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覺得在房間內好像聽到了靜悄悄的腳步聲。生活於邊境者,偶爾都會有這樣的瞬間來訪。


    腳步聲行經走廊,從極遠處走來。啊,如今到了房門外麵。


    沒有敲門聲。不可能會是拉袞。


    這種不驚動一絲一毫,夜晚寂靜的走路方式,隻有夜之一族才辦得到。


    沒有問是誰,梅緊盯著門——緊盯著黃金門把。


    她根本不知道門把到底有沒有轉動。門打開了。


    盡管那人穿著雪白禮服,但梅卻覺得對她有種飄渺難以琢磨的感覺。梅找到了原因。


    因為她沒有影子。顯然月光不夠充足。


    “你好嗎?”蜜絲卡問道。


    “恩恩。”梅撫了一下胸口。“可是你怎麽會在這裏?你不是去了學者的家裏嗎?”


    “沒有,在這裏比較好。我祖父以前讓拉袞保管了一個東西,我試著把它打開了。”


    “哦,聽起來好像是什麽重要的東西。沒有壞掉吧?”


    “沒有,保存得很好。隻是個小香爐。”


    “太好了呢,蜜絲卡,真是太好了。”少女拍著手。“因為像那種東西很容易就壞掉了呢。太好了,你爺爺一定也會很高興的。”


    梅的笑容真心誠懇。蜜絲卡挪開視線,繼續說道:“香爐裏麵裝著地圖,表明出失去雙親和一切的我的去處。”


    “哇!”梅睜大了眼睛。“竟然會有這種事啊——那麽你要去哪裏呢?”


    “還不知道,有人會帶我去,現在他在另一邊等我。梅,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我也去?——不要!”


    女貴族露出驚訝表情,望向大力搖頭的少女。


    “為什麽?”


    “因為我在這個世上還有一大堆想要看的東西,也有很多必須要做的事。”


    “可是我聽說你的的父母已經死了。”


    “是啊,可是像那樣的人還有很多呀。爸爸也好媽媽也好,隻要是比我大的人,大概都會比我先死的。雖然像我爸爸媽媽那樣死得太早讓我覺得很難過,可是那也沒辦法呀,我們隻要連他們的份一起好好活下去就可以了。如果我是媽媽的話,在要死的時候一定會這樣想的。”


    隔了一會,蜜絲卡問:“以你的年紀來說,生活不辛苦嗎?”她是語氣似乎在期待回答。


    “辛苦是當然的啊。”梅有點受不了似的回答道。“爸爸媽媽都死了,又是這種年紀,怎麽可能不辛苦。就算有什麽好事的話,也隻是偶爾有一下子而已呢。”


    “既然那樣,為什麽……”


    “因為偶爾會有好事啊。”


    蜜絲卡沉默不語。因為幼小少女的回答,讓身為貴族的她完全無法理解。


    “世界上雖然不全都是好事,可是也沒有全是壞事。誰都是這樣的。我也會有難過的時候,就連貴族的你應該也會有痛苦的時候吧,那裏麵的大多數都會有辦法撐過去的,生活就是這樣一回事嘛。再過了三十年的話,我一定會變得能懷念地回憶那些難過的事,我想成為那樣的人。就連你和男爵的事,我也一定會懷念地回想,然後告訴別人的唷。”


    接著梅定定望著蜜絲卡微笑了起來,那是由衷的微笑。


    “不過,真好呢,竟然有那麽棒的地方。因為你比我們辛苦嘛。雖然我不去,可是謝謝你邀我。走吧——我去幫你送行。”


    “不,先留在這吧。”蜜絲卡雙手按到少女肩上,然後說道:“——要送行一個人是不夠的。”


    “咦?”


    梅有些寂寞地望著正要離去的雪白倩影。


    劇烈的敲門聲讓雪白身影往一旁退開。


    “姐姐——是我啊,姐姐!”這聲音大聲得像是在吵架。


    梅跳了起來。


    “休威——是休威?!”


