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三章午夜月徊


    雲陌帝都,璟月宮月華殿。


    自從被鎮壓在月華殿下的龍脈離去之後,這裏就變得格外淒涼,宮人無不傳言這裏很快就會被拆除,要麽為修葺成禦花園的一部分,要麽就是變作新的宮殿。


    但是兩月有餘,月華殿還是沒有改變分毫,於是又有傳言說,此地將會成為另一處香火供奉之地,但是要修建道觀還是廟宇,就變得眾說紛紜。再後來,關於月華殿如何處置的傳言,終於慢慢平靜下去。就像那張貼在帝都城門上關於紹蘭太子意圖謀害帝君的皇榜一樣,很快就從百姓和宮人的眼前黯淡下去,日複一日風吹雨打,皇榜迅速變得破舊不堪。


    這一年,雲陌似乎從早春伊始就陷入連日的陰沉中,一月之中,刮風落雨,雙雙交替,倒是極少有好天氣。偶有幾日天際終於放晴,卻又風沙不斷,狂風大作,繼而飛沙走石。猛烈的風總是刮得路上的行人東倒西歪,也刮走了那張陳舊的皇榜。風停之後,又是一場跟著一場的大雨。原本的春耕農忙時節,所有人卻都在無所事事,不少人百姓紛紛跑去龍王廟裏焚香祭拜,求龍王爺開恩,少落雨,多放晴。但是顯然龍王並不打算將春雨停下,再後來跪拜的百姓開始失望,又過幾日,不知何日突然想起雲陌還有國師在,於是率雪又成了愚夫愚婦心中的一座神祗。璟月宮門前日日都有百姓念念有詞,原本想要驅逐這些百姓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偏偏他們說的唱的都是吉祥話,侍衛反倒不好去趕,於是就任由他們繼續。


    總有求得累了拜得厭倦的一日,率雪站在宮牆背後的陰影中,向外麵看去。此時已經迫近子時,而宮外的百姓,一波接著一波,並沒有走盡。不知從何時起,百姓自發的焚香,竟然成了每個時辰接連不斷。他們似乎也擔心惹惱國師,於是所有的焚香叩首都與宮門保持著一段固定的距離。率雪一襲黑袍裹身,被冷風一吹,隻覺得這一年的春月格外難熬。


    玉王離開帝都,已經兩月有餘,說不想這個孩子,是假的。率雪收斂目光,不多時又向著墨色的天際盡頭看去,那裏是東海的方向,莫少白此刻就在東海之下。他會安然無恙的回來,率雪曾經在他降生時,被帝君召見為玉王占卜,那一次他在蒙蒙之中見到無窮光華,吉兆,大吉之兆,一如玉王降生時的祥雲漫天。福澤綿延,紅塵帝君之相。


    當日他說話未盡,留有三分,因為那時莫少白還隻是一個躺在床榻中央的小小皇子。那時他娘親……思緒到此為止,率雪閉上雙眼,心知他一生辜負那個人太多太多。伊人不在,他錯失彌補的機會,他的一生一直都在錯過,錯過親生骨肉的娘親,錯過瀾瀾,錯過少白。


    錯過少白叫他一聲爹的機會,這是率雪一生最深沉的痛。他的孩兒,那是他的孩兒!


    如果不是他畏首畏尾,當年狠下心來將瀾瀾直接毒殺,然後帶著少白和他娘遠走高飛,或許今日又是另一番景象。可是,他再也回不去了。不止他,玉王亦如此。


    而他現在能做的,就是替玉王守住這一切,守住璟月宮,守住雲陌江山,守住紅塵不亂。


    冷風不知何時停下,率雪卻突然打了一個寒顫,轉身走下巍峨的宮牆,腳步旋兒停下。


    他無處可去,繁雜的國事軍情,每日源源不斷的送來,率雪並不真正擅長政事,隻能交給文淵閣處置。後宮之中早已沒有多少嬪妃,連著那些侍奉她們的宮人,察言觀色的宮女,陰陽怪氣的老少太監,如今也鮮少有在宮中走動。璟月宮就像是它的名字一般,如今真正變成已成落月入井的宮殿,華美卻也格外寂寥。


