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和歌丘的夏天早晨,時間還很早,白光便已不知何時靜靜照耀了全世界,呼喚著生命。有鳥兒鳴叫、振翅飛翔的細微聲音;還有蟬兒稍微心急了些,有如練習般不時發出唧唧聲,最終開始轉為嗡嗡嗚叫。和歌丘的居民們都是在聽了這些聲音後清醒過來。和歌丘大致分成了三個區塊。在森林、樹林蔓延於山麓的「自然區」,首先最早起的是鳥兒們。以河川源頭的濕地地帶為中心,啄木鳥或大山雀等鳥類早已開始啄樹。話雖如此,但它們並非要將樹木啄出一個洞,而是想藉由震動的手法讓受驚嚇的蟲子跑出來再吃掉,它們啄木的行為就恰如在催促起床一般。此外,夏天的和歌丘森林裏還有白腹藍鶸,一聲、兩聲鳥囀,隻有早晨才聽得見它們的聲音。當然,和歌丘的森林裏除了鳥以外,其他動物小至老鼠、大至野豬,還有著各式各樣的野生動物棲息其中,但大多數都屬於夜行性,早晨可謂是鳥類的時間帶。


    在森林的活動之後,接著終於輪到「住宅區」的居民蘇醒。


    在公寓或大廈較獨棟屋來得多的住宅區中,居民當中姑且不論最早起的是誰,而居民們都是在那最早起的人使用水龍頭的聲音中迎接清晨。早起的人使用過的水發出嘩嘩的流動聲,順著埋在地下或牆壁間的水管流去的吼聲,讓人聯想到流動在血管間,使細胞運作的血液的模樣。就像森林是有機生物一般,家也是一種生物,隨著早晨造訪,便從沉眠中蘇醒開始活動。


    而最後是「城市」這個區域的蘇醒。


    當然,對這區域的居民來說,早晨隻不過是一種段落的切換。迎接這個段落切換,有終於開始運作的事物,反之也有停止運作的事物,也有無分晝夜、隻是一味運作的事物。雖然各自依各自的步調進行動作,但早晨依然是一種切換。當夜晚轉變成早晨,世界確實於此刻變化。這裏果然也有鳥類,棕耳鵯振翅、鴿子鳴啼、烏鴉停在電線上;城裏的居民有的起床、有的就寢,開始移動、切換自己的世界。由死亡轉為再生,由再生走向死亡,彷佛兩者能完美地共存般,夜晚的居民到了早晨便讓出此地,而早晨的居民則彷佛不識夜晚地為了準備一天的開始而行動。所有事物都成為血液,為了讓名為世界的身體運作而展開循環。無論是醒著或睡著、活著或死去的事物,全都平等地成為生命循環的一部分。


    土地化為生物一體。


    人類成為其血液;而彷佛賜予祝福般,太陽的白光籠罩全世界。


    早晨便是如此來臨。


    ◆


    然而和歌丘的早晨已不再如同以往,血液也不再屬於這塊土地。


    2 (愛蕾娜)


    「早安」


    「早安,唯,你起得真早。有睡飽嗎?」


    對鴨音木愛蕾娜的話稍微聳聳肩以示回應,坐在與客廳連接為一體式的飯廳的小餐桌旁的神鳴木唯,將書簽插進正在閱讀的書《新妻記》裏,離坐起身。


    她邊拿起茶壺問道:


    「要喝紅茶嗎?」


    「啊,好啊。我自己來。」


    「我順便幫你泡……看來你睡了一晚好覺呢。」


    「嗯?怎麽說?」


    「因為你昨晚臉色有點差,但今天早上看起來卻不會。」


    是嗎——臉上浮現微笑,愛蕾娜在餐桌旁坐下。


    老實說,她從昨晚片刻也未曾闔眼。


    但是。


    盡管一覺未睡地迎向早晨,但愛蕾娜確實感覺自己生龍活虎。


    她突然站起來,走到客廳拉開窗簾。


    戰戰兢兢拉開厚質窗簾,再將薄窗簾連同窗戶一起打開。光立即充滿整個房間,她內心某處鬆了口氣(早晨來是造訪了世界,自己似乎也並未化成灰燼),「嗯~」地伸了個懶腰。


    舒展全副身體,沐浴在早晨陽光下,將清淨的空氣滿滿吸進胸中——


    「好!」


    「咦?」


    「不,沒什麽。」


    ——結果愛蕾娜花了一整晚所得到的結論是,像個悲劇女主角般陶醉其中也不是件多麽糟的事(前提是,若隻有短期的話)。因為既然已充分消沉過了,再來就隻能夠看開了。沒錯,自己昨晚足足演了約一整集電影時間的悲劇女主角。認為自己才是世界上最不幸的女人,咬著枕頭任由淚水沾濕臉頰。流盡了沮喪、怨恨、憤怒、恐懼、絕望的淚水,哭到甚至讓她覺得,真虧自己身上有這麽多水分——據說水分占了人的體重的三分之二,但這要是真的,自己或許就減肥成功了吧?


    哭了這麽多,已經夠了吧?


    或許還可以再繼續哭,但約莫過了一個半小時,當她突然想到「說起來,『頑童流浪記』裏好像也有同樣場景?」的瞬間,淚水就突然止住。接下來反倒開始感到可笑——


    既然已充分消沉過,再來就隻能夠看開了。


    (沒錯。)


    的確,自己的身體產生了某種——老實說,非常駭人的——變化。


    而飯店外麵也是,確實發生了某件不好的事。


    但仔細想想,要是自己的身體沒產生變化,那麽也就不會察覺飯店外發生了什麽事;而要是無法察覺,當然也就無法應戰。


    鑒於昨天的「聲音」的內容,以舞原依花為中心,自己一行人無疑被卷入了某個事件當中。如此一來——


    這就是個良機。


    為了迎戰這種狀況的良機。


    不管那些家夥的真麵目為何,一定會有乘虛而入的機會(現下「三輪方遼子」就對愛蕾娜為夥伴一事深信不疑)。隻要能夠了解敵人並極力隱瞞自己,一定就能加以應對。


    (沒錯,大家就由我來保護。)


    絕不能認輸!


    「我是愛蕾娜,是日爐理阪的四季老家的第三位,鴨音木家的長女——」


    「什麽?怎麽突然?」


    「不,沒什麽。」


    隨然整晚通宵,但完全不覺得疲倦。不僅如此,她還感覺精神飽滿、氣力充沛。下意識以手背擦拭嘴唇,舔了一下食指,愛蕾娜像是不讓冷氣溜走般關上窗戶、放下蕾絲製的遮陽簾後轉身。


    「她們兩個呢?還在睡嗎?」


    「大概吧。我也才剛起床。」


    「嗯,這樣啊。」不過愛蕾娜也是聽見了有人起床的聲音才走出房間的。


    「算了,反正也才六點而已。好啦,機會難得,我就去拜見一下日爐理阪第一美少女的睡臉吧?」


    像是故意要讓人聽見般大聲地自言自語,愛蕾娜悄悄打開咲杳房間的門。


    視線在寂靜得彷佛時間靜止般的房內二度逡巡後,她倒抽一口氣,慌忙奔向正在悶茶葉的唯。


    「咲、咲、咲……」


    「……咲?怎麽了?」


    「咲、咲、咲杳不見了!她在哪?咦?」


    她看向唯指示的方向。


    山本美裏的房門。


    喔喔——恍然大悟地點頭,愛蕾娜走到美裏房前,緩緩打開門。


    冷空氣立即湧了出來。嗚哇,究竟是把冷氣設定在幾度啊?讓人不禁皺眉。這樣子會感冒的耶?操作門邊的開關控製板,將室溫提升兩度,然後將視線轉到床鋪上——


    哇啊……愛蕾娜不禁歎為觀止。


    跟在身後進房的唯,邊將杯子遞給她邊低喃:


    「咲杳一加進來,就變得像幅畫呢……前提是若沒有三個空罐滾倒在地板上的話。」


    「礙眼的話就把它們移開吧。嘿呀!」


    「……要是拍張照,大家搞不好會高興得痛哭流涕喔。」


    那或許能賣個高價吧?一瞬間愛蕾娜考慮回去拿手機(附照相功能),但實在


    舍不得離開,結果最後她在複古又富麗堂皇、附有頂篷的雙人床邊輕輕坐下,繼續監賞床中央有如取暖般依偎著的美裏與咲杳。


    內心萌生一股憐愛之意。


    「……好可愛,真是賺到了~真的是。」


    「是啊。」


    「聽說生物會覺得小孩子可愛是遺傳基因的策略呢。為了有利於小孩子能盡量生存下去,所以才讓人覺得嬌小、眼睛圓大的孩童特征=可愛=想加以保護。」


    「……的確,動物的小孩子大多都很可愛。但怎麽說呃,咲杳並不如外表看起來那樣像個小孩。」


    「也是……唉唉,大家都被外表給騙了。」


    然後又回到最初的結論。


    「……好可愛,真是賺到了—真的是。」


    然後回到監賞。


    不時以紅茶滋潤喉嚨與鼻腔。


    愛蕾娜和坐在對側做著同樣事情的唯,偶爾會對上視線歎息。雸先還會突然想起什麽似的找話題,但最後沉默的時間漸漸變多——


    繼續監賞。


    ——不知經過了多久。


    山本美裏睜開眼。


    似乎是感覺到了某種氣息,她宛若發出「啪嚓」一聲似的猛然睜開眼簾。看了看右邊,又看了看左邊,確認被愛蕾娜和唯左右包夾偷窺,她一麵縮進被窩裏一麵說道:


    「……你們在幹嘛啊?」


    「監賞睡臉。」


    「唔哇~真是的……啊啊……呃……」


    從棉被裏采出頭,美裏原先似乎猶豫著該生氣還是該說早安地望著兩人(看樣子還半帶著睡意),但在發現身旁有咲杳的頭之後,似乎覺得第三條選項才是正確的,抱住咲杳,將臉埋進她身上。


    「山本同學、山本同學。」唯輕輕搖晃打算再繼續回去睡覺的美裏的肩。


    「嗯?什麽事……再五分鍾……」


    「咲杳在睡覺,你要不要趁現在去洗澡?你昨天沒能好好洗澡吧?」


    「啊啊,嗯。嗯……喔喔,對喔。」


    呼哇~地打了嗬欠,美裏爬起來。


    雖然她依依不舍地看著咲杳,但最後搖搖頭,留意別吵醒咲杳,爬出了被鋪(不輸給誘惑,確實做該做的事,美裏的這一點是必需學習的地方——愛蕾娜心想)。一麵在冷氣機送出的冷風下微微發抖,美裏走向椅子,從包包裏拿出換洗衣物及盥洗用具,然後仍舊一臉睡意地說道:


    「那麽咲杳就麻煩你們了,可別讓她闖進來喔。」


    「了解!」


    美裏走出房間。


    啪答——門關上的同時。


    「早安!」咲杳跳起來。


    「嗚哇?咲杳,你醒了啊?」


    「嗯!我早就醒了。」


    她眯細眼睛,麵露些微的笑意注視著愛蕾娜。


    「我很會瞞過別人對吧?」


    「欸……哈哈。」


    「可是真的很厲害耶,我們完全不曉得咲杳醒著。」


    「我很擅長裝睡啊。因為小花她以前啊,要是我不睡的話,她就不肯睡。」附帶一提,小花指的是咲杳的妹妹。「訣竅就是……嗯~就是相信自己是睡著的!這麽一來,就算醒著也感覺像睡著一樣!」


    「但你為什麽又裝睡呢?」


    「因為要是起床的話,我就會想把山本同學叫醒啊。」


    「那什麽理由啊?」


    不過嘛,不是「不小心吵醒」,而是「想叫醒」,這一點很有咲杳的風格。


    唯說道:


    「那麽,你有聽到吧?不可以妨礙山本同學洗澡喔。」


    ——才不會呢~我知道的啦。臉等一下再洗……來!」


    「咦?」


    突然被遞過了梳子,愛蕾娜一下子愣住。


    但馬上揚起唇角,「是~是~」地姑且故意歎了口氣,嘴裏一邊嘀咕著:「好狡猾喔~」開始幫背對著自己的咲杳梳頭。沒錯,要說哪一點狡猾,就是咲杳很可愛這一點,還有她打從心裏相信,沒有人不想幫自己梳頭這一點。不過實際上,在自己還沒惱怒地心想「你自以為是何方神聖啊(但人家可是真正的公主殿下)?」之前,心裏卻覺得有點高興也是事實。因為自己果然也是女孩子,撫摸可愛女孩的頭發是件很愉快的事,換言之也就是咲杳太可愛的錯——


    (會讓人覺得可愛,是遺傳基因的力量所致。是每個人天生就或多或少擁有的,身為生物的力量——)


    「……果然還是太狡猾了~真是的。」


    「什麽?」


    「不!沒什麽!」


    不過嘛,不管咲杳的可愛是營造出來的、還是天生的,既然覺得可愛也無可奈何。東說西說一堆,就是因為喜歡這樣的咲杳,所以愛蕾娜現在才會像這樣奉陪咲杳一起「離家出走」,而實際上她也感到快樂。而唯和山本一定也一樣——


    忽然間,她的目光停留在咲杳的後頸。


    那迸發著光輝的部分,讓愛蕾娜聯想起某樣可怖的東西,某樣與昨晚之事相關、她不願去回想的東西。於是愛蕾娜連忙別開視線。而愛蕾娜這才初次發覺,直到剛才那一瞬間為止,不管是自己昨晚發生的事、「三輪方遼子」的聲音或外頭發生的事件,不僅這些,就連腦中喀哩喀哩的聲響,她全部都忘記了。而同時她意識到,像這樣和朋友們在一起,替朋友梳頭、聊著不著邊際的話題,這些是多麽令人感到安心的事。和朋友們一同共度同樣的時光,這是多麽價值非凡的事。隨處可見、再平凡不過的時光,其實是非常具有價值又美妙的事——


    啊啊——她心想。


    啊啊,我能夠再次找回這樣的時光嗎——


    (不,我絕對要找回來。絕對要找回能和大家一起打從心底開懷大笑的時光。)


    (不管此地發生了什麽事,我絕對、絕對會保護大家!)


    ——無可取代的,我的時光——


    3 (水彩)


    聽見「喀嚓」一聲,木下水彩醒了過來。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裝飾華美的床頂篷——就像童話裏才會出現、公主睡覺時用的那種床鋪。掛在奶油色牆壁上的繪畫、紡織品,甚至花瓶,由這些東西每一樣都是豪華物品來看,這裏不可能是自己的家、自己的房間,水彩一瞬間以為自己是在作夢。但她馬上就察覺這是現實,而這裏是她上學前往車站途中,好幾次曾抬頭仰望:心想著「我應該一輩子都不可能住在這種豪華的地方吧~(再說家就在附近)」的高級飯店「觀鶴台」的其中一室。


    就某層意義來說,她的夢想在始料未及的情況下實現了,但內心卻隻閃過空虛。


    (如果這是在夢中就好了……)


    若這是夢的話該有多好。


    撐起身體想要下床,水彩才發現自己全身赤裸,就連內衣褲也沒穿,於是急忙拉起床單遮蔽,可是實在太丟人了而無法走出床下——


    這時她忽然想起,戰戰兢兢地伸手摸脖子。


    昨晚理應被開了個洞的地方,卻感覺不到傷口。再看了手指,也沒有沾上血跡。隻不過是這樣,全身便一下子放鬆了力氣。盡管自己是在不得了的房間裏以不尋常的模樣入睡,但光是手指沒有沾到血跡,就讓她不禁懷疑昨天發生的事是否為夢境。明明這就是逃避,是非常危險的前兆,她卻想要如此相信。


    「啊,你醒啦?」


    水彩將視線轉向聲音來源,這才終於發現坐在一張豪華得誇張的椅子上、身穿日爐理阪高中製服的少女,戰戰兢兢地對上她的視線。


    「三輪方……遼子……小姐。」


    「叫我遼子就好了。」


    一瞬間水彩本想再一次叫她「三輪方


    遼子小姐」,但還是作罷。


    取而代之,以微妙地帶有責備的眼神——雖然是很想幹脆狠狠瞪她一眼,但是怕惹火她——看著她詢問:


    「為什麽……我沒穿衣服……」


    「啊啊,抱歉,因為被血弄髒了。血跡要是不立刻洗的話就洗不掉。」


    「……(可是為什麽連內衣褲都……)」


    「我馬上叫人幫你準備。早餐呢?這間飯店裏也有很多料理。」


    「我想回家……不是約好了嗎……」


    「……嗯,我記得啦。」


    遼子的臉上一瞬間浮現悲傷的表情(而水彩身為繪畫者的眼睛確實捕捉到了這一幕),但又即刻消失,露出惡作劇的笑容說道:


    「經過了一晚,你的心意還是沒變?不打算成為『the one』、成為我們的一員?」


    「……我沒那種打算。」


    「是嗎。」


    「那個……」


    「嗯,你父母也是同樣的回答。不過你母親內心似乎有點動搖了。」


    「……」


    「可是我真正想要的人其實是你耶?」


    「……為了拉攏朝比奈同學?」


    遼子揚起嘴角:


    「嗯~你要這麽想也是可以。反正隻要成為『the one』就能明白一切了。不再有誤會,能明白真正的心情。不會產生誤會的世界,你不覺得很棒嗎?」


    「……」


    「所以我可以大言不慚地說:隻要你肯邀請我、接受我、成為『the one』的話,要我放過你的父母也可以喔?」


    「……你這樣子,太卑鄙了。」


    「唉呀,你仔細考慮,反正還有很多時間。隻不過我可不曉得你母親還能撐多久?」


    「這種事……」


    「啊,抱歉,等我一下。」


    突然間,三輪方遼子的瞳孔失去焦點。


    是在和人對話吧?水彩心想。


    和身在某處的「家人」。


    (……對了,這些人是在腦中對話的。)


    (是真的和家人心靈相通,內心真的是相聯係的。)


    過了一會兒。


    「……真麻煩。」遼子搖頭。「博物館是沒問題啦,可是珠寶店和卡拉ok就……」


    「咦?」


    「沒什麽,有點私事。」


    遼子起身朝這裏走近。


    對於反射性後退的水彩,她露出苦笑,然後改變方向走到窗邊,按下按鈕。覆蓋住窗戶的雙層遮陽簾馬上開始向上卷起,讓人由此刻就聯想到正午熱度的晨光充滿整個房間。


    「——啊。」


    「如何?」


    全身沐浴在陽光下。


    在水彩的注視下,少女刻意地轉著圈。稍微拉起裙擺,在全新的朝陽下,身穿著透光的夏裝,宛如是身穿長袍的希臘神話的女神一般。


    在光芒中,少女對著以手遮蔽陽光但依舊凝視著遼子的水彩微笑。


    「抱歉喔?我沒有化為灰燼……你原本在期待像這類的事吧?」


    「……啊,不,沒有。」感覺到心髒的跳動加劇,水彩別開了視線。


    同一時間——


    「打擾了。」


    門隨著聲音同時打開,身穿女仆裝的女性推著推車走進房內。


    對於反射性藏起身體的水彩,她看也不看一眼,將放置衣服的推車停在床邊,和遼子在刹那間四目相交,然後女仆便告退。


    一麵以床單遮掩身體,水彩一麵將手伸向推車。


    這時。


    「還沒喔。」


    「咦?」


    推車被不知何時已來到身旁的遼子推離了床邊。


    一麵按住不讓床單滑落,水彩一麵「啊……啊……」地拚命伸出一隻手,但隻差一點點卻構不到推車了。


    「那、那個……」


    遼子露出微笑說道:


    「機會難得,我就……再吸一下下吧。」


    水彩抽搐著臉。


    「怎麽這樣……你不是說每天傍晚一次而已嗎?」


    「我是很善變的。再說,昨天有一半分給別人了。」


    「可是,怎麽這樣……」


    「放心,隻有一點點,好嗎?大約不到1吧?是看心情吸而已。」


    「……可是!」


    「拜托!隻是抒發心情的程度而已……好嗎?」


    「……」


    (——沒錯。)


    就算抵抗也沒有意義。


    對於朝自己緩緩伸來的手指,水彩將床單緊握在胸口,顫抖著閉上眼睛。


    臉頰上有手的觸感。


    被撫摸了。手繞到了下巴。然後——


    低沉的聲音在耳邊低語:


    「——我可不想弄髒床單喔?」


    遲疑了一秒之後。


    白色的床單翩然飄落。


    肌膚在風的吹拂下微微晃動。


    平時絲毫不會留意到,真的是徐緩的風之流動——還有——


    重疊在身上的溫度,以及——


    在脖子處擴散的熱度。


    幾乎讓人感到極度恐懼的,甜美的熱度——


    ◆


    等待水彩換完衣服後(她一直在旁邊觀音),深深坐進椅子裏的遼子開口:


    「那麽,你的父母在大廳等你——你可以自己一個人走到大廳吧?」


    「是。」


    「雖然我是很想送你一程,但你母親要是看到我,八成會歇斯底裏吧……啊啊,對了,來,這個。」


    她將某樣東西丟給站在門前的水彩。


    收下的是裝有藥錠的玻璃瓶。


    「……這是?」


    「造血劑,你就隨便咬一咬吃下去吧。」


    「……」


    「別露出那種表情,那不是什麽奇怪的藥啦。既無害也沒有副作用,是以兩千年叡智自豪的『the one』特製的藥,放心吧。」


    「……」


    「那麽,別忘了下午的約會。我會去接你,要乖乖地等喔?」


    「……是。」


    「把想問的問題整理好,不管什麽問題我都會回答你的。毫不隱瞞地全都告訴你,」


    她微笑著保證。


    「隻要明白了一切,你就會自己主動邀請我了。」


    「……失陪了。」


    不看遼子一眼,水彩轉身開門走出房間。


    不回頭也不關門,邁步而出。


    身後響起「啪答」聲的瞬間,她拚命忍耐著不拔腿就跑,就隻是放慢腳步走著。總覺得要是拔腿就跑,在那一瞬間腦中某樣東西就會脫軌而出,就無法控製自己了。總覺得在那一瞬間,某處的骨牌就會開始崩塌,一切將變得無法挽回——


    (不,老早以前就已注定無法挽回了。)


    (既然這樣,我又為何要忍耐呢?這種看不見未來的世界。)


    (反正什麽也辦不到,與其要一直忍耐這種事,不如幹脆——)


    腦裏忽然閃過一道雷電。


    有如天啟般閃過腦中的,是昨天在水彩臉頰與下巴劃出三道紅線、將她的胸部揉出紫色瘀青的男人的那副笑臉。身體所受的瘀青、傷口,都被自稱是計程車司機兼年輕實習醫生兼「核心」兼「第一人格」的青年不留痕跡地消去了,可是內心的傷不會消失,結果最終隻能靠自己的手治愈。


    咬緊牙關,拚命按捺著想要拔腿的衝動,水彩繼續走著。


    4(遼子)


    水彩從門口消失的同時,彷佛計算好似的,另一側的房門開了,出現一位女仆


    。


    她從懷裏掏出一封信,交給遼子。


    『……是來自愛蕾娜小姐的信。』


    「……抱歉,你來看。還有,你可以出聲沒關係。」


    女仆點頭,打開印刷著「觀鶴台」字樣的信封。


    「那麽——」


    身體倚在椅子上、閉上眼的遼子腦中立刻傳來了女仆眼中的景象。以「觀鶴台」的信紙所寫的那封信,以非常流利的語句記下了愛蕾娜現在的狀況、接下來的預定,以及「混血」是什麽、「ode」是什麽、自己為什麽不一樣——等等疑問。


    「太好了呢。」女仆說道。


    「咦?嗯,是啊……的確。」


    (……確實是太好了,但是……)


    遼子微微歎息。


    的確,情況往好處發展。


    目前還沒有被舞原家察覺到的跡象,況且咲杳離家出走,自己飛蛾撲火。而她所帶來的朋友當中,也已經混進了一個不知在何處成為同伴的「終端」——雖說她記得是個半吊子的「終端」。


    這不叫幸運的話,什麽才該叫做幸運?


    (——鴨音木……愛蕾娜……嗎。)


    鴨音木愛蕾娜無法感知「ode」,不僅如此,她甚至不具雙向的連結。知道這件事時遼子確實捏了把冷汗,畢竟目前能跟在咲杳身邊(也不會讓人起疑)的「終端」,除了愛蕾娜以外別無他人。隻能請她努力了——因此遼子從昨晚就一直在思考,該如何說服恐怕喪失了鬥誌、想離開工作崗位的愛蕾娜持續下去。但等到她醒來,愛蕾娜在那之後非但沒有逃跑或絕望,反倒顯示出勝過昨晚的熱忱,打算確實完成自己的工作。


    這是何等的幸運。


    無法感知「ode」,那是多麽可怕、多麽絕望的事,遼子很清楚。成為「the one」一員的所有人都很清楚,並對此感到畏懼。隻要一度接觸到「ode」,就再也無法離開它。若自己站在愛蕾娜的立場,八成會因孤獨帶來的絕望與恐懼而動彈不得吧。但愛蕾娜卻肯挺身麵對。愛蕾娜是擁有足以挺身麵對的強韌意誌力的「終端」——哪裏會有這麽幸運的事!


