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四章齋戒祭天


    雲陌帝都,璟月宮內。


    玉王回宮的次日,未及天明,就派出無數探子,人馬各奔東西,有的趕向東海,有的則奔赴邊關。玉王不顧身體虛弱,獨自一人去到禦書房中閉門批閱兩個月來所有經過文淵閣處置的奏折。雨多風狂,百姓無法耕種,成為不少奏折裏的呈報一次又一次的要事。


    莫少白看了一整日,終於將奏折扔到一旁,千篇一律的館閣體,工工整整的寫著同一件事,就像是有人捏住了這些朝臣的咽喉,逼著他們將一句話沒完沒了的嘮叨。


    不少人將這件事歸咎到國師身上,以往求雨之事也確實都由率雪主持,但是今年不同以往。率雪祈求天象,需要在月華殿中,借助龍脈之力。如今,龍脈已然不在,月華殿成了沒人再去的廢棄之處。


    “來人,請國師過來。”暮色四合,萬家燈火時分,玉王在禦書房內低聲吩咐,門外輪值的侍衛立即小跑著離去。


    不多時,率雪就跟在侍衛身後快步走來,請安過後,目光自然而然的落到奏折上,頓時知道玉王因何將他喚來。以往這點小事率雪絕不會放在心上,但是此時此刻天象便是如此,他亦無能為力。


    “國師賜座。”莫少白站在窗前,聽到身後響動,揮袖間勁風將沉重的楠木座椅推送到率雪身邊。


    “微臣謝殿下賜座。”率雪落座,目光一動不動的盯在玉王身上。


    “國師以為,今年春月為何雨水充沛?”莫少白一直望向窗外,璟月宮中鬱鬱蔥蔥,草木瘋長,隻是兩月不再,卻如進入盛夏一般繁盛。他去了東海,時辰似乎也都留在那裏,而塵世中的一切卻並沒有因為他的離開,一並停下。


    子卯仍在,日月長寧,不在的是他的爭強好勝之心。


    “回稟殿下,這一年是上行不及,下應天傾之象,理當雨水充足。”欽天監早在三月之前,就呈報此事,當時呈報的還是吉祥安寧之象。不料朔月冷風之後,便是傾盆大雨。


    “是嗎?”莫少白緩緩轉身,落日的昏黃氤氳在他臉上,遮擋住全部的蒼白無力,他已經站了太久,終於覺得有些疲憊,但是他還不能躺下休息。一種危險的直覺一直都在,無時不刻不在警告他,要多做準備,大難臨頭時才有生機足夠逃命。


    可是劫難在哪?生路又在何處?


    “國師覺得天意如此,雲陌氣數已盡,是嗎?”莫少白的鳳眸在餘暉中散發出淡淡的寒意,不多,卻剛好將全部的溫暖埋葬。


    率雪驟然屏住呼吸,在玉王咄咄逼人的目光中跪倒在地,“微臣不敢。”


    “國師請起。”玉王沒有去攙扶他,率雪跪在他麵前時,他就知道,率雪已經老了。一個行將就木的老者,沒有強大的咒術傍身,他能倚仗的就是多年苦心經營的威嚴。


    率雪如此,雲陌亦如此。皇族子嗣凋零,鎮國將軍年事已高,一旦失去寒月城的庇護,整個雲陌即將失守。保住鎮國將軍府,就是保護雲陌皇朝不倒。


    “微臣是戴罪之身,不敢起,微臣懇請殿下允許微臣告老還鄉。”國師二字向來不是虛名,他連一點小事都無力肩負,確實不配再霸占這個位置。天下之大,他率雪能去的地方,卻不知是何方?斕月閣早已不在,甚至當年的廢墟,似乎現在也都被荒草掩蓋。


    榮寵一世,到晚年也不過就是這樣,晚景淒涼。妻子兒女,天倫之樂,他沒有品嚐的資格。甚至就連多看玉王一眼,中間還隔著君臣二字,若非玉王重傷,他就連靠近也不能。


    率雪突然有一絲恍惚,他這些年來到底都做了什麽?為師傅師娘複仇,四處尋找芸娘的下落,再後來日日盤算著世家,輔佐帝君。國仇家恨,國師身上沒有私情,隻有責任。不得不承認,他最後變成了和鎮國將軍一樣的朝臣,一心為主。可是,沒有半點七情六欲的人,算的上人嗎?