    她如脫兔般奔了過去,打開房門。


    他背後站著拉袞的巨大身軀,像是在保護他,那男孩無疑地正是休威。


    兩人緊緊相擁。


    拉袞默默俯瞰嚎啕大哭的姐弟倆好一會。


    “我回來時馬的蹄鐵鬆脫了,他是在我去附近的農家借其他馬的時候接來的。農家主人昨天深夜經過桑頓路倉庫前麵時,發現綁在那裏的馬背上堆了一個袋子,袋子正在亂動。打開一看,發現是這個小家夥。聽他說是被壞人抓來之後,就連忙帶他逃走了。雖然連馬一起帶著跑掉是不太好,但細節就別管了。不過,農夫本來也好像打算明天就帶他去保安官或是我這裏。”


    簡略說明完後,拉袞希罕地露出溫和笑容。


    “今晚全是自家人呢。d應該也馬上就回來了。”如此說晚後他便離開了。


    這時,有另一個身影站到了拉著手的兩人背後。


    “兩個人的話,就可以送行了呢。”蜜絲卡說道,雙眸綻放光芒。兩人沒有回頭望見那光芒,隻能用〔幸運〕來形容。


    離開梅的房間後,拉袞往蜜絲卡的房間走去。昨晚發生的事情在他腦海裏鮮明重現。


    從前,蜜絲卡的祖父打算與福藍多卿會麵,那時他被人類的刺客盯上,而拉袞在福藍多的要求下擔任過保鏢。


    蜜絲卡的祖父覺得他十分可靠,便托付給他一個古老金屬香爐。留下〔萬一要有人拿著身為自己一族的證明,來向他索取香爐時,便要立刻交出,並盡一切可能給予援助〕的交代和大片貴金屬後就離開了。


    接下東西的蜜絲卡,要求給予一間房間點燃香爐,還要拉袞陪同。


    拉袞停下腳步,整理呼吸。


    點燃香爐後,從那裏升起的黑煙並不可怕。當他發現那煙沒有擴散,反而停在人型大小的範圍內,似乎在起什麽未知的化學反應時,他也沒有害怕。即使那煙變成了裹著灰色頭巾、身穿長袍的人,他還是不怕。


    他開始毛骨悚然了起來,是直到那人用人類語言說出“我是〔指路人〕。”的那一刹那。


    指路人——就是那個所有人都懷疑他是否真實存在的人嗎?啊啊,要是d——或者福藍多卿在這就好了。


    之後的事他完全不想想起,然而卻又記得一清二楚。耳朵、腦袋、眼睛統統記得。


    “帶我去〔彼方〕。”


    對蜜絲卡的要求,那人如此回答:“需要兩名十二歲以下的孩童。”


    這就是戰栗的原因,是讓大名鼎鼎的菲榭.拉袞如今必須停下腳步,拚命壓下體內湧現的恐懼的原因。


    需要孩童——這絕非稀罕之事,直至一百年前,每個村莊都會盛行過這種事;然而〔指路人〕另當別論。


    那個家夥會對孩子們做什麽呢……啊啊,為什麽要看過和那些家夥相關的書籍呢?為什麽我要一起待在那現場……得讓她停止才行,無論如何,都不可以讓她和指路人立下契約。


    過了數分鍾他才回過神來,好不容易抵達蜜絲卡的房間,但他不禁寒毛直豎。


    沒人在。


    “糟糕!已經去了?!”


    ※※※※


    水麵廣衾遼闊,無論看到這裏的人是誰,恐怕都會相信這是無邊無際的空間。這水麵在視覺上、精神上都會予人這種蒼茫浩渺的感覺。


    水麵上滑過一艘不知從何而來的小舟。


    站在舟內正中央的是蒼藍色的男爵;在他背後身穿長袍、操縱小舟的乃是吉安.德.葛裏歐祿。


    兩人經由連葛裏歐祿都不知道的秘道進入了城內。在與父親再度戰鬥前,男爵想去的地方是這裏。


    小舟停下,因為葛裏歐祿關掉了引擎。


    “是這?”


