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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7/3/30 鄉津香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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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晨的空氣開始帶點潮濕的氣息,我想著「喔,冬天結束了呢」。不過,輕輕打開緣廊上的落地鋁窗,來到外頭後,刺上肌膚的空氣依舊冰冷生硬。說不定還會下雪。


    在冬天時將天空一分為二,清晰到不像現實的山棱線逐漸蒙上一層霧,愈來愈模糊。一想到從今天起,將有一陣子看不見這片看慣了的風景,就覺得有些特別。


    今天,我將離開生活了十八年的安曇野,前往東京。


    放榜之後,我終於從真的十分漫長又煎熬的大考準備中解脫,過了一段真的很輕鬆又開心的日子。回過神來時,今天已經是前往東京的日子了。


    再過幾小時,我就會離開這個家。盡管明白這一點,我內心的某處卻覺得這不是會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仍缺乏真實感。明明已經近在眼前,但對獨自到東京念大學,在那裏居住一事,我仍無法具體想像這會是什麽樣的生活。


    我原地踏步幾下,以雙手掩嘴,用嗬出來的氣息溫暖掌心時,後方傳來落地窗被拉開的喀啦喀啦聲。母親也來到院子裏。


    「早安,香衣。你在院子裏做什麽?」聽到母親這麽問,我以「我在看山」回答她。


    「這樣啊。畢竟你會有一陣子看不到常念大人。」母親麵對常念嶽的方向,靜靜雙手合十。我也效法母親,對山合掌。雖然不知道是在對誰祈禱,不過,這座城市裏的人說,那座山上存在著什麽。比人類偉大,卻又比諸神更容易親近的存在。


    「好啦,來準備早餐吧。」母親返回屋內。我朝著她的背影喊了聲「噯,我出去散步一下喔」,穿著crocs的懶人鞋直接往外走。


    我從農業用蓄水池的旁邊往北走去。這是我國中上學的路線。兩隻鴨子漂浮在看起來很冰冷的水麵上。它們在水麵下拚命地擺動雙腳,但因為水流的關係,從座標來看,它們一直都待在同一處。鴨子的表情總是很認真,我想本人(本鴨?)應該也很認真地在劃水吧,但看在旁人眼裏,這樣的它們滑稽又可愛。


    我的高中生活或許也是這種感覺。盡管當事人為了抵抗水流,拚命掙紮著往前跑,卻還是一直待在相同的座標上也說不定。看在旁人眼中,一定也很滑稽可愛。


    天氣明明這麽冷,一個穿著短袖短褲慢跑的男人跟我擦肩而過。若是為了健康而慢跑的話,他的速度非常快。用這種速度跑步的話,感覺反而會危害健康。擦身而過後,我才湧現了「咦?」的疑惑,轉頭望去。


    那個男人也停下腳步望向我。


    啊,原來是諏訪同學。隻看他的眼睛、鼻子、嘴巴或臉型的話,我明明能認出那就是我熟悉──曾經熟悉的諏訪同學。但不知為何,他整個人的感覺幾乎判若兩人。擦身而過的當下,我甚至沒認出他。他的肩膀好寬,身高或許又長高了一些。


    「嗨,鄉津。」諏訪同學露出軟綿綿的笑容。隻有這張意外討喜的笑容,從國中到現在都不曾改變過。看到諏訪同學像國中時一樣對我爽朗地笑,我感到非常懷念。


    「早安,諏訪同學。」回應他的招呼後,我緩緩走近諏訪同學。


    「我一時沒認出你。諏訪同學,你變得非常壯呢。」


    「有嗎?你沒什麽變呢。不過,好像瘦了一點?」


    「因為準備考試很辛苦,我大概變得有點憔悴吧。不過,在確定上榜,終於解脫後的我又慢慢胖回來了,所以可能馬上會恢複原樣。」


    雖然是沒有什麽意義的閑聊,但能跟諏訪同學這樣普通地交談,讓我很開心。我們好像花了很長一段時間調適,但該怎麽說呢……已經沒事了。我可以很普通地跟諏訪同學說話,這明明是一件令人很開心的事,我的內心卻感受到一點點,真的隻有一點點刺痛的甜美痛楚。


