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轉自 桜羽@輕之國度


    1


    「聽說你沒有小時候的記憶?」


    背景是清晨的蔚藍晴空。男人焦茶色的金發令人聯想到烤得香噴噴的麵包,他如此問道,堂島昴便點頭回應。


    「因為我妹妹……真正的妹妹好像被外星人綁架了嘛。」他連忙補充:「也就是說,姑且不論那是不是真的,總之聽說我因為那件事而變得不太對勁。然後當我意識到時,已經完全記不起當時及在那之前的事了。別說關於事件,就連妹妹……甚至自己的事都……」


    「一點都想不起來?」


    「是啊。雖然可以從科學角度加以說明啦。好像是什麽精神防衛機製為了保護自己而將不好的記憶封印起來。」


    「是嗎。」


    「但這也沒辦法,因為聽說我那時真的很不妙,就連上了國中也有好一段時間不敢在晚上外出……而且就連現在也還是很怕醫生。」


    「妹妹被外星人綁架的話,會變成這樣也沒辦法嘛。」


    茶色眼眸浮現出不輸給發色的光輝,算不上是在揶揄昴所說的話,蘭德爾?康霍克微笑著說道。


    他回頭望了一眼昴的身後。


    眺望著遠處圍觀的舞原家眾人以及堂島亞鳥的身影,自言自語似的說著:


    「……可是由於這段過去的經驗,堂島昴才得以變得堅強。」


    「堅強是嗎……」昴牽動嘴角:「就算我變得堅強好了,但也並非因為我的期望才變成那樣。」


    「……」


    「愈是受傷害,人會愈變得溫柔——這句話是騙人的…i至少我愈是受傷,就愈想將傷


    害報負給對方。若是辦不到,就找其它人——就會想去傷害其它的弱者。」


    「你要是明白這點,就代表你沒問題,堂島昴。」


    「……」


    蘭德爾——有人出聲喚他的名字。昴與蘭德爾一齊回頭看向聲音源頭。


    遠處小型飛機的前方,他們看見拄著醫療拐杖的縹——舊姓三束——先生、將輪椅折迭 起來拿在手上的美樹,以及朝向這邊用大動作揮舞手臂的蘭德爾妻子——撫子天真無邪的身影。


    瞼上充滿著幸福神情。


    他們似乎已準備完畢。


    是時候出發了。


    左手——沒有抱著那束玉蜀黍的手——也朝著妻子揮手回應,而後蘭德爾重新看向昴。


    「我說啊,堂島昴,你認為神是什麽?」


    「……啊?」


    「對你而言,神是什麽樣的存在?」


    「欸,就算你問我神是什麽,但我是日本人……」他稍作思考後回答:「……勉強來說,就是……命運吧。」


    「命運……是嗎。」蘭德爾笑了。


    為什麽笑?他沒回答昴的這個問題,視線遊移在空中說道:


    「堂島昴,我啊,最近是這麽想的。神會不會就是這個。」


    蘭德爾以手表示周遭。


    昴放眼環視周邊。


    「……你是說大自然嗎?」


    「不。」


    「……地球?宇宙?」


    「不對,是這個。」他攤開手。「包圍住我們的現實,就是現實本身。」


    「……現實?」


    蘭德爾說:


    「現實是殘酷的,我想應該更甚於你所想象的。」


    「……」


    「沒錯,關於惡魔的目的,或是那個『在夕陽中出現的男人』,我沒有什麽可以告訴你的。身為原『代理人』,身為你的前輩,我所能告訴你的就隻有一件事——


    現實是殘酷的。正因如此——


    你要變得堅強,堂島昴。不管是什麽樣的現實,你都要能夠麵對。」


    「……」


    「一旦被選為『代理人』,你就隻剩下前進這條路了。這一點我再清楚不過。」


    砰——他輕拍昴的肩膀。


    「活下去,堂島昴,然後戰勝『it』、戰勝惡魔。是你的話,一定辦得到。」


    蘭德爾?康霍克背對堂島昴離去。


    「——等等,等一下——!」


    我還有很多事想問你——


    2


    「——嗚哇?」


    清醒過來的瞬間,全身冒著冷汗。


    是他所熟悉的客廳,他正趴在小餐桌上。脖子好酸痛,看來似乎不小心睡著了——意識著心髒彷佛夢見自高處墜落般激烈跳動,堂島昴大大歎了口氣。


    冷靜下來啊:心髒!


    ——或者該說是「it」?是「it」嗎?


