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轉自 桜羽@輕之國度


    1 (水彩)


    私立日爐理阪高中一年級,木下水彩的世界開始崩毀——可以形容成她將至今一直細心排列的骨牌幹脆地「咚!」一聲推倒。這全都因為一通夏夜裏響起的電話。


    當時水彩就如同她至今堆砌起來的日常生活般,在一如往常的時間裏和家人吃晚飯、一如往常地洗碗,然後一如往常在盥洗室脫掉衣服、身體裹著浴巾、綁好頭發正準備走進浴室。但是——


    「水彩,你的手機響羅!」


    而這時她也一如往常,對著興奮地拿著她的手機衝到盥洗室的父親表現出厭煩,說了句「謝謝」便一把搶過手機。


    接著她歎氣。


    又被她忘在玄關了啊……


    雖然父親買了手機給她作為高中入學紀念禮物,但她卻沒什麽機會善用它——畢竟通話費是要由自己的零用錢來付,所以她實在很不想用——於是經常就被她忘在玄關,也給了父親一個很好的藉口。


    從螢幕上確認是誰打來的電話,父親仍望著裹著浴巾的女兒,水彩再一次對他說道:


    「謝謝。」


    「……水彩~」


    「不行。」


    這也是她至今一路堆砌的日常生活中,已重覆上演好幾次的戲碼。


    水彩的父親在和歌丘國小當老師,喜歡畫畫到甚至親自創立寫生社的地步。他特別喜歡畫人物畫,也很想畫自己的女兒,而且可以的話,還希望是裸體畫。所以一有機會,父親就搬出這個話題(話雖如此,他也理解這不可能實現,問這問題不過像是例行公事罷了)。當然水彩每一次都鄭重地拒絕了。雖然多得是拒絕的理由(是爸爸、是男的、是老師、她正值青春期、當模特兒很不好意思也很難受、父母畫小孩子的畫,這種事太丟臉了),但就心情來說她也不是不能理解。水彩她自己也一樣,不是出自奇怪的心態,有時候她真的隻是純粹想要畫女孩子的裸體。由同為女性的水彩口中說出來或許太自大了些,但女性的裸體真的很美。有時甚至讓她覺得是世界上最美的也不誇張。而對畫畫的人來說,想藉由繪畫表現出這種美,這也是事實。那是種挑戰、是屈服,一旦遇見壓倒性令她覺得「好美」的事物,水彩就不禁想將其畫下來。當想要的東西出現,人們就會藉由各種手段想去得到。而對水彩來說,她的手段正是「繪畫」。因此水彩偶爾也會產生想畫裸體的衝動。並非像她為了學習畫人體而每個月會參加一次、專科學校的素描會中舉辦的裸體寫生(話雖如此,但這確實也是有意義的——沒有學過裸體的人物畫,就如同字麵意義所說地欠缺「精髓」),而是為了畫畫而想看裸體,純粹是這樣的心情。所以父親一定也一樣,當然多少也會有雜念——不如說99%都是雜念,但至少剩下這1%的部分純粹隻是想畫水彩吧。


    但也不能因此就答應他。


    關上門,將還沒開口拜托就被拒絕、垂頭喪氣離去的父親擋在門外——門發出了超乎必要的「啪答」巨響——水彩衝向盥洗室裏掛浴巾的地方,接起手機。


    「喂喂?千鈴?」


    她聽見手機傳來友人開朗的聲音。


    「水彩?真是的,好久喔!要讓我等到什麽時候啊,每次、每次、每次都這樣……」


    抱歉抱歉——邊道歉聽著朋友——名叫藤見千鈴——開心的聲音,水彩感覺自己心情也開朗了起來。最讓她感到高興的是,這一個月來圍繞在千鈴身上那種「強顏歡笑」的感覺,現在她一點也感覺不到了。比方說,她上次打電話說:「今年的暑假作業我已經全做完羅!」的那種「強顏歡笑」感,或者當她開心地說:「聽我說!我減肥成功羅!」的那種「強顏歡笑」感,水彩每次聽了就覺得胸口一陣緊揪而想哭。但或許就是因為水彩這種愛哭的個性,為了不讓她擔心,所以千鈴才會像那樣「強顏歡笑」;一想到這一點,水彩也哭不出來了,隻好笑著回她說:「真的嗎?那借我抄!」或是「咦~?真好!你這家夥!」然後掛斷電話。但從今天千鈴的聲音中,完全沒有那種「強顏歡笑」的感覺。


    一定是真的發生了什麽好事。


    所以她才打電話來。


    好久……真的好久沒聽過友人不是「強顏歡笑」的開朗聲音,水彩開心得想知道發生了什麽好事,於是便急忙詢問:


    「怎麽啦?有什麽好事嗎?」


    千鈴的聲音像是在吊人胃口般:


    「嗯……算是吧。但也不能算是好事啦……你覺得會是什麽?」


    「咦咦?我要想很久耶—別那麽壞心,告訴我嘛!」


    「你猜猜看。是水彩你也猜得到的。」


    什麽嘛~明明你自己也想講的啊——一麵心想,水彩一麵老實地開始思考。


    會是什麽呢?我也猜得到的事?


    她立刻想到的是——


    「該不會是……嗯~你見到了那個叫什麽來著的藝人了?」


    「咦?」


    聲音愣了一下,但馬上轉變成笑聲:


    「……喔喔,你是指『美作衝也』吧?不對,很可惜你猜錯羅。」


    是嗎——水彩抓了抓頭。


    水彩原本就不認為自己會猜中。約一個星期前,她才從千鈴本人口中聽說「美作衝也」,所以她隻是隨便說說看而已。這個名叫「美作衝也」的藝人/演員年紀約二十三歲,是在特定族群間頗出名、演員父親和女演員之間所生的優良品種:雖未對外公開,但在他漫遊海外時聽說染上了輕度的麻藥上癮,而似乎是為了戒毒——以及躲過媒體的耳目——悄悄來到了「日本的異鄉」,隸屬於日爐理阪的和歌丘。


    「這種藝人真是爛透了!」這是水彩母親的說法。「什麽叫做輕度毒癮?他八成以為這樣就能幫自己『鍍金』,像麻藥什麽的,一定就是這麽回事。不是常有那種藝人嗎?自滿地說些什麽:『我以前曾經很壞。』而會覺得那樣很帥的人也有問題!真是不良影響!」


    「嗯~可是啊,他有那樣的父母親,所以不光隻是有錢,一定也背負著某種壓力吧?」


    千鈴沉著地回答。語氣雖然平靜,但最近連續卷入不幸漩渦裏的她,說出的這番話卻總讓人覺得帶點沉重。「再說,也不曉得是不是真的。我也隻是從護士那裏聽來的,他好像住在醫院附近的飯店裏,為了戒毒而接受特別的『勒戒治療』……」


    「……護士可以把這種事情告訴別人嗎?」


    水彩的母親總是保持一貫的批評態度。


    「所以當然要保密喔!」


    水彩的母親「是~是~」地點頭,而在她一旁——


    「既然這樣,你每天都在跑醫院,說不定總有一天會遇到他喔,千鈴!」


    猜想千鈴或許是想說這個,水彩高聲說道。就是吧!要是真的碰到該怎麽辦呀?很棒吧!兩人笑著交換諸如此類的對話。一生隻有一次的高中一年級暑假,為了照顧家人而每天跑醫院,要是能因此遇見藝人的話,那的確會是件很棒的事吧?就算那位藝人是個癮君子。說實在的,她對什麽名叫「美作衝也」的藝人半點興趣也沒有。那是故作開朗,故作開朗——簡直像是什麽美妙的奇跡,兩人那樣彼此笑著也隻不過是幾天前的事。


    就是嘛,就算是藝人,也不會因為遇見那種人就高興成這樣——水彩點頭。像我就一點也高興不起來。更別提正處在艱苦時期的千鈴了,水彩實在不認為她有閑情逸致為那種事而高興。當然,對這時候的水彩來說,她一點也料想不到不久後就會遇見那個「美作衝也」本人,更不知道將被他拿刀抵著威脅並被揉胸。因此水彩將「美作衝也」的事從腦中撇得一幹二淨,開始思考別的可能性。


    咦~可是會是什麽事?


    她會真心感到高興的事?


    (……這……難道說?)


    就隻有一個可能……不,怎麽可能。


    「猜不到嗎?」


    她真的很想快點說出來吧?不知是否等得不耐煩,手機另一頭千鈴的音量變大:


    「真沒辦法~那我給你點提示吧!提示就是……我……媽媽!」


    千鈴的媽媽?


    (看她高興成這樣……)


    (——不會吧!)


    (難道說……難道說……該不會——)


    一瞬間腦中浮現出記憶裏,身上連著上百、上千……不對,是上億根插管,簡直就像浮在插管之海一般——附帶一提,那幾乎可被形容成「義大利麵狀態」——的千鈴母親的模樣。隻靠著維生裝置才勉強活著的那個——


    (……難道說,怎麽可能……可是!)


