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晌午過後不久,兩名人物造訪優塔村長的住處。


    獨居的村長家異於平日,窗戶拉起了厚重的窗簾,室內仿佛黑暗的巢穴。她的理由是昨天的搜索加上親睹巨人的震撼,令她萬分疲憊,因此想要好好休息。


    話雖如此,在訪客報上姓名後,她便從黑暗深處現身,一副不堪其擾的神情到了客廳。客廳好似要隱藏某種味道,焚燒著濃烈的香。


    “歡迎大駕,澤農公爵。”


    “一路辛苦了,麥赫麥特大公。”


    她露出一口貝齒,既未準備茶水,對自己的睡袍姿態亦無羞赧之意。宛若少女般滴溜溜的明眸、嬌豔無瑕但毫無生氣的蒼白肌膚,最重要的是那猶如塗滿鮮血的紅唇——充滿妖氣的美豔臉龐,並不屬於村民敬重的老村長。


    “你應該知道咱們所為何事吧?”


    男人將身子探出桌麵質問,身上紅色旅人裝束覆滿塵土。


    頂上無毛,眉毛卻很濃密,鼻下到下顎長滿了鳥巢般的大胡子。五官跟昨夜帶d潛逃的少女有些相似,今天沒有穿戰鬥裝甲。他是澤農公爵羅蘭。


    然後,另一個普通尺寸的中年旅人,也穿著皺巴巴的上衣和長褲——昨晚看到的機械人擁有與他相像的巨臉麵具。今日的麥赫麥特大公右眼戴著眼罩,臉色蒼白,鼻子形狀跟發型也不同,但精悍無比的殺氣更為鮮明,他用冷徹入骨的聲音恫嚇:


    “就算你殺了d,事情也不能就此了之。”


    相較之下,優塔村長——葛蕾緹恩博士嫣然一笑,厚顏無恥地道:


    “很抱歉,想不到以知性和勇猛享譽貴族的兩位竟口出此言,這根本就是找碴。”


    嗜殺火焰從兩個男人全身噴出,美人俏臉上也不禁掠過一絲動搖與畏懼,但她立刻重整情緒,細細叮囑道:


    “兩位一同前來,應該有取得蓋斯凱爾將軍的許可吧?”


    “正是。”澤農公爵說。“為了防止我等勾結,大將軍原本隻許我們單獨行動,這次之所以特別容許我們一同前來,也是因為無法容忍博士你的行為。”


    葛蕾緹恩博士正麵迎上貴族綻放紅光的眼睛,還以一個諷刺的眼神。


    “我的行為——是指沒有迎救你女兒,打算將她跟d一起解決?或者是指違逆勸我救人的麥赫麥特大公?”


    “兩者都有。”麥赫麥特大公的一隻假眼睛泛起紅光。“另外再加上對我等一行下毒的惡行,你……”


    貴族中的大貴族也不禁話聲一滯。


    “莫非你已經瘋了?”


    “你以為瘋子有能力進行毒藥研究嗎?”


    博士似乎覺得那種說法甚是滑稽,甚至忘了掩口便嬌笑道。


    “那個問題在我一開始把貴族當作實驗品時,就該提出來了。可是,從當初到現在,我發誓我確實——沒有發瘋。”


    “換言之,你已經有所覺悟了?”


    澤農公爵將右手舉到肩膀。長槍出現在像要握住什麽似的環狀手中,他曾經用它貫穿d的胸口。看哪,那個甚至比半透明更稀薄的形狀占據著長長一道空間,尖端直指包裹在老女人睡袍下的美女心髒——


    “這也是大將軍的許可嗎?”


    “正是。”


    博士頷首,大將軍的確對她沒有好感。然而,她眉頭皺也不皺地問道:


    “殺了我,你們要如何尋找d?”


    “船到橋頭自然直。”


    澤農公爵回答時的口氣有些動搖,因為他沒有自信。


    “多虧大將軍發明的防護罩,我們獲得可以在白天活動的能力。如果你女兒是真心想守護d,應該早就逃到遠方了吧。即便是兩位,要找到他們也極為困難。”


    “你就有辦法?”麥赫麥特大公抬起下顎。“怎麽做?”


