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不見雨聲——


    再加上窗戶附著了一層霧氣,雨絲乍看之下就像無法辨認出的毛毛雨。路上到處都是積水,唯獨在水麵浮現而後又轉瞬間消失的漣漪告知了雨勢。


    無在乎雨勢,外頭的風景有如黑白照片般明亮。


    (這種景象,我記得是被稱做狐狸嫁新娘?(注:日本的太陽兩稱島狐狸嫁新娘)


    乍看彷佛在下著太陽雨,但其實這陣小雨從早上就已持續下到現在。照這情況看來,大概會持續下一整天吧。這是這一帶的——日爐理阪之雨。從玄關大廳越過窗戶看著外麵的景象,歎了一口氣,真嶋綾將鑰匙插入傘架上的防盜鎖,拿起自己的綠色雨傘。


    一麵解開傘,一麵往大門入口走去。


    裝置在門上方的感應器以紅外線檢測綾,威應器內藏的計算機辨刖出是使用者,於是打開了大門。門才剛開啟,夏日的炎氣和雨天的濕氣便宛如幽靈般飄然侵襲,像附身般纏繞著全身。原本潮濕的天氣就很讓人難受,不過由於剮才一直都待在冷氣房裏,因此現在並不覺得那麽不舒服。


    至少目前是如此。


    綾走出室外。


    注意到眼前正爬上樓梯的深紅色雨傘,為了不礙到路而退封旁邊,重新抱起行李,打開雨傘。一旁爬上階梯的人影則收起雨傘。


    開傘雨收傘幾乎同時發生。


    幾乎像是計算好一般。


    綾茫然地從傘下望著那個人影。


    從傘下窺看不到對方的臉,不過看起來似乎很年輕,說不定和綾一樣都是高中生。這裏是大城跡,所以應該是大城跡的高中生吧?撐著那種大紅色雨傘,八成是女孩子錯不了。不對,那種鮮豔強烈的紅色,該不會是成熟女性?綾漫不經心地想著這些事。


    收折好雨傘,自身旁通過的人影。


    人影走進建築物的入口。


    聽見自動門關上的聲音,綾微微抬高傘,看著門對側的人影。


    但當然隻看得見背影。


    再加上玻璃反射,隻有後頭顱的部分因反光而朦朧不清。比起建築物室內,明明室外較為明亮,然而可以從建築物內部看到外頭的樣子,卻無法從外麵窺見裏頭。


    唯獨那把紅色雨傘輪廓分明。


    聳聳肩,綾轉過身。


    走下樓梯。


    中途又一度轉頭看向剛走出的建築物。


    大城跡附屬學校圖書館。


    為了準備大學升學考而每天來報到,才剛開始一個星期而已——但綾就已經喜歡上這裏了,該怎麽說呢,這裏非常安靜,仿佛不能在此發出聲音,隻要某處的什麽人稍有聲響,不管是多麽微弱的聲音都會立刻響遍這個空間。綾不知為何很喜歡這樣的氣氛。


    她在窗戶的位置看見紅色。


    會是什麽?是那把傘嗎?


    那個人沒放在傘架,直接將淋濕的傘帶進去了嗎?綾搖搖頭。雖然她覺得這種做法實在不太好,但在這損人以利己的現今社會,或許也是無可奈何,重要的東西得自己親手保護才行。綾想起剛才看見的大紅色雨傘,明明幾乎沒怎麽去注意,但記憶卻如此鮮明,果然是因為那顏色的關係嗎?那一定是很貴的舶來品吧?希望那個人有確實將它收進傘套裏。


    2


    雨天的商店街缺少了活力,寂寥的風景看起來宛如一幅被日光曬得褪色的繪畫般。


    綾邊走邊茫然望著各式各樣的招牌。


    往返大城跡與日爐理阪的電車,每隔四十五分鍾才有一班。


    若要徒步,畢竟要越過山頭,實在是在考慮之外(假使是晴天嘛~還另當別論)。若照目前的步調,無法趕在在電車到站時間前抵達車站——綾不得不看開這點,於是歎了口氣。


    她生性不討厭夏季的雨。


    小時候每當下雨,她就會穿上雨衣,撐著、穿戴她中意的雨傘和雨鞋,漫無目的四處遊蕩(神奇的是她並沒有迷路)。在不熟悉的大城跡街道上走著走著,她不禁懷念起當時,回過神後才發現已經過了相當的時間。明明什麽也沒做,就隻是發呆走在街道而已。


    該怎麽辦呢——煙雨縹緲之中,她思考著。


    這裏是鋪設了柏油路的商店街拱廊。隻要直接穿過這裏,車站便近在眼前——抵達已經開走的電車的下一站,走回頭的話就是再去圖書館,可是都已經出來了,就算再回去也無心念書吧。大城跡的圖書館和日爐理阪不同,別說是漫畫或雜誌,就連一般的大眾小說也沒半本。可供閱讀的書刊就隻有文學作品,再來就是些字典、參考書或是學術書,總之全部是些供人用功的書。


    因為是考生,所以有空就得念書——雖然她也這麽想。


    在這陣搞不清到底有下還是沒下,但若收傘則身體確實會淋濕的毛毛細雨當中,她實在不想再折回頭。光是叫她轉頭就讓她覺得費力又麻煩,該怎麽說呢,這陣細雨的濕氣當中,似乎奇妙地帶有某種讓人提不起勁的因素。


