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堂島昴出擊


    音響傳來由紀夫理惠這位新人歌手的歌聲——街頭巷尾謠傳她是日爐理阪出身,使她現在在日爐理阪大受歡迎——她唱出夏天吹冷氣蓋棉被裸睡有多麽舒服。更正確來說,她是用裸睡譬喻人在一天當中僅有數小時可以跳脫俗世煩惱,而藉由這件事重新認識自己有多麽重要。讓我們再一次確認自己該守護的事物是什麽,以及擁有值得守護的事物是一件多麽美好的事。偶爾要確認自己的核心,並擁抱它。否則人是無法唱歌的——這位叫做由紀夫理惠(不叫由紀·夫理惠也不叫由紀夫·理惠)的創作歌手,雖然與昴同年齡,可是卻不唱與戀愛或愛情有關的女性心聲。現在在老舊的破爛金龜車中,四人加上一隻正吹著不怎麽冷的冷氣,感受足以教人流汗的暑氣和車震以及歌聲,愉快的享受這個傭懶的下午。大家不交談的原因,可能是因為在數睡得香甜的boss和亞鳥的呼吸聲吧。昴不時輕撫臥在膝上的亞鳥,心裏對今天早上依花傳來的簡訊內容有些掛心,並一直留意車後方。現在他很確定,位在三輛車後方的那輛轎車愛上了這輛金龜車,否則不會從愛情賓館一路跟到這裏。不隻如此,黑色烤漆的轎車數量並非一輛,而是三輛。另外,昴覺得在轎車後方行駛的巨大貨櫃車也是同夥。共計四輛車,想要包圍這輛金龜車綽綽有餘。更何況那輛貨櫃車大到就算載著三輛這種金龜車也不奇怪的地步。不管這輛「金龜車」有多優秀,隻要被包圍,那就隻能等著被抓走吧。這輛破爛「金龜車」或是車上乘客的魅力,會左右對方是否要在光天化日之下出手襲擊。


    (雖然沒有感覺到契約完成的魔力……但之前也有過高虎的案例。如果那是這次的敵人——想要惡魔之力的家夥,八成不會在意他人的眼光。)昴心想。


    (……當然也會將不相關的人卷入戰鬥中。)


    從三輛轎車和貨櫃車來看,這次的敵人應該是有係統的組織。這樣一來,波及旁人的規模也會擴大——昴拿出手機,打算按下通話紀錄鈕。


    可是他又停下動作。


    「怎麽了?有人打電話來嗎?」社長一邊撫摸boss一邊問。


    「沒事。倒是我們接下來要去哪兒?」


    「要越過這座山。」


    以問題的答案而言,社長的回答十分不恰當,但偏偏又滿足了昴的需求,因此才讓人覺得他高深莫測。昴搖搖頭,開始在內心盤算。山路人煙稀少,正是襲擊弱小甲蟲的好地方,我一定要在入山之前阻止他們。傾聽音響,歌聲正在述說床單的觸感,以及陽光曝曬過後的棉被香味。白天可以賴床的喜悅,夜晚可以沉醉於被窩的喜悅。尋找適合自己的枕頭,用喜愛的顏色的窗簾裝飾房間。不管多麽微不足道,那都是自己親手創作、孕育的世界。昴一邊享受歌聲與歌詞意境,一邊等待。


    最恰當的時機是紅綠燈剛交替完的時候。


    不知過了幾個路口。


    昴終於等到紅燈。


    紅綠燈剛從黃燈轉為紅燈,應該不會馬上變成綠燈。


    昴對美樹和社長說:


    「抱歉,我要下車了。」


    「咦?」美樹吃驚。


    「這樣啊。」社長答腔。


    「我有點『私事』要處理,之後會和你們聯絡。」


    昴注意不要吵醒亞鳥,輕輕將她的頭從膝蓋移開,然後悄悄開門。嗚哇,外麵果然很熱,可是又覺得莫名的舒服。昴見到車門「喀」的脫落,急忙伸手支撐,然後小聲關上……應該說裝上。


    「那亞鳥就麻煩你們照顧了。」


    「堂島昴。」


    「我之後再和你們會合。」


    這句話並非謊言——至少昴是打算會合的。問題在於對方是否容許他這麽做。昴從窗外注視亞鳥。見到她安穩的睡相,心想,自從亞鳥來了之後,我就成了惡魔的盟友。現在亞鳥是為了協助惡魔的盟友才會留在這裏。如果我放棄擔任惡魔的盟友,那麽亞鳥會變得如何呢?要回故鄉——如果有的話——離開這裏嗎?說不我和亞鳥再也——


    「再見。」昴硬是將自己的視線轉回社長身上,點頭。


    社長也默默點頭。


    昴在目光離開社長前,對boss掠過一眼。


    boss不知在幾時醒了過來,睡眼惺忪的睜開單眼看著昴。


    搖動一下斷裂的單邊短耳。


    昴趁著boss還沒完全醒來,盡速離開窗邊。


    他走到行駛於馬路中央的轎車旁,「叩叩叩」地敲打看不見車內狀況的窗戶。


    「有人在嗎?有人在嗎?」


    「幹什麽,小鬼!」


    轎車的窗玻璃搖了下來,一位臉色凶悍的大叔出言威嚇。這些都在昴的預料之中。反正會開這種轎車的,大多都是這種人。當昴打算陪笑臉搭訕時——


    「——堂島昴?」


    上方傳來熟悉的聲音,讓昴嚇了一跳,錯愕地仰望上方。


    對方從比昴高上兩倍的貨櫃車駕駛座低頭一探究竟。昴見到熟麵孔,再次吃驚。


    「海藤先生?」


    「好久不見。你過得好嗎?」對方露出微笑。「我們又碰麵了。世界可真小啊。」


    「是啊。」


    昴暗暗驚歎,可是又裝出平靜的模樣,打量笑著問好的中年男子容顏。


    海藤重彥。


    他原本是運輸公司的老板。曾經兩度被卷入與「智慧果實」有關的案件中,是個倒黴的男人。


    難不成他是這次的敵人?


    昴對表情凶惡,從轎車內瞪視他的男子點頭垂葸,然後走向貨櫃車。


    他走到貨櫃車右邊,站在海藤的駕駛座下方。


    海藤打開窗戶探出頭。「你怎麽會在這裏?」


    「我還想問海藤先生呢……」像是要打斷昴的話語——


    「你是從那輛車下車的吧?」一位女性問道。


    看來海藤身旁還有一個人,隻是剛剛在正麵沒有發現。因為貨櫃車的座位太高了,所以昴看不到對方……


    「是的。」昴明確回答。


    「你和那輛車是什麽關係?為什麽要下車?」對方繼續追問,沒有露麵。


    「他們是我的……朋友。」


    「朋友?」


    「對。我隻是請他們讓我住宿一晚而已,和惡魔的盟友沒關係。」


    昴感覺到車輛即將行駛,於是轉頭看向行車方向。然後紅燈轉為綠燈,金龜車駛離路口。昴看到轎車隨後跟上,急忙說:


    「我已經主動過來了,所以不要對『金龜車』出手。」


    「金龜車?」


    「就是順斯的金龜車啊。不然這種情況下還有什麽?」


    「喂,少年仔,你說話要客氣一點。」海藤插嘴。


    昴笑了。「對不願露麵的人說話有必要客氣?」


    海藤轉頭向後。


    他似乎在和某人用眼神溝通。看到這個狀況後,昴確信那位聲音悅耳的人就是這次的敵人。昴在原地等待。貨櫃車沒有開動,似乎不怕遭到後方的車輛抗議。昴認為這次的敵人一定是個美女,因為美女習慣讓別人等待。


    不久之後。


    「你叫我不要出手。那是什麽意思?」依然隻有說話聲傳來。


    「妳聽不懂嗎?」昴笑著解釋:「是我啊。我就是堂島昴——惡魔的盟友。」


    就算對方有聽到昴說話,昴也無法看到對方的反應。


    海藤聽得呆了。「你在說什麽?」


    「那位小姐知道我的意思。」看來海藤沒有被告知內情。昴很肯定那位女性就是敵人,繼續說:「總之我主動上門了,所以妳不要將無辜的人卷入


    戰鬥。」


    沉默。


    叭叭叭!在後方等候的車輛開始按喇叭。


    女子再問:


    「總之,你想主張你和他們沒有關係?」


    「對。」


    「所以要我別出手?」


    「沒錯。」


    「我懂了……真是的……」女子的聲音夾雜著冷笑。「特地走過來說這種事——看來你們交情很深呢。」


    「還好啦……」昴發覺女子話中有話,不由得態度軟化……這是怎麽回事?「總、總而言之,隻要妳不出手……那、那就還有商量的餘地。」


    「商量?」女子的語氣變得更輕蔑。「這樣啊。商量的內容是什麽?」


    「內、內容是……隻、隻要我……我……」


    「我?」


    「隻要我不想,或許可以……饒過……妳的靈魂……」


    「——靈魂?」女子錯愕的說,然後立刻笑了出來:「原、原來如此,你的意思是……你是惡魔的盟友,可以饒過我的靈魂。你說的惡魔,是像閻羅王那種嗎?」


    「不、不是……咦?」


    叭叭叭!後方車輛再度抗議。聽得出一共有好幾個聲音,而且喇叭分貝愈來愈高,發出「吱——」的聲音。「你等一下。」女子說完過了一會兒,後方連續響起「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的聲音。那像是敲擊金屬小太鼓會發出的聲響,和槍聲很像。而且射出的子彈並非隻有一、兩發,而是多到以十發或百發為單位計算。或許是昴多心,但他連火藥味都聞到了……如果這裏不是日本,昴大概會堅信那是槍聲。沒錯,那不可能是槍聲,不管聲音再怎麽像……


