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蘇聯時代統一規格的矮房並列成排。


    所有矮房一律被漆成白色,簡直就像小孩子畫出來的房子,有著三角形屋頂以及大門,還有左右邊各一扇窗。不過,矮房的屋頂鋪著深紅色的鐵皮,每扇窗戶的玻璃都碎裂了。


    這裏是一座廢村。


    廢村位在首都馬格裏斯拉德的南方。過去曾是島嶼的南端,漁業興盛。這樣的地區隨著鹹海消失,淪為廢村。這些統一規格的住宅遭人拋棄的光景,顯得無比殘酷無情,讓人感到落寞。不過,別看這廢村不起眼,它其實是阿拉爾斯坦的觀光資源。


    夏希讓視線移向過去曾經是海的地方。


    長長一條生鏽的階梯朝向曾經是海底的沙地延伸,在沙地的另一端,可看見分散各處、已化為黑褐色鐵塊的漁船群。那裏是「船之墓地」。


    到了旺季時,這個地方也會擠滿來自歐美的觀光客。那些觀光客表現出高度關心的態度,為逝去的海洋哀悼,彼此針對環境破壞交換意見,最後在廢船前方比出「ya!」的手勢拍照離開。


    不過,此刻是冬季。


    四下無人。


    夏希朝向白日裏的無人墓地,一階一階地走下階梯。海風吹來,掀起夏希圍在脖子上的披巾。這披巾是賈米拉買給夏希的西班牙品牌貨。賈米拉或許是看見夏希之前開心買了披巾卻發現是受騙買到假貨而覺得可憐,有一次突然就送了這條披巾給夏希。


    夏希壓住就快被吹走的帽子。


    隻要閉上眼睛,就會覺得眼前彷佛至今仍是一片海洋。對了,那天也是一片海洋……夏希和艾莎變得要好的隔一年,和賈米拉三人租了吉普車,出門去到西鹹海。西鹹海是在阿拉爾斯坦西側僅存下來的一小部分鹹海,其鹽分濃度是海水的五倍、約為死海的五分之一。那是一片如死水一般不見魚兒棲息,但呈現深藍色的靜謐海洋。西鹹海也是一些癖好異於常人的觀光客會前來露營的景點,每到夏天,就會變得熱鬧。


    那天是夏希第一個衝下吉普車。


    先確認過四周沒有觀光客的身影後,夏希讓長得像一隻白熊的俄羅斯人司機罩住眼睛,換了泳裝。夏希不是換上為伊斯蘭教徒所設計、裹住全身的泳裝,而是為了那天特地事前買好的比基尼。


    隻有容易害羞的賈米拉,在泳裝外麵套上一件不知道從哪裏買來、大大印出「dubai(杜拜)」字眼的觀光客t恤。


    雖然覺得這樣反而會讓人更加難為情,但夏希也不好意思吐嘈賈米拉。


    夏希一邊在沙灘上奔跑,一邊往後瞥了一眼後,發現司機早已把座椅的椅背往後倒,睡起午覺。沙灘上帶著濕氣,光是停下腳步不動,兩隻腳就會像踩在沼澤裏慢慢往下陷。夏希試圖撿貝殼時摔了一跤,都還沒開始玩水就已經弄得滿身是沙。


    「不可以停下來的!」


    賈米拉一副自己很懂的樣子跑出去,結果和夏希一樣被絆住腳摔了跤,好好一件杜拜t恤就這樣毀了。夏希不禁指著賈米拉大笑,賈米拉則露出苦澀表情站起身子,朝向夏希追來。


    唯獨艾莎以優雅的態度,保持著緩慢但不會讓腳陷入沙裏的速度,麵帶微笑地跟在後頭走來。艾莎那模樣簡直就像浮在半空中。


    三人來到了岸邊。


    四周沒有傳來任何鳥獸的啼叫聲。隨著海洋消失,除了狼隻等部分動物之外,動物們都離開了此地。在這一片靜謐之中,唯獨死水一般的海浪靜靜打上岸再退回去。海水清澈透明,夏希看見水麵的另一端不是沙石,而是灰色泥層。


    夏希戰戰兢兢地踏進水麵後,雙腳立刻往下沉,四周的海水變成朦朧的灰色。賈米拉從夏希的身旁跑過,在波浪間留下一道灰色軌跡後,發出噗通一聲仰躺在水麵上。


    夏希猶豫著不知道該怎麽做時,艾莎輕輕拍打一下她的肩膀。


    當夏希察覺時,身體已經下沉到蓋住膝蓋的位置。夏希抓住艾莎的手,拔出雙腳。夏希很快地便追上了賈米拉。


    再來,就像世上所有人都會做的那樣玩起水來。


    三人互相潑水,或是合起雙手像噴水池一樣把水噴高……夏希心想:「不知道在那段日子裏,我們都在想著什麽?」艾莎從一開始就打算從事與外交有關的工作,所以一直勤於讀書。賈米拉比較懶惰一些,老是隻會在考試前才用功讀書。那麽,夏希呢?夏希覺得自己比兩人更不用功,而且有些過於正直。夏希忍不住自問:「那時候的我都在想什麽呢?」


    對了!


    夏希讓身體浮在西鹹海這一小片終有一天將會消失不見的海麵上,想起了一件事。她想起自己對於遊牧生活有所向往。不過,比起這份向往,夏希更加希望像父親一樣成為技術人員。她想要改良植物,把海鹽城市改造成綠色城市,未來還想更進一步地改造成水都。


    夏希在腦海裏浮現她所想像的整體構思。


    她要利用親自開發的樹木和培育方式,將南方的沙漠國家「土庫曼」加以綠化後,再更往南走,讓綠化範圍延伸到伊朗、沙烏地阿拉伯去。


    還有,世界的氣候息息相關。也就是被稱為「遙相關(注45)」的現象。


    在遙遠南方阿拉伯海的濕氣,會受到撒哈拉或阿拉伯的沙塵遮擋而轉向東方移動,為南亞帶來季風。既然如此,不是就有可能藉由改變移動路線,讓這塊土地化為森林嗎?就算做不到,是否至少也有可能喚回海洋呢?這麽一來,降雨量極少的哈薩克斯坦的草原也能夠化為穀物產區……


    沒錯。


    如果要說艾莎是透過外交來支撐國家,夏希打算讓自己化身為呼喚古代雨的女巫。


    不過,夏希知道如果以現在的觀點來看,事情並沒有那麽單純。


    即便在技術麵能夠順利進行,南亞或東南亞的降雨量也會因此減少。在政治、經濟方麵,必須進行所有一切相關調整,而且必須跨國進行。


    不僅如此,也根本決定不了怎麽做才是正確做法,怎麽做又會是錯誤做法。


    拿現成的例子來說好了,因灌溉而導致鹹海消失,也就是眾所皆知的「二十世紀最大規模環境破壞」為南方的烏茲別克斯坦帶來棉花恩惠。卡拉卡爾帕克斯坦的經濟也極度依賴於這棉花恩惠。