    他要去哪裏?過去他在宮中的時日並不多,不是在書房,就是在月華殿,而今禦書房早已空無一人,月華殿……


    腳步不由自由的移向月華殿,其實率雪心裏清楚得很,龍脈從璟月宮中直往鎮國將軍府移去,但是鎮國將軍府早已樹倒猢猻散,如今隻剩下兩名侍衛照看著重病不起的管事夫人,再難掀起波瀾。他依舊派人在將軍府門外日夜看守,擔心再起變故,但是他擔心的事情一直沒有發生。將軍府裏每隔幾日就會出現那名不會言語的啞侍衛,侍衛拿著一張字條,上麵寫著要買的藥和一些菜,再沒有其他。


    如果說還有憂慮,那麽唯一的憂慮就是淩辰贇,向來忠心耿耿的鎮國將軍,這一次始終沒有聽從聖旨所言,從邊關寒月城返回。淩辰贇倒是一直在寒月城,寒月城那邊也不時傳來捷報,但那些都是可有可無的消息。汐夷、永夜、蘭若三國太子全部都下到東海海底,他們也和玉王一樣,選擇對外封鎖這樣的消息,沒有確切的生死大變之前,四國絕不會異動。


    率雪之所以清楚,並不是靠探子打探出來的消息,而是夜觀天象得知。在為數不多的幾次**初霽時分,他登上欽天監的通天石台,默默占卜。每一次占卜到的都是三明一暗,暗星的位置一直變化不停,卻始終都沒有黯淡下去,證明東海神殿雖有磨難但是畢竟還活著。


    率雪一步步登上月華殿頂層,這一夜狂風過去之後,倒是十分安寧,月華殿光輝雖然不再,但是伴著一輪明月,倒也是一番美景。率雪席地而坐,沒有占卜,遠處的夜空上,三顆星辰亮的耀眼,遠離明月的地方,星輝顯得有些清冷,也更加迷人。


    等一下!為何今夜隻有三顆星辰!率雪猛地從地上站起身來,他剛一動身準備占卜,頓時三星逆轉,又一顆星辰突然出現在它們下方,一時間明滅不定。半命衰竭之象!怎會如此?


    率雪奔向窗口,卻在下一刻猛地反身向回奔去。


    突然出現的異數從天際盡頭向著月華殿徑直砸落,率雪的第一反應就是跑,甚至忘記了要施展出縮地成寸的靳雪咒,隻是一味向下奔逃。等到他跑出月華殿之後再抬頭向半空中望去,卻見砸落的似乎並非星辰,而是一個……全身被黯淡的白色火焰包裹住的人。


    一念執著不知從何而起,亦不知為何如此肯定,率雪突然認出火焰中的那人正是遠赴東海音訊全無的莫少白!火光沒有砸向月華殿,卻是向他落來!


    “我兒!”率雪不顧一切奮力向火焰衝去,白火雖然黯淡,但是一經觸碰,卻是格外灼熱,率雪伸手去接,轉眼間手臂和胸前的衣衫都被火焰點燃。他甩開破損的衣衫,抱著莫少白,飛快的衝向禦花園裏最近的鏡湖,投身進去。


    鏡湖中冰冷的湖水被兩人身上帶來的火焰瞬間蒸騰,等到第二日清晨早起的宮人發現鏡湖水突然幹涸,露出下麵陰森白骨,被嚇得屁滾尿流趕往禦書房通報時,率雪早已安排好一切。未過一日鏡湖中的雜物都被清理幹淨,高僧超度亡魂,清水被緩緩注入,一切恢複原樣。


    慕月殿,臥房。


    莫少白從一片茫茫白光中幽幽轉醒,他一醒來,床榻邊上守了兩日兩夜不曾合眼的老國師頓時老淚縱橫。東海之事未了,而玉王先回,隻能說明玉王在爭奪神族聖女的戰役中,先行落敗。但是落敗還有重來的機會,隻要他還活著,活著就有希望在。


    “國師。”莫少白的聲音十分沙啞,周身除了酸軟之外,倒是沒有多少傷痕。


    “回來就好,少白,你,”率雪側過身去,用衣袖將眼淚拭去,他是國師,名分如此,沒有師父為徒兒落淚的道理,他要安守本分才能在玉王身邊長久,“玉王殿下此去兩月有餘,不知在東海神殿有何……殿下?”


