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在哪一條街道上都有煉金術師,這已是數十年前的景象了。來到西元一九九八年的現在,從事這個職業的人口,比栽培紫色台麗菜的農家還要來得少。


    如果你居住的地方上有煉金術師,那可真是非常非常稀奇的事。不過話雖這麽說,你既不必特別感謝幸運之神,也不必刻意跑去要他簽名留念。因為他們大多是缺乏社交的偏執者、看起來眼中充滿了惡意、而且多半娶專門從事詛咒的魔女為妻。


    禦廚惠就是這樣一位煉金術師的兒子,他是一個個頭嬌小、皮膚白皙而瘦弱的國二學生。一頭柔軟的頭發剪得短短的,雖然端正的五官和母親相當神似,但無論是在讀書或是運動上,都是個不怎麽起眼的孩子。


    他家位於日本十一道州中,東海道的“安形市”。是在十年前由三個市鎮合並而成,屬於比較新的市鎮。他就住在從市中心約略偏西邊高地的最遠處,那是一棟曆史約有四十年、灰漿※瓦葺的木造兩層樓房。(編注:一種古老的建築工法。)


    建造這房子的是禦廚惠的祖父禦廚伸吉,雖然惠並不曾見過祖父的臉,不過他的父親,也就是這街上唯一的煉金術師禦廚象山,在他麵前竭盡所能地數落著祖父不是的情境下,讓惠覺得祖父仿佛還活在家中的某個角落裏。


    這個家庭中,就隻有煉金術師象山、魔女妻子典子以及獨子惠三個人。


    屋子的整體麵積還不到六十坪。而玄關的拉門旁,掛著一個用毛筆寫著“公認煉金術師禦廚象山”的木製門牌。如果大剌剌地打開門,進入玄關入口,或許還會有一種不知名化學藥品的刺鼻味道迎麵撲來。


    不過這時你可不能皺眉搖頭,因為這裏是煉金術師與專攻咒術的魔女之家,會有這種現象也是理所當然的。


    進了屋內,客廳兼起居室的洋室與通往廚房的門就在左手邊,而右手邊的則是連接廁所和浴室的門,旁邊還有個通往二樓的樓梯。階梯斜坡的下方,蓋了一間天花板較低的儲藏室,不過現在這裏已經變成妻子禦廚典子的書齋兼家事室了。這個小房間裏有一張小木桌,而她所使用的電腦就放在這張木桌上。


    煉金術師的家和其他家庭決定性的差異,就是存在於這房間對麵的“實驗室”。實驗室過去曾是兩個由六疊與八疊塌塌米大小組合成的房間,不過如今榻榻米和地板都被清除掉,換成了水泥地。


    在這樣寬敞、合計共十四塊塌塌米大房間的一邊,放置著一個長寬兩公尺的方形金屬箱。煉金術師們稱這個東西叫“反應爐”。


    他們就是在這個箱子裏,把鉛塊變成黃金的。


    簡單地說,其實反應爐就是一個由鉛所製造成的箱子。在鉛製的箱子裏把鉛變成黃金,說起來是有點怪異,但是在原子組合發生變化時,盲目竄動的粒子,就像找不到舞伴的男性般會變成危險的放射線四處飛散,鉛箱正是為了預防這種危險而做的裝置。


    因此反應爐的側麵,標示了一個代表a、β、γ三種射線的三葉草標誌。


    在反應爐旁,有一個大型的木桌,桌子上放著一些書籍,其中有幾本文庫版的書並排著。


    上頭幾乎全都是‘半七捕物帖’、‘人形佐七捕物帖’、‘少年侍捕物帖’等時代小說。關於煉金術的書,反倒是寥寥無幾。


    還是中學生的禦廚惠,偶爾也會巡視一下父親的書架。因為書、書架與大花板間的空隙裏,有時會塞著像“周刊nantoka”這類的男性雜誌,他會啪啦啪啦地翻閱刊載著裸體照片的寫真集。一向陰鬱的父親,是以什麽樣的表情在享受這些照片的,他實在很難想像。


    家中南麵有個家庭菜園,煉金術師的妻子禦廚典子便是在這裏栽培各種藥草、魔法草、還有毒草。她這麽做倒不是為了存心想毒死事業一無所成的丈夫。不,其實就在好幾年前,當他們夫妻倆難得吵嘴的時候,她也不是真的沒有想過要這樣做,雖然也許隻有那麽一瞬間啦。不過就魔女的工作而言,這些藥草主要是為了製作解毒劑而栽培的。


    這天早上,禦廚典子正戴著一頂小麥草帽子,在菜園裏工作。


    八月嚴夏的陽光,在菜園的土地上製造了宛如磨菇形狀的影子。她臉上汗流如注,揮之不及。品味很差的魔法草和毒草們,正用它們的刺或莖蔓摩蹭、纏繞著禦廚典子握住鏟子的手。但是因為她手上戴著厚手套,一點也不覺得疼痛,隻有讓禦廚典子皺起了眉頭,這點讓草兒們覺得很不爽。


    “嘿嘿……看到了呦!嘿嘿嘿!這位太太,我看到了……”