    茫然地一麵心想,但腳步未曾停下來,綾繼續前進。


    看見了一條小巷,腳擅自往那裏麵前進。


    不知前方有著什麽。但那邊是通往山的方向,山腳下有綾的朋友——小鳥遊恕宇居住的神社。綾茫然地打算往那個方向前進。那間神社她去過好幾次。雖然是第一次走這條路,但隻要朝著山的方向走,一定總是會走到的吧。對了!身體因為濕氣而黏答答的,幹脆去借個浴室衝澡;要是小鳥遊沒事做,下午就和她在一起也不錯。搞不好還有舞原家的人剛好來訪,回去時能順便送她一程也不一定。最重要的是,小鳥遊是個可以愉快相處的對象——


    「……唔哇~」


    綾下意識低呼,手掩著口,大大歎了口氣。


    要不是因為那時候小鳥遊猶豫了,我八成已經——


    手按著唇。


    突然回神,她環視四周。太好了,沒有任何人在。要是有人在,那個人一定會看到一個臉像熟透的章魚一樣紅的高中生而叫救護車也不一定。雖然因為下雨的關係,顏色被削弱的臉色或許沒那麽顯眼。


    隻不過是偶爾會想被人緊緊擁抱。


    隻不過是想在一個能令自己安心的溫暖之中,像個小孩子般被人緊緊環抱——


    可是,我喜歡的是昴。


    而我和昴之間並不順和。


    同樣的,和小鳥遊之間也一樣不順和——雖然,說到底小鳥遊畢竟是個女孩子。


    綾笑了。


    「……真的很不順利呢……」


    嘴裏笑著,腳卻不曾停下。


    走著走著,來到三叉路口。


    但綾的腳步沒有瞬間的猶豫,毫不遲疑地選了正中間的路前進。


    在煙霧縹緲之中。


    一朵深紅花瓣的百合盛開在屋簷下——


    3


    路麵終於變得開始傾斜。


    坡度不陡,是很平緩的上坡路。


    穿過商店街,柏油路盡頭開始往山上延伸,搖身一變轉為蓊鬱的林間小徑。


    但綾的雙腳仍不停止。


    不經意往山的方向一看,山腳的上方隱約可看見朱紅色的鳥居。不知是因為太遠了,還是鳥居本身就很小,看起來隻像是一個小點。


    距離這裏不會很遠。


    綾下意識以那裏為目標前進。


    那裏並不是綾所熟悉的新鷹神社鳥居。不過既然大城跡隻有一間紳社,那麽當然就是新鷹神社的所屬物了吧?她覺得可以從那裏通往新鷹神社。當然是這麽打算的,然而——


    鋪設著柏油的道路。


    像隧道般覆蓋著上方,左右兩側並排的樹木。


    豎耳幀聽,可以聽見雨順


    著排水溝流動的聲音。


    瀑嘩嘩嘩曄嘩嘩曄曄嘩嘩嘩……


    (抽什麽呢……)綾心想。


    (總覺得這風景我好像似曾相識。大城跡裏我就隻有去過小鳥遊家和圖書館而已,明明沒去過其它地方才對,但我卻覺得來過這裏。)


    (總覺得有走過這條路——)


    這是……既視感?


    對於未曾兒過的風景,卻有著似曾相識的感覺,是這種既視感?


    人類的大腦有時會起不可思議的作用。


    孩提時代很喜歡夏季的雨。


    不經意想起當時的心情,沉浸其中——或許是這緣故,所以才會連未曾見過的風景都感到懷念吧,沒錯——綾心想。


    既視感。


    並不覺得不愉快。


    不僅如此,還有些雀躍。


    抱著莫名昂揚的興致,綾走在幾乎像是霧氣的雨勢之中。右手持傘,手提包夾在腋下,走在這似曾看過的風景、似曾走過的小路上。


    突然間——


    (啊啊,對了!)


    她走出道路,進入樹林。


    (記得這前麵有一條野獸的通道。而該怎麽說呢……我記得那是——)


    和柏油路明顯不同,土壤的柔軟衡感,再加上雨天的濕氣,土壤有些微泥濘。不知為何,綾知道這泥濘的土地很容易滑倒,因此她留意著不滑倒,一麵走在未關發的山路上。


    傘在不知不覺間收折起來了,因為妨礙她在樹林之間穿梭。


    不顧正下著微微細雨。


    (我記得那是……確實是——)


    不顧會被雨濡濕,也不在意被樹木間的露水沾濕。


    (裏麵的——沒錯,裏麵的——)


    撥開樹枝,愈來愈往林間深入。


    「!」


    綾走出了野獸的通道。


    那裏很明顯並非正式道路,而是經由步行其上的人們足跡,自然而然形成的小路。


    (就跟我想的一樣……可是,為什麽?為什麽我會知道這條小路?這也是既視感嗎?)