    “明天上午,d的夥伴將被處決,這個消息已經用飛鴿傳書、快馬通知附近的所有村子,d聽見以後就會飛奔趕至吧。”


    “放屁!要是沒回來怎麽辦?”澤農公爵碎道。


    “我聽說d這個男人絕不會舍棄工作夥伴,這次雖然不明其中緣由,但他確實如各位所知加入了輸送隊。”


    “d不是在沉睡嗎?那肯定是半吸血鬼特有的期間不明的昏睡狀態,又有誰能保證他今天以內會醒,可以得知夥伴將被處決?”


    “若然,也不過增加三具新的無頭屍,我想值得兩位等待。倘若非要我死不可,在那之後任憑處置。”


    不知是有相當自信?或者真的失心瘋了?博士當著兩位大貴族侃侃而談,毫不退讓。


    兩人不發一語,互相對視,然後用充滿疑惑的目光凝視美女:他們懷疑這個女博士處死三名輸送隊員,隻是純為享受殺人樂趣。


    “怎麽辦?”麥赫麥特大公問。


    “俺要去找女兒。如果d也在,就殺了他,在此同時——等待也沒有衝突吧,不過是多忍耐一天。而且,假使d沒有出現,還可以享受將這女人大卸八塊的樂趣。”


    手中宛如玻璃藝品的半透明長槍,此刻化為具有實體的真正凶器。


    長槍“颼!”一聲向前推進。


    貫穿d胸口的槍尖微微沒入葛蕾緹恩博士豐滿的胸脯,博士強忍痛楚,隻有略微蹙眉。


    槍尖縮回。


    “老實說,俺希望d不要來。”


    旅人裝束的澤農公爵緩緩起身說,長槍逐漸與黑色的空氣同化。


    “隻要女兒沒事,以後再找就好了。俺反而比較想用長槍刺穿這女人的心髒。”


    “我也是。”


    麵對兩人吐露駭人聽聞的感想,葛蕾緹恩博士卻像在聆聽天上醉人仙樂,綻放出聖女般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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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西方天際漸漸泛藍的黃昏,金黃色的光線正慢慢轉為夕陽時刻,那片柔光宛如布料般覆蓋在廢墟一隅,d在此沉睡。


    安所看見的羅莎莉婭是幻影嗎?那耳語仿佛根本沒有觸動沉睡美青年的意識。


    或許是因為接近傍晚的空氣與涼風,安二度醒來。


    目睹羅莎莉婭,誤以為d又要離開,她才在疲憊和烈陽下昏沉睡去。


    剛睡醒的迷糊表情逐漸從內部泛出光彩,最後變為滿臉喜悅。


    d平安無事,接下來隻剩兩人一起離開這裏就可以了。


    她正想起身,小小身子猛一踉蹌,全身湧起強烈的無力感。


    伏倒在地之際,她登時明白其中緣由——d的左手給予的能量已經用盡,如今葛蕾緹恩博士的毒素在全身流竄。至少意識總算清醒,發冷也不太嚴重,應該是毒性在這段期間也變淡了吧。


    “再一陣子就沒事了。”


    安如此告訴自己,忽然發現某個事物在d的左手斷腕前方五十公分處蠕動。


    那是d的左手。心想或許對他的複活有所幫助才一起帶來,沒想到命大不死,不知何時再度複活,開始企圖跟d結合。可是,木乃伊化的手是從何處取得那種力量的?


    腦中靈光一閃——是羅莎莉婭,一定是那個在d耳畔胡言亂語的女人對左手注入生命力。然而,她何德何能?那女人不是睡在馬車裏的平凡人類嗎?


    安十分困惑,於是,決定將意識集中在d的左手。


    從他們到這裏的時間、左手行走的距離,以及目前的速度判斷,那似乎也不是什麽驚人的能量。


    “喝!”


    安一聲吆暍,倚著石柱站起來。


    下一聲“喝!”時跨出一步,沒有可以倚靠的柱子或凹牆。


    她東倒西歪,半途摔了好幾次,但總算追上左手,五十公分的距離縮短成十公分。


    “真可惜哩。”


    因為毒性再度腫脹的臉龐。浮現天使般的笑容,她目光四下梭巡。


    感覺從手背被一把抓住的左手開始掙紮,她撿起視線所及的一根舊釘子。


    “混蛋……快住手。”


    虛弱的沙啞聲音反倒點燃了少女潛藏的性子。


    她用舊釘子貫穿d的左手,連同她自己的左手釘在地麵。


    “化為塵土以前就保持這個樣子吧。”


    確認了左手的痙攣和衰竭後,她拔出自己的手。


    “d大人隨時都會醒轉,在那之前由我背著走吧,已經沒有你的事了。”


