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轉自 七夜@輕之國度


    仿佛欲洗去


    一身朱紅的身驅,


    鯉魚躍瀑布。


    ——出自本多律法「鯉魚之歌-第十三篇」——


    1


    隻要洗了其中一隻手,兩隻手都會變得幹淨。


    那不是被印刷在海報上的文字,而是以油性簽字筆手寫的。


    那張打著「整潔周」口號的海報,中央大大地印著一隻看似女性的手掌,手掌旁圍繞著一群被變形美化過的黴菌,正一邊介紹著自己所帶來的威脅一邊跳舞。下方有一排用紅色藝術字寫的句子(「人的手掌上充滿著許多雜菌!」)高唱著洗手的重要性。不過比起這個,那句用油性簽字筆親手寫的「隻要洗了其中一隻手,兩隻手都會變得幹淨」更具存在感及說服力。那句將海報從正中央切成上下兩半的橫式手寫句子,寫的實在是至理名言。手掌上存在著各種雜菌,這的確是真的,但也僅隻如此。對照之下,這句「隻要洗了其中一隻手,兩隻手都會變得幹淨」不但是實話,而且同時還——非常具有魅力不是嗎?隻要洗了其中一隻手,另一隻手必然也會洗到,理所當然會變得幹淨。真是既合理又有益,所有的真理都應該要像這樣。


    (是那時候的……保健室……)


    凝視了那張海報好一陣子後,綾將視線移到旁邊。隔壁貼著一張寫著「刷牙的時候,要連牙齦一起刷」的海報,但她沒印象曾看過這張海報。這張海報……那個時候有貼著嗎?還是……?絞盡腦汁思考,卻想不起來。說不定隻是自己忘記了,又或者是想象力擅自變出來的。總之不管怎麽樣,這些海報都很像實際存在於綾的眼前,能夠觸碰、感受,和現實毫無不同。不隻是海報,人體模型、藥櫃、白色布簾、搭在三角架上的金屬製洗臉盆、甚至放在桌上的攜帶式雙筒望遠鏡,當時保健室的細部狀態都被忠實呈現了出來。其中最讓綾驚訝的是,甚至連些微的消毒水臭味都能聞到。記得當時確實有個先來的患者正在進行傷口消毒,所以綾便一直躲著,直到那個人走出來,看著他消失身影之後才進保健室。她還記得進去之後,令人感覺置身醫院的消毒水氣味讓她一下子憂鬱了起來。


    (沒錯,那時候我腦中浮現出被解剖的青蛙模樣……)


    綾一邊想一邊覺得很不可思議,消毒水的臭味喚醒了她當時的記憶。消毒水味……明明就還如此鮮明地記得,沒想到自己居然將其遺忘至今。然而在這個地方,甚至連她忘卻了的臭味,都被忠實地重現出來。


    這還是第一次——


    夢見帶有氣味的夢(前提當然是在她的記憶範圍內。綾很少記得夢中的事物,她所能記得的,就隻有是不是惡夢而已)。


    她緩緩伸出手,試著觸摸白色的牆壁。摸得到,而且也有冰冷的觸感。感覺十分逼真,和現實中的相比絲毫不遜色——但是她知道不管再怎麽逼真,這都還是夢境。


    (這該不會是——清明夢吧?)


    綾揚起嘴角。


    人再怎麽單純也要有個限度吧?白天才剛聊過清明夢的話題,當天晚上就突然夢見清明夢?今天中午,綾在最近變得親密的友人——舞原依花家聽到了這個話題。當時在場的除了綾、依花,還有同社團的堂島昴以及他的妹妹亞鳥。而話題就是由亞鳥突然提起的——昴大哥會在半夜呻吟然後猛然坐起身子,該怎麽辦才好?於是依花就建議了:要是會作惡夢,不妨試試「清明夢的訓練」如何?所謂的清明夢(luciddream),就是自己對於正置身夢境有所自覺。隻要能夠意識到正在作夢,就能夠駕馭那個夢境。不但能從惡夢中清醒過來,習慣之後,甚至有可能夢見如自己所願的事。要訓練並不難,快的話隻要大約兩個星期就能將夢境轉為清明夢。依花好像也經由「社長」的介紹,請那方麵的專家(國中生!)訓練過。雖然還稱不上是隨心所欲,但已能控製夢境到某種程度。綾由於自己本身也偶爾會作惡夢,所以對那個話題挺感興趣的,但話題之後卻被依花的一句:「對了,昴,你和亞鳥是睡同一張床嗎?」給轉移到別的方向去了。因此綾隻好惦記在心:明天去找「社長」,拜托他介紹那個人給我認識吧!如果真有清明夢,那麽自己真的很希望能夢見清明夢。不但可以控製惡夢,還能夢見喜歡的東西,這樣不是很厲害嗎?再怎麽說,人一天中就有將近四分之一的時間花在睡眠上嘛!如果能將這段期間當作閑暇時間來使用,真是再方便不過了!


    再說——


    在夢境中,許多現實不可能發生的事都會變成可能。


    所以綾便心想著:明天不要忘記去問問「社長」,同時上床就寢。然後睡到一半,就作了如此真實的夢——而且她對這是夢境一事有所自覺。還真是太單純了吧——或者該說,未免太過成材了?這種事有可能發生嗎?可是,不管綾怎麽想,這很顯然就是個清明夢。因為她知道這是個夢。


    沒錯,這很顯然就是個夢。


    不管再怎麽逼真,都隻不過是個夢罷了。


    但為了慎重起見,綾還是向正在自己眼前露出笑容的人詢問道:


    「這裏是……夢境——對吧?」


    「沒錯。」高久直子揚起嘴角點頭說道:「這裏當然——而且很遺憾地——是個夢境。但姑且還是向妳說一句:好久不見了呢,小綾。妳過得還好嗎?很高興還能再見到妳。」


    過去曾死在自己眼前的保健老師,以一副和生前絲毫沒變的模樣坐在桌前。這還真是個怪夢耶……綾看著她,深深歎了口氣。眼前這一位是已經去世的人,說得更確實一點,是背叛了綾、而且還企圖殺害她的人。但盡管如此——


    心裏還是有點高興。


    ◇


    「吶,小綾。」高久靠在椅背上問道:「這個夢境是什麽時候的事,妳還記得嗎?」


    綾環視了四周。


    「……是我第一次見到老師的時候,對吧?因為我隻有在當時見過這張海報。」


    「那麽,妳知道為什麽會夢見那時候的事嗎?」


    「問我為什麽……不就是……因為是個夢嗎?」


    「所有的夢都是有意義的。」


    高久邊說著邊站起身來,朝櫃子走去,她那有如注冊商標的白袍衣襬跟著翻飛。她似乎想要泡紅茶。這裏是夢境耶,會有味覺嗎?或許會有味覺吧?都聞得到味道了……綾一邊想著這些事,一邊撐開鐵製折疊椅然後坐下。她突然冒出一個念頭,於是開始集中精神:變成沙發吧!但鐵椅果然仍舊是鐵椅。


    從茶壺傳出注入熱水的聲音。


    一陣芳香的味道伴隨高久的聲音飄來。


    「例如,我並不是真正的高久直子,而是從妳記憶中所誕生出的形象——妳所記得、並如妳想象的高久直子。我口中講出的終究還是存在於妳內心的話語,是透過了『高久直子』這個濾鏡之後,由妳自身說出的話。」


    綾目不轉睛地盯著高久,然後搖搖頭。


    「……真奇怪的夢。」


    「沒錯,真是奇怪的夢呢。人類的大腦——精神,的確會做些奇怪的事、或驅使人做些奇怪的事呢。就算不這麽做,妳其實也明白的呀……」


    「……明白什麽?」


    「但是妳卻不想察覺——不願正視、可是又不得不去正視,此一矛盾造就了這個夢境。為了讓妳得知……不,察覺真相,所以『高久直子』被選上了。我啊,小綾……我是為了拯救妳,所以才在這裏。」


    ……拯救我?


    綾嗤之以鼻:


    「就憑老師妳嗎?妳明明就想殺了我。」


    哎呀……高久搔搔頭,不好意思地笑著。


    「被妳這麽一說


    ,真讓我過意不去呢。」


    「對於打算殺害我的人……妳是說,我正在向打算殺害自己的人求救?再者,妳要拯救我什麽?」


    「這個嘛……」


    高久拿著兩個茶杯走回這邊。將紅茶輕放在桌上後,麵無表情地看向綾的左手。


    受到她的視線吸引,綾跟著看了看左手——


    「……!」她啞口無言。


    左手手腕上扣著一個銀色的手銬。


    似曾相識的手銬……


    一陣寒顫與雞皮疙瘩襲上全身。綾反射性地縮起手臂……不過,手銬當然沒有解開。(「拿不下來!」)手銬閃耀著全新的銀色光輝,不過,她有印象看過這個手銬。


    (我、我、我……知道這個東西!)