    (啊啊,可是……)


    野獸的通道一直往樹林深處延伸。


    由於林間太過昏暗,所以看不清前方。


    然而綾就是有這種感覺,這條路是快捷方式,前麵恐怕就是剛才那個紅色鳥居。而且……啊啊,我有印象,而且這意印象幾乎令人生厭。為什麽呢?明明是第一次走在這條路上,卻有印象以前曾經走過——


    有什麽人咯咯地笑了。


    緊壓著激烈脈動的胸口,綾環視周遭。


    林木之間什麽也沒有。


    遠處可看見柏油路——不對。


    在林木與枝葉之間,浮現出一張狐狸麵具。


    就是在神壇上常見到的那種,瞇細了眼笑著的狐狸麵具——


    不知是否對於綾的注視起反應,浮在半空中的狐狸麵具突然憑空消失了。


    視線來回逡巡狐狸麵具消失到哪去,而後不是在林木之間,綾在背後的獸道發現了人影。


    戴著狐狸麵具的人影。


    由輪廓看來像是女性,但全身卻從頭到腳包覆著忍者服般的裝扮,因此分不出究竟是男是女。而那女性人影則相當自然地穿著那身裝扮。顯然非比尋常的打扮,卻被穿得像是居家服一般自然,使得綾總覺得哪裏不協調。


    戴著狐狸麵具的人影沒有做什麽,就隻是佇立原地。


    綾幾乎反射性地將傘當成球棒般擺出架式。


    笑聲響起——


    「終於見到妳了,真嶋綾。」


    綾回頭一看。


    和狐狸麵具的相反方向,八成通往那座紅色鳥居的獸道所逐漸消失的黑暗深處,出現了一個人影。


    人影戴著長鼻子、塗成深紅色,也就是所謂天狗的麵具。


    一身有如山僧般髒汙的白色衣著。


    瞼上是鮮血般的紅麵具。


    (——血?不,不對,那一定是……夕陽的——)


    麵對異形對手也不亂陣腳,綾狠狠地瞪著天狗。


    將傘往前方高舉並開口:


    「……什麽『終於』?講得好像你一直很想見我似的……啊啊,原來如此。」她徑自恍然大悟地點頭。「所以你才使用了『智能果實』或者某種東西的力量,將我誘導到這裏?這種奇怪的心情、既視感……原來是這樣。」


    「……」


    「用不著兜這麽大的圈子,我無論何時都能堂堂正正與你麵對麵啊。偷偷摸摸、躲躲藏藏的人明明是你吧?」


    她將傘丟在地上,狠狠瞪著天狗。


    沒錯。


    「透明噴漆」的犯人其實是個善良的人。高虎純真的心遭到利用,變得不再是人類。而「完美世界」的犯人八成也一樣,全部都是因為這家夥在暗地裏穿針引線。在暗地裏動手腳,和昴敵對——都是因為這家夥,害得綾經曆了一番苦難。不,不隻有綾,一切全都是……


    她憤慨地說道:


    「昴他現在下巴碎了,連東西也無法好好咬合,而且內心更是有如撕裂般受創,迷惘又痛苦。這一切全都是你計劃好的陰謀,沒錯吧!?」


    「……」


    「你究竟是什麽人?為了什麽要做這種過分的事!」


    「……」


    「回答我啊!『在夕陽中出現的男人』就是你吧!?


    既然你很想見到我,何必在背後偷偷摸摸的,把你那麵具拿下來,讓我瞧瞧你的真麵目啊!」


    咯咯咯—一陣笑聲。


    「好吧。」發出仿佛連樹木都被震響般的聲音,男子手伸向麵具。


    然後直接取下麵具。


    看了麵具晦下出現的東西,綾不禁倒抽一口氣。


    那裏有的隻是空洞。


    包成頭型的布巾裏,就隻是虛無。


    「——真嶋綾。」


    出現在麵具底下的虛無、深不見底的空間,朝著一味望著黑暗而啞口無書的綾說道:


    「不必逞強,我看得見妳的內心,明白妳正感到害怕。因此毋須逞強,隻要不抵抗就不會有任何痛苦。


    ……真嶋綾,我所編織的計畿當中,最大的異質者。


    「妳就看著我的臉,結束妳的一生吧!」


    咯咯咯的笑聲響著。


    4


    不對,那不是真麵目。


    他不可能沒有臉,那一定是「在夕陽中出現的男人」為了讓我心生動搖,讓我產生了幻覺——綾死命挪動顫抖的手,摸索自己的頸項。


    手不住地顫抖,無法順心動作。


    無臉的男子一步步緩緩靠近。


    理當有著臉孔的地方,飄浮著的黑暗空間湧出聲音——


    「真令我吃驚……沒想到居然會是個這樣的人。」


    「……什、什麽啊?」


    「之前沒見過妳,真是失策。果然該由自己親眼目睹、確認才對。」他笑著般細聲低喃:「……難怪那個男人會搞錯。」


    「我問你到底在說什麽!」


    「……妳長得太過相像了。不隻容貌、體型,就連靈魂所散發的氛圍都很像。」


    「……」是指冬月?


    這家夥,究竟在說什麽——


    「沒錯,妳和她神似得超乎我預料。」黑暗再一次複述。「沒錯,太像了,出乎我的意料。異質者——妳並非我計劃中的必需之人。不對,是不能再讓妳存在。


    很不好意思,要請妳在此退場了。」


    黑暗又再往前靠近一步。


    (——他打算殺了我!)


