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的事,不到明天不會知道!


    這是一向居無定所的你的口頭禪。


    趁著你心情很好的時候,我盡可能裝作若無其事地問你:


    「你今天也愛我嗎?」


    傷痕累累的破舊山羊皮袋裏,裝著用了十年以上的折迭刀和放大鏡,還有散發出甘甜氣息、由馬基公司所生產的鴉片煙。


    你身上帶著的東西就隻有這些。自從和你一起生活之後,你的行李從來就沒有增加過。可惜我不能成為你的行李之一,因為我裝不進你的袋子裏。


    所以,我隻好在你的身後,落後你三步地走著。


    「你明天也會愛我嗎?」


    你停下腳步轉身,嘴裏叼著的煙彷佛就要掉下來似的。


    「笨~~蛋~~」


    ——你臉上露出了孩子般的笑容,就像上次買花送給我時的笑容一樣。


    「等等,那邊的小姐,請等一下。」


    剛好是聖克蘭耶爾教會的鍾聲響起的時間。愛珥文處理完修道院所交代的事,走在黃昏早早降臨的觀星山丘市的小巷中,卻突然被唐突的聲音叫住了。


    「是在叫我嗎?」


    叫住她的是一位在巷弄的交叉路口旁、建築物的騎樓下做生意的老婆婆。看她的樣子,應該不是常見的拾荒者吧。隻見老婆婆的背後用布包著——與厚重的字典差不多大小的東西,同時盤腿坐著,手邊點著香。


    (是算命師。)


    愛珥文睜大雙眼。在觀星山丘市暫時停留的她,正在替某個門卡那林的修道院出門采購。


    『由於首都的僧兵隊突然大駕光臨,愛珥文修女,不好意思,能請你幫我們到街上買點東西嗎?』


    因為修道院長的要求,愛珥文隻好拿著便條紙在不熟悉的街道上采買東西。


    「沒錯,是在叫你。你相信占卜嗎?」


    香爐冒出的煙嫋嫋上升,牙齒全掉光的老婆婆,露出牙齦笑了起來。


    「那個……不、我不相信。」愛珥文搖了搖頭。


    從古至今,人們將太陽與月亮當作信仰中心崇拜,並以星體的軌道或大小來占卜事物。隨著文明的演進,即使人們選出某些人作為神的代理者,這樣的占星術依然有許多人深信著。


    然而,以「守護者」門卡那林作為神的代理者的門卡那林教團,是禁止相信占星術的。


    「那個、我在趕時間……」


    雖然那些看來用了很久的法術器具勾起了愛珥文的興趣,但她還是打算離開。再說,她也不曉得老婆婆是不是真的占卜師。像這樣的大街上,有很多桌上擺了一堆占卜器具騙吃騙喝的江湖術士。


    「不用這麽害怕沒關係,我並不想拿修女你的錢。」


    老婆婆說著,並將手指緩緩伸入眼前的煙霧中。


    (不收我的錢?真的嗎?)


    這話還真不像這種坐在路上做生意的老婆婆會說的話。


    (反正是找不到工作的老人,她一定隻是隨便說說而已!)


    ——愛珥文這麽想著,還是決定離開。但在下一瞬間,她忽然像是被箭射中似地站住了。


    「嘿嘿,你啊,先別管外表如何,年紀倒是有一點了呢。」


    這句突如其來的話,令愛珥文渾身戰栗。


    (什麽……)


    「而且,你似乎彷徨了很久。我沒看到你的父母或是親戚,你是孤零零的一個人吧?」


    ——孤零零的一個人!


    這句話比任何一把刀或利器都還銳利,剜著愛珥文的心。


    (說什麽孤零零的一個人?我明明還有薛德立……)


    然而愛珥文曉得老婆婆的話意有所指。


    最近,她敏銳地察覺到薛德立和安普洛希雅突然要好了起來。雖然並沒有發生什麽特別的事——他們還是常常拌嘴、吵架,但離開裏姆薩之後,兩人說話的語氣及態度的細微變化,一直在一旁觀察的愛珥文都看得非常清楚。


    薛德立還是一樣地重視愛珥文。他說過要保護她、說她是他重要的家人。


    但他變了。最明顯的是他不再依賴她、不再向她撒嬌、開始會拒絕她,一副什麽事都能自己動手做的態度,而且……他開始有了自己的秘密。


    雖然可以解釋成是因為他漸漸長大了,但愛珥文直覺薛德立的這些改變和安普洛希雅有關。


    (為什麽突然變了呢?之前他還一直都是我的薛德立啊!)


    她提著著桶子呆立在原地。老婆婆耐人尋味的話,成功絆住愛珥文的雙腳。


    感覺到愛珥文的躊躇,老婆婆繼續說:


    「不過,不用擔心,你的願望全部都會實現。」


    「咦?」


    老婆婆將紅色的果實放入手中的研缽內,並用杵開始研磨起來。


    「沒關係的,你的願望會實現,你會得到想要的東西。」


    「真、真的嗎?」


    「你擁有婆婆我看過的女人中最強的光芒,既漆黑又非常熱情。」


    老婆婆從研缽內捏起一撮已經完全變成粉末的物體,丟入香爐中。香爐在瞬間發出紅色的火焰,燃燒之後,空氣中出現一股奇異的香氣。


    「現在可能會有些辛苦,再等一會吧,好運會接二連三到來的。你想要的東西不會舍棄你,總有一天會選擇你的。針對你的惡魔將會離去。」


    不可思議,老婆婆的話完全消除了愛珥文心中的苦澀感。


    (願望會實現……)


    愛珥文從拿來當錢包用的小布包裏取出銀幣放在老婆婆麵前,然而老婆婆卻伸手阻止她。


    「不用了,這是我奉獻的方式之一。我這把年紀,擔心的事隻剩下要怎麽前往另一個世界而已,對神職者進行奉獻,也許天使就會來迎接我。」


    「奉獻?」


    「這樣的話,很久以前就到『那邊』去的另一半,或許會來接我也說不定。」


    老婆婆發出打嗝似的笑聲。


    「我也是為了這個才幫你占卜的,也許這樣做能夠抵銷一點債,而且心情也會變好。聽懂的話,就把銀幣收起來吧。」


    愛珥文看著老婆婆彷佛隨時就會倒下的身軀。


    總覺得有些無助。無論是出生的地方、愛上的對象、甚至是命運,人類都無法隨自己的意誌決定。


    然而,麵對這樣無依無靠的老婆婆,愛珥文能夠確定一件事。


    那就是——死亡。


    「讓神的恩惠賜福給您。」


    「在另一個世界吧。」


    愛珥文行了門卡那林式的禮拜之後離開。綿延於城鎮中,名為「如絲綢流去」的河流河畔傳來歌聲,戴著格紋貝雷帽的中年手風琴手熟練地拉著胸前的手風琴,唱著「人世無法隨心所欲……」


    *


    像「觀星山丘」這樣的地名,其實並不罕見。遠在占星術更受重視的古代,人們就常在這一類的丘陵地建築神殿,紀錄星辰的運行並進行祈禱。


    而前往神殿參拜的人們便會在山麓建起街道。平等都市聯邦國的觀星山丘市,便是經由這樣而發展起來的市街之一。


    在不遠處、稍微有點高的山丘上仍留有古代神殿的遺跡。雖然已經沒有人會前往參拜了,卻還是有不少以神殿遺跡為目的地來此拜訪的人。


    ——這些來拜訪的人是魔槍手。


    「唉呀,辛苦了,愛珥文修女。」


    到,不曉得是不是驛馬車越過雙子山頂時出了什麽事。」


    瑪蕾特將手放在臉頰上,歎了口氣。


    「弟兄們」是不上前線而在後方支持的門卡那林修女們,對於遵循教義在前線守護自己的僧兵們表達敬意的稱呼。


    往觀星山丘市的路上並沒有鋪設鐵路,因此要前來的話,隻能先到離此地最近的波耶姆車站,再搭乘運送郵件和人員的驛馬車過來。門卡那林的僧兵們會遲到,應該是因為驛馬車延誤了。


    驛馬車本來就很難在狹小的道路上通行,行駛受到阻礙是常發生的事。


    「雖說如此,愛珥文修女,沒辦法讓你借宿還請你幫忙,真是不好意思。」


    瑪蕾特一邊接過愛珥文買回來的東西一邊說。


    「聽說來的人很多,好像是要來這邊進行觀星儀式。因為太緊急了,我們連準備接待的時間都沒有。而且雖然隻是觀星儀式,但聽說有個位階很高的大人物會一起過來,總不能讓這樣的大人物住在街上便宜的旅館,你說是不是?」