    流逝的時光會將一切吞食殆盡。無論是好的事情,還是不好的事情。


    「你是考上東大吧?我從以前就覺得你很厲害了,但你果然很厲害呢,鄉津。」


    「你才是呢,呃,是什麽來著?我記得不是bellmark的……」


    看到我歪著頭努力思索的模樣,諏訪同學說:「你還是老樣子,對足球沒有半點興趣呢。」但是他在笑,或許是感到傻眼吧。


    諏訪同學跟某支名字很像bellmark的球隊簽約,從這個春天開始就是職業足球選手了。在同年的球員中,他的未來發展指日可待,似乎還被選為下一屆的日本隊代表候補。


    「我在幾年前教你念書的那些日子,好像一場夢呢。」


    「真的,高中三年感覺轉眼之間就過了。明明彷佛是前一陣子才發生的事,卻已經想不太起來了。照這樣下去的話,好像會在轉眼之間死去呢。」


    至此,我們的對話一時中斷,出現了一段奇妙的空白。我不自覺地望向山的方向。三百六十度,不管往那個方向看去,都是一片山景。


    「加油喔,諏訪同學。」


    「嗯。我會踢出響亮的名號,讓對足球完全沒興趣的你,都會聽我的名字聽到厭煩的程度。所以,你就在某處看著吧。」


    「嗯,我知道了。我會替你加油。」


    「你也加油嘍,那我先走了。」


    「嗯,掰掰。」


    諏訪同學再次以驚人的速度跑走了。他寬廣的背影就算是跑步,也不太會左搖右晃。每一步都紮實又穩定。


    我輕聲道出的「再見」沒有傳入任何人耳中,隻在冰冷的空氣中化開、消失。


    再見了,諏訪同學。


    很意外的,芹香說要幫忙我做搬家準備。我到車站接轉乘電車來到穗高的芹香時,她異常亢奮地說:「好厲害~!真的什麽都沒有!完全就是『鄉下』的感覺!」


    「這是芹香第一次搭乘大係線,窗外的景色會慢慢變得像亞利桑那州吧?所以,芹香忍不住想著『真的有人住在這種地方嗎?』,覺得超級不安。咦~隻是離開鬆本一段距離,現在竟然還有這樣的地方啊~!」


    她的發言太過失禮,我愈聽愈生氣,「啪!」地打了一下芹香的屁股。


    「啊!好痛!你做什麽啦,小香衣!咦?好過分喔,反對暴力!啊~討厭討厭,暴力的人最討厭了。你以前明明不是會做這種事的女孩子~」


    就像這樣,芹香仍一如往常地保有諧星般的誇張言行。不過,初次目睹到她的便服打扮是一身簡單的緊身牛仔褲,加上黑色的素麵連帽上衣。這身簡樸打扮和她標致的臉蛋搭配得天衣無縫,讓芹香看起來宛如一名成熟女性。


    芹香已經完全從女高中生的身分畢業了。


    高中的畢業典禮在三月初舉行,比國立大學的放榜日來得早,因此包括我在內,出席畢業典禮時,也有很多人還不確定自己會去念哪所學校。也因此,整體氣氛跟國中畢業典禮有些不同。沒有大團圓的溫馨感,彌漫著一觸即發的緊張感。


    與其說是畢業了,感覺更像隻是因為時間到了,而被學校趕出去。我連自己已經高中畢業一事,都還沒有什麽實感。


    「你看起來好帥氣喔,芹香。」聽到我這麽說,芹香捏起大腿部分的牛仔褲布料,開心地笑著說:「你覺得這條褲子看起來多少錢?」


    「呃~?兩千日圓上下?」


    齊需要的衣服,又不會超過預算。不過,衣服跟鞋子這些東西比想像中便宜很多耶。這雙鞋子也是在均一價三百九十日圓的店裏買的。」


    前往我家的路上,因為芹香對可以在車站附近的大馬路看到的大鳥居倍感興趣,所以我們稍微繞路到神社去。


    「這麽說來,芹香沒去神社參拜過呢。這是我第一次參拜,人生第一次。」


    「你不去神社參拜嗎?」


    「嗯。因為笨蛋王國裏不存在這麽莊嚴神聖的文化。」


    既然都來了,我們決定去參拜後再走。但因為兩人都已經考上了大學,所以沒有什麽特別想祈求的願望。我問芹香「你想許什麽願望?」後,她說:「真要說的話,芹香想祈禱自己的學費能全額減免。」