    「不要……」


    (沒錯,不可能忘得了。)


    (那家夥給我戴上了這個!一次又一次、好幾次把這個戴在我身上!那家夥把這個戴在我身上——)


    「——不要!」


    「冷靜一點!」


    聽到高久的聲音,原本差點失去自我的綾回過神來。好不容易扼止了從胃部底層湧上的情感並吞回去,接著綾這麽告訴自己:沒錯,不要緊的,冷靜下來,這是個夢,隻是個夢而已——


    「妳想怎麽樣!」綾瞪了高久一眼。「把這種東西戴在我身上,妳到底是想做什麽!」


    「小綾,冷靜一點。冷靜下來,再仔細看一次。」


    「不用看我也知道!這是……這是那家夥給我戴的——」


    (似曾相識的手銬……)


    (是啊——)


    「小綾。」彷佛要填補她那近乎恐慌征兆的思考空白,高久沉穩的聲音響起:「拜托妳,加油,再仔細看一次。我知道妳不願去正視,但若不去看,就永遠無法開始——沒問題,不會有危險的。這隻不過是一種隱喻、一種警告。」


    「……警告?」


    「沒錯,這是一個警示夢。」


    警示夢……?


    (……說我不願去正視?)


    那種東西,她才不想去看。但是天生的不服輸,逼使綾將視線挪到左手手腕上。那個似曾相識……印象實在太過深刻的手銬不禁令她作嘔,但她沒有避開視線,注視眼前所見的這個手銬,和記憶中的互相核對。於是綾這才初次發現到——


    (……?)


    從手銬上延伸出一條鎖鏈。


    自手銬延伸出的鎖鏈,像蛇一般畫了個弧形後朝地麵蜿蜒,連向白色布簾的另一側。那裏理應放置了兩張床,然而卻完全無法看到另一側。無法透過遮蔽的薄布簾窺見那裏有些什麽——不,正確來說,並非完全無法窺見。雖然不曉得有些什麽,但可以感覺到氣息,那裏確實存在著某樣東西。綾感覺得到布簾另一側傳來陣陣壓倒性的氣息,彷佛有一部巨大的推土機,雖然目前尚在空轉中,一旦出動,勢必會將一切鏟倒壓潰。那份淩厲的壓力造就了一種異於恐怖的情感萎縮,使得綾像是被蛇瞪視的青蛙一樣,視線死盯在布簾上無法移動。隻要有那麽一剎那轉移了視線,仿佛就會有怪物從那裏衝出來——綾陷於這樣的念頭中而動彈不得。


    (啊啊……)


    (我一定會被這塊布簾後的東西——)


    自遠處傳來一陣聲音——


    「……振作一點,小綾!」


    ——高久的聲音讓綾從咒縛中獲得解放。


    綾總算是移開了目光,恢複自我。她氣若遊絲地說道:


    「老……師……」


    「不要緊的,小綾……這隻是個夢而已。」


    (沒錯……這隻是個夢……)


    綾深深吐了一口氣。


    看了看高久,然後小聲地詢問:


    「那裏……有著什麽嗎?」在這條鎖鏈的另一端。


    「當初是什麽樣的情況呢?」


    「那時候……我第一次來這裏的時候吧?當時什麽人也不在!我確實確認過了!可是現在……」


    「那裏有it。」


    很神奇地,高久口中所說的「那個東西」,在綾的耳裏聽起來卻是「it」。盡管聽見的詞匯是「那個東西」,但綾的大腦卻將「那個東西」認知為「it」。若要說明,那聽起來就像是立體聲音效一樣的感覺,隻不過此時兩相重疊的不是聲音,而是「聲音」和「意義」就是了。


    「沒錯,在那後麵有it。」不顧綾的訝異,高久繼續說下去:「而妳非得了解it的真麵目不可。」


    「——的……真麵目?」綾無法發音「it」。


    「沒錯。而且,妳明白it是什麽。妳已經察覺了它的真麵目,卻無法去正視——為了去了解it,所以妳在無意識中讓自己作了這個夢。為了能使妳察覺,所以是妳呼喚出我來的喔。」


    「我不懂妳在說什麽……」


    綾一麵斜眼瞥向鎖鏈,卻拚死不去看布簾,一麵向高久詢問: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不,妳是知道的。案件已經開始,妳早就察覺到了。妳覺得……為什麽會夢到和我初次見麵時的情況呢?」


    「那是因為……」


    「仔細想一想,那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為什麽會夢到當時呢……聽好了,妳的案件並不是從被山崎誠一威脅時才開始的;也不是從山崎得到『魔法相機』時;更不是從我殺掉那個男人時才開始。妳案件的開端是——」


    高久的話就此打住,將紅茶杯靠到唇邊。潤了潤喉嚨後,緩緩將茶杯放回桌上,而後接著改握住綾的手。那隻被紅茶杯暖過的手十分地溫暖。再來,高久又動起了另一隻手,溫柔地將綾下意識握緊的拳頭包覆在掌中。


    然後,她說道:


    「明白嗎?小綾,妳的案件是從妳對我說出一切的那時開始的喔!當妳告訴我妳受到山崎的脅迫、被強求肉體關係的那時起,妳的案件就開始了。」


    「妳在說什麽……」


    「所以妳現在正夢到當時的情景。妳的潛意識藉由夢境,企圖告知妳新的案件已經開始了……去發現它吧,小綾。雖然我不能告訴妳,但那是件非常重要的事……」


    「老……師……」


    高久就這麽握著綾的手起身。


    滿是悲傷地凝視布簾(的另一側)。


    「……聽好了?小綾,妳要加油,猜出it的名字。」


    「名字?那種東西……」


    不待她把話說完,高久便將綾緊抱在懷中。對那溫柔的觸感,綾毫不抵抗地噤口並閉上雙眼。在黑暗之中,她感受到了溫暖、柔和、確實地緊抱住自己的力量,以及栩栩如生的重量感。甚至連充斥著鼻腔的消毒水臭味,聞起來一點也不會令人不快。在黑暗之中,綾主動伸出手,擁抱住這份安心感。綾察覺到了,這份平穩而宛如閉目養神的感觸,正在宣告夢的終結。自己再過不久就要醒了,再過不久,這個夢境即將結束。為了不讓這令人懷念的夢境、這份感覺及安心溜走,綾緊抱住黑暗。


    她擠出聲音:


    「等等……不要走!」


    「放心,我們還會再見麵。」黑暗之中響起了擔憂的音調:「記好了,小綾,妳要加油,猜出it的名字……不然,妳會——」


    脫離夢境的那一瞬間,綾確實聽見了那個聲音。


    ……妳……會死——會被殺死。


    就這樣,真嶋綾自夢中清醒了。


    2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


    在聽到這陣慘叫的下一個瞬間,真嶋聰美自睡夢中驚醒,跳出了棉被,驚慌地衝向房門。她丈夫的身體就橫亙在路途之中,但她毫不留意;而丈


    夫——和史也完全不在意。像是被踩、還是被踹什麽的,在周日和國定假日都是習以為常的事。將這個就算臉頰被吸塵器吸附住、或是被用抹布擦臉,也仍能無所謂地繼續賴著不醒的男人趕出棉被的,不是妻子的踢擊,而是女兒的慘叫。原本「呀啊啊」一聲仿佛裂帛的聲音,現在已經轉變為「嗚嘎啊啊」,就像是一腳踩到了青蛙時會發出的(不是被踩到的青蛙,而是踩到青蛙的人會發出的)慘叫。但無論哪一種,就兩人所知,女兒並沒有在三更半夜發出「呀啊啊」或「嗚嘎啊啊」這種怪叫聲的習慣。別說是怪叫了,甚至就連在該哭喊時都沒有哭喊,綾就是這樣的一個女兒。正因如此,兩人去年都沒有發覺女兒遭到老師(偏偏是位老師!)的脅迫。等到遲鈍的兩人發現時,事情都已經全部結束了。況且若論順序,還是事後才被人告知。兩人並不是從女兒口中聽到,而是女兒在學校對學生們公開了那件事之後,被女兒朋友的母親告知這件事。附帶一提,那位「女兒朋友的母親」是個會使用「是也」語法的太太——現在都什麽時代了,又不是在看漫畫——雖然也不是為了這個原因啦,但聦美和那個「是也太太」目前正絕交中。聰美非常不甘心,居然被那種「是也太太」得知事件,也很不甘心女兒不肯告訴自己。不僅沒告訴自己,也不倚賴自己。身為母親對於事件的詳情,現在也還隻停留在與一般人同等程度的了解(還有,她也很不甘心一般人同樣知曉此事)。而這一點,她的丈夫和史也跟她有同感。不,對於身為全家棟梁的父親來說,不甘的心情可說是更上一層樓——但兩人並未強硬地逼迫女兒說出真相。過分撲朔迷離的案情(「會不會是有什麽隱情……」)使得他們兩人猶豫要不要追問真相。所以取而代之,兩人下定了決心……雖然他們的確是很不可靠的父母也說不定(沒能察覺到女兒的情況,就跟女兒不向自己求助一樣,都是相當冷酷、毫不留情、具壓倒性、不管再怎麽想否定,也否定不了的事實),可是就算過去無能為力,卻不代表未來也什麽都辦不到。一家三口還有未來的日子。沒錯,至少今後絕對、絕對、絕對不會再漏聽了女兒發出的微弱悲鳴,就連真的非常細微的慘叫也絕不放過——兩人如此下定決心。因此,像「呀啊啊」或是「嗚嘎啊啊」這種震耳欲聾的慘叫聲,他們當然不可能會聽漏。聰美跳起身來、和史被踹醒,兩人一路飛奔至女兒的房間。順帶一提,女兒的房門並不是內推式、而是向外開啟的,因此聰美為了開門非得一度停下腳步。但她丈夫卻沒有注意到這一點,將停下來的妻子夾在自己和門板間做成三明治,送了她一塊瘀青、以及日後幾罐化妝品當作賠禮。