    (看她高興成這樣,該不會——)


    「不會吧?」水彩不禁喃喃出聲。「……真的嗎?」


    「沒錯!」


    是迫不及待了吧,千鈴的聲音因喜悅而顯得神采奕奕,她終於公布答案:


    「我媽終於死了!」


    「真的——咦咦?」


    差點隨著千鈴充滿幸福的聲音脫口說出:「真的嗎?太好了!」


    水彩僵在原地。


    她……剛才說什麽?


    她剛才……滿是開心地說了什麽?


    這一瞬間,骨牌傾倒了。


    2


    「實在搞不懂耶……應該不是要守靈吧?」


    「……誰曉得?」


    外頭是一片暮色。在太陽雖已隱身、但天空仍帶著蒼明的空氣中,率先走下玄關前階梯的父親詢問,身穿著日爐理阪高中製服的水彩則欠缺信心地回話:


    「……不知道,可是,應該不是吧。」


    (「然後啊,水彩,我希望你現在來醫院一趟……不,請你家人也都一起來。」)


    (「因為我想讓你們大吃一驚!」)


    老實說,她並不想大吃一驚。


    就連現在她也還心有餘悸,要是再被嚇到的話……


    (「我媽終於死了!」)


    「死掉的事情是真的吧?」


    對於父親的問話,她以「嗯,大概……」含糊帶過。


    千鈴那滿是欣喜的聲音,會是像平常一樣「強顏歡笑」嗎?可是究竟為了什麽而必須強顏歡笑?再說,她那口氣實在不像是「強顏歡笑」。


    能夠想像到的就隻有——


    1.千鈴因為打擊太大而變得異常了。


    2.打擊太大而變得異常的是我。


    而水彩愈想愈覺得似乎「答案是2」。與其認為千鈴變得異常,她總覺得「自己變得異常」這個想法還比較能讓她接受——再怎麽說,現在還回蕩在耳邊的,不是千鈴話語的內容,而是她那聲音中充滿幸福的語氣。沒錯,就連掛掉電話的現在,耳中也隻殘留著聲音帶來的感覺,就連千鈴是不是真的說了「沒錯!」也很令人懷疑。沒錯,再怎麽樣,千鈴也不可能那麽開心地說出母親死了,是我自己聽錯的可能性還比較大。又或者是因為自己太想聽見千鈴開朗的聲音,所以才擅自想定她充滿了幸福——


    (「因為我想讓你們大吃一驚!」)


    她不想要有什麽驚喜。真的。


    看著女兒消沉的模樣卻不知該說什麽才好,水彩的父親——木下一路悄悄歎了口氣。自從夏季中旬的事故以來,家人死了一位、兩位,而隨著今天第三位的死去,女兒的友人藤見千鈴成了孤獨一人。他當然覺得這是件傷心、可憐的事,但對一路而言,因為親密好友的不幸而大受打擊的女兒才更讓他擔心。對於不擅交際又內向的女兒來說,「朋友」這個字具有相當重要的意義。因此女兒一定是將友人藤見千鈴的不幸視做己事而感到痛苦吧?一想到此,他就難以忍受。但話雖如此,他也無法為她做些什麽——他知道這種時候不管說什麽都構不成安慰——一路的視線離開女兒轉向前方,這才終於發現門前停了一輛計程車。


    咦?他轉頭問女兒。


    「媽媽叫了計程車嗎?」


    「……不知道啦。」


    為什麽問我這種事?就這麽想傷害我嗎?女兒彷佛如此問道的嚴厲視線讓他內心一陣揪痛,於是清了清喉嚨,一路瞥了身後正將大門上鎖的妻子一眼。


    這時,啪答一聲,前方傳來計程車開門的聲音。


    一路戰戰兢兢地走近計程車,從車窗窺探車內。


    「那個……我們……」


    「不不,我明白。連基本車資的距離都不到是吧?嗯嗯,我有聽說了。是要去那間醫院吧?」


    彷佛在抗議「別一五一十全說出來啦」地點頭,隻見年紀看來尚輕的司機說出了一路他們正準備前去的醫院名字。


    「這是特別服務,木下先生。就算隻有基本車資的距離也完全不要緊,車資我也不跟你們收。」


    「喔……」


    對於被叫出「木下先生」感到困惑(果真是老婆打電話叫的吧?),一路不禁看向駕駛座確認。


    副駕駛座前懸掛著一個顯而易見的手製牌子,可以看見上頭寫著名字,以及用毛筆強而有力地書寫著「以成為優良駕駛為目標」!


    ——手寫的?


    司機靦腆地笑了:


    「喔喔,那個啊,因為事出突然所以來不及準備。老實說啊,我一直想當個計程車司機,而不是程式設計師,可是我父母不允許……啊啊,好了,請上車吧,木下先生。我們趕快去醫院吧,令媛的朋友正在等你們呢。」


    一路隱約感到不安地坐進計程車。


    而後,麵無表情的女兒也慢吞吞地跟著坐上車。


    又過了一會兒,妻子終於跑過來——


    「喂,要搭計程車去嗎?又沒有很遠,真浪費。」


    無視當場僵住的一路——


    「請別擔心,太太。」司機微笑著回答:「我們已經說好了,我會免費送你們去。就因為是這種不幸的時候,大家更應該多少遇到一些好事啊。」


    妻子——名叫水香——瞪大了眼,責難地看向丈夫。她的眼神如此訴說——老公,你拿女兒朋友的不幸跟計程車司機殺價?就算賺到了,這也不是值得誇獎的事吧?意想之外的冤罪讓一路慌忙搖頭看向司機。喂,等等,好像哪裏怪怪的耶?再說,免費?身為平時總是告誡國小兒童「不可以接受陌生人送的東西」的老師,「免費」這個字眼實在令他介意。


    喂,等一下——正準備開口詢問——


    啪答一聲,計程車門關上。


    這才發現妻子已迅速坐進了車裏。


    一路就這麽張著嘴。


    「那麽,我們出發吧。」司機對他一笑。


    「……對了,不好意思,請別太期待車速。計程車不能開超過速限,這也是當然的嘛。安全第一,並熟知所有道路,將客人盡早送達目的地的計程車才是理想的計程車,我是這麽認為的啦——」


    計程車載著木下一家開始奔馳。免費。


    3


    那個男人拿刀坐進計程車,是在醫院約五十公尺前、和歌丘裏的兩間飯店之一——高級飯店「觀鶴台」正門前。


    附帶一提,位於醫院約五十公尺遠的這個地點,距離木下家還不到五百公尺,一路上司機還真的是「安全駕駛」。至少司機留心的不光是自己與乘客的安全,由車速來看,無疑還包括了鐵定會突然衝進馬路的球與小孩、斑嘴鴨,又或者蛇、青蛙或蝸牛。要是在平常,一路鐵定會下車從後麵幫忙推車(基


    本上他是個親切的男人,而且很雞婆),但不知為何今天卻沒那種心情。


    (世上怎麽可能會有免費的好事?)


    坦白說,有部分原因是他不想太早到醫院。女兒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思索,看來一點也沒留意到外頭的狀況:而妻子也很有她的風格,正打開電子記事簿,準備隨時能夠聯絡葬儀社——萬一必要的話。雖然外人做到這種地步或許有點太過分了,但畢竟水彩的友人藤見千鈴的家人全都去世了,隻要有心,除了讓死者複生以外,多得是能幫忙她的事。因此對於計程車龜速的抱怨——也包括對司機的——沒有人說出口,而事實上車裏隻有一路和司機在進行對話。雖說基本上都隻有司機一個人在講話就是了。司機訴說著自己對計程車的熱情、工程師工作的孤獨(隻要有那個心,工程師是可以關在房裏足不出戶、不和任何人說話工作的喔!沒錯,隻要敢用攜帶式廁所的話。不過嘛,就算辦得到各種事,電腦也沒辦法連起居問題都照顧得到。沒錯,它們才不會為你做到那些,結果最後電腦也無法成為家人啊!沒辦法成為家人的夥伴啊!),以及能夠幹脆地戒煙的簡單方法。總歸他說的話,就是隻要內心的友愛能夠覺醒,香煙這種東西也就能夠輕易戒掉,因為自己的身體不是隻屬於自己。不是自己的所有物,而是向大自然借的。拿尼古丁或瀝青去汙染身體,這種行徑就等於是在汙染大自然一樣地可恥。而去感受與大家的一心同體感,這遠遠比吸煙美好得多了——大概就是這樣。這些終究不是一路能夠接受的話(他是個為了香煙,要他拋棄三、五年壽命也無所謂的男人。雖說在三、五年後他是否還會這麽想就不一定了),一路將這些話當成懷疑「這家夥是信宗教的嗎?」的材料之一。而這樣的感覺,終於在他好不容易問出——


    「為什麽免費載我們?更重要的是,為什麽你會等在我家門口?」


    這個問題——從他上車之後好幾次都想問,但由於司機滔滔不絕,讓身為教師、平時總是告誡兒童「要聽別人把話講到最後」的他沒辦法插嘴——而聽到回答時,終於讓他由疑惑轉變成確信。