    「沒關係的,讓僧兵弟兄們優先住宿是理所當然的事。」


    「沒錯沒錯,你的弟弟也是魔槍手吧?」


    愛珥文點了點頭。瑪蕾特露出溫和的微笑。


    「既然是魔槍手,那就是優秀的僧兵候補生了,真好。啊,所以你才會到這個神殿都市來……」


    「是的,他到每個遺跡臨摹原型。發掘強力的古代語是補強自己的魔法式最好的方法。」


    愛珥文的弟弟薛德立,以及一起旅行的安普洛希雅,兩人的職業都是使用槍射擊魔法的魔槍手。他們為了在子彈中填入更強的魔法,天天都在尋找充斥著大量魔法元素的地點,還有殘留古代語的遺跡。也是因為薛德立說想收集「原型」,三個人才會特地來到交通並不發達的觀星山丘神殿。


    不過,他們還有另一個目的。


    半個月前,薛德立他們在裏姆薩被卷入反斯拉法特恐怖組織「沙漠商隊」所掀起的暴動,為了對抗恐怖分子守護街道,手邊的子彈幾乎都用光了。


    不管能發射的魔法有多強,沒有子彈便無用武之地。


    正在追捕曉得「銃姬」秘密的「奇美拉的奧利凡特」的他們,目的地是大陸北部的雷尼斯敦。有情報指出奧利凡特搭乘火車往北部逃亡。


    如果運氣好而得以追上他、再一次跟他進行決鬥的話,那就必須要先補充強力子彈才有贏過他的機會。所以他們才會盡可能地繞到遺跡多的地方,希望能多補充一些子彈。


    「從古代開始,觀星山丘這裏的遺跡就有很多魔槍手會來,這個城市也有一半是靠他們發達起來的。不過街上有很多人在賣假的原型,要小心。」


    「這樣啊?」


    瑪蕾特有點困擾似地歪著頭說:


    「是啊,跟以槍或子彈聞名的裏姆薩不同,觀星山丘這邊販賣的大多是山丘上的古物。然而有些不肖商店賣的並不是自山丘出土的古老原型,而是贗品。不僅如此,也有很多人會盜挖遺跡。」


    「盜挖……?」


    愛珥文像鸚鵡一樣地重複瑪蕾特的話。


    「對,是被稱為『原型獵人』的壞蛋們!他們擅自進入遺跡,不但把裏麵搞得一團糟,還會偷走貴重的原型。其中有一些人還是專門破壞世界遺跡、惡名昭彰的獵人。雖然聖教廳派出特務警察追捕他們,不過聽說很難抓到。」


    說不定,弟兄們會來這裏,也和這些案件有關。瑪蕾特自言自語地說著。


    (聖教廳的警察在追捕獵人?這樣的話,現在正好到山丘上神殿遺跡的薛德立不就……)


    聽到瑪蕾特的這番話,愛珥文突然擔心起薛德立。不知薛德立是否平安無事?這麽說起來,平常隻要太陽下山他就會回來,但今天卻直到現在都還沒見到他。


    「不好意思,我想去看看情況!」


    「喂,等一下!愛珥文修女!」


    愛珥文將瑪蕾特的叫喚聲拋在腦後,奪門奔出修道院。


    *


    當觀星山丘市在大陸還被稱為「太陽帝國」時,曾經是十分繁榮的宗教都市。


    雖然現在的它隻不過是一個有著神殿遺跡和斷垣殘壁的城市,但當時有許多神學生以及想要接近太陽的激進朝拜者前來,使得街上很繁榮。在尚未發明天體望遠鏡這類觀測儀器的兩千多年以前,就已經找出九個月亮的運行軌道,也知道這個星球的直徑,足以顯示當時的天文學和數學應較想象中來得發達。


    「你看!薛德立,那邊那個浮雕好像是代表太陽!」


    似乎忘記自己剛剛才在斜坡上差點喘不過氣的這件事,安普洛希雅十分開心地大叫。


    「好厲害!連太陽王的臉都保存得很完整!從古時候開始,魔法學者就一直在爭論太陽到底是火屬性還是光屬性……不過這個浮雕很強調『太陽的尾巴』,也就是說,古代人認為太陽應該是火屬性。薛德立,你覺得呢?」


    「你精神真好啊,安……」


    和精力充沛的安普洛希雅比較起來,薛德立的動作顯得非常緩慢。


    過去將太陽當作火神崇拜的古代人,以太陽作為標準,同樣十分重視月亮與行星們,因此像這樣的神殿遺跡通常都位於能夠清楚看見星星的山頂或山丘上。


    也因此,薛德立為了登上神殿已經累得氣喘籲籲了。


    「真是的,這樣就筋疲力盡,哪能當魔槍手啊!」


    安普洛希雅手扠著腰,瞪著他。


    「年輕人的體力怎麽這麽差!」


    「因為你的東西很重,都是我在搬耶!」


    「唉呀,這樣啊。」


    安普洛希雅伸伸舌頭,轉過頭。薛德立一副莫可奈何的樣子,「咚」的一聲,放下皮製的袋子。


    袋子裏裝著調查遺跡用的工具,像是刷去塵埃用的毛刷、閱讀細小原型用的放大鏡,以及魔法羅盤等等。


    「啊,這是伊吉錫恩吧!」薛德中看著安所指向的崩裂的浮雕說。


    「伊吉錫恩?是曉帝國的神?」


    「是啊。曉帝國主張自己是太陽帝國的正統繼承者,即使隨著時代推移,依然沒有改變信仰。


    但是由於月海帝國害怕世界變成焦土,所以他們則是把沒有火焰的月亮和孕育出新大陸的海洋當成神明信奉……」


    「這樣啊。不愧是門卡那林的僧兵候補生,懂的還真多。」


    安普洛希雅摸著有蓮花瓣形狀的大理石柱。


    「但是,門卡那林教的神明——門卡那林隻是一般的人類吧?神是能夠出了問題就一直換人的嗎?」


    「這……你這麽說也沒錯。」


    「而且,像這樣一直挖掘太陽帝國的遺跡,不就代表古代有很多擁有強大力量的東西?所以,應該是古代人的想法比較正確吧。」


    安普洛希雅的祖國「鐵壁之國」被門卡那林和斯拉法特消滅,因此她對門卡那林教的一切都抱持否定態度。對身為門卡那林僧兵候補生的薛德立來說,她批評門卡那林的話常常很銳利,有時還會刺傷他。


    「雖然我沒辦法說得很清楚,不過我覺得並不是強大的東西就正確。」


    薛德立遲疑地開口。


    「像火,如果太多的話就會奪去人命,是恐怖的東西;但如果沒有火,我們也無法生存。和火一樣,我認為人們可以產生欲望、追求想要的東西,但是欲望不能太多,也不能完全沒有。」


    「比如說?」


    「比如說,嗯……對了,像錢之類的。」


    「呃,愛情……之類的……」


    不知怎地,最近跟安談到這類的話題都會有點害羞。


    「既然這樣,為什麽人類還會這麽積極地追求金錢和愛情呢?如果連我們小孩都懂得凡事奢求過多會被反噬的道理,那大家應該早就知道了。」


    所以,人類真是一點進步都沒有呢!安普洛希雅歎了一口氣。


    「像這樣在古老的遺跡或寺院刷去塵埃的時候,我常常會想,為什麽我們要這麽執著於古代的東西呢?我們所做的事,不過是重複古人的行為罷了,並沒有創造出新東西。」


    她又深深歎了一口氣。去掉塵埃之後,浮雕上的文字清楚地浮現出來。


    「這樣子好嗎?簡直就像不看未來的隱士。我們是不是被眼前的方便所迷惑了呢?每次一想到說不定自己其實犯了很大的錯誤,就會因此感到不安……」


    「安,你擔心的事很奇怪呢。」


    薛德立一麵用放大鏡仔細看著牆上刻著的原型,一麵說:


    「到剛才為止,你不是還因為找到這麽大的遺跡,一定可以發現沒看過的古代語而覺得很開心嗎?」


    「是這樣沒錯……可是這是兩回事。不收集古代語做出更強的魔法式,我們就沒辦法追上銃姬了。」


    「所以,我也是這樣想。」


    「……什麽意思啊?」


    安普洛希雅再度雙手扠著腰看向薛德立,一副「讓我聽聽你的高見」的態度。


    「我是說,我也曉得這樣下去不行,但是了解跟能辦到並不一樣。這跟『與其留著不知道什麽時候有機會穿的華麗衣服,不如拿來換成明天可以吃的麵包』的道理是一樣的。」


    薛德立一邊想著「她又要變臉了」,一邊聳了聳肩。最近像這樣沒什麽大不了的對話,總是會莫名其妙變成狂風暴雨般的爭論,最後就吵起來了。


    不出所料,安普洛希雅果然出言反駁。


    「這樣太奇怪了!如果大家都不在意明天的事,那不就永遠不會進步了?」


    「所以說,這是理想。這樣的事對心有餘力的人來說是理想,但對沒有餘力的人來說,就隻是重擔而已。」


    安普洛希雅將視線自浮雕移開,用恐怖的表情瞪著薛德立。


    「我不認為是重擔。」


    被她的表情震懾住,薛德立不由得後退一步。


    「我是自己選擇要成為魔槍手的,我喜歡這樣的事。」


    「這、這樣、不是很好嗎?」


    「什麽嘛!薛德立,你是想說我不適合當魔槍手?」


    啊啊,果然會變成這樣!薛德立忍不住想抱頭大叫。即使是談論無關魔法的話題(即使隻是談論天氣!),跟安的對話最後總是會以吵架作為收場。


    (她果然很討厭我……)


    薛德立努力用平穩的音調開口,試圖改變話題。


    「沒有這回事。安,你很強,你的風魔法不也用得比我好嗎?」


    「可是上次被奇怪的家夥襲擊,你卻自己一直開槍,完全不讓我參戰。」


    「那、那是……」


    薛德立反射性地回嘴。完全忘了剛才是想假裝鎮定的。


    「那是因為我覺得我一個人就夠了,沒必要讓你出麵。」


    「騙人!你一定是覺得自己比較強,所以才特地在我麵前使出不必用在不重要的家夥身上的『流星』!」


    「唔……」


    薛德立不由得漲紅了臉,閉上嘴。並不是因為被安普洛希雅說中,而是因為他想起自己為了在安普洛希雅麵前耍帥而隨便開槍的蠢樣。


    安普洛希雅看見他不說話的樣子,更加誤解他了。


    「你看吧,果然被我說中了!」


    「不是啦!那時候是因為、很危險……」


    「根本一點也不危險,我跟你一樣能夠作戰!總有一天,我要成為一流的傭兵,上戰場給你看!」


    「什、什麽?不行啦!」


    因為太過吃驚,薛德立不禁脫口說出安普洛希雅非常忌諱的一句話。


    「因為,安是女孩子啊!」


    (完了!)


    ……薛德立伸出雙手摀住嘴,但為時已晚。那句話就像打嗝般從口中衝出,無法靠意誌力停止它。


    安普洛希雅的表情變得猶如憤怒的雷神一般。


    薛德立閉上眼。如果要說眼前的安便是雷神的話,那麽她接下來會使出的招式隻有一招,那就是——怒吼。


    「不準小看我!」


    真是糟糕……薛德立真想咬掉自己的舌頭。再怎麽激動,他都不應該說出安普洛希雅最討厭聽到的一句話。


    「我可是比你還強很多的!什麽嘛,你隻不過是血統比較純正一點而已!魔法最重要的是魔法式,就算魔力再強,沒有強力的魔法語就沒意義了!」


    她決定跟薛德立保持距離。伸長脖子,安普洛希雅開始讀起浮雕上的字。


    「我一定要找到比你厲害的古代語給你看!就算找到了也不告訴你。哼!」


    薛德立接到特大號的「哼」,露出比剛才更加疲累的表情,失望得垂頭喪氣。


    安普洛希雅的脾氣本來就火爆,尤其隻要提及她是女孩子的事,更是比什麽都容易觸怒她。


    (自從離開裏姆薩,她就對我很冷淡,是我想太多嗎?)


    他戰戰兢兢地偷看安普洛希雅,兩人的視線剛好對上。


    (哇……!)


    薛德立馬上轉身。


    (就是現在!要講話就隻能趁現在……可……是……)


    就在他煩惱著要如何回應時,安普洛希雅突然轉向側麵。


    (唉~~)


    薛德立十分灰心。正當他心想著接下來到晚餐時刻,安大概都不會和自己說話了的時候,無意間卻看見有人出現在安普洛希雅的身後。


    「是誰?」


    薛德立慌忙拔出腰間的魔法槍,推開安普洛希雅的肩膀衝上前。


    「什、什麽?」


    「有人在那邊!你看,那邊柱子的陰影!」


    薛德立思考著彈匣裏剩餘子彈的種類,並將槍口指向陰影處。


    「是誰!快點出來。」


    然而對方的聲音卻出乎薛德立意料之外。


    「好可怕、好可怕,就算你不拿出那種東西,我也會出來啊。」


    頂著一頭像麥穗被火烤過似的頭發的人忽然冒了出來。


    躲著的人實際上有兩個人!其中一個是看起來瘦弱得像牛蒡一樣,身高很高的成年男子;另一人則是戴著眼鏡、以發帶將長發束起的女性。也許是和臉型不合吧,她的眼鏡似乎隨時都會滑落。


    「你們是誰?」


    「哈哈,好吧,就報上我的名號!我們是雖然不能見光,但還是會走到向陽處,即使因此而受傷也不會學乖的——」


    男子「唰」的一聲,帥氣地伸手指向太陽……呃,不巧的是,當天正好是陰天。


    「——人稱飄浪獵人雙人組的巴茲和賓妮是也!」


    在聽見突然現身的雙人組激昂的自我介紹後,薛德立也呆呆地報上自己的名字。


    「很、很高興見到你們,我叫薛德立。」


    「笨蛋,你幹嘛自我介紹啦!」


    背後傳來安普洛希雅尖銳的吐嘈聲。


    「好好好!你們是來遺跡找浮雕的吧?也就是說,你們是魔槍手。」


    被人用手指指著鼻尖,薛德立一時語塞。


    站在巴茲身旁戴著眼鏡的賓妮翻了翻白眼,打開厚厚的書道:


    「薛德立,c開頭的姓名,本日運勢是『因小事一言不合而惹重


    要的人生氣,需小心發言。不幸色彩是溝鼠色』。」


    「溝鼠色……那是什麽顏色?」


    「向著百日之後的方位跳波波舞,也許就能長頭發。」


    巴茲用憐憫的表情盯著薛德立,緩緩豎起大拇指。


    「什麽意思?」薛德立叫著。


    (搞什麽,這該不會是傳說中的強迫推銷吧?)


    薛德立有點受不了這兩人過於激昂的情緒。隻見巴茲和賓妮「啪」的一聲,將巨大的圖鑒攤開在他眼前。


    「來來來,各位看官,靠近點仔細看!」


    「這就是讓你即使待在家裏也能了解全世界遺跡的神奇工具!名字就叫『環遊世界遺跡全集,原型在哪裏』~~」


    薛德立跟安普洛希雅幾乎同時感到反胃。


    「還原型在哪裏咧……」


    所謂的「原型」,指的是僅僅隻需要一個,便能成為魔法核心的強力古代語,或是指刻有整段前後文的浮雕。


    比如說著名的原型「百雷」,它是距今剛好一百年前在月海王國的「愛裏可遺跡」出土的。隻要能了解古代語的拚法,無論是誰都能使用它,於是「百雷」在現代已成為被廣泛使用的魔法之一。


