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天已亮,男爵和休威仍舊沒有回來。d讓依舊癡癡呆呆的蜜絲卡坐入馬車後,要妲琪與梅留在男爵的馬車中,d告訴她們他要去飛行器的墜落現場。


    「我也要去。」梅執拗地說了。若非妲琪攔下,恐怕她會一直跟著d走。


    「我會照顧她的。」


    將妲琪的這句話拋在身後,d策馬奔離。


    途中,左手的沙啞話聲提出疑問:「那女孩沒問題嗎?」


    「你說哪個?」


    「就是那個妲琪。要是她一有個不對勁,梅就會有危險的。你留下了梅,是因為覺得目前還沒有問題的關係?」


    「她會是累贅。」


    「果然是這樣哪。還有,就是那個女吸血鬼——那家夥愈來愈危險了呀,一定有什麼東西正附在她身上。」


    「檢查過了。」


    「可能是沒辦法靠檢查發現的東西,仔細想想——」


    「早晚會揭曉的。就在最近了。」


    之後d不再答話,默默抵達了墜落地點。


    詭異的狀況正在陽光下等待著d。因為無論再怎麼找,都找不到飛行器的蹤影。


    當初d並沒有去確認墜落的地點,但由飛行速度跟降落角度來看,可知必定是在這一帶。


    在馬上聚精會神地觀察後,d似乎發現了什麼,翻身下馬,走近了空地一隅。


    他撿起了一小塊薄布,布的狀況很新,附著在一簇灌木叢上。


    「大概是飛行器留下來的吧。」左手說道。


    應該正是如此。


    將布收入口袋,d望向將不遠處的東邊染為一片黑沉的樹林。休威姑且不論,說不定男爵正倒臥在密不透光的枝葉下麵。雖然d身為吸血鬼獵人的資格早就壞滅得一絲不剩,但男爵畢竟是雇主。


    在d正要往樹林走去時,風輕聲細語了。


    ——那座森林……很危險。


    這細弱如絲的話語,乃是博拉珠男爵的聲音。


    「你在哪?」


    「我不太確定……你的位置……在空地的南邊……有塊大岩石。」


    d稍稍轉動頭部,看到了那塊石頭。


    ——那下麵有道裂縫我就在那裏。


    「在做什麼?」


    ——難道你以為我在這兒聽音樂嗎?在我回去前太陽就已經升起來了。


    「找到休威了嗎?」


    沒有回答。男爵不是個能在此時說出「是的」這句話的男人。


    「你先待在這兒一會。換我去找。」


    ——我遇到了個怪家夥,叫作布死雅,就算被矛刺中也不會死,還能將體內的血變成毒液。我本來以為已經把他的腦袋和身體分家了,可是去其他地方查探後,回來一看,屍體卻消失了。大概是因為布死雅的「布死」是不死之身的「不死」吧。


    「他是獵人之一?」


    ——沒錯。


    接下來d似乎失去了興趣,調轉了馬頭。從他美麗又毫無表情的臉上,無法得知他如何看待新的敵人。


    ——那座森林有點古怪。


    男爵的聲音隨風輕語。


    ——盡管看起來和昨晚看到的一模一樣,可是卻又截然不同。


    既然如此,便非去不可了——d就是這樣的一個青年。


    「的確有點古怪。」要進入樹林之前,興奮的聲音從左手附近傳了出來。


    白晝中的黑暗包圍了人馬,那是左右交叉的枝枝葉葉的陰影。微弱日光與壓倒性的黑暗,在d的美貌上撒下朦朧影斑。


    森林很深。


    但是仍有數條被踩出來的小徑貫通其中,絕大部分是獸徑,其中比較粗的道路,應該是來狩獵或摘采野菜的人類踏出來的。


    楚楚可憐的色彩如同點描畫一般散在青草與苔蘚間,那些色彩應該是野花。頭頂上偶爾有振翅聲響以及黑色鳥影飛過。


    d外表上雖然若無其事地騎馬前進,但已將所有注意力集中到感官上。小鳥或野獸發出的聲響自不用說,就連潛藏青苔間的昆蟲摩擦苔蘚的聲音、微風吹搖的草葉晃動,他如今都能聽得清楚、看得清楚。