    更深入一些來說,在阿拉伯半島的沙漠上,可看見貝都因遊牧民族過著傳統的生活。


    所以,夏希的綠化案等於是要破壞貝都因遊牧民族的生活。


    相反地,也有因為環境破壞而產生的湖泊。那就是美國加州的索爾頓湖(注46)。索爾頓湖的湖水為四周帶來恩惠,甚至被譽為鳥類多樣化的至寶。另一方麵,美國於上一世紀初所發生的大氣汙染在空中生成氣膠(注47),發揮了可回避季風的防牆功用。


    另外,二氧化碳增加被指出是導致地球暖化的原因,但對於像阿拉爾斯坦這般的乾燥土地在進行植物光合作用上則會帶來恩惠,促使植被增加了將近一成。


    夏希覺得自己不了解地球。


    她不了解自己所居住的這顆名為地球的星球。


    不僅如此,夏希甚至也不了解眼前所發生的事。那時夏希就這麽把納傑夫送上了戰場。夏希以為這麽做多少能夠對納傑夫表達敬意。但是,這樣的判斷正確嗎?當初真的完全沒有可以阻止納傑夫的方法嗎?納傑夫提出的並肩作戰請求,真的是不值得評估的提案嗎?


    夏希有股想要索性蹲下不動的衝動。


    隻要一想到納傑夫,夏希甚至想要好好站穩雙腳都有困難。因為看見好好站穩雙腳的自己,會讓夏希感到羞愧。她無法理直氣壯地表示自己該做的都做了。夏希因為以半吊子的態度參與政治,而就快失去不知


    何物──一個近似實際存在的不知何物。


    夏希忍受著恨不得自己消失在世上的情緒,把羞愧心拋到腦後,讓身體力量集中到下腹部。接下來,夏希將會再次有所失。


    夏希走完最後一階階梯。


    她看見化為黑褐色鐵塊的船身上,被輕率魯莽之人畫上相合傘(注48)或胡亂塗鴉。除此之外,還看到不知是誰畫上去的美國卡通人物等圖案。當中以相合傘最多。以觀光資源為目的而保留住的漁船群,不知為何變成了當地居民的約會景點。


    夏希和艾莎、賈米拉三人也來到這裏玩耍過。


    三人帶著在市集買來的素描本和中國製色鉛筆,來到這裏寫生過。艾莎很認真地畫了眼前的沙漠和分散在沙漠各處的漁船群。至於賈米拉,夏希記得她好像對廢船的構造很感興趣,所以畫了漁船內部的模樣。


    「嗨!」


    上方傳來搭腔聲。


    夏希約好在這裏碰麵的對象──賈米拉已經率先爬到一艘廢船上,並坐在靠近船首的位置,不停擺動著兩腳。其實夏希在走下階梯前,就已經發現賈米拉的身影。不過,夏希就是一直沒有勇氣和賈米拉對上視線。


    賈米拉指向身邊的空間,要夏希也爬上廢船。


    「夏希,我還記得那時候你畫了什麽喔。」


    「那次是什麽時候來的……」


    夏希抓住賈米拉伸出的手,一邊在船身上攀爬,一邊問道。


    「我不記得了。」


    賈米拉這麽應道,聲音帶著一股哀愁感。


    「搞不好是五年前,或是去年……不過,那時的回憶就像昨天才發生過,所以管它是五年前或是去年還不都一樣。」


    夏希微微點頭,在賈米拉的身旁坐了下來。


    2


    兩人都保持著沉默。


    夏希百無聊賴地打算翹起二郎腿,結果身體失去平衡,眼見就快掉了下去。賈米拉迅速伸出手支撐住夏希的重量。


    夏希的手用力抵在生了褐鏽的船身上,弄疼了右手的掌心。


    「你每次都這樣。」


    賈米拉露出苦笑說道。


    「老是冒冒失失的,讓人看得心驚膽跳。很多事情到現在我還覺得難以相信。在我心中,一直把你當成可愛妹妹一般。」


    同樣地,夏希也是把賈米拉當成姊姊一般。


    夏希心想:「兩情相悅呢!」


    「你知道嗎?」


    賈米拉朝向在遠處高高聳立的首都馬格裏斯拉德的大樓群,頂出下巴繼續說:


    「在托爾斯泰街上的那家『貓街雜貨店』,前陣子重新裝潢得很漂亮呢!」


    「咦?怎麽這樣!」


    托爾斯泰街是在市中心附近的一條大街。


    托爾斯泰街是從蘇聯時代保留至今的街名,現在另外被取了一個冗長的街名。不過,因為過於冗長,所以大家還是繼續以托爾斯泰街來稱呼,就連計程車司機也不知道新街名。這是阿拉爾斯坦在黎明期的失策之一。


    「貓街雜貨店」就位在托爾斯泰街的一角,夏希以前經常和艾莎三人一起去買小東西。貓街雜貨店的店內裝潢俗氣,總是播放著過時的流行樂。夏希很喜歡那樣的氛圍。


    「不僅如此,你聽聽看氣不氣人!」


    賈米拉用左手拳頭打了船身兩拳。


    「他們店裏新設了活動空間,舉辦第一個活動時竟然是邀請審判日那四個人!」


    「他們改變經營方針了啊?」


    「現在換小老板接手經營,一股幹勁十足的感覺。」


    「哎呀……」


    夏希無力地垂下頭,但不知道為什麽,明明一點也不好笑,她的心頭卻湧上一股笑意。夏希感覺得出來淚水慢慢在眼角累積。


    說到審判日,他們是被視為有足夠實力對抗長年身為第一天團的馬格裏斯拉德壞男孩、由年輕四人組成的歌德金屬樂團。所以,身為支持壞男孩派的夏希等人,便擅自敵視起審判日。


    「不過──」


    夏希揉著發疼的右手。


    「沒看到半個觀光客真好。是說,也對啦,現在都已經十一月了。」


    賈米拉臉上慢慢化為略帶挖苦意味的表情。


    「真不知道觀光客來這裏到底是想看什麽?」


    「呃……看現場?」


    賈米拉打了一下夏希的頭。夏希忍不住暗自埋怨說:「幹嘛打人家的頭啦!」


    夏希從眼角餘光看見賈米拉扭曲著雙唇。


    「二十世紀最大規模的環境破壞,以及因此而犧牲的人們──如果要照旅遊指南書所寫,大概是類似這樣的內容吧。或許觀光客會有一點點覺得可憐的想法吧。不過,這些心地善良的觀光客當中,究竟有多少人會察覺到呢?」


    賈米拉的話語隨著發問停頓下來。


    夏希不明白賈米拉的意思。她皺起眉頭,裝出在思考的模樣。


    「你是說他們不會察覺什麽?」


    「不會察覺當人類真的不再破壞環境時,這個國家將會再次沉入海底從地圖上消失的事實。」


    夏希想起三人在這裏寫生時,自己畫了什麽。


    夏希抱著尷尬的心情,讓兩隻手抵在船身上。


    「那時候真是嚇了一大跳。」


    賈米拉看向遠方,回想起夏希的素描。


    「景色也好,船隻也好,我和艾莎都隻是畫下眼前的風景。畢竟是寫生嘛!不過,你的構想完全不同──」


    夏希以前究竟在這裏畫了什麽樣的畫呢?