    種在菜園角落裏的一株魔法草對著典子搭話。典子頭也不抬一下,一邊繼續拔著園裏的雜草,心裏一邊納悶:什麽※“伊阿古之舌”嘛——根本不該種這種草的。(編注:伊阿古是莎士比亞戲劇“奧塞羅”中一個舌燦蓮花、搬弄是非的陰險小人。)


    “……我說我看到了啊!你不想聽嗎?……喔——是這樣啊!你真的不想聽嗎?咦——你不想聽喔?……我明明看到了啊!嘿嘿嘿……你隻要說一聲你想聽,我就可以全部告訴你的說——真可惜!實在真可惜!”從地麵冒出來、像肥厚綠舌頭般的葉子,正白顧自地喋喋不休。


    因為這個一無是處的草,曾經引發過數起殺人事件,雖說在經過了數次報導詳細對應的方法之後,現在應該已經不致會引起什麽實際的災害了。不過為了小心起見,典子還是不敢隨意丟棄,畢竟現在還是會有把這種草當作禮物送給別人的蠢蛋……


    “……”違反法律規定的惡質魔女所培育出來的邪惡之草,正悄悄地在窺視著典子的一舉一動。而她還依然無動於衷地繼續拔著園裏的雜草。


    “呃……喂——喂——這位太太?我……真的看到了……”


    草兒一改剛才的態度,語氣變得非常客氣。不過典子的腦子裏,正專心思考著中餐的菜單。她想……不如就把冰箱裏有的東西湊一湊,弄個炒飯吧!


    “不理我……是嗎?喔——不理我……?我說的可不是你老公的事喔……”


    典子的手隻停止了一瞬間。典子能這麽平靜不在乎,都多虧了魔女專門的咒術知識,還有她對自己的那個老公所擁有的自信。


    已經不合時代潮流的教唆殺人用魔法草——通稱“伊阿古之舌”,連嘴唇也不舔一下,繼續說道:


    “……好吧!其實我說的是你兒子的事啦……”


    “你對我兒子的事,根本什麽就都不知道!”典子不假思索地回了嘴。


    “是啊,我對你們家的公子是什麽都不知道啦……反正我隻不過是根雜草罷了嘛。”隨後,這個植物故意留下了令人厭惡的片刻安靜。


    “你……到底想說什麽啊?”典子終於被它惹得有些焦躁了。


    “……說出來……真的可以嗎?……你家兒子……還隻是個‘國中生’吧?怎麽一大早就……那副德行……”這時,它又故意打住。


    當典子想再度開口說話的時候,才突然察覺到相當於這個植物的“舌頭”部位,直挺挺地朝上立著,看起來像是在指著什麽東西,於是典子回過頭去。


    從菜園朝家裏的方向往上看,可以看見二樓孩子房間的窗戶。八月早晨的晴空,映在窗戶的玻璃上。


    在這樣的天空下,兒子小小的頭看起來就像一個黑點。典子聚精會神仔細一看,那個頭不知道為什麽正小幅度地上下擺動著。


    “他……到底是在做什麽咧?這位太太。”


    “做什麽……?”典子話隻回一半,好不容意才察覺了其中的意味。她一時之間覺得自己全身的血液,好像都衝到臉頰上來的。


    “那隻是在讀書吧!”


    “……嗬嗬嗬!”植物做出嗤之以鼻的模樣。


    在這裏“伊阿古之舌”犯下了致命性的錯誤。它確信自己的獵物——這名中年女性,擁有非常穩重的性格,所以才敢如此大膽。不料典子卻是沒有絲毫猶豫地,拿起園藝用的鏟子,就往草兒的根部用力砍下去。


    “等、等、等……一下啊!你……你在幹什麽啊?……你不必發這麽大的脾氣吧?……喂——這位太太,不……不要動粗啊!”


    “……你啊!滾進這裏麵去吧!”典子說時遲那時快,一陣手忙腳亂地已經把暴動不安的魔法草整個拔起,丟進裝著腐葉土的桶子裏去。


    雖然桶子已經蓋上了蓋子,但草兒卻更扯起嗓門,不知繼續在嘶吼著什麽。典子脫下厚手套,抬頭又看了一次自家的二樓。那兒依然看得見兒子惠的頭,她發現到兒子似乎正要抬起頭來,於是慌忙地走進家裏。她心想:如果和兒子四目相對……那該怎麽辦?


    典子脫下麥梗帽子,到洗臉台去洗了把臉,她注視著鏡子裏那張濡濕的臉龐,眼睛下方看得出來比平常都還要鬆垮。拿起毛巾擦幹臉之後,情緒總算也比較平穩了下來。


    竟然為了那種連詛咒都稱不上、完全落伍的伎倆而生氣,自己的修行火侯顯然還太差了。典子走到廚房,從冰箱裏取出冰涼的麥茶,喝了一口。


    怎麽辦?我應該要做點什麽嗎?還是應該什麽都不做?