    「綾!」好不容易進到房間內,聰美便發現女兒全身裹著毛巾被,隻露出了一張臉。「不要緊吧?發生了什麽事?」


    發現到兩人之後,綾大叫出聲:「呀啊啊!」


    「咦?什麽?怎麽回事?」


    「沒什麽!」她使盡全力大叫,然後慌慌張張將毛巾被重新蓋好。「什麽也沒有!我隻是嚇了一跳而已!」


    「是不是作了惡夢——」父親的話還沒說完——


    「對對對對!」綾便一口接話下去:


    「我又作惡夢了啦!對不起,我一點長進也沒有!總而言之,隻是作了個夢啦!」


    「什麽樣的夢?」一陣高八度的聲音問道。


    女兒的臉「啊……」地僵住了。


    聰美與和史等待著綾回答問題……然後「咦?」地麵麵相覷。


    ——剛才的聲音……是誰的?


    「……綾?」


    「咦?什麽?」


    ——沉默支配了整個房間。


    兩人環視了屋內一圈。但是,並未察覺到有人的氣息,於是不禁朝女兒床鋪(兩人是睡墊被,女兒卻是睡床鋪)的方向注視。可是……毛巾被隻鼓起了綾一人份的體積。


    那麽,剛才的聲音……是誰?


    「綾……」聰美才正打算開口——


    綾便高喊出聲:


    「……一號,真嶋綾!」


    「——咦咦?」


    「接下來即將表演腹語術!」


    ——腹語術?


    兩人目瞪口呆看著女兒。就兩人所知,女兒並不會腹語術這種特技——可是說到底,他們並不算通曉女兒的一切,他們對於這一點已經充分領教到了——但話說回來,她要表演腹語術?在這樣的三更半夜裏?不顧兩人的驚愕,綾麵紅耳赤地從毛巾被裏鑽了出來,端坐在床邊,在一剎那躊躇之後,終於緩緩地——


    伸出了左手。


    兩人一度還以為綾受傷了,他們以為她手上纏著繃帶。在夜晚的昏暗光線之中,那樣白森森的物品看起來就宛如繃帶般。不過,若要說它是繃帶,上麵卻帶有光澤,未免太過閃爍了。凝視了好一會兒,才終於察覺到那並非繃帶。纏繞在女兒左手手腕、將近七公分寬的那項物品——


    擁有金屬特有的光澤——


    是個銀色的……手環。


    「那個……綾?什麽腹語術……?」


    綾打斷聰美的問話,放聲大喊了出來:


    「來,打聲招呼!」


    「晚安!」


    哇啊?聰美驚叫出聲。雖然她是驚叫出聲的當事人,但連她自己都不曉得這一聲代表的是什麽。和史更是連話都講不出來,目不轉睛地直盯著用高八度音、不過確實能發出人類聲音講出「晚安!」的那個玩意瞧。直盯著瞧——也就是說,能夠看得見那陣聲音誕生出來那一瞬間的模樣。「媽媽!怎麽樣呢?」那陣發問的聲音,是從女兒左手上的金屬手環發出來的。「我完美地打了招呼對吧?」那陣驕傲地向媽媽發表主張的童音,是從金屬手環上形成的嘴唇所發出的。聲音一結束,手環上的嘴唇也就消失了。然而下一個瞬間,手環的金屬表麵又直接長出了嘴唇,張開嘴巴講出類似這樣的話:「媽媽!很了不起對吧?可是,我還能辦到更多的事喔!」手環愈是饒舌,和史就愈是啞口無言。而聰美則甚至屏住了呼吸,隻是一個勁兒地瞪著長出來的嘴唇瞧。瞪著那個令人難以相信是金屬——不,除了金屬以外別無他想的嘴唇,像是活生生般順暢地動作、出聲說話。


    過了好一陣子——


    「怎麽樣?」女兒詢問:「很、很厲害……對……吧?」


    「……真、真了不起呢!」聰美勉強擠出聲音:「腹……腹語術?」


    不待女兒將「……嗯。」這句話說完。


    「媽媽,我啊,想要幫更多的忙!」這個聲音就傳了出來。和史死命地窺伺著女兒的嘴邊。那陣高八度的聲音傳出時,女兒的嘴唇幾乎……不對,是完全連動都沒動。不僅如此,看上去還像是緊閉著的——但這是理所當然。要是嘴巴動了,就稱不上是腹語術了嘛。


    可是……


    「腹語術……?」一瞬間,腦袋差點被暈眩占據,和史趕緊甩了甩頭看向女兒。「那個……是腹語術……嗎?」


    「對、對呀!是腹語術呀!不然還會是什麽?」綾發怒似的瞪了兩人一眼,然後轉而注視手環。手環立刻長出嘴唇,同時「腹語術!腹語術!」地開始吵嚷:「媽媽!我還能幫上更多的忙喔!我還能——」


    「囉嗦!」


    嗚咽的語氣,像是竭力擠出般——


    ……女兒這麽大聲一喊,讓聰美及和史一下子目瞪口呆。


    察覺到兩人正凝視著自己,於是綾用右手按著手環,無力地「哈哈」一笑。


    「……如、如何?還挺有一手的,對吧?」


    ……嗯嗯。和史點頭。這確實是……挺有一手。他點了點頭,卻默默看著女兒。


    聰美也一言不發。


    不曉


    得是否禁不住沉默,綾開始補充說明:


    「下、下次啊,我們神團……沒錯,我們神秘推理團體裏……要舉辦『秘密絕活大賽』!然後,我要……表演……腹語術……」


    「……」


    「然、然後啊,我就跟依花……跟舞原學妹……借、借了這個手環練習……」


    「喔喔,舞原。」和史點頭道:「那……剛才的慘叫聲是……」


    「嗯,然後……因為……我太過興奮,所以就不禁……放聲大喊……」


    「這樣啊。」聰美頷首:「……要加油喔!」


    再度陷入沉默。


    一片寂靜支配了昏暗的空間——寂靜?但是在場的所有人都知道、都察覺到了。事態告急,而這片寂靜正是再確切不過的證明——


    過了好一會兒。


    「對不起。」綾自床上起身。


    走向書桌,拿出了手機。


    「我突然想起有急事。」


    「急事?」


    「我必須去一趟舞原家。」


    在這種大半夜裏?聰美看了看時鍾。掛在牆上的時鍾正傳遞著現在是深夜兩點的訊息。深夜兩點跑去朋友家,時間也未免太晚了吧?再說,也不是練習腹語術的適當時機。


    (……腹語術?)


    「……綾。」聰美注視著女兒。


    「什麽事?」


    她不發一語地凝視著女兒,觀察著女兒——女兒現在是不是正發出什麽訊號?現在仔細回想,在綾遭到那個叫山崎的男人(什麽人不好,偏偏是個教師!)脅迫期間,她確實發出了訊號。變得不和朋友一起玩、不接別人打來的電話、經常將自己關在廁所裏。貓死掉的時候(當時沒想到貓是遭到殺害),她拒絕再養下一隻貓,宣布再也不養寵物。變得不想和父母一起出門、開始閱讀有關靈異現象的書籍……其它還有很多很多——那些不都確實是警告他們女兒不對勁的訊號嗎?要是能夠注意到其中之一——


    「……媽媽?」


    聽到綾出聲——


    回過神來,聰美已經將那句話脫口而出:


    「妳……發生了什麽事嗎?」


    話說出口後,聰美才感到震驚。


    (——啊啊!)