    她畫了麵向大海的漁村景色。


    「我和艾莎都有一個想法。我們在想這丫頭是危險人物。」


    沒禮貌!


    夏希就快這麽提出抗議時,賈米拉把掌心朝向夏希。


    「後來,為了日後得以支撐國家,我們在後宮接受了教育。不過,你的內心深處存在著更高境界的正義,視狀況所需,這份正義甚至有可能導致國家滅亡。」


    「嗯。」


    夏希的聲音不禁變得不自然。


    「那也是你擁有的強項。不過,從上一輩的觀點來看,想必會覺得那是危險的事情。所以,我和艾莎有了一個想法。也就是一定要成為你的支撐力量才行。」


    海風輕柔地裹住夏希和賈米拉兩人。


    夏希輕輕調整帽子的位置。可以的話,她希望時間可以就此停住。


    「……你有沒有聽過冷屋頂效果?」


    像是為了填補沉默時間似的,夏希的嘴巴不受控製地開口問道。


    「就是為了挽回失去的冰河,塗上白漆覆蓋住安地斯山脈。這麽一來,就可以讓陽光反射回去,也可以讓溫度下降將近十五度。」


    「中國也做過類似的事情喔。我記得好像是把禿山塗成綠色。」


    賈米拉笑著說道。


    「阿拉爾斯坦的海鹽沙漠也具有相同的效果。如果拿衛星照片來看,不是會看到一條像白色冰河的地區,讓中亞地區像破了一個洞嗎?對我們來說,那條白色冰河不過是導致農作物也生長不了的鹽害。不過,這個鹽害有可能意外地減緩地球暖化的現象。」


    賈米拉頓時半開著嘴巴,露出傻眼的表情。


    「可以的話,我想要讓這塊土地重新喚回水源,讓阿拉爾斯坦變成一個小島國。還有,在國政上我也已經著手在動作。不過,有太多我們還不知道的事情。還必須學習更多才行。」


    針對甚至能夠改變星球氣候的技術,人類早已著手研究。


    隻要有哪個億萬富翁有意願,或是由像阿拉爾斯坦?伊斯蘭運動(aim)那樣的組織出麵募集資金,就能夠實現


    這項技術。


    實現技術的目的可能是出自善意,也可能是為了恐怖攻擊。


    不論是前者還是後者,如同夏希以前沒有想到沙漠上住著貝都因遊牧民族一樣,這類事情難以判定其善惡。事實上,為了做出跨群體或跨國的決定必須有一定程序,但也還沒有確實建立出程序來。


    還有,地球會有遙相關的現象。


    如果要以混沌理論來比喻,可能因為南半球的蝴蝶振了一下翅膀,北半球就會引發一場水災。什麽事情會對星球帶來什麽樣的結果,這所有一切都是未知數。


    「我提出的沙漠綠化案並沒有滿足地理工程學的重要條件。也就是說,缺乏複原性。人們隻要得到過一次綠化,就不會放手。就如同原本應該流入鹹海的水源,因為周邊國家的灌溉而失去一樣。」


    「我很驚訝。」


    賈米拉的口氣已經不再像個監護人。


    「直到昨天我還一直覺得你是需要有人保護的孩子──」


    「也可以是五年前,或是去年。」


    夏希學起賈米拉的拿手態度這麽說道。


    「重要的是,現在還活著的人們。更重要的是,一千年後過生活的人們。你不這麽認為嗎?」


    夏希一邊說話,一邊回想起納傑夫。她想起納傑夫在死者之城指著棺材,斷言自己和同伴將代替死者出聲。夏希思考著自己和納傑夫不知道誰才是對的?依事情而定,可能雙方都是對的吧。


    夏希感覺到胸口深處一股悶痛感。


    而身旁這位比夏希年長兩歲的學姊依舊是那麽懂得解讀人心。


    「納傑夫的死不是你害的。」


    賈米拉稍作停頓後,繼續說:


    「夏希,你有沒有巡城過?」


    夏希像鸚鵡跟著反覆說一遍後,才想起上課時學過巡城的知識。


    有一條會動的河川橫越過南方的烏茲別克斯坦,名為阿姆河(注49)。自古以來,人們便沿著阿姆河建蓋城市和城堡,隻要阿姆河移動位置,人們就會放棄舊城市,再建蓋新城市。


    烏茲別克斯坦的沙漠各地留有這些舊城市的遺跡。對烏國而言,舊城市遺跡是觀光資源之一,時間充裕的旅行者會一一造訪遺跡,並稱之為「巡城」。


    「從以前,中亞的人民就一路被河川玩弄於股掌之間。河川一移動,整座城市的人就跟著移居。雖然很多人把鹹海消失一事說成是『二十世紀最大規模的環境破壞』,但他們未免太小看人了。不過是一座海洋消失罷了,居住在這塊大地的人們皺也不會皺一下眉頭。」


    夏希知道自己的視線飄移了一下。


    從賈米拉的發言當中,夏希確實感受到賈米拉對中亞的情愫,就算沒有情愫,至少也有著歸屬感。不過,她們兩人都已經無法再回頭了。


    如同那時候的納傑夫一樣。


    「西鹹海真的很美喔。」


    夏希這麽丟出話題後,賈米拉眯起眼睛回想著。


    今天是夏希主動邀約賈米拉到這裏來。夏希知道賈米拉想必已察覺到她的用意。


    「西鹹海很安靜,一片深藍色……你故鄉的波羅的海是什麽樣的顏色啊?」


    聽到夏希這麽發問後,賈米拉緊緊抿住雙唇。


    波羅的海位於北歐,是被一座斯堪地那維亞半島圍繞的「沉默之海」。賈米拉自稱來自位於赤道上的肯亞,而波羅的海與肯亞的距離相差十萬八千裏。


    不過,夏希早已調查清楚。


    「顏色很相近啊。所以,嗯,我看了很懷念。」


    賈米拉也沒有要隱瞞的意思。


    「和西鹹海同樣呈現深藍色……海洋經常會發生因為深海域的氧氣不足而導致藍潮現象(注50)。所以,我也提議過把表麵的海水送到海底去的水團替換案。」


    水團替換也是地理工程學的一種運用。


    「工程之浩大,不能簡單做個模擬就實際執行。深海會釋放出大量二氧化碳的可能性、海洋會酸性化的可能性……雖然這裏是因為沒有海洋而麵臨一大堆問題,但海洋也有海洋的問題。」


