昴雖被送往醫院,但沒有外傷(正確來說是有多處撞傷及腫塊,盡管醫師扭頭詢問昴,但最後還是以跌倒所致收場,總不可能說是被惡魔彈飛出去造成的),隨即便接受警方的盤問。不過問了些什麽,昴幾乎都沒有印象。對了,記得有問過相機的事。為什麽會拿著那種東西?這個嘛,是怎麽回答的?不記得了,隻記得這些而已。最後,昴提出了疑問:


    「那麽,日奈現在在哪裏?」


    為什麽會問這種問題,昴自己也不清楚。刑警們麵麵相覷,其中一位刑警告知他日奈的死訊。這種事我當然知道!昴火大地撲向那個人,左手拇指往對方的右眼窩猛抓下去,並以右手毆打頭部側麵。接著昴被人從背後架起限製住行動,他便以後腦給予對方一記頭錘,並且以腳後跟踢其要害,在對方鬆手的一瞬間彎下身子,然後用後腦再次撞擊對方的下顎。


    確認背後的刑警被打倒在地之後,昴再度襲擊告知日奈死訊的刑警。實力方麵是對方占上風,若不趁現在偷襲得逞,以後就沒有機會打倒這家夥!舉起椅子壓住倒在地上的對手,自己再坐上去,令其雙手動彈不得之後,昴抓住刑警的領帶。不需要花什麽時間就能勒死他,看著吧,一下子就——


    「昴。」


    ——耳邊傳來沉穩的聲音。


    「……昴,別這樣。」


    昴回過頭望向後方。


    看到小鳥遊以及舞原姊妹中的妹妹。


    昴大喊著:


    「小鳥遊,是這家夥!這家夥——」


    「……這個人怎麽了?」


    「……這家夥……」


    昴看了看刑警,又向四周張望一番。這裏是醫院的休息室,昴的身上並沒有沾染血跡。毫無血腥味,也沒有濕答答貼著身體的冰冷感觸。


    握住領帶的手又施加了些力道。


    「……昴。」是小鳥遊的聲音。


    昴望向小鳥遊。她取出小刀,撥開刀刃。


    左手握住後方的頭發……


    一刀割斷。


    「冬月日奈死了。」


    長長的黑發四散飄落。


    被鬆開的領帶掉在刑警臉上。


    「……這樣啊。」


    心中似乎有什麽崩毀了,潰堤而出。


    (……不能哭!)


    昴站起身,與小鳥遊擦身而過。


    朝著門外,跑出了醫院。


    後來跑了多遠、怎麽跑的,昴都沒有印象。


    回過神來……他正一個人坐在公園的長椅上。


    茫然地看著右手握緊的拳頭。


    月光映照出毫無血色的蒼白拳頭。望著發抖的拳頭,心想不知何時握得這麽緊,雖然想要放開,然而無法置信的是,竟然連讓手指動的方法都不記得了。想想看吧,食指要怎樣才會動呢?


    沒辦法,隻好靠左手將手指一根根扳開。


    施力過度的拳頭,感覺已非自己身體的一部分。有如另一個生物寄身在拳頭當中一般奮力抵抗。


    終於讓右手獲得解放之後,月光照在昴的背上。他蜷伏在原地拚命壓抑、努力強忍不讓眼淚流出。


    混蛋,嘴裏喃喃自語。


    (竟然、竟然、竟然會這樣!)


    緊咬著嘴唇,血液滲出,感覺到一股腥臭味。


    (算妳行,混蛋,就在我的眼前……)


    絕不會忘記這份屈辱。


    (就在我的麵前殺了日奈……)


    昴握住拳頭,咬緊牙根,強壓著就要衝破胸口的嗚咽聲,奮力站了起來。舌頭舔到自下唇與臉頰內側咬下來的肉片,吟味這種感觸一陣子之後,將其吞了下去。


    ……真難吃。


    沉著點,冷靜下來。


    要是當時冷靜一點……


    日奈就能獲救。


    不該再有這種愚蠢的想法。


    (……對了,如果不顧後果,要殺掉高久其實很簡單。)


    這麽做就一點意義都沒有了。


    (你現在最應該思考的是什麽?)


    讓日奈複活。


    (為此該怎麽做?)


    去找惡魔——


    (沉著點,冷靜下來——)


    不知經過了多久。


    怱地抬起頭來仰望天空。


    白天的雨已不見蹤影,月亮明亮皎潔地照耀大地。好安靜、好安靜的月夜。


    昴笑了出來。起碼……


    這是個很適合死亡的夜晚——


    昴站起身來,跨步向前。


    2


    他沒有前往學校。現場那麽多人,惡魔應該也不在,說不定她回家去了。昴原本想回家一趟,但稍做思考後,還是前往舞原家。


    目的地是三束元生所住的組合房屋(注:prefad,利用大量生產統一規格的預製組件所組合成的活動式房屋)。


    大約在三束元生(以下統稱為「社長」)領悟到名字毫無意義的時期,他被逐出了家門,之後便住進了舞原家的後院。倒不是因為有什麽交情,而是想到舞原家應該有多餘的土地可以借住,結果便借到了後院的一角。


    與其說是被他的人品感化,倒不如說他生來就是隕星高照。


    姑且敲了敲門之後,昴開門走進去。


    「唔,堂島昴。」


    「社長」看見是昴,便要讓出自己的位置,昴揮手表示不用客氣。


    已經有四個人聚集在這裏。


    在這座除了桌子、書櫃、棉被以外空空如也的寂寥組合房屋裏,「社長」坐在中央低聲啜泣,在旁邊哭得淚流滿麵的則是舞原姊,而妹妹則完全麵無表情地將姊姊抱在懷裏,她並沒有哭。小鳥遊靠著位於他們後方的牆壁坐在地上,看到她那曾經留長的散亂頭發,昴便感到胸口一陣刺痛。小鳥遊那張除了頭發之外都跟平常沒兩樣的臉孔上,不時有淚水滴落。


    她抬起頭來。


    與昴四日相交。


    昴睜大眼睛說道:


    「那頭發是怎麽啦……該不會失戀了?」


    小鳥遊苦笑了一聲。很好,看來還會笑。昴稍微安心了些,因為他有點擔心這位認識日奈比自己還久的少女。


    在視野的一角,望見舞原姊正要起身,而舞原妹則製止了她。


    昴向舞原妹問道:


    「……後來怎麽樣了?」


    「醫院裏的事,他們不予追究。」


    「……謝謝。」


    「這可不是為了你。而是關於這次的案件,有很多想請教你的事。」


    「等等!」舞原姊哭著說道:


    「……冬月同學才剛死而已耶,怎麽……」


    「沒關係啦。」


    昴環顧四周,最後在門前坐了下來,望向對妹妹提出抗議的舞原姊。沒想到她會在這裏。現場哭得最傷心的舞原姊,其實最沒有理由哭泣。日奈(不知為何)跟舞原妹相處得很好,不過跟姊姊則完全沒有交集。


    這家夥怎麽會在這裏?


    舞原妹遮住他的視線。


    「請別瞪著我姊姊。」


    「我沒有瞪啊……我瞪她了嗎?」


    嗯、嗯,小鳥遊點頭答道。


    「誰叫你的眼神那麽嚇人。」


    「……總之,死的是日奈,不是我。像問題什麽的,我還有辦法回答。」


    「那我就問了。」


    舞原妹麵無表情地盯著昴。


    「是你殺了冬月嗎?」


    「喂!」「喔。」姊姊跟「社長」同時出聲。


    「這個問題實在很抽象。」昴雙手交叉在胸前,「假裝」思考。


    「既可以說是我殺的,也


    可以說是她自己死的。話說回來,死亡又是指……」


    「……在你的認知裏?」


    「……並非一般大眾的看法?」


    舞原妹默默地注視著昴。


    昴默默地伸出雙手,擺出「用繩子綁起來吧」的姿勢。


    「……也就是說,你也認為這是一起人為案件吧?」


    「……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小鳥遊插話了:


    「那麽,你對日奈這件案子有什麽想法?」


    昴並沒有回答,他望向舞原妹說:


    「警方呢?認為這是一起凶殺案,而我是犯人?」


    「……從現場的狀況看來,除了你之外,就想不到其它人了。冬月死亡的時候,現場隻有你而已。何況操場在照明設備的照耀下,一有人影靠近就會馬上察覺。有二十七人目擊指出當時你們兩人獨處,所以除了你之外,其它人根本不可能犯案。警方懷疑你殺了冬月,並且在照明關掉時,用某種手段將凶器藏了起來。」