    「現在還沒辦法確定嗎?」


    「芹香是有去申請,但好像要等入學後才會通知結果。不過,成績應該沒問題,再加上校方也會考慮家庭環境和收入等條件,所以應該能通過審核吧。」


    芹香考上了信大的財經法律係,從這個春天開始會搬進信大的學生宿舍。雖然會和即將前往東京的我分隔兩地,但芹香卻是一副若無其事的態度,也不會對我說些離情依依的話。雖然我也知道她就是這樣的個性,但還是覺得有點落寞。


    我問她為什麽選擇財經法律係,芹香說:「因為芹香對人類有興趣。」


    「雖然說是人類,但芹香不是指個人,而是抽象的『人類』這種生物的整體係統,所以芹香不是選擇心理係。要說的話,芹香這樣的想法比較偏經濟學的理論。」


    「喔,原來是這種意思。」


    「另外,把就業誌願、自己的偏差值、學費和助學措施等要素考量進去的話,這算是最妥當的選擇吧。信大財經法律係的畢業生也都找到了不錯的工作。」


    芹香意外地有好好考慮到自己想做的事、之後的日子該怎麽走下去等相關問題,不免讓我感到敬佩。


    至於我,被問到為什麽選擇農學係的話,我也能答得出理由。可是,要是現在問我大學畢業後的願景,我實在一點概念都沒有。


    說到底,我連下個月就要開始的大學生活都還無法想像。


    透過申請入學的方式,龍輝同學很早就確定要去念東北大學的工學係了。從這個春天開始,他要一個人到仙台去生活,跟前往東京的我分隔遙遠的兩地。


    我盡可能避免去想這件事。


    因為就算想了,也隻會覺得難過而已。


    幾乎不需要再去學校的聖誕節前夕,龍輝同學說「我有話想跟你說,出來見個麵吧」約我出去,久違地前往鬆本。


    那時,為了準備大考苦讀的我因為疲憊而變得有些焦慮。聽到他從手機另一頭傳來的語氣很嚴肅,就讓我認定是「唉~絕對是要跟我談分手~」,在搭乘電車時陷入重度憂鬱。那陣子的我脾氣異常暴躁又神經質,仗著龍輝同學總是無條件地溫柔對待我,我有時會莫名其妙地遷怒於他。準備入學考試固然很辛苦,但龍輝同學同樣是考生,明明兩人互相扶持就好了。單方麵亂發脾氣的行為真的很差勁。唉~說得也是~老是做出這樣的行為,人家當然會想跟你分手啊~直到這時,我才開始反省自己的行動。在電車裏,乾脆直接回家好了的想法好幾次閃過我的腦海。可是,不論是不是會分手,我不想再經曆不上不下、半吊子的關係了。所以,我鼓起勇氣去見他。


    所以在龍輝同學帶著一臉快哭出來的悲愴表情說:「其實……」他的下一句話是「我透過申請入學的方式,考上了東北大學」時,我一瞬間不知該作何反應。


    因為,我還以為他絕對要說什麽壞消息。


    有人一臉嚴肅地表示「我有話跟你說」的話,一般人都會這麽想吧?


    過了三秒後。


    「恭……恭喜你~~~~!」我哭著回應他。


    因為龍輝同學考上大學而感到開心,與為了他不是要跟我談分手而感到放心。兩種情緒一口氣滿溢而出,讓我變得極度亢奮,大聲嚷嚷著「咦?很棒啊!好棒喔!考上了?那是國立大學耶!好棒~太好了~!恭喜你~~!」同時不知為何,淚水也不斷流出。


    看到我拚命鼓掌,原本想說些什麽的龍輝同學像是將自己要說的話吞了回去,隻笑著以「謝謝」回應我。


    「是喔~……所以,你已經可以脫離準備入學考的戰場嘍?好好喔~真羨慕你。」還得繼續應付私立大學入學考的我打從內心這麽表示。


    「在你忙完考試之前,感覺有好一陣子也不太能出來玩了呢。」結果,我們那天隻聊了這件事就解散了。


    然而,我想念的大學幾乎都在東京,所以,雖然還不知道有沒有考上,但我恐怕會跟龍輝同學分隔兩地──在回程的電車上,我才終於想到這件事。


    喔,所以一開始的時候,龍輝同學才會麵色那麽凝重嗎?


