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三章雪漫天山


    酬劍山莊,後山劍池。


    “你親眼所見?”龍雪煥轉過頭看向大長老,得到對方鄭重的無聲點頭確認之後,黑色的大袖瞬間舒展開來,七十二道符咒頃刻間如漫天花雨般在劍池入口的地麵擺下奇特的陣法。每一道符咒都閃著黑亮的光彩,本是虛光,落到地麵卻成了實打實的印痕。


    大長老目光微暗,麵無表情的看著族長一手化虛為實的本事,業已迫近傳說中酬劍世家的某位先祖。世間極致,也不過如此而已,族長修為深厚是山莊之福,隻希望龍雪煥不要走上岔路,他一直跟在族長身邊寸步不離,為的就是那件事。


    酬劍世家絕無飛升可能,就算一身神咒達到紅塵巔峰,天刑雷劫也是他們的死禁。千百年來,幾乎每一個修煉成化虛為實的酬劍族人都想要試一試,有一些是族長,有一些則是倍受族人尊崇的天師,還有一些則是天賦異稟的奇人異事。但是命由天定,他們無一例外在九霄雷動下粉身碎骨,酬劍以血煞為天成,本就是滅絕生機的死路。


    生與殺,自天地初分時便勢不兩立,從無一人能夠從天條中掙脫出來。


    不心存僥幸,才能換得一世長安,因此曆任大長老都沉默寡言,精力全部放在族長和少主身上,酬劍山莊不比其他地方講究骨血純正,他們追求絕對的強勢。每一任族長在咒術和心思上都是族裏最為大成的一個,但是他們的出身往往就沒那麽穩定。少有一支骨血可以在山莊中稱強過兩代,少主成為族長前山莊中血煞不斷爭鬥無休,可謂殺出一條血路,殺心太重會影響他們日後繼任後的傾向。正因如此大長老的職責也從掌管山莊一應事務培養族中少男少女,漸漸變作時刻提點曆任族長不能走上岔路。


    如龍傾一般兵不血刃成為少主之人,隻有他一人,他不是不殺,隻是死在他手下的人無不是死的幹幹淨淨,讓人難以覺察。大長老極為看重他,以少主之身掃平礙眼人不是沒有,但是沒有一人利落如他,足以見當年的心思極為不易。酬劍世家劍癡太多,論起心思照比墨書族差上不止一星半點,世家之間互相暗算又沒有終結的一日,大長老從龍傾身上看到龍雪煥所沒有的籌謀。龍雪煥已經走上曆任族長都會踏上的一條路,而龍傾卻從最初就繞開血祭。


    或許,酬劍山莊會在龍傾的手中終結血煞煉器的黑暗年月。


    大長老仔細打量著地上的七十二個巴掌大小的黑痕,知道族長已經沒有回頭的可能。修為到達一定程度後,斷沒有中途而廢改修其他的餘地。龍雪煥是一個不錯的族長,但他不是一個目光長遠的人,預謀逼婚神族聖女之事足以見得他的心急,偏偏這件事就是急不得也急不來的。大長老不由得暗暗擔憂,東海之行,最多還有不到雙月就會了結,到那時少主迎回聖女,怕是會被逼婚之事鬧得無法落腳。而且聖女現身必然引動墨書族現世,南宮緞素來詭計多端又行止怪異,萬一聖女被逼得翻臉投向墨書族,三大世家鼎力的格局將會立時劇變。


    “她回來是來報仇嗎?”當年酬劍族對於斕月閣掌門大弟子追殺妖女之事袖手旁觀,不久前墨書族十幾年前被流放禁地同樣為妖女的南宮洛遣人送信過來,說會帶著月瀾煽造訪山莊盛事,龍雪煥就有些坐立難安。當年舊人仍在,那件事就尚未真正了結。


    倘若月瀾煽是被押來,倒是無甚可說,偏偏月瀾煽卻在天梯上重獲自由身,而且還被人接入山莊重地,後山劍池豈是外人可以隨意進出的?他二人今日此來,便是要將她驅離。


    斕月閣之事是她月氏的家事,龍雪煥不便多過問,五十年前的舊事沒什麽好說,但是她與另一人進出劍池,就是冒犯酬劍山莊,世家盛名不容妖女玷汙!


