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不曾聽說 一定不會知道現在已經是春天了吧


    但聽說了之後 就覺得必須加快腳步才行


    啊啊 心裏這份感情該如何是好呢 我在這個時節這麽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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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6/5/11 峰村芹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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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啊,偉大的笨蛋王國。


    笨蛋王國堅若磐石,永恒不滅。


    慈悲為懷,心胸寬大的笨蛋王國,赦免笨蛋身為笨蛋一事。對笨蛋來說,笨蛋王國是個舒適不已的地方。笨蛋不會離開笨蛋王國,因為他們不知道王國外頭存在著其他世界,所以不想要離開。即使想要離開,笨蛋也不知道離開笨蛋王國的方法。


    因為笨蛋太笨了,就像水往低處流一樣,也會自然而然變成最糟糕的狀況。他們會悲歎自身的不幸,但不去正視導致一切最根本的原因,就是自身的愚昧。


    為了追求不可能存在的幻想中的幸福,笨蛋會付諸行動,但因為是笨蛋,所以不斷做出錯誤的選擇,讓自己陷入最糟的狀況中。笨蛋不會從經驗中學習,會一再地重蹈覆轍,然後從最糟的狀況掉進惡劣到極點的狀況裏。


    笨蛋王國是個無底的深淵。


    卑劣而貧困的笨蛋們,因為自身的卑劣和貧困,若無其事地以他人的慈愛和憐憫為糧。笨蛋因為自身的貪婪,永遠無法滿足。他們會像寄生蟲蠶食宿主的身體,讓宿主和自己一起步向毀滅,讓一切白費,讓和他們扯上關係的人全都陷入不幸。笨蛋是一種會傳染的疾病。他們會無限增值,侵蝕這個世上的一切。


    絕不可小看他們。笨蛋正因為是笨蛋,所以很強大,笨蛋的王國也很強大。


    絕不可因此作罷。將笨蛋禁錮於笨蛋王國之中最堅固的鎖煉,即為「放棄」。


    出生於笨蛋王國、和笨蛋親近、身為笨蛋女兒的我,絕對必須逃出這個王國才行。因為我不能繼續沉溺在笨蛋王國裏,因為我必須走向明亮的地方。即使踐踏、拋棄、白白浪費所有東西,我也必須不帶一絲迷惘地前進。


    我必須步上正確的道路才行。


    我必須變強才行。為了不要輸,我必須變得更強、更強。


    醒來的時候,我的t恤又被掀到頸子的位置,正彌的手臂環住我的身體。


    他將鼻子埋在我的耳後,發出平穩的呼吸聲。因為這是一如往常的事,所以我已經不會嚇到了,但也覺得習慣這種事不太對。


    窗簾緊緊掩著,所以房間裏很暗。我伸出手,抓起枕邊的時鍾確認時間。早上六點。昨天是正彌第二天上晚班的日子,所以他應該剛剛才回到家,鑽進我身旁睡著吧。他今天應該排休,可以繼續睡。


    為了避免吵醒正彌,我悄悄鑽出被窩,把掀起來的t恤拉好,再把弄亂的毯子攤平,重新蓋回正彌肩膀上。


    正彌緊閉著雙眼睡著,表情看起來很痛苦。或許是因為這種苦悶的表情,明明才三十多歲的這個男人,看起來倍顯老態。


    正彌是我母親過去的戀人,現在是我的男人。


    我跟正彌兩人一起住在這間隻有六坪大,隔成兩個空間的老舊公寓套房裏。


    我們的生活窮困到令人吃驚。


    我輕輕拉開日式拉門,從當成臥房的底部隔間裏安靜地走出來。我在三坪空間裏的廚房流理台打開水龍頭,用杯子裝水咕嚕咕嚕喝下。打開冰箱,大致確認過裏頭的食材,思考能用這些東西做什麽餐點,以及傍晚必須去買足哪些東西。


    我把兩公斤五百八十九日圓的業務用雞胸肉分成小包裝冷凍起來,每天用一點。


    雞蛋一天用兩顆,整顆高麗菜則是切成四等分,一天用四分之一。因為大分量包裝買起來比較劃算,所以我每天會用的食材都一樣。雞胸肉、高麗菜、洋蔥、馬鈴薯、雞蛋。我得運用這些食材,每天變化出不同的菜色才行。


    就算不能吃得很奢侈,至少我希望能做出美味一點的東西。既然要靠別人養,我也必須付出同等的勞力。


    這星期煮過炒飯了嗎?好像還沒有。


    雖然覺得五天前好像做過了,但五天的間隔應該夠了吧。


    我把退冰過後的雞胸肉切成碎末,用來代替火腿。將同樣切成碎末的半顆洋蔥和八分之一顆的高麗菜用大火快炒,倒入冷飯和打好的蛋液。


    在做飯的同時,我不時舀一些炒飯起來試味道,當成在吃早餐。


    我把完成的炒飯裝進一個小便當盒裏,剩下的則盛進盤子裏,包住保鮮膜,當成正彌的午餐。在休假的時候,一個人待在房間裏餓肚子應該很難受吧。我這麽想著,忍不住替正彌多盛了一些。


    把用過的餐具和平底鍋洗乾淨後,我直接在流理台前刷牙。這間套房裏沒有洗臉台這種東西。


    我小心翼翼地用刷子輕刷吊掛在拉門門框上的製服,再用鞋油將樂福鞋抹亮。


    在這間六坪大的公寓套房裏,所有物品中我的製服和樂福鞋是最昂貴的高級品。製服真的很貴,得小心謹慎地穿才可以。


    即使是貧窮至極的我,隻要穿上學校指定的製服,就能讓所有要素平均化,生活水準低劣的印記會消失無蹤。


    沒有像個女高中生,以飾品等追加要素來凸顯個人特質的這點,似乎也被大家善意解讀成「追求簡單樸素的美感」,而不是「因為貧窮」。


    隻要穿上製服,踏出這間套房,我就是普通的女高中生。人們隻能透過他人的人格特徵去了解對方。人與人的交流,都是不同人格共同起舞的化妝舞會(masquerade)。


    我走出玄關,踩著會發出響亮聲響的鐵製階梯往下走。


    我停在階梯下方的腳踏車,被我用鋼絲絨徹底打磨清潔過,看不出來它原本是一台嚴重生鏽的棄置品。


    無論刮風、下雨,甚至是冬天飄雪的日子,我都會騎五十分鍾以上的腳踏車去學校。因為我沒有錢買月票。順著筱之井線騎了一會兒,看到電車從容地超越死命踩著踏板的我往前駛去,真的很令人生氣。


    騎了四十多分鍾後,來到橫貫上學路線的薄川前方。


    如果能直接穿越這條河,學校就近在眼前了。然而,左右兩座跨越薄川的橋都位於距離我差不多遠的地方。明明已經能看見學校了,卻還得再踩十分鍾的腳踏車。而且,薄川一如其名,是條水位相當低的河川。雖然河道很寬廣,河床上卻隻有細小的水流,想直接跨越的話,應該也能輕鬆跨越。


    不過,沒辦法這麽做。不可能在沒有鋪設道路的地方直接越河而過。


    上學的路線被這麽一丁點水從中截斷,因此不得不繞一大圈,雖然是每天早上都會發生的事,但想到這裏,我每天早上還是會生氣。


    世間眾人都是生而平等、自由,似乎能選擇各式各樣的道路。不過,也隻是有權選擇道路而已。我可以選擇要走右邊的橋,還是左邊的橋。兩者沒什麽太大的差異,也不存在其他選項。我們被賦予的自由頂多隻有這種程度。這條水位很低,水流貧瘠的河川彷佛成了阻礙我追尋自由的象徵,讓我感到憂鬱。唉,真是可恨。


    我總是非常早到校,幾乎都是第一個進教室的人。


    第二個到教室的人總是鄉津同學。我會在臉上貼上笑容,以「小香衣,早啊~!」向她打招呼,她也會微笑回應我「早安,芹香」。我很中意她總是有些客套的溫柔微笑。


    我問她:「唉~受不了,數學作業好難喔~最後那題,我幾乎隻能隨便寫一寫而已。小香衣,你有做完嗎?