    也就是說,他今天約我出來最主要的目的,還是為了談分手。


    可是,被我嚷嚷著「太好了~」的興奮情緒壓倒,他覺得當下的氣氛不適合談這個。再加上,我的考試也還沒結束。我的想像力最多隻能延伸到「大學能不能考上」的範圍,比這件事更久遠的計畫就像是不同世界的事情,我完全無力去試想。


    「既然這樣,你也去報考東北大學不就好了嗎,小香衣?你應該能輕鬆考上吧?」聽到芹香這麽說,在聽到她這麽說之後,我才驚覺到自己從沒思考過這種事,然後再次大受打擊。


    我一心隻想考東京的大學,從來不曾想過,也不曾有過「為了龍輝同學,就算得修正自己的目標,也要跟他一起去念東北大學」的想法。


    或許,我對龍輝同學的感情就是這點程度而已──我不禁這麽想。內心有個冷靜的自己告訴我「應該是這麽一回事」。


    畢竟,雖然我喜歡龍輝同學,但為了一時的感情,甚至改變足以動搖往後人生的重大決定,這不是能輕易做到的事情。


    這也是無可奈何的啊。


    我們都要選擇自己要走的路,努力去爭取它,到了春天就各奔東西。這或許很令人難過,但也是一個嶄新生活的開端,所以是一件很棒、值得開心的事情。因此,帶著笑容往前踏出步伐才是正確的吧?


    之後,我沒機會跟龍輝同學討論春天以後的事情──應該說,我連跟他閑聊的機會都幾乎沒有,一直過著隻有在早上或睡前會傳送早安或晚安的line貼圖給彼此的日子。


    我們是否要分手的問題,在大考結束後的現在,仍被擱置在春天的另一頭。


    因為芹香的手腳異常俐落,我的打包作業兩三下就結束了。全身充滿謎樣幹勁的她還嫌不夠,催促我說:「來來,做事要有始有終!」,謎樣地拉著我開始大掃除。


    我把不打算帶去東京的衣服都折好,塞進衣物收納箱裏。這時,聽到芹香說「啊,芹香發現一個好東西了」的聲音。我轉頭一看,她打開了我的國中畢業紀念冊。


    「你不要看啦~」雖然嘴上這麽說,但我也來到她身旁看著。


    「啊,是諏訪同學。喔~像個小孩子一樣。他高一的時候是這種感覺嗎~?」


    「嗯。國中時的諏訪同學給人嬌小可愛的感覺。」


    「真的假的?」站在客觀角度來看,原來我給人這種印象嗎?好難為情。


    在國中畢業紀念冊裏的自己,不知為何看起來一臉不安,有靜不下來的眼神,感覺是個神經質的人。對喔,我以前可能就是這種感覺──我站在客觀的立場想著。跟國中時期相比,我確實變成熟了。不過,或許也可以說是神經變粗了。說不定長大成人這回事,隻是變得愈來愈粗神經,愈來愈遲鈍而已。


    感覺到視線的我,轉頭望向一旁的芹香,發現她正以莫名溫柔的表情盯著我看。所以我湧現了「幹嘛?她這次究竟又在打什麽主意?」的想法,稍微提高警戒。


    「你變漂亮了呢,香衣。」她露出美麗的笑容說。


    「什麽啊?」我也笑著回應。希望我的笑容看起來也很美。


    「到了東京以後,你一定會變得更漂亮。」


    「會嗎……如果會就好了。不,搞不好很難說。」


    就連這種事,我都無法斷言。再過沒幾天的時間,一切都會改變。我們努力衝刺、為期三年的高中生活即將完全告終,都成為過去。這讓我相當不安,所以無法想像接下來的日子、自己在這個春天後迎接的燦爛未來。