    “未必,但也不會對我族有益。”大長老轉過頭去,正視龍雪煥,“聖女之事不如從長計議,眼前月瀾煽之事才是迫在眉睫,與其擔驚受怕,不如今日就將此事了結。”


    龍雪煥挑眉,臉色微變,“你要我迎娶那個妖女?”


    “好過用逼婚困住聖女。”大長老臉色也不太好看,“隻能如此。”


    “瀾煽不會嫁給你,龍族主如果為此事而來,還是早早離去吧。”第三道聲音響起,站在劍池入口處的兩人同時一驚,轉身就見一名少年出現在七十二道符咒布成的大陣中央。


    他是何時出現在那裏,龍雪煥竟然絲毫也沒有察覺!


    少年一身白衣,青絲沒有綁縛,徑直垂落到腰間,細看之下才發現他雙腳未落在地麵上,而是穩穩的飄在離地咫尺的空中。少年手持一條極長的暗金色絲絛,絲絛半邊已經損毀,另外的一半卻是嶄新。大長老看不出來人是以何種咒術陣法懸在空中,難道是憑借法寶?


    龍雪煥從大長老的神色中立即知曉這人就是將月瀾煽帶入劍池的陌生人,少年形容恐怕隻是假象,他的修為絕不是這種年紀可以達到的。龍雪煥自問如少年這般懸在半空不是不可以,但是多少雙手要有一些動作,不是這樣,一動不動。加了兩分小心,滅神咒慢慢凝結。


    “請問你是何人,為何會出現在我族後山?”龍雪煥一開口,臉色驟變。


    少年突然抖了抖手中的絲絛,地上的黑痕被瞬間抹去,大陣被摧毀得幹幹淨淨,“天書。”


    說罷,天書轉身向劍池走去,“瀾煽今日跟我在一起,我不會讓你們再欺負她。”


    天書的身影原地消失,清風撲麵而來,龍雪煥猛地向後退出一丈遠,風中生發之氣刺鼻。


    “走!跟上去!”龍雪煥咬緊牙關,同早就心生疑慮的大長老快步向劍池追去。


    劍池天爐前,月瀾煽從夢境中醒來時,正看見天書從不遠處的轉角現身。


    “他們要見你。”天書將絲絛重新纏在手腕上,“你若不願,我這就去趕他們離開。”


    月瀾煽早已想到會是如此,他們將南宮洛扔在天梯上就是留給酬劍山莊一個提醒,南宮洛既然進了酬劍山莊就別再妄想隨便離開。而她當然也知道,她留下,酬劍族長自會登門。


    “不必趕人,我倒是想聽聽,他們要說什麽。”月瀾煽從鋪成床榻模樣的茅草堆裏坐起身來,幾日來她就在天爐前打坐修煉,天書相助,身上的傷勢已經好得七七八八,所欠的隻是調養。天書從一旁取過外衫,蓋在她肩上。


    龍雪煥二人在劍池中輕車熟路步履匆匆趕來,一路上越走越是心驚,劍池各處都在煉化他們不曾見過的法寶,不用猜也知道這些都是出自天書之手,腳步不由自主慢了下來,到最後他們停在一處巨大的寶劍之前,無法移動半步。


    熔岩翻滾的劍池正中央插著一柄絕世神兵,通體烏黑的寶劍尚未開刃卻已然閃現出鋒芒,滾滾火水從寶劍四周洶湧而過,不同於尋常的緩慢流動,這一處劍池在看不見的法陣的催動下熔岩火水洶湧澎湃。雖然氣勢洶湧卻井然有序,火水激揚到半空中並未溢出劍池外沿。


    最讓二人為之驚奇的,卻是神兵周圍彌漫開來的清氣,血煞成凶的劍池向來隻能鍛造出血腥之器,從無例外。可是這柄劍,卻出奇的幹淨,上麵沒有沾染上任何不潔之物。


    “瀾煽要見你們,你們還要拖遝到何時?”天書的身影從劍池最內裏轉出,將被寶劍迷得忘我的兩人從神遊天外中喚回。


    “這是你……”龍雪煥挑眉,眼中的光亮從未如此奪目,既然有人能夠做到出淤泥而不染,那麽他們總有一日也會做到如此地步!他要知道如此煉器的手段從何而來!