    率雪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見到莫少白緩緩搖頭。


    “本王什麽都不記得。”腦海中一片混沌,想不起半點在東海海底的經過。他昏迷前最後的回憶,是輝星龍盤上的驚鴻一瞥,淩紫沁為了救他,不惜與黃泉之水相鬥。


    她說,隻要他活下來,她就給他重新來過的機會,可是莫少白知道那隻是為了激發他的求生欲。不能當真,不能作數,更不能將這句話作為威脅她的籌碼。否則隻會失去最後與她相見的機會,他真的很想再見她一麵。


    “也好。殿下就幹脆忘了她吧。”率雪不知該如何安慰,聖女身邊眾星捧月,玉王是第一個從東海返回紅塵之人,他日後連去爭奪聖女的資格也沒有。或許隻有放手,才是解脫。


    “不好。”莫少白躺在寬大的龍床中央,身體發冷,無數冰冷的無形絲線慢慢將他捆綁,窒息的壓迫感越發臨近,他不想忘,不想放開,不想過著萬眾敬仰卻寂寞如斯的帝王。


    雲陌的萬裏江山算得了什麽?如果沒有她。他要這江山,要與何人共賞?


    “殿下,忘了她吧。東海之事一了,聖女會不會常留世上,尚未有定數。或許沒人能夠留得住她,或許……”天象或明或滅,總是無常之象,率雪知道天意最不會騙人。


    星辰之數,便是天意,於上古中就是天書,無字勝過有字,他略通一二。斕月閣當年是從拜月族中演化而來,咒術典籍雖有改動,但是占星一脈卻無法更改。


    拜月族隻占星,而不妄圖更改天象,因此往往較相信命不由天的墨書族活得更加長久。


    “你也說那是或許,本王就偏想讓她因本王留下。”話音未落,熱淚順著眼角飛快滑落,浸濕軟枕。心口徘徊不去的空虛,似乎被生生奪走一處最重要的羈絆,可是除了那段東海回憶外,莫少白也不知道他到底還丟失了什麽。


    心口缺失的東西,就像是一把鎖,鎖住他的心念,一心隻想向著她站立的地方撲去。那像是飛蛾撲火的感情,濃烈到他自己也無法製止的地步。他原本應該趁著三國太子都不在之時,大舉進犯,開疆辟土。他應該趁此機會在路上埋下重兵,將莫紹蘭力斃刀下,這樣就再也沒有一個人會成為他登基的阻礙。他應該成為一代明君,此時正是他大有作為之時……


    可是他最後卻選擇隨她奔赴東海,明知道她身邊鶯歌燕舞,男子無數。他在他們中間連被她正眼直視的資格都派不上,可是他還是不顧一切的去了,向她衝去。


    失去心口的悸動之後,莫少白突然發現他已經跟死人沒有任何區別,他在瘋狂的想念著她,恨不能時時刻刻為她死去。可是龐大沉重的想念背後,是無法逾越的無力感。伸手按向心口,哪裏到底少了什麽?他到底忘了什麽?忘了被她冷酷而不留情麵的拒絕?還是忘了她被他困在懷裏一次珠淚垂憐另一次命在垂危的模樣?什麽都沒有忘。