    這時,她聽見了咚咚咚——那是下樓的輕微腳步聲。典子稍微整了一下頭發,隨後兒子已經走進廚房來了。


    “怎麽了?”典子對眼睛和下顎酷似自己的兒子先行開口問道。


    “……沒事!”惠像是白言白語般地回答。典子上下打量著兒子,心想這孩子怎麽長不高呢?惠喝著和媽媽一樣的麥茶,可以看見他的喉結上下鼓動著。


    真不敢相信這孩子可能變成和丈夫一樣的男人……不過,總有一天他還是會變的。


    “功課做好了嗎?趁早上把它做完喔!”典子說。


    “喔……好!”


    對話就這樣中止了。


    “我要出去一下!”惠突然又開口說道。


    “上哪兒去?”


    “……出去一下!”


    惠說著,就朝玄關的方向走去。典子從廚房輕輕地探出身體,眺望著兒子瘦小的背影。隨即玄關的門就嘎啦嘎啦地關上了。


    她記得小學六年級春假那年,他總算學會騎腳踏車了。而這個時候腳踏車起轉的聲音,輕輕地傳了過來。


    禦廚典子走上通往二樓的階梯。她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要躡手躡腳地,不敢發出聲音。


    她打開孩子房間的門,沒想到他收拾得相當幹淨。朝書桌上麵看去,那裏什麽也沒有。


    她想去打開抽屜,卻又有些猶豫……她忽然想起電視裏的教育評論家,總是滔滔不絕說的那些話,於是伸向抽屜的手就這麽停置在半空中。


    她突然往腳下一看,發現在木製椅子的腳中間,好像是雜誌還是什麽被卷得圓圓的。典子把書撿了起來,立刻進入眼簾的竟然是個穿著比基尼的女孩。是一張為了讓胸部看起來更壯觀而將上半身前屈、交叉著雙手的封麵清涼照。她迅速地翻動那些彩色圖片——果然如她所料。


    她不禁把視線移向桌旁地板上的垃圾桶。雖然她心裏根本不想看,但還是忍不住往裏麵一探究竟:很自然地揉成圓形的兩團衛生紙,就靜靜地躺在裏麵。


    這就夠了。典子稍微想了一下,把雜誌放回原處,然後離開了孩子的房間。


    她一邊走下樓梯,腦子裏一邊思考的全是兒子的事。


    “喂——”


    在她剛下到一樓的時候,頭頂上卻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這讓典子著實嚇了一跳。她往旁邊一看,突然冒出來的豈不正是這街上唯一一位公認的煉金術師禦廚象山嗎?他那成束綁在後腦勺上的發髻,高到幾乎都要碰到低矮房屋的天花板,而右手的手上還抱著一個紙袋子。


    “幹嘛嚇人啊!真是的。”典子說。


    “你是做了什麽虧心事嗎?”象山用左手一邊撚著下顎大約兩公分長的胡須,一邊和她開著玩笑。


    於是典子把事情原委告訴了丈夫。聽完之後,象山隻是會心一笑,圓鼓鼓的眼睛四處飄蕩了一下。


    “……沒被惠殺死,還真是慶幸!”象山這麽說道。


    “你……你這是什麽話啊!?”


    “不是嗎?那草兒可不是在引誘你去殺死惠的喔!”


    “你是說……它是設計要讓惠來殺死我嗎?”典子重複了一遍。


    象山沒有回答,隻是玩弄著他的胡子。這時典子認為丈夫的說法是正確的,雖然很讓人不甘心,卻不得不承認這個事實。我的確不可能為了這樣的事,就殺死自己的兒子。但相對地,我會因為這件事去責備孩子,於是孩子會因此憎惡我……


    “怎麽了?”象山問道。


    “……有點……太出乎意料了吧!讓我稍微坐一下……”典子走進實驗室,坐在丈夫閱讀時代小說時經常坐的椅子上。


    “簡直太難堪了!竟然會被像伊阿古之舌這種頭腦單純的東西牽著鼻子走……”


    象山依然無語。他手裏抱著剛才的褐色紙袋,站在實驗室的入口。


    “……那是什麽?”典子問道。


    “什麽是什麽?”象山打起了馬虎眼。


    “我是說那個紙袋!”典子用下顎輕輕地指了一指丈夫一直很重要似的、緊抱著的紙袋。


    “啊!是書啦……做研究用的……”象山一邊這麽說著,一邊就把紙袋直接放在書架空的位置上。


    典子心想,八成又是去買了裸體寫真集!我家的這兩個男性、父子搭檔到底在幹什麽啊?


    這時候的禦廚惠,正坐在幾乎要截斷安形市般暢流不斷的大河所形成的河川地公園裏,他從容地望著流動的河麵。


    河水水麵不會有哪個時段的麵貌是相同的。上方所形成的模樣,一點一點地變化,而後往下方流去。他撿起小石頭丟向河麵。在那一瞬間,河麵泛起了漣漪,但立刻就消失無蹤了。


    如果將河川的流動比喻為世界的時間,那麽上遊正是宇宙的起點,而通向遠洋的入海河口正是宇宙的終點。如果用這樣的觀點來看,那麽我一生的時間,充其量也隻像剛才的小石頭所濺起的漣漪一般罷了。


    進入暑假之後,這個小個頭的少年幾乎天天來到這裏,望著河川的流動發呆。


    他既沒有可以一起結伴出去玩的朋友,家族也沒有特別排定什麽海外旅行。所以他總是到這個河川地公園裏來,蕩蕩秋千、坐在堤防邊遠眺水流……漫無目的地任思緒天馬行空。


    他總是不經意地想著——自己應該會繼承父親的衣缽,成為一位煉金術師吧。因為他覺得父親的樣子看起來非常輕鬆自在,不過真的有不必太過勤奮也能勝任的工作嗎?