    然而,出土的浮雕本體有它的價值存在。若單從「百雷」這個單字本身來看,並無法看出它代表什麽含意。


    關於這個魔法最基礎的型態,據說是三十年前,魔槍手梅沙敏巴爾奇拿到浮雕的本體後,才曉得「百雷」在古代是用來形容流星群。


    即使薛德立和安普洛希雅毫無反應,二人組依舊一搭一唱地說下去。


    「喔!真是太神奇了!那麽讓我們聽聽觀星山丘遺跡的巴茲先生說說他的使用經驗。巴茲先生——」


    「觀星山丘遺跡不就是這裏嗎?」


    「是~~賓妮,你叫我嗎?我就是觀星山丘遺跡的巴茲是~~也。」


    完全不理會安普洛希雅的吐嘈,他們氣勢滿滿地繼續說著。


    「大家好,這個啊,是我覺得非常有自信推薦的道具!隻要有這個『原型在哪裏』,即使在家裏,全世界的遺跡所刻著的原型或是浮雕全都能一覽無遺!」


    巴茲做出如吉坦利安大道上的三流演員一般的動作,萬般懊悔似地仰天大叫。


    「啊,為什麽我沒有早一點知道呢?我竟然為了去看遺跡而打工存旅費,簡直就像白癡啊!」


    接著他開始用腹語術表演了起來。


    「假如留下那些錢,就能跟女友一起去看電影,度過火熱的夜晚了。」


    「咻——咻——」


    「也可以買新的敞篷馬車,約她到現在最夯的景點——福蘭努利路去兜風。」


    「哇喔!」


    「隻要有了它,像歌劇主角一樣超受歡迎的人生,就會在前方等著你!」


    「耶咿!」


    「……」


    站在薛德立身旁的安普洛希雅,已經連批評反駁的力氣都沒有,愁眉苦臉地按著額頭。


    「……簡單來說,也就是不用特地到遺跡去,所有遺跡的浮雕跟原型都已經紀錄在這裏麵囉?」


    「說得沒~~錯!」


    兩人同時雙手扠腰,後仰到幾乎要跌倒的程度。


    「簡單來說,這就是我們到全世界詳細紀錄下來的遺跡數據!」


    「簡單來說,我們就是賣原型的!」


    「麻煩一開始就『簡單說』好嗎?」


    原本對於對方究竟要賣些什麽感到戰戰兢兢的薛德立,對於直接攤在眼前的商品倒是安心了不少。


    雖然曾有跟街上的原型店家做過買賣的經驗,但這樣的叫賣方式,他還是第一次遇到。之前就曾聽說流動的原型商會有比較強力的原型,遇見他們並不是壞事,而且很多賣原型的店家也是跟巴茲這種流動的原型「發掘者」進貨。直接跟流動的原型商購買會比較便宜,種類也比較豐富。


    隻不過通常隻有熟客才會知道流動的原型商在哪裏,所以很難與他們接觸。


    「這是從新月都市附近的舊王宮遺跡裏發掘出來的浮雕,而這個則是曉帝國『日不落都市』地下神殿裏的東西。」


    「咦,你們連曉帝國都去過了?」


    兩人的身子更加向後仰了。


    「嗯哼。」


    「現在市麵上流通的帝國原型,幾乎都是我們發現的。」


    「真是厲害!曉帝國遺跡的東西非常少見。」


    薛德立欽佩地說。賓妮立刻翻著本子繞到薛德立身旁。


    「怎麽樣,客人,在這裏相會也算是有緣,現在買正便宜喔。」


    「咦?」


    發現薛德立是可以推銷的,兩人便開始夾著他你一言我一語。


    「我們也有準備客人你想要的屬性的原型。當然囉,如果買『原型在哪裏』的話,還會附上完整的遺跡素描圖,一起購買非常劃算。」


    「如果要分開買的話,我們的手上現在有兩個水屬性的原型,隻有我們有賣而已!這可是我們自己發掘出來的。世界上沒人曉得呢。」


    他們在薛德立身邊激動地揮舞雙手,安靜不下來。


    「買三個原型可以打九折——」


    「現在買還送巴茲&賓妮特製、罕為人知的實用遺跡地圖喔!」


    「也就是說,現在買實在是超劃算的!」


    「嗯……」


    有點想要實用的遺跡地圖呢!薛德立考慮著。


    一直沉默不語的安普洛希雅突然用冷冰冰的語調開口了。


    「喂,我從剛剛開始就很在意……」


    薛德立察覺到情況有些不妙了。當安這樣講話的時候,通常代表她有什麽不滿。


    「你們兩個是叫巴茲跟賓妮對吧?我聽說有一對原型獵人,不會去公開的遺跡找原型,專門潛入門卡那林教管理的最高機密遺跡中搗亂。」


    巴茲跟賓妮突然安靜了下來。


    「他們的手段很惡劣,不是臨摹機密遺跡中珍貴的原型,而是將它整個偷走。因為他們兩人的緣故,有很多遺跡都變得像被蟲咬過似地七零八落!而且,他們為了哄抬偷走的原型的價格,逃走時還會順便把遺跡炸毀。所以他們成為聖教廳警察追捕的一級逃犯。」


    安普洛希雅看著兩人的眼神逐漸變得嚴厲。


    「就是你們兩個人吧?」


    巴茲諂媚的笑容彷佛又裹上了一層蜂蜜巧克力糖衣。


    「怎、怎麽可能!我們可是正直誠實、長年受到顧客愛護的原型老店。」


    「對、對啊!即使是隻有一麵之緣的客人,我們也一生都不會忘記。我們有各式原型,無論客人的生活型態變成什麽樣子,從繈褓中到往生為止都會——」


    「什麽老店啊?你們怎麽看都隻有二十幾歲吧?」


    安普洛希雅冷淡的問話讓兩人笑得更加僵硬。


    「唉喲,誰來賣不都可以嗎?反正,我們賣的是好的原型!再說,我們隻是收集行家們私底下流出的原型來賣而已呀!」


    「對對對,你又不是門卡那林的鐵錘官!」


    安普洛希雅感覺對方似乎有點惱羞成怒了,便將目光移向薛德立。


    「如何?看到壞人,你有義務通報吧?畢竟你是門卡那林的僧兵候補生。」


    「門卡那林的僧兵候補生?」巴茲與賓妮跳了起來。


    「這、這、這、我們先告辭了~~!」


    往生都會跟著我嗎?」


    「這就叫財散緣份盡吧!」


    「是喔——」


    兩人一起朝著安普洛希雅揮手。即使逃跑也不忘記表演,如此敬業的態度實在值得敬佩。


    「各位再會啦~~請多保重~~咱們來世再相逢~~」


    「咦,等一下!剛剛的原型……」


    薛德立慌忙想留住兩人。


    「我想要買剛剛的原型!我並不想把你們抓起來……」


    薛德立並不想對他們做什麽,隻是單純地對他們擁有的原型感興趣。


    然而巴茲與賓妮可不這麽想,他們誤以為薛德立追上來是想逮捕自己,便停下腳步,朝薛德立發射魔法槍。


    「哇啊啊啊啊啊!別追過來!」


    「秘技,土魔法『肥料』!」


    〈咦、魔法?〉


    大吃一驚的薛德立來不及放出防禦魔法。「肥料」似乎隻是很單純的魔法式,瞬間就詠唱完畢。而魔法的內容就出現在薛德立和安普洛希雅的腳下。


    「哇啊啊啊啊啊——!」


    薛德立與安普洛希雅發現自己的腳下變成一片泥濘,一瞬間失去立足點使得兩人的身體浮起——接著便迅速往下墜。


    「啪噠」一聲,咖啡色的飛沫發出惡心的聲音濺到了他們臉上。


    薛德立一陣茫然,完全沒想到自己竟然會掉進魔法做成的泥池裏。


    「……」


    因為太過震驚,當下的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而不消幾秒鍾,巴茲和賓妮就跑得隻剩下豆子那麽大的背影。


    要追也追不上他們了,而且他也沒辦法渾身沾滿泥巴地在路上跑!


    「……等一下~~為什麽我也會被卷進來啊!」


    一樣陷進泥巴池裏的安普洛希雅,心情達到本日最不悅的巔峰。


    她瞪著他。


    「這個樣子要怎麽回旅館?一定會被趕出來的!」


    「可、可是……」


    「笨蛋!誰叫你要去追他們!」


    「什麽嘛。一開始是安先說的,不是嗎?」


    (啊,今天的不幸運色是溝鼠色沒錯……)


    薛德立看著渾身沾滿泥巴的自己,認真回想起賓妮的占卜。


    *


    「哇,薛德立,你怎麽弄得跟溝鼠一樣?」


    讓愛珥文嚇了好大一跳的薛德立,像發條娃娃似地拚命跟旅館老板低頭請求,才得以免於露宿野外。


    他先在外頭衝水,盡可能地衝去泥巴,再用床單包著身體進入房間內已準備好的浴缸洗頭。


    「啊,真是有夠慘的!」


    薛德立一邊自言自語,一邊將身體鼻尖之下的部分全埋進水中。


    返回旅館的過程,簡直就是在測試自己羞恥心的極限。沾滿泥巴回到街上的薛德立和安普洛希雅,不巧正好遇上晚餐時間外出購物的人潮。被擦身而過的人群投以奇怪目光以及竊竊私語的聲音,讓安普洛希雅如坐針氈,自那之後一句話也不願意說。


    (啊,為什麽總是會變成這樣?我也不想惹安生氣啊!)


    已經一起旅行了一段不短的時間,他開始比之前更加在意安的事情。隻要安一來到自己身邊,他就能馬上察覺;如果安不在,就會不由自主地開始尋找她。因為特別在意安的事,讓他感覺到兩人不愉快的時候也變多了。


    但是,他並不討厭這樣,反而是安不在身邊的話,他才會有討厭的情緒。真的好怪!到目前為止,他從來不曾對安抱有這樣複雜的想法。直到最近……


    (——從那時開始改變了!)


