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恕宇小姐,真嶋綾小姐來了。」


    美幸才出聲,緊閉的紙拉門另一側便傳來「砰咚匡當」的驚人聲響。


    「等……等一下喔!」


    恕宇說話的期間,也不斷響著閉合物體、翻箱倒櫃的聲音。


    隻能無事可做地等待,於是真嶋綾對身旁穿著白色和服外衣、不加腰板的行燈褲裙(卻是水藍色),也就是所謂巫女裝扮的女性詢問:


    「對了,美幸小姐,妳什麽時候回來的呀?」


    「嗯……大概一個星期前吧。」被稱做美幸的女性微笑。「就是昴先生比賽拳擊的前一天。我也有去偷看比賽喔……他的下巴還裹著石膏嗎?」


    「是啊。還有右手和肋骨也是。聽說至少要三個星期後才能拆掉。」


    約一星期前,昴和名叫高虎穗波的學弟比賽拳擊,肋骨、右手和內心都受到了創傷。


    無法輕易痊愈的傷。


    裏頭手忙腳亂的聲音還在持續著。


    美幸聳聳肩。


    「我想八成是在藏什麽色情書刊吧。記住喔?綾小姐。」搖搖頭,由上到下打量著綾,美幸說道:「就算是同性,但也絕不能就此掉以輕心。請別忘了恕宇小姐的性癖,還有她正處於情欲旺盛的年紀。」


    「……哈哈,聽起來真像男孩子。」


    「您確實可以這麽想。要是有什麽萬一,請出聲大叫,我會馬上衝過來的。」


    「我聽見囉!美幸!」


    那麽,我去拿冰茶來喔——美幸如此說完便靜靜轉身離去。綾茫然望著她的背影。長又富有光澤的黑發紮成了一束,尾端配合著她的動作擺動的模樣,令人聯想到逗貓捧——


    「久等了!」


    「哇!」紙拉門突然開啟令身體不自覺抖了一下,綾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


    「……早安,小鳥遊。」


    身穿棉製的深藍色作務衣,神社的女兒——小鳥遊恕宇露出開朗的笑容。


    「早安。來,請進請進。」


    與其稱讚她漂亮,不如形容她看起來很清爽。恕宇走進房內。


    房間有三麵是紙拉門,而朝著緣廊的方向則是以下半部為透明玻璃窗的格子拉門與屋外區隔開來。這間恕宇的房間,在和風的神社內就像是個異質的空間。不,房裏鋪有地毯,有洋床也有書桌,甚至還奢侈地裝了冷氣。若隻看房間,和綾的房間幾乎沒什麽太大差異(嗯~雖然女孩子的小飾品相對地有點太少),完全就是普通的高中生房間。可是這裏是神社境內,其它地方完全是純粹的和式,在這環境之中,「普通的高中生房間」反倒才格格不入。畢竟若是將紙拉門全拆掉,理應鋪著榻榻米的大客廳,卻突然搖身一變成了鋪有地毯的洋式空間。附帶一提,似乎也並非由於某種講究才刻意裝潢成洋式。綾第一次造訪恕宇房間時曾經問過她,是不是因為看膩了和式,結果卻被她幹脆地否定。


    「不,其實我喜歡和式——榻榻米還有鋪棉被。」


    「那為什麽選洋床?」


    「因為如果是被褥,就得先鋪被才能睡覺啊。可是洋床隻要想睡就能馬上躺下去睡,甚至不給人重新思考要不要睡覺的時間。不是嗎?」


    如此發言的小鳥遊恕宇,其實是個喜歡女孩子的女孩,而且聽說居然還有六位戀人。外表乍看給人理性、知性、冷酷的感覺,結果內心卻非常——


    「怎麽了?」請綾在坐墊坐下,恕宇一邊惡作劇地詢問:「妳在找什麽嗎?」


    發覺自己下意識地在環視房間,綾不禁臉紅。


    她在恕宇指示的坐墊坐下,背靠著洋床,在麵前的小餐桌上攤開參考書掩飾臉紅說道:


    「沒什麽~隻是在想妳藏在哪裏。」


    「就說了我沒有藏色情書刊嘛。」


    「真的嗎?」目光逡巡——


    察覺綾的視線,恕宇恍然大悟地撥起瀏海。


    伸手將書桌上的相框拿給綾。


    「我在整理房間的時候,翻出了以前的照片,所以就想說拿來當擺飾。」


    「以前的?」


    綾原以為鐵定是冬月日奈的照片,但卻猜錯了。不過,照片裏確實也拍到了冬月日奈,不過——


    「這是小鳥遊園小的照片?」


    照片裏的是四個小女孩。


    不知是不是某種吉祥物,照片中背景站了一隻頭像海星一樣的單眼大妖怪,前方則是四名巫女打扮的女孩子。個頭高過其它三人一截,站在最後麵,盡管不高興地別過臉卻也有著引人目光容貌,驚人的長發讓人覺得像獅子似的,這女孩很顯然就是恕宇。站在她身旁,有著一頭長發,眉毛卻很粗的無疑正是冬月日奈。不過前排的兩人則不記得曾在神團裏見過。其中一人秀出隻有右耳戴著的藍色寶石,正非常開朗地笑著。而另一個女孩則和活潑的那位呈對比,眼神似乎有些冷淡,也沒有看著鏡頭,但手則確實地緊握著活潑的少女,令人不禁會心一笑。


    附帶一提,那位少女剪了個鮑伯頭,戴了頂綠色的小帽子(或者該說是毛毛蟲布偶?)