    年輕、充滿朝氣的司機說道:


    「各位,你們相信神嗎?」


    「……神?」一路愣住。


    司機點頭。


    「沒錯,神。我是這麽想的,發生了這種不幸,各位會不會憎恨神?像千鈴小姐也是,她就很恨神喔。『神為什麽奪走了我的家人?既然要奪走的話,為什麽不在事故中連我也一口氣全殺掉,而卻讓我獨活?雖然我是從事故中逃過一劫,但為什麽卻從我眼前接二連三地將親人一個個帶走?為什麽隻留下我一個人』……我到底該如何回答她才好?」


    啞口無言的一路身旁,女兒微微抬起頭。


    年輕的司機不顧車子仍在駕駛中,回頭——雖然車速不怎麽快,但一路卻急遽地感覺像在搭雲霄飛車般「嚇得屁滾尿流」——對一路說道:


    「神有神的考量,要這麽說是很簡單。你可以跟她說,這是神所賜予你的試煉。又或者可以告訴她,你犯了某種罪。幹脆這麽說好了?你有某一點惹火了神,所以遭到報應了——」


    「才沒有什麽神。」水彩突然插嘴。


    開朗的司機打住話,點了個頭——臉轉回前方——又搖頭。


    「嗯,實際上你要這麽說也沒辦法。特別是對日本人而言。死了小孩、死了好人、因邪惡而死、因不合理之事而死——在這些死亡麵前,至少在這漩渦當中,一切的言語都是沒意義的。實際上大家都想要呐喊:『為什麽我們必須忍受這種事!叫負責人出來!』可是神不會回答。所以——」


    「你是基督教徒嗎?」


    妻子半摻雜著好奇心與諷刺插嘴。一路突然湧現一股無法言喻的憤怒,想要朝妻子怒吼。你怎麽會這麽想?除了基督教以外,其他也有很多宗教是信奉神的吧?別這樣,住口,你那種半帶嘲諷的口氣對這家夥不管用!憤怒同時也帶有焦躁。不知為何,從剛才司機一麵開車一麵看著這裏的暴行開始,一路就突然感覺一直受到焦躁侵襲。為什麽呢?他總覺得不能和這家夥同處在這裏,在這台車/密室(而且還是免費!)裏。從剛才他「嚇得屁滾尿流」的時候起,這種感覺就一直沒有消失。或許是因為這名年輕司機的眼睛看上去是紅色——若是兔子就算了,人類不可能有這種顏色——的關係。當然那絕對是看錯了,可是就算想偷看後照鏡確認,不知是否角度不好,別說司機的眼睛了,就連他的身影都沒出現在鏡子裏而無法確認。這又使得他更加感到不舒服。那個究竟有沒有盡到後照鏡的功用啊?再說,搭這種車真的沒問題嗎?就算再怎麽想貫徹安全駕駛,不但後照鏡沒發揮功效,司機還在開車途中轉頭,這種計程車真的沒問題嗎?


    不對,不能搭這輛車。


    (世上不可能會有免費的好事。)


    被急遽的憤怒、加倍的焦躁,以及漸漸浮出的莫名恐懼纏繞,一路呻吟般低喃:


    「讓我們下車。」


    「……所以啊,我才想說總之就先表示點行動。沒錯,表示善意的行動。」


    彷佛不在意話題被水彩的母親一時打斷,也不在意一路所說的話,司機若無其事地繼續說下去:


    「為了碰上不幸的各位,所以我才想說至少要用車子這種美好的交通工具來載你們,就算隻有基本車資的距離也想免費送你們一程。這是出於善意。沒錯,交通工具——所謂的人類,終究是搭載了意誌的交通工具,是操縱善意的生物,而我相信神的意誌就寄宿在人們那樣的善意當中——」


    「讓我們下車!」


    「爸爸?」


    聽見女兒吃驚的聲音,一路這才察覺自己雙手正搗著女兒的耳朵。


    雖然他自己也覺得這是異常的舉動,但他不打算鬆手。


    因此一路搗著女兒的耳朵,拚命擠出聲音:


    「你想說的……我明白了。所以……趕快……讓我們下車!」


    「請問我是不是哪裏得罪您了?若是的話,我道歉——」


    「讓我們下車!快一點!」


    「可是就快到醫院了喔?」


    可是就快到醫院了喔——這句話聽來簡直就像在說「就快到樂園了喔」。不是天國,而是樂園。就像貼在公共電話亭裏,旁邊還附加了一句「超值優惠」或是「大特價」等,那個可疑的單字——


    「讓我們下車!」


    車停了。


    「請問,您是不是哪裏不舒服——」無視朝他開口的司機,一路逕自開門走出車外。摸不著頭緒而仍呆愣在車上的妻子和女兒讓他一時火大,於是他自己繞到另一側打開車門,將妻子拉出車外,然後就這麽探身進車內——


    「多少?」


    「不不,我不跟您收費——」


    「——錢包!」


    丈夫強硬的語氣讓水香慌忙摸索錢包。水彩半是畏懼地看著事情的經過。孩子的爸爸,你怎麽了?不管是千鈴或爸爸也好,今天大家都很奇怪耶?她不禁看向駕駛座——


    水彩對上司機的視線。


    年輕,而且仔細看,確實有著一張充滿魅力臉孔的青年司機微微一笑。


    「……還真是敏感耶。真有趣。」


    話才說完,又露出微妙的神情咋舌。


    「臭氣衝天的家夥來了。」


    隨著司機的視線望去,水彩才終於看向找出錢包的母親身後。


    而她確實看見了。


    那裏並沒有任何人。


    在「這個」時間點,那裏還不見半個人影。視線彼端雖是飯店正門口,但入口大廳的旋轉式玻璃門轉動、隨後有個男人從裏頭衝出來,絕


    對是在水彩將視線轉向那裏之後才發生的事。


    暮色之中,從飯店出來的男子毫不猶豫地筆直跑向這裏。


    在蒼藍的夜色中雖然看不清楚,但他右手握著的是——


    「拿去!」


    一路再次將身體探進車內,丟給司機兩張千圓鈔票。


    他連自己都搞不清自己在說什麽,大叫道:


    「你載我們的車費我已經付了!這下子就不欠你了!這下子我們就不欠你了!出來,水彩!」


    「爸爸!」


    由於太過拚命地想拖出女兒,以及對於這樣的丈夫太過吃驚,一路與水香都沒察覺到身後跑來的青年。氣喘籲籲的青年首先以身體撞開水彩的母親,將她撞倒在柏油路上,又順手以握著的菜刀砍向父親的手臂。身上穿的作為正式打扮兼喪服的西裝沒派上任何用場,兩道血滴便從切口處噴了出來。推開因急遽的熱度而畏縮的一路,年輕人不知是否沒有察覺,無視水彩便強硬地坐進車內。車內立刻充斥濃鬱、強烈的香水味。複數香水味混合的強烈氣味讓水彩不禁想吐,這時青年才終於注意到水彩。然後兩人視線相交。青年有著一張非常憔悴削瘦的臉,但卻隻有雙目散發著淩厲的光芒。他的雙眼像是喪失了理智,眼白帶有混沌的青色,破裂的毛細血管有如戰裂紋路般顯眼。


    雖然兩人刹那間對上視線,但下個瞬間青年卻彷佛沒看見水彩般搖搖頭,關上車門並上鎖,擋住一路的手之後,便將菜刀指向駕駛座大叫:


    「開車!」


    「不要。」回答得很幹脆。


    司機轉頭。


    雙眼不知何時已被深色的墨鏡所遮蔽。


    宛如暗夜般的墨鏡轉向青年,年輕司機笑著般說道:


    「別用你的臭味把我美好的交通工具弄髒。」


    聲音著實讓人生畏。


    水彩聽見倒抽一口氣的聲音,但不知那是青年還是自己所發出的。片刻沉默後,水彩像是要從刀子、從青年的視線逃開似的低頭忍耐。不知經過了多久的寂靜,下一瞬間,青年的手環上水彩的脖子。同時計程車門打開,傳進夜晚的涼氣以及父親「把我女兒還來!放開她!」的怒吼。發生了什麽事?水彩心想。在自己低頭俯視的視線前方,究竟發生了什麽事?青年將刀子抵在水彩臉頰上,不懂得克製力道的刀子在她臉上劃出一道紅線,但水彩沒有發現。滾遠一點!離我遠一點!這陣聲音,這陣近在耳朵上方的聲音,不知為何聽起來很遙遠。然後水彩便像塑膠製的玩具般輕易且順暢地被拖出車外。這時候臉上的線增加到了兩條,但誰也沒有發現。