    母親典子對他說過,好好進大學,選擇自己喜歡的道路自由地發揮吧!但是這種過剩的自由,簡直就像早已絕搣的長毛象那過長的獠牙般,隻會給白己帶來困擾。


    天氣越來越熱,額頭上也開始冒汗了。


    他騎上腳踏車,緩緩向前滑行。街道兩旁的景物也像河水般川流而去。


    身為煉金術師的象山,從緊緊貼住實驗室牆壁的灰色保險櫃裏,取出一個細長的銀色容器,它看起來很像是一個熱水瓶。廚房裏正傳出妻子典子炒東西的聲音。


    他雖然很想大叫“這樣我怎麽集中精神啦!你是笨蛋啊!”之類的話,不過他並沒有這麽做。因為煉金術師象山從來不敢違抗他的妻子。


    現在,他正在為叫作煉金靈藥的物質加熱,讓它轉換為可以直接對低價金屬發生作用的


    賢者之石,這是一個相當危險的工程。


    假如象山在操作上發生了疏失,不小心讓反應爐裏的這種魔法物質溢出的話——


    賢者之石會四處散播放射線,使得反應爐本身也會變成黃金。


    如果幸運的話,狀況會到此為止;如果倒楣的話,轉換會停不下來,就會像希臘神話裏※“米達斯王的手指”那樣,把所有看得到的東西都變成了黃金。(編注:希臘神話中的人物,曾向酒神狄俄尼索斯許願擁有了點石成金的能力。)


    象山在大學的時候,曾在照片上看過連自己的身體都變成黃金的煉金術師。泛黃的照片中,那位中年的煉金術師,臉上浮現著極度驚愕的表情,就像被塗滿了金粉般地凝固在那裏。


    象山脫下手套,擦了擦臉上的汗水。


    實驗室原本是一間會客用的和室,所以當然有壁龕。父親伸吉還活著的時候,那裏掛的是山水畫,現在掛的則是※“生命之樹”的掛軸。(編注:出自於猶太神秘學卡巴拉,又名真理之樹,分為∞個圓形,各對應一個希伯來字母。)


    神龕裏奉祀的是煉金術師的偉大象征性人物※“赫密斯﹒特裏斯梅基特斯”的肖像,在煉造黃金之前,象山總是會例行公事般地站在神龕前做一番祈禱。(編注:hermestrismegistus,在神秘學以及煉金術的傳說中出現的神人,名稱意思為三倍偉大的赫密斯。)


    他總是會說:“※赫密斯、默丘裏、透特啊!請賜給我力量……”。(編注:赫密斯出自希臘神話,默丘裏出自羅馬神話,透特出自埃及神話,一般多認為這三者其實是同一位,也就是煉金術之神。)


    祈禱完畢後,象山坐在椅子上,桌麵放著日本煉金術師協會出版的“煉金日報”。


    他打開這個業界的報紙,確認一下今天黃金市場的狀況:一公克九百一十日圓,然後他也慣例地再看看昨天的金價:一公克九百一十二日圓,便宜了二日圓,顯然是有往下的趨勢。


    他不禁要問,為什麽在金價下滑的時候,還得在這裏忙著製造黃金?真的是越想心裏越火大。


    想想還不都是典子那家夥在那邊嚷嚷這個月電費的關係。


    這會兒他的幹勁全沒了。


    我隻要注意黃金價格,上漲的時候再做就可以了——他決定就這麽做,畢竟這才是最合邏輯的,象山試圖以這種理由說服自己。然後他從實驗室敞開的門口,望著廚房的方向,他可以清楚看見妻子的背影。接著他突然起身,走向書架,伸手去拿放在並列書籍間的紙袋子。


    就在這個時候,玄關的方向傳來門被打開的聲音。


    象山慌慌張張地把紙袋放回原處。


    “惠,你回來啦?”典子在廚房裏招呼著。不過惠什麽也沒回答,逕自往實驗室的方向走過去。象山則從書架上取下一本文庫本,裝作他從剛才就一直在看書的樣子。


    “……”


    兒子惠在實驗室門口站住了——他從小開始,就有從背後專注窺視父親工作模樣的習慣。


    象山的臉從書本裏抬起來,頻頻看著就讀中學二年級的兒子。


    那是一張完全不起眼的臉龐。他心想,眼睛和下顎的部分,簡直像極了典子。這樣的想法讓他莫名地起了想捉弄兒子的念頭。


    “惠啊——”象山對兒子說道。


    “幹嘛呀——”


    “你現在有女朋友了嗎?”