    對於綾的視線,恕宇搖搖頭。


    「學姊應該不認識她們吧,因為是我國小時的朋友。」


    「……」


    國小的朋友——那她們現在如何了?綾注視恕宇,但又馬上轉移視線。


    臉上略微帶笑的恕宇,微帶綠色的黑瞳隱約泛著拒絕的意誌。


    綾的目光再度轉回照片說道:


    「是嗎。不過,小鳥遊也會擺照片當裝飾呀?真有點意外。」


    「……因為很懷念嘛。」


    恕宇笑著取走綾手中的照片。


    自己也望著照片說道:


    「我也是有孩提時代的啊。」


    「是個小大人吧?總覺得可以想象。」


    「……嗯~確實是有裝大人啦,我以前是個討人厭的小孩喔。現在回想起來,也覺得實在丟臉死了……那時候的我,總之就是個討人厭的家夥。」


    「真的嗎?好難想象。」


    「不,這是千真萬確……」望著照片,恕宇微笑:「要是沒遇到這幾個家夥,真不曉得我會變成什麽樣的人,連我也對自己感到寒心。就這層意義來說,她們是我的老師,真的教了我許多事。」


    「哦~」


    「順帶一提——」恕宇指著照片前方兩人的其中一位。「告訴我女生就算喜歡女生也沒什麽奇怪的,也是她。」


    「……哦~」


    「不過嘛……」她站起身,突然推開紙拉門。


    然後指著正好拿托盤端茶的美幸說道:


    「就別種意義來說,教會我這件事的,是她。」


    一瞬間手中的托盤差點滑掉,美幸冒著瀑布般的冷汗嗬嗬說道:


    「真討厭,恕宇小姐真是的,幹嘛講得這麽難聽,要是被誤會怎麽辦?」


    因為事實就是這樣啊!不,就說那是因為……就是說……妳腦袋的——兩人開始進行驚人的對話。一麵以微妙的眼神望著兩人,但綾的視野一角卻捕捉到,恕宇正若無其事地將相框蓋在桌麵。然後綾心想。是個美人、頭腦也很好,個性也不差(不,雖然確實有不予置評的地方),判斷力與行動力也超越常人,在綾眼中看來幾乎堪稱無敵的小鳥遊,就連這樣的她果然也有著不想被他人碰觸的過去或弱點嗎?


    要是連這樣的小鳥遊也有弱點——


    那麽,怎樣才叫做強者呢?


    2


    「呃…這裏可以用這個去解嗎?」綾問道。


    「是的,沒錯。全部都可以用這條公式去整合。」一麵回答,小鳥遊恕宇一麵趁著綾將視線傾注於筆記本


    時,毫無顧忌地盯著比她高一學年的學姊身影。


    這不曉得已經是第幾次了。


    真漂亮——內心低語。


    雖然身為女性卻喜歡女性,但不一定代表「=內心是男人」。世間將擁有女性身體,卻帶有男性之心的人稱為所謂的「性別認同障礙」,認為這是種相當嚴肅的問題(因為缺乏真正男性該有的東西,這確實是個嚴重的問題吧);然而恕宇本人卻不曾認為自己是男人,也不曾當作是種病症而去深入思考過。自己是女人,身為女人卻對於可愛、漂亮的東西喜愛得無法自拔,一旦可愛就會想要去疼愛——對於恕宇來說,自己的嗜好不過如此。她確實喜歡女孩子,自己也是很容易迷上他人的類型,可就隻是這樣而已。而她真正喜歡、愛上的對象,並非因為是男人或女人的關係,無關乎性別,就隻有一個人——


    「小鳥遊?」綾出聲。


    「……喔,嗯。」恕字目光馬上掃向筆記本,推測綾想要問的是什麽,回答她:「……再稍微思考一下這邊的部分吧?」


    筆尖很坦率地開始滑動。


    考生真辛苦耶——一麵心想,恕宇再次回複觀賞。今天的綾……記得那是叫做細肩帶背心?很有夏天的風味,衣服的裸露度相當高。雖然恕宇覺得打扮很麻煩,對流行也不大感興趣(畢竟她甚至將作務衣代替居家服穿在身上),不過卻非常喜歡觀賞女孩子的打扮。世間男人應該要知道女性為了妝扮自己究竟需花費多少時間,並且致上敬意才對。而且就恕宇的情形來說,享受到的樂趣還是男人的兩倍。真好耶——一麵望著綾從肩膀順著鎖骨的滑順起伏,恕宇一麵心想——她想了許多。不過當然隻是心裏想而已,要是實際付諸行動就未免太不妙了。關於這一點,與其說是男人與女人大腦的差別,不如說,光隻是想象就獲得相當的滿足了,而且若隻是在腦內煉成也不會被問罪——


    「小鳥遊?」


    「啊,好。」視線立即轉回筆記本,恕宇一瞬間掌握狀況說道:


    「正確答案,解得好。」


    「……不是啦。」


    「咦?」


    「妳很在意嗎?」害羞笑著的綾取起一旁的外套。「那我把這個穿上好了。」


    「不,怎麽會!沒那回事!怎麽突然這麽說?為什麽講那麽可怕的話?」


    「什麽可怕……可是,被盯著看果然還是很不好意思耶~」


    「喔喔……抱歉。」被發現了嗎。


    「算了,沒差,反正這種打扮就是為了給人看的,而且既然是小鳥遊就沒關係。」


    「……?」咦?


    「唔哇,集中力好像斷了。可以休息一下嗎?老師。」


    「……嗯,請,當然可以。」


    背靠著洋床,綾「嗯~」地伸了個懶腰。


    冷氣機發出送風的聲音。


    過了片刻——


    對了!彷佛想起了什麽,綾看著恕宇問道:


    「這麽說來,小鳥遊,妳有聽說過嗎?關於琪?妮的事。」


    「琪?不,我最近不常跑舞原家。她怎麽了?」


    這樣啊——綾點頭重新麵向恕宇。


    「那個啊,聽說『隻要能斬人,技術就等於是有初段的實力了』,是真的嗎?」


    「咦咦?不,這句話是表示『劍道重要的是膽量』的意思。基於實踐劍道來說,比起技術,更重要的反而是膽量。所以夠膽量砍人的人至少就可以被視作擁有初段的實力,意思差不多是這樣,並不是真的就能晉級初段……怎麽突然提這個?」


    「要是斬了人,就會變得有膽量嗎?砍了人之後變強,這種事真的有可能嗎?」


    恕宇稍作思考後點頭:


    「……若隻是從實踐劍道這一點去判斷,不能否定沒這種可能性。」


    「……這樣啊。」


    「斬人不是一件簡單的事,不管在練習的時候能揮出多少劍,都不代表一旦要砍人時能夠同樣地揮劍。劍法的高強若是注重實踐,無法否定隻要砍人就能變強。先砍了再說,至少沒什麽比這更好了。」


    「……」


    「但那畢竟是在戰國時代才有的事。現在這個時代,沒什麽機會能夠實踐劍道吧?」 「……可是,琪?妮好像不是這麽想的。」綾歎了口氣。「她最近才結束休假回來,但在那之後樣子就一直很奇怪。也沒有去昴那裏探病,還一邊看書一麵說著:『我得砍人才行。』之類的。」


