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八章冰封寒魄


    午時一刻,建木城,東南一隅客棧。


    整個蘭若最好的宮廷畫師此刻正哆哆嗦嗦的跪在未來的帝君身後,冷汗順著他的麵頰流下,不多時就在地上匯聚成一小汪積水。畫師臉色蒼白,不過也比不上雙手那泛著死寂的慘白色。一個人的恐懼集中在臉上不足為奇,但是通通表現在手上的,他恐怕還是頭一個。


    蘭若太子此刻正站在窗前,望著炊煙四起的城中百姓,不發一語,不知在想些什麽。


    畫師卻覺得時間拖得越久,他就越發沒有活命的可能,悔不該當初去貪圖沐璿太子重金懸賞,一路隨行遙遠的異域,隻可惜此刻說什麽都晚了。為了給心上人贖身,明知是千難萬險也要走一遭。他一直以為沒有什麽能夠難得倒他,他隻需看一眼,就可以勾勒出美人姿容。


    直到他遇上她,太子殿下的心上人,未來的蘭若太子妃,再未來的蘭若國母。


    她真的是人嗎?和他一樣有血有肉的凡人?畫師麻木的回想著那驚鴻的一瞥,卻發現他引以為豪隻對美人兒有效的記憶力,依舊是個朦朦朧朧的影子。


    更糟糕的事還在繼續著,他見過傳聞中的天下第一美人兒之後,腦海中其他女子的身形都被瞬間衝淡。從此以後,他可能再也畫不出任何女子來,她的美是天人絕色。


    雖然隻是一個側臉,雖然那個側臉隔著五丈遠卻依舊能夠感覺到其中的寒冷,但絲毫沒有減弱對他的震撼。原本還替朝紜感到惋惜的畫師,打從心底覺得發生的一切都是理所當然。


    他很年輕又很有名氣,是整個蘭若都聞名的畫師,他有三位譽滿天下的師傅,他們將畢生所學都傳授給他。然後他們從世人麵前消失,留下他一人成名於蘭若。


    他的成名,取決於七年前他隔著遙遠的人群看到獨舞的白蘭仙子,然後揮筆畫下太子妃朝紜絕世空靈的美。他仍舊記得當時帝君對他的重賞,一座後來幾乎被媒人踏破門檻的府邸,還有一塊禦筆親題的牌匾。但是此刻那些東西都變成對他自認於世無雙的畫技的絕佳諷刺。


    宣紙上的女子側影,很美。美到令他窒息,卻不足她的千萬分之一。


    畫師沒有辦法一筆畫就,那是對於仙子的褻瀆,更是因為他做不到。


    他畫不出她的模樣,精致的五官宛若神祗,不能被凡間的筆墨勾勒,他最終也隻是落筆她的側影,幾縷飛揚的青絲擋住麵頰,一身黑色長裙纖細而凝重。


    身後一直傳來畫師下意識的哆嗦引發的窸窸窣窣的聲響,但是沐璿始終沒有回頭。


    身邊的影衛正用看屍體一樣的目光,看向畫師,他知道,但沒必要為了這種小事開口。


    桌上的宣紙被鎮紙壓在上好的錦緞桌布上,每當微風拂過,宣紙輕動,畫中的女子就似活了一般。畫師漸漸忘記恐懼,隻顧盯著他的畫作,時刻回味著女子的玲瓏倩影,隻是背影。


    “拖出去。”斬字並不需要出口,當一個時辰過去,身後傳來的呼吸聲由細若遊絲的驚懼變成**粗重的色授魂與,沐璿終於動了殺心。


    畫師尚未來得及大呼饒命,影衛已經一掌落下,力道拿捏得十分精準,將其拍暈。


    身後繁亂的氣息終於消失,沐璿緩緩轉身,桌上的畫作並未因為死人而有半分改變。


    終究隻是一幅畫罷了,如果她在這裏,會為了那個該死的畫師開口求情。


    他了解她,老人們有一句話叫做三歲看大七歲看老,他認識她的時候,她已經不止七歲。溫柔漂亮,同時晶瑩剔透得如同世上最幹淨的水晶。她的人,也像水晶一般脆弱易碎。


    舞的出天下最華麗的舞步的人,誰又能想到她在黑暗之後的身影,是怎樣的形單影隻?