    “是的。”


    恭敬地低下頭後,葛裏歐祿就變得呆若木


    雞,因為此時飄到了水麵上的女性,一心隻想要讓男爵看到她而已。


    “巴龍,”老學者堵起耳朵,巴龍對搖曳在水中的白麗身影,靜靜低發出感慨。“如今回來了。”他說著。“雖說如此,卻是第二次回來了。”


    “我知道的。”水中女子看來宛如幻影。“當你被你父親所敗,從水道被衝走時,你以為我沒注意到嗎?你以為我會什麽都沒有做嗎?”


    “……”


    “我一直都在看著你,而且任由你被衝走。”


    “那是為什麽?”


    “你的生命不會像〔流水〕那樣地隕落這件事,生下你的我比誰都清楚。隻要在水中,便能躲過因陽光而來的滅亡,既然如此,我想不如就這樣讓你被衝離比較好。現在,縱使我知道對二度歸來的你說什麽都是無用,但我還是要說:巴龍,我的兒子——請你默默地離開城堡吧,你的戰鬥不會獲得任何東西的。”


    “我很清楚,母親大人。”


    一開始,男爵就不是為了獲得什麽而戰,而是兒子要殺死父親。不知那是被虐待、被放逐的兒子之複仇?還是要為被流放到地底湖的母親雪恨?


    若是兩者兼有,那實在太過悲慘,以貴族的話來形容,相當於最嚴重的侮辱——那就是〔和人類太像了〕。


    “巴龍。”


    男爵母親的語氣含有某種感情,那語氣就像在說——接下來媽媽要單獨告訴你一個秘密,請你仔細地聽。


    “你父親憎恨你,是因為本該總領一族的你,變成了其他存在的關係。你父親沒有拒絕那位大人的要求,而是滿心喜悅地把你交出去,這點絕對沒錯。隻不過,有個人在你父親麵前讓他憎恨你、想要殺死你,我現在就告訴你這件事。”


    男爵閉上雙眼,就像他一直做的那樣,他試著承受一切,靜靜地忍耐。因為自己並不是人類。


    於是,他靜靜地問了。


    “那個人是葛裏歐祿嗎?”


    “不是。”


    “是那位大人對吧?”


    “不是。”


    “那是——?”


    “是我。”


    ※※※※


    沒有人攪亂平靜,環繞小艇的湖水不起一絲漣漪,男爵如石塊般文風不動。所謂的悲劇,大概就是如此。


    “怎麽可能?”男爵依舊鎮定。


    “你問問葛裏歐祿吧。”水中女子說了。


    “是真的嗎?葛裏歐祿?”


    “正是如此。”老學者有氣無力地回答了。


    開始有漣漪往小艇外泛去,因為男爵全身發軟無力。


    “奉了令堂——歌迪麗雅小姐命令,想要在您胸口釘下木岑木樁的人,就是在下。若非對象是巴龍公子,應該還清清楚楚殘留木樁的傷痕才是。”


    “他失手了,我也感到後悔。在聽到你的哭叫的刹那,我就從噩夢中清醒過來。曾經由葛裏歐祿的手落到如今這種下場,我想也是天譴。”


    巴龍.博拉珠——為父親所疏遠、遭母親殺害過的蒼藍男爵,默默佇立。


    “如果你要殺死你父親的話,在那之前,媽媽也該死。巴龍,我想說的隻有這點。”


    男爵、男爵母親、老學者——仿佛三股思緒各自具體成形了似的,三人在淡淡水光中忽隱忽現。


    突然,男爵轉向右方;葛裏歐祿抬起頭;女子輕晃。因為三人感受到了極其巨大的氣息。


    那氣息變作如雷聲響而來。


    “悲劇場麵結束了嗎?美麗的母子啊。”