    小徑左方,有棵直徑足足寬達十公尺的巨樹。令人感覺彷佛經曆了數千年歲月的樹皮上,長有無數裂紋以及樹瘤,樹身上下到處散發出朦朧黯淡的光芒。那是一種發光苔,傳說中隻會長在極為高齡的老樹上,以水煎服後,對淋巴係統的疾病能發揮出壓倒性的療效。


    兩個人影從那巨樹的後方搖搖晃晃地走了出來。


    是休威——還有一個穿戴大禮帽與燕尾服的老人。形似燕尾的上衣下襬,與他細長稀疏的胡須十分相稱,點綴於領結上的寶石,在d眼瞳中映上紅色光點。


    「初次見麵……不對,在主要幹道上碰過麵了。我是約翰卿——人稱『路上魔術師』。」


    等了一會,因為d沒有回應,他聳聳肩又說:「懶得報名是嗎?你是d對吧——我的助手正在你那兒做食客。」


    d頭一次開了口:「放了那孩子。」


    大概是從d的平靜語氣中感覺到了什麼,魔術師猛地全身僵硬起來,說道:「不答應的話——就要直接動手是吧?你還真是搞不懂誰比較占上風哪。」


    他撚著稀疏胡須的末梢,微微發笑。窄薄嘴唇間露出來的牙齒,就像肉食獸一般尖銳。


    「不過,這孩子不會還給你的。若要我還你——對了,首先要把那柄劍扔開,然後再帶我到那個什麼男爵所在的地方。」


    盡管他麵帶笑容,眼神卻極其冷酷。


    d的右手往背上長劍伸去。


    或許約翰卿心中這樣想道——乖乖聽話了,就在他的長臉露出微微笑意的刹那,他猛地往後一仰,挺著身軀打轉了兩三圈。


    他的右眼插著一枝細長物體。那是白木作的長針。d剛才伸往長劍的手,竟將藏於劍鞘的木針以電光石火的高速射了出去,就算親眼目睹了這個動作,也依舊讓人難以置信。


    「你、你——混蛋!」


    馬蹄聲朝著臉色變為慘白,放聲大吼的約翰卿奔來。d不給他站直身子的餘裕,一口氣策馬前衝。


    閃光自馬上迸現。


    手持剛斬過約翰卿頭部的長劍,d轉了回來。


    約翰卿趁隙踉踉蹌蹌地往巨樹後方逃去。


    因為長劍原本該將大禮帽連同帽下的腦袋一起斬掉,但異樣的觸感卻從劍身傳到了d的右手。


    在優美劍身的末端,正黏著那頂禮帽——正當d發現這件事時,它瞬間融化,化為瀝青狀的黑色黏稠物,包在整個劍身上。


    d對小徑上的少年看也不看——因為他看出附近沒有其他敵人——直接從馬上往正要繞到巨樹後麵的約翰卿躍去。


    美麗的黑風飛翔。


    千鈞一發——橫砍而來的長劍沒有砍中魔術師的頭部,而是斬入了樹幹裏。


    劍竟然像是被彈開了!