    薄墨色彩逐漸變濃的廢墟裏,安的笑臉和笑聲猶如小太陽。


    最後,複活的左手終於倒下。如今d隻能靠自己的力量複活了,而祖克、葛德、賽傑和羅莎莉婭的生命,都隻能期待他今晚的動靜。


    “我們走吧,心上人。”


    安總算抵達d的掩埋處。


    挖土的雙手也比白天有力,夜晚是貴族的盟友。


    將d挖出一半時,安轉頭朝門口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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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灰影佇立。雙手捧著花束,似乎是野花。


    老人身穿附有灰色風帽的長衣,長衣腰際綁著細繩,上頭垂掛著粗糙的皮袋和玻璃瓶。


    “你一個女孩子這種時間在做什麽?”


    對方也發現了安,出聲詢問。他的聲音遲疑,似乎從安的裝束察覺出異樣。


    “沒做什麽。”


    安用早熟的聲音搖頭說道。


    “你不是村裏的孩子——莫非……是貴族?”


    “貴族又礙著你了嗎?這裏是廢墟,誰都可以進來。”


    老人的表情裏閃過比天色更暗的東西。


    “的確如此。不、不對,直到我發現為止,這裏確實是廢墟,是被人閑置荒廢的寺院;但現在不同了,我正設法讓它複蘇,實驗剛成功一半。現在這裏跟你們一樣,半死不活。”


    “你這人真沒禮貌耶,人類就是這樣,我們可是活得好好的呢。”


    “晚上而已。”老人說。“倘使不能活在白晝光線下,就不能算是活著……貴族在這種地方做什麽?應該不可能發現我正在進行的事吧。”


    “你又是誰?”


    “我是這一帶村子的阿德路卡教祭司,因為年紀大了,在三年前退休。退休前發現這座廢墟,目前在此探索失落的宗教秘密。”


    “宗教?是人類祈求救贖的那種東西嗎?”


    這個世界也有宗教。在貴族的全盛時期,各種新興宗教也如百花盛開,其數多達數萬之譜。它們都在謀求如何防禦和擺脫世人避忌的貴族,可是除了其中極少數之外,都不過是徒具形式,甚至連貴族都未曾理會就已自我滅亡,現今隻剩這名老人剛才說的阿德路卡教派以及其他數種。


    老人沒有回應,安也對他失去了興趣。


    她又繼續挖掘d身上的泥土,老僧大為緊張問道:


    “你在做什麽?喔喔,埋在那裏的是人類嗎?真是美麗。我明白了,你是想把犧牲者埋在這裏,偷偷享受駭人的吸血行為吧。”


    安在心底嗤笑他的妄語:隨他去想吧,反正愚蠢的人類不可能理解我的高尚情操與愛情。


    “我不能置之不理。快住手——你不住手嗎?長得一臉天真,真是可怕的妖女。”


    老僧跑到安背後,從腰間刀鞘抽出刀子,高舉過頂。那似乎原是用於宗教儀式的刀子,刀刃從中間開始彎曲,上頭刻滿了經文般的字句。


    為了在吸血貴族支配的世界求生,宗教並未禁止殺生。


    安沒有阻擋揮下的刀。她依然背對老僧,用嬌小的背脊承受砍擊。應該由後背貫穿心髒的刀刃,隻刺入數公分就停了。


    老僧一臉狼狽,刀刃傳來的觸感並非人類或貴族的肉體。


    “你、你?!”


    人偶般的小手揪住喊叫的喉嚨,輕輕一甩便將老僧扔到後方。


    老僧在三公尺後方落地,腰際的玻璃瓶破裂內容物灑了一地。


    安仿佛忘了老僧的存在,繼續開始挖掘d。


    即便聽見後方老僧傳來的呻吟與窸窣聲響,她壓根不放在心上。夕陽微風沿著地麵吹起塵土,金發隨之搖曳。雖然想一口氣完成作業,但還是因為體內餘毒而停頓數次。


    在此之際,廢墟後方也開始進行其他作業,摔落石板地的老僧一邊按著腰部抬起身,一邊手腳並用地爬向更後方。


    那裏是一個類似祭壇遺跡的空間,裏麵放置著石製平台,左右牆壁和天花板並不是石頭,而是整麵岩層。仔細一看,有被人工徹底破壞的痕跡,換言之,與d和安相距數公尺的前方廢墟是由岩山挖空建成。