    「……哇。」


    「不過,奇怪的是……已經確認日奈的胸部有像是被針刺傷的痕跡,由此推斷出死因為心髒遭刺傷而引起休克死亡,但是襯衫跟內衣似乎都沒有針孔的痕跡。這若是事實,就表示犯人先脫下受害者的衣服,用針刺入,然後在血噴出來之前幫受害者穿好衣服。先姑且不論為何要這麽做,理所當然的,沒有人目擊到堂島昴曾有過這類舉動……不過兩人看來像是在接吻就是了。」


    「哦?」小鳥遊說道:「說得再詳細一點。」


    「……警方曾想過會不會是在接吻時,手伸到衣服裏麵將針刺入。而且從遠處望去看不出來。雖然的確隻能這麽想,但就這點而言,日奈的衣著卻沒有淩亂的跡象。再說,要在那種姿勢下將針刺入心髒,傷口的位置也太高了。」


    昴抬起頭。


    「……驗屍報告呢?」


    「……其實,還沒有進行司法解剖。看來是冬月的父親製止的,他說他無法接受女兒的遺體遭到切割。」


    「哈哈。」「唔。」回憶起日奈的父親,昴跟小鳥遊都點了點頭。不過,竟然真的能製止這樣的行動,不愧是日爐理阪。


    「若希望隻提出驗屍報告就好,我也聯絡過爸爸,請他對警方施加壓力。」


    「那麽,日奈的遺體呢?」


    「我覺得比起她的親人,還是尊重你們的意願比較好。」


    麵對舞原妹這句就某種角度來說有點毛骨悚然的話,小鳥遊與昴同時回答:


    「送去解刦。」


    「別送去解剖。」


    一陣沉默。


    「……昴,真不像你耶。日奈死了,屍體隻是肉塊,是一種物體。反正都要火化的,如果能多少發揮點用處比較好。」


    昴想了一會,點了點頭說:


    「……也對。送去解剖是沒關係,不過,舞原妹……」


    舞原姊含著淚水,一臉不滿地望向昴。不妙,舞原姊討厭別人叫她舞原姊,而且也討厭別人稱呼她的妹妹為舞原妹。妹妹倒是完全不介意。唔,想想她們叫什麽名字來著,金銀婆婆(注:日本有名的長壽代表,雙胞胎姊妹金婆婆和銀婆婆)、茉奈佳奈(注:日本知名的藝人雙胞胎姊妹,分別叫三倉茉奈和三倉佳奈)?就算想得起美國的雙胞胎藝人瑪莉與艾希莉(注:美國知名的雙胞胎姊妹「奧森姊妹花」,分別是mary—kateolsen跟ashleyolsen)的名字,卻還是想不出舞原姊妹的名字。呃……


    「……舞原同學,可以的話,能讓解剖延後一天嗎?辦得到吧?」


    舞原妹點了點頭。小鳥遊瞇起眼睛。


    「為什麽?這樣做有什麽意義?」


    「以後會告訴妳。」


    小鳥遊望著昴,但是並不繼續追問下去。接著,她從口袋裏拿出藥草棒叼在嘴邊說:


    「……這跟『運動短褲先生』的案件還真像。」


    「這麽說來的確如此。」舞原姊說道。看來她雖然在哭,話也都確實有聽進去。她望向妹妹問道:


    「高久老師當時人在哪裏?」


    「高久當時……」


    一聽到高久這個名字,從肚子裏忽然爆發一股熔岩般的熱氣,昴以雙手用力從兩側按住臉頰大喊:


    「哪有這種蠢事!」(注:原文為あっちょんぶりけ,是手塚治蟲為『怪醫黑傑克』所自創的語詞,為小女孩皮諾可特有的口頭禪)


    「怎、怎麽了?」


    舞原姊後退了一步。


    「請別嚇我姊姊。」


    妹妹抱住姊姊的肩膀,完全沒有驚嚇的模樣。雖然被姊姊厭惡地甩開,表情卻絲毫不變。舞原妹總是麵無表情,感情從不顯露於外。是因為意識到所扮演的角色身分的關係嗎?她那過腰的長發、剪齊的瀏海,簡直就是日本人偶的這副容貌,光是存在著就會顯現出一個充滿寂靜與孤獨的空間。別人之所以偶爾會稱呼她為「巫女」,也是由於其容貌與顯露出的氣氛使然吧。


    順帶一提,姊姊則被稱呼為「公主」。


    「高久有完美的不在場證明。」


    舞原妹取出手帕,一邊說著,一邊擦拭姊姊臉上殘留的淚水(姊姊則露骨地顯現出厭惡的神情。看到這種光景,實在分不清誰才是姊姊)。


    「因為無論如何,有個監視她將近四十分鍾的人物。」


    「……誰啊?」


    「葉切洋平。」


    小鳥遊望著昴說:


    「……你那位切菜的。」


    「不是說過了嗎?我從來沒有要人切菜。」


    舞原妹再次麵向嘟起下唇的昴,開口說道:


    「……他一直不肯對警方吐露自己是受誰委托的。而且,現在還有個讓人覺得這次案件是人為造成的未解之謎。」


    「再說得更簡單一點吧。」


    「……堂島昴,請你回答。為什麽冬月死亡時,會拿著高久的相機?」


    「……」糟糕,都忘了。


    「妳說相機?」小鳥遊對站起身來的昴瞥了一眼,接著靠近舞原妹,昴茫然望著她,動了動嘴角。


    小鳥遊注意到了?


    小鳥遊追問道:


    「怎麽回事?」


    「……冬月死亡時,帶著一具木製相機。正確來說,是看似相機的木箱,裏麵裝有兩包沙袋。沙袋的擁有者為高久,並已承認是在兩個月前請認識的人製作的,也確知該物品放置在資料室裏。此外還有一事尚未確認,那就是警方獲得了一項情報,指出山崎也擁有類似的相機。」


    「冬月與你請葉切監視高久,並在這段時間裏前往鄉土數據室偷出相機……這到底是怎麽回事?那台相機又是什麽?」


    全部的人都注視著昴。


    昴搔了搔頭。


    要說謊很簡單。


    但不知為何……


    無法說謊。


    於是他說道:


    「……這-是-秘-密~~」


    在別人開口之前,昴慌忙搶先發問:


    「『運動短褲先生』那件案子呢?有什麽進展嗎?」


    小鳥遊回答:


    「啊,有。就是這次的案件。」


    「這次的?」


    「還不懂嗎?不管殺掉『運動短褲先生』的是高久還是其它人,整件案子都已經無法證實了。原因在於『運動短褲先生』的案件和日奈的案件,說不定都和寵物連續離奇死亡的案件相同。若解剖之後發現死因一致,那麽要證實『運動短褲先生』的確遭人殺害,就必須也證實日奈遭人殺害。隻要無法證實日奈的死是一起凶殺案,就無法證實有人殺害『運


    動短褲先生』。而且,這點應該無法證實吧。屍體上有傷口,衣服卻沒有破損也找不到凶器,更何況還是在沒有任何人接近的狀況下。死因為心髒遭刺傷,代表這是凶殺案,然而整個狀況又推翻這種可能性……混蛋,難道是有人使用魔法嗎?」


    小鳥遊狠狠地瞪著昴。


    現場一片沉默。


    「……搞不懂耶,小鳥遊恕宇。」


    過了好一陣子,「社長」開口說話了,爽朗的眼角還流著淚水。


    「妳的意思是說,如果冬月日奈是遭人殺害,『運動短褲先生』那起案件也會是一起凶殺案。不過冬月日奈若非遭人殺害,那麽『運動短褲先生』那起案件就不是凶殺案,對吧?」


    「……沒錯。」


    「那麽,為什麽妳……不,為什麽大家討論時,都是以冬月日奈被殺為前提呢?從整個狀況看來,冬月日奈也不可能是被殺的吧?如果冬月日奈不是被殺害的,『運動短褲先生』也就不是被殺害的。事情不就是這樣嗎?」


    「別開玩笑了!」


    小鳥遊憤然起立。


    平常冷靜的舉止已不知去向,她喊道:


    「哪會、哪會有這種死法啊!日奈、日奈一定是被誰殺害的!而且,還是用極其卑鄙的手段!」


    才剛被割斷而長短不一的頭發,因憤怒而搖晃著。修長的身影雙腳打開,穩穩地站立在自己眼前。


    昴恐懼地發出尖叫。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全部的人都將視線集中在昴身上。


    「……抱歉,我不由得想起恐怖電影。來,繼續說吧,接續我尖叫之前講的話。」


    「我不是說了嗎!」


    小鳥遊麵紅耳赤,繼續怒聲喊道:


    「我又不是想下定論!就算不是被殺害也無所謂!我隻想知道日奈為什麽會死而已!」


    在如此吼叫出聲後,她低聲說了「感謝傾聽」然後坐下,愁眉苦臉地望向昴。


    「這樣啊,想知道她為何而死嗎?」


    或許是被小鳥遊的叫喊嚇到了吧,「社長」臉色發青地點頭說道。他比一般人更拿這種情境沒輒。


    「這樣我就懂了。」


    「不光如此。」舞原妹望向昴說道:


    「回到剛才講的,關於相機的問題。冬月拿著相機離奇死亡,同樣離奇死亡的山崎說不定也持有那台相機,而那台相機與唯一的嫌疑犯高久又有某種關連。」


    「社長」問道:「哦?是怎樣的關連?」


    「……這點還不清楚。隻是,想到高久為何要製作相機的模型,以及冬月何以偷走相機模型,再思考到冬月的死法,我才會這麽認為……昴,你們經常在眾目睽睽下接吻嗎?」


    「才沒有咧。」昴答道。


    小鳥遊也說:「日奈不會做那種事。」


    「沒錯,我所認識的冬月也是如此。冬月會做出那種事,我猜會不會是因為料到自己即將要死亡。那麽,她又為什麽會知道?」


    因為事情失敗了。


    「……冬月想偷的恐怕不是模型,而是真正的相機,對吧?」


    昴茫然地望著舞原妹。小鳥遊也一臉訝異地盯著這位跟日奈交情甚篤、臉上麵無表情的少女。


    「……這個嘛……」


    「若冬月的死是人為造成的,為什麽昴能獲救?想想昴與冬月的差異,再考慮到整起案件都跟相機有關,就會發現一件無法忽視的事實。」


    「……是什麽?」


    「照片。在山崎的房間裏,發現許多偷拍的女學生照片。其中,理所當然的——也有我跟姊姊、小鳥遊,以及冬月的照片。」


    「為什麽說是理所當然啊?」


    「因為很可愛。」


    看來完全沒有開玩笑的意思。還真敢講——昴在心中歎了一口氣。


    「山崎並沒有拍攝男生的照片。也就是說,冬月有被拍照,而昴沒有。然後,隻有冬月離奇死亡。」


    「等等!」舞原姊插口道:


    「妳是說日奈同學因照片而死?」


    「……不曉得。但在我告訴冬月遭山崎偷拍的當天,她偷出了相機,而且臨死前還知道自己會死。她應該是想到自己的死跟照片有關吧?」


    我的假設是這樣——


    「山崎持有一台能夠對被拍攝的人物,行使超乎常理力量的超自然相機。高久得知這件事,便製作了贗品調包並用以殺害山崎。而冬月發現這件事之後,想偷出相機,卻沒料到自己偷的是贗品,結果被高久發現而遭到殺害。」


    昴歎了一口氣,望向小鳥遊。但她什麽也沒說,隻好自己開口。


    「……很有意思的推理,四十分。未免太過草率了。」


    「這不是推理,而是推論。我也知道非常荒誕無稽,隻是,既然山崎和冬月都死得很不尋常,我也不打算冒險行事。」


    「社長」問道:「目險?」


    「……若這真的是人為造成,那麽被拍照的學生也都有危險,包括我、姊姊以及小鳥遊……既然有這種可能性,那麽不管再怎麽荒誕無稽的推論都不容忽視。」


    「……等等,妳是說我也有可能遇害嗎?」


    「放心吧,不會那樣的。」


    舞原妹伸手抱住姊姊的腰部,將她拉近身邊。


    姊姊這次也乖乖地任其擺布。


    「社長」雙手交叉於胸前說:


    「唔,那的確是個問題……要是我的四名社員也相繼遇害,世人會認為是我殺害的也就算了,要是謠傳我的社員容易遇害,那可就糟了。以後我的社員就會不斷遇害。」


    那究竟是個怎麽樣的世界啊。


    「……所以,我們有必要弄清楚日奈的死是他殺,或是——罕見的偶然。如果是他殺,就得查出犯人是誰。」


    「……查出之後打算怎麽辦?」


    昴望向摟著姊姊的舞原妹。


    「展現舞原家的權力嗎?」


    才沒有那回事!舞原姊怒道。看了妹妹一眼,她追加一句「我才不會」然後離開妹妹身邊。跟毫不在乎地行使權力的妹妹不同,姊姊一直都表示厭惡自己的權力。


    不過同樣都在享受就是了。


    老實說,昴不喜歡這對雙胞胎姊妹。並不是在於她們的人品如何,隻是單純討厭有權人士而己。


    舞原妹盯著昴一會兒後問道:


    「……如果是你呢?會如何處置殺害冬月的犯人?」


    「聽好了,就算女友被殺,我也不會複仇。我不會做出跟犯人一樣水平的事,隻會基於法律與正義,將犯人交給司法處理,由民主主義施以製裁,這才是正義的英雄所該做的。沒錯吧?」


    轉頭征求小鳥遊的同意,但小鳥遊卻沒點頭,她隻說:


    「那麽,你是正義的英雄嗎?」


    嗯,這問題問得好。


    「總之,如果真有犯人,就該把那家夥交給警方處理。好嗎?」


    「如果知道犯人是誰,就這麽辦吧。」


    舞原妹點頭回答。


    「所以,請你告訴我們……你隱瞞了些什麽,又為什麽要隱瞞。」


    「那是秘密~~」


    「……你以為這麽說就能了事?」


    「……抱歉。不過現在還不能說……等到明天吧,明天一定會告訴你們。對了,明天晚上也可以。」


    小鳥遊依然看著昴,舞原妹的視線也加了進來,姊姊也是。


    「……昴,你很奇怪耶。到底在想什麽啊?」


    「的確,比平常還奇怪。」


    「對啊!絕對很奇怪!」


    「會奇怪是理所當然的吧。」


    「社長」含淚出聲:


    「女友死了,當然會怪怪的。平常就很奇怪的家夥,再奇怪一點也沒什麽好訝異的。不過是有點奇怪而已,就笑著原諒他吧……是啊……」


    他的臉上湧出淚水。


    「再也見不到冬月日奈了。」


    孤寂的組合房屋裏,頓時充滿啜泣聲。


    不久之後,舞原姊的哭聲也加入「社長」的行列。小鳥遊則倚靠著牆壁,緊閉眼強忍住淚水。如果是平常的小鳥遊,她絕不會露出這般毫無防備的模樣,也不會像剛才那樣情緒激昂地怒吼。


    應該是因為大受打擊吧。


    昴觀察了三人的模樣,站起身來,走向唯一麵無表情的舞原妹身旁,輕聲說:


    「待會兒想用電話跟妳聯絡。」


    舞原妹從運動上衣的口袋裏取出名片(在遊樂場裏製作的)。


    「謝謝……回去之後就打電話給妳。」


    「……現在不方便說嗎?」


    「不想讓其它人聽到。」


    昴忽然想起一件事,開口問道:


    「……吶,『詛咒他人可是害人害己』……是什麽意思?」


    「意思是詛咒他人就等於詛咒自己……怎麽了?」


    「……沒事。那麽,待會兒再電話聯絡。」


    舞原妹麵無表情地點頭之後,若無其事般地走向望著這裏的小鳥遊,跟她說了些話。


    搞不好是想引開她的注意吧。


    這裏已經沒事了。


    昴悄悄地離開組合房屋。


    一關上門,哭聲就立刻被阻絕而聽不見了。


    怱地想到,為什麽要離開?留在這裏痛哭一陣不就好了?起碼能安撫小鳥遊,或許也能安撫自己。一定會覺得舒服些,胸口這股鬱悶說不定就能消除。


    昴離開了舞原家,望向四周。


    星空上掛著月亮,眼前則布滿了黑暗與人工燈火。


    舞原家剛好位於坡道頂端。從這裏往下看,黑暗中的小學以及位於稍遠的住宅區與商店街,都有如星星般閃爍著。由此至山腳下全長一公裏多的坡道,以及周圍的(舞原家所擁有的)樹叢,都是昴小時候常來遊玩的地方,同時也是妹妹失蹤的場所。


    這正是城市名——日爐理阪的由來。


    妹妹在此失蹤。當時的自己還是個小孩子,什麽也做不到,隻會反複說著遭外星人綁架。倘若年紀大一點,或許可以做些什麽,起碼不會講出遭外星人綁架這種連家人也不會相信的傻話。如果放聰明點,說自己看到氣球或直升機之類的物體,警方或許就不會對昴講的話嗤之以鼻,而是緊急調派航空自衛隊,幫忙找到妹妹也說不定。盡管這些都隻是無聊的自虐想法。