    」鄉津同學則回答:「嗯,算有吧。」含糊帶過。不過,我知道她何止算有吧,她已經把作業完成到無懈可擊的完美程度。


    我們就讀的捧高有很高的偏差值,是一間以嚴格聞名的升學學校,指派給學生的作業量多到令人傻眼。老師們會毫不客氣地指定一大堆作業,而且,老師之間也不會互相交流情報,所以沒有半個老師知道學生一共被指派了多少作業,導致總作業量總是維持在無法全數完成的飽和狀態,若是用一般的效率寫作業,根本不可能寫完。


    在捧高,作業隻是一種努力的目標,不是全數都得自力完成的東西。反倒可以說是為了讓學生們學習如何精打細算、跟朋友互相支援、讓自己表麵上能夠交差了事的東西。若是不這麽做,別說是玩樂的時間了,就連參與社團活動的時間都擠不出來。


    這種投機取巧的能力,也是實際在社會上生存下去的重要能力吧。或許是遠比自己的學習能力更有用的技能。


    可是,鄉津同學的個性笨拙,總是會認真做完多到令人傻眼的作業。像是推土機,以壓倒性漫長的時間解決所有作業。想當然爾,她的成績也不斷提升,總是位居學年榜首。


    她是跟我最要好的同學,長相可愛,個性也很好,是個很好用的人。


    鄉津同學的頭腦很好,所以察言觀色的能力也很敏銳。不管表現得跟她多麽要好,一旦我若無其事地拉開距離,她絕對不會跨越那條界線。感覺這是她尊重我的表現,我覺得這樣很好。


    會跨越界線的人很危險。人類這種生物本身就很危險,所以想跨越界線靠近我的人都是危險因子。無論那是滿懷惡意的行動,還是基於善意的介入行為,跟他人拉開一段距離比較安全。


    然而,明顯地和他人拉開距離也很危險。試圖和他人拉開距離的行為,反而會引來心懷惡意的人的攻擊,或是讓秉持善意的人更雞婆。無法丟下孤立無援的人不管──有些笨蛋會懷著這種搞錯狀況的善意。為了避免這種難纏的人介入,結交朋友是必要的。


    為了讓自己過著安穩的學校生活,我需要一個能和我保持適當距離,不會過度涉入的朋友。對我來說,鄉津同學正是最合適的人選。


    也就是原本就不擅長和他人相處,總是客客氣氣。個性不夠積極,因此遲遲無法融入學校,感覺有點陷入孤立狀態。沒有下決定的能力,不會主動采取什麽行動,隻是帶著一臉不安的表情等待別人主動找上門來。她就是這種生性認真的女孩子。


    進高中後,我隨即以視線迅速掃過教室,馬上發現了鄉津同學,決定跟她打好關係。


    我能預測這會是一件相當簡單的事情。


    我馬上以流暢的動作,在鄉津同學對麵的座位坐下。


    「可以坐這邊嗎?」我這麽問之後,鄉津同學一如所想地露出明顯鬆了一口氣的表情,回答「嗯,當然可以啊」接受了我。


    在這之後,在學校裏的時間,我總會和鄉津同學出雙入對地行動。


    這樣的我跟鄉津同學看起來應該非常要好。我想其他同學應該都沒發現,鄉津同學仍不知道我的電話號碼吧。


    有時候,鄉津同學會稍微跨越那條界線,試著更接近我一些。她會順勢,或是以相當不自然的方式,若無其事地詢問我的手機號碼。不過,隻要我以四兩撥千斤的態度應對,她就絕不會堅持繼續追問。


    我非常中意鄉津同學這種會在半途放棄的薄弱意誌。


    因為生活極度貧困的我沒有手機。我無法告訴她不存在的手機號碼,也不想被她知道我沒有手機的事。


    我討厭被人詢問手機號碼。把持有手機視為理所當然的前提,完全沒考慮過對方沒有手機的可能性,這種渾然天成的傲慢很令人生氣。


    不過,旁人完全不會覺得我窮到沒有手機,這代表我的擬態很成功,一定是值得慶幸的事。


    高中製服能讓每個學生變得平等、平均,沒有起伏變化。


    沒有半個人發現我過著窮困到令人吃驚的生活,也沒人知道我被一個超過三十歲,因疲憊而顯得比實際年齡蒼老的男人擁著入睡清醒。


    要詳細解釋我為何會陷入這種棘手狀態的話,說來非常長。那是和笨蛋王國息息相關的一大敘事詩。


    首先,得從我母親開始說起。然而,要周詳地介紹母親這個人的話,又得從她的過去一五一十地說起。因此,我無法現在就道盡一切。


    不過,要簡單說明的話,用一行文字就夠了。


    因為母親是個笨蛋。


    母親是個有著漂亮臉蛋的女人。


    也是在除此以外的各方麵,全都糟糕透頂的一個笨蛋。


    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母親是個偶爾會來家裏拜訪,給我點心的漂亮大姊姊。這是當年的我對自己母親的認知。我很喜歡漂亮、溫柔又會給我點心的大姊姊。我還記得自己曾天真無邪地問過母親(其實應該是我外婆才對)「發點心的大姊姊下次什麽時候會來?」。我想,那陣子身處的環境應該是我至今的人生中最正常的。印象中雖然不富裕,但至少沒有貧困到令人吃驚的地步。


    發點心的大姊姊──也就是我真正的母親在高中時生下了我。十七年前,我在母親老家廁所的馬桶裏被生出來。


    天生有張漂亮臉蛋的母親,在念高中時和一名隻有臉蛋好看,比她年長的男性相戀,發生關係。因為是笨蛋,所以他們沒有避孕。母親順利懷孕停經,但因為她是個笨蛋,所以一直沒有正視自己可能已經懷孕的事實。


    母親完全沒有想過懷孕意味著什麽,以及置之不理的話,會有什麽結果等著自己,就隻是過著一如往常的生活,繼續去上高中。


    母親是個笨蛋,所以沒把自己懷孕一事告訴任何人,也沒想過要去墮胎。要是這件事被人發現,一定會挨罵。我討厭挨罵──基於這種簡單的思考回路,她隱瞞了自己懷孕的事,同時也繼續隱瞞自己。


    直到最後,母親都不曾確認過自己是否真的懷孕。她或許以為隻要繼續隱瞞下去,某天說不定就會出現轉圜,或許隻是自己身體不適罷了,或許是自己搞錯了。或許有一天,所有情況都會突然好轉。


    像這樣,沒有任何人發現母親懷孕,某天,我從母親的身體裏滑了出來。


    看到從自己體內迸出來的我,笨蛋母親先試著將我衝下馬桶。


    可是,不管怎麽衝水,馬桶裏的我都不肯乖乖被衝走。


    外婆終於發現了獨自在廁所裏苦戰的母親後,我和母親分別被救護車送往不同醫院。


    雖然是懷孕三十五周的早產兒,但優異的現代醫療技術順利讓我存活下來。得感謝人類著實地求新求進的科學。


    順利存活下來的我沒有被母親接走,而是被外婆帶回家養育長大。高中中輟的母親離開老家,成了發點心的漂亮大姊姊。


    這個發點心的漂亮大姊姊,某天突然成了我的母親。因為那時我還沒上小學,所以應該是四五歲時發生的事情吧。


    「小芹香,你要不要來跟大姊姊一起住?」發點心的大姊姊問我。因為我很喜歡溫柔又漂亮的發點心的大姊姊,所以坦率地回答她「好」。於是,我成了母親的女兒。


    母親在馬桶裏生下我,還一度想把我衝掉。這樣的她之所以突然想把我接回去扶養,應該是因為她覺得可以利用我,挽回那個即將離開自己的男人吧。


    對母親來說,我不是疼愛的對象,而是讓自己被他人疼愛的道具。


    對於沒有穩定工作,總是遊手好閑的母親男朋友(也就是我的親生父親),母親似乎是以「我想自己扶養這個孩子,所以,我們去辦結婚登記,你也去上班,我們好好共組一個家


    庭吧」的理由逼婚。


    不知道是基於什麽心理作用,隻有一張臉長得好看的母親男朋友,同意了她的要求。兩人辦了結婚登記,也認領了我這個女兒。那時的父親和母親或許真的覺得能好好共組一個家庭吧。笨蛋總是很樂觀。


    我搬到了一間六坪大,裏頭區隔成兩個空間的老舊公寓套房。印象中,父親應該也要一起住在這裏,但我沒有跟父親一起生活過的記憶。


    雖然把我帶回來養,但母親對育兒根本一無所知,我經常被放著不管。成了我母親,溫柔又漂亮的發點心的大姊姊,依舊是那個溫柔又漂亮的發點心的大姊姊,沒有變成我的母親。


    父親是個比母親年長,有著褐色發絲和端正麵容的男人。同時也是個除了長相以外,沒什麽優點可言的笨蛋。


    明明沒賺多少錢,卻開著格外帥氣,車身像是貼著地麵前進的跑車。隻要聽到車子排氣管的聲音,我就馬上明白是父親來了。


    父親也曾在套房裏跟我們一起吃飯,不過大多數的時候,他最後都會因為跟母親起口角而離開。所以,我不覺得自己是跟父親住在一起。非常少次,父親到了夜晚也留下來,跟我們一起睡。但這種時候我的認知是「喔,這個人今天要睡在我們家啊」。


    一陣子之後,父親漸漸不再造訪這間套房,到了晚上,母親會外出工作。父親不再出現後,相對地,開始有幾名長相不怎麽樣的男人輪流進出這間套房。


    年幼時期的我,是個十分文靜,有著一張漂亮臉蛋,相當惹人憐愛的孩子。看到我之後,這些男人基本上都會馬上湧現好感。


    那時,我以為「好可愛喔」是一種招呼。因為初次見麵的陌生成年人,一定會先對我說這句話。聽到別人對我說「好可愛喔」,我也會用「好可愛喔」回應,沒有人開口糾正我的錯誤。我想,對於我搞錯「好可愛喔」這句話的用法一事,母親或許也渾然不覺吧。