    下意識講出的這句話,可說是一刀剪段了連結炸彈的接線。是紅?或是藍?隻要剪錯了就會引爆的一句話。聰美感覺到自己的臉色一瞬間刷白。糟了!我居然問了這句話——感受到的猛烈後悔幾乎要將她擊垮。如果時光能倒流,她真的很想收回這句話。有句俗話說:「筆杆勝過槍杆。」言語的確具備著力量。長年累月所堆砌起來的東西,言語輕易地就能夠將其瓦解。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有時會一瞬間變得比蜘蛛絲還細、還要脆弱,而現在正是那個瞬間。對於自己提出的問題,聰美預想著答複所將帶來的衝擊,看著臉色幾近蒼白的女兒、凝視著她的嘴角。「妳……發生了什麽事嗎?」自己是這麽問的——不小心問了。而女兒究竟會怎麽回答呢?


    (求求妳,不用回答也沒關係!裝作沒聽到吧!)


    女兒目不轉睛地凝視聰美的眼睛。


    (——綾!)


    最後,終於逐漸啟齒——


    啊啊……聰美屏住呼吸。名為「恐懼」的薄紗開始覆上她的全身——啊啊,不管女兒說了什麽,我一定都會信以為真吧?就算女兒說看見了幽靈,我也一定會相信的吧?就算女兒說碰上了外星人,我也一定會相信。不管女兒說了什麽,我都會相信、無條件地相信——唯獨「沒什麽!」這個答案除外。


    沒什麽?


    就隻有這一句,我絕對不相信。


    萬一女兒說出這句話。


    我就再也沒辦法相信女兒了——


    彷若無止境般的時間結束了。


    女兒的話語逐漸滲入腦海——


    「是啊……」


    「……是嗎!」


    「媽媽?」


    聽見聰美似乎很高興的聲音,綾愣了一下,接著便冷冷地瞪著她。這是當然的,天底下哪有母親聽見女兒說發生了事情,結果卻感到放心而欣喜的啊?然而,聰美卻感到放心。她非常高興,全身一下抽幹了力氣,回過神來後發現自己正倚在和史身上。和史恰巧站對了位置,支撐著聰美——他八成也察覺到了吧?察覺聰美內心的糾葛。


    代替連話都講不出的聰美,和史開口:


    「妳沒辦法告訴我們發生了什麽事,是吧?」


    「……對不起。」


    在她那稱不上是哭或是笑的表情中,圓睜著一雙閃耀光芒的杏眼(和史覺得那雙眼睛跟妻子的很像)。那雙看似生氣而瞪視的眼睛,正與嘴巴訴說著相同的事。


    「總而言之,我得走了……也許暫時不會回來。」


    「……是和那個『腹語術』有關係嗎?」


    「……」


    綾無言地瞪視。


    而她右手則牢牢地抓緊左手手腕,隱藏手環。


    和史……歎了口氣:


    「綾。」


    「……」


    「……我什麽也不問。」


    「……咦?」綾麵露吃驚的神色。


    和史接著說:


    「所以……如果不回家,至少一天要打一通電話回來。打電話回來向我們報平安,知道了嗎?」


    女兒原本吃驚的臉上,終於——


    「……嗯!」


    展露出釋懷的燦爛笑容。看到她鬆了口氣、並且露出非常高興的表情,和史內心不禁一陣刺痛。在這份悲喜交加的奇妙情感之中,他感歎地心想——啊啊,我們真是不受女兒依賴的無力父母……但盡管如此,藉由理解及同意而使得女兒放心、開心,這點程度我們尚且能以父母親的身分辦到。


    現在隻要這樣就夠了。


    一家三口還有未來的日子要過。


    還有未來的日子。


    還有未來——


    舞原家派來了迎接的車子(巨大的加長禮車),綾坐進車內。綾的雙親感到十分困惑。因為,舞原家的大小姐從車內走了下來,舞原家的公主殿下親自來迎接女兒?另外還有一個人,留在車內的少年身影也讓兩人吃了一驚。記得那確實是——堂島昴?和那位少年也有關係嗎?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堂島昴轉過頭發覺兩人的視線,於是對他們點頭示意。對兩人露出強韌笑容的少年,曾經用很不得了的手段救了差點尋死的女兒一命。同時,這個男人也是女兒經曆了那麽過分的事件後,卻仍拒絕離開這片土地的原因——


    「那麽……我走了。」女兒出聲。


    加長禮車朝舞原家的方向啟程。


    聰美目送著駛去的車影,突然有種衝動想要貼著車子、撬開車窗將女兒拖出來。要回女兒後,抓著她的肩膀搖晃,要她老實抖出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她拚命壓抑內心湧現的、有如岩漿般的情感,靠在丈夫胸前。


    和史搭在她肩膀上的手加重了力道。


    聰美喃喃道:


    「不曉得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一定沒什麽好擔心的啦。」


    「說得也是……都說那是腹語術了嘛。」雖然不是很明白……


    「嗯嗯,腹語術。再說……」


    「再說……?」


    「現在的綾,有很多可靠的朋友呀!是吧?」


    可靠的……朋友。


    聰美點了點頭。


    「說得……也是呢。有舞原、神團……還有那孩子……」她依依不舍地望著車子消失的方向,然後微笑。


    「……堂島昴陪在身邊呢。」


    女兒所喜歡的少年。


    就算山崎(


    教師!)曾經對她做過些什麽,女兒內心的某個部分也沒有死去。


    聰美微笑著。


    和她呈現對比,和史臉上浮現宛如咬到苦瓜的表情,拍了拍聰美的背。


    「好了,回家裏去吧,會感冒的。」


    看著丈夫迅速走進家門的身影(「真拿你沒辦法呢!」),聰美不禁揚起嘴角,朝著車子駛離的方向再看了最後一眼,心中低聲說道:


    拜托你,昴——


    ……請你要保護綾喔……


    ◇


    為了逃避雙親的視線,綾迅速坐進加長禮車之後,才發現堂島昴和亞鳥也在裏麵。昴身上穿著運動服,亞鳥則是睡衣——看來兩人都是一被叫醒就直接被帶來這裏了。亞鳥正靠著車窗打盹,而在她對麵的昴也是一副愛困的樣子打著嗬欠。


    昴見到綾,對她露出笑容:


    「妳好,學姊。」


    「啊,昴……」


    「早安……午安?」昴「呀!」地一聲掩著嘴:「好可愛的睡衣~」


    綾想起自己隻穿著睡衣,趕忙遮住胸口。


    昴對紅著臉的綾笑道:


    「學姊,有沒有什麽忘了拿的?我想應該會直接去學校唷?」


    「嗯……那個……」


    才開口,背後就傳來依花的聲音:


    「行李已經裝好了,快點坐好。」


    依花將綾推到亞鳥的鄰座,自己也在昴身旁坐下(這般座位配置絕對是故意的,綾如此心想),接著說道:


    「昴……真嶋的雙親在看著。」


    「喔喔,是~是~」


    昴轉過頭,對綾的雙親笑了笑。


    綾望向依花。依花果然也穿著薄料的夜用外掛(和服)——看了這個景象,再看看昴和亞鳥。綾心想,這一切——例如說,來接自己的是這樣的一輛加長禮車(平常總是計程車)、昴也在這裏、以及依花「大小姐」直接穿著夜用外掛親自來接綾——也許都是為了某種效果。也許目的是為了——讓綾的父母放心吧?有如能樂麵具般毫無表情且端麗的容貌、秀長的黑發,擁有這樣的外表、名為依花的少女,基本上並不會做無意義的事。不管她采取何種行為,都經過計算及深謀遠慮,或偶爾基於體貼——雖然她絕不會表露在外。初次見到她時,綾以為她是個如同外表般毫無感情且冷漠的女人。但是,她現在知道了。依花隻是不將情緒表現在臉上,內心還是有著激烈的情感起伏,和隨時可能滿溢的激情。但不曉得是幸還是不幸,依花可以控製那樣的情緒。不管再怎麽激烈的情感都能夠壓抑下來,就理性與邏輯論事。或許那樣真的很厲害、很了不起,卻會讓人產生誤解。就像真嶋和她初次見麵時,從她身上所感受到「這家夥是個冷血的人,是個身上並未流著人類血液的娃娃」的印象。


    「有什麽事嗎?」察覺到綾在注視自己,依花麵無表情地說:「妳想和我換位置嗎?」


    「別傻了好不好?」就這麽永遠錯失了道謝的時機。


    「那麽,請發動車子吧。」依花轉頭吩咐司機。


    綾將臉探出車窗,對雙親說聲「我走了」。


    父母兩人都無力地微笑著,目送綾離去。


    對不起……綾在內心裏道歉。


    但是,她什麽也不能說,因為不能將兩人牽扯進來。


    我沒事的!她以眼神訴說著。


    因為現在的我,有著如此可靠的夥伴呀——


    加長禮車朝舞原家方向啟程。


    ◇


    等到真嶋家自視野中消失之後,昴拿出手機,一麵看著綾一麵撥了電話。


    「喂喂?嗯,學姊她沒事。我們現在正朝舞原家出發……咦?」嗬,他笑了出聲:


    「嗯,睡衣。大家都是……咦?是啊,沒錯,妳就去懊惱吧……不,我覺得看起來沒穿。」


    「你們在聊什麽啊?」綾看了看自己的胸口並用雙手遮住後,瞪了昴一眼。「……誰呀?」


    「是小鳥遊。那家夥現在也正朝舞原家……咦?嗯,當然啊!以維持案發現場為最優先事項!」


    昴掛斷電話得意地竊笑:


    「哇哈哈!活該!我可以想象得到她的表情!那麽,然後呢?」


    「咦?什麽然後?」


    「我們突然被依花拖出門,可是她並沒有告訴我們詳情。」


    綾垂頭喪氣地說:「抱歉,這麽晚還……」


    「這是無所謂啦……發生什麽事了?」


    昴亮出手機。


    液晶屏幕上浮現出——


    「polishapples」這幾個字。


    「出現這行訊息,也就表示——」


    嗯——綾點了點頭。


    她明白。


    「polishapples」——這是……


    「智慧果實」出現的……信號。


    「智慧果實」——那是惡魔為了奪取人類靈魂,而創造出的魔法道具總稱。使用惡魔的魔法道具是免費的——正可謂上手容易!隻不過,若是用它實現了夢想,人類就必須付出代價,支付自己的「靈魂」。而昴則由於某個因素,自稱為「惡魔的盟友」,正代替惡魔回收人類的靈魂。所謂的polishapples——「馬屁精」這個詞匯,正是用來形容那樣的自己(為了實現自己的夢想,而對惡魔言聽計從),同時也代表無力的人類為了對抗強大力量所采取最現實的手段。什麽?擁有超越常人之力(智慧果實)?好啊,那我就拍你們馬屁。對你們說些客套話、將你們捧上天,讓你們驕矜自滿!還是說,要我伏跪下來親吻你們的腳底也可以喔?主人——但你們可千萬別大意!要是稍有鬆懈,我就會在那瞬間割斷你們的喉嚨,不放過任何一丁點機會,徹底迫使你們屈服,讓你們懾服在我的腳邊!為了那一瞬間,要我拍馬屁還是做什麽,我都不厭其煩——


    「polishapples」正是這份決心的表示。


    若是為了夢想,要我做什麽都可以——


    「polishapples」這個詞匯裏,包含了昴的那般決心。而他也已經基於這個詞匯所代表的意義,回收了數件「智慧果實」與「靈魂」。


    擁有強大力量的「智慧果實」被保管在舞原家,而名為「靈魂」的能量則確實逐漸儲存於昴的體內。


    為了總有一天能實現昴的願望。


    「智慧果實」——那是與昴敵對的強大存在,同時也是能實現他的夢想、不折不扣的禁忌……果實。


    依花麵無表情地看著綾——的胸口附近,開口說道:


    「那麽,妳是說妳發現了新的『智慧果實』嗎?」


    「與其說找到,不如說……呃……」綾亮出左手的手環。「我想,大概是這個……」


    「……這個?」昴一臉詫異。


    「可是,妳怎麽會知道?」依花問道:「『智慧果實』的力量,照理來說非得要訂下契約才能夠得知……」


    「聽我說,你在吧?」綾的聲音打斷依花的話。


    過了一會兒——


    「……媽媽,妳在生氣嗎?」手環上長出了嘴唇,開始用怯生生的童音講話:「我會當個乖小孩。我會當乖小孩……所以拜托不要罵我,媽媽!不要大聲罵我!」


    以童音講出的話,讓綾露出「仿佛以為梅子很酸,吃進嘴裏才發現很甜」般的表情。


    「……我已經不生氣了。」


    「哇噢~」昴不禁驚歎。


    而依花果然還是連眉頭也不皺一下。她詢問道:


    「這個……到底是從哪來的?」


    「不知道。當我醒來之後,就發現左腕上戴著這個……它突


    然出聲叫我『媽媽』!這種東西,除了『智慧果實』以外還會是什麽?」


    「它講話的模樣……有被妳爸媽看見嗎?」


    「我想……應該是成功搪塞過去了吧。」


    「妳怎麽說?」昴詢問。


    「我跟他們說是腹語術。」


    「……………………這樣啊。那麽,那玩意拿不下來嗎?」


    「這個嘛……」


    「不要拿掉!」聽到綾的聲音,左腕發出哀號:「求求妳,不要把我丟掉!」


    嗚哇……昴感歎地搖搖頭——


    「失禮了。」他抓起綾的左腕。


    就在他碰到手環的下一瞬間——


    「痛……?」昴被咬了。「哇?痛……痛痛痛痛?放開!我知道了啦!」


    「這是……」依花出聲。


    綾點頭回答:


    「沒錯……若是想拿下它,就會被咬……而且不是隻有外側,該怎麽說好呢……就是手環整個都變成了嘴巴,也會從內側咬住手腕……」


    「得要有心理準備,要是一個弄不好,就會失去整條手臂是嗎……喂,你這家夥,咬手可會成為不孝子喔?」


    「對不起,媽媽……可是、可是……」聲音顯得很激動:「媽媽,求求妳!我什麽都願意做!隻要是媽媽的願望,不管什麽我都願意實現!我幫得上很大的忙喔!我有很厲害的力量!所以媽媽,拜托不要丟棄我!拜托……」


    小孩子的聲音愈來愈微弱。


    取而代之……啜泣聲逐漸增強。


    依花不禁低語:


    「真差勁的嗜好……」


    確實是很差勁的嗜好,綾也如此心想。聽了這個聲音,就好像是在欺負小孩,錯的人簡直像是自己。


    可是,總不能這樣繼續放著不管。


    萬一這是「智慧果實」——


    昴向它詢問:


    「……那麽,你能辦得到什麽?」


    「什麽都辦得到喔!隻要是媽媽的願望,我什麽都辦得到!所以,媽媽……向我拜托吧!什麽都好,說說看!」


    「不,我是說……」


    昴抓了抓耳垂開口:「你……是什麽?究竟是怎麽樣的『智慧果實』……你真的是『智慧果實』嗎?名字是?」


    「我沒有名字!」它發出高八度的哀號:「所以媽媽會幫我取名字!對不對?媽媽,對不對?」


    「……不,所以說。我不是問你媽媽幫你取的名字,而是你自己的——」


    「我才沒有名字!我沒有名字!我已經舍棄了名字!」直接衝擊頭蓋骨的尖銳童音充斥並回蕩在整輛車中:「媽媽,求求妳!幫我取一個新的名字!媽媽,不要原來的名字,幫我取一個新的!求求妳,幫我取一個名字,讓我當媽媽的小孩!」


    昴掩住耳朵:


    「等、等一下,你稍微冷靜點——」


    「求求妳,不要拋棄我!」


    「我、我不會拋棄你的!」


    淒厲的大叫使得玻璃都喀答喀答地震動,也讓亞鳥跳了起來。她睡眼惺忪地左看看、右看看,然後看了看昴,彎起眉毛笑了。


    「啊……嗚……」她儼然像個母親般,摸了摸昴因大叫而昏頭轉向的腦袋安撫他:「又作惡夢了嗎?放心,我絕對、一定不會拋棄昴大哥的!」


    「那還真是謝謝妳喔。」


    「……咦?這裏是哪裏?哇!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依花小姐和綾小姐也在?」


    依花一臉若無其事,彷佛包含亞鳥的聲音在內、連剛才的大叫都沒聽見。她旁觀著嗚咽啜泣的手環,以及麵露困惑撫摸手環表麵的綾。


    「小花?」


    聽到昴叫她,依花才有了反應:「亞鳥,這個手環……妳知道是哪種『智慧果實』嗎?不,歸根究底,這是『智慧果實』嗎?」


    聽了依花的疑問,亞鳥——其實隻是長得像昴妹妹的惡魔——重新正視綾,然後看見了那個手環,她的臉色逐漸刷白。


    「怎、怎麽會有這種事!」


    「怎、怎麽了?」


    緊張之後的下個瞬間——


    「恭喜妳,綾小姐!」亞鳥一下子泛紅著臉露出滿麵笑容,抓起綾的手興奮地嚷道:「這下子妳的夢想——不管是什麽夢想——都可以說是已經等於實現了!套句昴大哥的說法,就是……棒透了!」