    他見過她最脆弱的一麵伏身在他懷中哭得昏天地暗,也見過她性子極烈在金殿上義正詞嚴沒有一個髒字卻將他罵得狗血淋頭,哪一個才是真正的她?


    沐璿望著宣紙上朦朧不明的背影,下一刻卻記起壽宴當夜的怪事。直到現在他派出的人也沒有查出那天夜裏為她彈奏的琴師究竟是誰,當世叫得出名號的人無一例外在玉階上。


    以當時的距離能夠隔空彈琴的人不超過三個,龍傾和翀白素兩人緊鄰落座,有說有笑吃吃喝喝,特別是放蕩無羈的巫醫神子,麵前雞腿骨堆成的小山讓沐璿記憶深刻,不會是他們。


    雲陌玉王倒是也有那樣的功力,但是當夜他從莫少白臉上看到的驚愕,不比任何一人少。


    蘭臻的琴技如何,他雖然不知,可是汐夷太子一整夜沉著臉,溺在杯中物裏,臉色不善。


    那個人,究竟會不會來?


    一早,探子送來密信,此刻早已成為瓷碟裏的灰燼。


    但是那個消息,卻如同鬼影一般,緊緊的勒住沐璿的咽喉,鎖縛得他幾近窒息。


    南宮塵即將出山的消息,到底有幾分可信?偏偏最初探聽到這個消息的探子在途中遭人暗算,拚盡最後一口氣將消息帶回蘭若後,便倒地身亡。


    讓沐璿不敢輕視的是,紅塵中關於世家三公子的傳說。那個傳說第一次出現還是在五十年,甚至更久以前,當時斕月閣內亂已經到了一定程度,世外的紛爭開始殃及到紅塵俗世。


    當年的三大世家均是女子做主,他們的父輩如今的族主尚未降生,所以三公子的傳說一直被視為無稽之談。沐璿第一次聽說那個傳說是在父皇賜死一名謀害皇族子嗣的蠱師的刑場上,蠱師臨死之前高昂著頭,唱誦著古怪的歌謠。沐璿離得遠,聽不真切,隻聽到最後一句,世家三公子,將會聯手將天下間所有的皇權葬送。


    蠱師剛唱完,就被等得不耐煩的劊子手手起刀落砍斷脖頸,一腔熱血連同她體內的豢養的蠱蟲一起噴濺一地。蠱師的頭顱高高飛起,最後骨碌到蘭若帝君眼前。


    盡管那時候沐璿隻有五歲,卻仍然清楚的記得,蠱師早已被挖出眼球的空洞的窟窿對著陰雲密布的天,而她的嘴角上帶著濃濃的笑意。笑容既古怪又難看,後來那個笑容出現在他的睡夢中許多次,並不血腥也沒有恐怖,他太小,還不懂得什麽是真正的恐怖。


    直到多年以後,成為太子的沐璿才知道,蠱師最後的笑容是冰冷的嘲諷。


    而那個被四國打壓的傳說,卻在漫長的年月中成為傳唱的歌謠。


    沉睡於世外的神族後裔,他們即將醒來,神祗的光將再一次賜福於被遺忘在紅塵盡頭的族人,引領他們成為人間真正的主人,來自三大世家的英俊公子,會共同承擔起天下興亡的大任,最後他們中的一位,會在天下共主的懷裏得到永遠的安寧。


    沐璿將鎮紙掃去一旁,拿去那張畫像,艱難的從上麵尋找著午夜夢回時巧笑倩然的身影。


    他之所以派畫師去勾勒她的模樣,而不是親自去看她,就是因為那件東西還沒有到手,他還沒有得到門鑒,還沒有資格伴隨她身邊一起踏入東海,得到她的青睞。


    更是因為歌謠最後,永遠的安寧,指的是什麽,沐璿至今還沒有弄清楚。


    陪伴?亦或是,死亡。


    他隻知道從來都沒有永遠兩個字,千年之前,真正的神族長生不老,有著凡人無法比擬的強大力量,他們是上天的寵兒。但是到最後,他們的命運令人唏噓。


    皇族雖然是劊子手,但隻是最後的行刑者,並不是真正屠戮神族的凶手。


    漫長無盡的生命,也有終結的一日,那麽所謂的永遠,怕也隻能是死亡。


    世家三公子中的一個,最後死在神族聖女懷裏,如果這一切即將應驗,死的會死哪一個?