    d略一蹙眉,追著約翰卿也繞到了樹身後方。


    約翰卿已經消失——連一絲氣息也沒留下。而d的超人感覺證實了他既沒有飛到空中,也沒有鑽入地下。


    不再繼續追尋,d注視劍身。那融化的大禮帽似乎是想要奪去劍刃的鋒利。


    他走回小徑。


    休威依然呆呆地站在原來的位置。


    唯一不同之處,是他手邊如今正垂著一條繩索。那並非握在他手中,而是從空中垂下來的。


    d仰望頭上。


    灑下林間陽光的枝葉空隙,宛如天蓋,繩索貫穿其中,消失在空隙的中央處。


    即使休威伸出一隻手抓住了繩索,d仍動也不動。


    彷佛不


    知道d就在那裏似的,少年用有如猿猴的靈巧動作,開始攀爬看起來不甚牢靠,搖搖晃晃的繩索。


    在他爬升了五公尺時,d的右手射出白木針。在要被木針射穿的前一瞬間,繩索像擁有生命似的一扭,打落了白木針。


    扭動沒有停下。


    猶如要躲開d接下來的攻擊一樣,繩索開始不停地劇烈扭動,並帶著少年急速上升,一眨眼便消失在遠處的天空中。


    d仍舊坐在馬上,仰頭向上。他並非仰望著穹蒼,而是有像烏黑雲團似的東西灑了下來。


    那是鮮血。不知是從多高的地方落下,力道竟足以在地麵打出淺淺的坑洞。


    與鮮血同色的團塊掠過d眼前。


    把泥土砸了個淺坑後彈起來的東西,是少年自肩部被斬斷的雙手。


    血花四濺,接著兩隻腳掉了下來。「碰!」地一響,胴體嵌入了黑色泥土裏。由於下方傳來的衝擊力,內髒從沒了腦袋的脖子切口噴了出來。


    而最後一塊——早就被砸得變形,就像是柿子乾一樣……


    d從馬上眺望曾經連在一起的人體,屍塊上還穿著各部位的衣服,那是休威的衣服。頭部雖然被殘忍地砸爛,但依稀殘留有勇敢少年的麵容。


    「怎樣?」左手出聲問了。


    「是假的。」d說。盡管身處血雨的正下方,他晶瑩剔透的肌膚卻未染上半點鮮紅。


    「原來是這樣哪,做得真像。不過,那可不是合成的,而是真的人類的身體。那家夥——為了威脅你抓了其他的小孩。」


    之後約翰卿大概是將那孩子分屍了。


    d顯然早已看出了與休威相像的小孩,在四肢上的不同處。


    「要怎麼辦?」


    即使聽見了這低沉的問話聲,宛若冰之花的俊美麵容依舊不動聲色。從他的模樣,令人完全想像不到他接著一翻大衣,下了馬匹。


    當d下到地上踏出一步後,屍體突然動了起來。


    兩隻手臂蠕動著朝嵌在地上的胴體滑過去,接著手掌一拍地麵,讓手臂猛地立了起來,然後把胳膊的根部壓到了胴體的肩膀切口上。


    五指開始活動。


    手指一開始似乎不知所措,或左或右地亂動,之後大概逐漸習慣了,十隻手指開始交握、彎曲、伸直,再互相折扭兩隻手腕。


    重複這些動作約二十秒後,手臂總算把手掌按到地上,伸了伸手肘好幾次後,再度撐起土地裏的胴體。接著兩隻腳滾了過來,接到下半身上。


    腳部做的訓練是站立的動作。


    這實在——不是讓人看了會覺得完整的身體。四肢因為大力撞到地麵過,所以彎曲變形,右肘和左膝出有骨頭刺出皮膚外;胴體滿是鮮血,自胸部以上的地方一片血肉模糊,而且還沒有頭部。


    「就算摔得亂七八糟了也還能操縱——好厲害的魔術師。」


    盡管沙啞話聲吃驚地說道,屍體仍繼續動作,最後把手朝地上的破爛頭部伸去。


    d瞬間趨前,一劍揮下,將瘦小的身軀斬為兩段。


    受操縱的屍體沒有完成最後的悲慘工作,倒下解體。


    「明明劍是切不開的哪——真有你的。」沙啞話聲陶醉似的說道。d用已經無法切砍的劍身劈開了屍體——他的力量淩駕於物理法則之上。


    d回到馬上,調轉馬匹,往來時的道路行去。


    「往前走吧、往前走吧——不是有首歌這樣唱的嗎?」聲音說著,「後一句好像是這樣的——回去的路好可怕。所以你的方向不對哪。」左手明知故問地問著d。


    「繼續往前有什麼?」


    「大概是陷阱吧。不管怎麼說,這裏可都是魔術師的王國哪。」


    馬匹的腳步不變如故。d是自己選擇了虎穴。


    隻要擊潰敵人的試探,就能有與本人接觸的機會——他大概是這樣考量的。


    馬忽然踏了個空,死命地仰立站起。


    d拉扯韁繩,改造馬卻不聽控製。


    它退後一步,放下了撐不住的前腳,前腳的下方卻沒有地麵。


    d看見了在原本應是大地的地方出現的虛空。


    他挾帶勁風往下摔落。


    這是幻覺,是絕不可能出現的世界;然而,耳畔呼嘯的風聲、倒豎起的頭發與大衣下襬——還有時速至少三百公裏的墜落感,都讓人無法覺得這是假的。


    「真是了不起的散步呀。」被風扯碎的聲音說道。「這樣下去,要是撞到了地上的話,可是真的會稀巴爛喔。快點想這都是假的!——嗚哇!」


    緊握了一下拳的手抓到韁繩上,d繼續下墜。


    黑色大地迎麵而來。d以五百公裏的時速不停墜落。


    ——就要撞上大地!