    相遇的時候,他對安的印象並非如此。他一直覺得嘴巴不留情的安普洛希雅是個個性好強的女孩。


    安普洛希雅,擁有與花朵相同的名字,隸屬於原加瑞安魯德王國的恐怖分子少女。擁有和她的身高差不多高的粗獷魔彈炮,「丹·皮耶爾」。安普洛希雅從來不談論自己的事,卻很了解薛德立的過去(這是因為她為了「沙漠商隊」曾徹底調查過血統精製所與銃姬的事)。


    她和隻曉得修道院圍牆裏的世界的薛德立不同,雖然和薛德立同年,卻很熟悉人情世故。


    實際上,一起旅行時,安普洛希雅教了薛德立很多事:像是街上的賽馬俱樂部、酒吧和咖啡店二者之間的不同;或是明明都叫「旅館」,但不一定都有附設餐廳,能吃飯的旅館會在招牌上畫上床、湯匙與叉子的圖案;還有以木馬做為招牌的賽馬俱樂部,則是一個比起吃飯,更主要的目的在於打牌和賭博的場所,所以小孩子不能進去……之類的生活基本常識。


    『要曉得遇到的人能否信任,就要先觀察他的外表。衣服不是看材質,而是看車工。這年頭,落魄貴族也會把華麗的衣服拿去典當,所以看材質的好壞不準確。如果真的是本人找裁縫師訂做的衣服,就會很合身。如果不是的話,那就是騙徒到二手衣店買來騙人時穿的衣服。』


    安普洛希雅的觀察力比拿著望遠鏡的燈塔守衛還厲害。如果沒有她,不經世事的薛德立他們應該馬上會被全身扒光,一貧如洗。


    安普洛希雅在各方麵都比薛德立還要優秀。


    雖然如此,但薛德立有時仍會覺得安普洛希雅隻是個和自己同年的女孩。


    『我的心情,你怎麽可能會懂!』


    這就是一直以來總在自己之上的安普洛希雅,降到與薛德立同等級的瞬間。


    這也是薛德立第一次發現,就算在一起也總覺得與自己不甚相同的安普洛希雅,其實和自己一樣,都是抱著一顆脆弱的心活著。


    不可思議的是,就是從那時候開始,薛德立出現了想要緊緊守護著她的心情。


    (那時候她射出的那發子彈,現在好像還留在心裏。真奇怪,我竟然會這麽在意安的事情。)


    結果隔天,薛德立和安普洛希雅當然是分開行動。愛珥文因為修道院來了那群僧兵隊的關係,必須去幫忙,所以一早就到郊外去了。而薛德立為了封咒進在裏姆薩買到的子彈,必須去尋找水源澄淨的地方,或是看似住著精靈的古老建築。


    像觀星山丘這樣古老的都市,稍加尋找就能發現很多有著數千年曆史的建築物,這樣的建築物通常本身就擁有強大的魔力。「古老」也是能使物品易於附著魔力的基準之一。既然橫豎都要在城鎮中進行封咒,沒有比這裏更適合進行封咒的地方了。


    「我出門了。」


    薛德立和旅館老板打完招呼、問過晚餐的時間、並告訴老板會在晚餐之前回來後就出門了。


    通常薛德立他們會借宿在門卡那林修道院,然而這一次他們的運氣並不好,沒有空房可住。像這種時候,他們三人就會選擇房價比較便宜、靠近城門,並附有正餐的旅館。會選擇靠近城門的原因,是因為這種旅館附近通常會有很多便宜的小餐館和酒吧。


    薛德立往空曠處走去,和許多找不到搬運工作的勞工,以及靠著家裏送來的生活費辛苦過日子的學生擦身而過。無論是大城市還是小城市,人們依然過著相同的生活。


    「討厭,我不想走在這麽髒的地方!」


    回頭一看,隻見一個貌似貴婦、梳著發髻的女子,帶著兩個似乎是隨從的男子正走在後方。


    「地上都是泥巴!你們兩個!要是泥巴濺到衣服上該怎麽辦!」


    「可、可是,大姐,這一帶的路,馬車進不來啊!」


    「囉唆!那就把房子打掉,讓馬車進得來不就好了?」


    三人身上都穿著高級的服飾,應該是在這一帶迷路了。偶爾也是會有這樣的觀光客。


    不一會兒,他聽見前方的路上傳來歌聲。


    「無法隨心所欲的人世中,


    你要嘲笑我到何時?


    比起名為命運的輕浮女子,


    你更令我竭盡全力……」


    這是由名叫嘉蘭奴·琵嘉涅羅的女演員所演唱的流行歌曲「愛莉·愛莉」。「愛莉愛莉」其實是一條河川的名字,它橫越了人稱「花之都」的月海王國首都「滿月都市」的正中央。聽這聲音,應該是某個年輕的舞台劇歌手正在某處的房間裏練唱吧!


    終於走出小巷來到陽光下的薛德立,伸直背脊大大地歎了口氣。


    「安到哪裏去了呢……」


    擅長風魔法的安普洛希雅,也許又到通風良好的觀星山丘遺跡去進行「螺旋」之類的封咒了。薛德立雖然也想到遺跡繼續昨天未完的發掘,但一想到安普洛希雅可能在那裏,便不禁卻步了。


    「唉,真想再聽聽昨天那對奇怪的二人組要說些什麽。」


    像那樣的流動原型商,對沒有關係或是地下管道的薛德立來說,是很難遇到的。而且,雖然隻是稍微一瞥,但他從賓妮拿出來的遺跡資料中,發現她確實有著非常豐富的情報。


    有些魔法如果不實際到遺跡去就無法封咒,但要跑遍世上所有的遺跡所需要的旅費,足以讓人傾家蕩產。妥善利用流動的原型商,對老練的魔槍手來講,是很常做的事。


    而且那兩人還說他們連曉帝國的遺跡也去過!


    曉帝國——正式名稱是「黃金破曉之國」,對薛德立這種居住在東方文化圈的人而言,曉帝國是個未知的國度。據說曉帝國擁有由太陽帝國延續至今的久遠曆史,然而由於東方文化圈的國家並沒有和曉帝國進行貿易或文化的交流,所以很難得到曉帝國的信息。


    (說起光魔法和火魔法,還是曉帝國比較拿手。曉帝國裏一定遺留有很多我們這邊的人不太曉得的古老遺跡!唉,那時候為什麽會變成那樣呢?就算隻聽他們說說話也好……)


    一想到這裏,薛德立不免對安普洛希雅有些埋怨。


    (不行不行,現在再說什麽都沒用了。)


    薛德立決定先去找尋看來曆史悠久的寺廟。他朝著眼前的尖塔走去。


    此時——


    「混賬家夥——怎麽可能買這種東西!」


    非常具有魄力的怒吼聲,由一旁的二樓窗戶傳出。


    「這種事情我也曉得。搞什麽!你根本不了解我的心情嘛,笨蛋巴茲!」


    「什麽?囉唆啦,醜女!」


    「不準叫我醜女!說到底,是你不應該亂搞!」


    似乎有人在房間裏吵架。由於吵得太激烈,薛德立忍不住開始找起聲音的來源。


    「為了跟你賠罪,我都要你去買自己喜歡的東西了!」


    「所以我就說我想買床啊!」


    「笨蛋,怎麽可能買四柱床啊?明明連房子都沒有!我們可是流浪的原型獵人耶!」


    「你答應我的!我不管!」


    在薛德立找到爭吵來源的同時,兩人的爭執越來越激烈。


    「這種不穩定的工作沒辦法一直做下去!你不是答應我這次結束之後就不做了嗎?所以,人家才……」


    女子的聲音漸漸哽咽了起來。


    「你每次都這樣!就不能遵守跟我之間的約定嗎?你隻會用嘴巴講,每次都說『下次、下次』。」


    「我是健忘,才不是刻意毀約!」


    「既然這樣,那你連那時候的事都忘光算了啦!」


    「我才不會忘記!」


    「真的嗎?」


    聽到男子堅定的回答,女子嘟囔著問。


    「不會忘的!那種事情怎麽可能忘得了。」


    「巴茲……」


    「因為那時我一直洗你尿床的床單……」


    「才不是——————!」


    「咚」的一聲巨響傳來,似乎是一麵牆壁被打壞了。接著是互擲東西的聲音,隻見炭桶、椅墊、便盆(!),各式各樣的物品由窗戶飛出。


    (不、不能待在這種地方!快逃吧!)


