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我最喜歡看天上的星星。


    馬提豪斯的鄉間,現在依然能看到許多垂掛在天際,彷佛就快掉下來的星星。


    我明知碰觸不到它們,但還是會從窗戶伸出手,查理便會責備我:「很危險,別這樣。」


    繁星點點的夜空,好幾次我曾想試著數出天上星星的數目,但都失敗了。雖然我估計最多隻有一千顆左右,卻怎麽數也數不完。


    最後我耍起了性子。


    「查理!星星到底有幾顆嘛!」


    查理聽到我半是耍賴的問題,笑著回答:


    「總有一天,少爺一定會曉得有幾顆的。」


    「真的嗎?變成大人就可以全部數完了嗎?」


    ——查理沒有回答我的問題,隻露出了一抹微笑。


    「早安,狄摩西少爺。」


    查理邊說邊拉開厚重的絲緞窗簾,朝陽的金色光芒灑進屋內。


    我揉揉雙眼,想張開還沉重的眼皮。


    (對了,從波斯羅回到家裏,已經過了一個月了。)


    我邊打嗬欠邊想著,總覺得有些奇怪。雖然已經回到自己的家裏,躺在柔軟的羽毛枕和亞麻床單上,卻不知為何平靜不下來。


    我撐起上半身發呆,眼前熟悉的家具和壁紙的顏色漸漸清晰起來。


    柏伊德家在馬提豪斯的這棟廣大豪宅,是過去某個顯赫的貴族極盡豪奢建成的。隻可惜之前的屋主由於投資股市失利而破產,據說現在隻能在海風強烈的夏普頓搭一個簡陋的棚子居住;而那位貴族曾用過的床,現在則是由剛起床的鐵匠家第三代繼承人使用。真可說是十年風水輪流轉啊!


    「您醒了嗎?我準備了熱的奶油咖啡。」


    查理拉完窗簾,將放在門口的推車推過來,隻見推車上添普魯米德製的瓷杯冒著熱氣。


    自從我懂事以來,父母就一直忙於工作,生活起居都是由管家查理幫我打理的,記憶中和父母見麵的次數屈指可數。對從小就住在這間位於新月都市郊區、馬提豪斯的房子裏的我來說,與父母一個月一次的會麵隻是一種義務上的「儀式」而已,自然也對家中的大小事不怎麽了解。


    我也曉得父母並不是刻意冷落我,隻是他們總是忙於社交。從前的柏伊德家族雖然不過是村裏的鐵匠,不過等到我誕生時已經是非常富裕的家族,所以我並不覺得父母每晚出入於社交界是值得大驚小怪的事。


    我是這麽認為的。


    反正查理一直都在我的身邊。


    「沒關係,我自己穿衣服就可以了。」


    我將查理準備好的襯衫穿上,並快速套上用相同布料做成的褲子和背心。這樣的穿搭組合稱為「dittos」,也就是紳士日常的服裝。


    這麽一說,我才想起出門旅行之後,我就開始自己穿衣服了。


    「您瘦了很多呢,少爺。」


    查理有些感慨——卻又帶點欣慰地說。我大概有一年沒有好好吃東西(前半年姑且不提,後半年都隻吃可以攜帶的幹糧),會變瘦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除了變瘦,我覺得自己也長高了,還覺得肌肉變得結實不少。雖然是冬天,皮膚卻像曬過太陽一般黝黑。


    真是不可思議,好像不知不覺間就變成大人了。


    「查理,以後早上什麽都不用準備了。我到餐廳再吃。」


    查理準備的咖啡我一口都沒喝,快步走向餐廳。旅行回來之後,我開始變得不愛吃甜食,畢竟一早起來就喝加了鮮奶油的咖啡實在是件很奇怪的事,在旅行途中可是連洗臉水都很難得到的說……


    腦中忽然想起了了一件事。我停下腳步,回頭問查理:


    「父親回來了嗎?」


    「是的。」


    查理完美地向我行禮,從他的身上感受不到一絲過去曾當過傭兵的氣息。


    「老爺跟夫人今天早上已經回來了。」


    父母為了要與首都的貴族深交,隻要議會一開始,便會住在首都、靠近王宮的房子裏,拚命上沙龍,很少回到馬提豪斯。他們總是把我留在郊外的房子裏,隻有在打獵的季節才回到土地廣大的鄉下——這是上流社會的基本生活型態。


    所以,雖然我已經回來半個月以上了,但今天是我返家後第一次跟父母見麵。


    「嗯,還是沒變啊。」


    一絲不安掠過了我截至當下都還很愉悅的心情。


    自從我一封信都沒留就離開家之後,大概有一年沒見到老爸了。


    (不知道他會說些什麽……)


    以前我隻要一跟老爸碰麵便會吵架吵個不停,想讓我繼承羅帝力可斯公司的老爸跟想成為魔槍手的我從來就沒辦法好好談話。當時對現實情勢完全不了解的我,無論父親說了些什麽,都隻會頂嘴以對。


