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二章與天共色


    東海神殿,暗道盡頭。


    禤鸞的愛人是千萬年來唯一一個在幽冥之境誕生的人,傳說她出現時整個幽暗的深淵都被異樣的光芒點亮。幽冥之主在閉關之中被驚動,隻一眼就愛上了她,隨後就是漫長的廝守。


    其間兩人如何恩愛不為外人知,隻是有傳言說禤鸞那時常常帶著愛人離開幽冥深淵,因為她雖然降生在黑暗中卻不喜歡那裏。禤鸞為討愛人歡心,往往一走就是數載不歸。


    再後來,原本以為的天長地久都被一場與幽冥毫不相關的浩劫打碎。咫尺之遙,東海海底被擊穿時,她就在他眼前不足一丈遠,被突然衝破護陣落下的流火擊中,周身浴火。


    在那之後沉寂許久的禤鸞的名號才在三界之中再一次響徹起來,因為凡是靠近幽冥之境,甚至在夜幕降臨之後滯留人間的獸類,無論是仙獸還是妖獸,都被幽冥之主屠戮。


    獸類的修為越是高強,就越是被粉身碎骨得令人作嘔。


    禤鸞的報複格外徹底,不問情由,不留餘地,更是不給對方反擊的機會,一招至死。


    因此千年以來天界異獸不敢輕易下界,紅塵之中也沒有修煉到可以曆劫的妖獸,有去無回注定是死的下場,讓所有異獸都不敢異動,而紅塵紛亂本就少有強大的妖獸能入禤鸞法眼。


    但是一切尚未真正完結,禤鸞冰冷的雙眼始終注視著三界出口,伺機為愛人報仇。


    不放過任何一個可以報仇的機會,而今,機會似乎天賜一般降臨在他麵前。


    楚幕白終於將舊事講完,漆黑的暗道也走到盡頭。


    黑暗中沉澱的千年時光在淩紫沁心頭十分壓抑,回憶比死亡更加沉重。


    千年前的那一場神族與上古異獸的死戰,撼動三界,除去紅塵凡人不過百年就會徹底輪換一次,已經徹底將當年的慘事遺忘到天邊之外,天界與幽冥都沒有忘卻當年舊事。


    一個千年,對於壽與天齊的妖獸而言,根本算不得什麽。淩紫沁終於明白為何漫天諸神至今仍舊盯視著此地,因為對於他們,一切尚未掀起新的篇章。


    九虛輪轉台仍在,千年之前被天界視為眼中釘肉中刺的神族人雖然轉生極慢,二十年才可能出現一個,但是神族嫡係的骨血卻由始至終都不曾真正斷絕。他們的存在仍會威脅天庭,不死盡最後一人,天庭就不會放手。那次浩劫中的一擊能夠擊穿東海海底,三界貫通一體,足以見其中慘烈。腦海中浮現出最初從龍盤進入東海海底時眼見的斷壁殘垣,淩紫沁飛快的將那些廢棄的石料拚接在一起,經受過嚴格訓練的大腦能夠回想起一掃而過的所有細節,可卻無論如何也拚湊不出完整的東海神殿地麵上的模樣。


    隻能透過其中石料上雕刻精致的紋理推測神殿至少也有九層之多,但是殘存的碎石卻沒有那麽多,而且多是大塊兒。深吸一口氣,細想之下唯有其中頂層到六層的大半建築被異獸擊成齏粉,才會留下那樣的廢墟。血跡可以淡去,腥風可以被駭浪卷走,黃泉怪獸吞噬屍身,連白骨也不曾剩下,可是神族殘魂卻曆經千年而不滅。願心不死,神魂不滅,族長焚身碎魂留下的詛咒效力也可以被光陰消散,但是隻要骨血仍在蔓延,神族就有卷土重來的生機。


    突然明白天界在擔憂何事,邕冗涅槃終不死,神族後裔又一再轉生,當年的殺戮未必不會風水輪流轉。神族人與神獸的後代,如果再次與最初的神獸共存,神力更加強大,在屢屢被蹂躪欺淩後,複仇之心未必沒有。而神祗除了最初天地初開的那些定數外,之後由紅塵曆劫飛升的小仙在天庭看來,與妙頂山飛升的異獸並無區別。


    神族人在天界的轉生出世,或許對於天庭來說本就是一場意外。原本對於多出來的奴隸就無多少好感,突然有天奴隸與主人私通妄圖一步登天成為天界之主中的一支,更是讓天庭深惡痛絕。追殺,為了斬草除根而掀起腥風血雨,最終卻由於種種原因沒能如願以償。


    邕冗為何會盤踞在神殿底層千年不出?