    是福藍多.博拉珠的聲音。


    男爵調動所有神經朝向聲音出現地點,卻無論如何都無法定位。


    “好了,你應該聽完媽媽要說的話了。我這不成材的兒子呀,爸爸為了再度和你交手而下來了。從一開始我就在上麵看著你進來,雖然不知道你現在是何心境,但既然覬覦我的性命,就不會讓你活著回去。你放心吧,在兒子弑殺父親之前,父親會先消滅兒子的。”


    小舟突然像枯葉一樣搖晃,猛烈衝擊波打中水麵,湖水為了尋找怒氣的排泄口開始洶湧奔騰。


    “哈哈哈,看得到我嗎?巴龍,我的兒子呀,要是連這個都辦不到,就更別想要殺我了——”


    哄笑聲爆出,又突然止住。


    “怎麽可能?是從哪來的?!”


    仿佛是這驚訝的聲音命令了怒濤停下。


    青銅小舟幽雅地靜止在水麵上,有如從一開始便未曾晃動過一般;在這一刹那,小舟右舷——右方的水麵破開,一道仿若魔鳥的黑影躍出。


    “——d?!”


    美麗身影的左手往不知位在何處的天花板一揮,黑衣飄飛,他一個翻身,以立姿降落水麵。不知他是如何辦到的。


    他沒有沉入水中,宛如一隻優美的黑色水鳥。竟然穩穩地站在水麵上,隻是長靴底部微微被浸濕而已!


    濃紫身影從高處降下,或許是對d還以顏色,他也在泛起一陣細弱漣漪後站到水麵上,緊接著右手一甩,三道橘紅火線朝d飛射而去。


    火焰包圍了接下這招的d的左手,又隨即熄滅。那是他方才打出的白木針,被用接近音速的速度回射,與空氣摩擦後燃起的火焰。望著火光搖曳的美麗容貌,福藍多不禁恍惚了起來。


    “d,你怎麽會在這裏?”問話的人是男爵。


    “跟蹤你。”回答合理而簡短。


    男爵為自己的天真露出苦笑,說道:“你別插手。”


    “如果你贏了的話。”


    “會贏的。”


    除了戰鬥以外,男爵以再無其他目的。


    兩塊圓盤飛過小舟舷側落入舟內。那是d拋過來的東西。


    男爵並不知道,那是用在葛裏歐祿房內找到的塑料板,裁切而成的東西。d之所以也預備了他的份,大概是料到了男爵造訪身在地底母親的心理,想到這裏變成戰場的可能性。


    那圓板別說是人,甚至是支撐一隻老鼠都讓人覺得十分勉強,上麵連一條固定的繩子也沒有;但男爵兩腳輕鬆自在地踏了上去。浮在水上的男人變成三個,他悠悠然地往父親——福藍多行去。


    “您似乎心情不佳呢,父親大人?”他問道。“即使是父親大人,水對貴族來說仍是嫌忌的敵人;不過,對我而言——”


    貴族畏懼流水,而巴龍.博拉珠卻流淌著無懼流水的血液。


    在寬大深紫長袍的上方,宛如惡鬼的麵容扭動了嘴唇。


    “那就是你身為廢物的烙印。我的兒子呀,永遠遭受詛咒吧!”


    福藍多將手中的黃金權杖朝男爵腳下一揮。


    寬五公尺、長度不明的裂縫出現,有如要吞噬男爵似的張大了裂口。


    男爵業已人在空中。


    他無視於腳下的巨大深淵,以福藍多的胸口為目標跳去。


    “哦喔?!”