    「唔哇~真危險。」


    「她還一臉非常認真地說:『我要砍人,然後晉階到初段的實力。』」


    「什麽初段……別說是初段了,她可是被傳授了撚式居合奧義的人耶?」


    「……可是琪?妮她說:『我之所以已達奧傳(注:日本的武術用語,指已獲得了師父傳授奧義)的實力,卻還沒辦法獲封皆傳(注:日本的技藝、武術用語,指已習得某一流派的所有奧義,精通該流派),就是因為沒有砍過人,缺少了成長為初段的那一部分。』」


    唔哇……怒宇再度歎息。


    「到底是哪個白癡?居然教那個單純的家夥這麽危險的話。」


    綾也歎口氣搖搖頭。


    「嗯~有可能是因為知道了那句話的關係,可是……妳想嘛,也有可能是因為任務持續失敗所導致的也不一定?『瑪麗亞人偶』在護送途中被盜,以這件事為首,之後也在『透明噴漆』的事件傷害到昴,珍惜的刀子也報銷了,結果最後卻沒能奪回『瑪麗亞人偶』……這也就算了,結果在和歌丘時,原本應該保護昴,卻讓他在眼前被……」


    「……嗯。」


    「那次我也大受驚嚇。雖然最後還是得救了,但琪的震驚應該非同小可吧……」


    綾拿起桌上的杯子,將麥茶一飲而盡。


    她的眼神稍微黯淡了下來,或許是因為憶起了當時的情況吧。


    恕宇也默默地喝了自己的麥茶解渴。


    綾繼續說道:「所以啊,我總覺得能理解琪她無論如何都想變強的心情。像我也是,說了那麽多,結果也和她想的是同樣的事。」


    「……妳現在也還有去舞原家?」


    「嗯,有時會去練習射擊。可當然不是為了要殺人喔!」綾微笑道:「現在……該說是興趣嗎……有點類似運動吧。」


    「哈哈,運動啊。」


    「總之就是這樣。我沒辦法對她說太重的話,而且也沒有說服力。當然,雖然再怎麽希望砍人,也不見得有那種機會啦。妳看琪她那麽單純,我很擔心她會不會將那分精力轉向其它地方……」


    恕宇點頭。


    「明白了,我下次找她談談吧。」


    「真的嗎?」綾的表情豁然開朗。


    「嗯……雖然不曉得個性單純的她聽不聽得進去,但能說的我會試著告訴她。


    ……對了,這件事依花知道嗎?」


    「不,她似乎不知道。琪是依花眼中的紅人,所以大家好像都不想惹依花不高興。再說依花現在的情況也有點怪怪的。」


    我想也是——恕宇內心嘟噥。畢竟依花朝思暮想的人——堂島昴由於「至尊獵戶」的事件,目前下巴正裹著石膏,而且還迷惘著要不要繼續當惡魔的盟友。要是昴不再當惡魔的盟友,和依花之間的關聯便不複存在——至少依花是這麽想的吧。而且偏偏很不湊巧(真的隻能以不湊巧形容,總之就是很不湊巧——雖然就恕宇來看,絕對沒有哪個時機會是好的),綾還將自己的心情對昴出口白了——


    恕宇歎了口氣。


    「我啊,真要說還比較擔心這件事。要是昴不當惡魔的盟友,不曉得依花會采取什麽動作……」


    「會……會仗


    著權力做出什麽嗎?」


    「若是以前的依花就姑且不提,對於現在的依花來說,並非不可能的事。」再怎麽說,她是個會強迫昴接吻作為協助惡魔同盟的代價的家夥。「……戀愛真的會使人瘋狂呢。」


    綾微笑著說:


    「依花也真是的,應該要對自己再有自信一點啊。那孩子真是自我意識過剩。和我就不同意義來說。」


    「……」


    「如果是依花,一定也能贏過冬月日奈的啊,我是這麽想的。妳不這麽認為嗎?不但長得可愛,而且真的很溫柔……對手還是個死人。要是不鬧奇怪的別扭,再更坦率一點……借著某個契機,說不定昴就會——」


    ……要是不鬧奇怪的別扭……是嗎。


    恕宇突然想到,不曉得綾知不知道依花強迫昴接吻的事?


    不,在談這之前,剛才她的講法簡直就像是——不,可是綾也向昴告白了……


    「對不起喔。」綾說道。


    「咦咦?」恕宇慌忙再問一次:「怎……怎麽突然道歉?」


    綾低下頭。


    「我老是隻會依賴小鳥遊,一有什麽事就馬上拜托小鳥遊。不管是琪或者依花的事……就連大學升學準備都要麻煩妳。小鳥遊明明就是學妹才對啊……」


    「……我沒關係啦。」


    「對不起喔。可是請再忍耐一下,我一定會變堅強的。一定會變得更強……強到讓小鳥遊反過來依賴我。」


    恕宇微笑:


    「這種事才要請妳別在意啦,學姊。因為力量就是要拿來運用才有價值的嘛。」


    「咦?」


    「這個啊……嗯~是我那個笨蛋養父的說法啦。」咳咳——恕宇清了清喉嚨說道:「不管擁有什麽樣的力量,若不使用就毫無意義了。學姊給了我使用力量的機會,所以妳沒有必要介意,更不需要道歉。真的。」


    「……可是……」


    「但是啊,要是妳無論如何都很在意——」她惡作劇般地笑道:「對了!就給我一個吻作為報酬吧?」


    「好啊。」


    「哈!哈!哈……哈?」


    開玩笑的啦,我隻是講好玩的啦——恕宇正要這麽說,嘴巴維持大笑的形狀張著,她看向綾。


    綾則是回視恕宇並嫣然一笑。


    呃……


    「那……那個……」


    「接下來是英文吧?」綾說道。


    「咦?啊,也、也對。」恕宇連忙回答:「……在、在那之前,先休息一下吧?待會會比較容易專注。」


    「也是。」


    「我去看一下有沒有什麽東西吃。」恕宇站起身。


    「啊,那我可以開一下窗……不對,是格子拉門,我可以打開嗎?想冷靜一下。」


    「咦?嗯,請便。」


    推開紙拉門來到走廊。


    (怎……怎麽回事?我是怎麽了啊?)