    和水彩一走出車外,青年便將她當作盾牌般推到身前。


    繞在脖子上的手,不安分地滑到腰,然後繞到胸前。


    發育中的胸部被毫不客氣一握,劇痛令水彩不禁呻吟。


    「!」


    青年僅稍微緩和力道,拉開身體。


    視線再次與青年對上。


    青年看著一臉嚇呆表情的水彩。


    很不可置信,他似乎直到剛才都沒發現水彩是女的。


    接下來青年臉上浮現的表情,不管今後活到多老,水彩絕對也忘不了吧。


    青年笑了。


    嘴角彎起,露出下流的笑容。


    認定水彩是無力小孩的笑容。


    下一瞬間,仍放在胸部的手加強了力道,青年將她拉近身邊。手就這麽握在胸部上。被用力抱近的瞬間,水彩嚐到了被色狼襲擊的女性所體會到的嫌惡感。那是憤怒、憎惡、生理上的厭惡、屈辱,以及更勝過這些的恐懼。無力感、絕望感,以及不知為何產生的——罪惡感。明明沒做什麽壞事,很顯然自己才是受害者,然而我卻感到罪惡意識。這家夥知道我是女的,知道我是無力的小孩而笑了。抓著我的胸部笑了。可是我卻動彈不得地僵在原地,就連叫出聲也辦不到,像個受罰的罪人一樣——


    「水彩!」


    「放開我女兒!」


    「不許靠近我!」


    男人將菜刀往旁邊空中一揮。


    刀子遠離水彩的身體。


    趁現在——水彩心想。


    沒錯,趁現在,機會就是現在!狠狠咬這個小看我的家夥!用頭撞他!像電影裏那樣!隻要能讓他放開我的身體——


    ——但雙腳卻隻是顫抖。


    手掌仍貼著她感到痛楚的胸前。啊啊——她心想。啊啊,難怪我會被這種家夥用那樣的眼神看待。我是這麽地軟弱。腦袋明明異常冷靜,明明還有餘裕思考自己「像被蛇狠狠盯住的青蛙一樣」,身體卻動彈不得,就隻是顫抖,簡直像是頭和身體被切開了似的。明明是如此冷靜,我卻快要死了嗎?會輕而易舉地被殺死嗎?死亡是如此輕易就會造訪的事嗎?就像襲擊千鈴的家人那樣輕而易舉嗎?就算我是這麽地冷靜。


    男人將菜刀重新抵在水彩下巴,用微妙地帶點嘶啞的尖聲對水彩耳語:


    「喂,把手機交出來。」


    「……」


    「沒聽見我說的嗎?我說手機!現在的小鬼應該都有吧!」


    耳邊傳來怒吼,胸部又被更用力一揉——應該說是被握緊,劇痛讓她鼻腔深處一哼。由於淚水滲進臉頰上的傷,這時水彩才終於發覺自己在哭。唔哇~我在哭耶。被這種男人肆意玩弄,在父母麵前被摸胸,所以在哭——大腦深處異常冷靜的部分思考著。真是沒用耶~再說……手機?啊啊,我又把手機忘了,而且這次是忘在盥洗室。真沒用。我真是沒用。我絕對、絕對再也不能把手機給忘了。沒錯,買手機給我為的就是在這種時候派上用場啊!不用在這種時候,那要用在何時?我也是時下的女高中生,所以至少得習慣手機才行——


    她聽見母親水香的聲音。


    「你做這種事又能如何!別做傻事了!」


    母親無論何時對事物都帶著批判性。


    「警察一定……馬上就會——」母親的聲音打住。


    ——隨後倒抽一口氣,啞口無言。


    水彩聽見視線上方青年的呻吟。


    他粗暴地拉高聲音大叫:


    「渾帳!既然這樣,你……你就叫警察啊!叫警察、叫自衛隊——叫軍隊來啊!快叫啊,渾帳!」


    自己威脅著要對方叫警察的青年,讓一路不禁看向妻子。


    水香拿出手機,但從剛才就一直維持屏息的姿勢僵在原地。


    他感到訝異,總之先趕往妻子身邊——


    「慢著!」青年出聲叫住一路。「喂,你!你把十字架!把十字架拿來!」


    「……啥?」


    「十字架啦!就是十字形狀的玩意啊!你至少該知道十字架吧!渾帳,你是在耍我嗎?宰了你喔!啊啊,不行了!別過來!別靠近!」


    女兒「噫!」一聲悲鳴。


    ——十字架?


    (這家夥瘋了!)


    ——路平靜地說:


    「等等,冷靜點,我不會靠近你,我隻是要去我老婆身邊而已,好嗎?冷靜一點,可以吧?」


    沒錯,冷靜點,別慌——這句話同時是對著青年和自己說的。全身受恐懼侵襲,手腳發抖、喉嚨因湧上的恐慌預兆而畏怯的同時(「冷靜點,冷靜,冷靜——」),一路依原先預定慢慢趕到妻子身旁。他抱住不知為何噤聲的妻子顫抖的肩膀,然後環顧四周尋求救助,順帶老實地搜尋十字架——


    然後和妻子一樣。


    啞然失聲。


    (——怎、怎麽搞的?)


    不知何時已擠滿了人潮。


    回過神,他發現身後……不,四麵八方都是人。背後甚至連道路都被擋住看不見,多到五、六十人


    ……不,還要更多——無數人影包圍著他們。盡管如此,但他至今都沒發現,不是由於傍晚天色昏暗的緣故,也絕非因為陷入恐慌。盡管聚集的人數如此之多,但卻完全沒發出半點聲響。沒有出聲、身體文風不動、有如繪畫中的人影一般,就隻是默默佇立著凝視這裏。沒有竊竊私語也沒有談笑,就隻是像個物件般,目不轉睛地——一路轉動脖子。人山人海——每個人都緊閉雙唇,彷佛在看著珍奇的擺設般望向這裏。(擺設在眺望擺設——一路心想。)甚至感覺不出觀眾有在呼吸,不光隻有走上大馬路的人群。人們從店裏、車子裏、家裏的窗戶探出頭,無聲無息地凝視這裏。突然間,背後感到一陣如箭貫穿的氣息,一路回過頭。然後他看見了,在和歌丘也算數一數二高的——二十層飯店,從飯店的窗戶、陽台、露台——放眼望去,到處都是數不盡的人臉。在一片寂靜當中,無數的視線、視線、視線就隻是目不轉睛、不發一語地凝視這裏——


    (——太瘋狂了!)


    一陣猛烈的暈眩侵襲,一路單膝跪地。


    這時一隻手搭在他的肩上。


    「別、別過來……」青年的聲音明顯在畏懼。一陣聲音打斷他。


    「喂喂?」


    突然聽到年紀尚輕的少女聲音,一路回頭看向聲音主人。


    「你還好吧?」少女的聲音說道。


    和女兒同樣穿著日爐理阪高中製服的少女,手搭著一路的肩膀微笑。彷佛一路跌倒了,而她是要幫忙攙扶起身般盈盈微笑。就像日常生活中常有的一個鏡頭。然而實際上一路並不是跌倒,在他的正前方,女兒正被人拿菜刀抵著……


    少女再次平靜地詢問:


    「你不要緊吧?」


    「……嗯。」


    突然間,一路內心湧上一股想發笑的衝動。什麽?不要緊?問我要不要緊?是啊,當然,我當然不要緊。看了那個也能理解吧?就隻是我女兒被人拿菜刀抵著、臉頰流了血罷了。拿著菜刀的男人腦袋有根筋不正常,說想要十字架,女兒的命掌握在那種家夥手裏雖是個問題,但若真要說的話,握著菜刀的不管是羅馬教皇還是以絕世手藝自豪的廚師,這種狀況就是個問題。是啊,沒錯,剩下的一切ok。你不必像這樣,像車站中經常可見的一個鏡頭般若無其事地對我搭話——


    不正常的是我嗎?還是世界?


    「喂喂?請問?」少女出聲。


    「我沒事——你退後。」


    盡管被無盡的混亂侵襲,總之一路還是先打算將少女推到身後。


    但少女卻不為所動。


    她微笑著說道:


    「不要緊的。」


    ……什麽?