    “師父又要逃避?”莫少白強打起精神,向他走出一步,“告訴我,你要逃避的是雲陌重任,還是我?我一回來,你就要走,看來果然是在躲著我。父皇丟下的江山,紹蘭不要,你也不要,難道我就非要它不可嗎?”


    鳳眸凝沉,一說完立即轉身看向窗外,抬手掩住媚眼,為什麽宮中靜的可怕?為什麽往昔的繁華喧囂不再?為什麽他們每一個人都要離開?


    “少白,我……”那句父皇刺痛率雪的心,他哪有什麽父皇!可是率雪無法說出口,雲陌帝君這些年來都被蒙在鼓裏,對玉王萬般栽培,隻要不是瞎子都看得出來他們父子情深。


    “要走就走!滾!本王就是沒有你們,也守得住雲陌!都滾得遠遠的!”悲從中來,莫少白掩麵而泣,熱淚無聲滴在羽衣大袖上。


    “殿下!微臣知罪,但是龍脈移位,微臣實在無能為力。天象如此,風烈雲湧,一月中沒有幾許好時日,或許是與東海有關。”


    率雪狼狽的跪在地上,不得不將話題引開。玉王自從那夜被蘭甄強迫之後,就變得陰晴不定,他知道那天的事永遠也不能再提,但是玉王的反常讓他這個不稱職的爹很是心疼。


    莫少白猛的轉身,大步走到率雪麵前,“國師的意思,這件事是本王的錯?東海之行沒有搶回天女,就像國師當年錯失妖女月瀾煽一樣!是不是?本王問你是不是!你很得意是不是?本王今日就像你當年一樣無用,一點都不像父皇!如果我是父皇的兒子,你是不是就能像侍奉他一樣對我!說話!率雪!”


    越說越氣,莫少白伸手一把將地上的率雪拽起來,“告訴我!我走了兩個月生死未卜,你為什麽還沒有竊國稱帝?率雪,你其實根本就不想要我這個兒子是不是?就像你也不想承認我母妃一樣!如果沒有我,現在你豈不是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去追求那個妖女?如果我是你和月瀾煽生下的兒子,你是不是……”


    啪的一聲清響將玉王從瀕臨崩潰的邊緣喚回,率雪看著自己的手,不敢相信那一巴掌是他打了玉王。


    莫少白頓時鬆開手向後退去,狂亂的思緒也平靜下來。


    兩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相撞,悔恨惱怒不一而足。禦書房中的沉默,壓抑的令人無法呼吸。沉沉的暮色終於被夜色取代,沒有人說話,直到遠處出來侍衛輪值換班的聲響,玉王才深吸一口氣,平複心情。


    臉上火辣的疼痛,不及心底分毫。


    “天色已晚,國師自去休息吧。”玉王說著向禦書房大門走去,轉眼間被率雪拽住衣袖,“國師還有何事?不如明日再議。”


    “少白,你恨我。”率雪不知道如果沒有他,自己還能做些什麽。


    “國師於我有恩,我為何要恨你?師徒情誼二十載,這一巴掌,打的不是雲陌玉王,而是你的徒兒。師父管教徒兒,再平常不過。”莫少白也知道他那些話說的過分,但是覆水難收,他不追究,就沒人知道。


    “在你心裏,我始終是……”率雪倒退一步,瞬間蒼老。


    “你想要我如何?”莫少白側身徑直與他相對,麵沉如水,“你想聽我叫你一聲爹嗎?然後看著我母妃的衣冠塚被人挖開,曝屍荒野?還是看著我被天下人恥笑,莫紹蘭名正言順的登基稱帝撥亂反正?又或者,你打算控製我,趁機竊國篡位奪權?告訴我,你想要如何。這副骨血是你不要的廢物,你從未想過世上會有我這樣一個人,身上流淌著你的血。如此,也想要我對你感恩戴德嗎?率雪,我生於皇族長於禁宮,這裏才是我的家。你已經害死了母妃,現在還要來害我嗎?”