    某天,其中一名男人問我「你幾歲?」。因為不明白「你幾歲?」的意思,我隻是歪過頭。一旁的母親彎起手指數了數,回答「應該六歲了吧」。


    「六歲的話,你是小一生了吧,芹香妹妹?」


    「小一生是什麽?」


    「小學一年級的學生啊。你有去上小學吧?」


    我沒有上小學。


    我搖搖頭回答「不知道」,男人露出一臉「不會吧」的表情,連忙向母親確認。母親一派悠哉地表示「這麽說來,好像有收到類似的通知函呢」。


    其實母親不可能不知道小學這種設施。隻是,她那個當下湧現的「好麻煩啊」的瑣碎情感,比其他任何事情更為優先。


    她不明白要是因為現在覺得麻煩而放著不管,之後會演變成更麻煩的狀況。又或者是雖然明白,卻無法好好麵對。茫茫然地想著「隻要移開目光,總有一天,事情都會自然而然地迎刃而解」。


    笨蛋不會從失敗中學習。無論過了多久都不會成長。


    那時,多虧那個男人一直不厭其煩地勸告母親,我才能在比別人晚了幾個月的時期進入小學。若非如此,母親恐怕會一直放著我不管吧。直到來自外界的致命性破綻出現的最後關頭為止,母親都不會自動地去做些什麽。她就是這樣的人。


    上了小學後,我學會識字,能夠閱讀書籍後,就沉浸在課本裏。


    正確來說,不是沉浸在課本裏,而是沉浸在「讀書」這種行為中。不過,我們居住的破舊公寓裏沒有半本書,除了水費或瓦斯費帳單以外,連寫著文字的紙張都幾乎不存在。因此,我在套房裏專心致誌地閱讀著唯一的書籍──課本。


    拿到課本的時候,我第一次體認到「書籍」的概念。


    在母親外出工作的孤獨夜晚,我獨自待在簡陋的公寓房間裏,默默讀著課本來打發時間。課本對我來說是唯一的娛樂。


    盡管比別人晚了半年入學,但在那之後,幾乎將所有時間都花在閱讀課本上的我,想當然爾,成績很優秀。而這個傾向也一直維持到現在。


    雖然現在不會沉迷於課本中,不過,我養成了閱讀課本來打發時間的習慣,所以對我來說,念書不是一件痛苦的事。


    造訪這間公寓的男人們,每個都是母親的情人或是備胎。


    一開始來的大多是比母親年長的男人。過了幾年後,母親的情人變成與她差不多同年紀的人。在我小學畢業的時候,她開始會帶比自己年幼的男人回來。陸陸續續被代謝掉的男人大概都落在同一個年齡層,隻有母親的年歲不停增長。


    其中有幾個男人在套房裏跟我們一起短暫生活過,但到頭來都離開了,不曾再出現。每次進出套房的男人替換,我跟母親的生活水平會極端地提升或下降。有時可以吃牛排,有時隻能吃生蛋拌飯,有時甚至沒有東西吃。


    這時候,我也差不多理解到「原來如此。我們的生活水準是依據母親帶回來的男人而定嗎?」的事實。


    站在我的立場,我隻能祈禱母親盡可能釣到正常一點的男人。但每次汰舊換新,母親的男人雖然水準多少有高有低,但平均值一直走下坡。一開始的時候,也有能提供我和母親短暫奢侈時光的男人。但慢慢地,連母親少得可憐的生活費也全數奪走的男人變多了。


    正彌是母親的最後一位情人。


    母親現在應該也跟別的情人在某個地方生活著。我的意思是,正彌是我認識的最後一個。


    與其說是情人,他應該是母親的小白臉。


    正彌是個有端正麵容的男人。他隻會無所事事地賴在房間裏,什麽也不做。


    雖然他待在這裏沒有半點用處,但也不會造成我們的困擾。


    那陣子,會對母親和我暴力相向的男人不少,所以在這之中,正彌算是相對不會給人製造困擾的存在,我希望他能暫時留下來。雖然他也是個不正經的家夥,但沒有不正經到極點,維持現狀還比較好──就是這種消極的希望。


    母親的每個男人到頭來都會離開這棟公寓,但正彌沒有。相對地,母親消失了。就在五年前。


    沒有任何前兆,也沒有留下一絲痕跡。某天,母親突然乾淨俐落地失去了蹤影。


    被留下來的正彌,至今仍跟我兩個人一起生活在這間套房裏。


    開始上課前,我暫時離開教室,到教職員辦公室和班導談事情。班導隻說了「是嗎?真可惜」,我們的對話也馬上告一段落。還以為得多花一點力氣協調的我有種緊張過頭的空虛感。不過,這當然比無法達成共識要來得好。


    走出教職員辦公室,準備再返回教室時,我跟奮力衝刺過來的丸山龍輝不期而遇。丸山同學緊急煞住腳步,以「喔,是芹香啊」向我打招呼。我也攤開掌心,舉高到臉旁,活力百倍地向他打招呼:「早啊,龍輝同學~?」


    「你的發型變很清爽耶。」


    「嗯?還好啦。因為我覺得差不多該認真點了。」


    最近丸山同學把一頭長發剪短,也染回全黑的發色。這麽做之後,他看起來也有點像個認真的高中生。


    我們是高三生,差不多該認真點了。


    有某種東西正在追趕我們所有人,把我們趕往某處。


    在我眼中,大家看起來都很困惑──不能再像之前那樣,必須開始做點什麽才對。然而,就算真的決定要做點什麽,又不知道該開始做什麽。心中隻有要是不趁現在開始做點什麽,就會來不及了的焦慮,卻沒有任何人知道真正的答案。


    有些像丸山同學一樣,原本很輕浮的人突然脫胎換骨,開始認真努力;也有原本一板一眼的女孩子突然談起戀愛。我也看過在長久交往後突然分手的情侶,或是將學力和未來的發展性當成判


    斷標準,重新整頓交友關係的人。每一種都像是窮鼠跳牆、狗急齧狸,很難說是正確的選擇。我們都陷入了一片混亂。


    「對了,芹香,哈密瓜你吃了嗎?」丸山同學問我。


    「啊!嗯,吃了喔~真~的很好吃呢,超甜的,謝謝你~」


    看到我捧著臉頰這麽說,丸山同學說著「對吧?沒錯吧,沒錯吧?」滿足地點了好幾下頭。


    雖然不知道原因,但幾天前,丸山同學突然送我一整顆的哈密瓜。在學校收到一顆又大又圓的哈密瓜,我的困惑應該可想而知。


    他本人說:「因為我之前受到你諸多照顧嘛。」嗯,就某方麵而言,我也算照顧過他吧。可是,我不懂為什麽會是哈密瓜。問了鄉津同學後,她說:「對龍輝同學來說,這可能是他最高級的致謝方式喔。」


    「他覺得收到哈密瓜的話,沒有人不會感到開心。對龍輝同學來說,哈密瓜似乎是某種幸福的象徵,像是無敵的存在。」


    好難懂。


    「對了,聽說你好像終於正式?跟小香衣開始交往了吧。雖然是芹香慫恿你的,不過,真沒想到你真的能攻陷那座銅牆鐵壁的鄉津城耶~真有你的。」我這麽說,朝丸山同學的背拍了一下,他則是直率地回了一聲「嗯」。


    「果然是因為小香衣,你才改頭換麵嗎~?」


    「算是啦。畢竟小香衣是超正經的女孩子,想站在她身旁的話,我也得正經一點才行吧。但也不光這樣就是了。有很多原因啦。」


    「喔~那芹香就看看你能持續多久吧~」即使我若無其事地道出稍微帶刺的發言,丸山同學也隻回了一句「嗯,你看著吧」,感覺有點沒意思。不知為何,我對這樣的他感到些許不悅,有點想要使壞。再試著用帶刺的發言深入一些吧。


    「啊哈哈!龍輝同學,對於小香衣的正確性,或者是純粹的一麵,你似乎很單純地深信不疑呢。她也不是神或天使,隻是個普通的女孩子,所以不隻正經的部分,她也有很多有點不正經的部分喔。要是一味地幻想,之後你的認知可能會出現誤差喔~」


    「哇哈哈。芹香,你一副『我是退到一段距離外,從高處俯瞰世事喲~』的臉,卻又有不知世事的地方呢。」


    丸山同學笑著說。啥?什麽意思啊?


    「事到如今,你怎麽還一臉自大地說這種理所當然的事啊?隻要是曾經喜歡上某個人的人,都會明白這種道理啊。這世上不存在百分之百絕對善良的人,就算找遍全世界,也不會有從頭到腳都完全符合自身喜好的對象。即使是自己喜歡的對象,一般也會有自己喜歡的部分和討厭的部分。再說,喜歡這種感情會隨著時間逐漸變化不是嗎?可是,不為自己一時的情感起伏動搖,想要繼續喜歡這個人,打算盡可能地喜歡這個人──這樣下定決心才是『喜歡』吧?這不是感情的問題,而是個人意誌的問題。我不單純是喜歡小香衣,而是『決定要繼續喜歡她』。」


    不過,我能這麽想也是托你的福,所以我很感謝你喔。你也別老是緊閉心房,多少學著去信任別人吧。丸山同學這麽對我說。我為什麽一大清早就要聽你這種人說教啊?