    d站在森林小徑上。就在原來的位置。他環顧四周。雖然他身上沒沾到機油或血液,但這兩樣東西正散落在小徑與草叢上。而四散於遠處的碎片,應當是改造馬的一部分。因為馬匹並未逃過敵人的幻象攻擊。


    d默默邁開腳步。


    還走不到一百公尺,白光便包圍了周遭。那並非人造光線,這點從d忍不住單膝跪地一事便可得知。那是自然光——而且還是擁有將近正午太陽一百倍亮度的太陽光。


    「黑暗的森林與發光的土地——這才是約翰卿的魔術精華!」


    充滿恨意的聲音從天空中落下,急促的呼聲如實呈現了d所給予的傷勢之沉重。


    「半吸血鬼身上流的貴族之血,會讓你無法從這陽光中逃走。吸血鬼獵人,你要怎麼逃過這一劫呢?」


    聲音是從光源那邊傳來。白木針雖然朝那裏射了過去,回應的卻隻有大笑聲而已。


    「不行了嗎,獵人?如果你隻有這種程度的能耐,接下來就換我了——接招!」


    閃爍光芒妝點了散放陽光的圓盤。


    眾多鋼箭朝d射來,然後又被長劍挑開。但不僅如此,那些鋼箭接著竟瞬間變成了箭矢形狀的剪紙。


    在現實中隻能緩緩飄落的紙片,竟讓d產生了它是真的以高速射來的箭的錯覺——這就是約翰卿的魔術可怕之處。


    下一瞬間,一柄短槍從d背後插入,穿出心窩。


    d遭受陽光灼照,又對障眼法的攻擊集中了全部心神,完全無法防範這一擊。


    「先用右手的幌子吸引注意力,再用左手變出真正的戲法,這才是魔術的極致。」約翰卿高聲大笑。「獵人,我的超級戲法,你看得透嗎?」


    高笑聲被破空的聲響截斷。


    黑色閃電從d右手朝天空倒射而去。因為他瞬間拔出刺穿自己的短槍擲了出去,目標是說話聲的反方向——右邊的樹上。


    像是玻璃破碎的巨響震動樹葉,傳來了「啊!」的一聲驚叫,同時,封鎖d行動的光之牢籠忽然消失。


    「d,你看穿了我的魔術?!」


    白木針朝這叫聲射去,慘叫聲再度響起。


    閃閃發亮的碎片自樹上撒落,黑血垂滴到它那看似玻璃的表麵上。


    d的右手將劍身高舉過頂,因為敵人並未受到致命傷。緊接著響起的低沉機械運轉聲,證明了這個判斷正確。


    從短槍與白木針消失的地方,落下了一隻形如展翼飛鳥的飛行器,在它中央有個像是駕駛席用的橢圓形玻璃窗,隔著窗戶可以看見約翰卿的稀疏胡須。他的一隻眼睛上蓋著黑色手帕。


    「可怕的獵人啊,後會有期了。這隻眼睛的仇我一定會報——給我記住!」


    黑色羽翼笨拙地拍動,開始上升,接著飛行器用從那短胖外型難以想像的高速,消失於枝葉之間。樹枝斷裂聲響起,掉下數枝枝椏,像是臨別贈禮,


    在這之後,再無任何聲音與氣息。


    收起長劍,在走回馬匹陳屍處前,d瞧了瞧散落於不遠處的無數閃亮碎片。


    那並非普通的玻璃碎片,上麵映出的樹木,鮮明得就像鏡子照出的一樣。


    大概就是靠它增幅了微弱的陽光,封鎖了d的行動,並產生把剪紙當成箭矢的錯覺。


    雖說魔術的把戲愈簡單效果愈好,但約翰卿的戲法發揮的效果,簡直就接近魔法。


    走出森林的入口之前,d舉起一手擦拭嘴角,將沾於手臂的血跡擦到大衣上,兩眼燃放赤芒。因短槍而從肺部倒流的血液,賦予了身為半吸血鬼的他,破除神秘陽光咒縛的力量。


    ※※※※


    d回到博拉珠男爵藏身的大岩石。


    ——你的氣息有點亂。


    男爵聲音說著。


    ——看樣子是失敗了哪。


    “我先回去。日落後馬上回來。”


    d邁開了腳步。


    ——既然他們有了人質,應該馬上回進行聯絡,但在我回去之前請不要采取任何行動。


    “知道了。”