    昴一本正經的看向海藤。


    海藤本來用失望的表情看著昴,察覺到他的視線後,搖了搖頭小聲說:「喂,少年仔,如果你跟他們沒關係……就別管這件事。隻要你不插手,小妹妹也不會動手的。」


    「不是的,我……」


    像敲擊太鼓般的聲音消失,後方變得鴉雀無聲。


    「我們說到哪兒了?」聽到女子的聲音。


    「呃,我們……那個,我想我們要不要……敞開心胸聊一聊?我甚至可以選擇……放棄擔任惡魔的……盟友……」昴狼狽不堪的回答。


    「這樣啊,這想法不錯。」語調中帶著溫柔。


    「呃,所以,如果妳肯告訴我有關『在夕陽中出現的男人』的情報,那……」此時已經不能算是交易或談判,心中某處早已理解了事實,隻是昴還遲遲不肯承認,他哀求道:「請問……妳應該有『智慧果實』吧?」


    「很抱歉,我對聖經或哲學沒興趣……不好意思,惡魔盟友小弟,我可以走了嗎?」對方的聲音帶有惡意,那是一種會讓人與她的美貌產生連想的惡意。「如果你不想被卷入,就快點離開。乖乖閃邊去隔岸觀火吧。隻要你不來插手,火焰是不會燒到你的。我們也沒那種閑工夫。懂了嗎?」


    「啊,唔。」


    「放棄擔任惡魔的盟友是個好主意。好好努力,早點回到社會吧。好了,海藤,開車。」女子的口氣十分冷漠,似乎根本忘了昴的存在。


    「再見了,少年仔。」貨櫃車發動。


    昴一臉茫然地看著駛離的貨櫃車。巨大貨櫃車從他身旁經過,看起來就像大蛇的軀體,宛如一隻怪獸。會動的鐵塊從眼前消失之後,昴才緩緩轉頭,目光追向貨櫃車。


    他看到貨櫃的後方有個大大的「縹」字。


    (……縹?)


    一陣風吹過,昴聞到汽油的味道。


    然後他緩緩轉身向後看。


    見到屍橫遍野,車體千瘡百孔,滿是彈痕已經無法行駛的車輛後,昴沒來由的擊掌。此時可以聽見周圍的喧囂聲,汽油的味道愈來愈刺鼻,昴這時恍然大悟。原來如此,一切都是我會錯意了。然後莫名湧上一股笑意,突如其來的笑意讓昴笑得東倒西歪。「是啊,日本也曾發生有人持機關槍掃射的案件,再說又不是所有人都是我的敵人。可是我們明顯被盯上又遭到跟蹤,而且對方的貨櫃車上還有『縹』這個字?」


    被盯上的人不是昴——


    從昨天開始就不對勁的應該是——


    昴吶喊:


    「你們在搞什麽鬼啊!」


    突然間爆炸聲響起,彷佛在回應昴的呼喊。


    昴有半邊臉頰感覺到灼熱感,然後下一秒被爆風吹飛,在地上滾了幾圈。第一聲爆炸聲響起後,其它爆炸聲也接二連三出現,宛若在抗議待遇不公平。砰!砰!砰砰!車輛發出奇妙的音樂旋律。本來遍布在周圍的汽油味,現在又夾雜了一些焦味。昴一邊在地上翻滾,一邊聞著那詭異的味道,同時他發現自己的頭發前端被燒得卷起來。不過他沒空在意,再說現在也不適合在意。他翻滾了大約十公尺之後,若無其事地站起身開始奔跑,好像在說剛才的動作並非翻滾,而是助跑。


    可是他又立刻踉蹌摔倒。


    背後出現比剛剛更劇烈的大爆炸。


    隨著歡呼聲——


    地麵噴出火炷。不,那比火炷還誇張,有輛汽車正在空中飛舞,然後落下。在震耳欲聾的爆炸聲中,可以聽見警鈴的聲音。昴在紅色火焰的照耀下再次站起身,然後向前跑。他拿出手機撥打社長的電話——混帳,沒開機。再來打給亞鳥——可惡,我說會跟他們聯絡,他們卻都不開機。我又不知道美樹學姐的手機號碼。


    「你們到底在搞什麽鬼啊!」


    昴身後再度發生劇烈的爆炸。


    現在背後似乎很不得了,可是昴沒有回頭看,因為他這個人不喜歡一再回頭。熱風好像在追逐奔跑的昴一樣,觸及他的頸子。與夏季熱度明顯不同的異質灼熱感讓昴揮汗如雨下,他不停奔馳並揮灑汗水。然後他全力追趕貨櫃車(當然他也知道不可能追得上),環顧四周狀況。道路大概會被封鎖吧。可惡,這樣有機會在途中叫到出租車嗎?不行,別去期待比較好。昴大口吐氣,繼續奔跑,同時注意周遭環境。可以的話,希望能找到小客車,而且要車門或窗戶開著,還要有司機。昴從外套裏取出外型像是玩具的眩暈槍,心想司機最好是男性,因為他不喜歡威脅女人,真的。


    「!」有輛出租車停在附近。


    意想不到的好運讓昴忍不住歎息,然後對運氣堪稱背到極點的出租車司機揮手示意。


    2.老實說


    「老實說——」名牌上寫著湧井兩字、五十歲的出租車司機熟練地用單手駕車,並靈活地用空出的另一隻手點煙之後開口說話:「我有一個兩歲的孫子,他是我第一個孫子,長得相當可愛。所以你能不能好心放了我一馬?」


    「老實說——我既沒有兩歲的孫子,也還不到想要含飴弄孫的年紀。」昴答道。


    司機目不轉睛地看著昴,反觀昴倒是已經看開了。附帶一提,昴並非坐在後座,而是坐在副駕駛座,拿著像是玩具槍的槍械指著司機。


    「你不知道嗎?這年頭有槍的高中生都是像我這樣說話的。如果不知道,就代表我們之間有代溝。代溝這種東西是無法解決的,所以你給我乖乖閉上嘴。當我說『瞭嗎』的時候,你就回答『瞭了』。瞭嗎?」


    「瞭了。」司機急忙回答。


    「很好。」昴覺得自己已經快從人類變成一頭豬了(不,這麽形容對豬很失禮吧。至少豬不會拿槍威脅別人),想到這裏昴不禁癱在座椅上,看著右手上的槍。給我無視交通法規、用逃離火場般的速度向前衝!為了搭乘這輛拒載口出狂言少年的出租車,昴迫不得已開槍示威。盡管擊發的是不具殺傷力的橡膠子彈,但仍然將某個店家的展示櫥窗給打個粉碎。(抱歉,情況緊急我隻好出此下策。我保證事後一定


    會賠償啊啊!不過對麵的爆炸應該與我無關吧?)司機見狀態度驟變,對拒載一事表達歉意後,隨即載著昴出發了。當時隻慶幸一切都很順利,不過現在想想,反而覺得心中充滿罪惡感。司機畏畏縮縮地斜眼偷瞄昴手上像玩具般的手槍。會在意也是當然的,畢竟是頭一次遇到這種事嘛。這陣沉默一定令司機覺得很恐慌吧。不行了,我受不了這種氣氛。我很不想變成豬。於是昴不再硬撐,將手槍收進外套。


    「我看我們還是和平相處吧。」


    「啥?」


    「聽好了,司機先生。自己說這種話雖然有點怪,不過現在坐在你身邊的,是一個相當危險的人物。所以別看我收起了槍就想玩花樣。瞭嗎?」


    「我明白。我明白。瞭了。」


    「很好,那麽……」昴想了一下。「這附近有沒有像我一樣會隨便亂開槍的危險分子?愈有名的愈好。」


    一陣沉默之後。


    「你是這一帶的嗎?」司機問。


    「你打聽我的身分做什麽?」


    「不不不,你別誤會。」司機急忙澄清:「我想說的是,老實說,和歌丘並不是普通的土地。老實說,這個地方雖然位在日本,卻又不屬於日本。」他壓低聲音:「剛才的爆炸果然是人為因素嗎?」


    「光天化日下幹出這種事,明天的報紙又沒有刊登相關報導的話,我可以肯定肇事的人一定和舞原家有關連。」接著司機又補上一句:「老實說——」這是他的口頭禪,不過用得這麽頻繁,足見他心裏有多緊張。