    但是。


    遼子注視女仆問道:


    「咲杳她們上午要念書,從中午開始預定前往珠寶店、博物館,再來是唱卡拉ok。這個『珠寶店』是鴨音木愛蕾娜的提議吧?」


    「是的。她說如果是和咲杳大小姐在一起,或許可以見到平常見不到的豪華寶石。」


    女仆發話的同時,藉由竊聽——不是透過竊聽器,而是由室外集音——所得到的現場情報,在「ode」的傳導下流進遼子腦中。四人的對話——「下午要去哪裏?」「難得咲杳在,就去能夠善加利用這點的地方吧!」愛蕾娜提議珠寶店、唯提議博物館,然後美裏有所顧忌地提議去唱卡拉ok,這些狀況、對話宛如親自聽見般於腦內複蘇。不對,可以說等於是她親自聽到的。因為我們是藉由「ode」連結的「the one」的一部分,既是「終端」也是個大家庭。


    但是。


    「……怎麽了嗎?」


    似乎感覺到遼子的不安,女仆擔心地詢問。同時遼子全身感受到女仆擔心的心情——替她打氣的心情傳來。對此表示感謝,遼子也以「ode」回傳了感謝的心情,但卻沒將自己所擔心的事傳達給女仆。


    一般而言,「終端」之間無法隱瞞彼此的內心。


    「the one」之間隻不過是自我、人格有所差異,但大家全都平等地共享彼此的經驗、記憶、感覺。但以遼子為首,各地的現場負責人——也就是「第二人格」,可以保有屬於自己的體驗,隻分享隸屬於「第三人格」的「終端」的感覺。簡單來說,就是可以將自己的想法隱藏起來,但能得知「終端」的想法,也獲得授權能加以操控。這是為了避免司令係統混亂的措施,藉由位居高位的司令塔的存在,使得以像昨晚那樣一絲不紊地統領大眾。


    (隻不過……)


    「好了。回到你的工作崗位吧。」


    「是。」


    讓女仆退下之後,遼子閉上眼,馳騁在「ode」間,在層層張羅於和歌丘的網路中搜尋通往鴨音木愛蕾娜的「絲線」 (要找出無法感知「ode」的她,實在是件非常困難又寂寞的作業),對愛蕾娜發送意念傳話。


    『我已經確認過你的預定行程了。是沒問題,但卡拉ok就在飯店裏唱吧。我這邊會先準備好。』


    沒有回應——確實是有連結到才對啊。


    和對方無法雙向連結,是多麽無趣又可悲的事啊。


    有如在黑暗中摸索般的孤獨,讓她感到畏懼。遼子接下去說道:


    『聽好了,要是明白的話就拍手兩下。要是不方便的話就拍三下。』


    過了一會兒,從負責竊聽的「終端」傳來意念通話,說聽到兩次信號。


    呼——歎了口氣,遼子再次對愛蕾娜發送意念。


    『確認到你的信號了。那麽,祝你有個愉快的一天。要是發生了什麽困難就立刻求救。在這個城市裏,四處都有「the one」——你的家人。』


    然後她順帶——


    ……將差點不加思索說出口的話拚命壓下,說出了別的話:


    『要是……雖然應該不太可能,但要是覺得被咲杳察覺到的話,請毫不遲疑將她拘禁起來。不管發生什麽事,都以她為最優先。最糟的情況——殺了她也沒關係。另外兩人就用不著我說了。聽懂了嗎?』


    片刻後又傳來聽到信號的意念傳話。


    遼子點頭。這種近乎威脅的事,微妙地令她感到可恥。


    『那就這樣了。最近我會找個能談話的時間,到時候再回答你信上的問題。以上。』


    切斷意念通話,她深深坐進椅子。


    老實說,對於現仍無法連上「ode」的愛蕾娜,她盡可能避不見麵。


    閉上雙眼,思考剛才放棄說出口的話——


    (——對了,愛蕾娜,如果要在這城裏找到十字架,除了前牧師的家之外,就是家具行、飾品店、珠寶店——)


    ……會是多心了嗎?


    身為一個女人,愛蕾娜確實有著富裕的荷包;再說若能看見平常見不到的寶石,她也不是不能理解愛蕾娜想去的心情——


    (沒錯,再說她早已是我們的同伴「the one」了,對十字架理應會產生排斥反應,不可能主動想去那種地方。她一定隻是沒注意到這一點,是我想太多了——)


    ——無法和對方相連、無法感知對方的心思,這是多麽孤單無助的事啊。為什麽成為「the one」以前的自己能夠若無其事地活著呢?一麵想著這些,遼子突然想到可以先下手為強,將珠寶店裏類似十字架的飾品先藏起來。但她立刻歸納出這個作法無從實行。畢竟店裏的人早就都成了「the one」,沒辦法觸碰十字架。當然,「第一人格」從國外帶來的部下當中,也有狼人等能夠泰然觸碰十字架的同伴,但它們全都在和歌丘與外界的交界線監視著往來之人。畢竟是以少數人手在監督廣大的區域,沒有太多的餘裕隻為了以防萬一這個理由就把它們叫來。再說,若要做到那種地步,也必須要有「第一人格」的許可,但「the one」的完全體——「核心」和遼子他們不同,白天無法活動,因此無法取得聯絡。當然若真有個萬一,她是有那個打算無視「核心」采取行動(簡單來說,那就是現場負責人的工作),但現階段還沒有必要——


    (不,不要緊,沒必要做到那樣的地步。是我想太多了。)


    (沒錯。再說,斷言鴨音木愛蕾娜沒有危險的不是別人,正是「核心


    」吧?說她的確像個「混血」沒錯,但確實在進行變化,雖然需要花上時間,但總有一天連得上「ode」。隻要能由她自己主動吸血鬼的話——)


    但是。


    (……我實在沒辦法信任她。)


    是因為她無法連結「ode」嗎?


    遼子搖搖頭,對於無法信任同伴、無法信任「the one」的自己感到焦躁,同時起身。


    她準備前往下一個工作,同時心想:雖說會這樣想也是無可奈何,但這是由於自己尚未完全變化成「the one」的緣故。隻要成為完全的「the one」,就不會有懷疑同伴這種事發生了。到時就不會為這種無聊小事煩惱,就能夠永遠品嚐並非孤獨一人的滿足感了。


    真想早點成為完全的「the one」。


    那是所有人成為一體同心的家人的真正天堂、烏托邦。


    5 (衝也)


    房間裏有如被放進了一頭熊,四處散落著破壞的爪痕,但美作衝也的雙眼卻看不見破碎的花瓶、開了洞的牆壁,也看不見從撕裂的窗簾間射入的朝陽。


    現在他眼裏看見的,隻有攤開在桌上的鋁箔紙、吸管,以及左手裏握著的、包在望膠袋裏的未拆封針筒。


    將那支針筒交給衝也的朋友——至少他以前是如此堅信——是這麽告訴衝也的:毒品是用來吸的。當然,就算要用吞的或是咬的也可以,也有人含在嘴裏或敷在額頭上。但是不可以拿來注射。若是依賴針筒的話,那就不叫吸毒,而是前往假天堂、真地獄的特快列車的車票。告訴衝也這些的外國朋友還這麽說:針筒象征男人的那話兒,隻有沒老二的沒出息家夥才會讓針筒刺進去。在這位友人的國家裏有一種被稱為「注射室」的場所,在那個地方,國家會合法提供海洛因給麻藥中毒者。用針筒。為什麽?是為了不讓麻藥和疾病蔓延開來。為了不讓哪個沒骨氣的家夥在同伴圈裏傳用那一支針筒導致疾病蔓延,國家特地強行介入這檔事,衝也的友人很討厭那種地方,將其稱作「去勢室」,並且蔑視所有沒老二的沒骨氣家夥——不管是原本有但不知舍棄到哪去的,還是原本就沒有的家夥。而友人究竟是因為以那些人為生所以才蔑視他們,抑或因為瞧不起他們才以那些人為生,衝也就不得而之了。但這些事並非重點,重要的是,隻要一用針筒就完了。那麽一來,不是搭上通往假天堂、真地獄的特快列車,就隻能當個沒骨氣的家夥,成為他人的餌食了。因此衝也盡管吸食過毒品,卻從來沒有利用過靜脈注射,今後也不打算利用。他承認,他確實是染上了毒癮,但那隻是輕度的,而且人可以憑意誌力更生,無論幾次都能重新來過。


    (沒錯,我的人生能夠重新來過。)


    他凝視著塑膠袋裏包著的針筒。


    就某種意義來說,這個帶給衝也人生的轉機。在這支針筒交到他手中之前,他深信那位朋友才是真正有才華的人,足以被稱為偉大的傑出人士,是拯救了世界——主要是衝也的世界——的超人領導者。但就在某一天,當他被那位朋友叫出去,朋友給他看了一張年輕日本女性的照片,告訴他那名女性所在之處,希望他將那位女性帶到朋友麵前時,衝也內心有某樣東西發出聲音碎裂了。再不然你就用這個——當針筒交到他手中時,他原本深信絕不會壞、會守護自己內心的殼,輕而易舉地碎裂了。


    衝也詢問:


    「……你想在那部影片裏起用她嗎?希望我去說服她?」


    「是啊。你們都是日本人,再說,靠你的臉應該輕鬆就能辦到吧?」


    於是衝也的朋友表示:「我並沒有種族歧視。」膚色和出生的國家究竟代表了什麽?所有人都是平等的,所以我不會憑種族挑選女演員。重要的是拍出影片、提供到全世界,讓全世界得知世上的真相。世界上的確有著黑暗又肮髒的部分,若避而不視就無法期望會有真正的成長。而一定得有個人出來傳達「世界上黑暗又肮髒的部分」,這正是我們……簡單來說,就是你和我的工作。是的,他拍的影片就是一般人口中的「snuff (殺人) film」,但衝也的友人無疑以自己的工作自豪,而那樣的畫麵也確實對衝也造成衝擊。是啊,朋友對年輕的衝也這麽說。怎麽樣?很厲害吧?當然,殘忍的畫麵部是cg效果——這是理所當然的嘛——但也夠寫實了吧?讓人感覺不出是cg吧?這就是真正的影像力。而運用這些來讓世間知道世界的真相,是我們……也就是你和我這種人的使命——


    衝也的友人雖然蔑視沒骨氣的家夥、以他們為生,但也對沒骨氣的人充滿愛情。對於讓自己的事業得以成立的無骨毒蟲們,付諸了一般小孩子傾注在昆蟲身上般的愛情。而當時年輕的衝也——平日總想成為像自己父母般的偉大演員,深信他的愛情是善意的,相信他所說的話,以及他口中的「影像之力」。


    但遇見友人時,他內心形成的殼,卻在對方叫自己帶與自己同國家的人去,並將針筒遞給他時破碎了。


    衝也原本就算是較冷淡的人,一旦殼碎裂,對友人的狂熱也轉瞬間消失了。


    如今友人的一切言行全都十分可疑。


    (啊啊,最可疑的是cg的先進程度。)


    (那真的是cg嗎——)


    友人要他去說服的日本女性後來怎麽了,衝也不得而知。


    當然,衝也沒有去說服,但也沒有去報警,行李也來不及收拾便連夜回到(逃回)了日本。由於太過手忙腳亂以致於忘了身上還攜帶著毒品,被警察逮捕並被判刑(持有麻藥、初犯、可以緩刑),但他並沒感受到太大的打擊,反倒還覺得鬆一口氣。沒錯,我就接受懲罰吧,畢竟過去真的做了那些事,我欣然受罰。然後我會改過,再次重新開始人生。沒錯,現在還來得及,人是可以重新來過的。


    (——她後來究竟變得怎樣了——)


    老實地接受心理輔導、同意治療,並遵照父母來到了這個鄉下地方,全都因為他有著「想重新來過」的堅強意誌。


    他目不轉睛地盯著針筒。


    那不是衝也帶進來的,而是這間飯店送來給他的。


    和粉末狀的各式毒品,還有必須使用針筒的液態硬毒品一起送來的。對於這些東西是以宅急便送來的,衝也並不會太驚訝,畢竟對方是他過去曾深信的偉大之人,多得是地下管道。雖說還不到親自追來日本的程度——


    但對方希望自己回去。


    要他想起毒品,想起毒品帶來的喜悅與安心。隻要肯回來,要多少毒品我都幫你準備;但要是不回來——你可別忘了,你就再也得不到毒品,而針筒可是前往假天堂、真地獄的特快列車喔?


    衝也瞪著針筒。


    誰要用這種東西啊!


    我要和毒品一刀兩斷!


    是啊,他確實服用了粉末狀的毒品,但那是因為這間飯店是吸血鬼的巢穴。在這種飯店裏度過的第一天晚上,他忍不住才吸食毒品,但誰有資格責怪他?那些家夥討厭的聖經上不是也有寫嗎?什麽「隻有沒做過虧心事、內心光明磊落的人,才可以對她丟石頭」之類的。在這種飯店待一整晚,怎麽可能保持理性?但不要緊,他已經知道這間飯店的人不會對自己下手(前提是要他安分待著),最重要的是毒品也用完了,已經不要緊了。


    剩下的就隻有液態硬毒品,還有這支針筒了。


    衝也當然不打算使用針筒——他不打算搭上前往假天堂、真地獄的特快列車。這是當然的吧?要是用了,未來就隻剩毀滅一途了。所以他留下這支針筒和內容物,並非要拿來使用。


    (那為什麽不丟掉?)


    這是因為……沒錯,是為了當作負麵導師。每當


    看見這個他就會想起危機感,能夠磨練意誌力。沒錯,重要的是意誌,更生的意誌。隻要有想要重新來過的意誌力,不管幾次,人都一定可以——


    「我要進去羅。」


    突然聽見聲音嚇得他差點跳起來。衝也反射性地將針筒藏起來,回過頭。


    他瞪著以手帕抵著鼻子進到房內的少女叫道:


    「幹、幹嘛?別隨便進來!」


    「啊啊抱歉,嚇到你了?嗚哇,我要開窗戶羅。實在臭得讓人受不了。」


    說著便擅自打開窗戶。


    陽光立刻照進室內,房間裏仍維持昨晚的景象,被人粗暴肆虐的跡象一覽無遺。


    搗著鼻子打開排氣機的按鈕,環視四周,少女——三輪方遼子搖頭。


    「……等下我會派女仆過來。」


    「啊,嗯……」


    無事處於陽光下的遼子似乎對衝也造成了超過預估的衝擊。他詢問:


    「……那麽,你、你到底有什麽事……」


    「早餐。你要吃吧?」


    仔細一看,少女身後有三口擺了麵包與其他早餐的推車。


    三輪方遼子巡視房間一圈,對著鋪了鋁箔紙、放著吸管的桌子歎了聲氣,將推車直接推給衝也。


    「還有……這個。」


    手伸進口袋,一把掏出以橡皮筋胡亂捆在一起的各色紙卷,丟給衝也。


    「這什麽?」


    「『the one』特製的毒品。」


    「……啥?」


    「你那裏有的一定在昨天就全用光了吧?」


    「——開什麽玩笑!」


    衝也連忙將紙卷往地板上一扔,叫道:


    「我不曉得你有什麽打算,但我、我再也不吸毒了!」


    「唉呀,你有這份心很好。」


    麵對衝也的怒吼,她毫不畏懼,遼子依舊以手帕按著鼻子,臉上露出微笑。


    「你肯戒毒的話就太好了。泡在毒品裏的人真的很臭。既然你說再也不吸毒,那也是件非常好的事。」


    「我是真心……」


    「隻不過,你現在是因為昨晚的『藥』效還在,所以毒癮才鎮定下來。但『藥』效總是會結束,到時候你還能夠像現在這樣保持冷靜嗎?」


    「……這……的確,我知道會很辛苦,但是……」


    「沒有什麽但是。」


    冷冰冰的眼神看著衝也。


    「聽好了,我昨天也說過,隻要你不妨礙我們,我們——『the one』就不會對你出手,這一點我可以向你保證。說得白一點,你這麽臭,沒有成為我們同伴的價值。」


    「……」


    「可是呢,假設你毒癮發作衝出房間的話,那可就傷腦筋了。又或者像昨天那樣,衝出飯店惹事。因為你是個名人。」遼子環視房間。「公主或許會想見你這個藝人,而到這房間來。到時要是屋裏像現在這個樣子,你恰巧又毒癮發作滿地打滾的話,你不覺得很糟糕嗎?」


    「……我、我才不會那樣……」


    「我們遲早會把你移送到別的地方,但現在我們極力不想引起外界的注意,所以隻好請你在這裏努力——」


    少女的瞳孔焦距變得渙散。


    「……?」


    過了片刻,眼神重新對焦,遼子微笑道:


    「……總之,那些紙卷是以防萬一,當你實在忍不住毒癮症狀時的保險。」


    「以防萬一……」


    「沒錯。再說,你到昨天為止都還在痛快吸食的東西,你真以為能毫無窒礙地幹脆戒掉啊?我雖然沒吸過毒,但若說減肥的話我就知道了。」


    「減、減肥——」


    「沒錯,減肥和戒毒是兩碼子事,但在某些點上很相似吧?聽好了,減肥所需要的是意誌力與計劃性。」


    「意誌力與計劃性……」


    沒錯——少女點頭。


    她從地上拾起沾染了毒品的紙卷,在衝也麵前左右晃動紙卷,像是要征求同意般說道:


    「減肥若沒訂定計劃,那樣終究是沒意義的行動。體重突然減輕不但會搞壞身體、精神失調,更重要的是複胖情形會很嚴重。懂嗎?結果勉強減肥反倒隻會增加體重而已。」


    確實是如此——凝視著跳躍般左右晃動的紙卷,衝也心想。他的確聽說過,勉強減肥會複胖,因為強迫斷食的影響,反而會造成飲食過剩。再說……


    (好像有聽說過……紙卷毒品比較不會上癮……)


    將紙卷拿在麵前搖晃,三輪方遼子開口:


    「就算要減肥,絕食也絕對不值得鼓勵,一定得確實訂定計劃才行。戒煙的人也一樣,不光是不抽,取而代之會含糖果或嚼口香糖不是嗎?不是也有一種什麽禁煙煙鬥的嗎?你會覺得依賴那些的,真不像個男人嗎?」