    「什麽啊,芹香才沒有緊閉心房。芹香應該是大家公認的表裏如一的開朗女孩子。」


    「你這就是緊閉心房吧?跟每個人都很要好,就等於跟大家保持距離嘛。這是無所謂啦,不過,需要幫助的時候,你隨時都要開口喔!我很中意你這個人,小香衣一定也是。大家都很想幫助你,讓這樣的大家幫你一把吧。」


    「是是是~謝謝你嘍,龍輝同學!你也要加油喲~」


    「嗯,無論結果是哭是笑,我們都是高三生了。加油吧。」


    最後這麽說完後,丸山同學跑上樓梯。或許是因為剛做出全新的決定,讓他變得情緒高漲吧。就像躁鬱症的躁症發作一樣。


    為了脫離笨蛋的身分,笨蛋鼓起幹勁,做出全新決定的行為並不罕見。


    不過,這基本上不會持久。有九成以上的情況是在當天大聲做出主張就沒有下文了。就算真的付諸實行,有五成無法持續超過三天。即使勉強撐過三天,隻要發現自己的努力沒有得到回報,幹勁就會逐漸消弭,出現變化。到頭來,隻有一切又回歸原點這件事不會改變。笨蛋王國的城牆可是很高的。


    雖然丸山同學送給我的那顆哈密瓜真的很好吃,但他那種「收到哈密瓜的話,沒有人不會感到開心」的想法,有點欠缺對於他人的想像力。我也不是不開心,但心情有點複雜。


    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我也曾經吃過哈密瓜。


    一開始那個相貌端正的男人離開後,有一段期間,母親都偏好比較有錢的男人,時常帶他們回家。


    來拜訪母親的富裕男人帶來的禮物中,水果大約是「最常出現的排行榜」第二名。印象中,以水蜜桃、麝香葡萄、哈密瓜或芒果這類在一般生活中較難品嚐到,有點與眾不同或是價格高昂的水果居多。


    吃下丸山同學送給我的哈密瓜時,在口中擴散開來的香醇、甜美的果實汁液,喚起了我遙遠的兒時記憶。


    那時候,我過的生活應該較為正常。有母親、母親的情人,而且後者很有錢,來家裏作客時會帶來昂貴的水果當作禮物。雖然這絕對算不上什麽正經的生活,但至少母親仍在我的身旁。雖然是那樣的母親,但跟她在一起,我過得還算開心。


    在那之後,過了很長很長的時間。我的人生順利不斷地走下坡。母親消失無蹤,也好幾年不曾品嚐過真正的哈密瓜。在昏暗的公寓房間裏,吃著跟這片環境格格不入的高級哈密瓜,不知為何,我的眼淚不停往下掉。


    我想,我應該是因為不甘而哭泣。


    在母親突然消失的那天後,跟我一起被留在這間套房裏的正彌,不知為何,做出了要認真幹活的全新決定。


    母親還在家裏時,正彌在好幾個職場打滾過,但沒有一份工作能做得長久穩定,有一半是仰賴母親的收入過活。有時過了一整個月的規律生活後,他突然又開始賴在家裏,什麽都不做地過了一個月。不過,從他時常外出工作這點來看,正彌或許比我的親生父親可靠幾分。


    在套房裏無所事事時,閑到發慌的正彌時常會陪我玩,所以我不討厭沒有穩定工作的他。那時候,翻花鼓是我最熱衷的遊戲。找正彌陪我玩時,他一開始很不情願,但玩到中途就開始變得極其認真。


    可別小看翻花鼓這種孩子的遊戲。兩個人一起玩的話,除了手指的靈巧度以外,還必須動腦思考,是一種難度挺高的遊戲。山→河川→網子→馬的眼睛→能樂小鼓→船,外觀變化十分優美,跟一個人翻花鼓別有一番樂趣。彼此之間的默契也很重要。將繩子套在手上的一方,必須適時放鬆手指的力量,讓負責移動繩子的一方操作。


    「咦,現在要動哪一條?」


    「那邊。對,那邊的外側,也把下麵那條繩子拉過來這裏,然後從內側穿過去。」


    「喔喔,成功了。好厲害啊。」


    正彌負責移動繩子的時候,就算想教他怎麽做,因為我的雙手都套著繩子,所以必須都用口頭說明。這不光是怎麽移動繩子,該怎麽說明才能讓對方聽懂自己的指示,也是必須動腦思考的問題。


    「好厲害喔。芹香很聰明呢。」正彌摸了摸我的頭。


    「這隻是在玩遊戲而已啊。」雖然嘴上這麽說,但我其實有些自豪。聽到別人誇讚自己聰明,不管是誰都不會感到不快。


    「既然連遊戲都能玩得這麽好,如果認真念書,你一定會變得更聰明吧。你要多讀書喔,腦袋變聰明的話,會有很多好處。」


    「嗯,我知道了。」


    「芹香,你


    喜歡念書嗎?」


    「嗯,喜歡。」


    「是嗎?這是好事,還是要念書才行。我跟你媽以前都沒有好好念書,所以才會變成現在這樣。」


    正彌不曾跟母親發生激烈口角或是對她施展暴力,也不會以圖謀不軌的動作摸遍我全身上下。他賴在家裏不做事的那種悠哉氣質,有時甚至讓我感覺很優雅。雖然一個貧窮又不工作的男人,不應該這麽優雅地過日子就是了。


    原本是這副德性的正彌,不知為何,自從母親離開家後,一直在同一個職場裏工作。當然,因為他過去都仰賴母親的收入過活,在母親不見人影之後,他隻能認命地去工作。不過──


    我不明白正彌繼續留在這間套房的理由。


    有可能純粹是因為他沒有其他地方可以去,也或許隻是他沒錢自己去承租其他住處。然而,也可能是為了被母親拋下,孤苦無依地獨自留在這棟破舊公寓裏的我。這種可能性也不是完全沒有。


    可是,過去是母親情人的正彌在母親離開後,成了跟我完全沒有關聯的存在。他沒有必須繼續照顧我的義務。


    正彌隻對我說「小孩子不用在意這種事啦」。因為我是個孩子,所以他不願意告訴我理由嗎?真想趕快變成大人。


    正彌在二十四小時持續營運的工廠裏,擔任每天輪班十二小時的員工。兩天日班、兩天夜班、兩天排休,一直重複這樣的循環。盡管這麽努力工作,正彌的收入仍算不上優渥,我也過著窮困到令人傻眼的生活。


    長期過著作息不規律的排班生活,讓正彌的身心受到相當程度的磨耗,他的睡眠品質開始變差,得靠安眠藥勉強入睡。聽到鬧鍾的聲音驚醒後,他會以機能性飲料將咖啡因錠劑衝下肚,然後出門去工作。這樣的日子持續一年後,正彌看起來明顯憔悴許多,原本還算端正的那張臉變得浮腫,皮膚也失去彈性,無法違抗重力而變得鬆垮垮的。正彌急速地老化了。


    看著某人在自己麵前消耗生命力,變得醜陋而憔悴都會讓人感到於心不忍。更何況,我是靠正彌在養。想到正彌或許是因為我而變得如此衰弱,也讓我湧現罪惡感。為了起碼不讓正彌餓肚子,我運用微薄的生活費打理每天的三餐。因為我知道在肚子餓的時候沒有東西吃,真的是一件相當悲慘又難受的事情,所以,我希望至少避免這樣的情況發生。


    之後因為出現抗藥性,正彌就算吃了安眠藥也無法安穩入睡。覺得這樣的他很可憐的我,在某次的一時興起之下,擁著正彌,輕撫他的頭並哄他入睡。乖寶寶,好乖好乖喔。我在心中這麽默念,同時以一定的節奏不斷輕撫正彌的頭。就像故事裏的溫柔母親哄小孩入睡一樣。最後,正彌彷佛沉入水底般,在平靜到令人吃驚的狀態下睡去。


    在一旁看著輾轉難眠的正彌,我也很難受。我沒有想太多,隻是覺得「這麽做就能讓正彌好好睡一覺」,時常這樣擁著他入睡。


    某天,我平靜地撫摸著正彌的頭時,突然接收到這樣的天啟。


    喔,原來如此。原來曾是母親情人的這個人,現在成了我的男人嗎?


    母親是個有著漂亮臉蛋的女人。


    也是在除此以外的各方麵,全都糟糕透頂的一個笨蛋。


    因為是笨蛋,母親的生活能力當然很低。一開始,她總會隨便找個身邊的男人廝混,依附著對方過活。一如母親過去所做的,我現在也依附著身邊的男人過日子。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


    可悲的是(是啊,真的很可悲),那陣子升上國中的我外貌不再像個孩子,而是變得跟年輕時的母親──亦即發點心的大姊姊十分神似。跟懷上我的那個母親神似。


    一開始,正彌或許隻是基於純粹的善意選擇留在這裏保護我。他或許隻是覺得變得孤苦無依的我很可憐,所以想要幫助我。然而,無論是多麽崇高的理念,都會隨著時間流逝而變質。


    正彌現在把我當成一個女人看待──我還沒有遲鈍到無法察覺這樣的事實。不過,有誰能夠責備這樣的變化呢?