    「什麽『棒透了』?妳這樣講,人家可就傷腦筋了!」


    昴從亞鳥頭上拍了一下。


    「別管那麽多,這是什麽?是『智慧果實』嗎?名字是?」


    「這無疑是『智慧果實』!而它的名字是『至尊獵戶』!」


    「至尊獵戶?喂,怎麽樣?那是你的名字嗎?」


    麵對昴的詢問——


    「是這樣嗎?媽媽?」金屬嘴唇發出高八度的嗓音:「至尊獵戶——就是我的新名字?是媽媽想幫我取的新名字?」


    ……亞鳥臉色鐵青。


    「喂,這個真的是『至尊獵戶』嗎?」對於昴這個詢問——


    「錯不了。」亞鳥點頭表示肯定。


    「可是這家夥……和妳說的好像不太一樣耶?」


    「雖然很難以啟齒,可是……」


    亞鳥低下頭,露出一副苦思惡想的神情。下個瞬間,她突然抱住了綾。


    「綾小姐!請、請、請妳別沮喪!有我、昴先生還有大家陪著妳的!」


    「總總總、總覺得這樣很可怕耶!」


    「請不用害怕!啊啊!不管發生什麽事,我們都是站在綾小姐這一邊的!嗯,這當然嘛!所以不用畏怯、無需驚慌、不要害怕,冷靜下來——啊,好痛?」


    「妳才是最讓人害怕的啦!好了,快說!到底是怎樣?」


    亞鳥喊痛按著額頭,自綾的身上鬆手。她看著手環,接著說道:


    「現在真嶋學姊手上戴著的,不隻是『至尊獵戶』。還有另外一個『智慧果實』同時在運作著。」


    「……什麽?」昴瞪大了雙眼。


    ……另外一個「智慧果實」?


    「正確的說法,是『原-智慧果實』。」


    一下子變得鴉雀無聲(不愧是加長禮車,連引擎震動聲都沒有)的車中,亞鳥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吐出這句話:


    「名字就叫做『會說話的左腕』——是連深懷愛情的別西卜大人,都稱作是所有智慧果實之中最有問題的作品。在『智慧果實』中,是第一個接受廢棄處分的失敗品。」


    「最、最有問題的作品……」綾臉色都綠了。


    「沒錯,是有問題的作品。」亞鳥憤憤地說:「總之,從最基本的部分開始就有問題。因為『會說話的左腕』是不管誰的任何願望,都無法實現的『智慧果實』。」


    ……車內再度變得鴉雀無聲,從跟剛才完全不同的意義上來說。


    昴歎了口氣:


    「既然如此……到底是為什麽要做出這種『智慧果實』?」


    「我不清楚。再說,期望那項『智慧果實』誕生的不是別人,正是人類喔。人類這種生物的欲望還真教人搞不懂耶。套綾小姐的說法,就是……別傻了好不好?」


    「不準說。」瞪了亞鳥一眼後,綾重新審視手環:「……那麽,你的名字是『會說話的左腕』嗎?」


    尖銳的聲音立刻回答:


    「好啊!隻要媽媽幫我取名字,那就是我的名字!如果媽媽希望我叫那個名字,那麽我從今天起就叫做『真嶋會說話的左腕』!」


    「不是啦,那個……你之前的名字叫做『會說話的左腕』嗎?」


    「不是喔!」呆愣地應聲之後,又慌忙叫喊:「我不需


    要以前的名字!我不想討論以前的名字!請妳不要想起來!」


    ……不要想起來?


    「你的意思……是我知道的名字嗎?」


    這次換成手環保持沉默。看來正如它的童音,它不太會撒謊。也就是說,它真的有其它名字——


    「……亞鳥?」昴瞪向亞鳥。


    亞鳥以不輸給手環的尖聲大喊:


    「它騙人!那個絕對是『會說話的左腕』錯不了的!啊啊……還真是個有問題的作品,怎麽會有這麽壞心眼的『智慧果實』,快給我從實招來!」


    「可就是不對嘛!那不是我之前的名字,也不是媽媽幫我取的名字,這樣的話,那就不是我的名字嘛!」


    嗚呀噫呀地,彷佛隨時都可能爆出車外的兩種尖聲,讓昴忍不住捂起耳朵。綾也很想蓋住耳朵,但無奈聲音的源頭之一就來自她的左腕。更慘的是亞鳥就在她的右邊,實在是一場浩劫,她隻好痛苦地被夾在立體聲音效之間扭著身子掙紮。隻有依花一副泰然自若的樣子,冷眼旁觀就某層意義而言十分愉快的綾和昴。


    加長禮車在行駛間——


    不知不覺就抵達了舞原家。


    ◇


    加長禮車抵達舞原家的後門,四人加「手環」便朝搭建在庭院角落的組合房屋走去。附帶一提,亞鳥和手環已停止爭吵。比起惡魔和「智慧果實」,依花要來得可怕多了。


    「啊。」昴出聲。


    在簡單樸素的組合房屋前方,站著一位高姚的少女。


    穿著薄料的作務衣(注:上半身及下半身分開、工作時穿著的兩件式和服)、戴著眼鏡的少女小鳥遊恕宇看見三人——將昴除外——的身影之後,便滿麵春風地跑了過來。


    「真是太美好了!」


    「……哪裏美好?」依花質問。


    「妳想知道嗎?」小鳥遊將手貼在下巴,品評般地不住點頭,然後以視線來回舔遍三人的身影。「首先,三人各自穿著三種睡衣,這點很美好……嗯,先說依花的和服,隻要一走動,薄料的衣襬就會翻開,雪白的腳踝在黑夜中若隱若現的樣子實在太耀眼了。那閃瞬之間鮮明對比呈現出的煽情,在有限的露出幅度之中,更顯得格外——」


    「夠了。」依花打斷滔滔不絕、愈說愈忘我的小鳥遊,然後看向組合房屋:


    「『社長』呢?」


    「他在。我想他應該……在睡覺吧,我對那男人實在沒輒。」


    小鳥遊聳聳肩……轉而看向綾。


    「那麽……妳還好吧,學姊?」


    「嗯……抱歉,都這麽晚了還……」


    「沒關係。」歎了口氣後繼續說道:「啊啊,真的耶!」


    「……什麽?」


    「沒有穿胸罩。」


    「我說妳啊……」


    「妳怎麽看出來的?」依花問道。


    『妳怎麽看不出來?』昴和小鳥遊異口同聲地說:『她的胸部不是比平常來得大嗎!』


    「這怎麽可能。要是戴了之後胸部變大,這我還能理解。但哪有脫下之後變大的……」


    綾麵無表情地出聲:


    「我平常都穿尺寸比較緊的。因為我不想讓人覺得我的胸部變大了……」


    「為什麽?」


    哦……?對於不想與別人有所牽扯的舞原依花來說,這問題問得還真直接耶……綾雖感到驚訝,卻仍如此回答:


    「這是為什麽呢?」她笑著說:「大概因為是從去年才開始變大的吧?」


    (——啊啊。)


    話說出口之後,她才後悔自己為什麽說了這樣的話。但就如同擊出的子彈一樣,說出口的話再也無法收回了。為什麽呢?綾心想。我都已經因為去年的事件而遭受了那麽多的傷痛,結果卻彷佛還嫌不夠似的,常常自己傷害自己。自己明明就已親身體會到傷害他人是一件很過分的事,然而卻不僅傷害自己,甚至還去傷害別人。像這種時候,綾就真的非常討厭自己。不過,看來她身旁的兩人卻不這麽想——


    『真可愛!』


    「等等……喂!」被昴和小鳥遊一左一右緊緊抱住,綾連耳根子都紅了。


    「你們做什麽啦!別抱住我啦!笨蛋!」


    「她說妳笨蛋耶?好了,快放手,小鳥遊。」


    「你才快放手……啊啊,學姊,請別說這種會勾起別人保護欲的話。隻要是為了幫助學姊,不管是半夜還是正中午、或者正在做什麽,我都一定會趕過來抱緊妳的!」


    「……我是認真的。」


    「我也是認真的!」


    「我才是認真的啦!」


    「妳那隻是沒意義的自我陶醉罷了。」依花背過身,將手搭上門把。「我不認為山崎和妳的發育期有什麽因果關係。妳那隻是坊間傳說而已……妳想當悲劇的女主角是可以,但請適可而止。」這時,有人抗議地叫了聲:「妳啊!」她毫不介意地繼續接下去:「再說,小看內衣可是要不得的。要是不穿戴合乎身體尺寸的內衣,身體早晚會被搞壞的——不過這也是妳個人的自由就是了。」


    「……」依花絲言的用意,使得無法理解的綾說不出話來。


    「別說這麽無情的話嘛~」昴歎息道:「小花妳其實也很開心吧?因為妳得知了自己今後也有成長的可能性。」


    依花轉過頭,麵無表情地看著昴。


    昴咕嚕地咽了咽口水,慌忙閉上嘴。看著他們兩人對話,綾差點忍不住笑出來。她拚命板起臉壓抑想笑的衝動。


    真是一群奇怪的家夥……綾如此心想。


    而現在——


    綾也在這一群人之中。是這群可靠的神團夥伴們的一分子。


    ◇


    在昏暗的組合房屋裏頭——


    「——嗯嗯?」


    三束元生——和綾同為日爐理阪高中三年級,並且身兼同好會「神秘推理團體」的「社長」——感覺到有人的氣息,坐起了身子。順帶一提,他被逐出了家門,目前住在舞原家後院的這間組合房屋裏。