    意識到自己微妙地臉紅心跳,恕宇大大地做了個深呼吸,朝廚房走去。


    才剛出發——


    「恕宇姊姊恕宇姊姊!」身旁傳來小小的聲音。


    看到從轉角處叫住她的小巫女四人組,恕宇彎起唇角。


    「原來是妳們啊。怎麽啦?這個時間……」然後突然察覺似的瞇細眼瞪著她們。「妳們剛才該不會在偷看吧?」


    四人組之中最年長、看起來像老大的少女出聲抗議:


    「啊——好過分,才不是呢!我們隻是想說差不多到了點心時間,所以才幫妳們拿來的啦—來,這是飲料跟糖果。」


    少女一聲令下,小巫女們拿出端在托盤上的果汁、麥茶、茶壺與紅茶組合以及巧克力。


    「巧克力啊……我對甜食不行。」


    「放心,用功的時候頭腦需要糖分的補給,像這種時候巧克力絕對是最好的。妳們說是吧?」


    是吧?少女點頭一問,馬上出現無數的「是呀~」「是呀~」「是呀~」表示同意。


    「是……是嗎。總之,謝謝妳們,我收下囉。j


    「不客氣……先別管這個,恕宇姊姊。」少女對恕宇招招手。


    怎麽啦?走近她身邊,耳朵湊過去,隻聽見她以充滿朝氣的聲音悄悄低嚅——


    「這是個大好機會喔!」


    恕宇瞬間呆愣了一下。「什……什麽機會?」


    「還問什麽……真討厭—居然還害羞了,恕宇姊姊真可愛!」


    「……不,我是真的不僅。」


    「因為……妳們說是吧?」


    「是呀~是呀~是呀~」表示同意的聲音響起。


    「因為她都來到恕宇姊姊的房間了,還打扮成那樣!」


    「而且兩人獨處!」


    「綾姊姊絕對在色誘妳!」


    「是呀——!」


    恕宇驚訝地瞪大眼。


    「妳……妳們在說些什麽呀?學姊喜歡昴,而且實際上前天才剛告白過——是說,學姊可是女人耶!」


    「一定是被拒絕了吧?所以這是大好機會!恕宇姊姊!」


    巫女們的聲音接二連三響起。


    「被拒絕了……不對,綾姊姊一定是明知道會這樣還去告白的!」


    「那一定是為了要能確實往前邁進!」


    「為了對自己做個了斷!」


    「戀愛所受的傷,要靠新的戀情來治愈——」


    「能夠真正治愈自己的,啊啊~那究竟會是誰呢——」


    巫女們不斷轉著圈子。恕宇忍不住對她們說:


    「妳們是在練習什麽嗎?」


    「總之,恕宇姊姊,機會來了!」其中一位巫女握緊拳頭。「與其說是機會——要是在這裏糟塌了綾姊姊的心情,就不配稱做男人了!」


    「我原本就不是男人啦!」


    「總之,這是個好機會!恕宇姊姊也要誠實一點,上吧,go——!」


    go!go!go——巫女們開始一搭一唱。


    恕宇歎息:


    「……知道了知道了。我知道啦,妳們心滿意足了就回去道場!已經夠了吧?是說,妳們明明在偷聽嘛!」


    望著巫女們「呀~呀~哇~」地作鳥獸散,恕宇再度深深歎了口氣。


    的確,她是喜歡學姊,但學姊喜歡(又是那個)堂島昴。


    ……真是,淨是說些尋人開心的話……


    3


    享用了巧克力和溫紅茶休息過後,綾開始念英文。


    偶爾她會詢問一些文法或詞組,但基本上還是手拿著字典自立用功著。由於不像數學那樣常遇到問題,因此恕宇的觀賞時間也必然地增加了。


    從綾的斜後方眺望著她的後頸,恕宇漫無目的地想:


    (……的確,和平常比起來,露出度確實高出許多……啊,我幹嘛對那些小孩講的話認真啊!)


    再說,「那個」學姊怎麽可能啊?不,假使恕宇是異性,或許也不是不可能……不不,綾知道恕宇的嗜好。如此一想……不不不。


    (再者,若真是在色誘,哪有人穿長褲的啊!)


    恕宇露骨地將身體一偏,視線落在綾的腰上。她現在才發現綾的肚臍外露,與其說喜悅,不如說,她愈來愈覺得困惑。確實,就「那個」真嶋綾學姊來說,總覺得這樣也未免露得太多了……


    「小鳥遊?喂~?」綾出聲叫她。


    「咦?啊啊,怎麽了?」


    「妳會分心嗎?」綾的手伸向外套。


    「不不不不,請不用在意!」恕宇急忙搖頭搶走外套。「隻不過……該怎麽說呢,那個……我隻是在想,妳穿得比平常開放耶~」


    綾微紅著臉點頭……


    「嗯,我自己也這麽覺得……不過我的終極目標是泳裝,所以這還不算什麽。」


    「……啥?」


    「因為我每年都會去遊泳,所以今年夏天也絕對要去遊!不然總覺得自己認輸了。」


    ……喔喔,什麽嘛,原來是這麽回事。


    天性聰穎的恕宇馬上就理解了。由於去年事件的影響,綾自稱自己陷入「自我意識過剩」。對於現在的綾來說,在人前穿著泳裝,就算穿的是連身式、附有小短裙又長到藏住膝蓋,看起來像一般外出服一樣,對她來說也像是種嚴刑拷問吧,但個性上她無法認同這種像是認輸的感覺,因此簡單來說,作為換上泳裝的前哨戰,她才刻意作這種裸露度高的打扮。啊啊,說什麽她在色誘我!說穿了原來就隻是這麽簡單的事情……恕宇不禁沮喪,但不知為何卻微妙地感到放心。她說道:


    「嗯……請別太過勉強喔。」


    「妳也這麽覺得吧?那果然還是穿起來好了。」


    「但是能努力的就盡量去努力,妳這樣的態度很了不起。嗯,我也會盡微薄之力幫妳的!」一麵將外套拿遠,一麵對著綾鄭重點頭。「請讓我誠心誠意地關注妳。」


    「哈哈……」


    「既然如此,我家的水池現在隻有我家的巫女們在,要不要……?」


    「嗯,謝謝,但那樣就失去意義了。必須是在一般的地方,像平常那樣遊泳才行。」


    ……真的是位堅強的人呢……


    沒錯,事件一旦發生,肯定到死之前都不會結束,恕宇是這麽認為。就算在社會上告一段落,但對於當事者而言,事件絕不會告終的。每個人都會背負著事件,那些事件將伴隨著自己一路活下去,直到進棺材後將一切忘掉的那一天為止。不,有時甚至在那之後也仍持續下去。