    賈米拉的臉上浮現苦笑。


    聖彼得堡出生,車諾比核事故受害者第二代,同時也是烏茲別克斯坦派來的身手矯捷的間諜。


    「傳聞是真的啊。」


    夏希沒有得到回應,於是繼續說:


    「我一直不願意相信。」


    夏希瞥了賈米拉一眼。眼前的賈米拉還是跟平常沒什麽不同。


    此刻的風似乎特別地強。


    「射殺佩爾韋茲?阿裏的人也是你,對吧?」


    3


    夏希身旁的賈米拉隻屏住呼吸一秒鍾。在那之後,賈米拉視線掃過四周的船隻和廢村。廢村裏不見人煙。


    枯萎的梭梭樹枝隨風舞動,劃過夏希的腳邊。


    「這裏沒有其他人,我也沒有叫其他人來。」


    夏希以嚴厲的口吻搶先一步說道。


    「也沒有人知道我在這裏。」


    「我撤回前言。」


    賈米拉一副難以置信的模樣,揚起一邊的眉尾繼續說:


    「你果然是個危險人物。」


    「我是跟朋友見麵,有什麽理由必須請護衛保護?」


    賈米拉眼見就快發出歎息聲,但在最後一刻忍了下來,換成一次深呼吸。


    「還好有這個習慣。」


    賈米拉臉上浮現淡淡的笑意。


    這是在後宮的大房間裏建立政權時,大家一起訂下的規則之一。牢記自己是公仆,不得在網路上肆意發言。實在無法壓抑情緒時,就拿手邊的筆記本寫下來。


    想要歎氣時就改變念頭,換成做深呼吸。


    「意思是說已經查出我的出身,也查到我隸屬哪個單位啊。文化部長的繼任人選是吉拉嗎?」


    夏希沒有回答。


    賈米拉感到不耐煩地繼續說:


    「話說回來,你最後問的那個問題會不會太扯了?阿裏在國民廣場被射殺時,我明明跟你們在一起的……」


    「你沒有跟我們在一起。」


    夏希迅速答道。


    她不禁覺得自己的聲音顯得極度冷漠。


    「當時你暫時離開去買紅茶。」


    「是這樣說沒錯,但我兩手空空的啊!你有看到我拿著狙擊步槍還是什麽了嗎?」


    「當時伊果也在場。大家都知道那個吟遊詩人藏在背後的身分。他是武器商人,不是嗎?」


    賈米拉又做了一次深呼吸。


    「我說要去買紅茶而暫時跟你們分開,然後從伊果手中接下狙擊步槍,去到圍繞廣場的建築物裏射殺阿裏。你是不是想這麽說呢?」


    「還有利用混雜的人群來掩飾。」


    狙擊手所在的地點是賭場酒店的某間房間。


    這部分警方已經查明清楚。警方查出一名不存在的旅行者利用假護照訂了一間麵向廣場的酒店房間。還有,也已確定房間位置和射擊方向一致。


    不過,並沒有能夠從監視攝影機的影像特定出是哪個人物。


    「就算是這樣,也沒有必要把我設定成狙擊犯吧?」


    「……這個還給你。」


    夏希從懷裏拿出兩隻向賈米拉借來的手環。雖然隻有短短一秒鍾,但賈米拉露出帶有哀愁感的表情,像是接受了事實。


    這已說明了一切。


    「我請警方做過確認,已經驗出有硝煙反應。」


    「上次我們去獵狼過。和文化部的職員們一起去的。」


    雖然賈米拉嘴裏這麽說,但語調幾乎像在念稿子。


    夏希甚至感受不到賈米拉有


    想要隱瞞到底的意圖。


    「……這手環是在阿裏被射殺,大家陷入一片混亂時,我準備去演講那時向你借來的。那時根本沒有多餘的心思去打獵。」


    賈米拉沒有收下夏希遞出的手環。


    取而代之地,賈米拉把短槍的槍口指向夏希。不過,賈米拉沒有扣下板機。可能過了三十秒鍾,也可能過了一分鍾吧,賈米拉架著槍架好一會兒的時間。


    「你果然是個危險人物。」


    賈米拉三度說出相同一句台詞後,甩一下頭收起短槍。


    「你早就識破我對你下不了手?」


    「不是那樣子的。」


    情急之下,夏希迅速否定說道。


    夏希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幾近下意識地做出否定。是因為被誤解而感到悲傷嗎?還是正因為確實料到賈米拉不會對自己下手,才會覺得被賈米拉識破人情澆薄的真心而感到動搖?


    夏希想不透。


    雖然想不透,但有一件事夏希敢大聲說是自己的真心話。


    「如果能夠死在你的手裏,也算是了了我的心願。」


    賈米拉抬頭仰望天空,這次真的深深歎了口氣。


    「所以──」


    賈米拉的聲音微弱到就快聽不見。可能是賈米拉自己也察覺到這點,她輕咳一聲後,繼續說:


    「你究竟想知道什麽?」


    「全部。」


    「你真的是讓人看了覺得危險,不想理你都難──」


    賈米拉笑了出來。


    這次的笑容不帶有殺氣。夏希為此感到開心,也感到悲傷。


    「還有,你總是那麽任性。」


    在那之後,賈米拉隻用了極短的時間說明自己的身世。她說自己其實並非來自肯亞,而是來自遙遠北方、麵向波羅的海的聖彼得堡。


    賈米拉的母親是非洲裔,父親則是來自白俄羅斯(注51)。


    過去,在車諾比核事故發生後,導致上空形成輻射雲。蘇聯當局甚為擔憂輻射雲有可能甚至飄移到莫斯科降下黑雨。


    事實上,這樣的事態並未發生。


    輻射雲在飄移到莫斯科之前,就在白俄羅斯降下豪雨,並使得白俄羅斯堆積高濃度的輻射物質。白俄羅斯降下豪雨時,居民們親眼目睹了一切。目睹飛機一邊從高空飛過,一邊射出帶有顏色的煙霧,沒多久後,便開始降下黑雨。


    那是蘇聯當局為了製造人工雨,而散布碘化銀。蘇聯當局想出的對策即是讓黑雨降在白俄羅斯,以解救莫斯科。據說當時蘇聯當局也未分發碘化鉀片,孩童的甲狀腺癌罹患率甚至爆增至五十倍。