    大概是感到意外,福藍多甚至忘了揮動奪命權杖。


    男爵由下一壓福藍奪的右肘,讓他麻痹,同時將那手向後反折,男爵並用左臂勒住父親頸部。手上傳來了仿佛擰扭樹根的觸感。


    在淡淡水光中,福藍多.博拉珠的臉充血變得通紅,繼而轉成暗紫色。


    “絞技是吧——好招式。”沙啞話聲在d左腰處說道。


    不死的貴族若是陷入了窒息死亡的地步,也要花上數分鍾才會複活。這對要在他的心髒打入木樁,已是十分充裕的時間。


    緊密貼合的兩個人影沒有分開,隻是不停抖動,又過了十秒。


    福藍多抓著男爵是手臂的左手突然垂下,這時讓人覺得這出奇製勝的招式可能就要決定勝負。但那隻手並非用盡了力氣,而是伸


    到背後握住右手的權杖,接著將它往腳下的水中呼嘯射去。


    “嗚啊!”發出慘叫的,是不知不覺間漂到那裏的白色身影。紅紗在水中如雲擴散。


    “歌迪麗雅小姐?!”大叫的人是葛裏歐祿。


    隔了一瞬後,男爵也叫道:“母親大人!”


    這叫聲連同男爵的身體,一起從猛烈彎腰的福藍多頭上被摔過去,畫出弧線往水麵摔落。


    水花四濺。朝著男爵沉入水中的身影,福藍多大力一揮右手,窄刃短劍握柄末端的鮮紅寶石,在他手中閃閃生輝。無論男爵下潛或上浮,都沒有閃躲的餘裕。


    流閃銀光與迸射火花同時乍現。


    因為d出鞘斬來的一刀,被福藍多用左肘——用d無法砍斷的左肘擋了下來。


    “是泰坦合金的手臂唷。”一邊展示朦朧銀色光澤,他一邊大笑道:“比之前的手臂更好,力量也十足。d啊,你的刀已經無效了。”


    由於d想再嚐試一次,於是第二擊又從上方砍落。


    左手依然擋下這擊,接著往腳下湖水一撈後,福藍多卿大力握拳。


    一道水柱射穿了尚在空中的d之胸口。


    那並不是普通的水柱。福藍多的人工手臂握力足足有五十噸,直徑不滿一公厘的水流速度,高達了三馬赫。


    胸口一帶化為火紅,d沉入水中。


    也沒去確認d的死亡,福藍多望向兒子那邊。


    飄蕩水中的雪白女子胸口正插著他的權杖,男爵抓著它,呼喊著:“母親大人——”


    “沒用的。刺穿了心髒——就算還有氣也活不久了。”


    男爵凝視傲立水麵、高聲大笑的福藍多。包圍蒼藍身影的湖水被染為赤紅。


    “噢,眼神總算是改變了啊,巴龍。可是,你弄錯了,我可是替你殺了想比我早一步殺掉你的女人,感謝我吧。”


    “正是如此,福藍多。”


    男爵用手觸摸女子的臉頰,他不再叫對方父親。


    “想殺死幼兒時的我的女人就這樣死了;如今在這裏的,才是我的母親。感謝你,福藍多,你是我真正的敵人了。”


    “你腰怎麽殺死我這個真正的敵人?”福藍多微微弓身,朝男爵露出白色牙齒。“繼承我的血脈卻又被其他男人給予力量的背叛者,試著用那力量過來打倒我吧。怎麽了?沒法站在水上了嗎?”


    福藍多右手中的劍刃再度閃閃生光。


    劍刃停在空中,他愕然轉身。


    一手握刀的黑衣身影正自水上妖邪走近。


    “又要來礙事了嗎,獵人?再來幾次也一樣——”


    瞬間看破了d的一刀是再度畫出相同軌道砍來,福藍多露出苦笑。


    又瞪大雙眼——


    泰坦合金的手臂被砍成兩截。


    d全身滴著水珠,從嘴角滑下的水線呈現少許紅色。


    “難道……”


    “我砍了同樣的地方。”d說道。


    福藍多注視著他散放血光的雙眸,頭一次感到真正的恐懼。這名美麗的年輕人,仿佛再享受他的畏懼。


    “難道……貴族的血,蘇醒了……”


    福藍多本該呆呆站著,卻還是反射性地退後一步,千鈞一發地躲過了——自頂上砍落的一刀。明明應該躲過了,鮮血卻猛地爆出。


    黑色疾風朝踉蹌的高大身軀奔去。


    “住手!d!”