    上完夜班後,正彌會擅自鑽進正熟睡的我的被窩裏,將我的身體當成抱枕擁著入睡。一開始,早上醒來時發現自己被正彌緊擁著,著實讓我嚇了一大跳,但現在已經習以為常了。我不覺得習慣這種事是好事,人們或許不應該對任何一個人懷抱著憐憫或罪惡感。


    這陣子,正彌似乎睡得很好。至少這件事值得慶幸。


    孩子不可能永遠是個孩子。少女的身體總有一天會變成女性成熟的肉體,無論本人願意與否。


    我覺得男人的性欲是非常傷腦筋的一種東西。隻是因為擁有性欲,就連尚嫌年幼的少女都會莫名其妙被自己視為性愛的對象。


    我想,我的這種「男人擁有性欲,會以性愛的眼光看待女性肉體」的自覺、透過肌膚接觸的實際體驗而學到的自我意識,讓我更進一步成為性愛的對象。


    國中時,我知道男生們都在背地裏評論我看起來像是已經「嚐過男人的滋味」。基本上,這不算是什麽錯得離譜的評價。畢竟我每天都被一個三十多歲,看起來疲憊不堪的男人擁著入睡。


    這種生活帶來的潛在影響,不知不覺中讓我的身體發散出某種近似化學物質的東西,並傳達給男生們,進而得出「峰村芹香是個熟知性愛的國中女生」的結論。


    十來歲的男孩女孩還無法清楚劃分戀愛和性欲的界線,好奇心和道德觀相互交錯成複雜的馬賽克圖樣。這樣的他們,彷佛隻要一股春風輕柔拂過就會墜入情網。若是像我這種「熟知性愛的國中女生」混入這群少男少女之中,自然會引發許多混亂。


    以下是第一件事例。


    國中時,跟我相同學年的宮下同學是個相貌較為出眾的男孩子。因為相貌出眾,所以相當受女孩子歡迎。


    某天,宮下同學約我在體育館後方見麵。我想著「他或許打算告白吧」,朝指定的地點走去。宮下同學在那時說出口的發言在某種意義上,或許是告白沒錯。不過,內容卻遠遠超過我的想像,讓我震驚不已。


    「其實,片川跟我告白了,而我也打算跟她交往。可是,我也很在意你。但跟片川交往後如果還對你懷有好感,就會變成我劈腿了。那樣不太好,所以,趁我跟片川還沒正式交往的時候,你跟我上床一次吧?」


    宮下同學的提議大致上是這種意思。當下他以相當誠懇又有禮的語氣,一五一十又詳細地說出這種含意的發言。也因此,我在沒有誤解的情況下順利了解到他想表達的意思。然而,我的腦袋陷入一片混亂。


    站在我的立場,這是一個無禮到令人瞠目結舌的狗屁提議。不過從宮下同學的表情、態度和語氣來推測,我認為他本人沒有半點開玩笑的意思,反而應該說這樣的提議,是他盡最大的努力想出來的誠懇結論。


    我想,他在腦中建構出來的理論大概是如以下所述:


    第一、男女之間的交往關係必須誠實。所以,在開始交往之後不能劈腿。這是萬萬不可發生的事。


    第二、上床是一件大事。因此,必須先以誠實誠懇的態度跟片川深入交往後,再發展到上床的階段。


    第三、不過,峰村芹香看起來已經熟知男女之間的性愛,所以可以把她當成上床玩玩的對象,而不是誠實交往的對象。


    因此,先跟峰村芹香上床玩個一次後,再開始以誠實誠懇的態度跟片川交往,最後進而跟她上床。這樣就不會構成劈腿,又能充分滿足自己對性愛的好奇心。qed(證明完畢)。


    宮下同學是個典型的國中男生──像隻公狗一樣被自己的性欲牽著鼻子走的笨蛋。不過,他大概想把自己當成一個真心誠懇的男人吧。所以才會編出一套這樣的理論,讓


    自己相信,堅信自己的正當性,然後正大光明地當著我的麵說出來。他應該連自己對我說出了無禮至極的狗屁提議都沒有自覺吧。


    峰村芹香跟其他同學年的女孩子不一樣,看起來熟知性愛,所以把她當成這樣的人對待,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不可能是失禮的行為。在他們心中,熟知性愛的女國中生,會被男孩們不分青紅皂白地鄙視。


    聽到宮下同學的提議後(當然,我馬上就回絕他了),我心中湧現的不是怒氣或憤慨,反而是「人類真的很神奇耶!」的新奇訝異。世上的每個人都擁有個別的思考回路,而這些思考回路的世界寬廣無垠,得到了我的腦袋怎麽樣都無法得出的結論,而且這些人能演繹出倫理性,推敲出這個結論。


    即使是出生在相同時代,相同社會上的同學年學生之間,人類的思考也能出現如此驚人的差距,讓我感到很新鮮。


    我開始對人類產生興趣。


    至今不太跟同學年的人交流,傾向獨來獨往,安靜過自己的日子的我,在發生宮下同學的事件後,開始會主動去接觸他人,觀察對方的反應,然後改變接觸他人的方式,反覆進行著對照實驗。


    這不隻是我用來滿足好奇心或知識探求欲的嚐試,也是我為了打造能讓自己在這個社會生存下去,最佳形象的作業。非自願地成長為擁有漂亮臉蛋,熟知性愛的女人的我,為了讓今後的人生一路順遂,必須進行某方麵的調整。在多方嚐試,經曆多次失敗的我,得出了如下結論:


    第一、倘若熟知性愛的女人表現出乖巧安分的模樣,看來會加倍凸顯自己熟知性愛的特質。盡可能表現得開朗、活潑,甚至聒噪到讓人厭煩的程度比較妥當。


    第二、跟個性善良的資優生女孩混在一起,不但能削弱這種特質,還能期待對方在緊要關頭出麵袒護自己。


    第三、一般來說,成績優秀的男孩子比較不會做出失禮的反應,也比較不危險。為了跟成績優秀的人變得親近,也提高自己的成績比較好。


    在能從自家騎腳踏車抵達的區域範圍中,我挑選了偏差值最高的捧高報考,也順利考上了。透過這樣的方式,我成功塑造出擁有「偏差值很高」、「鄉津香衣的同伴」、「聒噪又愛裝熟,吵鬧又活力充沛的女人」這三種條件的峰村芹香。


    目前,這樣的形象作戰進行得很順利。升上高中後,沒有人對我提出那種失禮至極的性愛提議,我也不曾無端被人貶低人格,因此感到不甘。


    我的人生開始步上正軌了。我必須讓現況維持下去,然後脫離笨蛋王國,變成一個正經優秀的人──變成普通人。比方說,變成偶爾有機會品嚐到哈密瓜,擁有一般水平的幸福的人。


    對人類感興趣的我喜歡觀察人類,尤其偏愛觀察鄉津同學。她的反應坦率又可愛,甚至會讓旁人感到害羞,而且也很有趣。


    相識後沒多久,我早早就發現鄉津同學跟足球社的諏訪同學之間似乎存在著某種關係。


    雖然有些裝模作樣的感覺,但諏訪同學基本上是個冷靜溫和的人。麵貌較為清爽端正的他,是足球社裏備受期待的潛力股,也經常出現在女孩子的話題之中,是個有點引人注目的男孩子。


    諏訪同學和鄉津同學畢業於同一所國中。一開始在走廊上擦身而過時,他們會出聲向對方打招呼,但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兩人變得不太說話。畢竟就算是同一所國中畢業的人,升上高中後也會各自結交到朋友,因此變得疏遠也不是什麽罕見的事情。但一看就知道事情沒有這麽單純。


    盡管兩人都沉默著,但諏訪同學的視線和鄉津同學的視線總會神秘地交錯。諏訪同學望向鄉津同學,而察覺到視線的鄉津同學望向諏訪同學,但諏訪同學卻隨即移開視線。類似令人焦躁,彷佛錯過了彼此的感覺。


    在這個瞬間,鄉津同學會露出連我看了都會不禁臉紅,十足像個「女孩子」的表情。那或許是意味著揪心、戀慕之類的情感表現吧。明明思慕著某人,卻因為總是錯過而感到揪心──這種美麗的情感不存在於我的心中,所以引起了我的高度興趣。


    要是我從旁瞎攪和,事情會變成怎樣呢?