    老僧和安都不知道這裏在一萬年前是什麽地方。


    這裏過去曾經聚集少數虔誠的信徒,盡管核子戰爭爆發後什麽都沒留下,但貴族忌憚此處的某種東西而將之搗毀。然而,不肯背棄信仰的人們不斷重建,又不斷被破壞,經曆無數風霜,終於變成現今這種荒涼的景觀。


    老僧之所以執著於此處,是因為年輕時閱讀的古書裏有關於古代宗教的記載,文獻認為他們的崇拜對象擁有擊退貴族的能力。


    他會成為沒有固定傳教地點的流浪僧侶,在邊境村落間漂泊,其中一個理由也是為了尋找古代宗教。


    老僧相信這裏有他追求多年的東西,可以威脅貴族的東西。那個痕跡就留在石製平台與其後方基石似的圓石上,圓石中央有一個嵌著厚板的裂痕,老僧判斷那就是威脅貴族的東西,因為古書的那個部分被人焚毀無法辨識。


    然而,後方淨是岩壁一片。他在那裏找到了什麽嗎?老僧抵達該處。岩壁下方擺有空罐做成的燭台,裏頭是燃燒過的短蠟燭,再加上傾倒一旁的鐵釘和榔頭,他似乎曾經在此挖掘或雕刻過岩壁。仔細一看,老僧頭頂附近的岩石表麵,確實有一個直徑五十公分、深三十公分的凹洞。


    老僧劃了一根放在燭台旁的火柴,點上蠟燭,雙手合十呢喃,再用右手指觸摸額頭和兩胸。接著,他又開始雙手合十喃喃祝禱。呢喃內容是他從古書裏解讀的古代祈禱文,動作則是模仿宗教儀禮。


    “這是第一次對貴族測試哪——讓你嚐嚐人類創造的神聖力量。”


    他口裏不斷默念“阿門、阿門……”,等待祈禱效果出現。


    什麽都沒有發生,隻有蠟燭火焰隨風搖曳。


    “怎麽會這樣?我的研究不可能有錯,隻要如此禱告,貴族必定會——”


    “好了,走吧。”


    空氣如水濡濕的廢墟內部,響起淑女安的歡喜叫聲。


    d整個身軀從黑土裏出現。


    彎下身軀,用雙手抱起d,十歲少女的稚嫩臉孔散發著喜悅之光。


    她不理會持續無益祈禱的老僧,宛如搬運美麗聖體般虔敬地抱著d,朝腐朽的門口走去。


    在距離門口十步的位置停下腳步。


    廢墟入口有石階,一個人影沿階而上,那是滿臉胡子的禿頭男。


    兩人在黃昏薄暗中相遇。


    “父親大人。”


    “安,你躲在這裏嗎?”


    澤農公爵羅蘭仍是滿身塵土的旅行裝束,他朝寶貝女兒咧嘴一笑,笑容顯得有些淫穢。


    “為何會來這裏?”


    “俺向將軍鄭重抗議那個博士對你的惡行,吃了她悶虧的麥赫麥特也出手相助,咱們兩人到博士那裏……”


    簡單說完白天經過,澤農公爵告訴她自己在這一帶搜索。


    “你也知道俺的盔甲有多快吧。俺先問村民這附近有沒有人家、洞窟或廢墟,滴


    水不漏地連番找來,這裏是第十六個地方。沒想到這麽快就找到你了——咯,跟俺回去。等俺射穿


    那個獵人的心髒之後吧。”


    最後一句話充滿了絕不讓步的決意。


    “要回去請自便,若要加害d大人,請先殺了我。”


    淑女安的冰冷答覆也彌漫著不可變更的決心。父親藏在胡須裏的嘴唇激烈顫動。


    “俺對你的好,你到現在還不明白嗎?”


    “嘻嘻,生出我這種女兒的男人哪裏好了?”淑女安嬌笑。“還有侵犯那個女孩的父親又哪裏好了?”


    “你——那是什麽意思?!”