    昴進一步詢問:「那麽,和舞原家有關又和『縹』這個字有關的人馬,你有沒有頭緒?老實說,我現在請你追的就是一輛印有『縹』字的車。」


    「縹?」司機瞪大眼睛。「喂喂喂,那可不妙。老實說,縹組很危險。我可不想和他們扯上關係。」


    「縹組?果然是黑道嗎?」


    車子開上山路。四周綠意盎然,但仍然看不見縹字的貨櫃車。


    司機看著昴說道:「你錯了。我剛才也說過,這個地方雖然位在日本卻又不屬於日本,而是由舞原家所支配的土地。這裏沒有黑道。」


    「你口中的舞原家不是和黑道差不多嗎?」


    「完全不同。」司機斷然否定。「所謂的黑道,其實就是城市裏的寄生蟲。是一群寄生在市民身上,奪取其利益的齷齪集團。他們不隻勒索財物,還會用槍和毒品危害城市,是一群無藥可救的家夥。老實說,他們是不折不扣的寄生蟲。」又看向昴。


    「不過我倒是有聽過一種論點,說寄生蟲是自然界最溫和的生物。那是真的嗎的?」


    「大部分是真的,雖然也有例外。」昴回答。


    「即使如此,我也不想和寄生蟲有所牽扯。」司機搖搖頭又接了下去:「總而言之,舞原家和那種壞蛋不一樣,反而是保護我們不受壞蛋的欺淩。」


    「喔……」


    司機像是在誇耀自己的豐功偉業般挺胸說道:「你知道嗎?雖然如今日本的經濟處於長期衰退的狀態,不過和歌丘這裏的景氣可是好得很。和歌丘、大城跡、以及日爐理阪——這些地區從來沒有不景氣過,失業率也不到百分之一。老實說,這塊土地上沒有所謂的貧民。這都要歸功於掌握這片土地的舞原家將利益妥善分配。另外,這裏的治安也很好,犯罪率極低。」


    「不過偶爾卻會看見槍林彈雨、車輛爆炸的光景。」


    「總之,老實說,這裏是由舞原家一手掌管的土地。所以,偶爾會發生這種事也是無可奈何。」司機一邊歎氣說。


    「……」


    「我以前曾經去過一次東京……老實說,那真是一場可怕的體驗。但是我不會告訴你我到底看到了什麽。」司機端詳著昴,露出一副「如果你很想知道,告訴你倒也無妨」的表情。但昴沒有追問,所以司機又繼續說:「啊啊,那裏實在太可怕了。我剛才不是說我有個兩歲的孫子嗎?老實說,他的模樣真的很可愛。所以我絕對不會讓他在哪種地方成長。太可怕了,我無法想象他在那種地方長大。反過來說,生活在這塊土地就不用擔心。光是出生在這裏,就等於將來已經有了保障。考慮到這一點,就算偶爾會發生奇怪的事件,或是有不公平的待遇,也都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至少舞原家是真的很照顧這塊土地上的居民。」


    可是相對的(或者應該說正因如此),他們對外地人極為冷漠。


    「所以呢?」


    嗯?啊啊。司機會意後繼續說道:「總而言之,舞原家很關照我們,所以不會征收我們的錢財,但是人家總得賺錢吧。詳細情況我也不大清楚,不過舞原家的主要事業似乎是以日本和外國為對象,販賣所謂的『情報』。但除此之外還有許多副業,其中也不乏軍火的開發與輸出。」


    「軍火?」


    「沒錯。老實說,聽說舞原家為了守護這塊土地的自治權,在相關的開發上投注了大量心血。基於獲利考慮,於是順便做起了將軍火輸出國外的買賣。當然這不是什麽光明正大的事情。而被任命管理軍火及相關事務的組織,就是以大城跡為據點的『縹組』。」


    「哇——」昴不禁發出驚歎,回想起先前的光景。「管理軍火嗎……的確很危險。」


    「不,我話還沒說完呢。」司機搖搖頭。「直到兩、三年前為止確實是如此。不過最近情勢突然有了變化。」


    「情勢?」


    「老實說,我也不清楚詳細情形,但自從舞原家的當家換人後——雖然還未公開交棒,但實質上她已經掌權——武器輸出的事業就停擺了。現在雖然開發研究仍在進行,但輸出事業已經被終止。」


    「……」


    「如此一來傷腦筋的就是『縹組』了。」司機用力搖頭。「雖然舞原家仍賦予縹組保存軍火的任務,不過縹組的規模還是有逐漸縮小的趨勢。一旦沒有軍火,縹組不但得擔心飯碗不保,就連其存在意義都會喪失。要怎麽做才能存續下去,成了縹組眼前最重要的課題——所以現在的縹組就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一般。」


    「……」


    「然而屋漏偏逢連夜雨——好像是因為舞原家突然改變方針,使得縹組的組長在極度苦惱之下一命嗚呼,組長也換人當了。說起來新任的組長也真可憐,得撐起陷入這種局麵的組織。」


    「新任的組長嗎……」


    司機點頭說道:「是啊。老實說,繼承組長位置的是個很年輕的女孩。基本上這個地方的家業都是由女性來繼承的……總之年輕的新組長為了不讓組織毀在自己這一代,可以說是豁出去了。現在的她就像是背負著已經著火的炸藥般神經緊繃,隨時有可能會爆發——你明白嗎?和現在的縹組過不去是不要命的行為,我說真的。」


    「你知道的還真不少。」


    「還好啦。其實原本縹組負責的是這裏的居民到外地做買賣時的護衛工作。有一百多年曆史了。」將剩下煙頭的香煙丟進煙灰缸後,司機又取出了一根香煙。「雖然近年來大家不再需要護衛了……不過就是因為如此,幹我們這行的或是運輸公司多多少少都和縹組有很深的淵源……啊。」


    昴將視線移回前方,依稀可以看見正穿梭在翠綠山路上的微小車影。


    雖然隻有拇指般大小,但不論對方駕駛的是轎車又或者是貨櫃車,要在這個距離之下跟丟也不容易。


    「終於追到了。」昴喃喃自語。


    看著消失在山腰彎道的貨櫃車,昴詢問司機:


    「新任的組長叫什麽名字?」


    「咦?啊啊,她叫撫子,縹撫子。」


    「撫子啊。」昴點頭表示理解。「她有姐妹吧?」


    司機詫異地看著


    昴。「沒錯,她有個叫美樹的妹妹。原來你知道啊?」


    「她們兩個感情不好嗎?」


    沉默。


    緩緩上升的山路似乎因為彎道很多的緣故,比在市區內更能感受到車子的速度。昴放任身體左右搖擺,等待著司機的回答。


    司機猶疑了一會兒後總算開口:


    「大概吧,我不是很清楚。」接著他點點頭。「老實說,她們的關係應該不算好。你知道為了不讓家族的血脈斷絕,最重要的事情是什麽嗎?」


    「傳宗接代?」


    「不對,不過那當然也是一個大前提。老實說,我也是道聽塗說,隻不過聽人家說為了防止血脈斷絕,最重要的事是一定要由長男長女繼承家業。無論有什麽理由,隻要一打破這個原則,那個家就會走向破滅之路……你可別問我為什麽喔,因為我也是道聽塗說而已。」


    「也就是說……」


    「沒錯。雖然縹組最後是由撫子小姐繼承,但其實所有人都希望由她的妹妹美樹小姐繼承……搞不好就連撫子小姐也是這麽希望的。」


    「……」


    「雖然我沒有親眼見過那兩位小姐,不過偶爾搭我的車的相關人士,時常會透露出一些內幕。說什麽『如果由美樹小姐來繼承,縹組一定會風調雨順』之類的。看來這位美樹小姐天生就受人仰慕,那叫什麽來著?領導者的魅力?總之聽說她具備那種東西。」


    昴點點頭,身體隨著車子過彎而擺動。


    司機繼續說道:「相比之下,撫子小姐就顯得太過老實又不知變通了。實際上,她和讀到大學的妹妹正好相反,國中畢業後就投入家族事業——結果隨著舞原家改變方針,一切都成了泡影。雖然她現在仍然咬牙苦撐,但是像她那種神經緊繃的人,別人也很難跟她相處吧?所以撫子小姐沒什麽人望,而她以長女的身分繼承家業後,不但得忍受被拿來和有人望的妹妹做比較,還得撐起搖搖欲墜的家業。」司機搖搖頭。「所以她們兩姐妹的關係應該好不到哪裏去。」


    「應該快追上了吧?」


    「咦?啊——」司機朝儀表板望了一眼。「是啊,大概在下一個轉角就能追上了……」


    車速加快。


    昴整個人靠在座椅上。


    從外套內側的暗袋取出『七種道具』並逐一確認後,再度發問:


    「縹組內部有出現過爭奪繼承權的情況或派係鬥爭嗎?」


    「應該……沒有吧……雖然有很多人都希望由美樹小姐來當繼承人,但聽說美樹小姐本人是對縹組的事情漠不關心。」


    「漠不關心?」


    「漠不關心。」司機一邊點頭。「她好像說過就算縹組消滅也是時代的潮流使然之類的。這種話聽在想盡辦法重整縹組的姐姐耳裏,想必一定很不是滋味吧……話說回來,那是什麽?」


    「這是黏著劑。」昴細數著放在攜帶式藥盒裏、拇指大小的膠囊,一邊回答問題:「另外這是纖維……大約有十公裏長。」說著順手將比拇指還小的線卷高舉到眼前。「這玩意兒比頭發還細,卻能吊起一頭大象。據說這些產品都是在宇宙中開發的最新科技結晶……據說啦。」