    「不,我沒那麽想。」衝也斬釘截鐵搖頭。「借助某樣事物的力量絕非壞事。」


    「你真的這麽想?」


    「嗯。會受到自尊心妨礙,這才是軟弱之人的證據。真正堅強的人不會為廉價的自尊心所困惑。」


    衝也語氣堅定地斷言。


    在他說話的期間,衝也依然目不轉睛地追著搖擺的紙卷。


    搖擺的紙卷間可以窺見少女的雙眸隱約散發紅光,但衝也並沒注意到,就算注意到,八成也不會感到不可思議。


    少女眼神閃爍著紅光微笑:


    「想要達到某件目標,意誌力是不可或缺的。關於這點我認為你應該也會同意吧?」


    「……嗯,當然,重要的是意誌。」


    「可是支撐意誌的,除了努力也需要計劃——不是嗎?」


    「一點也沒錯。」他堅定地點頭。「我也這麽認為。一下子就想要……那個……」


    「是呀,一下子就想要戒掉毒品,那樣確實很帥氣,但或許終究無法實現。就算成功了也說不定會因為反作用而使毒癮變得比以前更嚴重。可是隻要訂定周詳計劃——」


    少女搖著手中的紙卷。


    她當著衝也的麵抽出一張紙卷,撕下了約指甲般的大小,舔了舔嘴唇。衝也吞了口口水,她便當著他的麵煽情地伸出舌頭,將鮮豔的藍色紙片放在舌頭上說道:


    「例如說,一點一點逐漸減少毒品用量,這樣如何?雖然看起來很窩囊,輿論或許會批評『結果還是戒不掉嘛』並加以藐視,但是……沒錯,呃~該怎麽形容來著?」


    「——實際性。」衝也說道。


    凝視著少女不時可窺見藍色紙片的嘴邊。衝也彷佛這時才初次開口般,又再次重覆了這個單字。


    「實際性。」


    少女也點頭:


    「對,實際性。實際上就有某個國家設置了『注射室』,提供海洛因給麻藥上癮的人。但那不是為了增加麻藥上癮的人,終究是為了幫助他們,防止他們注射過量,幫助他們治療,終究是在計劃範圍內。不是嗎?」


    「——一點也沒錯!」


    腦裏某處敲響警鍾,但也立刻就消失,衝也心想:沒錯,「注射室」並非他朋友——不對,才不是什麽朋友,單純隻是個詐欺師、罪犯——口中的「去勢室」,終究是為了幫助戒掉麻藥而設的,正是這樣才會得到國家支援。衝也的朋友——假裝成朋友的樣子、利用衝也的罪大惡極之人——錯了。利用房間的絕不是沒骨氣的人,而是擁有不管怎樣都想重新振作的意誌、心懷勇氣的人,重點是——


    「重點是貫徹計劃的意誌。」


    那是眼眸閃爍著紅光的少女所說的話,但衝也以為是自己所說的;不過說到底,隻要有機會說話,他自己也會說出口吧。換言之,這句話若


    要說是衝也自己所言也不為過。因此衝也覆述:


    「——重點是貫徹計劃的意誌。」


    「沒錯,貫徹計劃的意誌。」


    「貫徹計劃的意誌——」


    宛如失魂般重覆著這句話,同時目不轉睛盯著少女手中的毒品,內心想著:


    (紙卷的毒品/迷幻劑的成癮性,我曾聽說過不怎麽強。不對,是幾乎沒有,我確實聽說過。)雖說以生意人的話來說,幾乎所有毒品都沒有成癮性就是了。(就算沒辦法一下子就戒掉,但隻要一點一點地減少——沒錯,隻要計劃性減量,一定就可以——)


    「我戒得掉毒品。」衝也低喃。


    衝也的喃喃自語,以及他片刻未離彩色紙卷的視線,讓少女笑了。然後她彷佛這才注意到手上拿著那樣的東西,一臉不可思議地看著手中的物品說道:


    「隻要有了這個,你就戒得掉毒?」


    「沒錯!」


    「可是……我真的能相信你嗎?」她以仰角目光看著衝也。「當然,我是希望你戒毒,為此我會盡我所能幫助你。這也是為了我們彼此好,不是嗎?可是,要是因為我把這個給你,害你毒癮愈來愈重的話——」


    突然來襲的恐懼使得衝也大叫:


    「我有堅定的意誌!有貫徹計劃的意誌!」


    搞不好她不會把那些紙卷給我——這個可能性化作彷佛要令內心崩潰的恐懼,侵襲衝也。那樣的未來實在太過黑暗,讓他的身體即刻開始顫抖。不要,不行,我需要那個!要是沒了那個,我一定活不下去,無法振作!身體開始狂冒冷汗,衝也禁不住衝到少女身旁(少女明顯地皺眉,以手帕掩住口鼻倒退),宛如下跪般懇求:


    「求求你,相信我!我有堅定的意誌!想要重新振作的意誌!貫徹計劃的意誌!絕對——」


    「隻要有了這個,你就能重新振作?」


    「對!沒錯!隻要有了那個——」


    「你可以答應我嗎?絕對不惹事生非,就算咲杳她們來訪也能平心靜氣,表現出演員該有的樣子,讓她留下好印象?」


    「嗯!嗯!我答應你!」


    見人敞開心房邀請自己,不管什麽時候看都是如此地美妙。


    即便是像美作衝也這麽臭、不打算納為同伴的家夥——三輪方遼子微笑,終於將那束紙卷交給衝也。衝也因感激與毒癮症狀而全身發抖,但仍滿臉笑容希望和她握手。遼子強忍著厭惡感回應他——當然鼻子上還是搗著手帕——並在內心裏笑道:


    (美作衝也,我並沒有騙你。騙你的人是你自己——是你在自欺欺人。自己把自己的行為正當化,甚至連到手的是什麽樣的毒品都沒想過要了解——)


    而不是隻有美作衝也才會這樣。


    人類就會像這樣子漸漸步上毀滅吧。


    毀滅美作衝也的東西,也正是當人類麵臨「the one」時將逐漸毀滅的理由。


    「謝謝你!」


    「不會~不客氣。」


    臉上浮現會心的笑容——雖說心底在想什麽隻有本人才知曉——朝他點頭後,遼子退出房間。


    6 (升)


    正當美作衝也將熱呼呼的早餐擱在一旁、立刻將色彩繽紛的紙片放到舌頭上時,三鷹升已吃完早餐,當著妹妹步的麵將頭發貼在自己的房門上。


    一根貼在門下方,另一根則貼在步的手構不到的門上方,同時告訴她說:


    「聽好了,步,你要時常來確認,看有誰進去哥哥房間。要是頭發斷掉了就馬上打電話給哥哥。」


    「嗯!」


    「好乖。」他輕撫以全身之力點頭的少女的頭。


    步總是黏著哥哥,隻要像這樣子拜托她,她就一定會確實幫忙監視吧。


    雖說升真正的目的不是為了怕「誰」,而是為了不讓「步」進到房裏。


    據說除非該場所的主人邀請,否則吸血鬼無法進入該地。可是。


    要是步進去房間,無意識間邀請了吸血鬼呢?


    又或許就算步邀請,但隻要不是房間的主人——升,不管誰邀請也無法進入也不一定。但是——


    (不可以依賴「或許」。對吧?堂島昴……前輩。)


    (人類總會相信自己想信的事,但那是非常危險的。)


    小心謹慎才是最好的。


    「哥哥?」


    「……那就確實拜托你羅,步。」


    升無摸著她的頭說道。


    「對不起呢,哥哥沒辦法留在家裏。」


    「不,哥哥是藍隊隊長嘛,有很多事情要忙對吧!步會和爸爸好好看家的!」


    「嗯。」


    回話的同時,升拉了拉身上的藍色t恤給妹妹看,心想:沒錯,隻要和爸爸在一起,步一定會沒事的。爸爸說過,他已經不去上班了。他已經先把工作做完,不必去上班也沒關係,之後會一直待在家裏:所以步沒問題的。再說,既然已經決定不讓步察覺城裏現在發生了什麽事,也不能帶步一起去。


    既然已經決定要由我來保護——


    (身為日爐理阪重鎮的爸爸……不,所有大人都受到了監視,沒辦法行動。)


    (那麽就隻有我——隻能由我這個小孩子來行動了。)


    「那麽,你要好好振作喔。哥哥在傍晚之前一定會回來的。」


    最後又再一次摸摸步的頭,三鷹升走向玄關。


    ◆


    在玄關與妹妹道別後,繞到後院牽出腳踏車。


    「升少爺,您要外出嗎?」


    見在後院打掃的三鷹家女仆——早紀出聲。升的肩膀微微抖了一下,但他沒有回答,逕自推著腳踏車。


    「升少爺?那個,午餐——」


    「……我傍晚前不會回來。我也跟步和爸爸說過了。」


    「這樣啊……」


    聽到早紀的聲音略顯消沉,他緊咬著下嘴唇,深吸一口氣轉頭麵向她。升抬頭看著比自己高四、五個頭的女性,嘲諷地笑道:


    「……你不怕太陽光嘛。」


    「是的,現在還……呀?」


    彷佛被火箸燙到似的,早紀護著手臂退開。


    她護著的左手清楚浮現出一塊十字架形狀的瘀青。


    升右手緊握著一個約三十公分長的十字架——今天早上父親不知去哪找來給他的——麵無表情地說道:


    「隻有造成瘀青的程度啊。」


    眼眶浮著淚水,早紀將瘀青部位向前秀出。


    「什、什麽隻有造成瘀青的程度?這很痛耶!幾乎可說是燙傷了耶?看!」


    升凝視了十字瘀青一會兒,最後撇過頭,若無其事轉身開始推起腳踏車。


    「升少爺?真是的。」聲音歎息。


    過了一會兒。


    「升少爺,您……討厭早紀嗎?」


    不可以理會她——雖然內心一麵叮囑,但回過神來已停下腳步。升回答她:


    「你才不是早紀。」


    「不,我是早紀,從升少爺還小的時候就一直照顧您的早紀。您不記得了嗎?我們夏天去夏威夷的時候——」


    「你是怪物!」


    頭也不回地怒吼,升再次開始推著腳踏車。這是他平常上學的習慣——為了走路上幼稚園的妹妹,他總是習慣推著腳踏車走到門口——因此他沒有騎上腳踏車,而是推著走。他對此感到後悔。


    「怪物……是嗎。」


    熟悉的聲音裏帶有的哀傷,敲擊著他的內心。


    又過了一會兒。


    「升少爺,在我被舞原家撿到之前,一直都待在孤兒院。」


    升拚命壓製著想一屁股跨上


    腳踏車踩下踏板逃走的衝動,心想至少撐到門口。他再熟悉不過的聲音追著他推著腳踏車的背影。


    「所以三鷹家的各位能接受我,讓我很高興。既溫暖又溫柔,就像真正的家人一樣。話雖如此,但我也不清楚真正的家人會是什麽樣子就是了。」


    「……早紀是我的家人。」升喃喃說道:「……對我來說就像姊姊,對步來說就像媽媽一樣。」


    「能夠聽到您這麽說,您知道早紀是多麽地高興嗎?」


    「……」


    「請相信早紀。」早紀說道:「我是真的愛大家,所以——」


    「你已經不是早紀了!」


    「不,我是早紀。」聲音凜然說道:「……我的確不再是人類了,但我的內心無疑是早紀。我愛大家,想成為你們的家人——內心一樣是早紀。」


    「吵死了!」


    「我真的是因為愛大家,想和大家成為家人,所以才——」


    「閉嘴!」


    等不及走到門口,升跨上腳踏車。


    他踩著腳踏車大叫:


    「別用早紀的聲音、早紀的臉講那樣的話!白癡!」


    單腳撐著蹬一下,然後順勢踩上踏板。


    踩著重重的腳踏板,腳踏車開始前進。但由於變速齒輪調到了較重的檔位,所以踏板踩不太動。


    背後傳來早紀的聲音:


    「請您仔細想一想,我們真的是邪惡的嗎?接受我們真的是件壞事嗎?您隻是被恐懼所蒙蔽才認定我們是邪惡的吧?請您再——


    那麽,請您慢走,升少爺,路上小心——」


    等不到沮喪的聲音說完,升一句話也不回(打從一開始,對那怪物他還加以回話就已經夠蠢了),踩了一下、兩下腳踏板,車速終於開始上了軌道,升便坐乘著腳踏車,穿過和歌丘數一數二的名門——三鷹家的大門而去。盡管已來到大門外,彷佛要甩掉背後受人拉扯的氣氛與揮之不去的話語殘響,他還是不斷、不斷地加快速度。


    才剛彎過轉角來到街上——


    「升!」


    「隊長!」身後傳來兩道聲音。


    伸出食指擦了擦兩邊眼窩後,升稍微減速,回頭確認與自己同樣身穿藍色t恤的兩人。


    「怎麽搞的,不是叫你們先去集合嗎?」


    「……抱歉。」


    「我們也正在前往的路上。」


    騙誰啊——見兩人臉上表情明顯鬆了口氣,升內心某處心想。反正他們一定是埋伏在這裏等我的吧?並非因為什麽特別的理由,隻不過由於不安——為了想依賴他。


    (沒錯,我是這些家夥的——藍隊的隊長。)


    (絕對不可以垂頭喪氣的。)


    他朝一旁並行的腳踏車開口:


    「十字架呢?」


    「找到了,可是很小……」


    「我的是戒指,沒問題嗎?看,像這種的——」


    「隻要確實是十字造型的就沒問題。」


    沒錯,沒問題,絕對會有辦法的——


    腳踏車並列而驅,最後穿過了大街。


    7


    穿越大街,再繼續騎行,終於看見了和歌丘的森林。


    確認森林的入口處停了許多台腳踏車,升鬆了口氣。


    自己也將腳踏車停在那裏,開始點算腳踏車的數量。


    (一、二、三、四……十五台!)


    這裏不是用走的就到得了的地方,所以這些應該也就是集合的人數吧。加上他們三個,一共是十八人——由寄出的e-mai來看絕對算不上多,但考量目前情況,能聚集到這些人數已堪稱僥幸。


    另外兩人果然似乎也鬆了一口氣—


    「太好了~」升的身旁,一位太過瘦弱的少年——名叫乘田賴道,同樣是五年級,在同伴間被稱作小賴——邊呼了口氣說道。升朝他點頭。就在這時——


    從森林裏傳來聲音。


    「升!」


    「大丸?」


    森林裏衝出一位身穿藍色t恤的少年——名叫大丸健,隸屬於「藍隊」的和歌丘第二國小三年級學生——幾乎快要跌倒地衝了過來。看見他激動而通紅的臉頰與紅通通的雙眼,升閉上眼睛,雙手拍了自己的臉一下,然後擠出一副彷佛剛洗過臉的爽朗表情,對大丸問道:


    「怎麽啦?大丸,很害怕嗎?」


    露出與「愛哭鬼大丸」相稱的表情,大丸抓起升的手,拉著他。


    聲音快哭出來似的說道:


    「——裏麵、裏麵——」


    升板起臉。


    「……發生什麽事了?」


    「——紅、『紅隊』的那些家夥……!」


    升與另外兩名少年互望了一眼,將大丸交給乘田,往森林衝去。


    ◆


    和歌丘第二國小的兒童,大致劃分成四個勢力。


    首先是幸運地沒被卷進騷動的「普通人(無色)」,再來是分別以「藍」、「紅」、「白」各色t恤為辨識標誌的三組


    這些組別的由來,是出自越過山的另一側的日爐理阪國小裏誕生的「黑手黨·黑t恤」。


    一如其名身穿黑色t恤所組織的集團,其起源是約在六年前,名叫堂島昴的少年出於自衛以及為了對霸淩自己的人報仇,發揮了讓人想像不出是小學生的手腕,在國小裏創立的組織。但由於組織架構實在過於堅實,以至於在堂島昴畢業後仍未瓦解,反倒因為失去了抱持著目的的指揮者而凶惡化。原本日爐理阪就是集團意識很強的地域,他們襲擊造訪日爐理阪的和歌丘兒童、奪取財物、施暴的事件變得層出不窮,因此終於連和歌丘的兒童也開始聚眾侵攻。這對和歌丘的兒童來說雖是相當嚴重的事態,但大人們卻將「黑手黨·黑t恤」視為笑料而不願深入思考——當然這也是因為他們組織的活動手法相當巧妙——引發的事件都被歸為單純的打架處理,並沒有從根本上獲得解決。


    既然如此,自己的人身安全就由自己保護。


    常去日爐理阪的兒童,或者住在容易遇襲地區的人,自然而然就開始集體行動,也開始在平時組織小團體。在對於暴力的恐懼與憤怒、複仇心以及自衛意識的加速下,不需花上多久時間便轉變成了具攻擊性的「隊」,在上述前因後果下,和歌丘第二國小率先誕生的便是「藍隊」。


    然而為了對抗「黑手黨·黑t恤」的威脅,讓兒童得以安全步行於和歌丘與日爐理阪而誕生的「藍隊」,曾幾何時卻成了和歌丘第二國小裏的威脅。組成集團的「藍隊」在校內橫行霸道,最後看不下去的人為了對抗便組成了「紅隊」。而為了調停雙方的糾紛,以兒童自治會為中心的有誌之士便進一步成立了「白隊」——當大人們發覺事情不是鬧著玩的時候已經太遲了,日爐理阪各地的國小內部已成了組織之間,有如黑道般的勢力鬥爭一再上演的場所了。