    任誰也無法逃避。


    隻能正麵迎戰。


    恕宇低喃:


    「……真的,請別太勉強自己喔,學姊。不必著急,慢慢來就好。」


    「嗯。」綾笑著說:「……隻要照自己的步調就行了。是吧?」


    然後便繼續將注意力轉回英文文法。因此恕宇也回複觀賞。不必再顧忌或感到苛責,盡情地瀏覽。而似乎是察覺到恕宇的視線,盡管微紅著臉,但綾也不加抗議。寧靜的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某處傳來蟬鳴聲,而筆尖滑動的聲響則更勝於蟬鳴,填滿了了這份寧靜。時間也並非沉重而是緩緩地流逝,逐漸慢慢地、慢慢地填滿這六片榻榻米大的空間。夏日午前的暑意從敞開的格子拉門處進入,一麵想象手指體會著因暑意而浮現汗珠的肌膚質感,過了好一會兒,恕宇突然察覺。不管綾的動機為何,而就算恕宇理解了她的動機,結果也改變不了綾的裸露度高的事實,而恕宇的心情也不會有任何改變。


    在這片仿佛隻有時間產生變化的寧靜之中,恕宇終於察覺到。


    自己的心髒一直都在怦然跳動。


    「小鳥遊,幫我拿一下那邊的參考書。」


    「咦?喔喔……來。」


    「……怎、怎麽了?小鳥遊,妳的關節沒有彎曲耶?」


    「看來我好像該上油了,請別在意我。」


    遞出參考書時,微微碰觸到她的肌膚。


    感覺到臉頰發熱,恕宇若無其事地轉開視線。


    視線一度轉離後,這次就很難再轉回去——


    ——這時。


    走廊上傅來響亮又開朗的聲音:


    「什麽?真嶋家的綾小姐來了?」


    恕宇的養父——小鳥遊無玄健朗的聲音毫不顧忌地穿越紙拉門,兩人麵麵相觀。


    她們又聽見聲音說——


    「……哦?來請教功課?那我可一定要去打聲招呼才行。」


    原本就聽不清美幸的聲音,而男子的大音量更是蓋過了她。


    「為什麽?女兒平日承蒙照顧,做父親的去道個謝是天經地義的事吧?再說我和綾小姐也沒正式見過麵,這時候就該由我來奉一杯茶……啊啊,怎麽了?為什麽拉我的耳朵?妳要帶我上哪去?痛死了!因為我是養父嗎?因為是養父的關係嗎?還是說,對方是個不在乎年齡差距的好家夥,所以……」


    「安靜一點!」這次能清楚聽見美幸的聲音,但還是可以感覺到她努力地壓抑音量:「總之現在不行!要是一推開紙拉門就發現恕宇小姐正將綾小姐推倒在地怎麽辦?」


    「那當然是……在恕宇臉上賞一巴掌,接著向綾小姐磕頭下跪……」


    「要是綾小姐出聲尖叫,確實是該這麽做。」美幸似乎以為自己的音量很低,可惜被聽得一清二楚。「但她們若是兩情相悅……還打擾到她們,無玄老爺,那可就不隻是被恕宇小姐討厭就能夠了事的喔?一個弄不好,說不定會要你賠上性命!」


    「不,可、可是……霸王硬上弓也就算了,那種事有可能嗎?」


    「就我的觀察,沒錯,是有可能。無論綾小姐的衣著也好,態度也罷……都非常有那種可能性。」


    「非……非常?」


    「沒錯,非常。所以不可以去打擾她們,明白了嗎?」


    視野一角捕捉到綾的臉色逐漸轉紅,恕宇心想,自己的臉應該也紅了吧。接著她不禁詛咒這個對於彼此的尊重建立於自發性,就結果來說等於毫無隱私可言的日式居家構造。然後她開始對不知在哪兒的神明祈禱——算我求您,讓他們兩個別再說話,拜托讓他們閉嘴!但這作為對種明許願則太過微小的恕宇祈望卻也化為空虛,無玄與美幸的悄悄話,聲音再清晰不過地繼續下去。


    「那……那麽以一位父親的立場,現在這種情況下我該做什麽……難道要偷偷播放充滿情調的音樂嗎?」


    「啊,這點子不錯,能對潛意識產生影響。老實說,我也正打算點一些讓人覺得充滿情調的熏香。」


    「唔哇,成人用品!不愧是美幸!妳去哪弄來這種東西的?」


    「跟你說喔,無玄爸爸!」突然插進了年幼巫女們的尖聲:「我們剛才也去燒了洗澡水喔!」


    「咦咦?洗澡水?啊啊,沒想到妳們為了我女兒,居然這麽貼心!恕宇一定也會喜極而泣吧!」對於女兒實際上正痛哭流涕一點也不知情,聲音感動至極的說道:「妳們……還有,包括自己主動朝恕宇飛蛾撲火的綾小姐在內,恕宇真的很受惠於周遭之人呢!」


    「……讓我不禁想起日奈小姐那時……」美幸則是寂寞地靜靜說著。


    「那時候恕宇小姐因為怕被討厭,結果到最後都沒能向日奈小姐告白……」


    但這一次不必擔心了——無玄說道。因為畢竟綾小姐也有那個意思。沒錯——美幸回答。所以大家不可以去打擾喔!是——伴隨著巫女們加上無玄的聲音,「啪答啪答」的聲音響起。


    在那之前目光一直不去看綾,像隻充滿靈力的小貓般凝視著房間角落的恕宇,聽見隱約傅來很像是低俗的脫衣酒吧才會放的音樂,接著聞到飄出的奇怪氣味,終於忍無可忍地顫抖著肩膀起身。


    看了綾一眼。


    「咦?什麽?」綾麵紅耳赤地笑著說:「我、我因為一直專心在念書,所以什麽都沒聽到喔!」


    「那太好了。」恕宇回以微笑。「那麽,不好意思,請妳再繼續專注於念書一下。等會兒外頭或許會有點吵——」


    恕宇走出房間。


    當然,她沒忘了帶走裝飾在房間裏,那把畢業旅行一定要買的老套紀念品——「木刀」。


    4


    「失禮了。」


    放下若被人看見絕對會報警、沾染血汙的木刀,取而代之,恕宇帶回了補充用的巧克力。一進到房裏,


    她就發現格子拉門關上了。


    「因為有點熱了起來——」綾回答恕宇的視線。「所以流了些汗,而且也有點潮濕……我要不要真的去借一下浴室呢……」


    「請呀,我家的浴室比外麵路邊隨便的澡堂還要寬敞喔!」


    不介意的話一起洗吧?恕宇連忙吞回差點脫口而出的話,在冷氣開始生效的房裏坐下。


    (……單人房。)恕宇用力搖頭。


    「怎……怎麽了?」


    「不,沒什麽。休息一下吧?」


    嗯——點點頭,綾直接伸了個懶腰,背倚在恕宇的洋床邊。


    「……我有生以來還是第一次這麽用功耶。」


    「接下來才要開始呢。」


    沒錯,綾是考生。


    為了成為體育老師,因此報考有體育係的大學——冬天就會離開日爐理阪的人。


    等冬天一到,她就不在了。


    (……可是為什麽卻向昴告白?)