    率雪掙紮著向後退去,莫少白卻不容許他再逃避,索性說個痛快,她教會他的就是這樣。直截了當之後,就是無所顧忌的奪取。


    “率雪,告訴我,你想要的就是雲陌皇朝嗎?你與母妃當年,是不是早已埋伏下今日種種?你是謀劃已久,還是毫不知情?”莫少白步步緊逼,他不知道到底怎樣的回答才會將他從那片無窮無盡的深淵中解救出來,他要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但她已經不在了。


    “我沒有,我從未有過這樣的念頭,我沒有要利用她,也從未想要傷害你!少白!你相信我!你相信我,我真的沒有做……”率雪已經被逼到禦書房的牆角。


    莫少白猛地放開手,仿佛碰到他,是碰到天下間最肮髒卑劣的東西。


    “率雪,你的所作所為,真的有太多的地方讓人起疑。幾次勸本王不要再靠近天女的是你,可是你明明就知道得天女者得天下,父皇那麽信任你,不可能沒告訴過你這件事。你到底安了什麽心?還有,你幾次離宮的時機,也都十分異常。你可知道,朝紜在宮中中毒的那天夜裏,本王府裏丟失了一件天山雪蓮,除你之外能破開那些陣法的人當時全部都在將軍府裏,分身乏術。還有,紫沁身陷天山魍魎劍陣,你不早不晚,偏偏在本王暈厥之後才趕來,你之前又在何處?率雪,你為何不說話?”


    莫少白的逼問讓老國師除了搖頭,再無可以辯解的機會,可是不解釋清楚,這些事情立即就會被定罪在他頭上!


    “我勸你不要靠近淩紫沁,是因為我從一開始就知道她是神族聖女,你若當真與她大婚,同房時必定會被她體內的龍骨毒殺。少白,你還記不記得,當日她九死一生在禦花園中嘔血,被你帶上月華殿頂層療傷,月瀾煽也是那時現身,後來這些日子我發現妖女就藏身在莫傾城中,自然會為了芸娘下落不明之事,屢屢去找她,她卻總是避而不見,偶有出現身邊還伴著巫醫族那個半吊子的仙不留,因此我一直也沒能問得清楚。我不知道什麽雪蓮,但是魍魎劍陣之事,我確是後知後覺,趕去時你暈倒在旁,大陣外一片狼藉。”


    率雪知道這些事情就算他說,莫少白也絕對不會再相信他,有些事原本就不是一場誤會,而有一些誤會卻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被化解。玉王認定他是謀逆之輩,那麽他說就是錯。


    “這樣看來,這些事情都與你無關了?國師推脫的,還真的一幹二淨啊!”


    莫少白森然笑道,伸手整了整微亂的羽衣,“國師覺得,以你我的交情,本王應該如何處置你?究竟是將你流放到邊關好?還是允許你告老還鄉更為妥當?”


    “少白!”率雪拋開顏麵,緊緊的抓住兒子的衣袖,“不要趕我走!讓我這一把老骨頭,就留在這裏!我已經無家可歸,隻有你這麽一個親人,你讓我去……”


    莫少白不耐煩的甩開他,他隻有一個親人,很好。那麽他呢?母妃亡故,太皇太後瘋癲,父皇……卻不是他的父皇!如今他隻剩下一個皇弟,向來與他私交甚深,不想最後卻翻臉的皇弟,紹蘭遠在東海,在茫茫的黑水下方,生死未卜。宮中剩下的幾名公主,沒有一個膽敢站在玉王麵前,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來,她們通通都是活死人,他連一個可以說話的親人也沒有。而這一切都是拜率雪所賜,國師的特別指點,讓他在皇嗣當中總是十分出色,久而久之任何人站在他身邊都黯然失色,少有人與他親近。從降生,到今日,率雪看上去似乎確實盡心盡力的對他,沒有做過一件對不起他的事,將名師出高徒這句話演繹得極為巧妙。