    少女抬頭看向身後的飯店。


    彷佛在找尋什麽,凝視飯店好一會兒,她搖搖頭,最後終於從腰包裏緩緩取出手帕。本以為她要拿給一路,但她卻就這麽湊到自己鼻子上,往青年和水彩的方向走去。


    等、等一下!一路原本打算製止,卻被身後鑽出的幾隻手給溫柔製止。


    「怎、怎麽搞的,你們……」


    「好了好了,包在我們身上。」和剛才的少女同樣穿著日爐理阪製服的少年們笑道。


    「——請交給我們處理。」


    然後彷佛接續他們的話一般——


    「我的名字叫做三輪方遼子。」


    少女轉過身,手帕仍按在鼻子上,聲音朦朧地報上姓名。


    「是這裏的現場負責人。」


    「——現、現場負責人?」


    「不要緊的,請安心等候。」


    身旁的妻子果然也同樣被幾個女高中生(至少外表看來是)製止並加以安撫。


    前方傳來明顯因恐懼而畏怯的怒吼:


    「站、站住!不、不許再靠近!」


    少女帶著嘲笑回答:


    「是~是~用不著你說,我也不想靠近。你真的是很臭耶……再說,你身上帶著這麽臭的味道,還真以為自己逃得掉啊?就算在一公裏遠也聞得到啊。


    你很臭。


    ……你到現在也還戒不掉吧?」


    青年很顯然畏縮。


    「不、不是……我也沒辦法啊!我忍不住,夜晚……夜晚、夜晚很恐怖……」


    「……然後?」


    「我、我沒有打算違逆,隻是、隻是——渾帳!」他突然瞪著一路,粗魯地高叫:


    「你!十字架!快拿十字架來!」


    少女像是要安撫他似的說道:


    「別這樣,你隻是因為毒癮發作,所以才無法冷靜下判斷。我可以跟你打賭,你絕對會後悔的。等到藥效過後,你一定會後悔的,絕對會厭惡幹下蠢事的自己。所以趕緊趁現在——」


    「少羅嗦!渾帳,別靠近我!」


    被當作人質的水彩胸部被一扭而發出悲鳴,青年依舊持刀對水香叫道:


    「警察!快點叫警察——」


    而後像要回應他似的,從人群後方傳出渾厚粗獷的聲音:


    「找警察的話,就在這裏!」


    一路瞪大雙眼,看向聲音來源。


    他絕對敢打賭,在這夜晚的寂靜當中,別說警笛聲了,就連汽車聲音他都沒聽見。絕對。那個聲音——


    會是碰巧路過此地,一直混在看熱鬧的人群中觀望嗎?


    人潮迅速地讓開一條路——


    兩名身穿看來是正規製服的男人現身。


    熟識的男人身影,讓一路不禁屏息。


    「桂木先生!」


    身為教師的他曾見過好幾次,對方是在這附近的派出所值勤的巡查部長——真正的警察。


    在這奇妙的狀況當中,發現了唯一可以確定、熟識又可靠的人,一路放鬆緊張的肩膀。而不管何時總是帶有批判性的妻子,臉上也稍稍展露放心的神色。現令情況依舊危急(而且也無法理解),但他們仍感到放心,打算再喊一次「桂木先生!」衝上前去——


    然後一路看見「他熟識的鄰近警官桂木先生」,以極其自然的動作從腰間拔出手槍。


    一路維持著笑容僵在原地。朝他回以笑容後,桂木先生依舊麵帶微笑地雙手舉起槍把上綁著繩子的三八式手槍,對準天空,輕鬆地扣下扳機。


    轟隆聲震動大氣。


    這景象並非幻覺,而是現實光景。親眼看著這一幕卻完全無法理解的一路與水香,被出其不意的槍聲嚇得不禁倒地,就彷佛槍聲實體化、射中他們胸口似的。而實際上若非槍口朝天,不然任誰也會以為兩人遭到了槍擊:而兩人或許就是因為如此認為所以才倒地。劃破寂靜夜晚的槍聲就是如此地驚人。雖說確實是受了出其不意的驚嚇,盡管如此,如此震耳的爆聲就算不是出其不意,任誰也會嚇得身體一顫而瑟縮。就連異常冷靜的水彩,以及持刀抵著水彩的青年也都同樣僵著身子,聽著撼動大氣的槍響。但另一方麵,水彩也冷靜地看見了,並且確信。


    (——我敢打賭。)


    在場對槍聲有反應的,隻有我和這個菜刀男,以及爸媽共四個人。其他的人,包括眼前這個名叫三輪方遼子的人、那位計程車司機、包圍著爸媽的高中生們,還有在那後麵的圍觀者,所有的人都不為所動。完全看不出他們有所動搖。人數明明這麽多,但動搖的人就連半個也沒有,彷佛沒發生過什麽事似的。彷佛早就知道槍聲會響起。又或者彷佛槍聲在這一帶是家常便飯,警察不先加以警告便開槍沒什麽好稀奇,他們早已聽膩了似的——


    三輪方遼子看起來一點也不在乎槍聲,仰望身後的飯店。


    與其說她在找些什麽,不如說,她像是在等待著什麽。


    過了半


    晌,她環顧四周。


    確認完飽受驚嚇而講不出話的一路與水香的狀況,對水彩投以一個微笑,自稱三輪方遼子的少女將視線轉回青年身上,再度開口:


    「……你聽見了吧?第一,警察已經來了。」


    維持以手帕掩鼻的姿勢,她一麵曲起手指數給蒼白著臉喘氣的青年看。


    「第二,這附近沒有十字架。那不是在便利商店就能隨便買到的東西,也不是你這種人可以隨便拿的。再說,你還真以為警察來就會得救啊?以為有十字架就逃得掉?你的人生展望太天真了,讓人知道你以前老是被寵壞——聽好了!


    第三,你不可能從這裏逃得掉,絕對。我們不是隻有在這間飯店裏。」


    「啊……啊……」


    「懂了的話就放開那個女孩。要是不識相點的話——」


    人潮同時動作了。


    彷佛有人對他們發號施令,他們動作劃一地同時往前跨出一步,縮小包圍青年的圈子。


    青年「噫!」地倒抽一口氣。


    三輪方遼子笑道:


    「聽好了——那個女孩啊,是為了能讓朝比奈菜菜那邀請我們,非常非常重要的物件,和你的價值可不一樣。再說……果然還是得以自己的雙眼主觀來看才行呢。這女孩挺可愛的不是嗎?」


    對水彩「嗯哼」地拋了個媚眼,三輪方遼子——現場負責人轉向身後,對壓製著水彩父母的一群人叫道:


    「喂,這女孩我果然還是要了!」


    瞪大眼睛的水彩父母周圍發出「咦咦?太詐了啦!」的抗議聲。


    「怎麽這樣~三輪方同學,你不是已經預定了真嶋同學嗎?」


    「因為那邊還是得等一切結束後才輪得到啊,再說,我的主觀絕對認為這女孩比較好。懂吧?你們看!」


    (看……看什麽?)


    低著頭的水彩頭上不知發生了什麽事。


    片刻沉寂後,傳來了回應:


    「真是的,真拿你沒辦法~可是,隻有那女孩喔!這邊的我們要了!」


    「好好好,明白了。」


    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微抬起頭,望著訝異得張口結舌的雙親,水彩茫然心想——她知道自己被人拿菜刀抵著,啊啊……可是除此之外,她什麽也搞不懂。說到底,這些人講的話她也聽不懂。明明說的同樣是日語,但她無法理解他們說了些什麽,自己又是被他們怎麽談論的——


    突然間,腦中浮現「外星人」這個字眼。


    沒錯,外星人——這些人是外星人。一定是外星人。所以——


    她聽見少女的聲音——


    「好了,已經夠了吧?美作衝也。要是再讓我浪費工夫的話——」


    少女冷淡一笑,說道:


    「我可以把你怎麽樣?我下手會不會猶豫?你想想看吧。」


    過了半晌。


    菜刀幹脆地從青年手中鬆落。


    觸摸胸部的力道消失了。


    可是水彩卻一點也沒有獲救的感覺。


    4


    噗喳扭喳咚嘶——水彩在母親的懷裏緊緊抱住,靜靜聽著肉被擠爛、令人不舒服的聲音。


    附帶一提,聲音源頭隻在稍遠一點的地方,兩名警官(其中一位是水彩也認識的桂木先生)挺胸而立的另一側。但由於夜色昏暗,以及受到警官身後人群所組成的人牆妨礙,所以不知那究竟是什麽聲音。除了知道那裏直到剛才都還站著手持菜刀的青年「美作衝也」(啊啊,藝人果然不是什麽好東西)以外。然而那不過是些瑣事,真正可怕的才不是那種事。真正可怕到讓水彩緊緊抱在母親懷中、拚了命不願直視的,是那些人群當中有她所認識的人的事實。鄰居阿姨、文具店的叔叔、畫具店的店員在人群裏的這個事實。她所認識的人正在參加淩遲私刑的這個事實——


    (……外星人。)


    (外星人、外星人、外星人——)


    「……他會變得怎麽樣?」


    抱著妻子和女兒,父親向計程車司機詢問。


    「放心,他當然會生龍活虎地回飯店。」


    對一個計程車司機問這種問題是很奇怪,但戴墨鏡的男人卻很幹脆地回答他。


    「隻不過啊,因為他習慣使用不良藥物,講道理對他而言行不通。所以這種時候……方法雖然原始了些,但隻能靠『痛楚』這種形式來確實教育他了。」


    三輪方遼子指著墨鏡男插嘴:


    「大部分的傷,這個人都會治好的。」


    「是的,沒錯,我治得好。對喔,在設定上我是個有超群醫術,但卻對日本的醫療現狀感到絕望的年輕實習醫生——」


    「設定成『實習』的是能幹什麽!總之,木下先生,雖然看起來不太嚴重,不過請讓他幫你看看手臂的傷……你也要請他幫你看一下嗎?」


    三輪方遼子眼神溫柔地看著水彩。


    「很痛吧?你的胸部。一定瘀青了。真的很抱歉,我們不會再讓這種事情發生了。」


    她故作親膩地輕撫水彩的上臂。


    (「喂,這女孩我果然還是要了!」)


