實就像她說的,我是自己放棄而逃跑的。所以現在說想要唱歌,未免想得太美了……我想自己的身體比任何人都更了解這一點。」


    「……我也不是不能了解這樣的想法,可是你隻是在作繭自縛而已。」


    「很抱歉。」


    就連自己的事,她也無法自由決定。


    她想要設法改善,但一開口就是自我懲罰的言語。她並不是為了說這種話才進入社團的,她討厭對黑田說這些話的自己。


    椿緊緊閉上眼睛,她覺得自己快要被不斷旋轉的思緒淹沒。


    她聽到黑田輕輕歎一口氣。


    「我有很多話想說,不過你的個性好像滿頑固的,最終還是得自己找到答案才能前進。我也一樣。」


    「……咦?」


    附加般的最後一句話引起椿的注意。


    這句話讓椿停止開始變得混亂的思考,她不禁停下腳步,仰望身旁的青年。


    「你……也一樣?」


    「不過我不是學聲樂。」


    光是這句話就讓椿猜到情況。她回憶起在公園和黑田交談時,他臉上的苦澀表情。


    「是小提琴……」


    「嗯,就是這樣。」


    黑田苦笑了一下,然後催促停下來的椿往前走。


    雖然有明亮的街燈照射,但他眼中搖曳的卻是淡淡的影子。他隻抬起嘴角微笑,說:


    「我之前不是說過,第一次看到的歌劇帶給我很大的衝擊嗎?舞台本身雖然也很精采……不過觀眾投入的程度也帶給我衝擊。」


    「觀眾……?」


    「嗯。雖然是內容有些艱澀的劇目,可是周圍的人都屏住氣專注觀賞,連字幕都看不到似的盯著舞台……光是一首美麗的詠歎調,就會讓人流淚。我很驚訝音樂竟然能夠如此打動人心。老實說,當時的景象一直烙印在我的腦海中,無法忘懷。」


    「……」


    「所以我才一直想要踏上音樂的路。不過最後是我自己能力不足,無法說服周圍的人……這是常有的情況。」


    聽到滲入心中的低沉聲音,椿努力忍住歎息。


    東都大是日本首屈一指的名門大學。椿記得黑田念的是法學院,如果沒有差錯,可說已經確保了忙碌但一生順遂的道路。


    然而他卻有更想選擇的道路。


    黑田至今仍舊接觸小提琴和音樂,是因為剛好進入東都大歌劇社。他也曾經失去過原本以為是唯一的東西。


    道路前方的便利商店越來越近,白色的光線照亮黑田的側臉。


    「黑田,你……」


    不會感到痛苦嗎?


    就在椿想要問的瞬間,從便利商店走出幾個大學生。他們似乎是朋友,朝這個方向邊走邊大聲談笑。黑田和椿看到他們,無言地往車道方向讓路。


    然而就在他們擦身而過的時候,走在最後麵的女大學生突然抬起頭。她注意到走在黑田後方的椿──然後睜大一雙大眼睛。


    「……椿?」


    這是很熟悉的聲音。


    堅強而絕不容許動搖的聲音,來自一直和椿走在一起的人,而這個人現在離她非常遠。


    椿停下腳步,像是在喘氣般呼喚她的名字。


    「……加、加奈美。」


    從短裙露出的細腿踩著高高的鞋跟,似乎象徵著她的氣質與矜持。厭惡諂媚的率直眼神,從小到大都絕對不會變得汙濁。


    睽違幾個月的幼年好友手上拿著看似樂譜的一疊影印紙。椿剛覺得她的姿態「沒有變」,加奈美卻不悅地皺起眉頭。


    「你在這種地方做什麽?我聽你媽媽說,你重新轉入一般大學,原本還不相信……結果好像是真的。」


    「啊……」


    椿想到她必須告訴加奈美。


    她的手機中還保留著沒有寄出的簡訊。她什麽都還沒說,還沒有傳達──不論是想說的話或不想說的話,全都還沒有傳達出去。


    然而即使這麽想,她還是說不出口。簡直就跟無法唱歌一樣,身體無法動彈,隻有嘴唇在顫抖。


    加奈美看著她,眼中帶著冰冷的光芒。


    「你為什麽不說話?你已經放棄唱歌了嗎?」


    「唱、唱歌是……」


    椿變得結結巴巴。加奈美理所當然的堅強態度令她膽怯。


    但她必須說話。她必須說出自己現在在做什麽、和哪些人在一起。即使自己的腳步仍舊不穩,她還是得告訴加奈美。


    「我──」


    她的聲音微弱而彷佛隨時會中斷。即使如此,她仍舊想要繼續說下去──然而此時加奈美身後的男學


    生皺起眉頭問:


    「喂,這個女生是誰?你認識嗎?」


    加奈美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有一瞬間的沉默。


    她的視線遊移,似乎在尋找答案,然後以苦澀的表情開口:


    「……是我之前伴奏的人。」


    「哦,是聲樂的人。哪一間大學?對了,她已經退學了吧?」


    最後一句話明顯帶有嘲諷意味。


    這樣的空氣令椿縮起身體,看她說不出話,其他學生都露出苦笑。


    「很可憐耶,別提起這種事。」


    「是啊,每年都會有人退學吧?」


    接二連三聽見的話語,都出自椿不認識的人。她無法忍受摻雜憐憫與輕蔑的視線,正想要低下頭。


    這時有一隻手放在她肩上。


    「羽鳥,你不用理他們。」


    聽到這句話時,他已經站到椿的前方。


    椿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寬廣的背影。對黑田的行動感到驚訝的似乎不隻是椿,非難的視線集中到他身上。


    「幹什麽?感覺真討厭。」


    「突然說什麽『不用理他們』,太沒禮貌了。」


    「沒禮貌的是你們吧?聽不下去了。」


    在背後聽到的黑田聲音中,帶有和平常不同種類的嚴厲。這是椿第一次聽到黑田如此凶狠的聲音。他對屏息的椿示意前往車站的方向。


    然而這時出現更冷淡的聲音:


    「──你們實在很吵,滾遠一點。」


    這個聲音帶有焦躁與平靜的憤怒,是加奈美的聲音。她用戴著手套的手煩躁地朝周圍揮了揮,這個動作讓和她在一起的學生都感到掃興。他們似乎想說什麽,但是當他們了解到加奈美隻看著黑田──正確地說是在他背後的椿──便匆匆離開了。黑田仍舊微蹙眉頭,目送他們離去。


    「你這樣趕走他們,沒問題嗎?」


    「反正他們也不是朋友,隻是在一起而已。」


    加奈美冷冷地這麽說,卻讓椿顫抖。她覺得「不是朋友」這句話彷佛是對自己說的,臉色變得蒼白。


    即使如此,她還是不能躲在黑田背後。她咬著嘴唇走到前麵,重新注視幼年好友加奈美。


    加奈美和她們最後分開的時候一樣,從正麵瞪著椿。


    「我沒想到你真的不打算回來。」


    「……加奈美。」


    「你說你要放棄鋼琴的時候,我也很驚訝……可是沒想到你竟然會逃離音樂。我還以為你絕對不會做這種事。」


    冷酷的口吻無法隱藏她內心的憤怒。就如椿無法寄出簡訊,加奈美的感情想必也沒有在這幾個月當中風化。性格激烈正是佐野加奈美這個人的特色。


    椿彷佛被她的激烈感情擊中,呼吸變得急促。


    「這種事,我其實也──」


    她想要說什麽?


    胃部有黏稠的東西在蠢動。椿感到視野開始旋轉,一隻手按著臉。街燈的光線和那天的燈光重疊在一起。


    「……羽鳥,不要緊嗎?」


    她聽到黑田的聲音。加奈美看到椿即使受到關照仍無法停止短促呼吸,反而更加氣憤。


    「你別再像這樣裝弱者好嗎?沒辦法自己站起來的人能做什麽?如果為了一點點小事就放棄,你一輩子都注定會這樣!還是說,你自己認輸想要跑掉?」


    否定脆弱與駐足不前的吶喊。


    這是毫不懷疑自己能力與努力的話語。


    強者發出的聲音──以辛苦為踏板、在正道中前進的人說的話。


    「這、這種事……」


    加奈美的聲音在椿腦中產生回音。好幾個景象在她腦中像泡沫般破滅。


    第一次看到的舞台。


    持續練唱的日子。


    進入大學之後看見的現實。


    練習室白色的牆壁。譜麵。刺眼的燈光。


    追逐著她、追上她的預感。


    喉嚨像燒灼般疼痛,好像要吐出什麽東西。不是歌聲,而是更醜陋而糾纏不清的東西。


    怨歎衝口而出。


    「──加奈美,你不會了解。」


    吐出來的話語一融入空氣,就如毒氣般擴散。


    聽到椿低沉的聲音,加奈美雙手扠腰,皺起眉頭。


    「什麽?不了解什麽?」


    「我說,像你這樣的人不會了解……因為你是強者。」


    要求自己嚴格練習的幼年好友,理所當然地在好幾個比賽中獲獎。她是那種隻要努力就能得到結果的人,因此她不會覺得辛苦。不論在什麽狀況,她都能朝著前方繼續前進。她有如此強韌的個性與──才能。