    感受到燃眉之急的鄉津同學或許會努力,試著為自己跟諏訪同學的關係做點什麽……不對,要是這樣把自己的行為解讀成對鄉津同學的善意,這種合理化和自我正當化也太超過了。


    對我來說,隻要能引發某些事情,無論是什麽樣的事都無所謂。


    如果事情會發展成對鄉津同學來說理想的結果,那當然是值得慶幸。不過,就算不是這樣,反正已經引發某些事情了,後果怎麽樣都和我無關。


    小小的惡作劇衝動。又或是對一臉悠然,看似與世無爭的鄉津同學,環抱著帶點嫉恨的壞心眼。


    跟鄉津同學獨處的時候,我試探性地道出「芹香好像喜歡諏訪同學~」這類的發言。不會太正式也不會太輕浮,有絕佳分量感的一句話。


    看到鄉津同學太過慌了手腳的反應,我拚命忍住笑意。竟然試圖以理論來反駁別人的「喜歡」的心情,這個女孩子真的很可愛耶~


    結果,諏訪同學跟鄉津同學似乎分手了。


    那兩人後來發生了什麽,或者什麽都沒發生,站在我的立場無法觀測到這些細微的地方,不過在那之後,麵對諏訪同學時,鄉津同學的態度變得相當乾脆爽快。感覺像是完全看開了。於是,我也反過來察覺到「喔,鄉津同學跟諏訪同學之前果然有在交往呢」的事實。


    對於這個結果,我感到恍然大悟和滿足。然而,若隻是為了讓自己恍然大悟和滿足,而害鄉津同學和諏訪同學分手的話,也讓我感到過意不去。所以,接下來我決定撮合丸山同學和鄉津同學。失戀的痛苦應該隻有新的戀情能夠治愈。


    隻要稍微觀察一下,就能發現丸山同學已經迷上鄉津同學,而且是顯而易見的事實。光是在走廊上巧遇,他就會對鄉津同學投以宛如火焰般熾熱的眼神。若是再聊上幾句,離去的時候,他的腳步會輕快到跟小跳步差不多的程度。太好懂了。啊啊,好難為情,太讓人難為情了。丸山同學坦率的程度跟鄉津同學不相上下,感覺很有趣。雖然體格壯碩,看起來不好親近,但換個角度來看,會覺得這樣的他很可愛。


    我慫恿丸山同學主動約鄉津同學出去約會,另一方麵也對鄉津同學說:「龍輝同學看起來有點可怕,但跟他說過話後,他意外地很坦率,也有不錯的地方呢。」若無其事地誘導她。


    那麽,問題來了。


    光是這種程度的外力介入,就會讓一個人喜歡上另一個人嗎?


    【答案】是的。


    人類真的是複雜又極其簡單的一種生物。


    丸山同學乍看之下很可怕……或許他確實很可怕,但自製力很弱。就大範圍的分類來看,他跟母親後期經常帶回家,會對我們施暴的男人比較相近。然而,聽到我說「丸山同學意外地也有不錯的地方呢」後,鄉津同學會老實地開始靠自己尋找丸山同學「意外不錯的地方」。透過主動尋找,卻還是無法發現半個「意外不錯的地方」的人,在這世上恐怕沒幾個。大家都有意外不錯的地方,同時也都是最差勁的人。


    過了一陣子後,捧高引以為傲的超級資優生鄉津同學,跟捧高之恥的丸山同學是不是在交往的八卦開始流傳。感覺震驚了整間學校,格外有趣。不管由誰來看,都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吧。


    根據鄉津同學的說法,他們雖然時常一起出去玩,但還不算在交往。可是,既然在這個當下說出「還不算」,就代表你們開始交往是遲早的問題了吧。我這麽想著,在一旁關注這兩人的戀情。


    就算撇開鄉津同學跟丸山同學這種超


    級好懂的人不談,人類的行動模式真的很有限,會讓人質疑「你這種邏輯說得通嗎?」的稀有異常人基本上少之又少。就算是異常人,隻要看慣了,大概都能被分成既定的幾種類型。這麽做之後,會出現這種反應──人類隻是擁有很多這類模式設定的存在罷了,就像是構造比較複雜的箱子。日常對話幾乎是千篇一律的句子,而男女關係也單純至極。說得簡單一點,就是會對跟自己一起度過最漫長時間的人,自動產生「情愫」這種東西。


    當然,我自己也不例外。


    這時候會遇到的,就是「我自己是否也對正彌日久生情」的問題。畢竟我們一起度過的時光,漫長到足以讓感情萌芽、轉移。


    從客觀角度來看,正彌的年齡已經是稱得上中年,年紀比我大一倍以上,卻沒有跟實際年齡相符的收入水平。看起來總是疲憊又憔悴,身心都順利地不斷被生活磨耗,感覺注定在不遠的將來完蛋。老實說,是個沒有半點優勢的男人。


    而且,正彌肯定把我當成一名異性看待吧。


    當然,我不能回應正彌的感情。不管怎麽想,這都會是一條將我導向毀滅的路,讓我墜入笨蛋王國裏更深邃的地獄,是笨蛋才會做出的選擇。


    人類是環境的奴隸。跟某人共度很長一段時間之後,無論自己的心意如何,都會自動產生情愫。不過,隨著這種一時的感情行動是笨蛋才會做的行為。人類理應能夠憑藉意誌力,戰勝身處的環境才對。我跟母親不同,我絕對會以自己強韌的意誌力,逃離這個笨蛋王國。


    現階段,我還是隻能仰賴正彌過活。不過,隻要從高中畢業,我就能躋身成年人的行列。我必須找到能自己一個人活下去的方法,馬上拋下正彌,從笨蛋王國逃出去才行。


    絕對不能回頭,不能被情感牽絆住。我必須站在客觀角度觀察,理性地思考,做出精確的判斷。


    我必須走上正確的道路才行。


    午休時間,我又一如往常地和鄉津同學麵對麵坐著吃午餐。


    鄉津同學看到我超級迷你的便當盒,驚呼「你的便當盒太小了吧?這樣吃得飽嗎?」我回應她:「嗯~芹香是小鳥胃,沒辦法吃太多東西~」,不過,這些分量其實完全不夠。我會用迷你的便當盒,純粹是為了節省餐費罷了。


    所以才剛吃完便當,我就已經覺得「肚子好餓喔~」。不過,因為我從小就習慣餓肚子了,因此雖然會覺得饑餓,但忍耐並不痛苦。對我來說,空腹不過是家常便飯。


    應該說,比起真正空腹的時候,剛吃完東西後湧現的「肚子好餓喔~」的感覺反而會更強烈。因此吃完飯後,我通常會望著窗外發呆,靜待自己的身體習慣這股空腹感。


    這段將意識放空的時間,是我在一整天中防禦力最薄弱的時刻。這時,鄉津同學像是看準了這個破綻,問我:「對了,芹香,你已經決定要去念哪一間大學了嗎?」結果我反射性地老實回答她:「咦?不,我應該會去工作吧。」連第一人稱都弄錯了。


    在說出口後,我心想著(啊,應該更敷衍帶過才對)。我望向鄉津同學,她露出一臉「啥?」的表情,同時也「啥?」了一聲。呃,你這麽說我也很困擾。


    雖然這個問題來得太突然,但已經說出口的話也沒辦法收回,所以我打算再以輕鬆語氣帶過這個話題,盡可能以做作的態度說:「咦?之前沒跟你說過嗎?芹香不念大學喔~」同時混入「好!這個話題到此為止!」的拒絕暗示。隻要察覺到我表示拒絕的弦外之音,察覺力敏銳的鄉津同學就會停止深入追問。


    明明應該是如此,但不知為何,鄉津同學隻有今天不肯罷休地說:「咦?可是,你的成績這麽優秀,不升學很可惜耶。」這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也有種被背叛的感覺,讓我變得有些不悅。


    「嗯~可是問題不在於成績啊。畢竟大學是讓想繼續讀書的人積極學習的地方,而不是成績好的人就應該去的地方吧?芹香不想繼續深造,所以沒關係~」


    隨便找間適合的公司上班,認真工作一陣子後找個好男人結婚,變成讓老公養的懶洋洋家庭主婦,這才是芹香理想中的完美人生~我維持著輕佻的語氣,同時刻意不掩飾自身的不悅說道。鄉津同學相當害怕被他人討厭,所以隻要聊天對象稍微不開心,她就會無法說出真正想說的話。


    明明應該是如此,但今天的鄉津同學莫名地不肯退讓,追問我:「真的嗎?你有好好考慮過嗎?」。唔哇~有夠麻煩。鄉津同學讓我最中意的地方,就是她絕不會跨越我拉起的界線的慎重個性。現在這樣的行為可是相當嚴重的背叛。違約了,她到底是怎樣啊?