    不用說。


    當然因為那就是她真正的心情。


    (可是……我卻……)


    「這麽說來……葉切什麽時候會從東京回來呀?」綾問道。


    「……天曉得?」


    沉默。


    聽不見蟬鳴聲——關上格子拉門這才初次發現,外頭的雜音意外地多。


    真正的寧靜。


    「學姊——」回過神,恕宇發覺自己已將問題問出口:「……妳覺得,葉切是不是喜歡妳呀?」


    「咦咦?」綾的臉頰染上一層薄紅。「這……老實說,我不知道。隻不過有時候也會心想是不是這樣。葉切確實看上去不太親切,但我有種感覺,不隻對我,隻要是女孩子他都會很溫柔地對待。」


    「嗯,的確。」


    「要是誤會就太丟臉了……別人的事或許我分辨得出,但到了自己身上就實在沒辦法斷定。沒辦法確定葉切是不是喜歡我。再說,他也不曾明確地對我傳達過心情。」


    「我想也是。」因此綾才將心情傳達給昴。


    昴八成嚇了一大跳吧。因為他一定認為綾不會對他告白。光憑和日奈太過相像這一點,綾和昴就不可能順利交往。每當看見綾,昴就會想起日奈,想起她的現狀,並且對自己的現狀萌生罪惡感。正好就像是昴、亞鳥以及昴的親妹妹亞鳥的關係那樣。因此昴和綾是不可能順利交往的。綾應該也明白這件事——


    (盡管如此,學姊還是向昴告白了。無關乎能否順利交往,就隻是傳達了自己的心情。)


    誠實的心情——


    「那個啊,小鳥遊。」綾出聲。「我從之前就很想問……不,若不想回答也沒關係。」


    「……什麽事?」


    「小鳥遊,妳為什麽會幫昴呢?」


    「當然是因為想讓日奈複活啊。」恕宇淡然地回答。


    「……是嗎。」綾也淡然地詢問:「可是,複活了之後呢?」


    「……什麽之後?」


    「之後也是,隻要冬月每次一死掉,就要讓她複活嗎?」


    「……」


    「要是我死掉,你又會怎麽辦?啊,不,剛才這句當我沒問。」


    「……學姊。」


    「我還是認為讓冬月複活是錯誤的。」綾笑道:


    「就算再怎麽喜歡,再怎麽愛她,讓死人複生都是錯的,不是嗎?複活之後——在那之後又怎麽辨?就算讓冬月複活,也不代表一切就此告終。在那之後人生也將繼續,而說不定又會再死。每死一次就要讓她複活?隻讓冬月複活?這種事情辦得到嗎?不,這樣就能結束嗎?最後不就變得非得讓所有重要的人全都複活,否則就無法罷手嗎?


    ……無論是誰,都不可能永遠持續否定死亡。


    不管再怎麽喜歡,再怎麽想要奪回,也非得接受這件事不可。不隻是昴,大家都是。」


    「……」


    「……不過,由我來講這話,一點說服力也沒有就是了。因為失去戀人的又不是我。」綾幹笑道:「但可以的話,我還是希望昴放棄,希望他別再當惡魔的盟友了。」


    「……學姊。」


    「小鳥遊其實也很清楚這一點吧?但因為還是喜歡冬月……所以……」似乎是從恕宇眼中看見了什麽,綾緘口搖頭。「……抱歉,我多管閑事了。」


    「……不會。」


    「沒錯,結果還是要由本人來做決定,所以沒辦法強迫他放棄。既然如此,我才想盡可能幫助他。可是……要是……


    ……總之,我也隻能幫忙到冬天就是了。」


    沒錯,學姊隻會待到冬天。


    綾擔心地說:


    「那個,小鳥遊……妳生氣了嗎?果然還是不喜歡聽到這些?」


    「……咦?不會啊。怎麽這麽問?」


    「因為妳的眼神沒在笑,而且又沉默不語。」


    恕宇微笑:


    「我並沒有生氣,我很保持中立地在聽喔。」


    「……」


    「妳會冷嗎?」冷氣機有效發揮性能的冷氣房中,恕宇望著綾看起來很冷的肩膀發問。


    「嗯……有點。」綾點頭。「開門嫌太熱,關上又嫌太冷,現代的夏天邊真複雜……」


    「妳可以穿上外套喔。」


    「真的嗎?」


    「抱歉,騙妳的。」恕宇笑著起身。


    事到如今才發覺。


    我真的喜歡學姊。


    不知不覺問,已經變得這麽、這麽地喜歡——


    恕宇僵直著關節,動作生硬地走近綾身旁,將自己的手貼上綾的手。


    好溫暖——不,好熱。


    綾的身體濕熱冒汗。


    她沒有特別抵抗。


    聲音顯得冷靜:「小鳥遊,聽說妳有多達六位戀人對吧?」


    「……是啊。」


    「可其實還是喜歡冬月。」


    「……」正因如此,所以綾一定是這麽認為的——就算恕宇喜歡綾,但也不可能告白吧。正因為綾長得和日奈很像。


    可是,我真正的心情是——


    綾惡作劇地說道:


    「可是,這樣妳不會覺得對不起那六位戀人嗎?」


    恕字笑著回答:


    「就是啊,我也這麽想,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呢?真是的——學姊怎麽想的我是不知道,但我其實也沒那麽堅強。」


    所以才沒能向日奈告白。


    害怕她得知自己的嗜好、討厭自己——不,這些隻是歪理。自己隻不過是不想毀掉至今所一路構築起來的關係罷了。因此才加諸了各種理由逃避。而結果就是造成從國小就喜歡、珍視的人,被不知從哪冒出來的笨蛋給奪走——


    明明是那麽慘痛的回憶,而如今卻又要重蹈覆轍。


    (沒錯,不管學姊向昴告白,或者冬天就會從日爐理阪消失,還是自己已經有了六名戀人,那些事情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自己的心情。真正的心情。)


    (然而我在曆經那種慘痛回憶之後,還打算再次重蹈覆轍嗎?為了維持現今的狀態,邊要再找各種借口,逃避自己的心情嗎?)