    美麗黑影在陽光下步行離去。


    ※※※※


    在遠處的山丘上,降落了一架形如黑色昆蟲的飛行器。


    在機體造成的陰影中,有個年輕聲音用既像是“早知如此”,又像是瞧不起人的語氣說道:“果然還是被反咬了一口吧?”


    “真厲害的男人。在那種陽光的照射下,被短槍刺穿了身體,卻還是活了下來。他大概很快就會恢複了,可是我卻毀了一隻眼,腹部的傷也要養上一段時間,代價似乎太高了。


    “所以之前我才提出說要幫忙。昨晚先邀你動手的人本來就是我啊。“


    “那是因為我想親眼見識d的實力。現在知道他是什麽樣水準的敵人,平安回來之後,接下來我就有自信收拾他了。說實話,我還真希望動手時你能幫忙——那絕對不是件簡單的事啊。那家夥不是普通的吸血鬼獵人,也不是普通的半吸血鬼呀。“


    “的確沒錯,而且博拉珠男爵也不簡單。“


    “我馬上就會想好接下來的手段,下次會用新的方式,不會搞砸的。你回去同伴那兒吧。”


    “不用你說我也要走了——不過,約翰卿,麻煩聯絡要秘密進行。”


    “放心吧。說到這個,你才要小心,和我聯手的事可千萬別被發現了。”


    “關於這個你放一百個心吧。一想到不用跟他們平分的報酬金額,我就連一個錯誤都不能犯了。這全都是為了收拾麻煩的獵人還有博拉珠男爵。”


    接著,一個身影從陰影中分離出來,卷起風奔下了山丘。


    ※※※※


    由於d沒有帶少年回來,營地裏發生了一陣小小的驚動。


    “休威到底去哪裏了……”少女茫然地喃喃低語。


    d對她淡淡說道:“被抓走了。”他並非是個委婉說明的男人。


    少女淚眼盈眶。“為什麽——為什麽你沒有找到他?被說抓走了?”


    “已經知道對方是誰。一定會把他搶回來的。”


    “要是在那之前……就被殺掉了……”


    “沒有人會為了殺死對方而特地抓人。”


    梅突然撲到d的胸口上,兩手不停捶打他厚實的胸膛。


    “都是因為你決定丟下休威的關係!他是我唯一的弟弟,爸爸媽媽都被貴族給殺死了,現在連休威也要被殺掉!貴族是我們的敵人、殺人凶手!你也有一半貴族的血,所以才會對他見死不救!”


    小小的拳頭接連不斷地打在大衣上,每次都彈了回來。即使拳頭彈了回來,梅也仍舊不停地打著。


    仿佛隻要這麽做,就會讓這美麗的青年感到疼痛,就會讓休威回來。而在休威回來之前,梅打算即使捶到手折斷了也不停止。


    梅的呼吸轉為急促,舉起的手也漸漸無力,但她依舊捶打著。腫起的手上傳來刺痛,梅因痛苦而變了表情。


    她的手腕被冷硬如鋼的手指給抓住了。


    少女這才注意到自己做了無法想像的事。


    “繼續打下去的話會骨折——我是說我的骨頭。”


    在望見自頭上俯瞰自己,猶如冰花的俊美容貌以及漆黑眼瞳的同時,梅的力氣急遽消失。


    她知道d無能為力,也知道d說的是謊言,而且也知道他是為了誰才說出這種軟弱的謊言。


    梅的上半身撲到d的胸膛裏。少女的兩手垂在身邊,依靠著健壯的身軀,為弟弟做了自己能做的最後一件事,開始大聲嚎泣。


    哭聲飄蕩廣場,即使哭聲消失在林木與陽光之中,少女仍不停哭嚎。


    然後梅突然拉開身子,頭也不回地往樹林間跑去。


    對著靜靜目送她的d,一個嘲弄的聲音問道:“不去追嗎?”