    “幹嘛突然問這個啊?”兒子臉上的表情顯得有幾分疑惑。


    象山開始覺得好玩起來。對於自己現在巧妙的構想,他恨不得能趕快加以實現,或許這可以拿來抒解他的壓力,而且兒子的配合度簡直讓他有種如魚得水的快活。


    “我要給你一樣非常棒的禮物。”


    “什麽啊?感覺真詭異。”


    “總之,先過來幫忙吧!”象山很詭異地對兒子揮揮手。他讓兒子幫忙握住一張立在實驗室角落裏,腳可以折疊的工作用桌子的一邊。


    “抓好了,笨蛋。”象山對抬著沉重桌子,步履有些踉蹌的兒子喊道。


    “可是……我們的體形差太多了吧!”惠也發著牢騷。的確,這對父子的身高至少相差好幾十公分。


    而這樣的身高差距——即使是在中學二年級這樣一個複雜的年紀——顯然還無法構成反抗父親的好理由,不過這兩個人一起搬桌子,的確是相當不合適的。“我說……你們兩個……該吃飯了。喂——你們在幹什麽啊?”象山的妻子,也就是惠的母親,忍不住探頭到實驗室裏來一窺究竟。


    “孩子偶爾也該幫忙做點家事的。”象山半辯解地說著。


    等三個人吃完飯以後,象山和惠又鑽進了實驗室裏。


    典子告訴自己,不管他們是不是在做什麽壞勾當,父子之間感情好總不是一件壞事,所以她也就放心地出門買東西去了。


    “到底是什麽事啊?爸爸。”


    惠對著正興高采烈地把燒杯以及試管、還有奇怪的幫浦等東西一樣樣排列在工作台上的父親問道。


    “安靜點!”


    煉金靈藥是一定不可少的,所需的一切材料也都非常剛好地一應俱全——這讓他有相當程度的滿足感。他不禁覺得這些東西簡直就是在對他呐喊——快點製造吧!


    “……完成了!”象山低聲說著。


    “這……根本就什麽都還沒做啊?”惠馬上這麽說。


    象山往下看著兒子,做出——你懂什麽啊?——的表情。


    “我是說——準備完成了……很久以前……”象山豎起右手的食指。


    “聽說偉大的‘※帕拉塞爾蘇斯’(十六世紀的瑞士籍醫生),就是拿馬糞和精液把那個做出來的。”當他說到“精液”的時候,還刻意多瞄了一眼惠的神情,然後又得意地繼續說著。(編注:提出人工生命體理論的醫生兼煉金術師。)


    “現在知道的隻有當時的化學知識缺乏,和使用的材料是有機物這兩點可以確定,其他有關這個的傳聞都是錯誤的……不過,我光是想像製作這個就覺得可以聞到一股臭味。”


    象山拿起燒杯。


    “……一八九九年以前的神秘學知識,當然不可能像現在這樣為大家所熟知。不過‘來訪’過後,我們就都可以理解了……”


    惠坐在圓椅子上,手肘則抵在工作台上,撐著臉頰。對父親自以為學識高深的模樣,他實在是聽膩看膩了,不過他還是保持靜默。


    “那麽……讓我們開始吧!”


    三十分鍾之後……


    在裝滿透明液體的燒杯中,浮出了像芥子般大小的粉紅色豆子。根據象山的說法,這就是所謂的“胚”。


    典子已經買完東西回來了。惠邊吃著母親買回來的杯裝冰淇淋,邊注視著燒杯裏的動靜。


    “……一點變化都沒有啊?”惠說道。


    “越來越大了,你沒注意到嗎?”


    “喔——”


    再過三十分,那個稱為“胚”的東西的確變大了,惠也能清楚分辨前後的不同。


    “真的變大了……”


    “……把它當作暑假作業的題目怎麽樣?比什麽牽牛花觀察日記會來得更受歡迎喔!”象山說話的樣子,讓人猜不透是說真的還是在開玩笑。


    “現在早就沒有什麽觀察日記了啦。”惠這麽回答道。


    “喔!是嗎?”象山坐在椅子上,開始讀起文庫小說。


    “爸爸!”


    最先察覺的是惠,象山也隨即往燒杯裏看去。“胚”開始變化成為像胎兒的模樣。


    再定神一看,怎麽連像手腳一樣的突起也出現了。


    “……唔?”象山著實嚇


    了一跳。本來隻是把參考書囫圇吞棗,隨性做做的而已,沒想到還真的產生了書中所記載的成果。我還真是個天才啊——


    “這……該不會是……生物吧?”兒子這麽說著,父親則狠狠地瞪他一眼。


    “你從剛剛坐在那個位置上,腦袋裏都在想些什麽啊?笨蛋!那是活生生的生物,這還用得著說嗎?不過那可不是※‘豐年蝦’之類的東西喔!”(編注:一種好培育的浮遊生物類,常用來當作水族箱中魚類的餌食。)


    “那會是什麽啊?”


    “是……人工生命體。”象山盡可能說得非常沉重。


    “那是什麽東西啊?”惠問道。


    表情顯得無奈的象山,開始滔滔不絕地說明對煉金術師而言,“人工生命體”是一種什麽樣的存在。而在他口沫橫飛敘述的當中,燒杯裏也慢慢地發生了不同的變化,而察覺到這一點的依然是惠。


    “等……等一下!那是……什麽啊?”