    「當然,如果這是你認真考慮後做出來的決定,那我也覺得很好。不過,這不是真的吧?」


    「什麽東西不是真的?咦?芹香真的沒有要去考大學啊。芹香也跟班導說過了,所以已經拍板定案嘍。不去考大學是這麽奇怪的事情嗎?小香衣,你該不會覺得隻有高中畢業的人一定不是善類,無法過著正經的人生吧?」


    我彷佛某種開關被打開,一反常態,開始滔滔不絕地反駁鄉津同學,還為了自己的發言莫名激動起來。


    「跟你說喔,女生去考四年製大學的升學率一直都不到五成。所以每兩個女孩之中,有一個不會去念大學是很普遍的情況。現在這裏有兩個女孩子。小香衣會去念大學,芹香不會去,這樣沒什麽好奇怪的吧?」


    一邊說著,我將手撐在桌麵上,探出身子。鄉津同學則是將手彎成直角舉起,她大概是想表達「投降」的意思吧。然而,鄉津同學沒有將視線從我身上移開,還是不打算妥協的樣子。她以這樣的姿勢繼續說:


    「以日本全國人口為統計對象的話,結果或許是這樣沒錯。可是,如果把範圍縮小在這間學校的話,畢業後直接就職的人,每年可能隻有一個或是完全沒有喔。」


    「不過,至少有一個不是嗎?明年,芹香將會成為這個人,隻是這樣吧。幾乎每個學年裏都會出現一個怪人,噯,你也不是今天才知道芹香是個怪人吧?」


    教室裏的其他人開始陸陸續續將視線集中在我們身上。我跟鄉津同學也察覺到其他同學紛紛停止聊天,望向我們。盡管如此,我們仍無法結束這個已經開始的話題。


    「呃,但我想說的不是那樣……」


    「那樣是怎樣?是哪樣?我們現在討論的這個話題有這個或那個嗎?」


    「呃~……如果你說不考大學的話,我想,你應該是真的不打算去考吧。」


    「芹香從剛才就一直這麽跟你說了啊。」


    「我的意思是,你說自己沒有想繼續學習的東西不是真的吧?」


    「這個……」


    我明明想說些什麽來反駁。


    然而,我卻當場語塞,無法再說不出半句話。


    「芹香,你不是很喜歡學習嗎?現在也是,如果不是為了考試而念書的話,就代表你是因為喜歡了解自己不知道的事、喜歡搞懂不懂的事情才念書吧?假設……」


    鄉津同學繼續說下去。她直直盯著我的臉,沒有移開目光。她相信自己的言論是正確的,那是毫不質疑自身正確性的正義眼神。你是錯的,我是對的,所以,我要矯正你的錯誤。我要幫助你,我要拯救你,我要將你導向正確的道路──就是這種聖人的眼神。我時常看到鄉津同學流露出來的眼神。


    讓人打從心底不爽!


    有夠傲慢!有夠厚顏無恥!有夠自大、自戀、粗神經!


    「芹香要回去了。」


    勉強說出這句話後,我粗魯地收拾桌上的便當盒,「砰!」地一聲將它塞進自己的書包裏,然後毫不猶豫地迅速走出教室。像一隻喪家犬那


    樣。


    鄉津同學大聲呼喚「芹香!」的嗓音從後方傳來,但我沒有回頭,沒有停下腳步。我不能回頭,也不能停下腳步。


    不想被任何人撞見的我,低著頭快步走向校舍大門的鞋櫃。


    雖然自己也不明白原因,但我應該馬上會哭出來。


    我換上樂福鞋,在腳踏車停車場裏牽出腳踏車,同時不知道以誰為對象,不停地咒罵著「混蛋!混蛋!」。從客觀角度來看,是個非常危險的人物。就連腦中殘存的那個冷靜的自己也覺得「唔哇~這家夥怎麽搞的啊,好可怕喔」。但這個冷靜的我,沒有控製身體行動的權限,隻能眼睜睜看著我硬是將腳踏車拖出來,讓左右側的腳踏車像骨牌一樣往兩旁倒下,然後想著「哇~好粗魯喔」。


    我用力踩下腳踏車的踏板,一邊讓腳踏車前進,一邊不停咒罵「混蛋!把別人當笨蛋一樣!」。腦袋一片混亂,連嘴上這麽咒罵的我也不明白是誰把誰當笨蛋,自己又是在對什麽生氣。我卯出全力,以半站立的姿勢奮力踩下踏板,車輪轉了三圈,來到我能達到的最高速度時,我哭了出來。淚水從眼眶溢出。


    喔,原來如此。我不是在生氣,不對,或許是在生氣,但比起怒意,我更覺得……原來如此啊。


    此刻,我非常非常不甘心。


    我終於察覺到了這一點。


    對於自己有多幸福都渾然不覺,一定也不曾想像過自己眼中的「普通」,可能是別人眼中的「特別」。在普通的家庭中出生,普通地有父母陪在身邊,理所當然地讓他們供養自己念高中,理所當然地讓他們負擔大學學費。在發生什麽好事的時候,有人會送上整顆哈密瓜為自己慶祝。打從出生以來,就理所當然地享受這種「特別」至今,不僅如此,還一臉若無其事的表情問「為什麽?」完全不知道這樣的行為有多麽傷人。


    這種善良又正確的普通人,讓我非常非常不爽。


    平時鮮少動怒的我,麵對這股突然湧現,類似憤怒的神秘情感不知道該將它宣泄至何處才好。不過,我覺得將這股情感宣泄在腳踏車踏板上,應該比發泄在其他人身上來得健全。好,我明白了,就把這股情感宣泄在腳踏車踏板上吧,直到它完全消弭為止。這麽下定決心後,我更賣力地踩著踏板。我騎著腳踏車離開校門,來到薄川前。這裏分成左右兩條岔路,我能夠選擇要走哪一條路。我擁有這種程度的自由,也隻有這種程度的自由。無論往左轉還是往右轉,到頭來,抵達的目的地都是同一個。


    我往左轉,沿著河畔往東走,然後右轉上橋,越過薄川。在超高速的狀態下急轉彎的話,腳踏車會傾斜到令人難以想像的程度。嗚哇!腳踏車這種東西就算很傾斜,之後也會自己彈回來呢!有了這個奇妙的發現後,我的心變得輕盈了一些。啊哈哈,卯出全力踩腳踏車還滿開心的嘛。


    像這樣,從薄川對岸沿著河畔前進,繞回西邊時,我的心情也好了一些。一直支配自己直到剛才,那股宛如火焰般灼熱的激動情緒也冷卻不少,隻剩下些許餘溫。發現鄉津同學事先埋伏我的時候,我已經完全恢複平靜了。


    我按壓煞車握把,在鄉津同學的麵前停下腳踏車,然後下車。


    「這是怎樣?你在幹嘛?像個傻子似的。」


    鄉津同學似乎是全力衝刺追了過來。她拱起背,喘得上氣不接下氣。不過,不管再怎麽拚命狂奔,徒步的鄉津同學都不可能超越卯足全力踩腳踏車的我,來到這裏埋伏。


    不過,這個謎題的答案很簡單。就算不是夏洛克?福爾摩斯,用看的也明白。鄉津同學的腳濕答答的。水漬在柏油路麵上明確顯示出她的移動路線──她八成是穿越河床,筆直地從堤防爬上來,翻過護欄來到馬路上吧。麵對薄川,麵對每天早上阻擋我去路的這條可恨的薄川,她沒有往左轉或往右轉,而是直接跨越。


    「我想!我們得好好談一下!」呼吸逐漸恢複正常後,鄉津同學挺直背脊,以令人吃驚的大音量說。


    「你是笨蛋嗎……」這麽說的我,嗓音既小又微弱。鄉津同學擁有能在奇怪的地方表現得乾脆俐落的勇氣,反觀我,在最關鍵的時候,卻無法鼓起幹勁,會被別人壓倒。


    「你直接橫越薄川過來?為什麽?薄川畢竟隻是薄川嘛,隻要想橫越,或許是做得到啦~可是,都已經是高中生了,一般有人會這麽做嗎?簡直跟笨蛋一樣。你腳上的樂福鞋都徹底弄濕了耶~這樣皮革會受損喔。你知道嗎?樂福鞋非常貴耶,不是能讓你想著『如果這雙鞋爛掉了,再買一雙新的就好啦~』這種程度的東西喔。你得更珍惜它才行啊。」


    我叨念著這些,眼神在半空中遊移。而鄉津同學緊緊揪住我的雙肩,我們對上視線。我的視線被迫對上她的視線。


    「因為,我覺得你看起來很痛苦。雖然不知道理由,但就算是我,也看得出來你很痛苦。因為我一直都在你的身旁看著你啊。如果有什麽事讓你痛苦,我想了解。如果有我能做到的事,我也想幫忙。就算什麽都做不到,我也想替你分擔一些,因為……」


    夠了,別用那種堅強,沒有一絲迷惘的眼神看我。


    因為這樣的眼神會讓我很火大。


    「因為,我們是朋友吧?」


    什麽啊?鄉津同學是這麽熱血的角色嗎?她明明絕對不會跨越肉眼看不見,我若無其事畫下的拒絕線才對,我明明喜歡的是這樣認分守己的她。然而,別說是界線了,她甚至跨越了一條河。


    她竟然自己選擇出一條不是往右,也不是往左的道路。


    讓鄉津同學拚命到這種程度的,究竟是什麽?這股熱情是怎麽回事?是從何而來的?真的像個笨蛋一樣耶。笨蛋笨蛋,全都是笨蛋。


    你問誰是笨蛋?我就是最笨的笨蛋。


    稍微想一下,就能知道是什麽讓鄉津同學拚命成這樣。


    是我啊。


    是我讓鄉津同學拚命到這種程度。


    這個人是打從內心真的為我著想。我明明在觀察鄉津同學,我明明一直看著她、冷靜地分析她,為什麽到現在為止都不曾察覺她對我釋出的坦率善意呢?