    攪亂了連堅鋼也能一刀兩斷之刀軌的,不知是這聲叫喚?還是突然出現在這世界的古怪波動。


    天變地,地變天。


    在令人覺得一定是重力場上下顛倒了的強烈感覺中,d看到了。


    看到了映現在浩渺湖水彼方的另一個風景。


    看到了站在這世界與那世界的過度區的數個人影——蜜絲卡、梅、休威,以及包裹灰頭巾身穿長袍的男人。


    ※※※※


    在蜜絲卡的帶路下,梅和休威走過位於公館地下的一條廢棄走廊。


    牆壁與天花板上的灰泥脫落剝離,散亂於地。說到光源的話,隻有在蜜絲卡手中燭台上點著的蠟燭火焰而已。這段路看來宛如亡靈走在破落的鬧鬼城堡裏。


    盡管如此,休威和梅都十分開朗,因為他們又能和蜜絲卡在一起了。人類與貴族的對立——這個堪稱永恒困境的矛盾,被兩個柔軟心靈以一同度過的數日作為武器,輕而易舉地克服了。


    “哇~~原來蜜絲卡要去那麽棒的地方啊。”


    沒看向發出怪聲的休威,蜜絲卡默默繼續走著。在少年從姐姐那聽來的說明裏,接下來蜜絲卡將要前往位於遠方的某個貴族樂園,自己二人則是要幫她送行。


    “能在那裏過著幸福生活可真好呢,啊啊,真羨慕——可是有點寂寞呢。”


    “寂寞?”雪白麗容突然望向他。“為什麽?”


    “因為要跟蜜絲卡分開了啊!”少年有些生氣似的說道。“我們不是一起經曆過好幾天危險旅行的同伴嗎?當然不能把你當作普通的同車乘客,隻有〔哦,再見。〕這種反應啊!”


    “我——可是貴族。”


    “那種事情我知道啦!”少年一個咳嗽,眼神中隱約滲入某種情緒。“你是貴族,可是沒有吸我們的血,而且我們反而覺得你幫了我們。”


    “幫了?——我幫了你們?”


    “恩恩,因為我是男生,當然要比較辛苦、做比較危險的事。姐姐也是一樣。因為我們是在這殘酷的世界一路活過來的嘛,兩個人的屁股上都還留著刀傷的疤痕呢。可是蜜絲卡是貴族的女生,穿著那麽白的漂亮衣裳,連手也白嫩嫩的,大概沒有拿過比湯匙跟叉子更重的東西吧。在像你這樣的公主和我們一起遇到同樣危險的時候,我就會覺得一定要堅強才可以,就是這樣。”


    “衣裳?公主?——我可是貴族喔。”


    蜜絲卡混亂了起來。她特地再三提到貴族的原因,是為了強調她的能力比人類更優秀。


    白天姑且不論,一旦黑夜降臨,夜視能力、能拔起巨樹的力量、宛如飛鳥的跳躍力及飛翔力、能一口氣奔跑一百公裏的持久力,還有隻要一個瞪視就能讓各種獵物無法動彈的催眠術等等,人類都遠遠比不上貴族。然而,這個人類的少年,到底是如何看待自己的呢?