    那是從d背後的雪白馬車——蜜絲卡的馬車裏傳來的聲音。


    “不對,就算追了上去也沒用,那女孩的心裏,正翻騰著對弟弟的思念還有對你的憎恨。嗬嗬嗬,小心別在睡覺時被人割去腦袋喔。正因為擁有貴族與人類這兩種血統,所以受到兩邊離奇——對半吸血鬼這種混血兒而言,可真是與你們相稱的命運。嗬嗬,我對那小丫頭可是多了點好感——”


    女貴族的聲音此時中途斷去。


    白色馬匹仿佛在畏懼什麽似的,用後腳站了起來,激動嘶鳴。


    難以形容的鬼氣包圍了馬匹與馬車,散放這股鬼氣的人,用淩厲的眼神望著梅消失的地方一陣後,突然轉向右邊。


    因為妲琪從森林裏麵走了出來。大概是在準備野營,雙手抱著大量枯樹枝。


    由於遭受鬼氣洗禮,她在尚未認出d之前已經先當場僵住。


    由於是從這裏察覺到了什麽,她問:“沒有找到休威嗎?”


    “對——梅在這前麵的森林裏。”


    “我知道了,我去找她。”


    妲琪將柴薪放在腳旁後拍拍灰塵,走了兩三步後又轉了回來。


    “d——要是休威發生了什麽事,雖然不是因為你的緣故,我也一定會怨恨你和那兩個貴族的。”


    妲琪跑開後,滿溢白亮日光的廣場中,獨獨剩下黑衣青年。


    他麵容嚴峻,美得令人難以接近,連同孤獨在內的一切世俗境遇,還有除了哀傷以外的一切人類情感,看來仿佛皆與他無緣。


    ※※※※


    日落後男爵馬上回來了。


    “沒找到那孩子嗎?”他問。


    梅和妲琪兩人一直在營火旁茫然地盯著火焰。


    “要出發了?”倚著樹木,d說。他身旁有匹改造馬,是回城鎮裏弄來的。


    “真匆忙的旅程啊。”男爵朝梅的方向投以難過的眼神,說:“再花一天找那孩子吧。”


    妲琪的反應自不用說,就連梅也露出震驚的表情望著突發奇想的貴族。


    “沒有異議吧?”說著男爵轉向d。


    “颼!”的一聲,猶如勁風的聲音響起,白木針射到他的腳下。


    上麵帶著像是便簽的紙張,男爵拔起它來閱讀。


    繼續前進,孩子會在路上出現。


    “是誰在什麽時候送來的?”


    “剛過中午時一隻白兔送來的。”


    男爵無言望著d。


    “是真的。”說話的人是妲琪。“它把這個貼在你的馬車門上——是用兩隻腳站著的。d先生用針一射以後,它就爆炸了。”


    “魔術裏兔子可是必備道具哪。”男爵苦笑。“這樣的話就非走不可了……在那之前——”


    或許男爵已經注意到了背後的衣料摩擦聲


    。


    蜜絲卡的雪白禮服朦朦朧朧,宛如為霧靄所包覆。


    “沒有事情吧?”


    “敬請您放心,小女子十分安好。”


    美女嗬嗬嬌笑,笑聲妖冶,恐怕即使是對她抱持殺意的人類,隻要聽到她一笑也會渾身酥軟。這點雖與平常無異,但男爵似乎感受到了什麽,輕輕皺起眉頭。


    “那樣就好。正如你剛才所聽到的一樣,馬上就要出發了。”


    “是為了那個孩子?”蜜絲卡故意瞪大了眼睛問道。“人類孩童的生命就左右您的旅程是嗎?”


    “有意見嗎?”


    “絕無此事。小女子乃是被您所救之身,絕對不會對您的命令發出異議。”


    “那樣的話就回去馬車裏吧,夜晚的旅行也是愉快的。”


    “在那之前——”


    單憑一句話便讓所有人僵凍在原地——甚至連營火也不例外,不用說也知道是誰。


    “有什麽事嗎?”男絕看向d,隨即又望向蜜絲卡。他是順著d的目光看過去。


    “昨夜發生了大爆炸。”d盯著蜜絲卡說。“爆炸現場隻有你一個人。周圍的空氣卻沒有一絲混亂,那是不可能的現象——你看到了什麽?”