    惠直盯著燒杯裏看。很明顯地,裏麵的東西不斷地在進行變化。它不再是個像嬰兒蜷曲般的肉塊,而是已經產生了人類的形象,甚至還生出了頭發,頭發是非常鮮豔的藍綠色——祖母綠的顏色。


    被稱為人工生命體的人形人工生命在透明的液體內彎曲著雙腳,雙手盤在胸前,身體蜷曲成圓形。而那祖母綠顏色的頭發則柔軟裹著身體,在水中輕輕漂浮著。


    “那個……簡直就像是個人類耶?”惠低語著。


    “而且……還是個女的!”象山回應著。


    “嗯!”惠回答。


    突然,這個人工生命體伸展了雙手和雙腳。


    “哇!”惠不由地往後退。


    這個人工生命體的確是個女的。她的身體雖然顯得有些纖細,不過還是有腰身,更重要的是她有乳房,還有乳頭,而且……總而言之,她的模樣根本就是一個人類的少女……而且還全身赤裸。


    “哇啊”父子兩個人幾乎同時發出驚叫聲。


    “……發生了什麽事?”這時人在實驗室附近的書房兼家事室裏的典子,大聲地問道。


    “沒事——”惠大聲回答著。


    “沒事!”象山也回應著。


    人工生命體好像在“伸展”身體,這時象山伸手,用他的食指和大拇指來測量這個小小人造人類的手腳長度。


    “大概有……十五公分高吧!”中年的煉金術師這麽說道。


    這天晚上,典子和象山間有了一點爭執。


    典子用非常強硬的語氣指責丈夫:“做那種東西給兒子,你到底是在想些什麽啊?”不過象山也有象山的說辭:“那是因為他說將來想繼承煉金術師的事業,當然要讓他先做一些功課啊!”他也說得理直氣壯,所以這天的晚餐顯得比平常還熱鬧。


    惠用雙手小心地捧著圓筒形的透明玻璃瓶,而裏麵裝的則是從燒杯移動過來的人工生命體。


    這個隻有十五公分高、呈現少女形體的生命,其表情之豐富令人驚訝。那對大而尖的雙耳,就像小狗的耳朵般,看起來非常可愛。仔細看的時候,那雙像芝菻顆粒般的眼睛,還一閃一閃地眨著。


    當惠像這樣靠近端詳時,人工生命體就會拚命地做著用手指去點玻璃瓶的動作。等惠突然發現的時候,才察覺她是用手指觸摸著自己反映在彎曲瓶身內側、對她來說相當龐大的臉龐。


    他完全不理會還在為某種議題爭執不休的父母,悄悄地躲進二樓的房間裏。他把玻璃瓶放在書桌上,小小的人工生命體顯得十分開心,在瓶子裏轉來轉去。在她每一次轉動時,那頭祖母綠色的長發,就會隨之搖擺,好像一張旗子般飄揚。


    “牧子妹妹,你好嗎……”


    過了好幾天後,在一個暑熱的八月早晨,禦廚象山把臉靠近玻璃瓶,用非常溫柔而撒嬌的聲音問道。在瓶子裏的小小人工生命體,對這個問候她的創造主似乎不怎麽喜歡,反倒把臉轉到別處去。


    “你不要隨便跑進別人的房間啊……還有,也不要隨隨便便就取什麽牧子之類的名字!”惠的聲音從父親身後傳過來。


    “名字是需要的吧!名字——”象山說著。


    “所以說,名字我會幫她取的……她根本就不適合叫什麽牧子的!”


    “牧子這名字有什麽不好啊?”象山問道。


    “牧子這名字哪裏好啊?”惠也不甘示弱地回嘴。


    “呃……”象山當然沒辦法說出口,這其實是他中學時代喜歡的女孩名字,因而一時語塞。


    惠用力地把身形龐大的父親推出房間外。


    “你有沒有搞清楚,她到底是誰製造出來的啊?”象山說著。


    “謝謝你,不過名字我白己會取。”惠如此說道,就把門關上了。


    惠心想——的確是該取個名字了。


    這幾天來,他盡其所能地照顧這個小小的生命體。一天裏他會去象山的實驗室兩次,每天一早起床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趕快跑到書桌前,確認玻璃瓶中的狀況。把玻璃瓶傾斜,將人工生命體移到比較大的寬口燒杯裏,再把瓶子清洗幹淨,然後換上新的培養液。到了晚上則另外有晚上的工作,他會利用向媽媽借來的台燈,點起小燈泡為她取暖。


    不過母親總覺得十分不安,她是擔心著“即使她隻有十五公分,不過身形仍是一個全裸少女,這樣一個人工生命體,將會對思春期的少年造成多少的不良影響”,要克服這一點,她恐怕得承受不少辛勞。


    事實也確實如她預想,惠用小學時候買的學習雜誌裏頭附贈的放大鏡,把這個可愛的小人工生命體,全身上下每一個部位放大,看得他整個人血脈賁張、喘息不已。不過他很快就因為罪惡感而停止了這個舉動,因為小妖精對他百分百地信賴,總是以一種天真無邪的眼神從放大鏡的另一頭注視著惠。