    不過,和歌丘第二國小裏的情況,當被稱作四季老家的日爐理阪有力人士,其中位居第二的三鷹家的長男——三鷹升成為「藍隊」第四代的新任隊長時,鬥爭便宣告沉寂。


    畢竟是和歌丘裏最有力的三鷹家之子,與之為敵不是件好事。基於升當上「藍隊」隊長,過去曾有的七個組織就一下子就減少到了三個,校內的暴力事件也急遽減少。但盡管如此也還是有不肯放棄作對的人。勢力僅次於「藍隊」的「紅隊」至今仍持續著敵對行動,而自認扮演調停角色的「白隊」也殘留著,現在形成三強鼎立的局勢——


    (難不成……「紅隊」的家夥,連在這種時候都還要——)


    「紅隊」的隊長——新堂一郎是比升高一學年的六年級,體格常讓人誤以為是國中生,是


    典型的孩子王,也因此十分討厭年紀比自己小、體格瘦小又是有錢人家兒子的升,將升視為勁敵。他一點也沒有替六年級的自己畢業後,組織何去何從的事設想(對升來說,這才是令他感到不可思議的事)。


    升朝著森林裏前進。


    過沒多久,不知被誰命名為「音樂廳」的大廳馬上就映入眼簾,升不禁歎了口氣。


    在蒼鬱茂密的草木之間,恰好露出一塊地、形成大廳的地方,周圍有許多樹木剛好供人就坐,夏天可在樹蔭底下休憩、冬天則在照耀大廳的和煦陽光下悠閑度過,是個絕佳的景點。以勢力範圍來說屬於「藍隊」,偶爾也會作為各隊的會議場所使用。但那裏現在實在不像是「會議」的氣氛。升的右手邊有三個穿著藍色t恤的兒童,以及打扮完全沒有統一感的三位少年——也就是「白隊」——正麵露憤怒地擺出備戰姿態。左手邊有八個穿著紅色t恤的兒童。紅t恤軍團當中,後麵七人全都麵無表情,隻有站在前方的「紅隊」隊長新堂一郎正不懷好意地賊笑。


    升踏進大廳,冷靜地出聲說道:


    「怎麽啦?發生什麽事了?」


    「升!」左惻正中央站著一名藍t恤少年——名叫禦殿和孝,在同伴間被稱作「凸額」的四年級生,隸屬於「藍隊」,升的左右手般的存在——朝他跑過來。


    「升!渾帳,這些家夥、這些家夥——」


    「嘿,升,還真慢耶?我還以為你鐵定嚇得縮在被窩裏發抖呢。」


    「別開玩笑!升才不會那樣——」


    按住一怒之下想衝上前的禦殿,讓他退到身後,升目光直盯著露出輕薄笑容走近的「紅隊」隊長新堂一郎。


    「新堂,現在是在鬧什麽?」


    「天曉得,會是什麽事呢?」呸,新堂刻意做作地往地麵吐口水。


    升對他伸出手:


    「我知道你討厭我,可是現在……既然你來到這裏,就代表你也明白狀況吧?停止無意義的鬥爭吧,現在應該大家同心協力——」


    「沒用的。」


    背後傳來聲音,轉過頭,不知何時身旁已走近一名沒有穿藍色t恤的少年——名叫騎射場勇知,和升同樣是五年級,奉冷靜沉著為宗旨的兒童自治會副會長兼「白隊」隊長——升看了他一眼。


    「……沒用?」


    騎射場的不看著升,冷漠的眼神看著新堂。


    「新堂,把你剛才講的再跟升說一次如何?用你那彷佛想出不得了的主意、發現了能賺進上百億圓的執照般的口氣,再說一遍呀?」


    升的視線由白隊隊長轉到紅隊隊長身上。


    新堂扭曲著嘴唇開口:


    「我說~升啊,你為什麽叫我們來這裏集合?」


    先是看了露出不懷好意笑容的新堂一郎,然後依序看向麵無表情卻隱約帶有懼色的「紅隊」成員們,升回答:


    「是為了突破現況。」


    「我就是討厭你這一點,故作帥氣,講得這麽簡單。」


    「……是為了擊敗吸血鬼。」


    「那還真是遺憾。」


    豎起大姆指示意自己與身後七人,新堂笑道:


    「我們『紅隊』——要投靠吸血鬼。」


    背後一陣嘩然,傳來倒抽一口氣的聲音。


    一麵感覺身後的騷動,升再一次依序凝視與他避開視線的『紅隊』成員,然後注視新堂的雙眼詢問:


    「那代表著什麽,你明白嗎?」


    「那當然。」


    「……要是那些家夥說他們隻放過你的話——」


    「不對。」新堂搖頭笑道:「我們要主動成為吸血鬼。成為吸血鬼——『the one』,合為一體,獲得永恒的生命,成為地麵上的支配者。」


    「別開玩笑了!」禦殿怒吼:「你要背叛人類嗎!」


    「什麽背叛啊?講得這麽難聽。這叫進化,我們會進化成比人類更優越的種族——吸血鬼。」


    「不就是怪物嗎!」


    「是怪物的話就好極了。」新堂笑著環視現場一圈。「聽好了,不管是怪物還是什麽,吸血鬼就是比較強。從今以後,這世界將歸吸血鬼所有。」


    「怎麽這樣——」


    「那不然你說說看,要怎麽打敗吸血鬼?看看這座城裏,半數以上的大人都變成了吸血鬼,可是外界卻完全沒發現。不是也有人試過了嗎?想聯絡外界也是不可能的。懂嗎?就算聯絡上了,吸血鬼也一點都不在意喔?他們現在會這樣鬼鬼祟祟行動,是因為有著別的目的,並不是因為害怕人類。隻要他們有心,隨時都能將這整座城市毀掉!他們也告訴過你了吧?」


    確實是聽他們說過——升握緊拳頭。


    他們確實如此告訴他。


    要是被舞原家或外界察覺的話,到時候不光是家人,他們還會毀掉整座城市,所以要他安分一點。現場所有人八成都被如此告誡過。家人、朋友都成了人質——


    他下意識說出口:


    「正因為如此,我才非行動不可。」


    「行動?你是要做什麽?像我們這樣的小學生,究竟能做什麽?」


    新堂訕笑著環視現場。


    他發現躲在升身後的大丸,將臉靠近他說道:


    「你知道嗎?他們現在隻是為了不引起舞原家的注意,所以才放著我們不管。等時機成熟,所有反抗的人都會被殺掉——都會成為他們的餌食,身體裏的血液都會被他們吸得一幹二淨!」


    「住口!」


    將「噫!」地開始嗚咽的大丸交給禦殿,讓他們退後,升不帶感情地注視新堂。


    「那麽,你是說真的羅?要加入吸血鬼。」


    「沒錯……說什麽要擊敗吸血鬼,你們真的有搞清楚嗎?我們現在隻剩下『成為餌食』或『成為吸血鬼』兩條路了。再說,成為吸血鬼有什麽不好?也不會死亡——總之,變得可以辦到許多事……總之就是會有很多好事,比當人類要好太多了。你明白嗎?吸血鬼比人類優秀得多了!」


    「……」


    「就像尼安什麽人(注:尼安德塔人)滅絕一樣,像恐龍滅絕一樣,時代來臨了,新支配者的時代!人類滅亡,吸血鬼成為支配者——這是時代的必然之勢!」


    「你就是被這樣子給說服的嗎?」騎射場揶揄似的說道。


    騎射場的聲音聽來像是在嘲笑新堂的笨拙演說。不過升覺得並沒有他本人想像得那麽有效果。新堂所說的話的確幼稚,但就現況來說很有說服力也是事實。


    新堂一瞬間皺眉,但馬上回複吊兒郎當的笑容,瞪著騎射場。


    「要不然,騎射場,你用你那聰明的頭腦說說看,要怎樣對付吸血鬼?要怎麽救這個城市?你有什麽對策嗎?是說,在你們當中有人當真認為會有辦法解決的嗎!你們隻不過是害怕變成吸血鬼,所以才在逃避吧?像個怕打針的小鬼一樣。


    說說看啊!要怎麽打敗無敵的吸血鬼?」


    沉默。


    雖然新堂看著騎射場,但升感覺到視線集中在自己身上。


    當然包括身後的「藍隊」成員,連「白隊」成員甚至隊長也都看著升的背後。他感覺到這些視線。


    似乎察覺到現場氣氛,「紅隊」隊長重新看向升。


    「呐,偉大的三鷹家升少爺,是你讓大家來這裏集合的吧?你說說看,有什麽對策?」


    「……」


    「也難怪你會不願意嘛。在吸血鬼的世界裏,三鷹家的權利一點也派不上用場呀!像你這樣的大少爺就會變成普通市民了。真遺憾呢,升,你已不再是權利階級了。你們自以為偉大的三鷹的權力已經派不上用場了。你已經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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