    蜜絲卡舉起四隻手指抵住嘴唇,無聲嬌笑。


    “這裏像是會發生不可能現象的地方嗎?別做無聊的挑釁了,我姑且就當作是混血兒的胡言亂語,不加計較。”


    剛往馬車邁出腳步的豔麗背影突然停住,有如被大地吸住了一般。


    所有人都感覺到了,感到到那在女貴族與美麗吸血鬼獵人之間的淒厲鬼氣旋渦。


    那旋渦即將吞噬其中一人,吞噬的瞬間必將有事發生。


    是d——還是蜜絲卡?


    鬼氣凝聚、擴散,在這一瞬間,重要的既不在於鬼氣的凶猛程度也不是濃度,而是意誌——意誌的結晶。


    鬼氣旋渦一口氣攝住了目標,卷入了d與蜜絲卡。


    就在這一刹那——


    “住手!”


    隨著翻飛的海藍鬥篷而來的叫聲,拔開了奔流的鬼氣。


    昆蟲在某個角落開始鳴叫。


    “繼續下去的話會有一個人受傷。”男爵輪流望著兩人說道。“同樣身為貴族,我不能讓女士的肌膚受傷;另外,要是失去了優秀的保鏢,我也會很困擾的。看在我的分上,暫且停手吧。”


    “我在意的事——和你的性命也有關係。”d說。他說的“你”,自然是指男爵。“沒有比和不知底細的存在一起行動更危險的事。”


    “我不記得在做這趟旅行時,有考慮過危險程度這間事。你應該也一樣吧?”男爵微笑了起來。“如果我要求讓她一起走的話,你就要辭職嗎?”


    “雇主是你。”


    “既然如此,就讓我在這裏使用一次特權,兩位都回馬車上吧。d的疑問遲早都會解決的。”


    男爵強硬地如此宣布了。


    ※※※※


    風撕裂夜暗,道路並不平坦。


    兩輛馬車由騎馬的d領頭疾奔,彈跳得上上下下,揚起黑土與沙塵;然而馬車內部去卻極其平穩。


    “你覺得蜜絲卡被什麽附身?”車夫座上的男爵低聲問道。


    d答道:“恐怕是〔塔羅斯的武器庫〕內的東西——那個破壞者。”


    盡管兩人的會話被車輪蓋去,卻仍清晰而穩定地傳入了彼此的鼓膜中。


    “檢查過了啊。”


    “古人的智慧我們難以估量。”


    “果然是十分危險。吸血鬼獵人〔d〕,你是明知如此還跟她一起走的嗎?看來你非常有自信。”


    “這是工作。”


    “你沒有害怕的感情嗎?”


    沒有回答,相對地,他說道:“照這速度,再過不到三小時就會抵達迪姆裏村。”接著又說:“那是座廢村,所以會直接通過。應該能在黎明前到達科曼村。”


    “敵人會在哪一邊下手?”


    “兩邊。”


    無畏的笑容閃過男爵的嘴畔。


    “我還沒跟你說,另外還有一個問題——就是那女孩。”


    是指妲琪的事。


    “她說她是約翰卿的助手——是敵人還是同伴?”


    “是敵人。”d的回答斬釘截鐵。


    單雖如此,在男爵前去尋找休威時,他卻還是把梅交給了妲琪,完全讓人無法想像他的心思。


    “果然是那樣啊。”男爵說完後也沒有提出任何駭人的意見。


    用就像〔吞了把短劍到肚子裏後再去旅行〕的說法,或許還不足以形容,這根本就像〔去把身子上有繩索連著雙親脖子的小火龍抓走〕一樣,但他對此卻絲毫不以為意。說不定心裏還在想,多虧了妲琪一路照料了兩個孩子。


    “剩下的敵人大概有幾名?”男爵突然問了一句後,聽到了“連同約翰卿在內應該是五名。”的回答。


    “為什麽會知道?”