    我對利用戰爭賺錢的老爸跟祖父感到不滿,無法原諒他們暗中使手段,硬是將月海王國導向舉旗開戰一途。政治家常掛在口中的正義並不是為了人道,竟然隻是為了使少數人得到財富,而讓數萬名士兵喪失性命。


    更讓我無法接受的是,率先提出建議的人竟是我的父親。


    不過現在的我曉得自己的憤怒隻不過是出於青澀不成熟的正義感。


    波斯羅的旅程使我完全成為另一個人,無論是價值觀或是身體都有了轉變。


    因為在那裏,我相信的一切已經崩落到連碎片都不剩。


    走出房間下了樓,我聽見老爸所雇的專屬小提琴家演奏的歌劇曲「鳥籠少女」由餐廳傳來。


    一大早就聽歌劇還真是優雅!以前他們常帶我到首都裏據說是「一流」的歌劇院或戲院去,但他們的重點並不在聽歌劇,而是與許多人見麵,忙著講話攀關係,並不怎麽專注在歌劇上。我完全無法理解去那種地方到底有什麽樂趣可言。


    「父親您早。」


    我走進女傭們列隊站在兩側的餐廳,看見我的父親哈米多正在翻閱桌上的報紙,對於昨天夜裏才從新月都市出發回來的人來說,這還真是早起啊。不過並沒有看見母親,我想我的母親安潔兒現在應該正在房間的浴缸裏用冷水緊縮毛孔。


    即使是和兒子睽違一年再會的日子,上流階級的人還是不會改變每天的生活型態。


    「是狄摩西嗎?」


    看樣子他麵對許久不見的兒子一點感慨也沒有。隻是盯著報紙淡淡地說:


    「回來啦?」


    「……是的。」


    「今天上議院議長裏哥德子爵會來,你也來打個招呼。」


    他簡短地對我這麽說。


    「好的。」


    我也隻是簡短地響應,並將麵包放進口中開始咀嚼。


    (明明一年不見了,就隻有這樣的反應嗎?)


    當我由斯拉法特渡過內海回到月海王國時也是,隻有總管基裏曼到港口來迎接我。即使獨生子失蹤一年,還是每天都會前往的沙龍比較重要。


    雖然如此,我並沒有鬧別扭。


    老爸需要處理的文書工作隻要延遲一天,就會影響到幾千名員工的生計,特別是現在正值月海王國參戰,使得波斯羅的戰線擴大的時間點。對老爸來說,政治情勢比起已經知曉安危的兒子來得重要也是沒辦法的事。


    (雖然說我也明白……可是這樣的話,我到底算什麽?)


    我對不滿的自己提出疑問。心裏還是有一些難以接受父母對待自己的冷淡態度的心情,代表我還是小孩吧?


    老爸一邊看著攤開的報紙,一邊問著:


    「狄摩西,有好好讀書嗎?」


    「有的。」


    「已經會跳舞了嗎?」


    「……會一點了。」


    我急忙吞下口裏的食物。


    從波斯羅回來之後,老爸選的家庭教師每天都會來家裏,進行社交必備的正確發音、舞蹈、經營學、海洋學等各式各樣的課程,感覺像是過去我為了成為魔槍手而逃避的課程,現在全部一次出來向我討債。此外,從下午茶時間開始,查理還會親自教我辨識葡萄酒的種類、講解現在的上流階級有哪些,以及各家族之間的關係。教我這些家庭教師沒教的事,簡直像是在對我說,為了跟老爸在相同的世界活下去,我一定要具備這些知識不可。


    「是嗎?如果你開始進出社交界,應該會跟同年紀的女士跳舞。要反複練習到不會讓對方感到失禮為止。」


    而我的回答都是一樣的。


    「我會妥善處理。」


    要繼承以軍需產業發達至今的羅帝力可斯公司的第三代,在開始經營之前,就得先在社交界露臉。


    「明天秘書傑拉爾哈普金斯會過來,你這兩個月就好好地跟他學經營吧。」


    「這我也會妥善處理。」


    「嗯。」


    真是平順得令人作惡的對話。是從多久以前開始就再也沒跟老爸產生爭執的呢?


    「我吃完了,謝謝。」


    我向侍者道謝後便想盡快離席,總覺得沒辦法繼續忍受這種被漠視的感覺。


    此時,老爸突然出聲對我說:


    「狄摩西,你已經放棄當魔槍手了嗎?」


    我嚇了一跳並回過頭。


    「咦?」


    「以前你好像有說過想當魔槍手吧?」


    並不是久到要用「以前」這兩個字來形容的事,然而很奇妙的是,將夢想寄托在波斯羅……不,該說是寄托在薛德立身上,似乎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是的,我放棄了。」


    我的回答自然到連我自己都嚇了一跳。


    說完,有種很深的感慨由我心底深處浮現。


    是啊。


    ——我已經放棄夢想了。


    「是嗎?」


    老爸「啪」的一聲放下報紙,說出一句令我意想不到的話。


    「那一定很不好受吧?」


    「什麽?」


    我覺得自己一定是聽錯了,不由得出口反問。畢竟我完全沒想到會從老爸的嘴裏聽到「你一定很不好受吧?」通種安慰的話。


    「那個……」


    「我跟你差不多大的時候,也放棄了自己的夢想。因為你爺爺的關係,所以我不得不放棄。雖然說既然已經放棄了就不要後悔,不過即使我現在已經獲得了很多東西,但是隻要一想起那時候的事,嘴裏就好像還殘留著苦味。你也是這樣吧?」


    聽見這番話之後,我更加訝異,吃驚地看著老爸。我想我已經很久沒有這樣認真看著老爸的臉了!