    就在薛德立準備拔腿狂奔之時。


    「這次我真的生氣了!我不要你了!不管你怎麽哭怎麽求,我絕對不會原諒你!」


    一陣分貝極高的怒吼傳來。


    接著男子也一改先前的態度,大吼:


    「我才受不了你咧!滾出去!你這個肥臉醜女!」


    「肥、肥臉醜女?」


    「沒錯,你這家夥,就是肥臉四眼醜女啦!哇哈哈哈——!」


    「你、你還真敢講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要親手殺了你——!」


    當薛德立心想「這真是超八股的老套台詞」時,隻聽見門「砰」的一聲被打開,一道身影如子彈般疾速衝出。


    就在這短短的一瞬間,薛德立與女子四目交接。


    「啊,對、對不起。我不是有意要站在這裏聽……」


    女子用手遮住臉,看都不看說著蹩腳借口的薛德立一眼,快速轉進巷弄內。


    看來像是她吵架對象的男子站在門口大喊:


    「不回來也沒關係!」


    喊完,男子這才發現呆愣在原地的薛德立。


    「啊!」


    「啊,你是那時候的!」


    薛德立指著男子的臉大叫。這人就是昨天在觀星山丘遺跡遇到的強迫推銷二人組的巴茲!


    (那剛剛跑出去的就是昨天遇到的那個叫賓妮的女人囉?)


    「我還沒在這城裏開始做生意喔。」


    巴茲說完便立刻想關上門,不過薛德立的速度比他還快,一閃身就溜進屋裏了。


    「等一下,我有事找你!」


    「我可沒有。」


    「請賣我原型!」


    巴茲冷淡地說:


    「我才不賣給跟門卡那林有關的人——」


    「怎麽這樣!」


    就在這一來一往之間,巴茲使勁推著薛德立,想把他趕出去。


    「等一下,很痛耶!」


    「滾,這是我的遺言。下次來世再相會。」


    「不要!」


    再這樣下去真的會被趕出去!不得已的薛德立隻好開口:


    「……你不聽我說的話,我真的會報警喔!」


    巴茲的手停了下來,狠狠地瞪著薛德立。


    「可惡!你幹嘛一直跟著我!」


    巴茲咒罵著,心不甘情不願地讓薛德立進入屋內。


    *


    雖說是吵完架的隔天早上,心情倒也沒有很差。


    (對了,這旅館果然有附贈早餐……)


    雖然很久沒有好好地坐在餐桌前吃飯,但薛德立和安普洛希雅兩人卻隻是默默地嚼著麵包,餐桌上一片死寂。


    「你們兩個怎麽了?身體有哪裏不舒服嗎?」


    不曉得事情來龍去脈的愛珥文,想講些話緩和氣氛。


    「我吃飽了!」


    當愛珥文正想象平常一樣說出「聖歌賜我心靈平靜!」時,安普洛希雅卻很快地站起身。


    「我到外麵去封咒。」


    昨天才滿身泥濘、狼狽地請求旅館老板別將他們兩人趕出去,如果又讓旅館老板聽見愛珥文的歌聲,那他們鐵定會被轟出旅館!


    結果自從昨天回來之後,她就沒和薛德立再開口說上半個字。


    條緞帶以泛著奶油般光澤的高級蕾絲重迭而成,算是非常奢侈的物品,是安普洛希雅放棄了半打想要的彈匣才買下的。買下緞帶的那天,她為了讓薛德立注意到蝴蝶結飄揚的樣子,還重新綁了好幾次。


    (可惡,他根本就沒注意到嘛!我還以為他注意到了,結果隻是要幫我拿行李而已。為什麽沒發現嘛!)


    「洗太多次了,結果變得皺皺的……」


    彷佛要吐盡胸中所有的空氣似地,安普洛希雅歎了一口氣。


    昨天在清洗自己的身體之前,她先洗了緞帶,可是不管洗了多少次,上頭的汙漬還是洗不掉。而且也不知道是因為用力搓揉還是材質是絲質的緣故,緞帶似乎比剛買來時縮水了不少。


    為了打扮得時尚點而買的緞帶,卻變得這麽皺,而且也沒有達到想要吸引到薛德立目光的目的!她所做的一切努力全都白費了!


    「薛德立,你這個笨蛋!」


    安普洛希雅像是要泄憤似地,踢飛腳下的石頭。


    三人一起旅行已經有一段時間了,不知為何,她卻比以往還要更加在意薛德立的事情。隻要他一走到身邊,她就會馬上察覺;如果他不在了,目光就會自動開始搜尋他。


    因為太在意他了,讓她覺得兩人相處時,不愉快的時候變多了。但是她並不討厭他,反而是薛德立不在身邊時,才會湧現討厭的情緒。真是不可思議,明明到目前為止,她不曾對薛德立抱有這樣複雜的想法。直到最近……


    (——是從那時候就開始改變了吧!)


    剛認識薛德立的時候,她對他的印象並非如此。現在這個講話十分沒有自信的薛德立,以前是一個更不起眼、枯燥無味的男孩。


    薛德立·亞利魯夏,擁有「闇之精靈王」的名號,出生於「血統精製所」的少年魔槍手。薛德立擁有讓新月都市伊柏利特瞬間化為灰燼的力量,但他自己卻完全不知情。而且不知為何,他的身邊總是聚集著奧利凡特或是劄普奇克主教這類有力的人士(雖然薛德立的身世與傳說中的武器「銃姬」有關也是原因之一)。


    薛德立過去一直生活在修道院裏,過著完全不知人世險惡的生活。


    一開始,她非常訝異居然會有人無知到如此誇張的地步(雖說他跟安是同年紀)。薛德立完全不曉得街上的賽馬俱樂部、酒吧與咖啡店之間有什麽樣的差異、也不知道在尋找長期住宿的地方時,應該要選擇像現在這家有附贈餐點的旅館!看到他和愛珥文為了吃飯,竟然走進掛著木馬招牌的賽馬俱樂部時,她不得不慌張地阻止了他們的愚蠢行徑。賽馬俱樂部是打牌和賭博的場所,像他們這樣的孩子是不能進去的。


    「你真是一個什麽都不懂的大少爺!一定是因為你從小就受到愛珥文過度保護的關係!」


    而拉拔他長大的那位親人,似乎聽不懂她話中帶的刺,還洋洋自得地說:「對啊,我跟薛德立一直都在一起!」搞不清狀況的兩人,讓她實在感到十分地無可奈何。


    所以,當三人開始結伴旅行後,住宿和用餐的地方便都由安普洛希雅來決定。如果沒有她,不經世事的薛德立和愛珥文大概早就被洗劫一空,被抓上開往曉帝國的奴隸船了吧。


    薛德立在各方麵都像是她的包袱一樣。有好幾次她都想著若不是要尋找銃姬,她才不想和他們一起旅行。


    然而,雖然薛德立如此無法讓她依賴,有時候她還是會覺得他和其他人不同。


    『無論何時,我都覺得與其閉起嘴巴,不如把想說的話全說出來!』


    這是一直都離自己很遙遠的薛德立得以馬上來到自己身邊的瞬間。


    同時她第一次發現,彷佛是她的包袱的薛德立,其實有著能夠守護自己的堅強臂膀和言語。


    不可思議的是,從那時候開始,安便興起了想要一直待在薛德立身邊的念頭。


    (就像那時候射出的那發護身符子彈一般,現在的我也想對薛德立敞開心胸。可是,我已經無法再開槍了,或許是因為在這之中潛藏著不少難以啟齒的秘密吧。)


    安普洛希雅緊握掛在胸前當作墜飾的子彈。這顆子彈並不是當時射出去的那一顆,隻是脖子上沒有掛著東西,總覺得不太安心,於是她又用其他子彈做了一個新的墜飾。


    (這麽在意薛德立的事情,總覺得怪怪的。)


    結果今天也和薛德立分開行動。愛珥文因為修道院來了那些僧兵隊的關係,必須去幫忙,一早就到郊外去了。安普洛希雅則為了封咒進在裏姆薩買到的子彈,必須尋找適合的場所。


    此時,她看見橋的正中間有位高大的女子大搖大擺地由河的對岸朝自己的方向走來,在女子的身後則跟著兩個身穿黑衣、像是隨從的男子。兩名男子的雙手抱著堆得像山一般高的盒子。


    「等一下,大姊,我們可不是來買東西的啊!」


    「我……我拿不動了!」


    「住嘴,沒用的家夥!」


    隻聽見一聲大喝,兩名男子便像衣服濕透的孩子一樣渾身顫抖。


    「我的裙子不是在剛剛的泥巴路上弄髒了嗎?還不是因為你們兩個讓我走到那種地方!」


    女子一邊舉起拳頭,一邊怒喊「我還沒買夠呢!」,扭頭往另一方向走去。


    (真好!能買那麽多東西,一定是有錢人。)


    安普洛希雅羨慕地目送一行人離去。


    「愛莉、愛莉!潺潺奔流,


    流經每個人心裏的水啊!