    司機笑著說:「哈哈哈。莫非你是美國派來的特務?」


    「是就好囉。」


    「是急轉彎!」司機臉色一變,隨著大喊:「抓緊了!」的同時,車尾跟著開始橫移。由於山壁上張設的防止懸崖塌陷的網子就近在眼前,昴一瞬間還以為是司機駕駛失誤。我會死嗎?死於意外?不,不對,這是所謂的甩尾吧,利用重心轉移使車飄移的過彎方式。昴曾經從電動遊戲裏得知這一門技巧,但實際體驗還是頭一遭。他不由得緊握車窗上方的握把和座椅扶手。前方的景象往旁邊急速流竄的感覺很新鮮,比起刺激類的遊樂設施還要有魄力。相較於車尾的大動作,車頭的動作顯得很小,隻見車體流暢地轉向——


    「!」像是隧道盡頭綻放的光線一般,道路呈現在眼前。


    前方約五十公尺處,有一輛印著「縹」字的貨櫃車。雖然被巨大的車體給擋住了,不過三輛轎車和「金龜車」一定也在前方。


    「就在眼前了。」司機說道。


    「好。」昴拚命讓自己保持鎮靜(雖然無法判定緊張的原因是出於剛才的甩尾,還是等一下要展開的行動),並指示司機:「請緩緩接近那輛車,然後按喇叭。」


    「我說你啊。」司機戰戰兢兢地開口:「你可能會覺得我多管閑事也說不定……」


    「什麽事?」


    「縹組有舞原家當靠山。」


    「……」


    「老實說,和舞原家作對的話,不管你是哪個國家的特務都一樣插翅難飛,這點是毋庸置疑的。」


    「老實說,我也不想這麽做。」昴再次確認道具並一邊回答:「可是我的朋友在他們手上。」


    「……」司機無言地看著昴。


    昴突然感到有點不好意思,急忙補充了一句:「還有妹妹也是。」


    「這樣啊。」司機低下了頭。「那就……沒辦法啦。」


    「……」


    「畢竟我也有一個兩歲的孫子。」司機按著喇叭聳聳肩。「老實說,他的模樣真的很可愛。而且他是我第一個孫子。」


    昴笑了。


    接著他對司機說:「你一直強調個不停,老實說,我聽得都有點羨慕了。」


    司機也笑了。看著他的笑容,昴的心裏有了一個結論。這個人一定很清楚自己重視的東西是什麽。反觀我呢?現在正準備淌混水的我,真的清楚自己重視什麽嗎?搞不好我根本不用這麽麻煩,隻要撥通電話給依花——


    「來了。」司機說道。


    一輛轎車自貨櫃車旁竄出,並放慢速度朝昴接近。


    昴確認全身裝備後,將外套的衣領翻出,對齊拉鏈的拉頭。「嘰」一聲,將拉鏈拉到頸部。拉鏈的咬合聲聽起來很舒服。接著又從口袋中拿出半指手套戴上,再從後領拉出連身帽戴上。


    「你、你想幹什麽?」司機對昴的可疑裝扮感到訝異,不禁發問。


    「請靠右車道行駛,開到那輛轎車的旁邊。」昴隻是淡淡地說著。


    「等到速度一致的時候,我就會從這輛車跳到那輛轎車上。」


    「什麽?」


    在車子行駛中跳車?太亂來了!司機的眼神如此訴說著。想必他馬上就會脫口而出了。此時昴開始後悔和這個叫湧井的好心司機聊天了。早知道就應該壞人當到底的。雖然每天早上看報紙就很容易忘記,但其實這世上好人比幹壞事的惡人要多得多了。尤其是那些心地善良的好人。我不能繼續將這名司機卷進來——


    (既然如此,打從一開始就不該將人家卷入的,你這個偽善者。)


    (……不行,我的決心動搖得很厲害——)


    我伸手製止司機開口說話,並接著說:「總之你的任務就要達成了。你應該慶幸自己撿回了一條命,然後高高興興地回家抱孫子。」


    「什、什麽話。」


    「除此之外你什麽都不必做。你用不著多管閑事。」昴看著逐漸靠近的轎車。


    車窗是打開的。對方可能已經記下我的長相和這輛出租車的車號了也說不定。「……聽我說,司機先生。自從你被一個歲數不到自己三分之一的小鬼持槍威脅,並對他言聽計從的時候開始,你就已經相當不幸了。所以等一下我跳車時,你什麽都不用做。沒必要讓自己變得更不幸。立即掉頭回和歌丘。瞭嗎?」


    「可是……」


    「瞭嗎?」昴再重複了一次。


    「瞭了。」司機回答。


    昴點點頭,打開車窗。雖然風沒有


    直接灌進車內,但是呼嘯的風聲和熱氣依舊相當可怕。感受著夏天氣息,腳踩著椅墊,弓起膝蓋等待時機。


    觀察著逐漸靠近車窗的轎車,昴頭也不回的說道:


    「假如……你因為我的緣故遇上麻煩,請去舞原家一趟。」


    「咦?」


    「我的名字叫做堂島昴。報上我的名字,我想對方應該會給你一些方便。」


    「你……」


    「我一打信號,你就立刻踩煞車。當我跳到那輛車上,你就馬上回轉開走。明白嗎?」


    出租車行駛到右車道,旁邊有輛漆黑的加長型轎車並排。雙方接近到伸手可及的距離。透過車窗可以瞥見昴最初見到的那張粗獷臉孔,以及和昴的眩暈槍截然不同的消光黑色手槍。


    「有何貴幹?」車上男子發難。


    「你好,我是堂島昴。」一邊自我介紹,一邊迅速觀察車內狀況。駕駛座、副駕駛座和後座共計六人——前座和後座中間沒有拉上隔間。和狹窄的出租車比起來,轎車車內的寬廣空間簡直是天差地遠,但並沒有發現大型武器。之前在馬路上引發爆炸事件的元凶,恐怕是機關槍——看來那是貨櫃車上才有的配備。昴的嘴角微微上揚。ok,一不做二不休。沒錯,我在舞原家所接受的各式各樣訓練可不是兒戲。那並非興趣,也不是為了鍛煉自己,而是我非那麽做不可。為了能在各種情況下生還,為了不在緊要關頭出差錯——


    昴揮手打了信號。


    司機隨即踩下煞車。


    兩車的速度落差使轎車超前,出租車落後。臉孔自眼前消失,取而代之映入眼簾的是轎車的後車廂。昴鎮定地伸出右手,右手掌朝後車蓋上使勁一拍。套在手套上黏著劑膠囊應聲破裂,瞬間將手套與後車蓋緊密地黏合在一起,就像是前世的戀人般密不可分。等出租車完全離開轎車的視野範圍時,昴的身體早已竄出車窗,貼上轎車了。昴不慌不忙,冷靜地踩上保險杆,開始攀爬後車廂。透過車窗可以看見那個臉孔粗獷的男子正露出錯愕的表情。昴對那副傻楞楞的表情微微笑,同時確認立足點後,昴脫下手套。隻要不使用特殊的溶液,那隻手套永遠都會黏在那裏。就在昴以那隻手套為立足點,準備進一步爬上車頂的瞬間——


    轎車突然加速猛衝。


    「啊!」昴頓時失去平衡,從疾駛的車輛滾落。


    3.劫車!


    無論陷入多麽緊迫的情況都能保持冷靜,這一點可以說是堂島昴的特殊技能(話雖如此,但是他從來沒把這項技能寫在履曆表上),不過從車子上摔下來時就另當別論了。昴的腦袋一片空白,在後車蓋上滾了半圈,前功盡棄,腦袋直接著地。正確地說起來,是差一點就直接著地。要是出租車沒有在千鈞一發之際追撞轎車的車尾,昴的腦袋已經和地麵硬碰硬了吧。運氣不好的話,昴的腦袋有可能會被出租車和轎車夾個正著,魂飛魄散吧(信不信由你,其實昴曾經在某個遊樂園經曆過魂飛魄散的滋味)。運氣不好的話,昴可能落到和從冬眠中蘇醒卻糊裏胡塗跳上馬路的青蛙相同的下場,摔到地麵被後方駛來的出租車輾過。當然他也有可能瞬間在地上漂亮地翻滾一圈,接著又立刻飛身撲上轎車的後車廂。但事實上這些假設都沒有成真,從後方疾駛而來的出租車——以業界俗稱「撞車尾」的方式,搭救了即將摔到地上的昴。昴回過神來、恢複思考能力後,急忙抬起頭。這個動作扯斷了夾在出租車和轎車之間的十幾根頭發,但昴絲毫不以為意,也不覺得痛。竟然衝撞黑道的車,混帳,你到底在想什麽啊?昴瞪著出租車司機,接著取出新的手套並套上黏著劑膠囊。強烈的氣流迎麵而來,感覺轎車又加快了速度,但是出租車絲毫沒被拉開距離,依然緊黏在轎車後方。了不起的駕駛技術,但我可不能依賴人家。昴踏踩著出租車的前車蓋,朝著轎車的車頂跳過去。昴的右手朝車頂篷一拍,思考下一個角度的同時左手也貼在車頂篷上。然後昴解開右手的手套,左手保持原樣,開始攀爬車頂。讓左手固定在車頂上,是昴剛才所學到的教訓。雖然轎車試圖以蛇行的方式甩下昴,不過這次可就沒那麽順利了。多虧了牢牢黏在車頂上的左手,昴並沒有被甩下車。昴一邊將右手伸進外套裏,利落地拿出第三隻手套,一邊用下巴示意,要出租車快點掉頭回去。你幫助一個持槍威脅你的人做什麽?別再幹傻事了!