    “是瀾煽煉化的,你想知道就去問她。”天書說完轉身離開,多一句也不願與他們多言。


    “那妖女竟然如此厲害。”龍雪煥皺眉,與大長老對視一眼,兩人並肩追去。


    就算留不住聖女,他們也要留下月瀾煽,又或者最好的就是兩個人都留下!


    “據說當年妖女曾經育有一女,有人說是雲陌國師率雪的骨肉,也有人說是巫醫族廢號神子仙不留的種,不管那個男人是誰,月瀾煽體內的骨血已經不純。”大長老並不相信天書的話,妖女若是能夠煉化出如此法寶,哪裏還會在當年被率雪追殺致死?


    龍雪煥沉默點頭,兩人又走出二十丈,終於走到劍池最裏麵,天爐一側天書正在為月瀾煽仔細梳理長發。大長老伸手扯住龍雪煥的衣袖,示意他不要再向前靠近。


    月瀾煽長發過腰,青絲宛若上好的錦緞,麵容姣好,眸似明星,蛾眉如月,明明亦是年過半百之人,可是在她身上卻見不到時光走過的痕跡。若非知道這人就是當年惑亂天下的妖女,她此刻與天書一起更像是一對新婚佳偶。


    龍雪煥被大長老扯住,兩人也不打擾,靜立一旁,內室裏蔓延著一股奇異的氣味兒,似是流火,又似沙場硝煙。但是天爐早已塵封多年,根本沒人能夠開啟,龍雪煥眯眼看向木梳,握在天書手中的每一件東西都不是凡品。半百光陰未必沒有留下痕跡,她的沉默就是最好的佐證,容顏可以妙手回春,但是心卻不可能重來一次。他可以等下去,他們不會永遠如此。


    月瀾煽麵牆而坐,背對來人,腳步聲靠近,人還沒到內室,遠遠的傳來一陣腥風血氣。龍雪煥身上的戾氣如此深重,證明這位酬劍山莊的主人尚未老去,不能輕敵。當年她可以在十招之內除掉他,生擒不會超過三十招。如今筋骨洗煉一新,或許是時候該動用這副被天書重塑過的身子有沒有當年的好用。五十年生不如死的煎熬,讓她快要忘記手刃仇人的滋味了。


    天書一語皆無,仔仔細細的梳理著長發,一下又一下,直梳了一炷香的功夫,然後為她挽起一個半月髻。隨即伸手在她麵前虛空作圓,化虛為實圓成鏡麵,月瀾煽看到她的容顏,一如與天書相識的那一日,嘴邊泛起清淺笑意。


    起身轉向龍雪煥兩人時,臉上的笑容卻頃刻消失得幹幹淨淨,“龍族主,好久不見。”


    “月夫人,我以為我們不久之前才在鎮國將軍府見過麵。”龍雪煥挑眉,眼角餘光瞥向天書,“聽聞月夫人與半仙喜結良緣,今日一見,果然傳言最是不可信。月夫人人若嬌花,拜在裙下的少年才俊想來不會少,這一位不知是哪家望族之後?”


    “剛一見麵就盤問我身邊人的底細,龍族主此舉倒像是在……嗬,說句不順耳的話,龍族主身邊空置的名分,怕是這山上有不少夫人少女都想要,不過我對你沒興趣,也勸你趁早死了這條心。”月瀾煽神色越是清冷,龍雪煥就越是忍不住想要多打量她幾眼。


    “龍某正有此意。”索性將話說出口,他將她一軍,看她如何應對?


    月瀾煽挑眉,寒眸閃現厲色,“笑話!你以為你想娶就可以娶嗎?況且,我都夠做……”


    “月夫人豔色無雙,不是尋常女子可比,龍某雖然不是紅塵中人,但愛美之心絲毫不遜於旁人。既然他們可以,龍某為何不可?”龍雪煥上前一步,暗中較勁掙脫大長老越發收緊的手,他要留下她,就不在乎她的年紀可以做他娘。


    以她今日的姿色,再入塵世,新的爭鬥絕對不會少於當年。先一步留下她最好,若是留不下,至少他不會再袖手旁觀坐看雲起,龍傾在東海結局未定,酬劍山莊此時勢頭正健,他也不會由著她下山再掀風雨,將眾人的目光帶離。