    我們今天就以琴酒幹杯吧!


    為了吊念我逝去的戀情……」


    這首由名叫嘉蘭奴·琵嘉涅羅的女演員所演唱的流行歌曲「愛莉·愛莉」,在月海王國的首都滿月都市裏到處都能聽得見,是近期非常流行的一首歌。或許是因為歌曲本身與河川有關的緣故,在一些古老石橋上常常會聽到有人在唱著。


    「不知道薛德立今天想做什麽呢?」


    擅長土魔法的他,也許又到殘留著古代泥土的觀星山丘遺跡去進行「路卡的審問」之類的封咒吧。安普洛希雅雖然也想到遺跡繼續昨天未完成的發掘,但一想到薛德立可能正在那裏,她就不想去了。


    「討厭!都是昨天那個強迫推銷二人組的錯!要是被我看見,絕對饒不了他們!」


    安普洛希雅的目光,忽然被一旁的櫥窗吸引住。那是一家小雜貨店,小小的櫥窗裏擺放著女性用的手帕、蕾絲提袋和陶土製成的青色鈕扣等物品。


    (可是我已經沒有錢買新東西了。唉,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呢?至少,如果薛德立能發現……)


    如果他能發現,並說句「啊,你換緞帶了!」或是「真漂亮!」之類的話,那麽,就算緞帶像現在這樣變得皺巴巴的模樣,她的心情也不會這麽差了……


    安普洛希雅不禁有些埋怨起薛德立來了。


    (不,不對!我不是為了……)


    安普洛希雅用力搖頭。


    (我才不是為了薛德立買的!)


    (沒錯,是因為我自己喜歡才買的!)


    就算如此,走在路上的她還是不由自主地被櫥窗中那鑲滿華麗蕾絲的女用陽傘跟手帕所吸引。


    此時——


    「什麽嘛!四柱床有什麽不對嗎?」


    安普洛希雅看見一個語氣粗魯的女子,對著隔壁店家的櫥窗出言咒罵。


    (怎麽回事?喝醉了嗎?可是現在是大白天啊!)


    女子在發愣的安普洛希雅麵前用力擤鼻涕。


    「他以為自己是靠誰才能變成有名的原型獵人?是靠我啊!要不是靠我這個對於任何事物隻要看一眼就不會忘記的天才畫家碧翠絲·海明格大小姐,那個笨蛋雞冠頭怎麽可能畫得出那麽多遺跡的素描和立體圖來?然而他卻……巴茲是大笨蛋啦!」


    「你該不會是昨天那個向我們強迫推銷的女人吧?」


    隻見映在櫥窗上的臉孔,正是昨天讓她掉進泥巴池的強迫推銷二人組的賓妮!


    被人認出身份的賓妮,雙眼睜得跟盤子一樣大。


    「我我我我什麽都沒做……再見!」


    賓妮隻想趕快閃人。


    「等一下!就是因為你,本姑娘特地買的絲綢緞帶……」


    安普洛希雅追上前去,賓妮卻突然在她麵前身子一軟,蹲了下去。


    「嘔~~」


    賓妮劇烈地嘔吐了起來。


    安普洛希雅一時傻愣在原地,不知該如何是好。


    「喂,你還好吧?」


    賓妮完全不顧來往的行人及自己的女性形象,在大馬路上開始狂吐了起來。即使憤怒如安普洛希雅,也不免感到擔心起來。


    「……水、水、水~~~~!」


    「咦?水?等一下!」


    「呀啊啊啊!這位客人,你在店的前麵吐會造成我們的困擾!」


    方才還待在櫃台裏的一名店員瞬間衝了出來,看著充滿嘔吐物的店門口,發出了猶如遭遇世界末日一般的尖叫聲。


    *


    「所以說,根本就不是我的錯!」


    薛德立打量著……比廉價旅館還狹小的房間,這間房間小得幾乎隻放得下一張床。房間內,巴茲和薛德立並肩而坐。


    隻可惜能坐的地方隻有床上,實在不是一個適合兩個男人談話的環境。


    「說到底,巴茲先生你還是不應該發生外遇,不是嗎?」


    薛德立像是聆聽告解的門卡那林僧侶,嚴肅地對著巴茲道。


    不知為何,兩人的話題已經扯離原型的事,反而開始討論起巴茲和賓妮吵架的緣由。


    「才不是外遇!我們現在被追捕又沒錢,我隻是為了找可以暫時棲身過夜的地方才會住在娼館的。」


    「娼、娼館……」薛德立頓時滿臉通紅,擠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娼館是女性提供夜晚服務的過夜場所。


    它分成公營及私營。若門口的廣告牌上沒有畫上母雞,代表它是私營的娼館。而薛德立現在所在的房間,就是一間私營的娼館。


    「這樣的話,賓妮小姐當然會生氣啊!」


    「那你告訴我要住哪裏?如果不住這種等級的地方,就要花很多的住宿費!管他是什麽場所,隻要便宜就好了,反正隻是睡覺而已啊!」


    「你們事前有好好談過嗎?」


    聽到薛德立的問題,叼著煙的巴茲打從心底覺得不可思議地抬起頭。


    「我才不會做那種事咧!我們已經在一起二十年了,這種事不用說,她也會懂吧。」


    「原因就出在這裏。」


    薛德立無可奈何地聳肩。


    「我覺得是巴茲先生你不對。」


    「什麽啊?是她說要找比較便宜的地方住的,我可是找得很辛苦耶!」


    「可是這間房間住著其他的女人吧?」


    這種娼館並沒有提供餐點,賓妮隻好出門買午餐。誰曉得當她買午餐回來時,巴茲正和這間房間的主人在床上翻雲覆雨。


    「這樣的話,她當然會生氣。」


    「不會吧!我都付了房租,當然也包括娼妓的錢!當然還是要享用才劃算。」


    「…………」


    無法溝通!薛德立在這個男人身上找不到「忠誠」二字。


    「可是你們是情侶吧?」


    「也還不到那個程度。」


    巴茲的指尖夾著便宜的香煙,吐出煙霧,淡淡地歎了一口氣。


    「不到那個程度?」


    「我剛剛不是說過了嗎?我們在一起很久,從進入聖克蘭耶爾的『旋轉門』那天開始就在一起了。」


    「旋轉門?」


    「沒聽說過嗎?就是孤兒院。」


    薛德立點了點頭。像聖克蘭耶爾那樣的大城市裏,有著不少孤兒院。孤兒院的木門通常都會設計成旋轉式的,讓孩子的母親不用和孤兒院裏的人見麵,就能將孩子送到裏頭。


    「在孤兒院長大的人,都不會說『孤兒院』,而是說『進到旋轉門』,因為這樣聽起來像是百貨公司的門一樣,比較高級。」


    巴茲在煙霧中笑著說:


    「被送到孤兒院的孩子,通常二天之內就會死掉。我們待的那個孤兒院,大概有三十個嬰兒和我跟賓妮一起被丟在那裏,大部分隔天就死了。我一直想著哪天一定要離開那個地方!因為,我曾經在玩泥巴的時候挖出嬰兒的骨頭,那時候賓妮被嚇到哭了,我們也被禁止再去玩泥巴。」


    聽到過於殘忍的描述,讓薛德立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氣。看見薛德立被嚇到的模樣,巴茲笑了。


    「假如擁有可以成為魔槍手的血統就好了,不過不巧我跟賓妮都不是。我有點小聰明,她則是很擅長繪畫。


    有一天,一個胖女人進來說要領養她。雖然有很多混賬色老頭領養小女孩,都隻是為了要嚐嚐她們的味道,不過院長看到那女人沒有丈夫,便決定讓她領養賓妮。當時賓妮還笑著說她要畫很多畫給我。到了賓妮要離開的那一天,她在破掉的黑板上畫滿了塗鴉,上麵畫著我的臉,還寫了不知道是什麽字。