    兜兜轉轉無數個日出月升之後,莫少白才發現他對她的心意,不需要被任何挑撥。


    愛,明知是錯也還是愛她,明知是必死也無法放手,明知會被傷害還是義無返顧。


    當他終於明白她七年中所受的一切時,卻太晚了,在他徹底失去她之後,在她破繭成蝶成為眾人眼中的神族聖女之後。他想喚她一聲沁兒,全然沒有機會。她不會再給他機會。


    曾經她給過他的機會,最後都是用血淚和性命作為終結,他無法再去祈求她為他死一回。


    門外的腳步聲打斷莫少白的思緒,侍衛送來的密信,這一次竟然是沉甸甸的黑色。率雪攙扶著他從龍床上起身,莫少白一陣陣的打顫,全身冰冷。他才醒來,難道就要麵對雲陌失守的噩耗?不可能!但是信上的黑色,不給他做其他設想的機會。


    唯有邊關寒月失守,侍衛送回的密信才會是烏黑的顏色,當然也有第二種可能,那就是鎮國將軍叛國投敵陣前變節。但是無論哪一種,在百年雲陌的曆史上都沒有發生過一次,寒月城永不淪陷,鎮國將軍隻有馬革裹屍沒有辱節投降!絕對不會!


    莫少白哆嗦著想要拆開密信,雙手無力拆了幾次都未成功,最後還是率雪沉默的伸出援手。在看完第一行小字時,心猛地落回肚中,淩辰贇還在,寒月城還在。


    密信遞到玉王手上,下一刻玉王臉色驟變,密信最下麵一行血色小字寫著,鎮國將軍與巫女私通。呼吸頓停,玉王咬緊牙關,一語皆無,將密信死死的攥在手裏。


    “殿下?”率雪看出他神色有異,卻不知是為何。


    “將剛剛送信的侍衛和打探到這個消息的探子都召進宮中,本王有重賞。”須臾,莫少白的臉色又恢複以往,隻是細看之下又略略有些僵硬。


    “信中何事令殿下如此,興致勃勃?”率雪站立的角度,看不到一個字。


    “自然是關乎到我朝命運的喜事,怎麽,國師打算教本王如何處置朝中重臣嗎?”


    玉王風骨盡顯,冷凝的鳳眸射出三分寒光,“國師,安守本分方是上上之策,還是國師以為本王不過離宮兩月,你就成了雲陌之主?”


    率雪倒退兩步,雙膝跪地,“微臣不敢。”


    “不敢當然是最好,國師與本王的緣分不淺,多年師徒情分仍在,國師護國有功,本王自然也全都記在心底,有朝一日定會重謝國師。國師若是現在心急,也可以立刻告老還鄉。本王也會封賞國師良田大宅,妻妾仆役,還是國師另有所求?但說無妨。”


    莫少白沉下臉來,手中的東西要用所有知道這件事的人陪葬,一個都不能落網!


    “微臣不求黃白之物,隻想在殿下左右侍奉,微臣……”率雪還要再說,莫少白一揮手。


    “下去,本王今夜不想聽你傾訴衷腸,將該辦的事情辦好,國師也早早去安歇了吧。夜已經深了,更深露重不適合在宮中閑逛,小心被巡夜的侍衛當做野獸射傷。”


    莫少白揮揮手,將老國師遣走,他不是沒有看到率雪臉上的淚痕,隻是他不想對率雪親近。若不是率雪拋妻棄子,他就不會成為玉王,更不會被攪進禁宮的渾水之中。


    待到門外的腳步聲徹底沒有之後,莫少白微微坐起身,將手中捏得發皺的密信從上到下仔仔細細又讀了一遍,讀過一遍之後又讀了一遍。可是他再怎麽讀,也無法改變密信上的內容,傳信的是他的親信,而且此事甚是要緊,絕沒有作假的道理。


    莫少白狠狠閉上雙眼,臉上悲傷凝重,隨後他將密信放到燭火上燒毀,飛灰湮滅。


    卻不知道那個秘密,會不會隨著他毀屍滅跡的手段一起,永遠被掩埋下去。率雪並不知道,那封屍骨無存的密信上,呈報的是關於鎮國將軍淩辰贇,在寒月大營中迎娶妖女筠妱,並且縱容筠妱在兩軍交戰時以巫術助陣的秘密。此事攸關四國共約,無戲言。因此他下令將探子帶入宮中時,探子聞訊連夜逃命,從此消失得無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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