    「什麽強者不強者?真無聊!大家不是都一樣嗎?」


    「才不一樣!」


    大聲喊出來的聲音讓路人紛紛回頭。


    然而椿已經看不到周遭。


    喉嚨很熱,無法順利呼吸。椿以顫抖的腳站起來,擠出話語。


    「有些人不論怎麽練習、怎麽努力,就是沒有辦法到達那裏!就算做同樣的事情,也不是每個人都會變得一樣……相反地,隻會逐漸被拉開……」


    如果隻要努力就能接近目標,她大概就不用體驗這樣的心情了。然而每個人都不一樣。即使全力掙紮,也有無法達到的目標。


    的確有人能越過牆壁,但並非所有人都如此。


    「我並不是想要放棄。我也想要相信,自己隻是練習不足……隻要努力就能撐過去,絕對可以成功……可是事實上……」


    好痛苦。


    感情從喉嚨溢出,視野和思考都被塗黑。


    她發出不成聲音的嗚咽,然而加奈美卻嚴厲地看著她。


    「什麽話!你明明就是自己放棄的,還在說什麽?」


    「所以我說,我……」


    「──到此為止吧。」


    當椿和加奈美開始拉高聲量,黑田介入兩人之間。他輕輕將椿的肩膀往後推,讓她退下。


    接著他自己站到加奈美前方,對她鞠躬。


    「很抱歉我們的社員跟你發生衝突。你們彼此或許有很多話想談,不過我們是出來采買的。可以請你們改天再談嗎?」


    「……社員?不是男朋友?」


    「不是。」


    「才不是!」


    看到一本正經回答的黑田以及使勁大喊的椿,加奈美張大眼睛。或許是焦躁感消失了,她把視線移開,深深吐了一口氣。


    「原來是這樣……不過反正這也不重要。我已經沒什麽話要說了。」


    「加奈美。」


    「我還有自己的練習,所以要回去了……再見,椿。」


    加奈美移開視線之後就沒有再看椿,轉身離去。當幼年好友的背影看不見之後,椿幾乎崩潰。


    「……對、對不起……我……為什麽會說那種話……」


    「冷靜點,羽鳥。」


    ──她並不想要說那些話。


    她沒有理由責備加奈美,錯的都是自己,她明明是這樣想的。


    那麽她為什麽要對加奈美說那些醜惡的話?


    自己到底是在掙紮什麽?


    「……好痛苦。」


    她完全不了解。


    剩下的隻有這個。


    不知何時開始,她就一直感到痛苦,彷佛是在腳構不到底部的急流中溺水。


    喉嚨好熱,胸口好痛,自己好像要分解了。


    她幾乎抱著頭蹲下來。黑田伸手扶她到附近的長椅坐下。


    當她蜷縮在長椅上,聽到黑田平靜的聲音從上方傳來:


    「羽鳥,你為了伴奏的錯誤向我道歉的時候,我


    不是問過你『喜不喜歡音樂』嗎?」


    「……」


    「我之所以會那麽問,是因為你看起來很痛苦。可是你當時卻想都不想就立刻回答『喜歡』吧?我當時聽了感到很驚訝……也覺得你很厲害。我在那樣的時候,沒有辦法說『喜歡』。」


    椿不了解他在說什麽。


    那是什麽時候的事情?她現在隻覺得傷心。


    如果光是「喜歡」就能幸福就好了,如果能夠得到滿足就好了。


    之所以無法如願,是因為自己就是自己嗎?


    黑田看椿沒有回應,便問:


    「不過羽鳥,你現在還是感到痛苦嗎?」


    「……」


    「你跟我們在一起練習,還是沒辦法改變嗎?」


    椿聽了東都大歌劇社的演奏,進入社團成為鋼琴伴奏。


    每天看著向舞台前進的他們,希望能夠成為他們的力量──


    然而一直焚燒、薰黑她內心的這個情感又是什麽?


    看到理惠愉快地歌唱,看到清河積極前進,她在想什麽?


    隻能目送他們背影的自己──


    「──我很痛苦。」


    她抬起頭注視黑田。


    一滴眼淚掉落在膝蓋上。逐漸模糊的視野當中,黑田的臉在晃動。


    她不知道此刻站在眼前的黑田是什麽樣的表情。


    她的腦中一片混亂,隻想要像祈禱般不斷吐出一些話。


    她十指交錯緊緊握住。黑田把手伸向低著頭的椿的臉頰。


    然而在指尖接觸之前,他又改變主意停下來,抽回了手。


    ──取而代之的,是在椿頭上響起的冷靜聲音。


    「我知道了。那麽你這一陣子可以不用來練習。」


    「……咦?」


    ──他剛剛說什麽?


    椿反射性地屏住氣,抬頭看身為指揮的黑田。


    他現在雖然沒有拿指揮棒,但是和平常練習時一樣,以有些難以親近而嚴格的眼神看著椿。


    這雙眼睛顯示剛剛的話並不是椿聽錯了。


    椿呆呆地用依賴的眼神盯著他。


    「……黑田。」


    她是否又要因為自己的脆弱,失去重要的東西?


    永遠無法改變、無法實現任何事情,又要回到黑暗的房間?


    絕望使她的喉嚨變得僵硬。她微微顫抖。


    「我、我……很抱歉,我不是這個意思……」


    她不希望被拋棄。


    不希望被留下來。


    她想要如此乞求,但黑田卻搖頭說:


    「這是總監督命令。羽鳥,我們不需要現在的你。」


    「不需要……」


    擺在眼前的現實讓椿屏住呼吸。


    僵住的椿聽到的是不溫柔也不強硬的冷靜聲音:


    「所以你得去尋找自己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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