    「芹香之前作了一個夢喔。」芹香說。


    「還是高一生的你跟我待在放學後空無一人的教室裏。大概是夏季的尾聲吧。從敞開的窗戶吹進來的風很舒服,半掩著的窗簾隨風飄動,午後的陽光相當眩目。你低著頭,忙著把世界史的內容整理在活頁紙上。你臉上的光影對比、不斷更換各種顏色螢光筆的指尖等等,就連這種小地方都非常鮮明又清晰。在那個當下,我沒有任何特別的想法,也不覺得那個場景有留下深刻的印象,照理說,明明隻是日常生活中的某一幕而已。可是,在夢裏,這些小地方真的很美,而且閃閃發光。」


    這麽說來,好像有過這麽一幕。不過,即使芹香提起,我仍無法清楚回想起來就是了。這些點點滴滴都已經被我完全歸類到「過去」這個資料夾裏,為了避免直接觸及,小心翼翼地保管起來。


    「那時候的我跟你,對彼此都保持著一段距離。明明完全沒有卸下心防,表麵上卻佯裝成朋友,彷佛『別人認定我們兩個人是朋友』才是友情成立的關鍵似的。不過,原來隻要一直假裝跟對方是朋友,最後真的有可能變成朋友呢~」


    「為了變成朋友,我們耗費太多時間了呢。」聽到我這麽說,芹香聳聳肩說:「就是說啊。」


    「過了幾年之後,或許在不經意的某一天,芹香又會夢到今天的事呢~現在的我們還不覺得此時此刻讓人印象深刻,不過,到了夢見的那一天,一定會覺得一切看起來都閃耀著光芒吧。」


    是這樣嗎?這是好事嗎?不知為何,我覺得有點難過。隨著時間流逝,一切終將成為回憶。


    「香衣,你也作點夢吧。」


    「咦?」


    「像現在這一刻。去東京之前,在你的房間裏。把行李全數打包完畢,看起來有點冷清的房間裏,把國中畢業紀念冊攤開在地板上,跟芹香閑聊的夢。我束起頭發的發圈、腳上這雙船型襪的花樣,或是放在小茶幾上那隻耐熱玻璃材質的馬克杯。過了幾年後,你夢見連這些細節鮮明地浮現,很懷念的夢。」


    如果你能因此感受到幾分暖意,那我們的高中生活一定也會變得具有某種意義吧。


    「咦~什麽意思啊?我聽不懂。」


    「嗯~?是喔~你聽不懂啊~」


    所謂的長大成人,就是把過去當作一段美麗的回憶,將它悄悄收藏在箱子裏嗎?是這麽一回事嗎?


    我還是覺得這是一件令人悲傷的事。


    「我考上了~~~~~~~~!」


    放榜當天。一收到錄取通知的leta郵件,我隨即打電話向龍輝同學報告這件事。龍輝同學也說著:「啥?真假?連東大都考上了?你太強了吧!小香衣,你真的超強!報考的每一間學校都上了啊!」為我高興,當下我純粹隻感到開心而已。


    「這樣的話,我們終於能出去玩了!」聽到龍輝同學興奮的嗓音,我也回他「嗯,現在就出去玩吧!」。想跟他討論要約在哪裏碰麵的時候,龍輝同學卻說:「啊,沒關係,我去接你,在家裏等我吧。」他說要來接我是什麽意思?如此想著,但我乖乖在家裏等著後,看到龍輝同學開著一輛車身有幾處凹陷的小輕型車出現。


    「畢竟已經確定上哪所大學了,我閑來無事,就去上了駕訓班。來,上車吧。」


    「咦?要我上車?坐這輛車嗎?」


    「咦?你不上車嗎?裏頭確實有椅子喔。」


    龍輝同學的輕型車,車體是活潑到有點傻氣的鮮黃色,完全不適合他。他高壯的身子夾在方向盤、椅背和車頂之間,頭頂甚至快要頂到天花板了,看起來非常擠。我不禁露出苦笑。


    「這輛車便宜到嚇死人呢。」


    「嗯。不過,看起來確實是便宜到嚇死人的質感。」


    「哇哈哈。不過,它有好好裝上四顆輪子,可以前進、轉彎,也可以停下來喔。」


    龍輝同學放下手煞車後打檔。黃色輕型車慢吞吞地往前行駛。雖然駕駛技巧還不算純熟,但龍輝同學開車的方式比我想像的更小心,一開始有點心跳加速(不好的那種),但我馬上就習慣坐他的車,開始樂在其中。