    典子後來還是決定,不再對人工生命體的事做出任何意見。畢竟才剛發生了教唆殺人的魔法草事件,她覺得嘴巴還是不要太叨念比較好。


    惠一整天都坐在裝人工生命體的瓶子前。因為他希望這個少女人工生命體可以快點學會怎麽說話。


    他取出大約像撲克牌一樣大、上麵印著英文字母的卡片,這是小學時候家人買給他的英文學習用教材,不過他一次都沒用過。


    他用手拿起a的卡片,麵向玻璃瓶,然後大聲地念出“a”。他想:小生命體一定可以穿越液體,聽到他的聲音。


    玻璃瓶裏的少女,邊歪著頭,邊望著卡片。


    “a——”惠再念一次。


    結果,小人工生命體突然啪地張開雙腳,兩手則分別緊貼在大腿上。


    一時之間,他並沒有理解其中的意思,於是他試著把卡片藏起來。結果人工生命體則把雙腿合攏,並且在瓶子裏轉了一圈。他再一次秀出卡片,人工生命體又啪地打開雙腿。


    “哈哈哈哈——”惠忍不住大聲笑了起來。


    “這個……太厲害了!”惠低語著。隨即他又對人工生命體秀出了另一張卡片。


    “b——”


    不過,人工生命體隻是一臉疑惑地漂浮著,b對她來說似乎太難了。於是,惠又拿出了另一張卡片。


    “c——”人工生命體則在玻璃瓶裏做出弓的彎曲形狀。


    幾個小時之後,惠和人工生命體都累到不行了。


    惠仰躺著,望著房間裏的天花板,暫時陷入思考之中。


    “對了。”他起身。在玩英文字母遊戲的當中,他突然想到人工生命體的名字。


    他取出了a的卡片和n的卡片。然後用食指輕輕敲點著玻璃瓶,悠遊水中的少女人工生命體,反應有如飛竄而起般,做出等候惠下


    一個動作的模樣。


    “準備好了嗎?……a……n……”他以an的順序給她看卡片。an——安。“你的名字就叫‘安’。知道嗎?……安……?”惠對著人工生命體重複地說著。


    當他拿出n的卡片的時候,人工生命體就一邊點點頭,一邊側過身體,然後再配合手的動作,做出n的形狀。那模樣實在非常怪異,讓惠忍不住笑了。接下來雖是a,但人工生命體還是繼續做出a的形狀。


    說不定……是因為我笑的關係……


    於是,他再一次從a的卡片給她看。


    “好,要開始囉!a……n……n?……a……”這應該怎麽發音才對呢?安娜?亞奈?……亞奈!惠喃喃自語著。


    “……亞奈?”


    那小小的生命體輕快地轉了一圈。惠把這樣的行動當作是她表示喜悅的方式。


    “就這麽決定囉!……你就叫……亞奈……阿—娜—”惠把食指點在玻璃瓶上,這麽說著。


    “我的名字叫作※me—gu—mu—”他說著,用手指指自己的胸膛。(※譯注:惠的日文發音。)


    說不定,這個人工生命體——亞奈——比我想像中還要來得聰明也說不定。替她取了名字還不到三天,她就對“亞奈”這一句話做出了截然不同的反應。有一天,他對父親提起了這件事。


    “是你弄錯了吧!人工生命體不可能那麽聰明的。”這是象山的回答。


    “可是……”惠並不這麽認為。


    暑假終於結束,時間進入了九月。即使學校已經開學了,但惠還是不改常態地對名為亞奈的人工生命百般投入。


    他開始和亞奈說話。不過即使是這樣,亞奈還是不會給予任何言語上的回應,她隻會做出轉圈圈、飛舞跳躍的動作來代替言語。


    “我回來了,亞奈。”