    現在的我,不再是當時的小孩子了。


    我一定要救日奈。


    昴望著天空。


    去舞原家時位於前方的月亮,回程時則在後方。


    好好推我一把吧。


    沉浸在詩人般的情境中……


    昴跨步向前。


    3


    抵達坡道入口附近時,耳邊傳來一陣呼喊。


    「等等!」


    那個聲音說好聽點是活潑,講難聽點就是乏味、尖銳的小孩叫聲。


    不用回頭看也知道是誰。


    舞原姊。


    真令人意外。要是有人追來,也應該是小鳥遊才對。


    看到舞原姊追來……


    昴如脫兔般向前奔出。


    「啊,喂!你啊!」


    順著重力就這樣奔馳下坡真的有一股快感,寒冷的空氣也都能不當一回事,有如用身體劃破寒冬的空間般。


    ……然而,這股爽快感在回頭一望後便蕩然無存。嗚哇,她竟然神色駭人地追過來。


    腦海裏閃過一股本能性的恐懼。


    昴當真沒命地逃跑。


    可是即使跑過坡道的一半,她還是緊追不舍。看她一副很累的樣子,距離也漸漸拉開,卻似乎不想放棄。唔,這樣很危險耶,那位大小姐恐怕不知道吧,下坡比上坡危險許多啊。無可奈何的昴,隻好離開鋪設好的人行道,進入樹叢裏。這裏地上都是泥土,就算跌倒也不會受什麽傷。


    繼續逃跑,速度稍微有些減緩。


    又過了五分鍾,她總算追上昴了。


    「你、你、你啊……」


    呼、呼、呼——上氣不接下氣的模樣,正是全力奔跑的證明。昴不由得稍稍對舞原姊另眼相待。


    「明明都叫你等等了,怎麽還一直逃跑啊?」


    她一副快哭出來的模樣,瞪著昴說道。


    「該怎麽說呢,大小姐。一個人走夜路時,要是有人叫妳等等,最好趕快逃跑喔。」


    這位看來從小都吃好東西長大,眾所認同的日爐理阪高中第一美少女,哇哈哈地笑出聲來。臉上沾滿淚水,途中又跌倒過,跟想象中一樣變得像醜八怪。其實在昴看來,女性哭泣的模樣都不是很好看。


    插圖094


    和妹妹相較之下,姊姊的頭發還不到肩膀。原本好像有留長,但似乎不喜歡與妹妹重複而剪短。妹妹穿著運動上衣,而姊姊卻隻在睡衣上披了一件風衣,腳上也隻穿拖鞋。還真敢穿成這樣追過來啊,昴感到有些佩服。


    「認不出我的聲音嗎?」


    「若認出是公主的聲音,我就會停下來了。」


    ……這、這樣啊。舞原姊點了點頭。


    該不會當真了吧。


    昴搔了搔頭。


    「……抱歉……那麽,有什麽事嗎?」


    舞原姊喘了好一陣子之後,呼吸終於平靜下來,接著對昴吼道:


    「你為什麽這樣就離開了啊……」


    「哪有為什麽,已經沒事了啊。」


    「……你這是什麽意思!」


    她提高了嗓門。


    「死的是冬月同學耶!是你的女友吧!」


    「嗯。」


    「還『嗯』,你那是什麽反應啊!都不難過嗎?你的女友死了耶!」


    拳頭自然而然地握起。


    「……我知道妳想說什麽了。」


    「你哪裏知道了!那是什麽口氣啊!為什麽一副毫不在乎的模樣!女友死了,卻沒看你流過一滴眼淚,你這樣還算是人嗎!」


    「閉嘴。」


    這絕非怒吼,應該說,昴原本就想抑製住感情平緩地開口。然而,舞原姊還是嚇了一跳,一時說不出話來。


    「抱歉,呃……」


    沉著點,冷靜下來。


    一股猛烈至極的憤怒,將視野染得鮮紅,甚至想要殺掉眼前這個人。昴張開口。原來如此,我的確沒有哭,但是妳呢?跟日奈又不熟,怎麽會哭成這樣?說到底,妳根本不是為了日奈而哭泣,隻是依循常識,有人死了就會難過。為了自己而哭泣,陶醉在哭泣中,利用日奈的死來滿足自己而已。昴雖然想這麽說,但還是拚命忍住。


    在彷佛要燒焦的憤怒當中,思緒卻冷靜地運作。要傷害舞原姊很簡單,自己絕對有辦法在她心中烙下致命傷。不過這麽一來,舞原妹絕不會善罷罷休。可不能與妹妹為敵,畢竟今後還有很多事非得請她協助不可。


    「……的確,我是有點冷漠沒錯。」


    昴終於開口,隻說了這句話。


    「就是啊,實在太冷漠了!這麽一來,冬月同學可會死不瞑目喔!」


    舞原姊的語氣雖然緩和了些,但依然盛氣淩人地質問昴。


    昴做了個深呼吸。沉著點,冷靜下來,起碼舞原姊的確為日奈的死而哭泣。聽說在亞洲某些地方,


    舉行葬禮時還會特地雇用「孝女」(注:「孝女白瓊」或「孝女白琴」,指聘雇來代替喪家親屬痛哭嚎叫的女性)來哭泣。而舞原姊免費替我這麽做,這麽一想,盡管無法就此平息心頭的怒火,但舞原姊講這些話應該是基於善意。


    這樣才像舞原家的公主,帶著傲慢的天真無邪。


    她絕對想不到講這些話會傷害他人吧。雖然已經受到了傷害,不過,也不能因為受到傷害,就傷害回去。


    「好歹說句話吧!」


    「好歹……」


    原本想開個玩笑,但看到舞原姊既不笑也不生氣,隻是老老實實等著接在「好歹……」之後的話,昴便不由得搔了搔頭。


    該怎麽說呢。


    「舞原姊……公主,妳知道我妹妹的事吧?」


    無意識地突然冒出這句話。


    「……嗯,聽說被外星人綁架了。」


    「不過,我對當時的事卻完全不記得了。不僅如此,甚至遺忘記自己曾經有個妹妹。」


    「……」


    「大約在案件發生後的一年,我還記得自己曾大哭一場。那是我最早的記憶。我記得父母也說過要我忘掉妹妹的事。那個時候,隻要一提起妹妹,我就會哭鬧起來,所以父母才要我忘掉妹妹吧。總而言之,我當時有哭,哭得非常傷心。我不知道為何而哭,不知道是父母的話所致,還是因為找不到妹妹,也說不定是對什麽都做不到的自己感到惱怒。或許這些全都是原因,也或許都不是。總之,我當時大哭了一場。」


    昴移開視線,望向後方。似乎在尋找舞原姊之外的對象,看了看月亮,最後還是低頭凝視漆黑的地麵。那些話可沒辦法麵對麵跟人提起,抬頭望著月亮說又嫌做作。


    「也不是當時立刻就忘記了,應該還記得了好一陣子,然而記憶漸漸被衝淡……到了上國中時,別說是那起案件,就連妹妹的長相都想不起來了。雖有認知卻毫無記憶。妳明白我說的話嗎?心理學的書上有提到,人類似乎有一種防衛機製,會將難受的記憶封印起來,可是我的情況又沒有那麽戲劇性,而是像經過幾十年那樣自然地、漸漸淡忘。常聽人說吧?時間會衝淡一切,就是這種感覺。」


    「不過,那樣不是很好嗎?」


    昴沉默一陣之後,開口說道:


    「……因此我就想到,我之所以忘記整個案件,該不會是因為當時大哭一場所造成的吧。就像常聽到的,隻要跟別人談談就會舒服得多,或是哭過就會輕鬆一些之類的,指的就是這麽一回事。我當時哭著哭著,所有難受的事以及記憶,全都隨著淚水一起衝掉了。」


    「……嗯,的確有這種事。」


    「所以當母親過世時,我便下定決心,在珍重的人過世時絕對不哭泣。」


    倒抽了一口氣。


    「怎麽會……」


    「再怎麽難受的記憶,都比遺忘那個人來得好。哭泣之後心情會舒服些,但若記憶會因此而衝淡,那我寧可不哭。即使隻有這麽一點,我也希望能夠記住那個人。不管多麽難受的記憶,無論內心會有多麽苦悶,對我來說,都比遺忘好得多。所以……」


    看著月亮。冬天的月亮,就是冬月。


    「日奈她……死了,我、我當然很悲傷、很難受,不管在妳眼裏我表現如何。而且……我很清楚,現在還不是最難受的時候,這種感覺以後會愈來愈強烈。我在母親過世時就體驗過了。但是,無論如何,我今後依然不會哭。」