    他要讓酬劍族成為紅塵唯一的世家,唯有如此才能立於不敗之地。千年已過,世家早已不比從前,聖女和妖女就是世家最後的希望所在。千年前從東海殺出一條血路的世家,如今人數銳減,隻剩下一半不到,龍雪煥覺得如果世家還是不能團結在一起,那麽總有一日會被紅塵消磨得什麽都剩不下。世家向來離群索居,為的是不重演當年東海神族被圍攻的慘劇。


    “我不喜歡你,當然就不會接受你,別人可以,難道你就可以?”尾音忽而上揚,十足的挑釁意味,“別人自盡,難道龍族主也要跟著去死?隨波逐流可不是酬劍族的傳統。”


    龍雪煥臉色微變,聽出月瀾煽在用當年芸娘之事刺探,也隻能硬著頭皮挺著。


    “月夫人!”大長老怒目而視,心思卻轉到其他事上,“當年之事我族未曾有負……”


    “不曾伸手欺淩,不代表我就要對你們感恩戴德。”月瀾煽冷眼對瞪,“你們也沒有伸出援手!有人在酬劍山莊的地界上廝殺,你們見死不救。無恩亦無怨,我為何非要收下他?”


    “你以為你是誰?”大長老額間青筋竄動,“你以為你還有神族聖女的身份庇佑不成?”


    “笑話!當年可沒有人因為這個身份就對我處處恭敬,想將我抽筋扒骨的人可以另立一個國家!”月瀾煽眼見大長老手上凝而不放的咒術,目光似笑非笑,“廢話少說,你們今日來總歸不是要庇護我,難道是酬劍山莊要倒了,你們需要我一個妖女庇護?若是如此,直說無妨,斕月閣人還沒有死絕。我聽說酬劍山莊盛事將至,大宴天下有名之輩,難說不會吸引一些有眼無珠的妖魔鬼怪。龍族主如果擔心人頭不保,還是早早領著你族裏的廢物逃命去吧!”


    斕月閣還有人?龍雪煥眼底一抹暗芒,與大長老對視一眼,立即否認這種可能。


    別說當年斕月閣分為數股早已死傷殆盡,就算還有門人存世,那也都是垂垂老矣,不足畏懼。月瀾煽將二人交匯的神色看在眼裏,心中冷笑,單就隻有世家可以傳承?真是可笑!


    “月瀾煽,我要與你單獨談一談,隻要一炷香即可。”龍雪煥揮手製止大長老的反對,他已經下定決心,絕不會讓她溜走。他是世家族長,代價他付得起,再難也要試一試。


    “你我之間,沒有什麽可談的。”月瀾煽想也不想直接拒絕,酬劍山莊是什麽德性她當年就已經看得清清楚楚,無利不起早的龍家人絕對不會泛濫他們的善心。


    “龍某隻要一炷香的時間,請月夫人賞光。”龍雪煥的決心遠遠超出她的預計,隻見酬劍族長掀起長衫底擺,雙膝跪地,毫無遮攔的跪在他此前一直鄙夷為妖女的月瀾煽麵前。


    “族主!你豈可跪拜一個妖女!我族顏麵何……”大長老頓時臉色難看,伸手就要去拽。


    龍雪煥揮手將他推開,“世家要有後人在,才配提到顏麵!”


    如果今日不留下月瀾煽,那麽千年之後,世間還有沒有酬劍山莊,誰能知曉?


    世家從東海神族來,最後也理應歸附聖女名下,就像天下不會一直分崩離析。龍雪煥恨他沒有早一步看穿真相,五十年前他有機會阻止一切發生,也許不需要聖女重臨東海以身犯險,世家就能一統天下,但是他猶豫了。因為月瀾煽身上煞氣太重,五十年轉瞬而逝,今日重新降臨紅塵的淩紫沁,比起當年的月瀾煽隻會更加冷血無情。


    一切都是天意,聖女無情,一如天道無親。她們是神族,真正的神族本該如此!


    “好,我就給你這一炷香。”月瀾煽轉身看向天書,“幫我將這位長老請出去。”正在山莊各處忙碌的酬劍族人被突如其來的漫天飛雪驚愕的紛紛停下手裏的活計,酬劍山莊因為後山劍池絕壁的萬仞懸崖下就是熔岩火水,向來少有落雪,如此大雪從何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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