    她交代我絕對不可以擦掉塗鴉之後,就牽著那女人的手走出孤兒院。隻是我馬上就忘了她的交代,把它擦掉了。真的很糟糕,我一直都很健忘……從小就這樣……


    我從一開始就懷疑賓妮的養母有問題。因為那女人已經來過很多次了,而且專挑小女孩作養女。


    我有一種不好的預感。於是在賓妮被帶走的那天,我溜出孤兒院,跟在賓妮和那女人後麵。直到確定她住的地方之後,我就安心了,想說改天再去看她。


    可是我又忘了。等到我想到要去賓妮家看看的時候,發現裏麵一共有八個女孩子。你猜那裏是什麽地方?竟然是娼館!那女人是開娼館的!」


    說到這裏,巴茲歎了一口氣,將頭往後仰。


    「難怪她會討厭住在娼館裏啊……」


    接著巴茲有些困惑地看著薛德立。


    「看來我好像真的有點錯了。」


    「不是有點,是錯得很離譜。」


    「算了吧!我的哲學是『健忘才能活得愉快』,因為有太多不想想起的回憶了。」


    薛德立抬頭看他。


    「可是,巴茲先生後來救了賓妮小姐吧?」


    「嗯,我揍了那個女人一頓,搶了她身上的錢帶著賓妮逃跑,後來就沒回孤兒院了。」


    「從那時候開始就一直在一起嗎?」


    「是啊,也算是孽緣。」


    「真好!我好羨慕你。」


    薛德立鼓著腮幫子想著,一起在孤兒院長大的兩人,一定有著不容其他事物介入的堅定羈絆。如此緊密連結的兩個人,一定不會因為一點小吵架就起了變化。


    自己和安就完全不同了。


    「我也想要有這樣的對象。」


    是情侶……對吧?」


    「唔——我也不曉得啦!反正就是一直都在一起。」


    巴茲的回答像是牙齒裏卡著東西似的,含糊不清。


    薛德立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不會不曉得吧?如果是情侶的話,那個……應該會接吻之類的吧?」


    「有時候是會做做愛啦!」


    「噗……!」


    薛德立不禁噴茶。


    「這、這樣的話,你們的確是情侶沒錯啊!」


    「什麽『的確是情侶』?明明跟誰做都可以。她也會跟別人做啊!」


    轟——


    巴茲這番赤裸裸的話,讓薛德立的腦袋像被平底鍋打中一樣,受到了強烈的衝擊。


    他怯怯地覷著巴茲。


    「……她不是戴著眼鏡嗎?」


    「跟戴不戴眼鏡有什麽關係?」


    (這樣啊……)


    薛德立一直認為戴眼鏡的人比較會念書、做事認真、個性又很文靜。不過看來這不過是他一廂情願的偏見罷了。


    巴茲將已經燒短的香煙從口中取出,丟向窗外。


    「她啊,自從我揍了她養母逃出來之後,就一直跟在離我三步遠的地方,這並不是因為喜歡我,隻是擔心我會丟下她逃跑罷了。


    我們都不是因為喜歡而選擇彼此,隻是為了生存下去。我需要她畫圖的能力,她需要我的聰明。


    上一代的原型獵人二人組,看中我手指靈巧跟她畫圖的功力而訓練我們。這項工作並不是我們自己選擇的,隻是不做的話,我們就會餓死在路邊而已。當初我們若是被礦工撿到的話,我現在應該會天天待在礦坑裏、身上沾滿了煤炭,不然就是在愛莉愛莉河上漂流了吧!」


    巴茲重複說了好幾次「不是自己選擇的」。


    (不是情侶卻又成天膩在一起,算是什麽關係呢?)


    他們既是青梅竹馬,又是工作上不能缺少的夥伴,然而兩人的關係卻一直維持在半調子的狀態。


    因為一直在一起的關係而成為情侶,卻又對對方沒有強烈的情感……


    但是,他們還是繼續在一起。


    「我不太清楚人人之間的事情……」


    薛德立的語氣不禁變得嚴峻起來。對於具有感情潔癖的他來說,巴茲跟賓妮彼此之間的的關係實在太過複雜了。


    巴茲瞧了薛德立的臉一眼,噗哧一笑。


    「不懂就算了,想這種麻煩事是女人的特權。」


    他將手伸進口袋尋找下一根煙。


    「不過,你還在可以盡管做夢的年紀。一旦有了喜歡的女人,等到兩人的關係結束時,你就會想『原來是這樣啊』。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夢想已經不再是夢想,你啊,到時候就會懂了!人人都想要的東西,多半不能擁有太久,像是青春啦、希望啦、幸福之類的東西,很快就會不見的。」


    「我……不太明白。」


    「算了!反正隨便啦!」


    巴茲叼著一根新點燃的煙,由床底下拖出一個破爛的袋子。薛德立好奇地盯著他,看到他從袋子裏取出的東西後,不由得睜大了眼睛。


    「這是……昨天的……」


    「對!你找我應該就是要講這件事吧?想要什麽就說吧!多的是可以讓你擁有的魔法式增加幾倍威力的玩意兒。」


    薛德立的眼前堆放著堆積如山、巴茲和賓妮記載原型的羊皮紙卷。他們擁有的數量非常多,有大陸最東方、隻有一百零七根柱子的「多裏那庫裏那遺跡」,也有古代誓言要複仇的騎士們向基薩魯比那獻身、獲得力量的「闇黑神殿」,甚至連門卡那林最重要的管製區「混沌之都」正門的素描都有。不知道他們是如何通過森嚴的戒備才臨摹到那麽多東西?


    (也許他們真的可以說是世界第一的原型獵人也不一定。)


    「那個、要怎麽付錢……」


    「哈哈。我們可是獨立做這行買賣的專業人士,你的等級我一看就知道了。出聲叫你之前,我就研究過你的魔力值了。沒錢的話,你隻要賣子彈給我就好了。借我看看你有多少子彈。」


    轉眼間,看起來相當眼熟的子彈在薛德立眼前閃閃發光。


    「啊,那是我的……」


    薛德立慌忙想取回,卻被他輕輕閃過。巴茲將子彈舉高,往裏頭看去。


    「裏麵裝的是『流星』吧?不過,魔法式才剛構築完成,不夠精練。我說得沒錯吧?啊,真是不成熟。你對光魔法很不拿手吧?」


    薛德立一句話也說不出話來。他的子彈是什麽時候被偷走的?巴茲並沒有看見自己封咒的樣子,竟然對魔法的種類和魔法式的等級了解得如此一清二楚!


    看見薛德立的臉上寫著「你答對了!」的表情,巴茲一掃剛才的態度。


    「我說過了,我們可是全世界最強的流浪原型獵人!」


    他自信滿滿地露出牙齦,笑了。


    *


    「抱歉、抱歉,真的很不好意思給你添麻煩了。」


    本名碧翠絲·海明格的賓妮(二十四歲),對著安普洛希雅雙手合十,一臉歉疚。


    她們正坐在一間設置在河岸邊人潮較多的街道旁、裝潢頗為時髦的咖啡店內。這間店裏並沒有講話輕佻的縫紉女工或戴著貝雷帽、麵紅耳赤的船夫,反倒是學生比較多。隻見他們個個手持鵝毛筆,埋頭書寫向家裏要錢的信件。


    「我受了很大的打擊,所以從早上就開始猛喝不加水的琴酒。多年來一直合作無問的夥伴竟然叫我『肥臉醜女』!真是不敢相信!」


    賓妮一回想起當時的狀況,完全不顧周遭掃來的異樣眼光,整個上半身橫越桌子,對著安普洛希雅大吐苦水。


    「我戴著眼鏡的確是扣了一些分數,但那也是這個工作造成的!因為沒辦法帶著照明器具,長年下來,我都在昏暗的光線下素描浮雕,視力會變差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的確,安普洛希雅了解她的難處。像賓妮這樣未經許可潛入有人(主要是國家和門卡那林教團)管理的遺跡偷偷臨摹浮雕的原型獵人,往往都得在光線不足的地方畫畫,是一項很傷眼力的工作。賓妮的視力會差到需要戴眼鏡,是不可避免的事。


    「可是他竟然敢叫我肥臉四眼!」


    「不過我比較沒辦法相信的是,他竟然把女人帶進你們一起住的房間。」


    安普洛希雅啜飲著賓妮請的熱巧克力,靜靜下了評語。


    喝得醉爛的賓妮在人家店門口吐得亂七八糟,她隻好代替賓妮向店員道歉,並且把店門口打掃幹淨。認真說起來,要賓妮在稍微貴了點的咖啡店請自己喝巧克力,還算是便宜她了呢!


    「我還可以點個糖漿漬杏桃嗎?」


    「要點什麽都可以!我要把那家夥的錢全花光!」


    安普洛希雅正想叫住店員,但又猶豫地收回手。


    「用光他的錢也沒關係嗎?那可以買緞帶給我嗎?」


    「緞帶?」


    賓妮大口喝著醒酒用的萊姆水,看著安普洛希雅遞過來一條皺巴巴的蕾絲,不禁苦笑。


    「啊,是被那時候的『肥料』弄髒的嗎?不介意的話,用這個吧。」


    賓妮伸手到頭上,「啪」的一聲,取下一件東西。


    「這是……」


    「很漂亮吧?我想應該很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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