    「對喔,我們已經十八歲了嘛,可以去考汽車駕照了。」


    聽到我百感交集地這麽說,龍輝同學笑著回應:「對啊。現在隻要有心,不管想去哪裏幾乎都去得成喔。真的很厲害。」


    車子在沙拉大道拐彎,朝西邊前進。冬季時,因除雪作業而在路肩堆起的一座座小雪山也徹底融化,消失無蹤了。尚未種植作物的裸露田地上,燒田除草的煙霧四處升起。


    「好誇張,真的什麽都沒有。不管往哪裏走,都是一堆田地。」


    「對吧?那我們要去哪裏?」


    「畢竟我們沒什麽錢呢。」


    「這不是一如往常嗎?反正,我們很擅長漫無目的地到處亂逛啊。」


    許久不見的龍輝同學表現出彷佛我們昨天才剛見過麵的爽朗親切,讓我十分放心。讓我可以不為任何事情煩心,充分享受這趟旅程。


    龍輝同學駕駛的這輛車身有幾處凹陷的黃色小輕型車,自由自在地帶我們去了很多地方。我們到室山的agri公園遠眺安曇野的整片平原,一邊吃著從便利商店買來的冰,一邊將腳伸進八麵大王的泡腳池裏。


    「這樣兜風很不錯呢。安曇野意外是個好玩的地方耶~」


    「另外還有大王山葵農場、阿爾卑斯公園等等。能去的地方意外地很多喔。」


    「這樣啊。在前往東京前,沒辦法都去過一次呢~」


    我原本以為安曇野什麽都沒有。我莫名討厭這個什麽都沒有的城鎮,一心想追求不同的事物,茫然地憧憬著都市。升上高中後,雖然得以前往鬆本,但我覺得那裏似乎也沒有我在追尋的東西。應該說,會把這裏當成什麽都沒有的城鎮是我個人認知上的問題。


    有沒有什麽……有沒有什麽好玩的事呢──我就像隻隻在原地等待母鳥喂食的雛鳥,張開大嘴等待著「什麽」出現。但這個「什麽」想必不存在於任何地方。就算去了東京,我覺得自己也會過著單方麵等待「有沒有什麽好玩的事發生呢」的無趣生活。


    在我這樣懶散度日的時候,龍輝同學想必輕鬆地玩遍了仙台的大街小巷吧。開著這輛車身有幾處凹陷的黃色輕型車。


    龍輝同學這種能夠輕鬆付諸行動的地方──


    我真的很喜歡。


    我想繼續待在他身旁。我希望他讓我看到更多我沒察


    覺到,忽略掉的東西。我想讓他繼續提醒我「有這麽好玩的事情喔」。


    可是,就算現在這麽想,一切也已經太遲了。我即將前往東京的日子早已近在眼前。


    吃完早餐後,我搭上準備去上班的父親的便車,讓他送我到穗高車站。


    雖然母親有在家門口送我離開,但因為時間有點緊迫,在一片手忙腳亂之下,道別的場景沒有太感人肺腑。對我說「那麽,路上小心喲」的母親,看起來既不悲傷也不難過,一如往常的普通表情。


    在車站下車時,因為剛好是早上的交通尖峰時段,車沒辦法在圓環公車站停靠太久。所以,在幾句「有沒有什麽東西忘記拿?」「嗯,沒有。」「這樣啊,那你保重嘍。」的對話後,父親的車子在轉眼間駛離。


    怎麽回事?女兒要離開老家,意外地隻是這麽一回事嗎?