    拚命壓抑一瞬間因畏怯而想退卻的心情


    ,忍著雙腳不顫抖,綾大叫道:


    「既然這樣,何不趁我還戴著『至尊獵戶』時殺了我就好!」


    「……那時候還沒想到,妳居然會種似到如此地步。」


    「是嗎,所以你親自見過後,就覺得果然還是該殺我?你以為你是誰啊!把我——把人類當成什麽啊!」


    「人類就像灰塵螻蟻一樣,不管強者對弱者做出什麽,弱者都怨不得人。而這裏正是這樣的土地啊,弱者對強者阿諛諂媚的土地。」


    黑暗一邊笑著,一邊逐步緩緩靠近。


    綾死命地在頸部摸索。


    死命地移動因動搖而發狂的指尖,尋找那樣東西。


    好不容易找到了——


    察覺到綾左手緊握著某樣東西,黑暗笑道:


    「別抵抗,真嶋綾。我答應不會讓妳感到痛苦。」


    「不必你費心答應我這種事。」


    「這是我僅能為妳施舍的憐憫,趁著和平早早結束吧。」


    「用不著你這種憐憫。」


    「……可是妳又能做什麽?」咯咯咯——堅硬的聲音刺痛著綾的耳膜。「在我的夢幻之力麵前,妳一個小丫頭能做些什麽?沒錯,誰也不會來到這裏,沒有任何人會來救妳。誰也進不來,而妳也無法逃離這裏。


    妳是孤獨的,能依賴的就隻有自己。


    然而麵對這無盡的黑暗,妳究竟又能做什麽?在這片無趣的土地、有如溫水般毫無緊張刺激的日常當中,妳對於黑暗究竟又做何想法?」


    綾緊握的左手更加重力道。


    「你——」


    「我是黑暗。是凝視黑暗、思念著黑暗,不知何時已與黑暗同化之人。


    妳敵不過我的。


    獨自與黑暗作對,隻因為自己的軟弱,妳將於此喪命——」


    「妳是在恫嚇我吧。」綾憤憤地說。


    緩緩地對握住的拳頭施力。


    「講得很誇張,你隻是以騙小孩的方式在威脅我吧?」


    握住脖子上掛的鏈子,用力一扯。


    鏈子先是勒住脖子,下一瞬間迸裂開來。感覺到鏈子斷開,綾微微一笑,而後毅然決然地對著黑暗說道:


    「很可惜,我對於被威脅而後言聽計從已經很厭煩了……托你的福,我回複神智了。」


    她緩緩張開緊握著的左手。


    鎖鏈斷落,手中出現了銀色的鑰匙。


    毫無玄機的銀製鑰匙——


    「妳打算用那個做什麽?」看著綾的手掌心,黑暗揶揄似的說。


    「耶選用說。」綾的臉上也浮出笑意,答道:「和一個討人厭的家夥戰鬥啊。因為我不想變得討人厭。」


    「戰鬥?妳究竟能做些什麽?」


    「做我能辦到的事。」


    「沒有什麽妳辦得到的事。」黑暗拉高笑聲:「妳既軟弱又無力,弱者就要成為強者的供品。弱肉強食,這是自然界的命運。」


    「可以請你別再用那種方式說話嗎?那對我來說已經無效了——該說反倒是還造成了反效果?」


    綾一派平靜地望著黑暗。


    握著左手的鑰匙,確認其觸感。


    「好啊,既然你希望的話,我就一一回複你。弱肉強食——指的並非強者吞食弱者,而是過去曾是弱者之人吞食曾為強者之人,我是這樣想的。有時獅子成為敗者,從其化成的土地生長的草,則被斑馬吃下肚——


    ——當斑馬奔馳時,並非為了逃命。


    而是以自己辦得到的方式在努力戰鬥。


    別隻因為弱小,因為隻憑自己的量尺判斷別人弱小就瞧不起人!」


    「……小丫頭說什麽大話。」情感自黑暗的聲音中消失。「……那麽,妳又能做什麽?究竟是能辦得到什麽?」


    (是啊……我能做些什麽?)


    綾看著銀製鑰匙。


    「……關於這點,我也可以回答你。」她靜靜低語。


    「——白銀之鑰!」


    ——銀製鑰匙綻放出光輝。


    開始聽得見青蛙的鳴聲。


    5


    伴隨著莫名令人懷念的蛙鳴合唱,綾手掌間的銀製鑰匙籣始綻放光輝——


    ——不,並非實際在發光,那隻不過是由綾眼中看來像在發光罷了。就如同周圍傅來的蛙鳴聾控非實際而是幻覺一樣,隻不過是綾認定有在發光,看見幻覺罷了。


    盡管如此,在綾眼中的鑰匙看起來就是在發光。


    那是她拜托依花,經由一位名叫工房的工匠施以精致手工藝打造的鑰匙。將鑰匙的光輝烙印在眼底,綾閉上雙眼,在黑暗中看著鑰匙。銀色軌跡有如殘像般清楚殘留。而蛙鳴則猶如奇妙的回聲般響徹四周。這一切都——


    (別焦急,慢慢來。)


    (讓光輝與鑰匙重迭。)


    (讓現實與夢境交融——)


    (來吧,引導一切,白銀之鑰!引導一切進到我的森林——進入「真嶋之森」——!)


    ——綾緩緩睜開眼。


    眼前銀製鑰匙正閃耀光輝。


    彷佛剛自沉眠中蘇醒般,綾平靜而緩慢地環視四周。


    這裏不是樹林,而是在「森林」之中。


    眼前站著山僧打扮的男子。


    不知何時起,他的臉上已再次戴起深紅色的天狗麵具。


    天狗嘲笑道:


    「……然後呢?」


    「……」


    「……妳凝視著鑰匙,然後閉上了眼。再次睜開雙眼後,世界就因此改變了嗎?情況有什麽改變嗎?」


    「是啊。」綾肯定地點頭。


    「……什麽?」


    「……我聽得見你的心跳。」她笑道:「……沒錯,我很清楚。其實聲音很小,或許原本應該不可能聽得見,但那隻不過沒被發現罷了。在這寂靜的森林中,連再細小的聲音都聽得見……青蛙的嗚叫化為節奏,更讓聲音變得格外清晰。」