    老爸看了我一眼之後,有點難為情似地用報紙遮住臉。


    那天晚上,我抬頭看著久違的天空。


    自從被叫到父母身邊以後,就很少看見星星。父母所居住的新月都市是大城市,天空到處彌漫著燃燒石炭所產生的煤煙,總是灰蒙蒙的。


    當我搬遷到大城市之後,便忘了自己曾經很喜歡星星,說不定連天空中有星星的這件事也都忘了。


    「我記得以前星星好像更多。」


    我注意到查理看見我打開窗戶朝著天空伸出手時,並沒有生氣。


    「什麽嘛,你已經不罵我啦?」


    聽見我的話,查理很懷念似地微微一笑,臉上出現皺紋。


    「以前我常數星星,可是每次都是數到一半就放棄了。然後你就會說,總有一天我一定會曉得天上有幾顆星星。」


    我望向天空,從沒見過的星座懸掛在天上,彷佛像是南方天空下,被風吹跑的衣服一般。


    「隻要是人就一定會有夢想,對吧?」


    查理依然什麽話都沒說。我繼續自言自語般地說:


    「真沒想到老爸年輕的時候也曾有夢想。」


    「現在應該可以告訴你了,哈米多老爺年輕的時候,也曾非常頑固地違抗老太爺呢!老太爺以前常常抱怨這些事。」


    「真不敢相信!我還以為老爸從小到大都隻對賺錢有興趣。」


    我嘟囔著。


    人的數目有多少,夢想的數目就有多少。夢想的數目有多少,星星的數目就有多少。


    所以,無法數盡。


    我將手放在窗框上,並把身體盡量向前伸,隻見真的有很多星星!這十年之間,雖然地麵上的東西消失了很多,天上的星星卻完全沒有改變。


    「說到這個,查理……」


    「是。」


    「老爸的夢想到底是什麽啊?」


    看到比平常認真許多的我,查理不禁莞爾一笑。


    「是演員。」


    「啊?」


    我不禁失笑。查理不自然地清清喉嚨,為了守住主人的名譽趕緊補充。


    「他為了要成為戲院的主角,曾經逃出學校的宿舍,在劇團工作了半年左右……當然,後來老太爺為了善後做了不少事。」


    這件事我還是第一次聽到。那個隻想擠進上流社會的老爸竟然也有這樣的過去?從他現在的樣子,實在無法想象他過去也有那麽叛逆的時候。


    「不過,老爸是怎麽放棄的呢?像我到現在都還無法完全死心。」


    「您應該曉得老爺常到歌劇院或戲院吧。」


    「啊……原來是這樣子的啊。」


    我釋懷了。


    老爸那副撲克臉之下,原來是很享受戲劇表演的呀!光是想到這畫麵,我的嘴角就不由得上揚了起來。


    查理關上窗,並催促我該上床睡覺。明明此時已是深夜時分,窗戶底下卻透出亮光。


    「雖然隻有星星,卻很亮呢。」


    我這樣說著。查理一邊在我身上蓋上被單,一邊回答:


    「狄摩西少爺,夜晚並不會變成完全的暗夜。無論是怎樣的夜晚,都會有星光。人的道路也是一樣。所以才能繼續向前走。」


    「嗯。」


    「接下來就是夢的時間了,睡吧。」


    我闔上眼,過去一年發生的事一一在腦海浮現。第一次睡在稻草上的日子、旅館端出的鹹醃肉酸到即使捏著鼻子也吃不下去的事,以及滿懷感激地撿起我丟掉的麵包吃下的少女……


    還有……薛德立。


    (那家夥,現在不知道過得怎麽樣了?應該沒弄壞「斯可爾尼克」吧?)


    總有一天還會再見麵的!我有這種預感。對了,那是我的槍,不幫它保養不行。我是羅帝力可斯公司第三代的繼承人,得比任何人都還了解自己公司生產的商品才可以。


    (反正一定會進公司,比起做大炮的部門,還是製造魔法槍來得好。)


    雖然我放棄了成為魔槍手的夢想,但懷有別的夢想或許也無妨;人就算放棄了一個夢想,還是可以馬上擁有另一個夢想的。所以星星的數量才不會減少,夜晚才會如此明亮。


    「呼……」


    迷迷糊糊、半睡半醒之間,夢的時間似乎已經到來。我縮進被窩中。


    ——同時思索著為什麽自己明知數不盡,卻還是有著想數星星的念頭。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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