    可是所有的特別關照,到最後為他帶來的除了災難,還是災難。


    “隻有你離開,我才能有親人。率雪,你要知道,我一日是莫少白,終生都是莫氏皇族。你與我,本就不是同道中人,所以,我也不會認下你這個……”恨意再澎湃,終究還是在看到老國師湧動的熱淚時,有所收斂。


    “不,不必相認!少白你是玉王、玉王殿下!永遠都是玉王殿下!我隻是國師。”率雪從沒想過要與他相認,更不用說讓他認祖歸宗。率雪是被師父師娘收養的孤兒,因此隻有名字卻沒有姓氏,少白若與他相認,隻會受苦。他已經虧欠兒子太多,相伴勝過名分。


    “嗬!國師,你看看你自己的模樣,”莫少白伸出一根手指,指尖從率雪臉上劃過,挑起上麵的銀光,“我朝可沒有這麽沒用的國師!本王問你,沒有國師的地方要如何祈雨?你該不會說,你對此一無所知吧?”


    “築台祭天。”率雪全身顫抖著,卻不敢再向後退去,他不是沒用的廢人,就算靳雪咒已經沒有之前的強悍,但他還會觀天象,還能占卜吉凶!


    “好,那本王就給你一個機會。”莫少白瞬間變臉,揚起一絲笑意,“國師率雪,本王命你十日之內,高築通天石台,上達天聽下至九幽,為民請命,求上蒼垂憐,將雨水收回。”


    率雪正要答應,又聽見玉王繼續說道,“倘若十日之後,仍是狂風驟雨,國師又當如何?”


    “微臣,自當以死相謝!”率雪跪地,倍感蒼涼,卻也隻能如此。


    “國師,本王聽說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祭天之事,就要看國師對雲陌子民的一片心意,究竟有多麽難能可貴了!倘若今年五穀豐登,本王定會嘉獎國師。國師若是無力為之,不如現在就說出來。否則十日後,隻怕欺君犯上之罪……”莫少白冷笑不已。


    “微臣自當不辱使命!”率雪咬緊牙關,他會拚盡全力,至於十日後,一切聽憑天意。


    莫少白在他離開後,緩緩按住心口,那些話傷害國師時,何嚐不是在向他自己心頭捅去?


    隻是事到如今,一邊是拋棄他二十多年的生父,另一邊卻是雲陌大好江山,前程二字於他還是第一次變得如此沉重。親情,他隻能從莫氏身上得到,率雪給他的永遠都隻能是嚴苛的師徒名分,他厭惡國師看向他時熱切的想要討好的神色。率雪若非沒有安身之地,豈會留在這裏?再糾纏下去,他們隻會最後連師徒都做不成。


    祭天的石台很快就搭建好,石台就在當日太皇太後祝壽兩女當眾鬥舞的地方。石台高達九丈九尺九寸,晶瑩通透沒有一分雜色。從上到下都點著無數香料,卻不見尋常貢品。


    石台落成,國師率雪赤腳散發而來,身著素白衣衫,寬袍大袖將他消瘦精壯的身體遮擋住。素色生冷,也讓別人看不到他臉上的疲憊滄桑。


    他一登上石台,四周百姓中有人看出其中門道,立即議論紛紛。謠言不多時就從百姓中傳出,國師率雪這一次布下的石台是九九登天之數,若所求之事不成,國師就會殞命當場。


    消息在當天夜裏傳進璟月宮,剛剛安寢的莫少白聞言立即從龍床上起身,腳步最後停在宮門處,終究沒有離開。


    玉王九日不出宮,更是絕口不提國師之事,但是每當夜幕降臨他總是現在高大的宮牆上,向著莫傾城中那處煙火繚繞的地方眺望。


    國師率雪不眠不休,在祭天石台上足足呆了九日,九日之中風吹雨打滾雷一一經過,偏偏就是沒有片刻晴空。


    率雪在高台上祭天,起初還能聽到祝詞,到後來隻剩下叩首再叩首。他拜,百姓也在拜他。


    到第十日,傍晚,暴雨傾盆落下,宣告著傳聞中有通天徹地之能的國師,祭天之事徹底失敗。璟月宮中,一名侍衛飛快的奔向禦書房,“殿下!國師拔劍了!”莫少白手中的奏折啪的一聲落在桌上,“備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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