    情緒湧上心頭,昴一時之問不知道該說什麽。


    「……甚至該說,我很怕哭泣。要是哭的話,哭多少就會輕鬆多少,但相對的也會忘掉日奈多少。我不想忘記她,不管再怎麽痛苦,都絕對、絕對不想忘掉日奈,所以我絕對不哭。隻要不哭,我就能一直記得日奈。」


    說完,昴閉口不語。樹叢中吹著風,發出沙沙的聲音。正在等待舞原姊有何反應,但耳邊聽到的隻有風聲。


    突然感到很不好意思。嗚哇,我怎麽講出這些話。這些話連日奈我都沒跟她說過啊。


    昴滿臉通紅。


    舞原姊現在不知作何表情。


    「哇哈哈哈哈。」昴擠出笑聲:


    「唔,這些也隻是我個人的想法而已,並沒有科學根據……總之就是這麽一回事,請妳見諒囉。」


    回過頭。


    望向舞原姊。


    她滿臉蒼白地站著。


    剛才還滿臉通紅的她,現在臉頰上已不見淚水與灰塵。在月光照耀下呈現蒼白的臉孔,大略一看還是顯得非常美麗。烏黑濕潤的大眼睛中,隻有映照出昴的身影。


    表情既沒有顯現出哀傷,也無憤怒之色。


    昴盯著她……久久無法移開視線。


    一陣風吹撫著麵頰。


    枯葉發出沙沙的聲響。


    月亮的確具有魔力。


    夜晚確實具有魔法。


    黑暗中,月光下的少女閃閃發光。


    一陣柔和的風吹過,吹動少女的秀發。在月光下,一根根發絲似乎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寒冷蒼白的月光將草木化為雕像,在這片夜晚世界呈現出的風景中,少女目不轉睛地望著昴。


    自少女的……


    眼窩中落下了一滴淚水。


    呼的一聲。……


    起了風。


    耳邊響起颼颼的風聲,昴就站著讓少女望了好一陣子。


    4


    昴在晚上十一點五十分回到家。


    惡魔少女在門前睡著了。不由得鬆了一口氣。她的眼角還留有淚痕。昴望了四周一圈,歎了口氣將少女抱起。


    「色狼!」


    少女叫道,甩了昴一巴掌。


    「啊,昴……先生……?」


    妳這家夥——原本想冒出這句話,然而看到少女哭泣的表情便做罷。


    突然被緊緊摟住,昴不禁呻吟了起來。


    「做、做什麽啊……:」


    「我、我相信,相信犯人一定會回到現場!」


    憑哪些根據,又相信些什麽啊?


    昴將少女的身子推開,放到地上,摸摸她的頭。


    「……抱歉,回來晚了……換句話說,妳還在懷疑我是犯人啊?」


    哼、哼、哼——少女笑著說道:


    「……很遺憾,『針孔鏡頭』沒辦法如小鳥遊小姐所推理的那麽做。拍攝樣品、照片或是鏡中的影像,都無法發揮詛咒效果。啊,那犯人是怎麽做到的呢?就在絕望之時,終於被我發現了!」


    「發現什麽?」


    砰!少女發出聲音,同時伸手指著昴。


    「隻要先安裝好相機,這麽一來即使是昴先生也有辦法犯案的!」


    就算退讓一百步承認真有惡魔存在好了,但這家夥真的是惡魔嗎?昴望著少女如此做想。少女則擺起架子自豪地說:


    「我發現這點之後,就過來這裏埋伏!」


    昴歎了口氣打開門,突然想到一件事,便對少女問道:


    「……妳有地方睡嗎?」


    「……沒有。」她急忙補充一句:「因為我是惡魔,所以露宿外頭完全無所謂。」


    哈啾一聲,她打了個噴嚏。


    昴目不轉睛地盯著少女看。


    「真的啦!我可不是因為想看看能不能借住一宿,或是想睡在溫暖的被窩裏,才等你回來的!」


    「……真可惜,我可是想看看能不能留妳住宿,或是請妳睡在溫暖的被窩裏,才要妳等我回來的。」


    「……真的嗎?」少女立刻眼睛一亮。


    真的啊——心裏喃喃自語。


    真好,省得我費工夫去


    找。


    有重要的事要跟妳說。


    一進入屋裏就感到一陣寒意,看到玻璃被刮跑的窗子,心裏又是一沉。轉過身來,對站在走廊躊躇不定地望向這裏的少女招了招手。


    昴請惡魔進入房裏。


    帶她在房裏繞了一圈,再三交代「絕對不準摸不準看不準靠近」寢室內的家電用品之後,昴取出手機準備撥電話,並朝坐在身旁的少女望去。


    「……怎麽了?」


    「……沒事。」


    去睡吧——還是別這麽說比較好,有些事非得在今晚告訴她不可。昴稍做思考後,便開口了:


    「妳去洗澡吧。」


    「我是惡魔,所以不用洗澡。」


    「管妳是惡魔還是白熊(注:取其惡魔日文アクマ念音akuma,與白熊日文ツロクマ念音sirokuma的諧音冷笑話),叫妳去洗就去洗。妳身上有夠臭的。」


    「……我去洗澡了。」看來惡魔也像個女孩子嘛。


    告訴她怎麽使用衛浴設備後,將「溫泉之本」(注:日文為溫泉の元,一種泡澡用的泡澡粉)遞給她。


    「聽好了,先把身體好好衝洗幹淨,洗完後放滿熱水泡進裏麵。在水中加入這個,可以保養肌膚,還能治腰痛……泡個四十分鍾再出來。」


    「我會努力的!」


    確認有衝水的聲音後,昴正要撥手機時,卻想起一件可怕的事。


    拿起錢包,慌忙跑到浴室前,以不會被水聲蓋掉的音量大喊:


    「喂……妳除了翅膀之外,其它的魔法都不會用吧~?」


    「對啊,都不會用~」


    「……衣服脫了嗎~」


    「脫了啊~」


    「……開始洗了?」


    「洗得正舒服~」


    昴呻吟了一聲,想著該怎麽辦才好。總之,先把洗好的t恤及運動服放在浴室前,再拿出一件洗過的運動褲,猶豫了一陣子,放回去;拿出沒穿過的新褲子,又放回去;最後歎了口氣走出房間。騎著腳踏車前往遠一點的便利商店,在那裏買了女用內褲,心裏喃喃自語:「這家店可不能再來第二次了。」回到家將末拆封的內褲放在浴室前,昴總算可以打電話給舞原妹了。


    隻響了一聲,舞原妹就接聽了。


    「有什麽事嗎?」聽到舞原妹說第一句話時,昴不知為何安心下來。


    「……現在隻有妳一個人嗎?小鳥遊和他們呢?」


    「我人在外麵。小鳥遊跟『社長』在組合房屋裏辯論,另外還來了兩位神團的社員。」


    「……辯論?」


    「主題為:『運動短褲先生』是否真的是『運動短褲先生』?」


    「……啊?」


    「據『社長』所說,山崎似乎並非真的喜歡運動短褲。因為山崎房裏的照片中,沒有一張是拍攝穿著運動短褲的人。」


    「那是因為我們學校采用緊身長褲吧。」


    「小鳥遊也藉此反駁,但形勢對她不利。」


    「那麽,小鳥遊想必很不甘心吧。」


    是小鳥遊與「社長」說話方式過於相近的關係嗎?她總是與「社長」處於競爭局麵。


    「如果他真的喜歡運動短褲,那麽就算身邊沒有可以拍攝的對象,也會想辦法由別處拍攝。這是『社長』的見解。而且『社長』之前曾與山崎談論過運動短褲,但話題聊不到三十分鍾就結束了。若是真正的狂熱者,應該能聊上一整天才對。所以他說山崎並非真的喜歡運動短褲。」


    「……原來如此,不過『運動短褲先生』何以要裝成喜歡運動短褲的變態?」


    「應該是為了讓自己受歡迎之類的吧。」


    「……以強調自己喜歡運動短褲的方式?」


    「我們學校是穿緊身長褲,並沒有實質害處。隻要沒有實質害處,缺點就會成為能夠顯現出人性與親切感的小手段。在我看來,山崎的確是因為被稱為『運動短褲先生』而跟學生比較親近。」