    我搭上高中通學時每天都會搭乘的相同電車,來到鬆本車站。雖然學校已經進入春假期間,但我仍看到幾個身穿捧高製服的同學。直到前一陣子,我明明也穿著相同製服、搭乘相同電車,但現在看在我的眼中,這些捧高學生彷佛已經是另一個世界的存在,感覺遙遠又令人懷念。


    中萱車站月台旁的櫻花樹,枝頭上仍隻有看起來硬梆梆的花苞,或許得再等上一段時間才會開花。這三年來,明明幾乎每天都會搭乘這班電車,卻不曾好好看過車窗外景色的我,事到如今才想將其烙印在腦海中。就像在大考來臨前,才慌慌張張打開課本抱佛腳的學生。


    在鬆本車站的六號月台下車後,龍輝同學已經坐在車站長椅上等我。


    「早啊,好冷喔。」將兩隻手插在外套口袋裏的龍輝同學說。


    「是『有名無實之春』呢。」我回答。


    「實之春?」


    「咦?對喔,在你住的區域,早春賦可能沒那麽流行吧。這是安曇野的一首歌,剛才那句話的意思是『雖然說是春天,但名不符實,還是很冷呢』。」


    「是喔。所以,實之春是什麽意思啊?」


    今天明明是最後一次見麵了,龍輝同學和我卻仍一如往常地閑聊著。躲不了的離別氛圍,明明如空氣般籠罩著我們,但直到現在這一刻,我仍不願意正視它。


    「是開往新宿的梓特急列車對吧?」


    「嗯,不過不是梓二號,而是超級梓六號。」


    我們走上樓梯,來到三號月台。


    電車還要一段時間才會進站,我們並肩在長椅上坐下。


    等電車的時候,我突然想和龍輝同學牽手。


    然而,三月的鬆本還很冷。在寒風不斷吹來的月台上,我跟龍輝同學都縮起身子,將雙手插進口袋裏。


    我無法對龍輝同學說出「我想跟你牽手」的要求。


    因為,這麽做的話,就好像我舍不得跟他分開一樣。


    我明白。我也很明白就算舍不得跟他分開,我們今天還是得在這裏分開。盡管明白,卻怎麽也無法麵對。隻是任憑時間、狀況推著一切往前走。


    我又無法靠自己做決定了。


    跟之前相同。我無法主動朝諏訪同學走近,也無法好好道出分手的提議,隻是茫然地隨波逐流。從那時開始,我就不曾前進過半步。


    告知電車即將進站的廣播傳來。


    我拉著行李從長椅上起身。


    電車駛進月台。隨著排氣聲,電車門叩咚一聲敞開。


    我們並肩朝電車走去。在距離車門三步的地方,隻有龍輝同學停了下來。


    接下來這三步,我必須獨自前進。


    那時候無法踏出的三步,終於必須在這一刻踏出去了。再前進三步,我會和這個人分開。我會基於自己的意誌、基於自己做出來的決定,離開這個人。


    因為我已經不想再曖昧不清地隨波逐流了。


    走完這三步,踏進電車門的內側後,轉過身來,笑著說出和他道別的台詞吧。


    我從原地往前踏出一步。


    還剩兩步。


    我想跟他說一聲「謝謝」。因為我們彼此都很忙,到頭來也無法一起去很多地方玩。可是,能跟龍輝同學一起度過那些時光,真的很有趣,很開心。我想為這件事跟他道謝。


    還剩一步。


    我在腦中反覆排練對他說「謝謝」的動作。筆直地抬起頭,挺直背脊,盡可能以動人的笑容說出「謝謝」。我不斷練習。


    我的腳踏進了電車車門內側。


    我拉著行李,轉頭望向龍輝同學。


    「呃,那再見嘍。」依舊將雙手插在口袋裏的龍輝同學說。


    「咦咦?就這樣?」


    我明明努力以像是在開玩笑的輕鬆語氣開口,但不知為何,最後的「樣?」聽起來有點破音。龍輝同學露出了看似相當困擾,又好像很難過的奇妙表情。啊,我好像要哭出來了──我連忙低下頭。


    我不想哭。因為這就是最後了。可以的話,我想笑著瀟灑地向他道別,我想以笑容祝福彼此一帆風順。我忍著淚水抬起頭。


    挺直背脊,抬起頭來,盡可能露出動人的笑容。


    「謝……蓋?」?!??