    司機睜大眼睛。


    他的表情被恐怖所籠罩。


    司機的眼睛張得大大的,但昴絕對不可能看得到那對瞳孔裏究竟映照著什麽。昴的目光慢慢移動到司機的視線焦點。一把黑色手槍自昴右方的車窗伸出,槍口正朝著昴。對方的手指按在扳機上,隨時都有可能扣下扳機——對方正在瞄準吧。當對方瞄準好了以後——昴靜靜地看著槍口對準自己,並沒有思考什麽對策。他和剛才一樣,腦中一片空白。就在對方即將扣下扳機的前一刻,昴的腦中依然一片空白,但是他的右手卻擅自動作,像別的生物一般,反射性地朝槍的上方伸去。在舞原家接受各種求生訓練的期間,昴從精通手槍的專家那裏學到了許多知識。自動手槍是利用擊發子彈的反作用力來達到退殼和裝填的動作。不過第一發子彈必需要靠自己手動上膛。而自動手槍如果不能拉動滑套,子彈就無法擊發——不過昴想起這些要點已經是度過危機之後的事。此時他的身體動了起來。雖然腦中一片空白,但是他緩緩伸出的右手確實地扣住槍的上半部。下一個瞬間,昴感覺到槍身有一股力道襲來。應該是對方想要扣下扳機吧。不過對方食指的力氣,終究沒有昴扣住滑套的右手的力氣來得大。確認對方無法扣下扳機發射子彈後,昴的右手又反射性地一扭,將對方的槍搶了下來。利用對方的關節和扳機護環為支點奪取手槍的方法,也是小茵隊長所傳授的。搶下對方的槍後,世界總算有了聲音。呼嘯的風聲傳進耳裏,全身上下直冒冷汗——


    「不準關車窗。」昴平靜地發出警告:「小心我開槍。」


    關到一半的車窗停住。


    「不準關車窗。」他又低聲重複一次:「這有,不準蛇行、不準加速、不準突然踩煞車——換句話說,不準你要花樣。先提醒你這麽做是白費功夫,隻會激怒我而已。一旦我發起火來,就連核彈發射鈕都會照按不誤,更何況是小小的扳機……該死,真想讓你聽聽我的心跳聲。」


    確認轎車不會關上車窗也不會蛇行之後,昴總算安心地回過頭去看出租車司機。他用持槍的手向臉色鐵青的出租車司機敬禮,然後用槍口指指司機。應該是了解昴的意思了,計程車放慢速度駛離轎車。昴繼續用槍口指著司機,不久後出租車u字回轉,掉頭駛去。目送計程車消失在視線之外後,昴再度行了個禮。湧井先生是吧,我會記住你的。雖然我沒拜托你,但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晚點得請依花替我好好答謝他才行。善有善報才是世界的真理。


    「接下來——」昴從車頂上對車內喊話:「聽得見嗎?我想應該聽得見吧……總之給我聽好了。」威脅湧井先生那種人真的會令我渾身不對勁,不過對付這種人可就另當別論了。「我現在被龐大的壓力壓得喘不過氣來。然而壓力累積多了對身體並不好。所以我打算開開槍紆解一下壓力,用我手上這把槍。」


    「別、別做傻事!」車窗內傳來其中一人的聲音。


    雖然明白他們看不見,昴還是搖搖頭。「你們可別誤會。平時我都是透過看電影或打棒球,最近則是打高爾夫——諸如此類的正常管道在釋放壓力的,而不是開槍泄憤。但是我現在人在車頂上,身上又隻有這麽一把槍,我想不到其它的方法了,更何況也懶得思考。所以我準備將這把槍裏頭的十七發還是十八發子彈一口氣射光,我想這樣一定很過癮……你們有在聽嗎?」


    「住、住手!」威嚇的聲音,不過明顯可以聽得出來說話的人已經慌了。「可惡的臭小子,你知道你會有什麽下場嗎……」


    「啊啊,你的話讓我壓力更大了。」昴拉動滑套,確認彈匣內裝填了子彈後,淡淡地說:「無論如何,我已經決定從車窗外朝車內開槍了。但是別搞錯了,我的目的不是殺死你們,而是藉由開槍來紆解壓力。所以你們好自為之吧。看是要吃子彈還是要躲開子彈,隨你們高興。」


    「你說什麽?」


    「不過我先給你們一個忠告,要小心跳彈喔。聽說都市犯罪的案例中,遭到跳彈波及的受害者好像比直接中彈的受害者更多呢……再說這輛車的車體——」說到這裏,昴敲了敲車頂篷。


    「是防彈材質吧?八成會跳彈喔。」


    「臭小子。你是認真的嗎?」這次傳來的是掩蓋不了恐懼情緒的聲音。


    「很難說。畢竟我不久前才剛從鬼門關回來。啊,不過你放心,我不會去掛意剛才用槍指著我的人的死活……我給你們七秒鍾。」昴不帶感情地笑著。


    「慢、慢著!」


    「補充一點,隻要你們其中有人敢動歪腦筋,這七秒隨時有可能提前。那麽要倒數計時囉,我從七開始倒數。預備,開始。七——」


    「慢著!」


    「六——」


    「我叫你慢著!」


    昴繼續倒數。他像故意的一般,用槍柄敲打車頂數拍子。任憑車內的男子們如何吶喊,他都充耳不聞。此時的昴正忙著暗自盤算。我現在正在倒數,要是當我數到零都沒有動靜的時候該怎麽辦?我敢開槍嗎?不過看來這煩惱是多餘的。當昴數到零的瞬間,四扇車門同時開啟,四個大男人從行駛中的轎車上跳車,接著剩下的兩個人也跟著棄車逃命了。結果所有人都選擇跳車。放心吧,你們頂多受點皮肉傷或骨折罷了,死不了的。昴盡量不去在意那些人的下場。真不知道那些人是在哪裏學習禮儀的,開了車門就走,也不知道要關上車門,


    不過我倒是不介意啦。不,這樣反而方便我辦事。昴很謹慎地將雙手都黏在車頂上(請叫我蜘蛛人,昴在心中暗自竊笑),再以左右手交替的方式爬向駕駛座。要從行駛中的車子的車頂跳進駕駛座,比起跳上行駛中的車更加驚險。不過剛才都差點翹辮子了,事到如今也沒什麽好怕的,哪怕彎道近在眼前也一樣。再這樣下去,車子大概會墜落山穀。昴冷靜地確認車內無人後,鑽入了駕駛座,並迅速將比想象中更加沉重的方向盤打到底,同時踩下煞車。踏板的重量也出乎他意料,不過昴依然保持方向盤的位置。雖然昴忘了關上車門,但其實也沒有必要去關。撞上護欄發出尖銳的聲音後,車門就順勢關上了,雖然隻有半邊。即使「嘰嘰」的金屬摩擦聲不絕於耳,車子還是順利轉過彎道了。要是沒有那些護欄,恐怕昴現在已經連人帶車摔落山穀了吧。一想到這裏,昴不得不感謝市府的行政建設。還是應該感謝舞原家呢?看著半邊車身留下了三道長長的刮痕,昴歎了一口氣。我想我應該不需要賠償吧?


    前方約二十公尺的地方,看見貨櫃車的蹤影。


    昴大口吐氣後,係好安全帶。


    這麽做並不是為了遵守交通規則。而是為了保命。


    (……的確,社長說得沒錯。)


    (就算沒有駕照一樣能開車。要停車可能沒辦法,但若隻是要行駛車子,那倒不成問題——)


    係好安全帶後,再度把手放回方向盤,放任敞開的半邊車門不管——


    昴踩下了油門。


    4.猜拳理論


    轎車的體積雖大,行駛起來卻十分平穩,動作就像水麵下的鯉魚一樣流暢。跟出租車或「金龜車」比起來,簡直是天壤之別。而且因為貨櫃車讓出了一半的道路,所以即使昴的開車技術不到家,也能順利行駛到前頭。


    位在前方——


    大約十五公尺處,可以看到「金龜車」正不停的左右移動卡位,不讓兩輛轎車超前。打開窗戶,聽見對方叫罵:「停車!」的聲音混著強風和熱氣傳來。偶爾還會聽到砰砰的槍聲。他們竟然開槍啊,那我也沒必要客氣。「好!」昴自我提振精神。既然對方還不知道昴劫車成功,那麽應該可以先幹掉一輛。一輛轎車尾隨「金龜車」的蛇行行駛到路邊,於是昴將車開到它身旁,拿起眩暈槍從敞開的窗戶瞄準正在對金龜車開火的男子臉龐。當男子察覺昴時,昴立刻扣下扳機。他準確的發射兩發橡膠子彈,讓乘坐在後座與副駕駛座的男子消失於視線內。接著他再打方向盤,讓轎車更接近。轎車的車門因為相撞而不斷摩擦毀損,但他毫不在意。從窗戶觀察對方車內情形,見到有兩位男子驚慌失措,一位男子已經昏迷——可惡,駕駛座和後座之間的椅背很高,所以看不清前方狀況。昴一邊讓轎車衝撞,一邊駛至前頭,從昏迷男子所坐的副駕駛座窗戶連續射擊橡膠子彈。昴瘋狂開火,因此不知道到底是第幾槍才命中對方,可是司機確實昏倒在方向盤上。他最後再讓轎車衝撞一次車腹,接著關窗駛離。昏倒的司機胸膛壓上喇叭,使喇叭聲持續作響,仿佛在宣告情勢危急。在吵雜的喇叭聲中,昴逐漸關上的轎車窗戶突然發出「鋼」的聲音,被數發子彈擊中。他看到有人從失去司機的轎車中,自後座伸出手槍射擊。距離這麽近,胡亂開槍都會命中。如果這不是防彈玻璃,我現在已經死了,那你要怎麽負責!我用的可是橡膠子彈耶!昴頓時感到不滿,並冷靜地為眩暈槍裝填新彈夾。不過他不使用實彈的理由純粹是因為太浪費了(隻有十七發),並非是擔心對方。