    「……可是,究竟……」正要開口的父親被打斷。


    「這是『整人大作戰』吧?」


    彷佛是要從三輪方遼子手中守護女兒,母親水香抱緊女兒,插嘴說出從剛才就不斷反覆的單字。


    「這是『整人大作戰』吧?沒錯,我要告你們!我絕對要提告!什麽『美作衝也』啊?藝人?就算被當作開不起玩笑或被人嘲笑也好,我絕對要告你們!」


    (……『整人大作戰』……)


    也難怪母親會如此主張。這確實是比較容易接受的思考方式,水彩也這麽覺得。沒錯,整人大作戰,這麽一來一切就說得通了。說著「好了好了~」安撫總是抱持批判態度的水彩母親的三名女學生,在父親身後保持距離、如影隨形卻狀似親膩地隨侍在側的兩名男學生是同班同學,以及這不絕於耳的咚嘶啪嘰啪滋聲是由自己熟識的人加入陣營製造出來的,這些事情就全都說得通了。啊啊,沒錯——水彩在內心低喃。沒錯,這是「整人大作戰」,大家一定都是串通好的。大家一起串通好,想要「整得我們嚇一大跳」,隻是想要嚇我們——


    (「因為我想讓你們大吃一驚!」)


    「呃……嗯~總之——」


    似乎是對不管說什麽都隻會重覆「整人大作戰」、避耳不聽的水香感到厭倦,墨鏡男/計程車司機/絕望的年輕實習醫生將視線轉向水彩。


    「姑且不管其他的事,首先我們完成當初的預定吧。」


    「……?」


    當初的……預定?


    對了。


    水彩轉頭看向近在飯店旁的醫院。


    彷佛在等待這一刻似的,她看見醫院的自動門開啟。


    遠處由門後現身的,是友人千鈴的身影。


    而緊接在她身後的是——


    「……啊啊!」


    一麵聽著某人的歎息——


    啊啊——水彩也心想。


    水彩半是放心,也對朝著這裏揮手的千鈴與她母親揮手回應。


    看上去十分健康的千鈴母親身影,現已比烙印在腦海裏的那個義大利麵狀態給她的印象更加強烈。她一麵畏縮地朝那個身影揮手回應,一麵心想。


    (「我媽終於死了!」)


    就是那時。


    一定是有某樣事物在當時就壞掉了——由計程車司機兼醫術超群的見習醫生(自稱)開路,三輪方現場負責人溫柔地推了她背後一把,水彩與被寂靜包圍的觀眾一起走向千鈴,以及她那「健康」的母親——她已經沒力氣


    抵抗,而打從一開始也沒那個力氣抵抗:若她曾以為有的話,那最終也隻是幻想——同時水彩有生以來第一次向神祈禱(在這種情況下,她非常自然而然地辦到了。真的非常自然)。啊啊,神啊,請停手,請不要再嚇我了,現在立刻停止這個「整人大作戰」。不管發生了什麽事,這都已太過超越我想像所容許的範圍了。再這樣下去我會崩潰的。算我求您,快停手——


    邁開的雙腳就像別的生物般行走。


    蒼藍的夏日暮色,不知何時已渲染成一片黑。


    開始傾倒的骨牌,似乎已無法停止。


    5 (愛蕾娜)


    砰!當這聲聽來輕脆卻貫穿了大氣的聲音響起時——老實說吧,鴨音木愛蕾娜早就知道那是槍聲了。並非以前曾聽過真的槍聲,也並非親眼看著傳出聲音的現場,但她就是知道那是真正的槍聲。不僅如此,她內心早巳做好了心理準備——聽見槍聲時的準備。當然,這裏是室內,而且還是二十層飯店的最頂樓套房,聲音在牆壁與距離的阻隔下沒什麽大不了的,但先做好心理準備是再好不過的了。不管是什麽事。


    睜開眼簾。


    (……咦?我睡著了嗎?)


    視線奇妙地有如喝醉一般茫然,不過她迅速環視了一圈,觀察豪華家具所裝飾成的西式房間,以及三位朋友的樣子。


    「怎麽了啊?」首先出聲的是以朋友大腿為枕的舞原家長女兼公主,咲杳。


    「不曉得,會是什麽呢?」聲音掩飾不住不悅地回答的,是提供大腿枕的日爐理阪高中二年二班的班長,山本美裏。「好了咲杳……算我拜托你,別亂動。」


    「……愛蕾娜,你醒了啊?」


    聲音小得大概隻有愛蕾娜才聽得見吧,聲音的主人是神名木唯。她是愛蕾娜的表妹,也是最親密、重要的朋友。


    愛蕾娜起身,看著直到剛才都作為枕頭的少女。


    看見依然保持低頭姿勢,但從書本中抬起頭、訝異地望著她的唯,愛蕾娜突然覺得想哭,於是轉個身將臉埋進剛才當成枕頭的唯背上。鼻子貼著溫暖的背,她心想:不要緊,我會保護大家的。唯、山本還有咲杳都是,我一定會保護你們的——


    (——可是,究竟是要保護她們什麽?)


    看見愛蕾娜緊貼著唯,咲杳開心地笑著說:


    「鴨音木同學真愛撒嬌耶~」


    「你才沒資格這麽說呢!」


    壓住打算起身的呋杳的頭,山本美裏歎道:


    「算我拜托你,不要動!真的很危險耶!」


    愛蕾娜轉動視線看著兩人。


    咲杳將美裏的大腿當作枕頭躺著,美裏手拿著掏耳棒,正傷腦筋地壓住呋杳的肩膀。看來她是想幫咲杳清耳朵,但咲杳實在太愛亂動,所以難以進行。咲杳姑且是打算安分不動,但下一瞬間卻彷佛想高呼「我實在太幸福了,幸福得巴不得跳舞!」而又開始亂動。而實際上,能以美裏的大腿為枕、讓她幫自己清耳朵,真的讓咲杳高興得不得了;而正因為這份心情也傳達給了美裏,所以盡管辛苦,她還是願意幫咲杳清耳朵。


    兩人都才剛出浴,身上包著浴巾、冒著熱氣吹著「釋出負離子的電扇」(不是飯店附的,而是咲杳帶來的),讓肥皂和洗發精的香味散布在房間裏。附帶一提,進浴室的順序是猜拳決定的(再進一步說明,浴室雖然有五間,但不知為何她們四人住宿的期間隻使用了一間),依唯、愛蕾娜、美裏最後是咲杳的順序,一次一個人進浴室。但美裏才進去一分鍾,由於唯埋頭看書、愛蕾娜在打瞌睡,沒人理睬而寂寞起來的咲杳就突然脫掉衣服,還來不及阻止便闖進浴室,所以美裏有點鬧別扭。但她原本也不是真的在生氣,若要說的話,這股不悅是因為咲杳黏她黏到這種地步,害得她很不好意思使然——


    (——啊,咦?)


    「……我睡著了嗎?」愛蕾娜自言自語地詢問。


    按住正要起身的咲杳的頭(「痛!好痛!要擠出來了!腦漿要擠出來了啦,山本同學!」),美裏點頭:


    「至少看起來像是睡著了。」


    「……嗯,對呀。」


    打算將臉埋回枕頭裏時,和唯對上視線。


    愛蕾娜朝訝異地看著她的唯,以能讓她聽見的聲音喃喃說道:


    「我剛才一定是半夢半醒,總覺得有聽見大家對話。」


    唯問她:


    「是因為剛才的聲音才醒的嗎?」


    「嗯,大概。」


    「那會是什麽聲音啊!聽起來很像大炮的——」咲杳果然插嘴。


    「——啊啊啊啊,真是的!」


    將正準備伸進咲杳耳洞裏的掏耳棒舉高,美裏終於高聲叫道:


    「拜托你安分一點啦!就跟你說了,真的很危險耶!」


    「我很安分啊……」


    「那就繼續保持安分啦!」壓低音量,美裏既像訴說又像懇求般地開口:「……我說,咲杳啊,你再認真點想看看,要是我正在清耳朵時你動了,結果害得你受傷,你覺得我會是什麽心情?要是咲杳你的耳膜破掉的話,我就——」


    「這種事不要緊啦。那個啊,耳膜破掉也會再生喔!所以——」


    「不對!不是這樣——啊,嗚……嗚哇,我想像了一下!不行!不行了!嗚哇!嗚哇!我不行了——!」


    「哇啊啊冷靜一點,山本同學!」


    美裏痛苦打滾的模樣,讓愛蕾娜不禁彎起嘴角。


    她站起身。


    然後直接走向窗邊。


    唯起身詢問:


    「……愛蕾娜?」


    「嗯?喔喔,我想還是確認一下。」對於自己半無意識動作一事感到困惑,但愛蕾娜還是平靜地回答:「嗯~我想應該隻是車子引擎逆火吧。」


    咲杳問道:


    「什麽是逆火?」


    「逆火就是……總之就是車子引擎發出的聲音,聽起來像槍聲一樣。電影裏頭經常出現——」


    「如果是電影,就會是真的槍聲吧。」唯喃喃道。


    有些緊張地對她「嗯」地點頭,愛蕾娜依然看著窗外。


    她雖然想看唯的表情,但因害怕和她對上視線而沒辦法轉頭。無奈之下,她隻好盡可能慢慢靠近窗戶、緩緩拉開窗簾,一麵慢吞吞地開鎖並偷偷藉由窗戶反射窺視唯的樣子。


    注意力回到書本的唯的身影,令她鬆一口氣。


    (沒錯,就算是唯也不可能知道。)


    (不可能知道那個聲音……究竟是什麽聲音——)


    再說,那個聲音絕對是車子引擎逆火的聲音——不,事實上愛蕾娜不曉得那是什麽聲音就是了。


    愛蕾娜最後又再次觀察窗戶映出的室內倒影,確認唯正在看書、美裏在唱搖籃曲?以及咲杳正將頭埋進大腿,沒有察覺到這裏,於是她終於打開一道細細的窗縫,迅速走到陽台。


    沐浴在冷氣效力所不及的悶熱夜氣中——


    從扶手欄杆的間隔——


    往樓下一看。


    以和歌丘排名第二的開闊美景自豪的高級飯店「觀鶴台」,不愧是最頂樓套房的陽台,老實說,放眼望去實在看不清黑夜覆蓋下的地麵情況。盡管如此,不知為何愛蕾娜還是知道飯店正麵有計程車,並且還被七十四個人圍在當中。她也知道包括自己在內,不光隻有人類,一共有兩百二十六隻眼睛正看著那裏。這是為什麽呢?明明看不見。不是視覺,是靠別的感覺得知的,就像是以指甲喀哩喀哩地耙著牆壁的那種感覺。不,與其說由某處得知,不如說她就是可以知道。


    ——她就是可以知道——


    (在看這裏?)


    「


    發生什麽事了?」美裏的聲音。


    「——咦?喔喔——」


    嗯——愛蕾娜準備回答。


    嗯,那個啊,雖然看不太清楚,但好像發生了什麽事。不如說,「美作衝也」打算逃跑而騷擾「木下水彩」;所以「三輪方遼子」和「核心」本體親自前往收拾事態了。但就隻有這樣,其他什麽事也沒有,所以沒什麽好擔心的。事實上她真的打算這樣講,至少她是打算這麽說,隻不過最後說出口的卻是:


    「不,沒什麽。果然純粹隻是引擎逆火。」


    這時候,她頭一次——


    全身感到恐懼侵襲。


    (——咦咦?)


    為什麽我會說出完全不一樣的話呢?不,在那之前,為什麽我隻不過看了一眼——不,大概在看之前——就知道那種事?就是可以知道?還有,啊啊,更重要的是,為什麽我明明這麽畏懼,卻還是若無其事地再平常不過地走進室內、關上窗戶,裝作什麽也沒發生般打算拉上窗簾呢?


    寒意從腳尖通過身體中心竄上頭頂。


    回到與外頭僅有一牆之隔、冷氣正發揮性能的室內——


    確定窗戶確實上鎖,平靜心情,拉上窗簾。


    將外麵的世界隔離——


    「……愛蕾娜?」


    聽見打從懂事起就聽到再熟悉不過的少女聲音,愛蕾娜微笑著回頭。臉上浮著無力的笑容,拚命控製著幾乎快發抖——盡管她有這種感覺,卻完全沉著地行動——的身體走向唯。


    「發、發生什麽事了嗎?」


    似乎是感應到了什麽,美裏聲音中摻雜著擔心。但愛蕾娜沒作任何回應,抱住起身的唯,倚在她身上。


    「……愛蕾娜。」唯的聲音雖小卻很平靜,能令她安心。


    「鴨音木?怎麽了?」美裏似乎想站起身。聽見她的詢問——


    「不,沒什麽……隻不過。」


    用力抱緊唯(不行,不能讓美裏看外麵!),愛蕾娜連忙回答:


    「我剛才……好像做了惡夢……現在才突然害怕起來……」


    話說出口,她才注意到,就某層意義來說這是實話。


    (……我……好像作了夢。)


    (啊啊,沒錯,夢……)


    「喔喔,可怕的夢。」美裏點頭。


    「嗯。我真像個小孩子。」


    「才沒那回事,惡夢是很討厭的。嗯。」


    有如惡夢專家似的,咲杳用力搖頭。


    「討厭的東西就是討厭啊。山本同學,用力抱緊鴨音木同學一下吧!」


    咦咦咦?為什麽啊?雖感到困惑,美裏還是望了這裏一眼征求意見,看是不是真的這樣做比較好。她的眼神讓愛蕾娜不禁發笑,說著「不用啦」並搖搖頭,同時更加用力抱緊唯。


    唯問道:


    「是什麽樣的夢?」


    「……怎麽說呢,不清楚。可是……」


    用全身感受唯嬌小身體的體溫,同時放縱思緒——我剛才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在二十層樓高的地方得知地麵上發生的事……不,在那之前,就明白那是槍聲,而且追根究柢還預知到會響起槍聲——


    這是怎麽搞的?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而我又為何要瞞著大家這件事?)


    不對,這是幻覺——將臉貼在唯胸前,拚命地想說服自己。沒錯,是我自己這麽認為的,這些全都是我自己擅自想像出來的。我確實心想過那是槍聲,但又為何會知道那是事實?我確實感覺到樓下發生了事件,但為何知道那在現實中真的發生了?實際上我並沒有確認聲音真相的方法,再說就算走出陽台也因為黑夜而無法清楚看見樓下。全部都是我自己認為的,是受到惡夢影響才會看見的,充滿懸疑的幻覺——


    (再說,「美作衝也」又是誰啊?)


    (「木下水彩」?「三輪方遼子」?聽都沒聽過,這些名字到底是從哪來的啊——)


    噫——呻吟不小心從愛蕾娜口中泄出。


    「愛蕾娜?你在發抖耶?」唯的語氣首次帶有不安。


    愛蕾娜搖頭:


    「啊啊……不,沒事,抱歉,唯……唯。」


    「咦?」


    「拜托你,抱緊我——」


    唯的手戰戰兢兢地繞到背後,然後施加力道。


    感覺被唯緊抱,愛蕾娜愈加使力地緊貼著唯。


    內心某處對她感到過意不去。


    喜歡抱人卻討厭被抱——老實說她覺得很煩——的自己拜托這種事,不是反而會害唯擔心嗎?但她還是希望唯抱緊她,用力按住她。希望唯好好抓住我,別讓我飛走。因為——


    (啊啊,我知道,我知道「三輪方遼子」這個人。)


    (別說麵對麵,明明就連看都說不曾看過,理應不曉得這個人的存在,但不知為何我就是知道——)


    就是知道?不,不對。


    這無法用「就是知道」一語道盡,反倒該以「回想起來」形容才對吧。在她思考「三輪方遼子」的瞬間,彷佛轉開水龍頭般,驚人的資訊奔流湧進了腦中。沒錯,舉例來說,愛蕾娜知道三輪方遼子最初的記憶是在五歲的時候,在她家中除了她以外沒有半個人,她一直獨自孤伶伶地在昏暗的房裏看電視。那時候播的節目是「科學怪人的第三位新娘」——深夜節目——她還知道節目內容,是名叫弗蘭肯斯坦的科學怪人與創造了他的科學家在爭奪一位絕世美女的喜劇(正確來說,是弗蘭肯斯坦博士與博士所創造的怪物,但小孩子搞不太懂。在三輪方遼子上國中讀到原作之前,一直誤認弗蘭肯斯坦是怪物的名字,不過當然愛蕾娜也知道這一點)。三輪方遼子的父親是電視台的製作人,母親是自由作家,兩人常會忘記遼子的遼字怎麽寫然後歸咎於打字機(「因為現在這年頭沒有人在用手寫字了嘛!」)。而三輪方遼子沒有被他們兩人當中任一位緊抱過的記憶——至少在她上高中之前。而最可怕、最讓愛蕾娜內心震撼的,不隻有三輪方遼子的「事實」——沒有被任何人抱過的記憶——而是她還知道三輪方遼子的「情感」——她一點也不認為這是異常或覺得寂寞。體會隻有三輪方遼子本人才得以知悉的事情、隻有本人才會有的感受,換句話說,也就是「回想起來」。就像水對於居住水中的魚是理所當然的存在一般,對於三輪方遼子來說,那樣的狀態也是理所當然。她雖然孤獨,但包含她自己在內沒有人知道這一點。這是因為她反而不了解除了孤獨以外的狀態。因此盡管她周遭有再多的朋友,她卻還是想維持自己的那種狀態,也就是「家中除了她以外沒有半個人,她一直獨自處於在昏暗的房裏愉快又興奮地看『科學怪人的第三位新娘』的狀態」,並且長期以來都成功地辦到了。


    —直到她遇見真嶋綾為止。


    以及遇見「the one」為止——


    (而如今三輪方遼子知道了什麽是寂寞,什麽是孤獨。當遼子知道了這些之後,她已不想再回到過去的那個時候。她認為與其要她回到過去獨自看電視的那個昏暗房間,還不如要她選擇一死。愛蕾娜心想:這一點我知道,我知道這一點。我「回想起了」這一點。因為我——)


    「……愛蕾娜?你在哭嗎?」


    —聽見了唯的聲音,愛蕾娜一下子沒辦法反應過來。


    片刻之後她才終於抬起頭,看著抱住自己的唯。


    伸手擦拭了眼角,確認眼角被水沾濕,她笑道:


    「嗚哇,我怎麽搞的啊。我是怎麽了,這麽……」


    這份寂寞,究竟是誰的?是我的?還是?