    竟然可以不求任何回報,真心地體貼另一個人,這是多麽獨善其身、多麽傲慢又多麽令人不爽的……!這隻是因為她身處於得天獨厚的環境,有餘力去做這些事而已啊。想要去拯救別人什麽的,真是自以為是。


    可是,沒辦法了。就算列出這些頭頭是道的理論,我也已經無能為力了。


    因為,我想對鄉津同學道出自己的一切。


    我再也無法揮開這隻對我伸出的援手。


    我也想跟鄉津同學當朋友。


    「知道了啦……」我懷著接受對方勸降的心情,老實地開口。


    「我們聊聊吧。」


    「等等,讓你坐在後座是基於不得已,所以這點芹香還能接受。可是,你為什麽要側坐啊,小香衣?也太少女了吧!」


    「咦?可是,因為我就是少女啊。」


    「我說啊~為~什麽芹香得讓一個女孩子側坐在腳踏車後座,上演青春十足的戲碼?而且,坐在後座的人還是小香衣。」


    「啊哈哈,有什麽關係。我們是高中生啊,就算揮灑青春也無所謂嘛。」


    「芹香不是這個意思~……唉~算了。好~那車子要發動嘍~!」


    我隨即使出要把鄉津同學甩下車的猛勁,以半站姿奮力踩下踏板。


    「啊!咦?呀啊!」我感受得到鄉津同學拚命保持平衡。


    坐在腳踏車後座的人通常會抓著踩踏板的人的身體,但因為我是站著踩踏板,整個身體比較往前傾,離後座的人有一段距離,所以很難抓著我。如果是跨坐就算了,側


    坐應該更難保持平衡吧,活該啦。


    「咦~?不過,我們要去哪裏?你有什麽提議嗎?」


    「啊,有喔。有個很適合靜下來聊天的地方。」


    鄉津同學帶我來到鬆本市民藝術館的頂樓。明明是建築物頂樓,但這裏卻像是鋪著一片綠色草皮的公園,通風良好,也沒有其他人,待起來很舒適。


    「喔~不錯嘛。原來鬆本還有這種地方啊。」


    「嗯,我也是龍輝同學告訴我的。」


    「啊,是喔。原來如此~喔~」


    「咦,你怎麽啦?難道是在吃醋?」


    「都說啦,為什麽芹香得跟你上演這種青春老哏戲碼呢?」


    吃醋是怎樣啊。我跟你又沒有在交往。


    鄉津同學脫下襪子和樂福鞋,掛在扶手上晾乾。在草皮上伸直光溜溜的腳坐下。今天的天氣很好,隻要在這裏發懶一陣子,襪子跟樂福鞋或許就會乾了。我靠在扶手上站著。


    「這是我出生後第一次蹺課呢。」鄉津同學仰望著天空說。


    「芹香也是第一次蹺課啊。」


    「總覺得啊~漫畫或小說裏的高中生馬上就會蹺課,彷佛這麽做很理所當然,好像也不會因此挨罵。不過,在現實世界中,一般來說是做不到的吧~」


    「嗯~也不是真的做不到啦,但好像會有什麽東西崩壞,再也無法恢複原狀,所以會害怕,不想偏離軌道。」


    「就是說啊~好像隻要出一點小錯,就會陷入萬劫不複的狀況。老師們也會說這種話來嚇唬我們,感覺完全無法大意,真討厭~」


    隻要有心,無論是蹺課還是橫越薄川都不是做不到的事情。又沒有持槍衛兵在一旁監視,一被發現逾矩就會被人開槍射殺。隻要有心想做某件事,通常都有能力做到才對。


    不是實質的鎖煉限製著我們的行動。遭到束縛的,是我們的思想。無論是什麽事情,除非自己不想做,否則不見得做不到。


    「我們真的很乖耶~好認真喔~」鄉津同學以自嘲的語氣輕喃。


    「很認真呢~」我也跟著附和。


    「感覺好厲害喔。現在,我們在這裏聊天的時候,學校那邊正在上下午的課呢。這一刻自己竟然沒有坐在教室裏,感覺超級不可思議。」


    「嗯,偶爾這麽做或許也是一種奢侈的享受呢。」


    我試著說這種不負責任的話。之後應該會被臭罵一頓就是了。


    那麽,雖然說要聊聊,但該從何聊起才好呢?無論是不去考大學的理由,或是我突然生氣的理由,想要說明這些理由的話,就得一並說明我至今極力隱瞞的那個奇妙環境。這樣一來,就得先介紹我母親了吧。還有正彌也是。這說來會非常長呢。


    「其實,我家超級窮的。」我這裏開始述說。


    「我的母親在五年前人間蒸發了。之後,隻有當初跟她同居的小白臉留了下來,到現在,我仍跟這個男人住在一起。因為他原本是母親的小白臉,所以不太外出工作,但現在變得還算……應該說非常努力地工作。托他的福,我才能勉強活下去。」


    我開始說的故事八成比鄉津同學原本想像的沉重許多,所以她大概覺得相當困惑。不過,她仍靜靜地繼續聽我說。


    「那個人很努力,然而,因為他的學曆不高,隻能去工廠當作業員,所以不管再怎麽拚命工作,薪水都很少~我們真的很窮困,因此,我完全沒想過要去念大學。畢竟,這根本不可能。所以,突然聽到你以『繼續升學』為前提,以理所當然的態度問我想念哪一所大學,讓我覺得很生氣。」


    「原來是這麽一回事啊……對不起。」


    「不。拚命隱瞞、粉飾這件事,敷衍帶過的人是我。因為我隱瞞得太過完美,你才沒有發現這件事。明明如此,卻因為這樣生氣,我根本是惱羞成怒。所謂不知者無罪啊。」


    開始跟鄉津同學訴說這些後,盡管有些模糊,但我第一次掌握到自己生氣的理由。鄉津同學的提問或許是導火線,不過,我並不是對她動怒,隻是純粹覺得生氣。而且是從很久以前就一直在生氣。


    要比喻的話,是在對這個不平等又不講理的世界生氣。


    「因為沒有錢,除了製服以外,我也沒有幾件像樣的衣服,所以,放假時也不會想跟朋友出去玩。可是,因為不希望這些理由曝光,我會盡量敷衍過去。你是不會在這種情況下執拗追問的人,所以我覺得跟你相處起來很輕鬆。再加上,你也不會一直追問我的手機號碼……因為我沒有手機。」


    「咦?原來是這樣啊。因為你一直不肯告訴我手機號碼,我還覺得很沮喪呢。」


    「我沒有手機啦。既然這樣,怎麽告訴你號碼?」


    「咦?不然,你書包的側邊口袋怎麽會鼓鼓的?」鄉津同學指著從我書包裏探出頭的白色毛球手機吊飾。這個手機吊飾是她送給我的禮物,跟她別在智慧型手機上的吊飾是一對的。


    「喔,你說這個?」我將手機吊飾拉起來。和吊飾相連的小板子從書包的側邊口袋裏滑出。


    「這是魚板下麵的那塊木板。」


    「魚板下麵的那塊木板……」


    我在木板的一角打洞,係上手機吊飾,然後放進書包的側邊口袋裏。看在旁人眼中,應該像是裏頭放著一支智慧型手機。


    「為什麽是魚板下麵的那塊木板?」


    「咦?因為,我沒有其他能係上手機吊飾的東西。」


    看到鄉津同學的書包側邊口袋裏,隻有手機吊飾露在外頭,我覺得有點可愛,所以也想模仿。沒關係吧?


    「應該說,不隻是智慧型手機,我真的什麽都沒有。因為太窮了。像文具用品,我也隻有自動筆和橡皮擦而已。看到你能用非常多種顏色的螢光筆注記不同的重點內容,讓我很羨慕。」


    「喔~我以為你隻是不喜歡買太多東西,是極簡主義的人呢。你好厲害喔,芹香。你真的隱瞞得很好呢。因為,就算現在像這樣聽你說,我還是完全不覺得你很貧窮耶。」


    「我很了不起吧?」


    「演技未免太好了吧?」


    小香衣這麽說後,我們看著彼此輕聲笑了出來。一直以來,我都莫名覺得「如果自己家境窮困的事實曝光,一切就結束了」,所以我盡全力掩飾、隱瞞這件事到現在。然而,在向小香衣坦承這一切之後,她的態度沒有改變,依舊是小香衣。


    我稍微覺得「啊啊,有跟她說這些真是太好了」。內心有個這麽想的自己存在。


    到頭來,被束縛著的是我們的想法。「做不到」或「沒辦法」的判斷都是自己擅自認定的結果。實際放手去做後,才發現原來這麽簡單。就算是橫越沒有架橋的河川,隻要我們有心,也能夠成功。


    「嗯~可是憑你的成績,我覺得應該能去爭取獎學金之類的補助。考慮到通學距離的話,去讀信大也可以吧?至於金錢方麵,有沒有解決的辦法呢……」


    「我也有稍微考慮過這種可行性。可是,我果然應該搬出那間套房。」


    如果繼續在那間套房生活,繼續跟正彌一起生活,總有一天,我一定會犯下致命性的錯誤。隻有這一點,我無論如何都得避免才行。我不能墜入笨蛋王國的漆黑深淵裏,所以完成準備後,我就得頭也不回地拋下一切逃走才行。逃往笨蛋王國的城牆外頭。


    「我覺得他是個好人。畢竟他不斷磨耗著身心,持續工作,養活我到現在。可是,我不能跟他待在一起。為什麽不能?有什麽不對?是什麽有錯呢?是時代?是這個國家?還是時運?他不是壞人,也沒有惡意,可是,卻一定會讓我的人生完蛋。所以,他是惡的一方。」


    因為我不能變成母親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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