    失去駕駛的轎車撞上另一輛似乎因為擔心而駛近的轎車車尾,然後就此撞上護欄,反彈回來。這時轎車的喇叭總算安靜下來,但危險仍持續著。這輛轎車完全露出車腹,被貨櫃車撞上。貨櫃車毫發無傷,轎車則意外地沒有往橫向移動,而是激烈地縱向回轉,最後整輛車撞上山壁。


    「嗚哇!」


    轎車露出車腹,直直地靠上山壁,喇叭再度作響。


    昴從後照鏡觀看轎車從頭到尾的發展,在內心不斷發出「嗚哇!天啊!」之類的驚嚇。要是運氣不好,裏麵的人可能真的會喪命啊。可是貨櫃車和另一輛轎車絲毫毫不在意,完全沒有改變速度,繼續追逐昴。


    就在這時——


    胸前的手機開始震動。


    前方的金龜車內,可以看到亞鳥拿著手機,臉緊湊上後方玻璃,露出幾乎要落淚的表情。


    昴拉下拉鏈,從內袋拿出手機。


    「喂,亞鳥嗎?」


    「昴大哥!」亞鳥的聲音與表情非常搭調,聽起來快哭了。「你為什麽會在那種地方啊?」


    「因為轎車比較舒適。」


    「嗚……好過分。太過分了啦。」嗚哇,她的聲音開始變成哭腔。「為什麽要丟下我一個人?」


    「呃,你看我現在回來找妳啦?而且不顧危險呢。嘿嘿嘿。」昴戲謔地笑了。


    「雖然……是這樣沒錯……」


    「是昴嗎?讓我跟他說!」從話筒聽到另一端的說話聲。


    「不要!」還有亞鳥的聲音。


    昴覺得很頭大。「亞鳥,拜托你把手機拿給學姐!」


    「哇,怎麽連昴大哥都這樣說……我絕對不要!」


    昴歎了口氣,掛掉電話。


    然後他將手機放回胸中暗袋,拉上拉鏈,踩油門讓轎車行駛到金龜車旁邊。


    從窗戶探出身子揮手的亞鳥和美樹似乎不要緊。開車的人換成三束元生,隻是看不到boss的模樣……


    「你們沒事吧?」昴詢問。


    「沒事!」亞鳥反問:「你呢?」


    「還好。」


    美樹點頭笑說:「我們也還好,可是我嚇了一跳。你突然說要下車,然後又開著轎車回來。你真帥啊,難怪會有女人緣。」


    「我敢發誓,這不是我的作風……請妳別再開玩笑了。還有——為什麽你們會被盯上?」昴狠狠地瞪視美樹。


    「我晚點再和你解釋,現在大概沒空說。」美樹看向後方。


    昴也跟著轉頭向後看。


    最後二口轎車開始退到貨櫃車後方。


    「?」昴麵向美樹開口:「總之你們要不要從金龜車換到這裏?這輛車比較舒適,又是防彈玻璃。」


    「我要去!」亞鳥叫道。


    「不行。」坐在駕駛座的社長拒絕。


    「為什麽?」


    「金龜車是我的車。」美樹製止社長繼續說下去,她的視線仍舊朝向後方,一邊開口解釋:「昴,你聽我說。」


    「嗯。」


    「你知道為什麽轎車要退到後方嗎?」


    「為什麽?」


    「因為這是猜拳。」美樹說。


    「什麽?」


    「這輛金龜車雖然破爛,但是短小精幹,動作敏捷,所以貨櫃車追不到。但若碰上轎車,破爛金龜車就逃不掉了。可另一方麵,轎車不是貨櫃車的對手。這樣你懂嗎?石頭會輸給布,但布贏不了剪刀。」


    「嗯。」昴想起剛剛貨櫃車輕易撞飛轎車的景象。當時貨櫃車根本不痛不養。「喔……原來如此。」


    「所以對方打算先用貨櫃車擺平轎車——要先把你幹掉。但……反過來說,我們隻要能解決對方的轎車,那金龜車就肯定能擺脫貨櫃車的追趕。」


    「應該是。」


    「然後,和破爛不堪的車比起來,防彈、堅固還備有安全氣囊的車,會比較適合對付轎車……你懂我的意思吧?」


    「哈哈哈。」昴笑了。「妳幹脆直接叫我去死好了。」


    沉默。


    昴歎了口氣,然後問:


    「那個,這要怎麽倒車啊?」


    「請等一下!」亞鳥大喊:「昴大哥,請你把後麵的窗戶打開!我要過去你那邊!」


    昴搖頭拒絕。「不行。」


    「為什麽?」


    「沒有為什麽。反正我等一下就會回來,妳乖乖在那裏等我。」


    「不要,我要和你在一起!」


    「堂島昴。」社長插話。


    「什麽事?如果是要我帶走亞鳥可不行。我鄭重拒絕。」


    「不是。」社長搖頭。「等一下道路會變寬,我幫你製造機會。」


    「……」昴看向前方,筆直的平緩坡道中,雙線道暫時變成了三線道。昴理解他的話中含意,於是點頭回應。貨櫃車不可能輕易讓昴鑽到後方,所以除了道路變寬的瞬間,沒有其他機會。社長的好運再度令昴咋舌,同時重新握緊方向盤。「拜托你了,社長。」


    「緊急避難道路——如果那輛轎車想退到後方,一定會抓準那個時機。」縹組的女組長縹撫子做出判斷,海藤點頭附和:「對。」


    「放心,我不會讓他通過的。這輛車又大又長,就算他想從旁穿過,我也會用貨櫃卡死他。」


    「不過,坐在那輛轎車上的人,可能是你認識的人呢。」


    「現在的我——」海藤麵不改色地解釋:「是拿錢辦事的專業人員。一位專業的司機是不會對工作放水的,小妹妹。」


    「別叫我小妹妹。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撫子臉色一沉。


    「不管過了多久,妳對我來說都是小妹妹。我還清楚記得妳包尿布的樣子呢。當時妳很可愛。」海藤微笑。


    「真抱歉啊。」


    「不,現在也很漂亮……啊啊?那是在搞什麽鬼?」海藤瞪視前方。


    有人打開金龜車的駕駛座車門。


    不……


    「怎麽可能?」


    三束元生從車內挺出上半身,然後突然從車體拆下車門。海藤從頭到尾看著事情發展,幾乎不敢相信。竟然能硬生生從車體拆下車門?到底要有多大的怪力才能辦到那種事啊?當他還在驚訝不已,下一秒——


    「?嗚哇!」


    海藤急忙打方向盤。可是徒勞無功。三束元生使盡全力扔出的金龜車車門在空中飛舞,漂亮地砸中貨櫃車的前車窗。做過安全加工的玻璃頓時產生皸裂。因為皸裂的緣故,無法清楚看見前方——


    「混帳!轎車在哪裏?」


    撫子坐在副駕駛座,拿起機關槍。


    她大概想要進行掃射讓玻璃碎裂吧。可是已經來不及了。海藤不管三七二十一,猛打方向盤,讓車輛往山邊貼近。玻璃被子彈掃射至粉碎後,海藤在清楚的視野見到昴駕駛的轎車正往這裏甩尾。他往這裏駛來,可是位置並非偏向山邊,而是偏向山穀,打算側側邊穿過貨櫃車——而且行駛方式不是倒車,是前進。


    「真行!」


    海藤當場打檔,踩下貨櫃車煞車,順著慣性打方向盤。既然轎車的目標的是山穀而不是山邊——那麽就讓貨櫃偏移到山穀吧。事到如今已經無法阻止轎車衝過側邊,但你能躲過這巨大的貨櫃嗎?你要偏向山穀行駛,那一旦被撞飛,就會摔落穀底——


    「——海藤!」


    撫子的聲音讓海藤將視線由旁邊轉至正麵。


    然後他看到前方飛來第二扇車門。


    已經沒有車窗了。


    如果被砸中會很慘。


    「混帳!」海藤急忙打方向盤。金龜車的車門砸上貨櫃車的窗緣,彈飛出去。可是因為方向盤打過頭,車體彎成ㄑ字型,又剛好煞車生效,使得貨櫃移動方向改變。雖然事情隻發生在一瞬間,但已經產生足夠讓轎車通過的「縫隙」,當貨櫃撞上護欄時,轎車已經穿越至後方。接著海藤冷靜下來,往反方向打方向盤,讓因為貨櫃撞破護欄而差點摔落穀底的車體回複平衡,然後搖了搖頭致歉:「抱歉。」


    「……」


    「對方技高一籌。」


    「算了。」撫子放開緊握的座椅扶手,若無其事地點頭然後說:「去追美樹吧。」


    「好,我知道。」海藤頷首。


    撫子也跟著點頭。


    然後從後門走向貨櫃。


    昴賭命穿過貨櫃車身旁,再衝過轎車身邊之後,立刻使用剛學會的甩尾技巧做急轉彎。但這回他失敗了,轎車側麵撞上山壁。不過本來一直敞開的車門也因此關上,可說是因禍得福。


    隻是轎車兩側都逼體鱗傷了。


    昴做出不熟悉的倒轉動作調整車輛位置,然後再次踩下油門。


    前方是貨櫃車和一輛轎車。


    昴的目標當然是轎車。


    但到底該怎麽做——


    (……難道真的隻能靠安全帶和安全氣囊嗎?)