    邊為了自己所說的話苦笑,深呼吸、調整悸動,昴環顧周遭情況。隱約可聽見窗外的蟬鳴,加上電扇回轉的聲音……最大聲音的還是心跳聲。客廳裏頭靜得驚人。在昴這間寧靜的客廳裏,老實說家具並沒有齊全到堪稱為一個客廳。昴的麵前就是小餐桌與坐墊。現在是夏季,時間還不到正午,晨間的涼意還微微殘留在空氣間。除了一台電扇正轉動著脖子之外,其它什麽都沒有。更進一步形容,連窗戶都沒有,隻要穿過那層阻隔陽光的白色蕾絲窗簾,就能從房間直接走到陽台。陽台上立著一塊隔板,因此從昴的所在位置看不到,但外頭有狗籠、廁所與卷筒衛生紙。至於使用者則正躺在昴身邊呼呼大睡。


    和昴的妹妹——亞鳥一起。


    這個早晨之所以寧靜的最大原因——


    她將坐墊當作枕頭的替代品,似乎是為了遮光,臉上蓋著報紙—身上是t恤及短褲的不修邊幅打扮,並且還正大光明露出肚臍睡覺。看著亞鳥這副邋遢模樣,昴深深歎口氣。


    看了攤開在小餐桌上的習題,接著又更沉重地歎了口氣。


    啊啊~渾帳,不小心睡著了。


    再說,有人在一旁這麽舒服地打鼾,誰還寫得下作業啊!


    蘭德爾人現在不曉得是否已在故鄉了——回想起至今所遇見的唯一一位前輩,昴邊歎氣邊看著彷佛身處極樂淨土般打著呼的少女。


    然後拍拍她露出的肚子。


    「喂,亞鳥,起來!要睡就去那邊的床上睡!妳要是肚子又著涼,我可不管妳喔!」


    打呼聲靜止了。


    「……亞鳥?」


    沒有回應。


    目不轉睛地盯著亞鳥被報紙蓋住而看不見的臉,昴揚起嘴角。


    手指輕搔了搔她的肚臍。


    「小亞鳥?」


    雖然身體微微起了反應,但仍舊沒有響應。


    「亞,鳥?」


    五隻手指貼在肚臍周圍,一下左移、一下右移,一下子攤開一下子收起,一會兒又像蜘蛛腳一般點點移動。順著指尖要碰不碰所帶來的觸感,身體也時而跟著抽動。有反應。不過,亞鳥還是頑固地動也不動一下身體。


    昴深深地吸了口氣。


    然後彎身親了亞鳥的肚臍一下。


    「噫?」發出聲音的同時——


    噗噗嚕嚕嚕嚕嚕嚕嚕嚕!


    「嗚噫呀啊啊啊啊啊啊啊?」


    昴一口氣吐出的氣使得肚皮由肚臍的部位開始震動,亞鳥一下子跳了起來。


    她將當成枕頭的坐墊朝著昴丟過去大叫:


    「你你你……你在做什麽!害……害人家嚇一跳!嚇一跳的話,心髒會停止跳動耶!心髒要是停了就會死掉耶!」


    「誰叫妳裝睡。」


    「才沒有裝睡,我是想要慢慢地醒過來!」亞鳥不滿地嘟著嘴。「你知道嗎?突然起床對身體不好,自然醒才是最好的,所以人家原本想要慢慢起床的說!」


    總覺得這家夥最近好像囂張了起來……昴一邊歎氣(心裏一


    邊想著:我絕不告訴這種囂張的家夥,說她臉上轉印著報紙的油墨!)向她道歉:


    「知道了啦,是我不好。所以妳要睡覺就去床上睡,小心肚子著涼!」


    「在這邊睡有什麽關係!」她又不滿地嘟嘴。


    「我說啊……別人在寫作業的時候,別在一旁呼呼大睡!妳這樣讓人很困擾!再說,妳以為是因為誰才害得我這麽辛苦啊?」


    「……是因為誰?」


    「遺不都是因為妳說想去爬山,所以我才無可奈何地決定帶妳去!要是在平時,不對,其實在暑假尾聲才該做的作業,結果我現在卻得欲哭無淚地糟蹋夏天的美好早晨來解決它!」


    「哈哈~」亞鳥歪著頭。「呃……總之是因為我嗎?」


    「沒錯。」


    既然如此——亞鳥用力地點頭:


    「我果然該留在昴大哥身邊,成為你的支柱!」


    「……睡著的家夥能當什麽支柱?」


    「老實說,我剛才並沒在睡覺喔。」嘿嘿!亞鳥挺起胸膛。「我很清醒地在守候昴大哥喔!證據就是,昴大哥在摸我的肚臍時,我確實有察覺到喔!你這個色狼!色狼大哥!」


    「妳最近真的很會講歪理頂嘴耶……」別說是報紙的油墨,昴決定就連亞鳥臉上還留有口水也不告訴她。「知道了知道了,所以至少去拿條毛毯來蓋,別讓肚子受涼!」


    「就說我沒有睡了嘛!」


    「……」


    深歎一口氣。


    然後昴重新在小餐桌前坐正,再次麵對數學講義。


    他喀嘰喀嘰地按著自動筆,嘴裏說道:


    「……還不快住手?」


    緊貼著昴,亞鳥害羞地笑了。「耶嘿嘿。」


    「嘿什麽嘿?我不會再表示意見了,隨便妳要露出肚子睡覺還是露出屁股睡覺我都不會再說什麽,所以至少別來妨礙我!」


    「因為人家很高興嘛。」


    「高興什麽?」


    「因為昴大哥會一直待在家裏。」


    「……」


    「放暑假之前你幾乎一直待在學校,偶爾放假也要去舞原家,結果一放暑假卻又住院了——這段期間我幾乎都隻有一個人而已……」


    ……寂靜過後。


    「也就是妳很閑。」昴摸摸亞鳥的頭。


    才不是很閑啦!不顧亞鳥此番抗議,昴拍拍她的頭說道:


    「不過啊,下個月開始妳也要去上國中了,然後妳也會交到朋友……就會變得忙碌囉。」


    「就跟你說我不是因為很閑了嘛!」


    「知道啦知道啦!所以我不是說了,暑假期間我會陪妳嗎?不管是山上還是海邊我都帶妳去。所以總之先讓我把習題寫完!」


    「請便,不用顧慮我。」


    「……我叫妳放開我,熱死人了!」


    「又不會少塊肉……」


    接著就這麽橫躺在地,再次將報紙蓋回臉上。她是想睡覺嗎?算了,這也難怪,因為昨天很晚睡。畢竟前天才剛舉辦過昴的朋友兼「神秘推理團體」社長三束元生的婚禮(附帶一提,他才十八歲,還是個高中生),興奮尚未冷卻,昨天也在為社長和蘭德爾他們送行後持續高昂的心情,和神團一直鬧到半夜。


    對於不習慣熬夜的亞鳥來說應該太過疲累了吧。


    至於還是隻幼犬的boss則是從一大早就真的睡得像是隻死狗一樣。


    昴起身走到臥室,拿了件毛毯回來蓋在亞鳥的肚子上。然後直接拾起腳抵著電扇調整轉動的幅度,再坐回小餐桌前。嗚嗚,背要駝了……他邊歎氣邊瞪著講義上的算式。


    忽然問,目光轉向一旁。


    將毛毯踢掉,彷佛在叫人看肚臍的亞鳥模樣令他感到虛脫。


    「……妳是怎樣,在挑釁我嗎?」


    沒有回應。


    彎起唇角、豎直耳朵,邊聽著受壓抑的不自然呼吸聲說道:


    「亞鳥—肚臍又露出來囉~?」


    沉默。


    「喂——亞鳥,起,床?囉~」


    果然還是沒反應。


    搔了搔頭,將自動筆放下。


    昴猛然趴在亞鳥身上。


    抱住她的肚子,將嘴唇貼上,「噗噗~」用力吹氣。肚皮震動的搔癢感讓亞鳥尖聲笑著想要縮起身子,但昴依舊不打算停止吹氣。他繼續吹氣。一瞬間補給完空氣,接著又繼續震動亞鳥白皙的肚子。不停的震動讓亞鳥持續笑得喘不過氣:見到她那副模樣,昴忍不住覺得可愛——


    動作停了下來。


    全身僵硬,彷佛被澆了冷水般凍結。


    「……昴大哥?」


    似乎是對於昴停下動作感到奇怪,麵前的亞鳥一臉擔心地仰望著昴。不知是否笑得太過頭,亞鳥眼眶因淚水而濕潤;但昴隻是直盯著她的眼瞳,內心一麵想著——


    ——這家夥不是我真正的妹妹。


    這家夥是亞鳥。


    隻不過是個完全重現了昴真正的妹妹——堂島亞鳥的外觀,假裝成他妹妹的惡魔。沒錯,真正的堂島亞鳥並不在這裏。而真正的亞鳥無論是被外星人擄走也好,被變態綁架也罷,至少不會像這個樣子開懷大笑吧。然而被綁架的亞鳥真正的哥哥,明白真相的哥哥卻在陪伴冒牌的妹妹——