    嗬啊……他打了個嗬欠。


    「怎麽啦?」


    「我們要使用這裏集會。請不用在意我們。」


    「……呣嗯。」


    「社長」鑽回被窩繼續睡覺。


    ——他也是知曉昴(以及亞鳥)組成了惡魔同盟的其中一人。不過他和昴的「polishapples」並沒有直接關係。對這名多少(多少?)與常人抱持著不同觀點的男人來說,無論昴是惡魔的盟友,或者這世界上存在著智慧果實,甚至亞鳥並非昴的親妹妹、而是個惡魔……這些事情對他來說,程度都不過像是學生每日的生活就是去學校上課一樣平凡。這世界上發生的一切都理所當然又自然,沒有什麽事是不可能的——對這樣的他來說,連將昴卷入其中的麻煩事,都隻不過和「想在冬天吃西瓜」是同等程度的麻煩(還真任性)。因此,若向他求助,他就幫忙(他的熱心助人更甚別人一倍);若不是,也沒什麽好介意。而這種就某層意義來說相當寬宏的處世態度,正是三束元生被人親昵地稱做「社長」(是他要別人這樣叫他)的主因。


    意識幾近朦朧的「社長」問道:


    「……有什麽困難嗎?」


    「不,沒事的。」


    「這樣啊。」


    下一個瞬間,他已進入酣睡了。


    姑且不論實際情況如何,「社長」這副模樣看上去就像是個了不起的大人物,讓綾不禁歎息:


    「真好……」


    「好?學姊,要是世上所有人都像這家夥一樣,那麽文明的末日就降臨囉!然後呢?」


    啊啊!糟糕,忘記帶藥草棒了


    ……小鳥遊邊嘀咕著坐下,然後拍了拍膝蓋呼喚亞鳥。亞鳥乖乖坐到小鳥遊的膝上,「啪!」地擊掌之後,「智慧果實」的惡魔指南便出現在空中。


    她一邊翻著惡魔指南,喃喃地說:


    「……嗯嗯……該怎麽辦才好呢……」


    「這個嘛……首先先告訴我們,那個叫做『至尊獵戶』和『會說話的左腕』的智慧果實有什麽能力吧?」


    「我明白了。」亞鳥自惡魔指南中抬起頭。「因為並沒有發出『契約完成的魔力』,所以沒辦法製作『樣本』——」


    所謂的「契約完成的魔力」,簡單來說,就是在持有者實現夢想、成為契約者的瞬間,所發出的信號彈。一般來說,惡魔同盟都是先接受到「契約完成的魔力」之後,才開始采取行動的——


    「沒關係,就以口頭說明吧。」


    「那麽……」亞鳥清了清喉嚨:「首先,『至尊獵戶』本體就是綾小姐戴在手上的那個手環。而能力則是『依據持有者的期望,使持有者的肉體產生本質上的變化』。」


    「……使肉體產生本質上的變化?」問的人是昴。


    附帶一提,昴坐在小鳥遊對麵,而依花和綾則一左一右地將他夾在中間。乍看之下這樣的座位分配會讓人很羨慕昴,但由於能夠盡情觀賞兩位少女身穿睡衣的模樣,就這點而言小鳥遊恕宇也算是得以滿足。反正膝蓋上還坐著亞鳥。


    小鳥遊一邊動手解開亞鳥梳理整齊的頭發(小鳥遊很喜歡將亞鳥的頭發弄得柔柔鬆鬆的,然後用臉頰去磨蹭),一邊詢問道:


    「那也就是說,可以變成擁有超強神力的體型囉?」


    「是的!」


    「也可以飛上空中,或是潛進深海裏?」


    「這個嘛……那個……應該就要端看持有者的想象力了……總而言之,能夠隨著持有者的心願而使肉體產生變化,將人類變成超人的『智慧果實』,這就是序號-○○九的——『至尊獵戶』!」


    「……等一下!○○……九?」


    「沒錯!」亞鳥驕傲地點頭答複詫異的昴。


    「○○九——原始序號9。『至尊獵戶』是個位數序號的『智慧果實』喔!」


    「個位數序號……」


    根據位數的不同,「智慧果實」被劃分為四個層級(包含了○○○),隨著位數的遞減,所持有的能力也就愈加驚人……的樣子。前幾天,昴一行人才回收了名為「完美世界」的十位數序號「智慧果實」,而那便是擁有「創造出封閉世界」這種不得了的能力的「智慧果實」。


    才光是十位數,就擁有那麽驚人的能力了……


    個位數——


    ——所有人的視線都聚集到了綾左手上的銀色手環。


    亞鳥說道:


    「總而言之,『至尊獵戶』不論需求率或回收率都位居頂尖,是名副其實『值得推薦的佳品』。綾小姐的願望也可說是等於已經實現了!」


    「妳是想叫我付出靈魂?」


    「是的!」亞鳥朝氣十足地回答,對上綾的表情而後噤聲。


    「請問,那個……妳不喜歡嗎?」


    「為什麽妳會覺得我喜歡?」


    「因為……不但真嶋學姊能實現願望,昴大哥也能回收靈魂……」


    妳啊……綾內心正想開口,不過還是歎了口氣。由於亞鳥實在表現得太像「人類」,所以偶爾會讓人忘記她其實是惡魔,本質和人類是不一樣的。麵對被昴瞪了而縮在一旁的亞鳥,綾心乎氣和地說:


    「亞鳥,很遺憾,我……並沒有不惜賭上性命也想實現的夢想。」


    ……仔細想想,這也算是滿悲傷的一句話吧。


    亞鳥連忙振臂著說:


    「可是可是,『至尊獵戶』能辦得到許多事情唷?例如,讓人變成前凸後翹的葫蘆體型,或者是減少體重及體脂肪,還有可以替換肝髒、讓肺部變得幹淨、變成不死之身、讓頭腦思路變得機伶、改變能量的代謝率、從眼睛射出光束攻擊、可以噴出火焰、就算腳的小指頭撞到東西也不要緊、讓身上的要害消失不見——」


    昴感歎著說道:


    「還真是不得了的『智慧果實』耶……偉大得名副其實(注:「至尊獵戶」原文的字麵意思為greatestorion)……」


    「對吧?如何呀?綾小姐,有沒有想要變成什麽呢?」


    「的確很厲害,可是我……」


    ……腦海一瞬間掠過的想法,讓她話來到嘴邊便頓了下來。


    手環間不容發地緊接著說道:


    「我辦得到喔!那隻是小事一樁!我可以幫媽媽把體重減輕到五十五公斤以下!」


    「呀啊啊!」


    「嗚哇?」


    綾的左手出乎預料地揮出,臉上直接吃了一記突襲的昴往身後一傾。他紅著鼻頭、淚眼汪汪地看向麵紅耳赤的綾。


    「痛……?」


    「抱、抱歉……你沒事吧?」


    「哎呀呀……真是一記充分運用了體重的出色拳頭。」


    「……我揍你喔!」


    「等等。」小鳥遊插話:「……學姊,妳剛才在心裏想著那種事嗎?」


    「不,那個……我並沒有覺得自己太胖喔!隻不過……辭去社團之後,體重稍微有點增加了,所以……那個……」發現自己不知為何拚命找理由解釋,綾於是表情憤恨地瞪著小鳥遊:「我、我隻是隨便想想而已啦!就算我再怎麽笨,也不可能為了體重就舍棄靈魂啦!」


    「那是當然的,妳不會有那種打算……隻不過……」


    「隻不過……什麽?」


    「不不不。」昴輕拍了綾的肩膀幾下插嘴道:「學姊妳已經夠瘦了。重的是肌肉啦,不必在意!」


    我才沒在意呢!瞪了昴一眼,視線對上之後,總覺得有點害臊,於是綾又突然浮現一個念頭——


    「我辦得到喔!」手環再度閃耀著光澤放聲大叫:「我可以把媽媽的處女——」


    「呀啊啊!」


    這一回,綾的拳頭(拳頭的手背部分)——實在很難當作是偶然——直接擊爆昴的臉,他的鼻血在空中揮灑出了一座拱橋。身子往後一倒,「嗯哈!」地哀號一聲之後便一動也不動了。


    綾則仍繼續揮舞著手臂驚叫:


    「呀啊啊!你你……你別再說話了啦!笨蛋!」


    「可是,媽媽……」


    「夠了!」


    亞鳥邊喊著「昴大哥、昴大哥!」邊打算奔上前,小鳥遊則緊緊按著她說:「不要緊不要緊,這是天譴!」然後轉而看向綾。


    「呃,學姊……剛才那個也是……」


    綾麵紅耳赤地瞪著小鳥遊:


    「對啦!不可以嗎?我隻不過是想想罷了!好啦,不要再管我了!」


    「不,那個……」


    從剛才起就一直保持沉默的依花,靜靜地開口了:


    「冷靜一點,綾。」


    「……」


    「小鳥遊她想說的是——那個手環,並不是經由妳的口中,而是直接從妳的思考察覺到妳的願望?」


    「……咦?」


    「妳忘了遊戲規則嗎?和『智慧果實』締結契約的人,直到願望實現、惡魔現身之前,都不會記得曾經訂下契約——」


    「……」


    雖然仍紅著臉,但綾試著恢複冷靜,她看向小鳥遊:


    「……妳是想說我隻不過是遺忘了,但其實早已締結契約了也說不定?」


    「不,由那個手環所說的話來推敲,目前應該還沒問題吧……可是接下來……」


    「……」


    「果然,就算


    得以強硬手段,也還是拿下那個手環比較好吧。」依花看了綾一眼,然後說道:「不過,要是妳覺得處女膜比起靈魂來說更為重要,那麽就另當別論了。」


    ……綾瞪著依花。


    沉默。


    過了好一會兒——


    銀色的手環毫不己塵嘩地張開了嘴唇:


    「對不起,媽媽,那個我沒辦法……」


    「……」


    「我所能實現願望的對象,就隻有媽媽而已。就算是我,也沒有辦法讓這個人的胸部變大。」


    「……」依花的表情仍舊無動於衷。


    「……算、算了,總之,首先——」看到綾與依花之間彷佛產生了放電現象,小鳥遊連忙接續話題:「進行下一個討論吧!亞鳥,另一項……『會說話的左腕』——究竟是怎樣的智慧果實?」


    「是『原-智慧果實』!」亞鳥提高了音量,仿佛在控訴著「不要拿它和其它的相提並論」。「……因為它已經不是智慧果實了,所以詳細的部分我也不清楚:不過,『會說話的左腕』——它的本體是精神體,會依附在人類身上,讓那個人左手摸到的物品能夠像人類一樣說話……」


    「也就是說,那個『會說話的左腕』——」小鳥遊指著手環:「附身在真嶋學姊身上,然後讓『至尊獵戶』像人類一樣講話?」


    「是的。」


    「那麽,現在正在說話的是『至尊獵戶』還是『會說話的左腕』?或者是……?」


    「……沒錯,這個問題才是重點。」


    依花讓暈過去的昴枕著她的大腿,然後冷眼看待亞鳥。綾也一邊替昴擦臉(鼻血),皺著眉頭看著亞鳥。


    「對不起,我不清楚……」


    「不清楚?」綾回問。


    亞鳥點頭接下去:


    「『會說話的左腕』是在很久遠以前就遭廢棄了的『原-智慧果實』。因為廢棄品會被惡魔從管理品項內除名,所以也不會登錄在指南裏,無從調查起。想得知更深入的能力,就隻有實際使用才能知道了。」然後又慌忙補充:「但是,我確定那就是『會說話的左腕』!錯不了的!就跟別西卜大人告訴我的一樣!」


    順道一提,那位創造了亞鳥、名叫別西卜的人,就是知曉惡魔相關領域的人都有聽過他鼎鼎大名的惡魔。


    「唔嗯……」一邊撫摸著亞鳥的頭,小鳥遊同時歎了口氣:「……換言之,隻要是使用過的人,當然就知道那是什麽樣的東西了。」


    「……說得也是,敵人當然知道。」依花道。


    亞鳥愣了一下:「……敵人?」


    「沒錯,敵人。一覺醒來之後,『至尊獵戶』和『會說話的左腕』這兩項智慧果實就都戴在身上了——這種事情不可能是偶然。這很顯然是基於某個人、某種意圖的——『攻擊』。是某個通曉『至尊獵戶』及『會說話的左腕』能力的人幹的。」


    亞鳥好似有點害怕地問:


    「是、是誰?」


    依花的聲音回蕩在組合房屋內。


    「依據過去的經驗來看,能想得到的隻有一個……


    ——在夕陽中出現的男人。」


    ——在夕陽中出現的男人。


    綾點頭附議。


    ……當她發現了左腕的手環時,就在猜想是不是這麽一回事。應該不隻有綾,昴、依花、小鳥遊在聽到案件的瞬間,就聯想到了那個存在吧。


    ——在夕陽中出現的男人……那是……


    那位神秘的存在,知道昴是惡魔的代理人、知道昴開玩笑所取名的「惡魔同盟」這個字眼——但似乎卻不曉得亞鳥的存在。惡魔同盟最初的案件「透明噴漆」的犯人,就是經由「在夕陽中出現的男人」手中得到了「智慧果實」,甚至從他口中得知昴的存在。而前一次的案件「完美世界」也是,雖然未經過第一手證實,但由於犯人知道了原本理應不會曉得的昴的真實身分,由此可以推測有「在夕陽中出現的男人」於其背後做推手。


    「在夕陽中出現的男人」,那是——


    驅使「智慧果實」——


    從暗處與昴敵對——


    其真麵目與動機都不明的——


    神秘的敵人——


    「而那家夥這一次選上的就是我,以作為他要操控的人偶嗎……」綾浮現出自嘲的笑容:「我看起來就是一臉非常貪心的模樣嗎?看起來像是抱持著『想以靈魂去兌換夢想』的念頭嗎?」


    「……」


    雖非本意,但聲音還是不知不覺變得哽咽。綾忍耐下去繼續笑著說道:


    「再說,居然給我個位數序號的?給我這麽豪華的『智慧果實』也沒有意義啊!我沒有什麽值得賭上性命的夢想。假使有,我也絕對不會想使用『智慧果實』。萬一使用了,也不會與昴為敵。而就算與昴作對,我也沒有能夠致勝的頭腦……」


    嗚哇……不可否認的,自己還真有自嘲傾向耶(……真是沒用)。綾歎了口氣之後便不再說話。


    取而代之,依花開口:


    「……『在夕陽中出現的男人』是何許人?在謀畫些什麽?這些我們都不得而知。情報實在太少了,不足以做判斷。


    但是,隻有一點可以確定。敵人很顯然持有複數個『智慧果實』,擁有多過我們的情報,並且基於某種意圖而行動。」


    「這些事情我知道啦。」


    「不,妳不懂。」依花重新麵向綾:


    「妳知道……我最害怕這個『在夕陽中出現的男人』的哪一點嗎?」


    「……」


    「我所害怕的是,這個男人能輕易將『透明噴漆』拱手讓人。『完美世界』擁有可以封閉世界的驚人力量,他卻隨隨便便拱手讓人。像『至尊獵戶』這種個位數序號的『智慧果實』,他也毫不在乎地交到敵人手中——他將那些非比尋常的『智慧果實』交給敵人,一點也不畏懼敵人會將它用在自己身上——那樣的態度……不,是那樣的自負讓我感到威脅。


    ……綾,擁有複數個『智慧果實』,明白它們的能力,卻不是契約者——那究竟意味著什麽樣的可能性,妳知道嗎?」


    「咦?」


    「妳應該也早就已經知道了,我們的身邊就有那樣的存在。」


    「咦咦?」


    綾因混亂而睜大的雙眼——


    「啊……」


    戰戰兢兢地——


    飄向了坐在身旁的少年。


    「——沒錯。」依花停下來吸口氣,然後說了這句話:「那個『在夕陽中出現的男人』,已經走過了昴現在正打算踏上的道路,並且存活了下來。這個可能性非常高。」


    怎麽會!綾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除了昴以外的,另一個……)


    (惡魔……同盟?)


    「畢竟隻是有這個可能……」依花說道:


    「在目前這個階段,應該避免對此妄加評斷。但或許他可以說是昴的前輩——隻憑借人類的智慧及力量,挑戰擁有超常之力的『智慧果實』並且獲勝——這樣的存在有多麽可怕,綾,妳應該也知道才對。然而——


    現在襲擊妳的,正是那樣的『敵人』。


    既然『在夕陽中出現的男人』是那種等級的敵手,他就不可能隻是漫不經心地隨意挑中妳而已。那樣的敵手,不可能隻因為好玩就使用了兩個『智慧果實』。綾,敵人了解妳,也了解妳厭惡『智慧果實』,進而對妳設下了某種陷阱……因此不管妳是怎麽看待自己,就算妳真的沒有拚上靈魂去實現的夢想,妳也不應該因此而掉以輕心。」


    ……綾保持著緘默。


    「妳威脅她的這段話還真長耶~」發言的人是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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