    鏗鏗鏗!聲音作響,轎車正朝這裏開槍。明明是自己的車,他們卻似乎不明白轎車防彈。昴伸出手打開副駕駛座的窗戶。當他一步步逼近轎車時——


    貨櫃車的縹字突然一分為二。


    「——!」


    貨櫃門開啟,可以看見有人站在裏麵。貨櫃內十分昏暗,所以看不清對方,但可以確定對方是位穿著和服的女性。她大概就是縹撫子——這位穿著淺藍色(也就是所謂的「縹色」,可是昴不知道這個詞語)和服,行為舉止高雅的女子,讓昴不禁看得呆了。依花長大後,大概也會變成那樣吧。她凜然的寒色係服裝讓人看了賞心悅目。雖然她沒有美樹那種和藹可親的氣質,卻有著教人難以接近,像冰一般的美豔。而這截然不同的對比,更顯示出這對姐妹的人格特質。


    不會錯。


    她就是美樹的姐姐縹撫子。


    她左手拿著的長筒狀物體,更襯托出那種感覺。和服與兵器——不錯嘛?可那是什麽?昴想起剛剛的大爆炸。對,她拿著機關槍。與其說那是機關槍,不如說是——


    (對,兵器……咦?)


    穿著和服的女子開口說話,但聽不懂她說什麽。然後女子將長筒放到左肩上,單膝跪下。和服的下襬分開,露出白皙的大腿與小腿,看起來非常耀眼。但最吸引昴注意的還是她的姿勢。用肩膀扛起長筒,單膝跪下,瞄準這邊的姿勢看起來就像——昴急忙踩油門,接近另一端的轎車。雖然他不認為這樣對方就肯罷手,可是他仍然繼續踩油門,緊貼上轎車。除了這招別無他法。不管是遠離還是回轉,大概都無法躲開攻擊——


    撫子見到轎車緊貼到另一輛轎車後方,不由得仰起嘴角。那位少年所下的判斷挺有意思——他叫堂島昴嗎?


    不錯的人才。


    但他是美樹的同伴。


    舔了一下嘴唇,重複剛剛說的話。


    「我說過了,如果你不想被卷入,就快點離開。」剛剛刻意跑過來說事情和你沒關係,現在卻來找麻煩?「如果你無法乖乖隔岸觀火,那麽被火燒到也是無可奈何的事。你應該有做好覺悟吧?那好,我對誰都不會留情的。」


    如果留下那輛轎車,想要逮到美樹就會變得更困難,因此不能坐視不管。撫子舉起火箭筒,像是要證明自己的話語和覺悟。雖然減少了彈頭的火藥量,但破壞力依然十分強大。她開始確認發射順序。蓋子已經打開,保險也鬆了,再來隻要扣下扳機。


    一瞬間,撫子露出微笑。


    撫子毫不遲疑地扣下扳機。彈藥點火,從後方噴出口引燃發射焰,貨櫃映上一道紅光。以秒速一百二十公尺射出的火箭,還來不及張開安定翼,就輕易貫穿了昴所乘坐的轎車前蓋。撫子麵無表情地看著轎車引擎遭到破壞,然後被炸飛的模樣。確認己方的轎車安全之後,若無其事地轉過身,走回副駕駛座。


    「我幹掉他了。」


    「要發射火箭筒的話,應該先跟我說一聲啊。」海藤抱怨。


    「有妨礙你開車嗎?」


    「沒有。」


    撫子冷笑一聲,拿起手機。


    「仲河,有聽到嗎?」


    「大姐。」男子說。


    「快點行駛到前方,阻止那輛金龜車,方法再怎麽野蠻也沒關係。要是讓他們翻過這座山——」


    「大姐!」男子嘶喊。


    「什麽事?」


    「那小鬼還活著!」男子瘋狂吶喊:「太扯了!他竟然在爆炸前一刻逃出來。而且還用透明的線黏著這輛轎車!」


    撫子啞口無言,看向海藤。


    四目交會後,海藤戲謔地笑了出來。「那叫什麽?不愧是……惡魔的盟友啊。」他同時小聲補充:「果然是翔的兒子。」


    當海藤露出戲謔笑容時,昴也正在微笑。他在距離轎車五公尺後方的堅硬馬路上,被轎車以時速六十公裏的速度拖著走。嗚哇,痛死我了。痛到要懷疑特殊外套到底有沒有效果。昴一邊在馬路上彈跳,一邊心想大概會有好一陣子無法在床上安穩睡覺,說不定還得站著睡,然後笑了。當然,前提是他能活下來。雖然他使用眩暈槍勉強射出特殊纖維(附有黏著膠囊)黏上轎車(其實是被它拖著走),但是接下來該怎麽辦?


    「放手!」男子從轎車探出頭來開口大喊:「你黏著車子有什麽用!根本束手無策吧!」


    你說得沒錯,昴笑著心想。可惡,為什麽我沒有昏迷呢?為什麽我在這種狀況下,還緊黏著轎車不放?我是白癡嗎?現在我還能做什麽?不如幹脆放棄吧。這樣就可以解脫了。然而昴即使在道路彈跳,在彎道撞上護欄,他也沒放手。話說回來,線是黏在手套上,他在這種狀況下根本無法脫掉手套。


    但他沒發覺那是他自己的意誌使然。


    昴拚了命抓住線——


    「你想死嗎?」從轎車露麵的男子無可奈何地詢問。


    「你……幹脆……殺了我吧……」昴喃喃自語,臉上依舊掛著笑容。他內心突然湧上一股無名火。你問我是不是想死?明明是你想殺我,竟然還敢問我是不是想死?去你的,昴感覺心中有滿腔的怒意與笑意。想殺就殺啊。不過要是你失手,我可不會放過你。絕對不會。所以你下手最好小心一點——吞下想說的話,繼續露出笑容。


    老實說——


    現狀教人無可奈何,隻能繼續傻笑。


    亞鳥從後座確認轎車飛上空中然後落下的模樣,忍不住慘叫:「嗚啊!」


    美樹的語氣帶有幾分驚慌,哀痛地說:「真不敢相信,她在想什麽啊。騙人……現在要怎麽辦……」


    ——溫暖的手放在美樹肩上。


    「小元……」


    「不要緊,堂島昴不會有事的。」社長還是老樣子,說話無憑無據,可是他的語氣十分堅定,完全不像是在隨口安慰。「妳不用擔心,嗯。」


    「可是……」


    「對,我可以感覺到昴大哥平安無事。」亞鳥也點頭附和,並放聲吶喊:「啊啊,但我該怎麽辦?我很清楚,昴大哥現在的狀況十分危急!社長先生!」


    「嗯?」


    「請問能給我一扇車門嗎?」


    「什麽?」美樹看向亞鳥。


    亞鳥從包包取出「惡魔同盟的七種道具」,一邊點頭回答:「我要去救昴大哥。」


    美樹大聲喝止:「不行!我不知道妳想做什麽,可是太危險了!」


    「我明白。」


    「妳哪裏明白!」


    亞鳥取出線卷和黏著膠囊,看向美樹。


    然後說:「可是美樹小姐,妳喜歡社長先生吧?」


    「咦?」


    「所以就算有危險,你們也決定要在一起,對不對?」


    「這……是這樣沒錯。」


    「那我也一樣。所以我要去救昴大哥,妳沒有權利阻止我。」亞鳥猛點頭。


    亞鳥雖然年幼,語氣卻很強硬,美樹的態度於是軟化。


    「可我們是大人了,妳還是小孩子啊。」


    「妳、妳是想說我還沒有上床的經驗嗎?」亞鳥滿臉通紅地反駁:「美樹小姐請妳不要說這種話,我會很難為情耶。如果用依花的方式來說,這就叫做不知羞恥!」


    「我不是那個意思啦。」


    「總而言之,我已經決定要去了。」亞鳥重新看向社長再次詢問:「所以,請問你可以給我一扇車門嗎?」


    「嗯,當然可以,我無所謂。人在逃跑的時候,就是要懂得將許多事物扔到身後。」社長幹脆地許可。


    「你怎麽可以答應!」亞鳥不管怒斥社長的美樹,動手取下「金龜車」的第三扇車門。


    5.亞鳥出擊


    「哇,笨蛋!」海藤的驚呼讓手拿短機關槍,打算返回貨櫃射殺昴的撫子停下腳步。


    前方的強風不斷吹進,撫子眺望的同時大吃一驚。


    「什麽?」


    看起來像是小學生的女孩子,竟然拆下福斯金龜車的後座車門,企圖將它放到路麵。不,如果隻有這樣就算了,她的動作是——


    「——啊……」


    撫子見到少女和車門一起掉到道路上,不由得呼一口氣。


    可是下一剎那見到的情景,又讓她忍不住倒吸一口氣。


    「這怎麽可能?」


    少女乘著車門降落到路麵,可是卻沒有跌倒,穩穩地蹲在車門上,然後膝蓋使力緩緩站起身。而且不知道為什麽,金龜車的車門好像還被金龜車拖著移動——


    「不敢相信。那小鬼竟然在路上滑行!而且還是用


    車門!」海藤呢喃著。


    從這裏雖然看不清楚,但是少女大概使用了和堂島昴黏上轎車時同樣的絲線,藉此讓「金龜車」牽引車門,然後踩著車門在道路上滑行。如果在水上滑行就罷了,這可是堅硬的柏油路啊?海藤在心中歎息。到底要有多優異的平衡感,才能做到那種技巧?