    或許是就是在守護著神族人的來處,九虛輪轉台在,神族人便會源源不斷的轉生。東海神族的過去分崩離析在無數人自以為的真相之中,遺落的繁華永遠無法追溯,那些斷裂在神獸、人魚、世家和紅塵凡人傳唱中的曾經,最終會隨著時光荏苒被遺忘到隻剩下模糊的名字。


    從天界最底層淪落人世間的神族早在逃離的最初,就遺失了與生俱來的光芒,屬於他們的曆史從那時起除去血色就隻剩下淒蒼。被玷汙的名字,沒資格被經久傳頌。神族想要在人世做遺世獨立的出塵神祗,最後卻因與凡人相合骨血汙濁卻無力扭轉命運,而遭到背叛。


    嫡係斷絕,除去那些被她親手打斷的石牆上還雕刻著花紋,再無殘墨可書。


    幾千年的傳承,傳承到最後就隻剩下一些連名字都不知道的滅族異獸的雕刻。何其諷刺!


    冥冥之中自有定數,可是淩紫沁總覺得那些都是天界玩弄的虛假把戲。


    而世間史書由隻能看到眼前尺寸之遙的俗人撰寫,他們最容易被欺瞞,不用細想淩紫沁也猜得出當年的紅塵世間絕對不可能沒有付出任何代價,隻是韶華已逝,真相被掩埋。


    最終不該遺忘的被徹底抹去,應該被仇視的凶手卻被奉為福瑞吉祥。


    何為天?無常!


    可是如果禤鸞想要的隻是夜漣憐,為何不在最初就將小公主劫走?反在得手之後要求她奔赴幽冥之境?一個殘魂能夠等得了幾個千年?當年的殘魂就算救得回,也未必是當年人。紅塵中妖獸甚少,但三界中的某一處卻是神獸仙獸異獸齊聚之地,禤鸞極有可能是另有打算。


    淩紫沁揉了揉額頭,越發覺得事情棘手,直覺禤鸞此來並非為了拯救愛人,或許那個女子的身死是一個引子,但是再痛的傷口也有被時光撫平的一日。他此來,必是另有圖謀。


    天界覬覦人間,幽冥之主森寒的眸子卻定格在高高在上的天界中,運籌帷幄向來不是一方專長。旨情曾說妖君挑動紅塵殺伐,她卻覺得恐怕不隻是一時一地那麽簡單。


    如果她的降臨被天上地下都認定會成為未來的紅塵之主,那麽禤鸞的態度就是聯手。


    至於為何聯手,目的不言而喻。


    如今最壞的可能就是……那個女子早已死得徹底無法再救,而幽冥之主在不得不接受現實,心傷難愈下決定瘋狂的報複。她作為妖君轉世,理所當然被禤鸞認定是半個自己人,也是禤鸞唯一能夠選擇的結盟對象。放在她麵前的路,似乎除了與禤鸞結盟外,再無其他。


    “沁兒,我們要去哪裏?”翀白素沉默的跟在女子身後向前緩緩移步,足足走了約有一刻,她卻仍然沒有開口的意思。他隻好扯住她的衣袖,不得不商量一下,畢竟此地是東海海底,不是尋常世間可以漫無邊際的前進,地勢一直向下,為何走了許久還不到神殿第二層?


    “已經到了第二層,隻是主人不動念,就無法看到入口。”楚幕白扁著嘴,“我就知道隻要禤鸞一出現,主人就跟那些人一樣,通通被勾了魂兒去!”