    不,我小鳥遊恕宇絕不重蹈相同的失敗。是啊,鐵定會被綾拒絕的吧,畢竟她都向昴告白了。是會說「妳又來了~」被她笑著敷衍帶過,或者她會露出悲傷的笑容說「抱歉」拒絕?但就算這樣也好。就算無法抵達終點,也不想因此成為連在起點也站不穩的膽小鬼。自己再也不想這樣了。


    寧為玉碎。


    告白吧,小鳥遊恕宇。


    說出自己真正的心情。


    順從著體內湧現並開始脈動


    的熱意,恕宇起身望著綾。


    「學姊……可以請妳站起來嗎?」


    「咦?啊,嗯。」盡管困惑,綾還是站了起來。


    比恕宇矮的綾的身高,不知為何讓恕宇體內湧起奇妙的歡喜。恕宇清了清喉嚨,將頭發往後撥——正確來說隻是往後撥的動作。那是她以前就有的習慣動作。隻不過,以前留長至腰際的頭發,現在已經沒有了。話雖如此,在她得知冬月日奈死訊的那一天便一口氣剪掉的頭發,現在也已經長至肩膀。


    不會永遠停滯不前——人總是會向前邁進。


    沒錯,這就是我全新開始的起步,就真正意義而書的前進……不,至今為止的六人,我也是真的喜歡她們,但——一瞬間她憶起六人的臉,但又像是要甩開似的搖搖頭。恕宇雙手置於綾肩上,正麵凝視她的雙眼。


    (好了,上囉,我要告白了!)


    ……啊啊~可是在那之前果然還是應該先聯絡那六個人,先吃完六記巴掌或許比較好?是說,這才是做為一個人該有的行動吧?啊,不,不行!不許找理由逃脫!手仍然置於綾的肩膀,恕宇猛搖著頭在內心斥責自己。接著她又頻頻點頭。沒錯,既然真心要向綾告白,無論結果如何,當然都得和那六個人分手才行。姑且不論以前都是在自欺欺人,一旦決定要真心告白,當然就非得這麽做,不可能抱持著這種心情和那六個人繼續交往。對不起,今日子、明美、小圓、小鈐、小蘭還有貝齊……啊啊,可是在這之前大家見麵時,都覺得比想象中來得意氣相投耶?她們似乎還背著我私下見麵……有六個人耶?而且興趣也一樣,甚至都能湊出漂亮的配對……這些就夠叫我感激涕零了……可是沒辦法。無論是誰,都非得將過去做個清算才行,而且我至今以來已經嚐夠了甜頭,今後當然也就得嚐盡苦頭——


    「……小鳥遊?」


    綾的聲音將恕宇的意識拉回眼前。


    綾滿臉通紅,而且看起來似乎正死命咬緊牙根,眼神好像在遊說「這家夥怎麽在這麽近的距離表演千麵人?」直盯著恕宇瞧。


    不過恕宇當然不在意她那樣的眼神,反倒還覺得可愛。


    好,告白了——上啊!


    恕宇張口又閉口。


    好了,快上啊!一麵如此心想——


    但嘴巴還是張了又閉。


    這樣重複了幾次後——


    「那、那個,小鳥遊……」


    不知是否對於這樣欲言又止的小鳥遊再也忍不下去,麵色泛紅的綾顯而易見地使著力、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


    「……很……很……重……耶……?」


    「……咦?啊!」


    恕宇這才終於發現,自己正用置於綾肩膀上的雙手壓著她,而綾的雙腳正在發抖,於是慌忙鬆手。而恕宇這一突然鬆手,原本一直在抵抗恕宇所施加壓力的綾,反倒因為壓住她的力量突然消失而猛然彈起,「哇!」一聲尖叫後就這麽順勢往後倒。為了保護綾,恕宇趕忙伸手——


    ——回過神後。


    綾被推倒在床上,而恕宇正以騎乘的姿勢跨坐在她身上。


    沉默。


    (——唔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學姊,不是的!我隻是想要告白而已,並沒打算一口氣進展到這種地步!不,我一開始就沒有將妳推倒的企圖,我隻是想告白而已……嗚哇啊啊啊!腦子裏無盡的混亂降臨,不知如何是好的恕宇隻能詛咒著這張洋床,以及和洋床風格相搭的西式臥房。


    恕宇僵著身體注視綾。


    凝視著綾。


    以全身感受著她呼出的氣息、她的溫度。


    而就在全身僵硬的恕宇麵前——


    綾緩緩閉起雙眼。


    5


    她知道自己心裏頭正小鹿亂撞。


    所有聲音都從世界上消失了,隻剩下自己的心跳聲。在這當中,恕宇望著綾緊閉的雙眼,以及雙眼之下吐息著、如白桃般水潤的雙唇。然後她心想:綾為何將眼睛閉上?是有灰塵跑進眼裏了嗎?還是因為讀書讀累而想睡了呢——


    (啊啊,難道說……難道說……怎麽可能——)


    原本隻一味地認定自己會遭拒絕。


    老實說,她沒有設想過這樣的情況。原以為會被拒絕——可是,沒想到——


    心跳個不停。


    (學姊閉上了眼。)


    (這……也就表示——)


    她注意不讓體重壓在綾身上,支撐著身體,雙眼仔細確認眼前,同時一點一點地靠近顫抖著的臉。隨著愈來愈逼近,胸口內側的鼓動也逐漸加劇——不,如今世界中的聲音並不隻剩下恕宇的鼓動。恕宇也很清楚。她聽得見。綾的心跳拍打得像瀑布一樣激烈的聲音。隨著臉——嘴唇愈靠近,悸動更是加劇。透過肌膚傳來人的體溫。感覺得到些微顫抖。聞得到汗水的味道。鼻腔感受到甘甜的氣味——


    ——雙眼緊閉的臉龐。


    過分酷似日奈的身影——


    (……日奈?)


    時間頓時停止。


    靜止的恕宇腦中聽見內心的訴說。結果妳喜歃的,到現在都還是日奈吧?所以才想將酷


    似日奈的學姊充當替代品吧?