    「那女孩是何方神聖?」撫子喃喃說道。


    雖然她沒有刻意尋求答案,可是——


    「她大概是堂島亞鳥。」海藤揚起嘴角兀自回答:「也就是堂島昴的妹妹。聽說之前被外星人抓走,直到最近才回來。如果那件事是真的,也難怪她會這麽強悍……啊!」


    少女所乘的車門突然離開金龜車,往貨櫃車衝去。會是線斷了嗎?不對。海藤直覺認為,是少女自己將線切斷的。因為她要去救昴。


    亞鳥確認自己的平衡感,在腦中模擬數種情況之後,最後確認直線道路還在持續,於是使用專用溶液溶解特殊纖維,讓線斷掉。接著衝擊「喀」一聲傳遍亞鳥全身,但她一點兒也不慌張,冷靜地駕馭彈跳的滑板(那已經算不上車門。雖然它的樣子很怪,但的確是滑板)。三兩下取回平衡後,她在滑板上半跪,毫不畏懼地潛入貨櫃車底。將新的纖維貼上正從頭頂穿過的巨大鐵塊,然後用驚人的動態視力計算激烈轉動的線卷,測量所需長度。她行雲流水般的完成一連串動作——


    現在的亞烏沒有感情。


    感情是從經驗產生的。


    所以剛出生的小嬰兒沒有明確的情感。人會從甘甜或美味的料理體驗到喜悅,也會因為生理反應引起憤怒。孤獨讓人懂得哀傷,雙親的笑容讓人理解快樂。累積諸如此類的經驗後,人才開始擁有感情。感情中的喜怒哀樂,是要讓人與生俱來所持有的反應種子受到名為經驗的水灌溉,才會萌芽的東西。而亞鳥其實是出生不到一年的惡魔,等同於幼兒。由於缺乏經驗,她自己的感情還很貧瘠。平常都用實習惡魔所擁有的權限連上名為永恒連結的「事象紀錄」,藉此連結同年齡人類的感情經驗,然後當成自己的經驗使用。雖然她可以靠此方法表現得像人類,但隻要一切斷連結,她就會變回不具感情的惡魔雛型。


    可是沒有感情這件事——


    正代表不會受恐怖或興奮之類的生理反應影響,能像機械一樣冷靜且精密的行動。


    現在切斷永恒連結的亞鳥,狀態可說是一台機器——有機的機器人。因此就算她在急速行駛中降落到路麵,使用破爛滑板、在隻要一被卷入就有生命危險的貨櫃車下滑行,也感覺不到恐怖,所以能平心靜氣地控製狀況。她現在想到的,並非死亡帶來的恐怖或混亂——


    (我要去救昴大哥。)


    (我就是為此存在的——)


    以時速六十公裏奔馳的巨大貨櫃車隧道,很快抵達終點。亞鳥保持半跪的姿勢取得平衡,冷靜地觀察眼前轎車。貨櫃車就罷了,轎車車底無法穿過。她在一瞬間理解這件事,然後僅憑目測正確地判斷出和轎車之間的距離與速度,當她穿過貨櫃車的那一剎那——


    從滑板做出背滾式跳躍。


    轎車司機大概會大吃一驚吧。一位少女突然從貨櫃車下方滑出來,然後以為她消失後,她又立刻出現在前蓋上方。司機肯定被搞得一頭霧水——隻能確定少女穿著在洋裝下的是富有稚氣的水點內褲。亞鳥漂亮地扭轉身軀,躍上車蓋。然後她順從慣性與速度的命令開始翻滾。因為她是在翻滾,所以沒有受傷——就像元旦常見的特技表演中,不停在雨傘上回轉的圓球一樣,亞鳥正在汽車前蓋翻滾。她露出水點內褲,從車前窗向上滾動,然後滾過車頂。


    從後車窗觀察昴狀況的男子大概會嚇個半死,因為有一位穿著水點內褲的女孩子突然從天而降。但最吃驚的人是昴。在路上被拖著走的昴,首先注意到前方有什麽東西出現。盡管他不明白那是什麽,但他清楚要是在這種速度被撞到,一定會吃不完兜著走。可是他該怎麽閃?手腳關節都已經伸展至極限,現在根本動彈不得。即使如此,昴還是拚命想要移動身軀。就在這時——


    「昴大哥!」


    昴視線朝上,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雙眼。


    亞鳥,自己的妹妹就像芭蕾舞者一般,自車頂一股腦兒滾下來——?


    「妳是笨蛋嗎?」


    糟糕!會摔下去——?


    亞鳥從車頂滾下的瞬間,立刻踢擊保險杆,矯健地改變姿勢。此時滑板剛好滑出車底,一顆水色雨滴落在上頭。滑板?連昴都能看清楚,那是金龜車的車門。不行,躲不掉了。再這樣下去,我會和亞鳥——


    「——?」


    亞鳥浮了起來。


    不對。是因為亞鳥貼在貨櫃車上的特殊纖維線卷停止回轉,所以她的身軀才會自然地踩煞車。亞鳥遭到自貨櫃車開始延伸,途中經過轎車上方的特殊纖維拉扯,身體浮上空中,然後下一剎那,亞鳥腰際的小包包和線卷一起被拉壞,整個彈飛出去。不過亞鳥把握這一瞬間,使出全力將金龜車門踢向山穀。


    車門/滑板在昴麵前改變移動方向,朝山穀飛去。


    「昴大哥!」


    接著亞鳥抱住昴。昴就這樣被拖行三十幾公裏——


    「好痛啊——————————————————————————笨蛋!」


    「還沒結束!」


    什麽?昴看向前方。


    從轎車後車窗可以看見兩張因為恐怖而扭曲的男子麵孔。他們的嘴唇似乎在叫罵著:「不可能!」現在轎車正被亞鳥一同拖著走。昴突然轉過頭,看向剛剛金龜車門撞向山穀處的護欄。他發覺理應掉落的車門,以不自然的姿勢卡在護欄上。不,並不是卡住——


    是特殊纖維讓門纏上護欄。


    被門纏上的護欄,朝昴所在的方向扭曲變形。昴再度將視線轉回轎車,見到安全氣囊啟動。昴莫名地感動,原來轎車後座也有安全氣囊。但為什麽安全氣囊會啟動呢?答案很簡單,因為轎車受到衝擊。亞鳥在滾向昴的途中,利用特殊纖維和黏著劑讓車門與轎車銜接。接著作為鐵錨的車門成功卡住護冊達成任務,讓轎車突然被迫煞車,衝擊導致安全氣囊啟動。換句話說——


    轎車開始以護欄為支點,往山穀方向側移。


    連結昴和轎車的纖維扭曲成一團,昴當場摔倒,翻滾在地。


    他擁抱亞鳥,想盡辦法縮起動彈不得的身子,承受時速六十公裏所產生的慣性,不停翻滾。他一邊懷疑自己是不是已經命喪黃泉,一邊滾過路麵,完全無法停下。他在滾動途中對亞鳥使眼色,然後動了一下右手。亞鳥立刻領悟,開始脫昴右手的手套。那是動用舞原家科技研發出來的特殊纖維與黏著劑,除非使用特殊溶液,否則纖維不會斷掉,手套也不會破損。再不趕快脫掉手套,昴就會和不相幹的轎車一同陪葬。另一方麵,轎車遭受特殊纖維拉扯,被迫改變行進方向,但速度毫無減緩。因為轎車是往側麵滑動,所以煞車起不了作用,直接撞上護欄。車子被撞翻,墜落到穀底。亞鳥在另一端翻滾個不停,並想盡辦法脫手套。然而因為人在翻轉,根本無法順利脫下。當她在嚐試的期間,銜接手套和轎車的扭曲纖維也漸漸消失,再這樣下去——


    (——!)


    扭曲纖維消失了。


    (——完了。)


    已經無法脫掉手套了——昴如此判斷,在被拖到山穀方向前一刻,推開亞鳥。亞鳥順著慣性滾到前方,自己則是被拖向山穀——


    「——昴大哥!」


    ……昴露出笑容。


    然後被拋向山穀。


    「昴——大——哥——!」亞鳥雙手抵在嘴巴吶喊:「你——沒——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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