    “不管貴族也好什麽也好,你都是女生。既然女孩子都在努力了,我當然也不應該沒精打彩的呀。”


    休威用“拜托你別說些莫名其妙的話”的表情看了蜜絲卡。


    隻是在這次旅程中,他自己先是被沼澤地的怪龍攻擊,又被魔術師擄走,落入布死雅手中後,又在失去意識的狀態下被裝到袋子裏過了好幾天。被農夫發現時,已經因為饑餓幹渴快要衰弱死去。


    但在那之後過了一天,得到充分飲食和休養以後,他就恢複成原來的休威了,這隻能說是由於年輕的體力和天生開朗之故。對這名少年而言,人類與貴族的區別是不存在的。


    正因為如此才感到寂寞,對要和蜜絲卡——要和貴族分手感到寂寞。


    “喂,蜜絲卡,”梅出聲喚她。“我也覺得寂寞呢。”


    蜜絲卡無言。


    但那沉默隨即結束,因為敞開的大廳入口,在三人麵前黑漆漆地張開了嘴巴,裏麵有燈影搖晃。


    位於荒漠大廳中央的高大燭台上點著蠟燭,旁邊立著一個穿灰色長袍的人,他的右手背在背後。


    “那個就是指路人——真怪。”休威說出像小孩會有的肆無忌憚的意見。梅隻是歪著頭。


    “過來。”蜜絲卡推了兩人後背,引他們到了灰頭巾人麵前。


    可能梅果然還是感到不舒服,她用警戒的眼神仰


    望他;休威“你好。”地打了聲招呼,然後東張西望地看著周圍。


    “要從這種地方出發嗎?到底要去哪裏啊?——好痛?!”休威按著右耳跳了起來。“搞、搞什麽鬼啊,你這個混蛋?!”


    對那張動怒的小臉不看一眼,指路人眺望著之前拿在右手裏的山刀刀刃,舔了附著在那的少年鮮血。


    “惡!這家夥在搞什麽啊?”


    “的確是十二歲以下孩童的血。”指路人點點頭。“這一個也是嗎?”


    在梅突然仰望她的目光中,“是的。”蜜絲卡的如花容顏肯定道。


    “好吧,已經訂了契約,事到如今也不能變更了。”


    蘊涵於聲音中的異界妖氣,讓姐弟倆總算開始覺得有些不對勁。


    “蜜絲卡——那個契約是什麽東西?”


    聽到梅的問題,指路人答道:“那是無處可歸的貴族把我叫了出來。”


    在這世上無處可歸的貴族,打從曆史開始時便已經存在。貴族之間沒有理由必然保持友好關係;相反地,倒是日日夜夜征戰殺伐的日子要長了許多。


    就像往昔,在太古時被稱作〔中世紀〕的時代裏,使用美麗薔薇作為刀槍紋章的另一種貴族,替那個時代帶來了死亡與毀滅的狂潮,卻又昂首闊步於亂世裏一樣,不死的貴族因其不死,所以更造就出了毫無意義的無盡慘戰。


    隻要有戰爭便會產生勝者與敗者,這點在他們的世界裏也相同。就如同中世紀的勝者缺乏仁慈觀念一樣,現代的貴族們對敗者的追殺與殲滅也極盡殘酷之能事。


    逃亡的貴族們有的亡命至鄰國求救,有的逃躲到遠離人煙的深山幽穀、地洞洞窟,或是深海都市裏。


    如今殘存於邊境各地的山中廢墟、地底遺跡,都是那些地方的殘餘。而徘徊在那些地方附近的殺人機器,則是搜索者派出的破壞機械中的殘存者。


    會吞噬漁夫的巨大旋渦,全長足有一百公尺的大怪魚(kraken),都是由攻擊者和防守者的技術結晶所誕生的戰鬥兵器。


    縱使如此,被追殺的貴族在地上仍然多不勝數。清楚自己已無容身之處的他們,宿命性地開始在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地方,謀求救贖的歸宿。


    據說,古代的魔法書與最尖端量子力學和神秘工學的成果結合,曆時數千年的時間再加上數千萬人的滅亡,最後,他們成功開啟了通往異界的一絲細縫——在那裏找到了逃亡者的理想過度。