    “是因為在我身上看見了年幼死去的母親大人嗎?母親大人也是以十歲之姿辭世。”


    “住口。”


    “您已經遺忘了嗎?我記得可清楚了呢,那時父親大人做了什麽好事。還稱呼我是——愛麗絲。”


    一切表情從澤農公爵的臉上消失,從極端憤怒變為駭人的麵無表情,刹那間籠罩一層灰色光芒。不僅是那張臉,從雙臂、胸口、腹部到雙腳,他完全變成另一個人。


    巨人的裝甲說不定隻是由一層金屬薄片構成。


    淑女安默然仰視父親聳立在三公尺高度的頭部。


    “俺無法下手傷你,但不論如何都得在此處分那個男人。誆騙俺乖女兒的混小子,就算大卸八塊也難消俺心頭之恨。”


    “那是我要對你說的台詞。”


    當著愕然呆立的巨人,淑女安退入廢墟。


    “安!”


    大叫的巨人也緊追在後。隻要他有意,可以不發出任何足音,但或許是內心衝擊過大,


    巨人發出和龐大身體相稱的轟隆巨響。


    地板陷落,石壁崩塌,淑女安猶如一縷幻影,在迎接全新死亡與毀滅的廢墟地板上滑行。


    巨人右手一揮,長槍在半空實體化,刺入淑女安眼前的地板。安在危急之際閃開,但肩頭於衝撞下失去平衡,d從她手裏摔落,仰倒至整片塌陷的地板底部——奇跡的是,位置剛


    好就是安原先掩埋他的地方。


    塵土隨風揚起,但安並未眨眼,瞪視著步步逼近的父親。不,那雙藍眸迸出的情感絕不是對親生父親的眷戀,那毫無疑問是烈焰般的憎惡。


    吸血花的技巧已無法適用。不知是否有所覺悟,她躍下擂缽狀凹陷的地板,伸開雙手擋在d胸前。


    長槍“颼!”一聲卷起狂風射出,打碎了後方的平台。那是威嚇虛招,岩壁和地板出現黑色裂痕。


    “這是最後警告,讓開。”


    澤農公爵高舉過頂的右手裏,閃著一把新槍。


    “射過來吧。”


    安說,聲音與表情裏都沒有半點畏懼,少女已然決定殉身。即便力量不足抗衡,她也要守護心愛的男人,與他共赴黃泉。甚至可以用“神聖”比擬的那個姿態,就連巨人戰士都在藍光中僵硬。


    然而,那也隻有一瞬間——仿佛對女兒的忤逆終於失去了耐性,無機質的裝甲臉孔升起顯而易見的怒氣,巨人準備揮下右手。


    那一瞬間,又有誰會料到?那張嘴裏竟然噴出淒厲哀號。


    回頭一看,啊啊,淑女安也向後仰倒。


    他們看見了,那東西烙印在視網膜,甚至燒灼在腦海裏。


    蹲伏在後方岩壁下的老僧所追尋的事物——應該是古代僧侶為了防止貴族破壞,將東西藏在岩壁內的天然空洞,未料剛才的長槍一擊毀壞壁麵,才又顯露出來的吧。


    夕陽微光中可以看見那個十字形的石頭,以及展臂貼在石上的小人,人像頭部戴著荊棘冠,神情極度痛苦疲憊,可是充滿了令觀者盡皆為之感動的慈悲與博愛。


    擊垮恐怖魔人父女的事物,乃是曆經萬年歲月的石頭十字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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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於經過了漫長的歲月,古代僧侶意欲守護那事物的想法也煙消雲散,因此它才淪為單純的石頭吧。


    可是,所謂的神性、所謂的魔性,究竟為何?麵對小小的石頭十字架,兩個貴族狂亂,


    澤農公爵開始東倒西歪地折回入口。


    “快撒退,淑女安——那東西不是咱們力量所能抵抗。”


    他強忍全身燃燒的痛苦,下一瞬間,熱氣變為激烈的冷氣,全身因寒冷而顫抖,但最可怕的還是打從內心深處湧起的無限恐懼啊。


    不待愛女應答,他跌跌撞撞地逃出了廢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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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留在原地是一件奇跡,即便是現在,她仍掛念著d的安危。就算將他帶出去,父親也不會放過他們。可以共赴黃泉固然很好,但既然無法達成心願,至少必須將d從現在的痛苦中解放,因為他身上流的也是貴族之血。


    事實上,d到此刻仍未醒轉。雖然尚未蘇醒,不過神聖的力量無須借由視覺便可侵略魔性。


    安低身捧起d的臉,身體像感染瘧疾似的顫抖不已,身體痛苦但心裏卻很安詳。她心想,就這麽去吧,假如可以跟這個人共赴黃泉,就這麽去了也好。


    某種東西掠過頭頂。


    雖然安沒有看見,但那是非常奇妙的東西。一隻紅色小蟲從入口被人擲進來,飛翔般筆直躍入廢墟後方,一勾住十字架正中央——人像頭部,就用圓圓的嘴巴咬住自己的尾端,像念珠般懸掛在人像頭部。而且,更奇怪的是小蟲從尾端發出聲音,開始咀嚼自己。