    「……若真是如此,那家夥還真是個厲害人物啊……不過,這是結果論吧?再怎麽說,假裝喜歡運動短褲用以討人喜歡,該怎麽說呢,總覺得弊大於利。」


    「小鳥遊也根據這點提出反駁,但形勢依然不利。看她好像有點魂不守舍。」


    回想起小鳥遊意誌消沉的模樣。


    「……算了,有在想事情總是好的。」


    「若是擔心小鳥遊,就一起去陪她如何?」


    ……對這句不像是舞原妹會講的台詞,昴有些支吾其詞。


    「這個嘛……」


    「反正我怎麽樣都無所謂就是了。」


    「……是喔。」既然如此就別說啊。


    「……那麽回歸正題,有些事想拜托妳。」


    「你對姊姊說了些什麽?」


    麵對這唐突的一問,昴再度支吾其詞。


    想到自己對舞原姊講的話,昴的臉便紅到了耳根。嗚哇,我怎麽會講出那些話啊,真夠丟臉的。總之要快點找到舞原姊,交代她別跟任何人提起。


    「……不是什麽要緊的事啦。」


    「姊姊現在獨自關在房間裏……與其說受到傷害,不如說感覺比較像是鬱鬱寡歡。」


    「鬱鬱寡歡喔?」


    「照這個模式看來……姊姊好像喜歡上你了。」


    「……哈哈。」


    昴回想起那段奇妙的時間。當時,不知是否月光的緣故,舞原姊顯得非常差麗,注視著她將近二十秒。不,應該說是相互凝視,說不定對方也是如此看待我。


    原來如此,是在當時產生了感覺啊。


    昴歎了一口氣。舞原姊是出了名的自作多情,而且從來沒有持續過一個月以上。還有一種說法,據說舞原妹暗地從中作梗。


    「這些事妳就不用擔心了,因為妳姊姊不是我喜歡的類型,更何況我的女友才剛死。」


    「我倒覺得你跟姊姊挺配的。」


    「哈哈哈,那還真是感激不盡。」


    「我是說真的。就這點來說,冬月的死倒算是幸運。當然就全麵性而言,還是弊大於利的不幸事件就是了。」


    「哈哈哈。」


    昴笑了笑,認同了舞原妹的幽默感。再次重複道:


    「總之,妳姊姊不是我喜歡的類型,更何況我的女友才剛死。」


    「那是指目前。」


    一陣沉默。


    「你知道我為什麽在聽你的要求之前,先講了這些話嗎?」


    「……不太清楚。」


    「因為這是你第一次拜托我,所以就姑且跟你說明規則吧。當你拜托我時,就欠了我一份『人情』。這份『人情』早晚一定會要你償還。你當我是同伴或惡魔都無所謂,我一定會向你催討。明白了嗎?」


    「嗯。」原來如此,知道日奈為什麽會喜歡舞原妹了。


    起碼她不是個偽善者。


    「我自己也不想欠下『人情』,然而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那麽,就提出你的要求吧。」


    「有兩件事。先說第一件,希望妳明天準備一處不會受到任何人幹擾的場所。警方不用說,連神團的人也不能幹擾。如果可以,在舞原家的領地裏最好。」


    「茶房可以嗎?」


    「隻要無法從外頭窺探,不會遭到竊聽就好。」


    「知道了。另一件呢?」


    「是關於日奈的屍體。要不要送去解刦都無所謂,這點由妳們判斷,可是請延後一天。而且……」


    昴吞了吞口水,繼續說道:


    「……日奈的屍體……希望能夠保存起來。並非短期,而是長時間的保存,


    也不能用福馬林或人工組織。要冷凍保存,希望能夠保存所有的組織。」


    「……這就難了,而且風險很大。」


    舞原妹不帶感情的語氣中,聽不出她對昴的要求有何感想。


    「我知道。因為我辦不到,所以才要拜托妳。的確有困難也有風險,但正因如此,欠這份人情才有價值。問題在於我是否有那麽大的價值,哇哈哈。


    總之,這確實會讓我欠下一大筆『人情』。」


    「……我不敢跟你保證,但是我會盡最大的努力。」


    「……拜托了。」


    掛上電話後,歎了一口氣。


    不知道她會怎麽想?若能不要被認為這是我的興趣就好了。


    望向時鍾,已經超過一點了,可是今天尚未結束。為了替「今天」做個結束,還得辦完另一件要事。


    昴回過頭,對臉色發青站著不動的少女笑了笑。她身上圍著浴巾,濕潤的頭發就這樣淩亂地垂在肩膀與背後,昴的笑容令少女頹然而坐。


    「喂喂,怎麽啦?」


    「……屍體……是指日奈小姐?」


    「是啊,日奈已經死了。」


    昴縮著肩膀,望著無言以對的少女。


    「不過,妳有說過吧?我碰到『智慧果實』的可能性很高,所以日後說不定能讓日奈複活,可是不曉得到時候需要些什麽,所以先請人保存屍體……唔,總覺得這些話好像不是正常人該說的。」


    「日親……小姐她……」


    昴在少女身旁坐下,將她鬆掉的浴巾重新卷好,取出新毛巾擦拭頭發上的水氣。雙手一邊動作,一邊用歌唱般的語調對少女說道:


    「……話雖如此,再怎麽高也是機率的問題,所以呢,能否稍作商量……拜托看看?」


    這——少女才剛開口,昴便打斷她的話繼續說下去。


    「應該有吧?我想要拿到具有讓死人複活這種力量的『智慧果實』。所以來做個交易吧。要是妳答應將那種『智慧果實』交給我,我就告訴妳——」


    這起案件的犯人是誰,並將其靈魂交給妳。


    由口中講出這些話,並無任何窒礙。


    5


    少女語帶嗚咽,斷斷續續地開始說了。


    「……這個世界上一直存在著六百六十六個……『智慧果實』。這個數字指的是人類……也就是顯現智慧的生物。」


    「那是獸名數目吧,我曾在『theomen』(注:「天魔666」是一九七六年的經典恐怖電影,2006年重拍為「天魔」)中看過。」


    「……總之,全部的『智慧果實』中,有40%具有直接或間接使死者複活的能力。雖然數量隻有這樣,但渴望獲得的人卻很多。據目錄所記載,每六年會感受到一次藉由這種『智慧果實』而完成契約的魔力。」


    意思就是每六年就有一次死者複活。


    「……不過,那種『智慧果實』如今在何處,連由誰持有都不清楚,必須等感受到契約完成的魔力才能得知。」


    少女彷佛道歉般低下頭。


    「沒關係。下次發現那種道具時,再交給我就行了。」


    「……可是,能否碰到『智慧果實』,終究得看自己的命運……」


    「別這麽死板。」


    昴用毛巾包住少女的頭。


    「更何況,我們現在像這樣相遇,兩人都在這裏,這就是所謂的『命運』吧?」


    「……也、也對啦。」


    少女滿臉通紅地答道。昴一邊看著少女如此的反應,一邊伸手由背後繞過她的頸子,從後方輕聲說道:


    「……打個比方,本案件中的『針孔鏡頭』,我拿來使用也無所謂吧?」


    「嗯,那是無妨。隻要是靠自己得到的,中間的過程我們都不過問。」


    「那就這麽辦吧。妳隻要告知我想要的『智慧果實』所在位置,不,告訴我與之相關的案件就好,接著我自己去拿。如此一來就沒問題了吧?」


    「這個嘛……那樣的話……呀?」


    昴無意識地輕咬少女的耳朵。


    「而且,妳知道本案件的犯人是誰嗎?」


    嗚嗚——少女的臉孔罩上一層愁雲。


    「……如果犯人不是昴先生,老實說,我完全……」


    「是嗎,那還真傷腦筋。若找不到犯人,妳就會死吧?」


    昴由臉頰窺探少女快要哭出來的表情,同時說道:


    「說得更明白一點,這樣的案件應該很簡單吧?要是連這樣的案件都處理不來,今後還有辦法工作嗎?」


    「這……」


    「所以我們互相幫忙吧……是的,我成為妳的合作夥伴,當妳的搭檔,幫助妳找出犯人。嗯,不隻是這次而已,以後也會一直如此。找不出犯人的奇妙案件,不見得隻有這次而已吧。


    然後,從該案件中獲得的『智慧果實』,我就當成自己的命運收下來……直到我的願望實現為止……這個交易妳認為如何?」


    嗯——少女再次低吟。


    「妳還在煩惱什麽?反正要是無法解決這次的案件,妳就會死吧?既然如此,就不用煩惱了,這筆交易應該很劃算才對。」


    「……不過在這種情況下,就會變成昴先生已經事先知道契約……啊!」


    昴由後方緊緊抱住少女。


    「啊~原來如此啊,妳在怕我說不定會用那個『智慧果實』實現願望,卻不交出靈魂是吧……哎,真慘哪,要是我跟殺掉日奈的家夥做出相同的事……」


    「就、就是說啊。」


    少女慌忙抓緊昴的手臂說:


    「……你不會做出那種事吧……我知道了。但是相對的,你也要答應我喔!」


    「……嗯,一定會將犯人的靈魂交給妳。」


    不是那樣啦——少女滿臉通紅地表示。


    「我是指成為合作夥伴,今後也要幫忙我這件事。」


    「……我知道。」


    沒錯,我知道。


    這就是契約。


    交出他人的靈魂以代替自己的靈魂。其中不光是自己憎恨的高久,還包括其它陌生人的靈魂,用以實現自己的願望,就是這樣的契約。


    我知道。


    昴對少女微微一笑。


    少女也微笑以對。


    打勾勾,唱出聲來。


    契約成立了。


    「……對了,還有就是……」


    昴開口向穿著t恤及運動長褲的少女問道。


    「什麽事?」


    「……明天是能將靈魂交給妳啦……不過,該怎麽善後?」


    「善後?」


    昴擺出南無阿彌陀佛的姿勢。


    「……就是在取走靈魂之後……會有剩下的吧?就是指肉體,或者應該說是像屍體那樣的東西。」


    弄清楚昴想說的話之後,少女憤憤地抆腰。


    「你在講些什麽啊!我是惡魔,又不是死神!才不會殺人咧!」


    「……什麽?」昴驚訝地張大嘴巴:


    「即使拿走靈魂也不會死?」


    「不隻如此,還會變得死不了。」


    嘿嘿——少女挺起發育未完全的胸部,開始說道:


    「所謂靈魂,指的是那個人類擁有的所有可能性!」


    死掉成為幽靈的可能性、死而複生或是維持死亡狀態的可能性。少女表示,人類擁有各種從荒誕無稽到一般瑣碎雜事的可能性,而排除其它所有可能性,隻實現其中一項可能性,就是「智慧果實」的力量。所以靠「智慧果實」實現願望之後,將其它所有可能性——也就是靈魂——交給惡魔的


    人類不會再有任何變化。會在實現願望、連死亡的可能性都被剝奪的狀態下,於惡魔的世界裏……


    少女講的話,昴幾乎都沒在聽。即使靈魂被奪走也不會死——隻有這句話一直在腦海裏回響。


    這樣啊,不會死嗎?


    「……請問,有什麽不對勁嗎?」


    聽到少女關心的聲音,昴才回過神來。


    「……沒啦……這樣啊,不會死嗎?這可是個好消息。如此一來,就能毫無牽掛地將犯人交給妳了。啊~~太好了~~」


    自日奈死後一直堆積在心頭的鬱悶,有如暴風雨過後的雲般消逝無蹤,心無窒礙之後,昴終於發現自己所追求的事物。說起來可能不敢相信,不過那樣的想法,說不定比想讓日奈複活的想法更強烈。


    當然,明天要將高久交給惡魔。這是為了使日奈複活,為了踏出第一步。這個想法不會改變。


    不過。


    想起有人曾說過:


    「複仇這道料理,放愈久愈美味。」


    突然感到肚子餓了,胃腸開始蠕動。昴在少女背上拍了一下。


    「好,既然肚子也餓了,就請妳吃壽司當作是預先慶祝吧!原本是這麽想啦,可是因為太晚了,就用便利商店的便當將就一下吧!」


    兩人就以便利商店的便當解決遲來的晚餐。


    昴買了豬排便當。


    6


    深夜裏,時鍾的聲音聽來特別清楚。


    讓少女睡在床上,昴坐在計算機前逐一回信給學長姊及朋友們。明明還沒報出新聞,他們是從哪裏得知日奈的死訊啊?總之,很感謝他們就是了。


    昴並不打算睡覺。人類要是忍住不哭,就會在睡夢中哭出來。母親過世時,就有過這種經驗。


    唔,而且沒有絲毫睡意。


    話雖如此,卻也不能躺下將臉埋在枕頭裏。人類光是這樣就會流出眼淚。因此昴回完信後,依然無所事事地流連於網絡中,調查詛咒及安慰劑效果等相關訊息。


    隻要習慣了,忍住不哭其實是很簡單的,壓抑住第一次發作就好。昴已經習慣了,現在這比忍住噴嚏還容易。就類似忍著屁不放,若忍住不放屁,那麽氣體會被腸子吸收而回到體內,溶於血液中再次傳遍全身,留下令人不快的餘味。忍住淚水對昴來說,正是這種感觸。


    當然,原本要化為眼淚的水分還殘留在眼窩裏,但那已經不是淚水了。


    呆望著天花板與牆壁,天花板上裝著電燈,牆壁上隻掛著月曆。


    望向床鋪,看著包覆少女的隆起棉被。


    一個人生活真好,都不會有什麽麻煩。回想起來,這還是第一次有異性住進昴的房間裏。不過,那是建立在如果惡魔也有性別的情況下。


    兩年前,母親過世後大約一個月的某天。父親對昴說道:


    「媽媽死了,你很難過吧。」


    昴點了點頭,接著父親這白地說:


    「有人死掉會很悲傷,不過並非所有的人類都會因此悲傷,每個人的反應都不一樣。而我呢……當然很悲傷,不過卻更憎恨,憎恨媽媽死掉這件事。」


    總覺得能夠理解,昴的心中的確也有這樣的感受。


    「可是,你媽媽已經不在了,所以我的憎恨就轉移到她留下的東西,或是會讓我想起她的東西……說得明白一點,我最近經常忍不住想毀了你,很想毀了長得像媽媽的你。」


    所以,要不要分開住一段時間——父親這麽表示。


    昴答應了。父親原本想要讓他住到祖父家,但是昴想一個人住,爭論的結果,父親接受了。之後昴就一個人住,每周到父親的公司裏工作一、兩次,靠那些打工費生活。


    對了,也得寫信給爸爸,告訴他明天不過去了。


    再度敲起鍵盤時,耳邊傳來少女的聲音。


    「請問……」


    「啊,抱歉,吵醒妳了嗎?」


    「……可以稍微聊聊嗎?」


    「……聊什麽?」


    轉動椅子麵向少女。


    「這本目錄也記錄了與人相處之道。裏麵寫著隻要對他人吐露心聲,好像就能輕鬆許多。如果是傾聽的話,我應該也能辦到。」


    「……謝謝,妳的好意我心領了。放心吧,我沒事的。再說,妳看我像意誌消沉嗎?」


    「我覺得你正在忍耐!」


    「……別管這些了,睡覺、去睡、快睡吧。」


    昴的視線回到屏幕上。過了一陣子後……


    「請問……」再次傳來少女的聲音。


    「沒什麽好說的喔。」


    「那麽,性、性、性行為如何?」


    「妳說什麽?」


    聲音由頭頂衝出。


    插圖108


    「嗯,聽說這種行為……也有同樣的效果……而且上司也說過,要盡量與合作夥伴建立起這種關係。」


    「……很感謝妳的好意,但我的女友才剛死而已,這種事有點……」


    「也、也是啦,真不好意思。」


    少女臉紅到耳根,鑽進被窩裏。


    「不過,還是很高興妳有這種意思。再過個五年……不,三年就好,絕對要再跟我說一次喔。」


    「……到時候,我應該能收集許多靈魂,成為一流的惡魔了吧——」


    呀——少女興奮地在被窩裏翻轉。


    昴怱地提起興趣問道:


    「……吶,那位叫別西卜的,長得像蒼蠅一樣吧?」


    「咦?唔,有時候是啦。」


    「那麽,妳為什麽會是這種模樣?」


    「……很奇怪嗎?」


    「如果要誘惑人類,讓別人不易察覺自己是惡魔,應該要選擇更成熟、更凹凸有致的模樣吧?」


    「這是上司的建議。」


    少女坐起身來,張開雙手。


    「這個模樣是以昴先生失蹤的妹妹為藍本。以該名人類過世的親友為造型基礎,促其傾訴及自白……嗯,因為一開始懷疑昴先生是犯人嘛,現在已經不懷疑你了。」


    「……妹妹?」


    「對。用母親的樣子其實也可以,但是考慮到我才剛出生,因而選擇與實際年齡較接近的一方。以失蹤時的模樣為藍本,再加上八年份的年齡。」


    總覺得她毫不在乎地講出這些無中生有的話。


    「……那麽……也就是說,妳的模樣就是我妹妹現在的模樣囉?」


    「也不見得一定就是。這個模樣是模擬最理想的發育過程,隨著模擬的條件不同,有可能更胖或更矮些。」


    「這個模樣可以自由改變嗎?」


    「在精神體時可以改變,但成為物質體、也就是肉體之後,就隻能用這個模樣了。怎麽問這些?」


    「沒什麽……原來如此……」


    心髒怦怦地亂跳。


    為了打動我的感情,而模擬成妹妹的模樣。


    「……這個模樣不行嗎?」


    少女像要哭出來似地問道。


    「不,也並非不可以啦,不過……老實說我自己也不太明白,感覺很複雜……看來妳果然是個惡魔。」


    「哪有。在我看來昴先生才不太像人類,反而比較像惡魔。」


    少女害羞地說道,看來應該是讚美吧。昴苦笑著。


    「是啊,經常有人這麽說……好了,快睡吧。明天……其實應該已經算是今天了,今天會很忙的。」


    「……晚安。」


    「晚安。」


    寂靜之中,在屏幕的映照下,回想著剛才聽到的話。


    我曾經有個妹妹——


    過了一陣子,少女的聲音第


    三次響起。


    「……昴先生,你在生氣嗎?」


    乘其不備的一問讓昴慌了手腳。


    「……沒、沒有生氣啦。隻是嚇一跳而已……」


    「不過、不過不過……」少女發抖地說道:「要、要是我沒有搞錯,就不會過來昴先生這裏,那麽,日、日奈小姐就——」


    是啊。


    昴笑了起來。笑到一半時,感到一股熱氣自喉嚨深處湧出,便慌忙閉上嘴巴。不可以,不能一直沉默,但昴卻張不開口。怕一張口,眼淚就會溢出。不可以,不行,就隻有這點絕對不能——