    理想鄉(香格裏拉)——那就像人們對它的印象一樣,沒有任何具體情況的描述,隻不過是在無依無靠的逃亡貴族心中點亮的美麗幻想。


    在據稱是從抵達該處的貴族,寄給留在這邊殘酷世界的親朋好友的信件裏,如今也有好幾件極盡破爛的成品被展示在古代博物館中。


    在現在它純粹隻是個傳說——關於這個據說所有知道抵達該處方法之人,皆已死絕的理想鄉,卻唯一有一個真實的戰栗記憶,充塞在貴族心中。那就是〔指路人〕的故事。


    以灰頭巾遮蔽臉部,身穿同色長袍的他們,相傳是因為古代的秘密儀式才突然出現,他們會對尋求道路的貴族指示出前往理想的道路,但在這個時候,必須締結一個可怕契約。也就是尋求理想鄉的人們,會被要求必須獻上幼小孩童的生命。


    有人認為這事本身在自古以來的風俗中並不罕見,因此打算妥協。然而與指路人訂立契約之可怕,並不在此處。


    在連薩凡和拉袞都心生恐懼的一幅畫、一張圖象裏——裏麵所描述的孩童首級被指路人的手高高舉起,但不知為何,盡管那首級已被砍下,卻還活生生地哭泣。


    “過來吧。”指路人招了招手。


    姐弟倆反射性地退後。他們的背部卻被按住,那是蜜絲卡的手。


    “蜜絲卡?!”


    “你做什麽?!”


    宛如死亡羽翼的語氣讓兩人大吼大叫的聲音沉默了起來。


    “那女人締結了〔契約〕,獲得我指路的代價,是要給我你們的生命與靈魂——而且隻要訂約之後,就無法逃避。若是違背契約,連對立約者也會降下世上絕無僅有的懲罰。”


    “這不是真的吧,大姐姐?!”


    “蜜絲卡,你幫幫忙啊!”


    若在平時,經過特技鍛煉的雙腳早已讓兩人跳逃到空中;但他們的雙腳如今仿佛生了根似的,緊緊貼在地上,這是由於蜜絲卡抓住他們脖子的力道之故,也是由於指路人的妖氣之故。


    指路人的手觸摸兩人頸部。感覺全身力量從那裏流失後,姐姐與弟弟當場癱軟坐倒。


    他朝著他們的頸子——首先是梅——用山刀割了一圈淺淺靴痕,接著當休威的也割完後,指路人後退一步。


    “看吧!”他指了位在背後,狀似佛堂的大廳中央。


    “啊啊?!”在發出驚呼聲的蜜絲卡眼中,在那裏看見了夜晚的海洋。


    雪白浪尖撩亂錯落,這不知是哪個世界的光景,天空中有四個閃閃生輝的月亮。


    大廳忽然消失。這不是做夢也不是幻影,這點連已經喪失一切力氣和感覺,癱倒在地的梅跟休威都知道。


    在他們耳邊作響的海潮聲是真的,掠過月光下的振翅飛鳥也是真的。這種遼闊的距離令人完全無法掌握,卻又因此讓人知道它是真實的。


    “嗚!”兩人同時呻吟,因為頸部的血圈一起噴灑出了鮮血,開始濡濕他們全身,令人慘不忍睹。不僅如此,仿佛傷口被撒鹽——不,是像傷口塗上酸液的巨痛奔竄全身。


    “現在即將砍下你們的頭。”指路人高舉刀山宣告道。“不過,那樣並不會解脫,因為你們的頭,在未來永遠會被死亡的痛苦所折磨,即使這世界毀滅了也一樣;相對地——看吧。”


    蜜絲卡理解最後那聲叫喚的意味。


    在夜浪碎散的海洋彼方,開始朦朧滲出光華。


    那是陸地。


    不久後,光華將會變成都市——蜜絲卡如此確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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