    「咦?蓋?」


    我想說「謝謝你」,想對龍輝同學說「謝謝你」。這是一句瀟灑的道別,直到「謝……」這個字為止,都跟我在腦中排練的狀況一模一樣。


    這時我嚇了一大跳,想好的計畫全在瞬間蒸發。


    龍輝同學的後方有個奇怪的東西。


    一個戴著金光閃閃的安全帽,像是生化人的存在。他的臉部是一片液晶麵板,上頭有一行紅色的英文字以跑馬燈的方式閃爍著。因為太過吃驚,導致思考完全停擺的我隻是死盯著那行英文。


    「怎麽了?小香衣,你沒事吧?」


    「是蓋?馬努爾?德霍曼?克裏斯托。」


    聽到我這麽輕喃,龍輝同學「咦?」了一聲轉過頭。


    接著,他一臉若無其事地露出「喔~」的表情。龍輝同學似乎也看得到它。


    那個金光閃閃的怪人應該是蓋?馬努爾?德霍曼?克裏斯托,雖然不知道為什麽,但金光閃閃的蓋?馬努爾?德霍曼?克裏斯托,現在以帥氣的姿勢站在鬆本車站的三號月台上,豎起大拇指,以臉上的液晶麵板向我傳送訊息。而我隻是看著那句訊息。


    蓋?馬努爾?德霍曼?克裏斯托在鼓勵我。他從後方推了我一把。將下了奇怪決心,決定往錯誤方向踏出腳步的我,導向正確的方向。


    「我!」


    提示列車即將發動的鈴聲響起。剩下不到幾秒的時間了。


    我發出宏亮的嗓音,不輸給響遍整個月台的鈴聲。因為我的聲音比想像的大,龍輝同學嚇了一跳。


    蓋?馬努爾?德霍曼?克裏斯托說得沒錯。我現在該說出口的話,不是瀟灑的道別台詞。我不需要勉強自己順利說出這句話。


    就算表現得很笨拙也無所謂,是強人所難也無所謂。就算是無計可施,無可奈何,也全都無所謂。隻要把真正的想法……坦率地說出我現在的想法。


    「我!想跟龍輝同學在一起!就算……到了很遠的地方!」


    明明必須趕快說完,我卻無法說完一句話。不同於此刻的心境,滿溢出來的淚水和嗚咽聲讓我的話語鯁在喉頭。事到如今,無論我許下什麽心願,電車仍會在幾秒後開走。我的雙腳已經站在大門內側,不會拋下這一切跳上月台。我還是要去東京,可是──


    堅毅嗓音說:


    「我會想辦法。」


    強而有力的雙眼,以及宛如戰士的可靠表情。


    車門關上。在一陣輕微的搖晃後,電車緩緩駛動。


    龍輝同學在玻璃的另一頭揮手。他在笑。所以,我也想對他笑。盡管止不住淚水,我還是笑著朝龍輝同學點點頭。


    真是的……我會想辦法是要想什麽辦法?


    完全不夠具體,也不是實際有什麽解決方式。


    我跟龍輝同學還是會各奔東京和仙台,隔著四百公裏之遠的距離。大學要念四年,狀況完全沒有改變,仍是無計可施。


    「我會想辦法」這種話,十分模糊不清,隻意味著一股傻勁。可是,隻是聽到龍輝同學說「我會想辦法」,就讓我湧現「喔,他會想辦法」的心境。


    淚水無止盡,沒有受到任何阻力地不斷從我的眼眶滾落。盡管如此,我的嘴角仍自然揚起了笑。


    龍輝同學在月台揮手的身影在轉眼間變得好遙遠,再也看不到了。


    跟龍輝同學一起度過的兩年多時光,現在全都成為過去,被我收藏了起來。可是,在我們的前方還有名為「今後」,無限寬廣的可能在等著。


    之後,我會過著什麽樣的大學生活,會變成什麽樣的大人,我依舊完全無法想像,看不到這個春天另一頭的景色。


    可是,「我會想辦法」。


    就算有時會迷惘、困惑,還是要自己思考,以自己的意誌,自己做出選擇,然後往前邁進。抬起頭,挺直背脊,盡量站得筆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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