    “數字是從你目的地的距離、他們攻擊的次數,再加上他們的成員算出來。攻擊時一次一人——就算多少會增加,應該也差不多。”


    “真厲害。”男爵在內心感歎一番。雖然不知道確切的數字,但d說的完全和他推定的數字一樣。


    盡管是因聽聞他是史上最強的吸血鬼獵人,才雇傭了他,但這名年輕人卻擁有遠遠超乎男爵自身想像的能力與武藝——就算稱他是個美麗的魔王也不為過。


    另一方麵,或許d也對年輕貴族抱持著難以理解他的看法也說不定。


    貴族會對人類顯示出同情心的例子,即使是在漫長無邊的曆史中,也算是鳳毛麟角。就算有所表示,也僅止於減輕人類的勞役,或是在其他貴族侵略時出手保護等罷了,始終沒有達到斷絕根本性的不人道舉動——吸血行為的地步。


    在一切不虞匱乏的狀態下,縱然是對人類無比愛護的貴族,隻消一感到饑餓,便會將獠牙咬入自己先前正溫柔撫摸著她的頭的少女頸部。


    從來沒有人類在他們身邊,能保持安全三天以上的記錄。由這個角度來看,說博拉珠男爵能名流青史也不為過。


    “你覺得不可思議是嗎,d?”


    聽到這仿佛看穿心中所想的一問,d轉向車夫座。


    “你會用以心傳心的能力?”


    那是在過去被稱為〔精神感應〕的超自然能力。讓男爵能於遠方的岩蔭中與d交流的,大概便是這項能力。


    “多少會吧。”男爵回話後緊跟著又說:“說實話,和那三人在一起時,我總是會感到難以壓抑的痛苦。即使用人工血液滿足了饑餓,在棺柩中夢到的也隻有他們白皙的頸子而已。蜜絲卡大概也一樣吧。哦,別用那種眼神看我,就算這樣我也算是你的雇主——放心吧,在達到目的地前的這段時間,我都能忍耐的。”


    d眼中帶著某種光芒。“為什麽?”


    比起問題本身,更重要的是,不知男爵是否理解了發問者會如此問的心理?


    “因為我母親在我還在腹內時,讓我接受了某種處理。”男爵說了。


    風聲呼嘯作響,車輪碾過大地前行。


    在幽暗夜空盤旋的東西,似乎是可以用〔風暴〕形容也不為過的雲團,雷電閃爍。


    d問道:“施加處理的是誰?”


    閃光將兩人臉龐染上亮白,雷聲轟隆作響,由於距離遙遠,所以男爵的聲音清楚傳入了耳中。


    “是神祖大人。“


    馬匹疾奔,馬車疾駛。


    “你之所以要去格拉治村,就是因為這理由?”


    “大概吧。”男爵瞧向前方。“據說母親向神祖大人懇求過


    無數次不要那麽做,但都被福藍多.博拉珠駁回了。”


    “……”


    “d啊,你知道後來發生了什麽結果嗎——真奇妙,我覺得你知道。”


    男爵舉起右手,藍色手套上覆蓋有同色的護手甲。五指中的一指發出類似馬達聲的聲音後,護指甲連同手套一同退後。


    裏麵的手從打開的手套前端露了出來。


    ※※※※


    慘叫聲響起。


    “怎麽了?!”


    妲琪搖著的那個身軀十分火燙,粉紅色的臉頰與額頭上浮著汗珠。


    宛如被縫住似的緊閉眼瞼不斷顫抖,好不容易睜開後,眼瞼後的瞳眸裏深刻著純粹的恐懼。


    在那股恐懼轉淡後,梅仰望妲琪,接著用力把臉埋入她的胸口。


    “沒關係的呦,已經沒關係了——做了噩夢是嗎?”


    撫著梅的肩膀,由於傳入手中的劇烈顫抖,悲痛的思緒包圍了妲琪。


    “休威……休威……的身軀融化了……”梅的嘶喊仿佛是由哭聲變成的言語。“好可怕……好可怕……身體竟然會變成那樣……”


    “那是夢啊,隻不過是噩夢罷了。”妲琪溫柔地梳理少女的頭發。“這次一定會做一個好夢的喲。噩夢這種東西,是不會成真的呢。”


    接著妲琪輕輕閉起眼睛,不讓梅聽到地說:“美好的夢也是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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