    對於利用碘化銀來製造人工雨的效果,至今仍被畫上問號。


    不過,很明確地,蘇聯是企圖製造人工雨,而在白俄羅斯散布碘化銀。對於這點,事發後已取得證言證實。


    賈米拉的父親在當時受到了輻射傷害。


    移居聖彼得堡後,賈米拉的父親在生下她不久,即因白血病離開人世。對於病因是否為那場黑雨,並沒有明確的答案。不過,賈米拉痛恨俄羅斯。當時企圖擺脫俄羅斯化而從事活動的烏茲別克斯坦間諜,找了機會接觸賈米拉。


    目的是預想到未來的石油權利,而想讓賈米拉負責相關任務。


    那時之所以會下達暗殺阿裏的命令,是因為油田開發已經有了眉目。對方做出了判斷,認為隻要沒了阿裏的向心力,阿拉爾斯坦就會從內部開始瓦解,他們即可成功奪取油田。賈米拉說她其實不想射殺阿裏,也說當時腦海裏浮現了像孩子般仰慕阿裏的艾莎麵容。


    不過,賈米拉下了賭注,賭上被留下的人們會奮而起身的可能性。


    「不過,大家表現得比我期待中的更好就是了。」


    賈米拉露出做作的笑容。


    「即便如此,我還是痛恨不已。我痛恨那群輕率就決定製造人工雨的學者、詐騙犯和當政者。我痛恨希臘故事裏自以為能夠控製太陽的力量,最後被宙斯以雷電擊死的法厄同(注52)。」


    賈米拉把視線移向夏希。


    「對了,你真的沒有想再推動你的綠化案嗎?」


    夏希沒料到賈米拉會在此刻提這個問題。


    「喔,完全沒有。」


    夏希先這麽回答後,輕聲補充一句:


    「抱歉,是有一點點想。」


    「無所謂啊。」


    賈米拉壓低聲音應道。


    那模樣簡直就像在說:「對朋友的態度當然會不一樣。」


    「雖說真正可怕的是地球寒化,但眼前的暖化也忽視不得。聽說氣溫光是上升二點五度,就會導致植物的吸碳能力降低。植樹造林有時間限製而你擁有權力。如果你真有那念頭……」


    「我不知道。」


    除了這麽回答,夏希找不到其他答案。


    「我是真的不知道。」


    夏希不知道自己的行動會演變成怎樣的蝴蝶振翅效應。現在做得到的,就是徹底思考。然後,可以像納傑夫那樣夠資格說一句:「該做的都做了。」像納傑夫一樣,不讓自己日後才感到後悔。


    夏希如此下了決心。


    「是喔~」


    賈米拉揚起眉尾,一副感到有些佩服的模樣。


    「你們真的很像,手段也很相似,但果然還是不同。」


    夏希不明白自己跟什麽相似,又跟什麽不同?


    然而,賈米拉沒有給夏希答案。


    「你知道嗎?」


    賈米拉突然拉高音調說道。


    「鹹海之所以會乾枯,是因為史達林的引水灌溉。不過,這不隻帶來可以讓卡拉卡爾帕克斯坦的人們賴以維生的棉花。還有,也不隻救了我們的國家不被海水淹沒。」


    我們的國家。


    賈米拉確實說了這五個字。


    「有一份報告是這麽說的。在沙漠進行灌溉確實會帶來鹽害以及地下水的汙染。不過,在那同時,灌溉水會移動至地下含水層,開始蓄積碳。也就是說,光是看地麵,判斷不出碳蓄積在地下。所以,『二十世紀最大規模的環境破壞』對減少二氧化碳也有所貢獻。」


    賈米拉脫下披巾,重新綁過頭發。


    「試圖改造大自然的行為確實傲慢,但不好好看一眼人們的生活,就到處說什麽『二十世紀最大規模的環境破壞』,又何嚐不是一種傲慢的行為?對此,我們──」


    夏希知道賈米拉想說的是「我們都有深刻的體會」。


    不過,即便如此,夏希她們還是需要雨水。綠洲塔可收集到的水有其極限。阿拉爾斯坦雖然不缺乏淡水化所需的能源,但西鹹海早晚有一天也將乾枯。從周邊各國進口淡水是不可或缺的動作,而這點也是國家的最大致命傷。


    今後將會更加缺乏淡水,其價格也會高漲。


    如果要以《禮記》裏所提到的「無三年之蓄約非其國也」為標準,阿拉爾斯坦甚至可說是處於「國家無法成立」的狀態。


    「如果真的能夠製造人工雨──」


    夏希用著像在確認的口吻,緩緩開口說道。


    「我還是想要當一個喚雨女巫來支撐艾莎。」


    賈米拉點點頭說:


    「你的意思是打算讓這塊土地降下白雨,對吧?這麽做是對是錯,我也不知道。不過,我就是覺得很像。」


    夏希納悶不已,她不知道賈米拉從剛才就一直拿她跟誰做比較。


    「還是還給我好了。」


    賈米拉過了這麽久才接過兩隻手環,並套在右手上。


    夏希按捺不住地開口詢問:


    「你是在說我跟誰很像?」


    「企圖讓


    黑雨下在這塊土地上的男人。他也是你很熟悉的人物。」


    4


    聽到賈米拉表示是一個男的,夏希的腦海裏很自然地浮現某人物。對於該人物究竟有何企圖,夏希也無法完全掌握,但想必就是那個人沒錯。


    當夏希有這種直覺時,往往都很準確。


    「那男人來自舊蘇聯,以現在來說,就是哈薩克的塞米伊(注53)……」


    聽到地名的那一剎那,夏希內心某處有種好像哪裏怪怪的感覺。


    不過,夏希還來不及思考是哪裏不對勁,賈米拉已經搶先一步繼續說:


    「他的專業領域是基因工程學,據說他的祖父是植物學家,也是遺傳學家的尼古拉?伊萬諾維奇?瓦維洛夫(注54)。就是那位遭到李森科學派(注55)的陰謀陷害,最後死在獄中的學家。」


    賈米拉的眼珠往右上方飄移,像是在翻找著記憶。


    「所以,他也算是蘇聯的犧牲者。是說……」


    賈米拉稍作停頓後,加了一句玩笑話:


    「有九成以上的中亞人都是蘇聯的犧牲者就是了。」


    「我笑不出來。」


    夏希稍作思考後才做出反應,賈米拉似乎也有所同感,表情嚴肅地回了一句:「確實笑不出來。」賈米拉會這麽說,反言之就等於訴說她渴望能夠無憂無慮地開懷大笑。


    夏希忍不住心想:「眼前這位好友究竟從什麽時候開始不曾打從心裏笑過?」


    「把話題拉回來吧。他在蘇聯時代的工作地點是在沃茲羅日傑尼耶島的凱圖巴克(注56)。」


    夏希感到一陣心悸。


    「這地點應該不用多做說明你也知道吧。」


    不論哪一塊土地,都會有忌諱說出口的固有名詞。在阿拉爾斯坦,沃茲羅日傑尼耶島就是個例子。


    沃茲羅日傑尼耶島雖說是一座島嶼,但現在反而成了沙漠的一部份。


    從首都馬格裏斯拉德開車往北幾個小時,即可抵達沃茲羅日傑尼耶島的凱圖巴克村。如果去到凱圖巴克村,乍看下會覺得和阿拉爾斯坦國內到處可見的其他廢棄漁村沒什麽兩樣。不過,在過去,凱圖巴克村裏曾住過超過一千五百名以上的科學家。


    目的就是為了開發生物武器。


    蘇聯選上了沃茲羅日傑尼耶島作為生物武器的試驗場。


    試驗場被命名為阿拉爾斯克7(aralsk-7),采用了炭疽杆菌、天花、鼠疫、布魯氏杆菌、兔熱病菌等等。蘇聯瓦解後,凱圖巴克村不到幾個星期的時間即化為無人空城。問題是被人們留下來的武器以及汙染源。隨著海水乾枯,汙染源在空中四處飛舞,就連鄰近國家的居民也受到了威脅。


    消除汙染即是「創始七人」的最重要任務之一。


    「這樣啊。」


    夏希脫口說道。


    「所以馬格裏斯拉德才會在凱圖巴克的附近,創始七人也才會必須是七個人──」


    「應該吧。」


    賈米拉眯起眼睛看向遠方。


    「其中一個目的是為了把負麵的曆史覆蓋過去。然後,為了對抗阿拉爾斯克7這個大家印象深刻的固有名詞,才會出現『創始七人』這個說法。我不知道真相如何,但至少我是這麽解讀。」


    「還有一個目的。為了把凱圖巴克的汙染納入管轄範圍內,因此在附近建造了馬格裏斯拉德。」


    在各國強權壓製下的少數群體之所以會聚集到阿拉爾斯坦來,也是因為有了汙染問題。正因為是一塊強者不願居住之地,少數群體才得以覓得居所。說穿了,阿拉爾斯坦整體就是個縫隙國家。


    「如果真是如此……」


    夏希說出過去就一直存在心中的疑問:


    「當初收起來的生物武器在哪裏?國軍的倉庫?他們真有能力管理那麽危險的東西嗎?」


    夏希的腦海裏浮現伊斯梅爾上將的麵孔。


    在凱圖巴克,光是炭疽杆菌就有一百到二百噸的儲備量。


    那根本不是應付得來的數量,而且是違反日內瓦議定書(注57)的物品。到了現在,光是持有那樣的物品,就不知道國際社會會施加多大的壓力。


    真不知「創始七人」究竟如何處置了那些生物武器?


    「當然是埋起來了。就為了裝出沒發生過那些事。」


    賈米拉用腳踝踹了一下船身。


    如銅鑼般的聲響響了好一會兒。聽見聲響出乎預料地響亮,賈米拉搔了搔脖子說:


    「這也是我會被派來這裏的原因之一。為了查出是真的埋起來了,還是有可能被拿來再利用。畢竟對烏茲別克斯坦來說,這可是會讓人心緒不寧的事情。」


    「說是說埋起來了,但誰知道……」


    「結果是真的埋起來了。」


    賈米拉聳了聳雙肩繼續說:


    「而且埋在離我們近在咫尺的地方。」


    「咦?」


    「後宮建蓋在蓄水池的上麵,對吧?那蓄水池的水是利用豐富的太陽能,藉由泵浦從西鹹海打上來的。而如果想要一直這麽做,就必須有水壩。」


    「不會是真的吧?」


    「就是真的。蘇聯製造的生物武器被封印在水壩的水泥之中。反過來說,如果想要拿出生物武器,就必須破壞水壩。」


    如果破壞了水壩,也等於摧毀了馬格裏斯拉德的治水。


    「所以,那是讓哈薩克和烏茲別克也都願意默認的做法。為了出示證據,各國都收到了水壩的設計圖和施工時的影像。隻能說『創始七人』也不是浪得虛名。」


    「真的可以認定已經埋起來了嗎?要是我──」


    「你就會挖個隧道讓人可以進到裏麵?這個可能性目前看起來是沒有的。畢竟……」


    賈米拉顯得有些吞吐。


    「我也調查過了。也正因為無法進到裏麵,才會有個男人刻意要炸開水壩。而且是選在預言家誕生祭當天。」


    「惡~」


    夏希下意識地脫口說道,跟著揉起眉間。


    夏希大概猜得出來那男人是誰。以那男人的立場想要下手腳並不難,而且那男人的個性就像是會做出那種事情的人。


    夏希曾經問過那男人的目的為何,結果得到這樣的答案。


    ──硬要說的話,我想想啊……


    ──可能是為了超越卡拉什尼科夫吧……


    在全世界被廣泛使用,也被大量複製的突擊步槍ak-47,其設計者即是卡拉什尼科夫。說穿了,卡拉什尼科夫就是人類史上殺過最多人的人物。


    甚至勝過曾參與原子彈製造的諾伊曼(注58)和歐本海默(注59)。


    「你說的是伊果?費爾茲曼吧。」


    夏希想起伊果也參與了誕生祭的歌劇劇本編寫。那也是和計畫有關的舉動嗎?


    夏希心想:「回去之後,必須重新看過劇本才行。」


    「可是,他為什麽會有這般企圖?」


    「因為他是開發者。」


    賈米拉一副若無其事的表情答道。


    「據說伊果還是基因工程學家的時候,在炭疽杆菌的改良上投入異樣的熱情。他當時的口頭禪就是『我即是死』。他完全被基因那東西迷住了。或許是為了被李森科學派陷害的祖父也說不定。」


    因炭疽杆菌的改良,成功開發出了一種武器。


    首先,對於該武器,抗生素和疫苗發揮不了太大的作用。其潛伏期長,因此要在全世界靜悄悄地擴散開來並不成問題。而且,一旦病症發作,就沒有康複的機會。另外,也會在土壤裏形成內生孢子,半永久性地持續汙染土壤。


    也


    就是說,那是一種足以毀滅現世的武器。


    「伊果把那武器取名為尼古拉菌株,並且渴望著尼古拉菌株被實際利用的那一天到來。當然了,那時當局並沒有采用他開發的武器。如同你想要讓這塊土地降下白雨,伊果那家夥則是想要讓世界降下黑雨。不過──」