    「……妳在說什麽?」彷佛要遮蓋過天狗的聲音——


    感覺到蛙鳴宛如在幫綾聲援般,叫得更大聲,綾微微一笑。


    沒錯——她點頭。


    「天狗先生,你的內心現在正在動搖,我很清楚這一點。在這個『森林』裏。」


    「……我問妳在說什麽?森林?青蛙?這裏是樹林……妳從剛才就在說些什麽?」


    綾往前踏出一步。


    「你的問法錯了……應該是要問『妳看到了什麽』吧?」


    「妳說什麽?」


    「我現在正在『作夢』。」綾微笑。「不是普通的夢,而是靠自己之力控製、操作的『清明夢』。當然,這不代表現實中就能辦到些什麽……


    但我可以將接收到的情報,按照自己的希望進行變化。隻要在這個『森林』裏。」


    沒錯——綾點頭。


    現在聽見的蛙鳴聲,並不是真正的青蛙叫聲,而是幻聽——隻有綾聽得見。換句話說,也就是綾將「現場的氣氛」在夢境中轉換成了青蛙叫聲,以便簡單易懂地傳達給綾,就隻是這樣。雖然不明白為什麽會是青蛙,但綾隻不過是擅自將其認定成對自己的聲援。


    夢——就是一種訊號。


    綾的朋友——舞原依花過去曾經說過。所謂的夢,就是將潛意識察覺到,但卻被漠視的情報與記憶結合,轉變成讓人易懂的形式。隻要有欲求就會出現在夢裏,隻要有不安就會作惡夢。而人們認知中的「預知夢」,其實單純隻是將無意識間察覺到的事情顯現出來,讓人得以認知罷了。


    夢有時候會提供這樣的功能。


    那麽所謂的清明夢,就是控製夢境、捕捉情報的最有


    效手段。


    「妳說作夢?」天狗以不帶情感的語氣說道:「妳是說,妳人清醒著,但卻正在作夢?寫實的夢?」


    「沒錯——這把鑰匙就是扳機。」她出示銀鑰匙。「我進入了自我催眠狀態——清醒著也能進入夢中世界。連我都覺得自己真是危險的人……這裏真的是森林嗎之中?這還是我第一次同步率狀態這麽佳……


    在那之後,我都一直在做這種練習。


    為了能以我的方式戰鬥的特訓。


    ——都是托你的福,『在夕陽中出現的男人』。多虧了你所設計的事件。」


    不,不對——並不是因為受創傷而變得堅強。對於已造成的傷害,做什麽都於事無補。但因為不想再受到更多傷害,因為不想讓珍視之人也受到同樣的傷害——


    天狗咯咯高笑。


    「……原來如此,能夠醒著作夢——那又如何?力量?這樣又能改變些什麽?妳依舊是無力的——」


    「既然你這麽想,要不要再把麵具拿下來看看?為什麽又戴回去了?」


    「……」


    「你看,心跳聲又變大了……話說在前,我可不會放你逃掉。」


    「森林」某處傳來鳥群飛掠的聲音。


    綾擺出架式。


    天狗什麽也沒做。他沒有移動。盡管如此,蛙鳴聲中還是摻雜著畏怯的顫抖。綾全身緊繃地擺出架式等待。啊啊,要來了,就快來了!那家夥就快要上前襲擊了!他為了準備殺我而沉默下來。蛙鳴聲漸漸變得微弱。為了準備逃脫,緊張的氣氛節節高升。他要來了,我知道。當這聲音靜下來之時——


    青蛙的叫聲停止了。


    那一瞬間,綾不加思索地往自己右手邊跳開。她對自己的行動不抱持任何疑問,依照事先做好的決定,以幾近反射動作的程度移動身體回避。經過運動鍛煉的身體毫不違背意誌動作,綾在倒地的同時,從手提包取出那樣東西——


    「——咕嗚!」


    左手受到衝擊,天狗向後跳開。


    左手沒能抓到綾的身體,反而插著一支十字弓的箭矢。


    扣下扳機的罪魁禍首手持電動式的小型十字弓(以箭矢取代子彈的手槍),認真地麵露擔心神情詢問:


    「……不要緊吧?」


    天狗看起來不痛不癢地從掌中拔出箭,一點也不在意流血地說:


    「……真是吃驚,妳知道我的死角?」


    「……是啊。」


    雖然不明白為什麽。


    但她就是知道。


    在這個「真嶋之森」裏,天狗男的前方十分明亮,明亮得令人無法自他眼前逃離。但不知為何,就隻有男子的左前方——由綾來看是右邊有一塊暗影。與其它明亮的部分呈對比,有如位於海底般陰暗。如果是在這片「森林」裏,她看得出來。雖然不曉得為何那裏會有一塊暗影——或許是戴著天狗麵具的緣故——總之,她就是看見了那塊暗影,這就已經足夠。


    綾推測那就是天狗的死角。


    不僅如此。


    她知道,在那死角——深沉的暗影當中藏有某樣東西。


    宛如撒網等待獵物的蜘蛛一般,有某樣東西等在那裏。簡直像是故意要引誘人一般——那裏確實是死角,但進入死角反倒才危險。因此綾向右跳,佯裝要衝進死角而加以攻擊。而那裏果真藏有些什麽。


    任憑鮮紅的血液流淌,天狗麵具注視著綾。


    「……真教我吃驚。」聲音不具抑揚頓挫地說道:「沒想到居然被妳這種小丫頭得知我的死角,還攻進了我為死角所做的防備……我不禁反射性地伸出了手。修煉反倒為我帶來了災禍呢。」他目不轉睛地注視自己的左手。