    最後的尾音在暗道盡頭轉了幾轉慢慢消失,淩紫沁蹙眉不語,翀白素哼了一聲。


    “少把沁兒跟‘那些人’比!”翀白素總覺得楚幕白看她的目光有些不對勁,但又不是敵意,說不出哪裏不對,但感覺總是帶著古怪。楚幕白的表態很明顯,從一開始出現就是要求在沁兒身邊占據一席之地,強勢和死纏爛打交替使用的架勢讓翀白素非常反感。


    “主人,”楚幕白不理會他的挑釁,徑直快走兩步擋在淩紫沁麵前,嘟起的嘴依稀還有些稚氣未脫的吃醋模樣,“你看到禤鸞的臉嗎?是不是他又色……”


    “沒有。”淩紫沁立即否認,她看到的隻有那人的背影,清瘦有力,“他背對我。”


    楚幕白頓時長出一口氣,煞有介事的用手拍了拍胸口,“那就好!主人你不要去看他的臉,那個家夥走到哪裏都是一個禍害,妖顏惑眾,簡直可惡!”


    “你直說他比你俊朗無雙不就好了?”翀白素瞪他一眼,“沒本事就別怪別人。”


    “你懂什麽!沒見識的東西!”楚幕白橫眉跳腳,“一百個龍傾都比不上一個禤鸞!他當年可是天……總之他曾經是一個極為厲害的神仙的侍者,不是你們這些凡人可以比的。他的美貌天成命定,沒有人能夠拒絕他的絕色邀約,但是所有被他勾引到深淵的人,無論男女人神都沒有活著離開的。主人沒有看到禤鸞的臉,就證明禤鸞沒有起殺心,幽冥之主會吞噬掉見到過他容顏的人。據說這也是那位神仙容許他從天庭淪落的條件,不過再多的內情就沒人知道了。我可是聽說,如果見到他的臉卻沒有被他撕碎,就要嫁給他,從此沉淪幽冥深淵!”


    “他不會留下我,這件事不必再提。走吧。”淩紫沁皺眉,不願多說。


    禤鸞手下一個坐騎都能掀動如此殺機,想殺她易如反掌,不必將她誘拐去幽冥之境,他要結盟,要麽說服她,要麽控製她。淩紫沁猜測,最有可能的是後者。


    縱是妖君臨世又如何?她早已不記得前塵舊夢,唯有眼前新歡。


    禤鸞的語氣,聽上去極像是故人,淩紫沁此時唯有暗自祈禱,希望過去不曾與他有瓜葛。


    她是希望與塵世有所羈絆,人間繁華,紅塵炊煙,可不是九幽之下的黃泉地府。


    “沁兒,等等我!”翀白素無聲的撇給有些驚訝的楚幕白一個挑釁的眼神,隨即大步追向女子。心底卻蒙上一層薄霧,她有事瞞著他,還是與幽冥有關的事。


    心思一動,眼前的暗道立即走到盡頭,淩紫沁走出不到一丈,已是另一番洞天模樣。


    清溪,小橋,水車,微風,麥田,一座小院落在五丈開外的地方,水聲潺潺,再無其他。


    風將遠處麥田清新的氣息源源不斷的送至眼前,一切都沉浸在安靜祥和之中,美得不可思議,突然從暗影閃爍的殺戮中走到世外桃源裏,不由得心生安逸。


    美得太過真實。


    淩紫沁仔細打量著四周,沒有看到半點異樣,卻心生疑慮,不由自主的回過頭去。


    身後沒有人,一座隻容一人通過的石橋近在咫尺,橋下沒有水,甚至沒有河床,橋的另一邊,也是麥田。石橋非常突兀的架在地麵上,嶄新的雕刻,是雕工並不精致的蘭花翠竹。


    虛假,次數太多,就令人生厭。幻境的破綻一目了然到令她覺得這根本就是無聲的諷刺。


    淩紫沁無可奈何的走上石橋,伸手按在橋欄上,閉上星眸一聲歎息。


    暗道裏正要追上前去的翀白素突然見到非常驚奇的一幕,與他有六步之遙的女子突然騰空躍起,然後向他懷中直衝過來。見狀連忙一把抱住她,胸前被她的怪力撞得生疼。


    “沁兒,有人在,這樣我會害羞的。”故意打趣一句,俯身在她嘴邊偷了一個香吻。


    淩紫沁睜開眼睛,滿滿都是無奈,“我不是故意的,神子大人大量,原諒我吧。”