    翀白素,龍傾,兩人雖然強大,但是比起不在巫醫族有責任的翀白素,龍傾背負少主身份,必然會被族人拖累,沐璿因此並不擔心。翀白素有腦子,但是龍傾卻未必會動用勢力。


    而南宮塵的出現,必然打破微妙的平衡。傳說中墨書族主南宮緞已經修煉大成,此時隱匿多年的少主南宮塵現世,擺明就是為東海之事而來,搶人的意味不言而喻。


    更改天命,這樣的咒術如果真的存在的話……


    “太子殿下,東西已經送到。”貼身侍衛從外麵快步走進,打斷沐璿的胡思亂想。


    沐璿回神,轉身就見侍衛臉上明晃晃的三道血痕,血痕很新,離近還能聞到藥香。


    打在他的侍衛臉上,無異於打在他臉上,父皇,他還真是越來越放肆了,以為現在還是他們稱雄天下的十幾年前嗎?他的皇位坐夠,真的可以讓出來享享清福。


    “殿下?”侍衛發現主子一直盯著臉上的傷看,頓時臉色有些尷尬。


    他逗留禁宮期間,香豔之事自然是免不了的,盡管身為太子死士不能成家立業,但是禁宮之中陰盛陽衰也不是一日兩日,他一個小小侍衛真的很難抵抗饑腸轆轆的宮中嬪妃。


    這一次遇上的實在有些玩得過分,他臉上的傷勢頗重,好在天寒地凍沒有發熱。


    沐璿沉著臉,“天黑之後,本王自會親赴東海。你,下去吧,這兩日換別人隨侍。”


    “是,殿下。”侍衛立即轉身離開,心說那件東西寶貝至極,就扔在東海邊上不怕丟?怎奈臉上的傷痕太深,實在丟人,故而乖乖離開養傷去了。


    天色剛剛擦黑時,輪班的侍衛出現在門外,桌上的飯菜沐璿一口沒動,侍衛不由得憂心忡忡。殿下近來食欲越來越差,再這樣下去,怕是又會病倒,就像他從雲陌返回時那樣,虛弱的躺在馬車裏,臉色蒼白。禦醫們口風再嚴,也比不過無處不在的侍衛。


    “殿下,淩小姐今夜沒有外出。”侍衛低著頭,眼觀鼻鼻觀心,他不需要察言觀色。


    借著窗外照進的紅光,他一進屋就看到主子臉色陰晴不定,一張空白的宣紙落在地上。


    “你們都留在這裏,沒本王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離開。”沐璿從窗口一躍而下,身影很快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侍衛俯身拾起宣紙,果然在背麵看到一名女子的背影。


    不用問也知道這女子是誰,嘴角露出一抹冷笑,將宣紙扔回地麵上,侍衛端著冷掉的上好菜肴離開。帝君說得對,紅顏禍國,向來英明的太子為了這個妖女,舉止異常。


    這樣的女子不能留在人世,她留下,便是一切禍患的開始,侍衛還沒想完,頸間突然一涼,隨即溫熱的赤色染紅他的咽喉。一道黑影伸手接住侍衛向後倒去的身體,將他拖進一間滿是塵土許久無人經過的廢棄柴房。所有事都在悄無聲息的進行,黑影毫無拖泥帶水的拖遝。


    初生的冷月灑下一片銀色的光華,照在從陰影中走出的黑影臉上,痛下殺手的正是沐璿。


    “再讓本王發現尊貴的父皇敢將髒手放到我身上,別怪本王不念父子之情。”


    話音未落,人卻已經不見,也不知道他這句話是說給誰聽,又或是自言自語。


    東海岸邊。


    沐璿皺著眉,心中的不悅此刻無一例外的寫在他棱角分明的臉上,之前用來偽裝的絡腮胡子早在離開蘭若國境後就被取下,海岸上站立的年輕太子有一張白皙的臉孔。


    所謂的麵由心生,放在他身上卻是一點都不適用,俊朗白皙的麵孔下藏著無比歹毒的心。


    畫扇站在遠處,隔著看似月光的蒙蒙光影看向岸邊的蘭若太子,心說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子。父子兩人的相像,到了令人發指的程度,無論是五官還是心思。