    「……昴大哥?」亞鳥再度出聲。


    昴拉回意識,再次凝視亞鳥的眼瞳。


    讓她眼眶濕潤的,不再是笑過頭的淚水。


    聲音中帶有膽怯。


    「那、那個,你生氣了嗎?難道說,是我太過火了嗎?如果是這樣——嗶?」


    「傻——瓜。」昴雙手往亞鳥臉頰一捏。


    「好痛?昴大哥?」


    「我並沒在生氣,隻是在擔心妳而已。像妳這樣的笨蛋去念國中真的沒問題嗎?」


    「真……真失禮耶——痛痛痛?」


    用力一拉,然後鬆手。


    「嗚嗚~」按著發紅的臉頰,亞鳥哀怨地瞪著昴。


    「……剛才那樣有點痛。」


    「……是嗎。」會痛啊?「……抱歉啦。」


    昴將亞鳥抱向自己。


    「……呀?昴大哥?」


    然後溫柔地輕撫她的小腦袋瓜。


    彷佛要將像隻無助小貓般的纖瘦身體壓潰般,昴將她輕輕地、卻強而有力地緊抱在胸口。他將臉埋進亞鳥宛如絲綢般滑順的發問,口中再次重複:


    「……真的很抱歉。」


    「……昴大哥。」


    雖然不明就裏,但亞鳥也輕輕將手伸到昴的背後,戰戰兢兢地回抱住昴。


    3


    過了半晌。


    「好啦。」


    鬆開身體,假裝打了個嗬欠並擦拭眼角,昴站起身。


    「那麽,亞鳥,真的很抱歉,要拜托妳暫時看家了。」


    「咦咦?」亞鳥瞪大了眼。「看家?你要去哪裏?」


    「舞原家。」昴一邊回答一邊走向臥室。「不妙不妙,我有事要去一趟,結果完全忘得一乾二淨。」


    「怎……怎麽這樣!你不是說今天要帶我去遊泳池嗎?」


    「我會帶妳去啦。不管是山上還是海邊都帶妳去。我們不是約好了嗎?」


    沒錯,由於之前的事件,為了褒獎她而答應帶她去——除此之外沒別的理由。


    「不,那個……我不是在懷疑這點啦……」


    「中午以前我就會回來了。拜托囉!」


    「……習題怎麽辦?」


    「反正還有晚上,而且搞不好小花肯借我抄也不一定。」


    簡單地結束隨身打點。


    (啊,


    可不能忘了這件事。)


    抬起一隻無指手套,昴走回客廳。


    「那麽,亞鳥——」


    「那……那個,我不能一起去嗎?」


    「抱歉,不行。」


    亞鳥垂下頭。


    「……昴大哥。」


    「嗯?」


    「你真的……沒有在生氣吧?不會是因為生氣才出門——」


    「不是啦。」用腳抵著亞鳥的頭。「別操這種心,這樣一點也不像妳啦,我的妹妹。我馬上——中午就會回來了。拜托妳囉!」


    「……知道了。路上小心。」


    「乖乖。」溫柔地撫摸亞鳥的頭,昴走向玄關。


    一麵係著鞋帶——


    「要確實鎖好門喔!」一麵對著沒來送行的亞鳥叫道。


    過了一會兒。


    「……刷過牙了嗎?」傳來亞鳥微弱的聲音。


    凝視著客廳的方向,從這裏看不見的亞鳥的身影——


    「……早上刷過了啦。」昴小聲嘀咕後走出門外。炎熱的天氣馬上令他開始冒汗。他一麵心想:和別人一起生活,就算對方是妹妹,也真的很辛苦耶……


    4


    通過舞原家的後門,來到後院。


    若要說這裏是樹林,這條後院的林間小徑也未免稍嫌太過明亮。穿過這條小徑,隨著高聳且稀疏的紅鬆樹逐漸減少,林間也開始混雜著諸多樹種,小徑緩緩轉暗。紅鬆樹由於會生長出鬆茸而為一般大眾所熟知,但對植物不感興趣的昴之所以記得紅鬆之名,是因為這條林間小徑的(實質上)所有人——舞原依花對這種樹的說明令他印象深刻。


    「紅鬆樹——」從前在昴初次被帶往「那間房間」的路上,依花如此說過:「聽說是拓 荒之樹。」


    「拓荒之樹?」


    「就是在貧瘠的土地中首次生成,形成樹林的樹。由於它的葉子,土壤才得以肥沃。然 而當土壤肥沃起來,變得能夠長出其它種類的樹木時,卻在生存競爭中敗退而枯萎。」


    「……還真是悲哀的樹耶~」


    走在前頭的依花回頭看著昴,麵無表情地問道:


    「……你有聽過大象墓場的故事嗎?」


    「大象?妳是指那個森林的故事?」


    「……嗯。」


    「那個我知道。之所以找不到大象的屍體,是因為大象一死,牠的身體就變成了肥料,身上各處沾到的樹果、花的種子發芽,形成了森林。妳是指這個故事吧?」昴笑了。「仔細想想,還真是個可疑的故事。哪可能那麽快就長成森林啊!」