    (——不對,不是這樣!我真的是——)


    再說,要是綾長得不像日奈,妳會變得這麽喜歡她嗎?而且還是在這麽短的時間內。沒錯,妳真的能斷言說這份愛慕是對於真嶋綾的嗎?不是讓綾充當妳得不到手的東西替代品嗎?


    (——我才沒把她當成替代品!)


    過分酷似日奈的身影。


    日奈死後都還不到一年——從孩提時代起便抱持的愛慕。


    (我……我真正喜歡的人是——)


    長久以來她喜歡的一直都——隻有一個人。


    閉上雙眼等待的少女的身影。


    隻要再前進一些,就能觸碰到她的唇,但在這之間隔的卻是無限般流逝的時間。


    然而。


    (我——)


    一陣驚人的破壞聲響傳來。


    「咕嘔!」「咪呀?」被突然破門而入的巫女集團推擠,恕宇和綾同時發出呻吟。而在倏然啟動的時間洪流之中,恕宇看見了。打破直到這之前的寂靜時間的,並不隻有麵向洋床的那扇紙拉門。不僅三個方向構成恕宇臥房的紙拉門,就連麵向緣廊的格子拉門,都被一大群年幼巫女(恐怕有將近三十人)給推倒、撞破。不對,不隻有年幼巫女,就連年長巫女美幸的身影,甚至還有左眼戴著眼罩的獨眼男——養父無玄也單手拿著v8倒臥在地。


    四麵遭巫女包圍,恕宇不禁顫抖。


    「……你……你們這些家夥……」居……居然給我上演這種老掉牙的……


    視線和恕宇的對上,無玄臉色瞬間蒙上陰霾。


    「啊啊恕宇,我的女兒。請原諒我這個害怕父女關係斷絕,而隻能采取這種溝通方式的養父。」


    「……」


    「啊啊,不,我明白。是的我當然明白!」他急忙起身拍手。「好了,各位!動作快!再不快點氣氛就要冷掉了!」


    遵命!伴隨著這聲痛快又整齊的回答,在無玄一聲令下,巫女集團以一絲不紊的動作發揮團隊合作精神,將紙拉門立起,複元,將格子拉門裝回原位。


    ——下一瞬間。


    房間已完全恢複到原本的狀態(若不論格子拉門已滿目瘡痍、紙拉門不是破了就是殘留折痕的話),無玄和巫女集團也消失了。


    聽見不知某處傅來充滿情調的音樂,鼻腔感受到令人聯想到嬰兒的麝香味,恕宇氣得顫抖。忽地


    ,她看向綾。


    綾不知何時已從洋床上下來,況且還身穿著外套。


    對於恕宇求助般的視線,綾不太情願地麵紅耳赤說道:


    「呃,接下來念國文吧?雖然算是我擅長的科目,但我對古文不太拿手……」


    恕宇死命忍住想要歎氣的衝動,點了點頭。


    「那麽,那個……能請妳先開始嗎?我有點事要辦,要去為血祭……更正,為祭典……做一下準備。」


    「嗯。」


    「或許……妳待會兒可能還會聽見祭典的管弦樂也不一定,但是請妳務必集中注意力念書喔。」


    巡視了房內一圈,沒找到適合的東西,無奈之下隻好抬起書桌前的滾輪椅。


    綾對著就這樣準備走出房門的恕宇說道:


    「對不起喔。」


    恕宇轉頭。


    綾沒有看著恕宇,隻是一麵攤開課本,一麵又重複了一次:


    「……對不起喔,小鳥遊。」


    「……」


    「我……很軟弱。太軟弱了……真的……」


    啊啊,原來如此。


    恕宇微笑道:


    「……我想,彼此彼此吧。」


    「……小鳥遊。」


    「我也是……有時候也會想要去感受溫暖。但就算這樣也沒關係。就隻是擁抱人、被人擁抱,就隻是這樣。因為是生物嘛。」


    「……」


    「……妳喜歡昴吧?學姊。」


    綾微微點頭。


    微微一笑,恕宇看向手中的椅子。讓恕宇抓起這把椅子的——是現在盤旋在胸口的憤怒、羞恥……以及安心。


    沒錯,安心。


    雖然不想承認,但我對於告白失敗一事鬆了口氣。


    ——我還沒辦法整理好心情。因為太喜歡日奈了。


    但是,總有一天……沒錯,在冬天來臨前,一定會——


    「那麽,我去去就回來。」


    「慢走,小心點。」


    啊,聽起來感覺不錯——一麵心想,恕宇抱著在被她拿起前都還是椅子的物體走出了房間。


    慘叫聲傳來是在那之後過沒多久的事。


    6


    傍晚。


    「真的非常抱歉!」


    在玄關說出第七次的道歉話語,恕宇第七次低下頭。


    「……今天真的讓妳見笑了,我家人老是做些丟臉的事。」


    在那之後還又發生了一些事。


    「沒關係啦,這種事情。」臉紅得連耳根子都熟透了的綾答道:「而且我想,彼此彼此啦……是吧?」


    「哈哈……」


    兩人相視而笑。


    「那麽,我要回家囉。」


    「啊,我送妳到車站,順便告訴妳圖書館在哪。大城跡的圖書館規模還滿大的喔,」恕宇連忙開口。


    夕陽當中,兩人一起走下石階,通過朱紅色的鳥居走到外頭。


    「那個啊,小鳥遊。」


    「什麽事?」


    「我啊,覺得……雖然長得酷似冬月是件很難受的事——」綾走在前頭說道:「可是,要是長得不像,我想我們八成就不會相遇了吧?還有,和昴、依花也是。」


    「這個嘛……」


    「所以幸好我長得像。」她臉上浮現笑容回頭。「正負……有點偏向正?」


    恕宇回以微笑。


    希望自己將來有一天也能夠真心這麽認為。


    而希望綾也能真心這麽想。


    盡管現在仍隻有文字表麵而已——


    目送綾坐上電車後,恕宇拿出手機撥號。


    「……啊,喂喂?今日子……明美?咦?妳們在一起?大家都在?什麽嘛,好詐喔—不,沒關係。我現在可以去找妳們嗎?」


    約好見麵,然後掛斷電話。


    接下來——


    「將會是人間地獄吧……」


    沒辦法,自己播下的種,就非得由自己親手鏟除,往前邁進。


    拍響自己的臉頰,恕宇也走進了車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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