    直徑三十公分左右的圓球愈變愈小,就算已經跟小人的細小頸部一般粗細,仍兀自繼續啃蝕,最後突然消滅。


    結果什麽都沒留下——不,在人像臉部正中央,鼻尖附近有個小黑點,是個小洞。下一瞬間,小洞竟變成雙手環抱大小的巨大黑洞。


    那當然不是在人像表麵產生,也不是在十字架上,而是空間本身陡然出現的虛空——空洞。


    不知黑洞通往何處?它一邊發出聲響,一邊開始吞噬這一端的空氣,猶如另一側的開口是通向宇宙。


    它並非隻有吞噬空氣,包括石塊、岩塊,所有會動的東西都被迅速吸入黑色空間。接觸到比黑洞更大的石塊時,黑洞就自然擴張,咽下石塊後又恢複原狀。以這種速度來看,整座


    廢墟都將在極短的時間內被吞噬殆盡。


    安在半空浮起,d也是。


    那一瞬問,入口方向忽又躍入一隻跟剛才一樣的小蟲,被吸入虛空。黑洞頓時消滅,兩人在原本的位置墜落。


    半空飛舞的瓦礫紛紛落下。落地聲響中,兩隻蟲子飛來的方向傳來一個沉穩的聲音。


    “若要掩埋被‘空食蟲’吞噬的痕跡,隻能再放一隻蟲子。”


    安曾經聽過這個聲音,她站起來說:


    “麥赫麥特大公?!”


    “不錯——你安然無恙嗎?我跟令尊大人出來找你,剛才在外麵巧遇。令尊大人也在,不過情況不太好。你隨我一同回去吧,當然,要先砍下d那廝的首級。”


    “恕難從命。”


    “很抱歉,我不像令尊大人會手下留情,我隻說一次,退下。”


    “不。”


    燈影在斷然搖頭的安臉上搖曳,老僧點燃的蠟燭滾落地麵,卻奇跡般地沒有熄滅。


    風吹起了安的發絲和裙擺。


    “既然如此——就再放一隻,兩人一起消失在虛無空間吧。”


    沉穩的聲音聽來更顯可怕。


    空食蟲——以吞噬自己身體後消滅為代價,可以在空間穿孔、吞噬萬物的蟲子,而麥赫麥特大公能自由操控這種危險之物。


    一如他所宣告,沒有再加以勸導,小蟲“咻!”一聲躍入。這次是劃著拋物線往d和


    安的頭頂擲來,在空中時業已開始吞噬自己,安頭頂出現一個洞——


    銀光從下方垂直上躍。


    光芒化為一把利刃,尖端戳入出現的黑洞。黑洞迸射銀色閃電的瞬間,刀身抽出,空食蟲的可怕黑洞就此消失。


    筆直向上刺擊的刀刃被一隻黑手握住,手臂從安所在的凹陷底部升起。


    “——d?!”


    一個強壯的上半身從安的旁邊挺起,寬闊的旅人帽隻有微微傾斜,分毫無損其絕世之美貌。無論是神性或魔性,在這青年的美麗麵前都要噤若寒蟬。


    如今仍不斷吹襲的狂風中,霍地岔腿而立的人確實是d。


    “何時——眼睛怎麽會?”


    安和麥赫麥特大公同時開口,聲音裏甚至帶著畏懼。


    他們並不知道,從安將左手釘入地麵那時起,左手就不停地吃下黑土。老僧的破瓶裏的東西——水,沿著塌陷地板流下時,左手沐浴其中。當狂風吹過左手時,突然像被人吸食般中斷。最後,滾落的蠟燭火焰也被小嘴巴吸入,幹枯的手轉眼恢複原本姿態,自行從舊釘子裏拔出,跟d的手腕結合。


    地水火風——構成世界的四大元素在小嘴巴裏合而為一的刹那,噴出銀白色的火焰,d蘇醒了。


    光憑如此,原是無法擊退半吸血鬼的沉屙,可能也是由於蘇醒的時機已到,但不容否認最大功臣仍是恢複原貌的左手。


    d站起身,緊閉的眼睛證明他現在依舊失明;可是,看見他那望也不望安一眼就從地麵霍然起身的勇姿,又有誰會認為他失去視力?