    有這樣的皇嗣,一代代成為蘭若帝君,也就難怪蘭若皇朝會湧現出無數歹毒的巫師蠱師。


    冷眼瞥過,他不覺得巫術蠱蟲有何不妥,再毒也可以有善用,但是他討厭他們的心思。


    距離再遠,也能聞到一股肮髒下流的血腥味兒,不光是凝重的生腥氣息,更有死氣。


    “既然來了,何必藏頭露尾?金仙畫扇。”沐璿在白沙上坐下,手裏把玩著小巧的錦囊。


    “老夫同你,無話可說。”行藏被人點破,畫扇索性從冷光之外的黑暗中走了出來。


    以沐璿現在的修為,根本不可能發現他的藏身之處,一定是另有隱情。


    “晚輩有些問題想要請教。”沐璿揚起嘴角,皮笑肉不笑的模樣讓畫扇皺眉。


    “你想問什麽就直說,”畫扇也在白沙上坐下,同時伸手向著白沙一拍,一股柔和的力量散開,衝淡了白沙上的血腥氣,“但我未必會回答。”


    “以金仙之**力,能不能為一個人還魂?”過去事,追究到最後成為死結,未來事,他卻摸不著頭緒,“說還魂可能不太恰當,晚輩的意思是,如果一個人徹底忘記過去發生過的事,那麽,她是不是成了另一個人?”


    “沒有什麽過去,小子,你口中的過去,隻是鏡花水月,過了就是過了,沒有忘不忘。”


    畫扇冷笑,“因緣由天,你以為你觸碰過便是你的?權勢,並不能為你爭奪到世間所有。”


    沐璿側頭看向畫扇,金仙一雙老眼中沒有任何感情,卻也沒有遲暮老者的昏暗。


    “聽不懂,是你悟性不到!”畫扇伸出手,冷光落在掌心中,下一刻,突然穿過手掌。


    沐璿倒吸一口冷氣,白沙上沒有畫扇的手投下的陰影,再看過去,他身下同樣沒有!


    “就像這光,我若不出現,在你看來便是普通的月光,世人眼中不過如此。”


    畫扇收手,看向天與海的盡頭,冷光可以阻絕凡人的眼,卻阻攔不了他的窺視。


    海的另一邊,便是真正的天界,所謂的東海神殿,便在天界與紅塵的交界處。


    月光進不了天界之境,因此會繞過紅塵邊緣,此地自天地初分就不曾有過什麽月光!


    所有的光亮都來源於千年之前神族練就的一件神器,在此之前,東海隻是一片黑色死水。


    無人知曉神器被藏於何處,即便在神族滅絕的千年後,冰冷的光芒仍在,令人不勝唏噓。


    “這是什麽?”沐璿環視周身,並無異樣,心卻懸著無法落地。


    “無知小兒!東海碧霄的大名你都沒聽說過,你還想著去闖神殿?隻怕到時候連死都不知道是怎麽死的!一群烏合之眾,看什麽看你!就屬你最沒有用!”


    畫扇沒好氣的拍拍衣衫從白沙上起身,丫頭要去,最好的準備是一十五人,可是現在,就算他將永夜那個初習衍術的小人魚算上,也才剛剛八個而已,如此根本進不去神殿。


    沐璿臉色難看,銀牙咬得十分用力,半響開口,“請仙人不吝賜教。”


    “東海神族,也就是你們的祖宗放在東海的第一道禁製,但凡有心懷叵測之人靠近東海,都會葬身在這邊白骨黯灘上!”畫扇冷笑,伸手指向沐璿手中的錦囊。


    “你還不算笨得透頂,知道這件東西與神族有些淵源,不過寒魄冰絲想要變成門鑒,欠缺的東西你未必給的了。蘭若太子,你的人就像你們那個皇朝一樣,**不堪手段暗行。你不是神族想要挑選的人,不犧牲,休想進東海!”


    他會犧牲?畫扇話一出口就覺得沒幾分可能。


    “要我如何犧牲?”沐璿略一猶豫,沉聲開口。


    “不是你,而是它!”出乎畫扇意料,“你要進東海,必須親手毀掉蘭若至寶!”


    “如何毀去?”沐璿的聲音沒有任何起伏,麵不改色,隻有那雙死死盯住畫扇的雙眼,泄露了他的心緒。“以血凝冰,寸寸盡毀。”畫扇身形消失,留下最後一句話,“你所學,終究是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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