    翀白素笑得極為燦爛,裝模作樣的點頭說道,“想要原諒也不是不可以,那就要看你的誠意了。本公子的肚量,分人而論。小娘子細皮嫩肉麵容姣好,不如就用這具身子來償。”


    “小女自幼嬌生慣養吃不得痛,不知神子準備清蒸還是油炸?”淩紫沁笑著從他懷裏落地,目光飛快的打量一番暗道其他地方,看來被圈進幻象中的隻有她一人而已。


    “怎麽會這樣?”楚幕白突然驚訝出聲,眼前原本還有路,他剛才看得清清楚楚,隻是瞬間轉頭,再轉回來竟然就多了一堵牆擋在前麵。牆正中的石門已經開啟,證明他們中間有人破除神殿第二層的法陣。可是,他們隻走了幾步而已!


    “出了什麽事?”嬉鬧幾句過後,兩人同時轉向男孩。


    “主人,你剛才遇見了什麽?”楚幕白愣愣的回頭看向女子,“為什麽瞬間都沒有停滯?”


    翀白素挑眉,原來沁兒剛才就在他麵前一步跨入幻境,而他卻全無所知。難怪會突然怪異的跳到空中又向他砸落,心生好奇不知她到底看到了什麽。


    “小橋流水人家。”淩紫沁輕笑一聲,伸手抓過男孩,“這是你搞的鬼!別以為我不知道。”


    楚幕白一吐舌頭,沒有半分被抓包的尷尬,嘿嘿笑道,“我沒有惡意,隻是看主人心緒不佳,才打算讓你在那裏稍作休息,東海時日不比尋常,一日過得極慢就是了。”


    淩紫沁聞言皺眉,他們進來沒有多久,最多也隻是三個時辰,何來的極慢?


    “沒有惡意?哼!”翀白素冷眼瞪視,“如果沁兒被困在其中,是不是正順了你的心意!”


    “胡說!我怎麽會舍得困住她?你當人人都是你嗎?吃獨食的東西!”楚幕白不悅回嘴。


    “她不是她,你休想動什麽壞心思。”翀白素沉下臉來,淩紫沁側目去看覺得他是動了真火,卻不知為何。而且,他剛才說她不是誰?


    楚幕白卻難得的沉默沒有還嘴,半響才又說,“就算我能困住她,也不過一時半刻,你想獨占她雖然極難,但時日總不會短。我……我有的也不過就是眼下,你就非要同我爭嗎?”


    “她不是她,你如果抱著這樣的心思,根本不可能離開東海。”翀白素皺眉,不是他要爭,是楚幕白沒有弄清楚狀況,“口口聲聲說要去人世走一遭,去愛和被愛,難道是假的?你要是放不下,現在就離開,犯不著浪費我們的時間。你念念不忘的,不是沁兒,是另外一個人。那個人死了一千年,就算她的三魂七魄碎在東海,此後每一個轉生的神族聖女都有那個人的影子,也不再是那個人。你最好是認清現實,不要再執迷不悟下去。”


    楚幕白抿著嘴不再說話,目光驟然黯淡,他什麽都知道,隻是不願承認。他很喜歡淩紫沁,就是因為她在某方麵格外像那個人。可是那個人,已經不在了……


    “她不會隨著你沉淪,就算沾染過那個人的氣息,也不等於她就是那個人。何況我也不會由著你對她亂來。”翀白素說完牽起淩紫沁的手,數道金白兩色交纏的光芒將兩人緊握的手捆在一起,光芒一閃即沒,快得讓楚幕白來不及阻止。


    淩紫沁空出的那隻手驀地捂住心口,魂引再一次被加強,悶痛卻帶著一絲甘甜。


    交纏的手,讓兩人距離更近,她知道他是擔心她再一次被幻境與他隔絕。


    “我明白。走吧,別再耽擱,還有人在等,不是嗎。”楚幕白的臉色有些灰敗,掙脫開那隻被她抓住的手,走到石牆跟前,伸手將留有縫隙的石門徹底推開。


    翀白素伸手在淩紫沁背心無聲寫下一個字,“靜。”淩紫沁不動聲色,挽起他的手臂,跟在男孩身後走向石門,抬眼就見一片水色,藍若天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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