    一九九一年,蘇聯瓦解了。


    伊果的重要玩具被沒收了。


    「於是,伊果趁亂混入。在阿拉爾斯坦這個國家的黎明期,他扮演一個專攻武器的搗蛋鬼(trickster)角色(注60)趁亂混了進來。不過,他因為過於執著於尼古拉菌株,最後被政治中樞驅逐。」


    夏希覺得這件事聽來耳熟。


    她想起之前艾哈馬多夫上校曾經透露過的機密內容。


    「『創始七人』當中的一人『巴克貝亞德』……」


    「我身為朋友能夠提供給你的情報就這麽多了。」


    賈米拉閉上雙眼。


    「好啦,在阿拉爾斯坦,叛國罪是要判死刑的……」


    夏希沒有回答賈米拉,而是從懷裏拿出一份發皺的文件。那是建立政權那一天,艾莎為大家準備的難民申請書以及護照。


    隻有短短一秒鍾,賈米拉臉上浮現像小孩子想哭時的表情。


    在那之後,賈米拉露出犀利的眼神瞪著夏希說:


    「你太天真了。」


    「要你管。」


    賈米拉接過文件後,動作輕盈地跳下船。


    不過,賈米拉沒有踏出步伐,像個稻草人一樣佇在原地不動。太陽開始西斜,影子隨之拉長。在遙遠的地平線上,可看見首都的大樓群。實際以時間來說,想必隻經過短暫片刻,但這短暫片刻卻讓夏希覺得像是過了一分鍾,也像是過了一個小時。


    同時,夏希也覺得時間太短了。


    「萬一下次還有機會見到麵──」


    賈米拉保持背對著夏希的姿勢,自言自語似的說道。


    「你到時可不要手下留情喔。可以答應我嗎?」


    「辦不到。」


    聽到夏希毫不遲疑地答道,賈米拉的肩膀顫抖著。


    「你真的是……」


    賈米拉還沒說完話,夏希就已經知道她接下來會說什麽。


    「讓人看了覺得危險,不想理你都難……」


    「這部分是你自己不好。」


    「說的也是。」


    賈米拉停頓了一秒鍾後,才笑著這麽說了一句。她繼續說:


    「不過,你知不知道自己的立場?你還記得艾莎上次的樣子吧?當她變成發狂的沙皇時,你的職責就是要殺了她。那比起我這個因為無意義的計謀而暗殺明君好太多了。」


    「我不會殺她的。」


    「你真的是……」


    賈米拉沒有繼續說下去。


    夏希看見選在淡季到來的觀光客為了參觀船之墓地,慢慢走下階梯。


    那是一對西歐人情侶。


    賈米拉回頭看了夏希一眼。很遺憾地,夏希不擅長揣摩人心。夏希沒能夠從眼神看出賈米拉在想什麽。在那之後,賈米拉踩著輕快腳步,往階梯的方向走去。賈米拉和情侶點頭打個招呼後,爬上階梯不知往哪裏去了。


    夏希緊緊抓住圍在脖子上的披巾。


    賈米拉送的披巾暖呼呼的,質地相當輕柔。披巾圍在脖子上感覺特別輕。夏希把臉埋進披巾裏,聞到了沾在披巾上的海潮氣味。


    夏希有種事不關己的感覺。


    她心想:「如果是那個小醜遇到這種場麵,不知道會用什麽話語來表達?」


    5


    此刻,烏茲瑪?哈裏法在後宮三樓的遊廊上,俯視著釣橋。


    烏茲瑪看見一輛吉普車停在釣橋的對岸,讓日本人丫頭走下車。日本人丫頭的表情僵硬。不過,烏茲瑪知道她的內心肯定正掀起一場大風暴。


    艾莎在底下出來迎接日本人丫頭。


    艾莎拍了拍夏希的肩膀,什麽話也沒說。這時,夏希終於表情扭曲。她淌下豆大的淚珠緊緊抱住艾莎,遲遲不願意挪開身子。


    對烏茲瑪而言,那是她一直很想看見的哭臉。


    從國家起步那時開始,烏茲瑪便以樞密院的成員身分采取行動,也不知獨自關在房間裏哭了多少回。隻不過,那時候沒有人可以讓烏茲瑪抱著痛哭就是了。


    樞密院之前早已掌握到賈米拉的間諜行動,但一直刻意放任賈米拉自由行動。這次會把事情透露給夏希等人知道,一則是因為國際狀況改變,二則是為了在最佳時機點看見那張哭臉。


    然而,烏茲瑪不明白自己為何感到納悶?


    明明眼中釘已經那副可憐兮兮的傷心模樣,烏茲瑪卻還是覺得心情像蒙上一層灰。烏茲瑪滿懷恨意。尤其是對那個表現得天真爛漫的日本人。然而,事實上,烏茲瑪完全搞不懂自己在恨什麽人,或是對什麽懷抱恨意。


    這時,走廊的右側深處傳來踏上螺旋樓梯的腳步聲。


    正門的左右兩側都設有螺旋樓梯,原本是采用順時鍾方向的設計,但後來前任總統阿裏特地改造成逆時鍾方向。


    堡壘的樓梯采用順時鍾方向的設計,是為了在發生戰爭時,防衛一方揮起劍來會比較容易。


    阿裏想藉由將樓梯改造成逆時鍾方向的設計,把後宮和樞密院的定位設為守護和平的設施。


    「什麽事?」


    腳步聲的主人用著略帶敵意的語調問道。


    「有什麽事會需要找我……」


    眼鏡顯得有些不自在地環視四周一遍。後宮的學生們鮮少會上來樞密院所在的三樓。


    「關於這個東西。」


    說著,烏茲瑪拍打一下拿在手上的「三個米迦勒」劇本。


    劇本的封麵以紅字寫上「新版」兩字。那是在采用伊果的提案下,後宮內部再進行討論過後,由艾莎等人更新的版本。


    「首先,不應該有什麽『新版』吧?我現在就可以預見不久後,會出現『最新版』、『最終版本』、『真正最終版』,讓狀況變得更加混亂。」


    「你是為了挖苦我們才叫我來的啊?」


    烏茲瑪保持著沉默,視線移向底下的夏希等人。


    「咦?」


    夏希的大叫聲越過窗戶傳了進來。


    烏茲瑪瞥了眼鏡一眼後,看出她一副難以鎮靜的模樣,也沒有表現出對烏茲瑪的話題感興趣。烏茲瑪猜想眼鏡想必也很想下去迎接夏希。


    烏茲瑪刻意折磨眼鏡的耐心,緩緩做了一次深呼吸說:


    「『馬兒也會挖土,但要看是什麽人來駕馭馬匹』。」


    「什麽意思?」


    「你們那麽努力地生出劇本,結果卻是如此零零碎碎的內容。對你們來說,艾莎稱得上是一個好的駕馭者嗎?」


    「那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眼鏡抱著說服自己的心情,立刻應道。


    「如果這樣可以讓歌劇變好,當然無話可說。」


    「我記得你好像是在幕後負責照明喔。」


    烏茲瑪再次拍打一下劇本說道。


    清脆的聲音在走廊上引起回聲。


    「我說這劇本的內容,應該是伊果那小子提議艾莎獨唱,對吧?似乎還針對那部分做了一些修改……」


    眼鏡頓時往後縮起身子。烏茲瑪猜想她應該是嚇了一跳。她沒想到烏茲瑪不僅看過劇本內容,就連更新紀錄也有所掌握。


    烏茲瑪不自覺地從鼻子發出笑聲。


    「很棒的點子吧?」


    眼鏡雖然撂下這麽一句話,但語尾有些顫抖。


    雖然替眼鏡感到可憐,但烏茲瑪


    知道眼鏡沒有像艾莎或夏希那樣的魄力。從眼鏡進來後宮沒多久,烏茲瑪就已經識破了這點。


    「如何啊?」


    烏茲瑪讓說話口氣稍稍變得柔和一些。


    「要不要惡作劇一下呢?」


    「我在趕時間……」


    「『愛薔薇就不要怕被刺傷』……聽好啊,勸你別期待會再有下一次。」


    「什麽下一次?」


    「我這雙眼睛看過無數人們。我敢保證艾莎絕對擁有獨裁者的資質。你最好先做好心理準備。今後也好,未來的日子也好,你們的心將會被一路踐踏下去。」


    烏茲瑪沒有給眼鏡思考的時間,滔滔不絕地繼續說:


    「我說,艾莎的一匹良馬啊,你不會想瞧一瞧嗎?瞧一瞧可恨的駕馭者內心動搖那一刻的表情嗎?沒什麽困難的,隻是讓她稍微丟臉而已。很正常的,時而教訓一下駕馭者也是良馬的職責……」


    *


    「咦?」


    夏希大喊一聲後,先確認艾莎的表情。艾莎的表情十分正經。接著,夏希視線移向高個兒,高個兒一副過意不去的模樣佇立在釣橋另一端的側門前。


    「抱歉!」


    高個兒舉高右手,擺出像手刀的手勢說道。這手刀手勢是夏希傳染給了後宮其他人。夏希還目睹過樞密院的某成員擺了手刀手勢,結果被烏茲瑪臭罵一頓的場麵。


    「你在跟我開玩笑的吧?」


    「你看我這樣子像嗎?」


    高個兒指向下方說道,夏希看見高個兒的右腳被石膏固定住,左腋下還夾著拐杖。


    「三個月才能完全康複。」


    艾莎一臉苦澀的表情,介入夏希和高個兒之間說道。


    「因為路麵濕滑,吉普車陷下去,我就跟它奮力搏鬥。哪知它來真的,骨頭就這樣應聲斷了。」


    「應聲斷了?」


    「我這樣當然來不及在歌劇表演前康複……你之前不是在後宮唱過嗎?」


    「有嗎?」


    夏希暗自說:「好像有,又好像沒有。」


    「所以,全數通過。大家都一致認為替代人選除了你沒有第二人選。」


    艾莎露出正經的表情說道。為了謹慎起見,夏希再次看向高個兒以做確認。高個兒果然也是一臉正經。


    夏希還來不及思考,先脫口大叫:


    「我不要!」


    注45:遙相關(telee) 又稱大氣遙相關、遙聯,可簡要定義為相隔一定距離的氣候異常之間的聯係。


    注46:索爾頓湖(salton sea) 是位於美國加州的鹹水湖。


    注47:氣膠 是指固體或液體微粒穩定懸浮於氣體介質中形成的分散體係,其中顆粒物質則被稱作懸浮粒子,其粒徑大小多在○?○一~十微米之間,根據其生成原因可分為自然源及人為源兩種。


    注48:相合傘 在日語是指兩人共撐一把傘的意思,但多指一對男女共撐一把傘。


    注49:阿姆河 是中亞最長的河流。在古代,這條河被認為是大伊朗和圖蘭之間的邊界。


    注50:藍潮 為海水中所包含的硫磺膠體化,使海水白濁化的現象。發生此現象的海麵會呈現淡藍色,好發於夏、秋季的東京灣、三河灣等封閉性海域。


    注51:白俄羅斯 是白俄羅斯共和國的通稱,是一個位於東歐的內陸國家,首都為明斯克。


    注52:法厄同(phaeton) 在希臘神話中一般認為是太陽神之子。傳說中,法厄同要求駕駛父親的太陽車一天。太陽神百般勸解,但法厄同不聽。結果,法厄同慌亂中失去對拉車白馬的控製。最後,宙斯不得不親自動手,用閃電把法厄同擊死。


    注53:塞米伊 是哈薩克斯坦東哈薩克斯坦州的一座城市,位於額爾齊斯河畔。


    注54:尼古拉?伊萬諾維奇?瓦維洛夫 是蘇聯時期的俄羅斯植物學家及遺傳學家,其最主要成就在於確認栽培植物的起源中心。


    注55:李森科 全名為特羅菲姆?鄧尼索維奇?李森科,烏克蘭人,是蘇聯的生物學家及農學家。


    注56:沃茲羅日傑尼耶島(ostrov vozrozhdeniya) 亦稱作複活島(rebirth ind)或複興島(renaissance ind),是位於中亞鹹海的一座前蘇聯屬原島嶼。凱圖巴克(kantubek)是前蘇聯鹹海中沃茲羅日傑尼耶島上的唯一城鎮,今屬烏茲別克斯坦境內。


    注57:日內瓦議定書 是「禁止在戰爭中使用窒息性、毒性或其他氣體和細菌作戰方法的議定書」的簡稱。


    注58:諾伊曼 是指約翰?馮?諾伊曼,出生於匈牙利的美國籍猶太人數學家,是現代電子計算機與博弈論的重要創始人,在眾多數學領域及計算機學、量子力學和經濟學中皆有重大貢獻。


    注59:歐本海默 是指朱利葉斯?羅伯特?歐本海默,美國猶太人物理學家,曼哈頓計畫的主要領導者之一,被稱為人類的「原子彈之父」。


    注60:搗蛋鬼(trickster) 是一個存在於神話、宗教、民間故事中的角色,具有極大的智力或秘密智慧,並運用於惡作劇或違反世俗的規則與傳統。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大和撫子向前衝!管它以後會怎樣!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宮內悠介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宮內悠介並收藏大和撫子向前衝!管它以後會怎樣!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