    「……」


    「……妳的……夢境……連這種事都能告訴妳嗎?」


    綾搖頭。


    「不。夢境隻不過是將事情以簡單的方式傳達給我而已。告訴我的,是這座『真嶋之森』——而圍繞著我的一切情報、眼前的這個現實將構成『森林』。」


    「……」


    綾微笑道:


    「就跟『社長』所說的一樣,這世上的一切都是為了讓我、為了讓我們活下去而存在的。我們隻不過沒發覺到,但世界確實不斷在告訴我們——這世上也有著美妙的事物,並不是隻有嚴苛的現實。你剛才不是說……你是凝視黑暗還是什麽的人?這樣的你能夠明白嗎?一向隻凝視黑暗的人,能夠明白這一點嗎?」


    「……」


    「無論現實或夢境,部不會輕易告訴人事情。所以我便加以推理,推理夢境、情報、日常或者雞毛蒜皮的小事,以自己的雙眼、自己的力量找出美妙的事物、發現奇跡。不是黑暗,而是找出光亮——


    ——就像是人生的偵探一樣!」


    天狗周圍的「森林」騷動著。


    一麵清楚地感覺到天狗產生動搖,綾一麵思考著自己剛才所講出的話。


    人生的……偵探。


    為什麽呢?明明是第一次說出口的話,也不是過去曾聽過的單字,為何會如此刺激著內心?就像是尋找已久,又彷佛讓人懷念一般——


    天狗產生了動搖?


    「沒錯,我要像人生的偵探一樣推理。」綾覆遖道,並且朝天狗走近一步。「而我是不會輸的。就算現在是弱者,但我不打算永遠這麽弱,不想因為軟弱便安然於此,所以我要戰鬥。


    ——你後退了呢,『在夕陽中出現的男人』。」


    「!」


    天狗往腳邊一看,確認到自己在不知不覺間已後退一步。


    他看向綾,彷佛自言自語艘低喃:


    「……妳……究竟是什麽人?」


    「我就是真嶋綾!」綾回答:「不就是你所說的異質者?弱者?無力的小丫頭?可是這裏是會替我聲援的『真嶋之森』,是我的森林,我的領域。


    ——你懂嗎?


    男人的內心是庭院。男人會將庭院打掃幹淨,種自己喜歡的花草樹木,將它裝飾得配得上自己。但是女人的內心是森林。女人不會在森林裏種任何東西,就隻是任憑裏頭隨意生長,接受一切長出的東西——」


    「你又後退了呢,『在夕陽中出現的男人』。」


    對著再度後退一步的男子——


    綾更往前踏出一步。


    她慢慢逼近天狗,口中同時說道:


    「我知道,你動搖了,想要從這裏撤退。知道你心生混亂,想要逃出這裏——


    ——開什麽玩笑!」


    她架起十字弓,對準「在夕陽中出現的男人」大叫:


    「你突然出現,說我必須因無力而死?因為我是異質者,所以得死?隻為了你自己方便就打算殺掉我,結果心生動搖卻又想隨己意逃走?


    開什麽玩笑!


    小看人也要適可而止!」


    綾四周的森林扭曲了。


    (——不行,冷靜點。)


    咬緊下唇,拚命按捺內心沸騰的怒氣,綾在心中喃喃自語。不行,冷靜點,冷靜下來!若不抱持著中立的心情,「真嶋之森」是不會對我傾訴的,青蛙也不會為我聲援。必須讓心情保持在能接納一切——


    「就算你隨便出現,我也不會讓你隨便消失的,『在夕陽中出現的男人』。」


    綾平靜而沉著地說道:


    「我一直在等待與你見麵。


    ——我不會讓你逃的。


    請你全盤說清楚吧,若你想讓這個惡夢終結。」


    她迅速地以兩個動作替換完多發式的電動十字弓彈匣。


    天狗男咯咯地笑了。


    「真的是……對自己的膚淺感到傻眼呢。


    」


    「……」


    「我真的太小看妳了,真嶋綾……我也上了年紀啊。」


    「……」


    「好吧,既然妳不讓我輕易離開,那麽我也就付出相對的覺悟吧。


    ——隻不過,妳開得了槍嗎?不——


    妳殺得了人嗎?」


    蛙鳴聲變得高亢。


    6


    「等等。在伸出手的天狗一聲令下」


    綾身後的狐狸麵具停下動作。


    「妳別出手,這丫頭超乎想象地危險。」


    警告完戴著狐狸麵具的女性,天狗重新看著綾。


    「好了,真嶋綾。既然妳說不會輕易放我逃走,那妳打算怎麽做?我可也不打算輕易被妳抓到喔。」


    「……我抓得到的。」


    天狗咯咯幹笑。


    「妳對於殺人的危險已做好心理準備了嗎?那把十字槍具備足夠的殺傷力。剛才妳是在不加思索下開槍的,但在這狀況下,妳不可能什麽也不去想。但冒著殺人的危險開槍,妳辦得到嗎?不,妳是無法殺人的,妳下不了手。在這樣的和平時代,像妳道樣的人——」


    「閉嘴——你那歪理真教人作嘔。」棱確實地將十字弓對準天狗。


    蛙鳴聲大得足以蓋過天狗的笑聲。綾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天狗麵具上的眼睛,清楚說道:


    「沒錯,我無法殺人。就算是為了昴,但若不真正麵臨緊要開頭,我也沒把握能夠殺人,我想一定是這樣的。但那又如何?」


    「……」


    「我確實一度迷惘,但現在的我不會再猶豫了。沒錯,我不認為自己有錯。確實,我無法殺人,但我不認為這是種天真或錯誤。」


    手指搭在十字弓的扳機上。


    「……妳——」


    「我的確殺不了人。但正因如此,所以我的雙眼會精準鎖定目標,免得我殺了你。」


    「……」


    「我的確殺不了人。但正因如此,所以我才會練習準確地射中鎖定的獵物,以避免誤殺了人。」


    「……」


    「我殺不了人,因此我會仔細思考,該怎麽樣才能夠不用殺人,該怎麽樣才能以最不傷害人的方式解決——」


    她緩緩瞄準——


    「的確,我殺不了人。」綾說道:「但我不認為這樣是錯的。能夠誇耀自己殺得了人的家夥,他們才是錯的。嘲笑無法殺人之人的家夥才是錯的!


    我絕對、絕對不讓你瞧不起無法殺人這件事!」


    沒錯,殺得了人這種事,絕對、絕對稱不上堅強——在這數個月間,自己親自開槍、參與了各種事件,綾終於自己發現了這一點。


    她忽然想起在舞原家,對著人偶揮劍的琪?妮。


    聽說她為了變強而想要砍殺人。


    綾不知道為什麽她會那樣想,但總能夠想象得到她的心情。在那起「透明噴漆」案件時,明明是為了要救昴卻仍扣不下扳機的綾,在那之後一味地練習開槍。隻為了萬一下次再發生同樣的事情——就算對手是人類——也能扣得下扳機。


    但那樣是錯的。


    現在的綾能夠如此斷言。


    就算有著無法傷害人的軟弱,但傷害人也絕稱不上是堅強,不管添加了何種借口。


    但言語無法說明這件事。


    所以我要靠行動證明。


    我要在秉持自己的信念之下變得堅強——


    「好了,我要上囉,『在夕陽中出現的男人』。我和你究竟誰才是正確的——」


    綾灌注決心,緩緩扣下十字弓的扳機——


    「——」


    ——天狗男說了些什麽。


    (……咦咦?)綾瞪大雙眼。


    (……這家夥,剛、剛才說了什麽?)


    手指不自覺鬆開扳機,綾詢問:


    「你、你剛才說什麽?」


    「不準動。」


    那不是對綾說的話。


    天狗男伸出手,再次製止戴著狐狸麵具的女性。


    他咯咯笑著。


    咯咯咯地笑道:


    「了不起,真嶋綾,這次是我徹底輸了。令天的事我會刻骨銘心地牢牢記住,以防再犯相同的錯誤。」


    「閉……閉嘴!」綾連忙重新對準槍口。「少說廢話,你剛才到底說了什麽!?」


    「別客氣,這是為了報答妳放我一馬的謝禮。」笑聲有如敲打木頭般清晰宏亮。「我想告訴妳堂島昴的秘密,作為妳饒我一命的代價。」


    「我才不打算饒你——」昴的——?


    抑揚頓挫字天狗的語氣中消失。


    「是妳贏了,真嶋綾。老實說,我不知道妳要如何抓住我。妳的目的為何、注視著什麽,老實說我不懂。


    但我就相信妳說的話吧。


    相信妳說妳抓得住我,而我也不再小看妳。所以為了逃命,我就告訴妳秘密中的秘密吧!」


    「——閉嘴!」


    天狗大笑。


    然後再次重述:


    「——這並不是真相。一切都是——」


    「森林」扭曲了。


    有種感覺,自己被急速地往上方拉,於是綾想要深呼吸。


    但她沒辦法。


    呼!呼!隻能短促地呼吸。


    她拚命想要冷靜,但是——


    「你騙人!」她勉強擠出聲音:「那種事……你騙人!」


    沙啞的聲音加以否定:「我沒騙妳。」


    蛙鳴聲逐漸消失。


    「那種事……是騙人的!」有如喃喃自語般,綾重複道:「……絕對是騙人的。一定是你為了讓我內心動搖,所以剛剛才想出的謊言!怎麽可能有那種事,不可能的!」


    「不然妳就去問問妳的朋友,小鳥遊恕宇。要不然也可以問恕宇的父親,他不是那方麵的專家嗎?妳去問他看看,是不是真的不可能。」聲音咯咯咯地笑道:「……但真的有必要去問那種事嗎?在妳內心某處,不是早就接受這件事了嗎?昴,以及小鳥遊的那個——」


    「……住嘴!」


    「妳喜歡那個男人吧?很遺憾,妳那份戀情是絕不可能開花結果的。那個舞原家的小姐也一樣。兩人部是——現實真是可悲啊~」


    「住嘴!」


    「妳剛說過吧?世界充滿光明。但光芒愈是強烈,相對的陰影也愈是黑暗,這就是真理。現在的昴名副其實就像是個小醜——」


    「住嘴——!」


    大叫著,仿佛要威脅般,綾將十字弓指向天狗。


    天狗沙啞著聲音大笑。


    然後說道:


    「……我說啊,真嶋綾,妳的雙眼如今也能精確地瞄準嗎?」


    「……我……我——」


    「妳的頭腦還能清楚地思考嗎?」


    「……住口。」


    「妳的手指如今還能順從理想嗎?抑或是——


    ——差不多該自無聊的夢中清醒了吧?」


    「吵死了!我叫你閉嘴!」槍口對準。


    綾的聲音失去了抑揚與情感。


    「——你……不是人!」十字弓的槍口指向天拘,指尖牢牢勾著扳播,綾確認般地問道。「你真的……做了那種事嗎?」


    「沒錯。」


    「你騙人!」


    「是真的。」


    「——那麽你就不是人!竟然……竟然做得出那種過分的事情,你不是人!你絕對不是人——」


    「不,我正是人類。」天狗笑道。


    「正是矮小得令人傻眼,對自己所造的業無可奈何的人類。」


    「閉嘴——!」


    不是在「森林」,而是在正午卻一片昏暗的樹林裏,綾扣下了十字弓的板機。


    什麽也看不到、什麽也沒去想,就隻是順從手指的動作。


    順從情感的爆發——


    7


    ——回神之後。


    舞原家特製的電動十字弓,裏頭的箭已被射盡,綾一屁股跌坐在樹林裏。


    忽然,她發覺自己已淋成落湯雞。


    應該是雨一直在下,隻不過她沒留意到罷了。


    四周沒有任何人,樹林裏隻有綾獨自一人。


    彷佛在嘲笑她似的,十字弓的箭全都集中掉落在同一個地方。


    綾笑了。


    (一定是我射出去的箭,全部都被他用手接住了。)


    那不是人類會有的技術,那家夥果然不是人——她笑著。


    (……可是我知道,那家夥辦得到那種事,「森林」告訴我了。)


    (所以我必須先破壞他身體的平衡,才能夠開槍,不是朝著他,而是朝那家夥在這裏設下的……結界?像牢籠一樣的東西。)


    (我知道……我明明知道……)


    卻因憤怒而忘我,讓他給逃了。


    (不但如此,我……我的手指……講了那種大話,結果——)


    她慢吞吞地站起身。


    「……得聯絡依花才行。」綾自言自語般地低喃。


    沒錯,必須告訴她,「在夕陽中出現的男人」出現了。


    啊啊,可是……該怎麽告訴她?


    (我說不出口。)


    (怎麽可能說得出口。)


    我不可能對昴、小鳥遊還有依花說得出那種事——


    發現了手提包,原本打算去撿起來——


    綾再次跌坐在地。


    然後就這麽捶著地麵。


    不斷地、不斷地、不斷地、不斷地——


    (……不可原諒,「在夕陽中出現的男人」……)


    (就隻有你,我絕對、絕對無法原諒!)


    她又再痛捶地麵好幾次。


    紅色。


    那是沾汙了白色肌膚而更顯鮮豔的顏色。


    8


    「……話說回來,真教我吃驚呢。」


    在不知某處的洞穴裏,於安全場所稍做歇息,戴著天狗麵具的男人沙啞著聲音以難以想象的開朗聲音說道:


    「沒想到居然這麽強。真是的,年輕人真不可小看耶,真令人羨慕。」


    將符咒蓋在天狗的左手,戴狐狸麵具的女性開口:


    「……這樣好嗎?」


    「不,當然不好。可是……沒辦法,總不能真的殺了她啊。」男性唉聲歎氣:「就放棄將她當成傀儡的計劃吧。做超過能力所能及的事,太過危險了。」


    「我不是指這個。」


    「……喔喔,是指將那件事情告訴了她嗎?啊啊痛痛痛……請再溫柔一點。」一麵呼呼喘息,一麵搖頭道:「算了,反正總有一天會曝光。反正我也在那孩子的內心種下詛咒了,這樣就好。」


    「……」


    「需要的不是無法掌控的同伴,而是容易預測的敵人。」鼻子朝天,天狗大笑。「既然已埋下了詛咒,那孩子的行動就已在我的掌握之中了。」


    「……」


    「而且啊,我可是很喜歡看見努力的孩子喔。」


    「……」


    「妳瞧,看著那孩子,莫名地就想替他加油……痛啊!」


    「結束了。」女性的聲音相當冷漠。


    出聲的同時,她將符咒從天狗的左手撕下。


    而理應被十字弓貫穿的手掌完好無缺,上頭的傷口已消失。


    而那傷口如今則在女性手拿著的符咒上頭,像個生物般怦通怦通地脈動著。


    戴著狐狸麵具的女性,宛如看著擤過鼻涕的麵紙般確認符咒,以傷口在內側將符咒從中對折。


    「喂喂。」天狗男製止打算撕破符咒的女性。「不可以,那個應該要收好。」


    「……為什麽?」


    「妳不懂嗎?『在夕陽中出現的男人』左手受了傷。」


    「……」


    女人點頭,在對折的符咒上施加了某種印,然後將其收進懷裏。


    她看向天狗。


    「那麽,你打算就這樣放任異質者上具嶋綾不管。.」


    「嗯,再靜觀一陣子吧。看來她……怎麽?妳那什麽表情。」天狗看著女性笑道:「噘著嘴……簡直就像狐狸一樣耶?」


    「……這是麵具。」


    「啊啊,對喔,真抱歉呢~害妳得遮住妳那漂亮的臉。」


    「……因為我還不想被討厭。」


    「……也是。」天狗點頭。


    ——他忽然想起真嶋綾。


    (「人生的偵探」,她確實是這麽說的。)


    那句話下——


    ——命運這種東西,實在是無法預涮,不過嘛,既然事情牽扯上惡魔,他也不認為能夠輕易預測。


    察覺到狐狸麵具的視線,他點頭:


    「沒什麽好擔心的……隻要結果在最後笑的是我們就夠了。」


    黑暗之中,紅色鼻子仲向天空。


    天狗男咯咯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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