    不知過了多久。


    發作過後,昴才發現少女正哭泣著。她忍著不出聲,渾身發抖……


    ——事到如今,再說什麽都沒有意義了。


    昴從椅子上站起來,躺在少女旁邊的棉被上。在渾身發抖的少女身旁,頭枕著手望向天花板。稍做思考之後,開始述說母親喪禮當天,以及與日奈初次相遇當天的種種。


    少女睡著之後,昴還是繼續說著,在黑暗中一直對著天花板訴說。


    這就是「今天」的結尾——


    電話鈴聲讓昴恢複意識。


    一發現自己睡著,昴便慌忙望向枕頭,沒有弄濕。看來沒有滴到口水,也沒有眼淚,他才放下心來。好險,無論醒著的時候再怎麽忍耐,若在睡夢中哭泣就功虧一簣了。


    哭了就會忘記,這已經形成了強迫性的觀念。


    電話響了五聲,切換到錄音機。一陣說話聲遮斷了告知不在家的預錄聲音。


    「我們是警察,請問堂島昴先生在嗎?」


    ……警察?有什麽事啊?日奈的事嗎?還是昨天那件……


    「……來了。」昴歎了一口氣,拿起話筒。


    「不好意思,一太早就打擾你。是這樣的——」


    女性的聲音簡潔地告知真嶋綾想跟昴見麵。


    狀況有點特殊。


    「……知道了,我馬上過去。」


    昴掛上電話望向少女,她躺在昴的胸前沉沉地睡著。瞥向時鍾,已經八點了。四點之前的事都還記得,也就是睡了四小時左右。


    混蛋,躺下來真是失策。


    昴悄悄挪動身體離開少女,小心地關掉計算機以免發出聲響,並且稍事收拾。他找了繩子,換上衣服做好出門準備。


    在電視上貼了一張字條,隻是不曉得少女是否看得懂。


    準備完畢,昴最後再次瞧著少女的睡相。腦袋內部與身體構造都異於常人的少女,她那天真至暈無防備的安穩睡相,會讓人想起與其種族完全相反的事物。


    而且,那個姿態又仿自妹妹。


    妹妹——


    都沒注意到。


    也沒什麽好訝異的,所謂的忘記,指的就是這麽一回事。


    伸出手來想撫摸少女,但還是縮了回去。


    胸口感到一陣刺痛。


    走到洗臉台邊,用冷水洗把臉。


    這是全新人生的第一天。


    昴離開房間,下樓之後搭上等著他的巡邏車前往現場。警察一路上都在講麵對想自殺的人之種種應對方式,不過昴幾乎都沒有聽進去。


    7


    「別再靠近了。」


    在狂風怒吼的大樓樓頂,確認真嶋綾人在圍欄外之後,昴向前走出。


    真嶋吃了一驚。


    「再靠近的話……」


    「吵死了,妳算什麽啊?一大早的,而且是冬天早晨,更何況在星期日一大早就吵醒別人。想自殺?說死前有話要說,我不得已才趕過來,現在卻叫我別靠近?我可是爬樓梯上來這裏的喔,還爬了十層樓耶!明明有電梯,但在警察的勸說之下不得已隻好爬樓梯上來。我好不容易才來到這裏,妳卻叫我別靠近?」


    吐槽了一陣。趁真嶋不知所措時,昴走到圍欄邊以連續動作翻了過去。


    喔——下方傳來一陣呼喊聲。


    接著,她尖聲叫道:


    「快退開!我要跳下去了喔!」


    「好了、好了。」


    圍欄邊緣的水泥邊,距離陰間不到兩公尺。昴向真嶋的方向前進一步,真嶋則後退一步。下方雖然傳來驚呼聲,但卻不敢看下麵,好像一看就會昏倒、摔落下去的樣子。可能是錯覺吧,感到風很強烈。盡管昴的雙腿發軟,但這點並沒有被看穿。


    昴停止吐槽,低聲下氣地說:


    「拜托,請妳不要逃跑。妳不用擔心,我不會阻止妳的。要是我真的這麽做了,就算抱住我一起跳下去也無所謂。辦得到吧?學姊殺過人,再多殺一個人也沒差。」


    真嶋的表情一瞬間變得扭曲。


    「……我真的會拖你一起死喔。」


    很好。


    到達能抓住真嶋的位置。如果連命都不要,從這裏勉強抓得住她。


    冷風吹得身體直打哆嗦。


    「……日奈喜歡在像這樣的地方看書,說什麽吊橋效應能讓書看起來更精采,不過好孩子別學就是了。妳知道吊橋效應是什麽嗎?」


    「不知道,怎樣都無所謂了。」


    「可是那挺有意思的,我可以坐下來嗎?」


    真嶋皺了皺眉,不甘願地點頭。昴靠著圍欄坐下,伸手拍拍旁邊的位置。真嶋則瞇起眼睛。


    「下麵來了電視台的攝影機,站著會被拍到喔,最好還是坐下來。」


    真嶋略微猶豫,最後還是在稍微有點距離的位置坐了下來。左手抓著圍欄,傾斜身體望著昴的姿態顯得非常性感。昴呼出白色的氣息溫暖雙手,同時觀察真嶋。她看來有些憔悴,然而跟日奈有幾分神似。在如此寒冷的天氣裏,卻隻穿著單薄的汗衫與短褲,身材比日奈苗條些,但還是很像。眉毛比較細,但仍然很像。昴專注於注視著真嶋而錯過了她講的話,慌忙反問:


    「不好意思,妳說什麽?」


    「要跟你說聲抱歉,把你叫出來。」


    「……學姊想說的是日奈的死因嗎?妳知道日奈的死因?」


    真嶋默默地點頭。


    (很好,肯跟我談話了。不過……)


    「……既然如此,那些應該對警方說吧。在那種狀況下,我已經被懷疑了。警方懷疑是我殺了日奈……就像高久那樣。」


    昴留神觀察真嶋的反應,她隻是憂鬱地瞧著昴,並未察覺什麽的樣子。應該是失去冷靜了吧,昴不想立刻就切入重點。


    「……我大概能猜到學姊為何叫我過來。學姊殺了日奈,愧疚得想要自殺,而要失去女友懷恨在心的我坐在特等席觀賞以茲謝罪,是這樣吧?」


    真嶋張開嘴,又閉了起來。應該難以判斷這是在開玩笑還是說真的吧。


    她舔了舔嘴唇,終於開口:


    「是想說那些沒錯。雖然你可能不會相信,但是我沒有殺死日奈。」


    「哈哈哈。」昴故意笑道:


    「學姊詛咒殺了山崎,而日奈的死法跟山崎一樣。這就表示日奈也是被學姊咒殺的,這種想法沒錯吧?對了,學姊先前說過,妳沒有詛咒的能力。但是就算請別人殺害,一樣是學姊所為,這就好比不能將殺人歸罪於刀子。」


    「……我沒有拜托任何人。」


    「……那就是對方擅自殺掉日奈囉,是這樣嗎?雖然很難讓人相信,罷了,請告訴我那家夥的名字吧。」


    「那種人不存在啦。」


    「妳說什麽?」


    昴尖聲問道。


    「妳拜托的對象不是人嗎?妳認識神或惡魔之類的異界人物喔?」


    「……我沒有拜托任何人或任何事物!」


    「不過山崎……那麽,學姊是想說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惡魔同盟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うえお久光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うえお久光並收藏惡魔同盟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