    「的確,真是個無聊的故事。」


    「就是說嘛。」


    「畢竟是你創作的故事嘛。」


    「……啥?」


    依花臉上沒有半點表情說道.,


    「小時候我告訴你拓荒之樹的故事之後,不知你是不是想要逞強,結果就馬上告訴了我『大象墓場』的故事。」


    「……」


    「可是你見我們一臉欽佩,不知是否為了欺騙我們感到後悔,結果後來就跑來向我們坦白了。『大象墓場』的故事是你在聽了紅鬆樹的故事之後,才胡亂編出來的故事。」


    昴不發一語凝視著依花。


    依花望著昴好半晌,最後轉過身。


    「……小花。」


    「我家的紅鬆樹也會長鬆茸,雖然味道不怎麽樣就是了。」


    等秋天到了再請你品嚐吧——說完後,她便宛如什麽也沒發生過似的邁開步伐——


    「……昴?」


    昴回過頭。


    單手提著籃子,衣裝雖然與回憶中的不同,但臉上還是老樣子的麵無表情。認出舞原依花的身影,昴笑著說:


    「怎麽?是有什麽祭典嗎?」


    「……和服是我的居家服。」


    曖昧的青灰色搭配流水紋路的縮緬和服,有著蜻蜓花紋的半幅腰帶在背後係了個文庫結,腳下穿著木屐,端整的五官加上散發出的無機質氛圍,看上去就像是個打扮得一派清涼的人偶。黑發少女以毫無起伏的表情說道:


    「我以為你已經走到那間房間了。」


    「因為我在想事情。」昴笑了笑,看著依花手提的籃子。「妳那裏頭裝的是茶具嗎?」


    「嗯。」


    「我來提吧。」接過籃子,昴誇大地做了個踉嗆的動作。「唔哇,好重!」


    然後就這麽向前踏步。


    跟隨在後頭的依花詢問:


    「……發生了什麽事嗎?」


    「為什麽這麽問?」


    「……」


    昴笑了。


    「……老實說,我有點介意。」他轉過身,凝視依花的眼眸說道:「我對於依花——舞原依花的事情一無所知。」


    「然而我呢——」神情絲毫未變,然後總讓人覺得帶點挑釁意味,依花回答:「卻知道堂島昴的事。」


    「這之間的差異太大了……而且我也對——堂島昴?對於這家夥,我也不太了解。」


    「……」


    昴環顧四周。


    他發現一個約可一手抓起的石塊,於是放下籃子,手伸向那塊石頭。他一邊「一、二、一、二!」地做舉重訓練——


    「我妹……亞鳥的事件,依花當然也知道吧?」


    「……嗯。」


    「妳怎麽認為?」昴彎起嘴角。「小花妳覺得我妹是被外星人抓走的嗎?還是覺得我搞錯了?」


    「這……個嘛……」


    「嗯,不必回答沒關係,我知道這個問題很壞心眼。我也對日奈問過同樣的問題,還傷害了她。」


    「我……昴……」


    「沒關係啦。」他搖頭製止依花,繼續說下去:「簡而言之,我想說的是……結果跟自己什麽也不記得、什麽也想不起來一點關係都沒有,自己就這樣認定了。無條件地相信亞鳥是被外星人綁架。不僅如此,內心某處還依賴著那樣的認知——不管是好是壞,那起案件造 就了今日的我。相信妹妹被外星人綁架,就是我這個存在的開始……喔喔,感覺很有文學氣息嘛。」


    「……」


    「所以我覺得這樣也好。就算沒有以前的記憶,什麽也想不起來。我確實偶爾會感到作嘔、不安;但反過來說,讓我非得封印了幾乎整整十三年記憶,否則就活不下去的案件,那種不得了的案件實際發生在我身上,而這就是其中一項證明——證據。


    所以我並不想勉強自己去找回記憶。


    不對,我想我大概是下意識避免想起以前的記憶。」


    「……我想也是。」


    「啊啊,果然小花妳也這麽想嗎。」昴歎了口氣,仰頭望天。「……也是,我果然太沒用了。」


    「……」


    「是啊,我果然一直在逃避,害怕得知真相。害怕知道其實根本不是什麽外星人下的手,所以我洮瀝了一個正當的兄長首要該做的事。我妹妹被外星人綁架了!我隻是盡所有力氣如此大叫之後,就搗著耳朵逃開了。如果是潛意識使然也就無可奈何,但既然我自己察覺到了這件事,就無法再轉身逃避了。所以——」


    昴不再仰望天空,視線轉回依花臉上。


    他目不轉睛地凝視著身穿著夏季和服、像個人偶般的少女冰冷的眼眸,口中說出了那句話:


    「……我想要當時亞鳥案件的資料。我想靠自己去調查,用自己的頭腦思考。在歸咎於外星人之前,我想先知道當時的確切情況——也思考除了外星人以外的可能性。我想要接受事實——接受過去。」


    「……」


    「……不。」對著依花並無特別在訴說什麽的視線,


    昴急急忙忙地揮手,不好意思地加以補充:「不急啦,慢慢來也沒關係。我也不認為自己能馬上做出什麽對策,再說現在光是 『惡魔的盟友』一事就夠讓我頭大了。而且我自己也不可能馬上有什麽改變,想慢慢做好心理準備,隻不過……」


    「……隻不過?」


    「……在腦中思考與說出口來,完全是不同的兩碼事。所以我才想說姑且先講出來,讓某個人記得這件事。……現在還隻有這樣而已。」


    視線自依花身上移開,昴笑著。


    依花點頭。


    「我知道了。我會先將檔案統整起來,方便你將來隨時都能閱讀。」


    「謝謝,拜托啦。」


    「……隻不過,真的,請你別過度期待能夠馬上采取什麽對策,或者期待事情會戲劇性地解決。」


    「我知道啦。」


    「畢竟別說是舞原家的警察,就連冬月都沒能解決那起案件。」


    「嗯。」


    「依冬月所言,那起案件還欠缺了一塊重要的關鍵——」


    「我知道,所以我並不認為能夠馬上解決。」昴微笑道:「可是,嗯~隻不過嘛……」


    「……隻不過?」


    「日奈解決不了,不代表我就沒辦法解開啊。」


    沉默。


    不知從某處傳來啾啾啾的鳥叫聲。


    陽光透過闊葉樹灑落。


    昴勾起嘴角對依花一笑。


    「……咦?我說了什麽奇怪的話嗎?」


    過了好一會兒。


    微微緩和了唇角,依花答道:


    「不。堂島昴……如果是你,不奇怪。」


    「……我是不是真的多說了什麽啊?」


    「不,沒有。」


    5


    由於天氣不錯。


    兩人臨時起意在外頭開茶會,便決定不去「那間房間」了。


    他們走出小徑進入樹林,找了個適合的地點坐下。在穿透綠林灑落的夏日陽光下打開籃子、鋪開墊布,取出水瓶開始為泡茶做準備。


    「……這個時間點不錯。」


    遠處隱約傳來(奇妙的是,明明有這麽多樹,這一帶卻連一隻蟬也沒有)的蟬鳴聲,聽著熱水咕啵啵開始沸騰的聲音,眺望著在擺放整齊的紅木屐與依花膝間拓展開的陽光,昴自言自語道:


    「很涼爽。」


    一麵輕輕搖晃茶杯,依花回答:


    「過了中午似乎會變熱。話說回來,你今天來隻為了那件事而已嗎?」


    「嗯……啊,還有,因為很久沒來了。」


    「……是啊。」


    雖然昨天也有見到麵,但兩人都沒說出口。


    將沸騰的滾水以另一個水瓶的溫水加以冷卻,依花用熟練的動作開始沏茶。一麵茫然地望著她的動作,昴開口:


    「那麽,機會難得,就請小花告訴我吧。」


    「……告訴你什麽?」


    「以前的我——堂島昴的事。除了洋平以外,最了解我的人應該就是小花了吧。」


    「我不會輸給葉切。」


    「哦哦?」


    「你想問什麽?」


    「唔嗯~」昴思考了一會兒。


    「對了,例如說……我以前都玩些什麽+.」


    依花的動作略微遲鈍下來。


    「……這麽說來,和現在做的事幾乎沒什麽改變呢。」


    「咦?」


    「雖然那時候用的是幻想中的茶以及茶點就是了。」


    「……嗯。」


    「現在的是真的。」綠色的混濁熱水遞到昴麵前。「請用。」


    「……謝謝。」接過然後喝下。


    「好喝嗎。」


    「……嗯。」


    滑順的熱水觸感。


    沁上鼻腔的芳香。


    一口、兩口、三口便飲盡了不會太熱的茶,昴將空了的茶杯還給依花。


    「還要喝嗎?」依花詢問。


    「嗯……下一杯可以再熱一點點嗎?」


    「明白了。」


    不看自己的那一份,依花開始沏下一杯茶。


    昴小聲嘀咕:


    「……老實說,太濃了。」


    「什麽?」


    「啊,沒什麽,我在自言自語。」


    「那麽,還有其它什麽想問的嗎?」


    「喔喔,呃……那個……」對了——昴拍響手掌。「啊,對了,這個非問不可。話題雖然轉變……我有聽說關於琪?妮的奇怪傳聞喔。」


    「琪?妮的?」


    「聽說琪,妮似乎想要砍人?」


    依花專注地看著昴的臉。


    過了一會兒,她開口說道:


    「你是在哪聽說這種事情?如果是為了轉換話題才胡謅的,也未免太——」


    「並不是好嗎,我才沒有,真失禮耶!」


    「總之,不管你是在哪聽到的,那完全是胡說八道。琪?妮不是能夠砍人的人。」她誇張地大大搖頭,以這位少女而書算是相當罕見。「琪是個溫柔的人,昴,這一點你應該也知道。」


    「這個嘛—是沒錯啦。」


    「再說,為什麽琪會想要砍人?琪並沒有憎恨到想要砍死的對象……撇開你不談。」


    「哦哦?我聽說好像是因為想要變強?」


    「砍人和變強,兩者之間哪有什麽關係?」


    「誰知道……我也隻是聽說而已。」


    沉默。


    依花不發一語地沏茶。


    在一陣讓人覺得尷尬的寂靜之後。


    將新泡的茶遞給昴,依花才總算開口:


    「昴,我拜托去教導琪的師父,是個被稱做天才的男人。」


    「喔……」


    「那個男人親自教導了琪『不殺人的劍』——撚式居合。從孩提時就開始修練——她雖然能夠戰鬥,但琪是砍不了人的,甚至根本不是個性的問題。」


    「……」


    「所以不管你是從哪邊聽到的,那根本是無稽之談……那八成是因為琪和你的交情很好而眼紅之輩的誹謗吧,請不要被那種話所迷惑。琪的雙手並沒有受到玷汙。


    ……就連舞原家的事,琪應該也不清楚。」


    「……」


    「琪是個非常乖巧的孩子。」依花說道。「拜托你,請別被奇怪的謠言所惑——」


    「我知道啦。」昴微笑。「小花也是個好孩子。不過我想問的不是那樣……也就是說,我問的不是琪是否砍了人,而是她好像想要砍人。妳真的沒有聽說嗎?像是例如……對了,『透明噴漆』那次,她因為砍不了朝比奈,所以好像大受打擊——」


    「那又是什麽時候的事?不管怎樣——」


    ——突然間,依花的動作停了。


    「怎……怎麽了?」


    「失陪一下。」依花從左手袖袋取出手機貼近耳邊。「……什麽事?我現在……」


    總是麵無表情的依花,臉蒙上了一層陰霾。


    背脊有某種東西竄過的感覺,於是昴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雖然是熱的,但還稱不上是熱茶。他就這樣將茶一飲而盡。


    6


    「嗯,好喝。絕品。」等待依花掛斷手機,昴放下茶杯詢問:


    「是有什麽事件嗎?」


    依花搖頭。


    「還不清楚。我派出去跑腿的『飛行船』——鳥船的定期聯絡中斷了。」


    「……那樣算大事不妙嗎?」


    「不知道。有這個可能,但或許隻是聯絡遲了也不一定…負責指揮的人是小茵,所以我想沒問題。」


    「小茵?


    」數天前通電話時,她好像說人在美國的新英格蘭。「……這麽說來,婚禮當天她沒有出席。剛才提到的琪也和她在一起?」


    「嗯,其它遺有四名我家的組員。」


    小茵與琪?妮,舞原家私設部隊的隊長與副隊長,兩人一齊——


    一麵窺伺依花的臉色,昴一麵詢問:


    「那個……我可以問嗎,是去做什麽樣的跑腿?」


    「嗯。我隻是派她們去迎接某位vip。」話語一瞬間打住,但依花又淡然地繼續說下去,「隻不過對方樹敵眾多,因此我便派了我們舞原家中最值得信賴的小茵和琪過去。」


    「……哦?」


    依花接過昴空了的茶杯,用水瓶的熱水稍微衝一下,自懷中取出絲巾將水分拭去然後收進籃子裏。再將始終不曾使用到的自己的茶杯也收起,接著打開熱水瓶的插栓倒光裏頭的水——眺望著開始收拾準備回去的依花,昴喃喃似的詢問:


    「……看來似乎是個不得了的vip,我可以問他是個什麽樣的人嗎?」


    「……你知道我的『對策組』吧?」


    「嗯。」


    「『對策組』——是由各種領域中優秀的人材所組成,是舞原家的智囊團。雖然你實際上沒有見過他們,但在與惡魔同盟相關的事件中,你也受到他們許多照顧。」


    「……那位vip,是『對策組』的人嗎?」


    「正確來說,是居於『對策組』心的人物……某種存在。其次——」


    「其次?」


    「名為『王國』的假說——建構了這個假說、並為其命名的,就是他。」


    「!」


    王國。


    那是針對「惡魔的盟友」的假說名稱,同時也是透過蘭德爾的言行所觀察到的詞匯,似乎是某種與「代理人」相關的重要關鍵字。


    昴大笑出聲。


    「看來不是偶然吧?那家夥或許知道什麽關於『代理人』的事。什麽嘛,事情果然牽扯到我?」


    「當然我也打算對這一點加以詢問,但並不隻是因為這項理由才請他來的。再說,派人出去跑腿是在蘭德爾的事件之前,而且……若因個人理由就叫對方過來也未免太過危險了。」


    危險的存在。


    而如今飛行船「鳥船」下落不明。


    昴陷入沉默。


    依花說道:


    「這還不見得代表發生了事件,或許隻是因為有事情耽擱了也不一定。負責指揮的人是小茵,我有對她下達許可,準許她隨機應變。」


    「但是那位專業的小茵隊長,有可能會怠忽定期聯絡嗎?」


    「……」


    「剛才妳也說過了吧?樹敵眾多。」凝視著她冷靜、看不出真意的眼眸,昴詢問:「也說那個人是危險人物。似乎還知曉『代理人』……那家夥究竟是什麽人?」


    「……」


    「依花?」


    被昴這麽一問,沉默片刻後,依花開口:


    「那位人物……是個吸血鬼。」


    「……哦哦?」昴點頭。「原來如此……啊,妳剛才……說什麽?」


    「我說,對方是吸血鬼。」


    「吸血鬼。」昴複述一遍。「哦?吸血鬼。嗯,吸血鬼。都有惡魔了嘛,就算有吸血鬼也不奇怪嘛,嗯。」


    「……」


    「……,妳那隻是一種比喻性的說法嗎?」


    「不。」依花搖頭。


    昴凝視著依花,但從她的臉上看不出半點玩笑的意味。


    昴不自覺喃喃低語:「……吸血鬼。」


    「沒錯,吸血鬼。」


    「算了,反正一件事物也有著各種定義嘛。」


    「至少可以確定,他的確是以血液為養分,而且害怕陽光。」


    「唔哇,那這家夥確實是個吸血鬼。」


    「是的。國籍——所有權雖然歸屬於美國,但包含日本在內的各國政府都認為他是共有財產。」


    「共有財產?」昴瞪大了眼。「……我都不曉得有這回事。」


    「當然,他並沒有被公諸於世,況且獲得承認的並非他身為吸血鬼的價值。共有財產是針對他高達兩千歲所擁有的知識與經驗。」


    「……那倒是……既然都活了兩千年,就算知道『代理人』的事也不奇怪……」


    沉默。


    輕輕甩去水瓶中的水氣,依花將空水瓶收回籃子後站起身。


    赤裸的腳伸進整齊置於一旁的木屐,腳尖「咚咚咚」頂了地麵幾下調整穿起來的舒適度,然後重新麵向仍一臉訝異的昴說道:


    「那麽,我先失陪了。」


    「咦?」


    「要是『鳥船』發生了什麽萬一,就時間上來說,應該已在歸途——恐怕是在海上吧。而不管是出意外還是碰上事件,要是發生了什麽,我都得做最壞的打算不可。」


    「……最壞的打算。」


    「海上——姑且不論人類,害怕流水的吸血鬼一定無法得救。」她麵無表情地看著昴。「而要是失去這位世界唯一的吸血鬼,這起事件將可能演變成政治衝突……昴?」


    「啊,嗯。」受到依花催促,昴起身起身離開墊布。


    他在折迭墊布的依花旁邊綁鞋帶,同時間道:


    「……那我也和妳一起去吧。看有沒有什麽幫得上——」


    「沒有什麽你能幫得上忙的。」


    「——是嗎?也是。」昴歎了口氣。


    綁完鞋帶役起身。


    「……那不然,至少若有什麽進展,可以聯絡我嗎?什麽時候都可以。j


    「好。」


    「麻煩囉。那……掰囉。」


    轉身背對依花,邁出步伐。


    「——昴。」


    被叫住的昴轉頭。


    「啊啊,對喔,應該是這邊才對。我好像有點混亂……因為,吸血鬼耶?還有飛行船耶?而且我也擔心琪、小茵隊長,還有其它組員……」


    「謝謝。」


    「依花妳要回本館沒錯吧?什麽嘛,到中途我們都還順路。幹脆一起走吧!那個我幫妳拿吧?」


    從依花手中接過籃子,昴走在前方。


    然而依花就沒踏出一步。


    ——她再次出聲呼喚:


    「堂島……昴。」


    昴停下腳步——


    (好啦,從現在開始才是重頭戲……)


    ——舔舔嘴唇,潤了潤喉。


    昴站到依花麵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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