    「……愛蕾娜。」


    將臉埋進唯的胸前,用力將她抱緊。


    然後喃喃般地說:


    「唯,你不會棄我不顧吧?」


    「嗯。」


    「因為我們是姊妹嘛。」


    「嗯。」


    緩緩抽開身體,讓愛蕾娜頭躺在大腿上,唯溫柔撫摸她的頭發。


    (已經有幾年不曾讓唯像這樣了呢?)


    (以前她經常這樣安慰呢……每當我被人欺負的時候,就會像這樣……)


    「鴨音木同學,看來你是作了非常可怕的夢呢。」咲杳說道。


    咲杳原想再接著說什麽,卻被美裏按回大腿上。接著美裏輕咳一聲,不知是否因為害羞,她微紅著臉,繼續唱著剛才為了讓咲杳靜下心而唱的歌。刻意以強調節拍的方式唱歌應該讓她很害羞吧,但她仍持續歌唱。真不愧是合唱團的——美裏笨拙的體貼雖有些奇怪,但愛菲娜卻十分感謝,她輕輕閉上眼,委身於歌聲中。


    6


    不知經過了多久。


    (我睡著了嗎?)


    突然睜眼,愛蕾娜發現自己依然還躺在大腿上。


    眼前是同樣以大腿為枕,咲杳幸福的表情。


    悠閑自得而讓人心生暖意,不像實際年齡的孩子般的表情。


    將手背上的衛生紙揉成一團,美裏拍拍咲杳的頭。


    「好了,結束了。下去吧——」


    「咦咦~不要~再一下下~」


    「再挖下去就要連皮也挖掉了啦!」


    「還會再生的啦~」


    「不是那種問題……嗚哇,啊啊,別害我想像啦!」美裏一個勁地搖頭。


    咲杳視線朝上,看著美裏說道:


    「那~那~下次還要再幫我喔?」


    「不是約好隻有這一次嗎?」


    「滔!那這一次我就要一直持續不停。」鬧別扭。


    「哇!喂……等等,知道啦知道啦!下次再幫你吧,所以從我身上下去!你在摸哪裏啊,喂!」


    好不容易讓咲杳離開大腿,美裏起身打算將衛生紙丟進紙屑筒。


    「啊啊,真是的……」


    被咲杳從背後抱住,原本打算抱怨,但又看開似的歎了口氣,就這麽拖著咲杳跨步。拖拖拖。見美裏那虛脫的表情,以及緊跟著她身後的咲杳彷佛在宣揚「如何?說了那麽多,最後的贏家又是誰呀?」的得意神情,愛蕾娜不禁微笑。


    「……總覺得咲杳和山本同學在一起,就會愈來愈變得像個小孩子耶。」


    頭上傳來八成隻有愛蕾娜才聽得見的細小聲音:「對啊。」愛蕾娜點頭同意。順識抬起頭,和唯四目相交,這才發現自己還躺在唯的大腿上,於是紅著臉起身。


    「啊,抱歉。人家……我睡了多久……」


    「也沒有多久啦,差不多三分鍾吧?」


    「還真不符合我的作風耶,這種事……」姑且不論小時候。


    聳聳肩,什麽都沒說也沒問,唯低下頭。


    就這樣彷佛不曾發生過什麽似的、又開始看書的唯的身影,讓愛蕾娜突然內心一陣哀愁。有種情緒湧了上來,又或者讓她覺得想哭、想要抱住唯,她拚命忍耐。然後她心想:不管什麽時候,唯總會不著痕跡地出現在自己身邊,彷佛理所當然般待在愛蕾娜身邊。神名木家是鴨音木家的分家——關係親密的分家,打從懂事起兩人便一直都在一起。所以愛蕾娜知道,比任何人都了解唯。給人異國氣息的名字與白皙的容貌、擁有一七三公分的身高的愛蕾娜,乍看之下給人冷酷、堅強又可靠的印象,而她自己也是以這樣的目標努力,但關於「可靠」這一點而言,愛蕾娜根本連身高不到一四二公分的唯的腳邊都沾不到。不管是身高或聲音,全身各部位都顯得嬌小,看起來畏畏縮縮的唯,但她的內心卻與外表恰恰相反,其實非常「堅強」又「冷酷」。以前唯身高還比較高的時候,也就是在唯碰上意外事故,不得不接受成功率隻有三成的手術之前,愛蕾娜總是受到唯的保護。躲在唯背後,讓她保護自己不受小狗或壞小孩等社會現實欺負。而在唯變得隻能發出遠離三公尺之外就聽不見的微弱講話聲、沒有醫生許可就不能參加馬拉鬆的現在,就本質上而言也沒有改變。所以——


    (所以我決定了。自從唯出事的那時候起——)


    (我就決定以後不再是「人家」被唯保護,而是「我」要保護唯——)


    拚命忍著想抱住唯的衝動(不能再當個愛撒嬌的孩子了,我必須要改變),若無其事地以唯的背為枕躺下。


    然後低語道:


    「我作了夢……想起來了。」


    唯頭也不回地問:


    「惡夢嗎?」


    「與其說是惡夢……是那時候的事。」


    「……」


    「唯出事的那一天……」


    彷佛對於走回來的美裏與咲杳滿不在乎,愛蕾娜忘我地接下去:


    「那時候我真的很害怕。唯的爸媽都沒能救回一命……」一瞬間她心想,這話是不是不該在有外人的地方講?內心踩下煞車。可是愛蕾娜的話語卻未停住。「一想到唯會不會也就這麽死掉,我就害怕得不得了……」


    沉默過後。


    唯低喃道:


    「……我那時需要輸血對吧?」


    「嗯。所以醫生們很努力地在找血。電視也播出了好幾次——我們需要血,請捐血給我們——像這樣。我沒來由地四處奔波,看到血從唯的媽媽身上被抽了出來。但盡管如此血還是不夠……」


    「因為是很嚴重的事故嘛,幾乎所有能捐血的人都抽了血。」


    沒錯——愛蕾娜內心憤憤不平。


    要是醫生能再早一點幫唯診斷,或許唯就能更輕鬆一點獲救。但在那起最終統計死亡人數五十八人、傷患人數三百二十七人,可謂是大慘案的意外當中,唯並沒有明顯外傷,因此被延後處理。發現異常時,唯有一邊的肺已經停止運作,等到緊急做開胸手術時,輸血用的血液早已用罄。


    總之就是血不夠。


    所以愛蕾娜——


    唯開口:


    「醫生大吃一驚,直稱讚好厲害呢。就連現在也都還成了那間醫院的傳說呢。」


    什麽很厲害?美裏毫不顧忌地詢問。


    唯回答:


    「愛蕾娜那時候還是個小學生,卻為了想幫我輸血,自己抽了自己的血呢。自己擅自拿了針筒,也不考慮血量,有樣學樣地抽了血……」


    咦咦?美裏屏息。


    「這……鴨音木,你知道血管在哪個地方嗎?還有針筒的使用方法?」


    「當然不可能知道啊,她隻是小學生耶。可是愛蕾娜隻看過圖解而已,卻像個熟練的護士一樣輕鬆找到肘正中靜脈,自己拿針頭刺了進去,醫生們都嚇了一大跳。」


    「唔哇……真厲害。」


    「才不光是厲害兩個字就能形容。因為她一直抽血到瀕臨極限,而且因為血被急遽地抽出,所以愛蕾娜暈倒了。真的就連愛蕾娜都陷入危急狀態了呢!因為急性失血,真的就算會死掉也不奇怪。可是她卻拒絕把血還她……」


    哈、哈……愛蕾娜麵露苦笑。


    沒錯,醫生們原本想將抽出的血還給愛蕾娜,但她頑固地拒絕。親眼確認用針筒幫唯緊急輸血,她才終於失去意識——那次事件自己給許多人造成困擾。雖說事出緊急,但她幾可說是迫使人做出違法的行為。況且以機率來說,唯被那樣的行為害死的可能性還比較高。當時她當然不知道這種事。


    她下意識喃喃自語:


    「真的是……奇跡呢。」


    「才不是呢。」唯淡淡回答:「是多虧了在那裏的醫生們,還有退休軍醫、誌工們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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