    蘇醒的瞬間開始,他的一切就已完全奉獻給唯一的存在理由——戰鬥。


    傍晚將原本的藍色世界染上墨色,適合戰鬥男人們的顏色。


    “麥赫麥特大公嗎?”d喚道。


    巨大的臉孔從入口外側的黑暗浮現,在某處酩酊大醉的真正大公,透過那雙眼睛看著d。


    “沒想到你認識我,這應該是我們初次見麵吧。”


    “很久以前聽過。”


    “那真是萬分榮幸。沒時間跟你說明詳情,但既然叫出我的名字,你應該有受死的覺悟吧。”


    “詳情已聽過了。”


    如果不知道d的左手所代表的意義,那會覺得這是難以置信之事,麥赫麥特浮現驚愕的表情。


    他一張嘴,兩隻空食蟲就發出“咻——”的聲音躍出。


    d筆直前進,在小蟲吃光自己之前,將它們劈成兩半,變成屍骸的小蟲墜落地麵。


    他還不及放出新的空食蟲,d已向前躍出。


    勉強閃開d的神速攻擊,仿製大公向後退去。三公尺身軀從階梯落至道路後,臉上已找不到一絲傲慢笑容。


    輕輕喘氣的那個頭頂,漆黑的英姿飛躍而下。猶如魔鳥躍起的d一刀揮去——雙手交叉擋架的大公雙臂被齊肘砍下。


    雖然是不可能的事,但d在那一瞬間,似乎聽見遠方真正大公的悲鳴。


    倘若攻擊會因此躊躇,一開始就不會出招。不容對方擋架的第三擊是右半身。


    “唰!”一聲鮮血——油脂的味道如紅葉在空中擴散。縱使是麥赫麥特大公的巨大身軀,d的刀身都能一截截地劈斷。


    離開“砰!”一聲倒下的巨體,d掉頭。


    澤農公爵的裝甲就站在道路的另一端。


    d的刀尖指向他的同時,澤農公爵躍向旁邊二十公尺高的巨樹粗枝——距離長達十五公尺——接著繞到樹木後方,消失在森林裏。


    “隻剩你了。”沙啞聲音說。


    “無所謂。”麥赫麥特大公的聲音說。


    d沒有轉身就朝後上方橫砍,巨大的掌心一合,夾住刀身。


    “喔喲。”


    沙啞聲音哼道。仿製大公的雙臂不是才剛砍斷了嗎?


    “嚇到了吧?這是我的分身機械人——隻要我的肉身沒死,這家夥也不會死。”


    巨型大公笑了。別說是手肘,就連身體也接上了。


    “技巧相同,力量卻是我的三百倍。嘿,等我將那把刀折斷,再好好料理你吧。”


    大公將力量凝聚兩臂,刀身被輕鬆折斷——但並未發生。


    機械人緊緊黏合的雙掌間,d的刀身緩緩地往小指方向落下,詫異的大公使上了最大力量,刀身卻是文風不動。


    “嗚喔喔喔喔……”


    真切的恐懼令他不由自主地大聲狂嘯,刀身劈陷前額後又倏然而止。


    油脂仿若鮮血在黃昏薄暗噴灑,仿製大公向後一躍。


    著地的前一刻,地麵出現一個黑色大洞,將他吸入其中。


    “無怪乎要召集我等眾人。你的四名夥伴將在明日處決,要救人就到執刑場來。”


    蟲洞將機械人吞噬後消失。


    d沒有擦拭刀身便插入背上的刀鞘,因為原本就未沾染半滴血和油脂。刀刃是普通鋼材,是故這隻能歸功於d超卓的刀法。


    他望著村莊的方向。


    “明天早上嗎?”沙啞聲音說。“要去救人嗎?或者順應你的風格,一走了之?路一條,方向兩個。”


    d旋即邁步,不帶任何情感,也因此步履優美至極。


    “你——d。”


    廢墟入口處傳來安的悲切呼喚。


    連看也不看一眼,d已步離。


    安“砰咚!”一聲在石階跪倒,開始嚶嚶啜泣。


    “你要去哪裏,d?那個方向是——”


    最後的聲音被夜風吞沒。


    滿天星鬥。


    那是否預言著明日?寒星宛若血紅色的寶石熊熊燃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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