    當惠打開房間門,對著玻璃瓶這樣招呼的時候,叫作亞奈的少女人工生命體,會立刻開心地在瓶子裏跳來跳去。


    當惠在做功課的時候,隨著惠手上綠色鉛筆的筆頭在紙上唰唰地滑動,亞奈也會跟著他的動作搖晃頭部。


    惠覺得非常有趣,所以故意把鉛筆滑動得更快,亞奈頭部的擺動似乎趕不上他的速度,最後眼睛轉了一圈,就沉到透明培養液的底部了。


    “哈哈哈哈——”中學二年級的少年,不禁失聲大笑起來。


    “惠……沒事吧?”在樓下的典子非常擔心。


    “中學生不就是這樣嗎?”象山這麽回答。


    但是,一個父親會替他製造十五公分美少女的中學男生,恐怕就不能稱為一般的國中生吧——典子在心裏抗議著。


    這是發生在某一天的事情,時間是九月即將結束的時候。


    這天是一個有著美一麗滿月的夜晚。


    神聖的月光從惠敞開的窗戶照了進來,光穿透桌上的玻璃瓶,在色彩明亮的壁紙上,映出模樣相當複雜的圖案來。


    於是,奇跡發生了……


    叫作亞奈的人工生命體,似乎感覺到自己的身體變得十分輕盈,於是她慌慌張張地拍動自己的手腳,卻感覺不到平常水所造成的抗力。


    她試著伸展手臂,手竟然穿出了玻璃瓶外,感覺她的手似乎可以無所不到。亞奈嚇了一跳,於是她大膽地再用力伸展看看,結果連身體全部都跑到玻璃瓶外了。


    她從桌上下到地板上,試著直立站著,她真的站住了。這是一個和從玻璃瓶中所看到的歪斜世界,完全不同的景象——一切就坦然呈現在她眼下。


    那裏有一張床,而且有人睡在上麵,感覺上那個人有點麵熟,好像在哪裏見過。她把臉湊近仔細一看,原來是——megumu(惠)。她第一次看見臉部沒有扭曲歪斜的惠。


    惠閉著眼睛,亞奈試圖碰觸他的臉頰,她想搖醒惠,好讓惠看看自己現在的模樣。


    可是,當亞奈的食指碰觸到惠的臉頰時,指頭卻慢慢地滲透、沉入他的臉頰裏,亞奈立刻把手抽回來。這回她改成去碰觸惠的胸膛附近。


    結果還是一樣,亞奈的手逐漸穿透到惠的胸膛裏,少年一點都沒有要醒來的跡象。


    亞奈突然覺得非常悲傷。


    這個人工生命體,並無法明白自己是一個能夠穿透所有物體的半透明體。


    她所能明白的隻是不管她的身體變得多大,她都沒辦法觸摸白己最喜歡的惠。


    亞奈覺得很泄氣。


    就在此時,月亮突然躲到雲叢裏去了。而亞奈也頓時感覺到自己好像要被什麽東西吸進去似的,等她察覺的時候,她已經回到液體裏——那個內部扭曲歪斜的陰暗世界中。


    亞奈在瓶子裏倒立,整個人沉浸在悲痛之中。祖母綠的濃密頭發像海草一樣搖擺著。


    惠從一個恐怖且宛如真實的情色夢境中醒來。夢裏的他和一個黑發的全裸女子,進行了像大人一樣舌頭交纏的舌吻。他感覺到女子的唇,在他嘴裏留下了一種很難形容的味道。


    “惠,趕快起來,上學要遲到了。”樓下傳來母親的呼喊聲。


    “喔——知道了。”十四歲的少年雖然這樣回應著,卻還暫時賴在被窩裏。因為他必須等候身體的某個部位安定下來。


    這天是一個晴朗的好天氣。把惠送出去上學之後,典子把洗好的衣物晾在家庭菜園和屋簷之間。她心裏想著,下午以後一定要把附近的人拜托她調配的草藥調好才行。


    叮咚——此時玄關的門鈴響了。


    “老公——你去開門吧——”典子大聲喊著總是躲在實驗室裏悠哉悠哉看著書的象山。


    “不,抱歉,我手閑不下來——”他隻是用充滿歉意的聲音回應妻子。


    “真是的——”典子進入家裏,走到玄關前麵。途中經過實驗室時,她探頭看了一下。


    “你根本沒有在忙啊!”她帶著責備的語氣說。


    “不,我正在忙著實驗的構想。”


    “實驗?根本不做也無所謂的吧!”典子邊發著牢騷,邊打開玄關的門。一個看起來像快遞送貨員的青年正站在那裏。


    “有貴府的快遞,可以麻煩您簽個名或蓋章嗎?”年輕男人這麽說,把國際快遞的簽收條遞向典子。


    “……這當然沒問題,不過重點是……貨物在那裏呢?”


    “啊……真不好意思,它就是不肯聽話,堅持一定要用走的……”青年一臉困惑地說著。


    “咦?”典子不假思索地發出質疑。


    “呃……它是跟在後麵走來的……那個貨物……”青年回答。


    典子這才發現有一個很大的行李箱,正朝通往禦廚家的長坡道攀登而來。samsonite牌的兩隻藍色行李箱,好像被誰抱住般地成為一個組合。


    “從機場開始……它們就那個樣子……”青年的臉上再度顯得困惑。


    “喔——從機場……”典子邊伸手到玄關口的電話台抽屜裏取出簽收用的印章,一邊在簽收單上蓋章一邊說道。


    和快遞送貨員擦身而過,兩個行李箱已經來到禦廚家的玄關前。


    典子窺視著行李箱的背後。一個身上四處都看得到縫合口的人造人抱住這些行李箱。不管典子如何睜大眼睛打量著它,它都隻是凝視著前方——話雖這麽說,它的視窗裏應該也隻看得見行李箱吧。而在它的脖子附近,似乎還掛著一張像紙條的東西。


    典子取下這張紙條。


    “啊——果然——”典子嘟噥著。


    一定是那孩子……典子不由得感到後悔。這也實在太湊巧了,在有一個思春期男孩的家庭裏,怎麽好讓一個同年齡的女孩來長期投宿呢?


    “讓它進來家裏有


    什麽關係?”惠戰戰兢兢地對父親這麽說道。


    “你是笨蛋啊?你想想,半夜上廁所遇到這種家夥的時候,那豈不惡心透了?”象山說。


    於是兩個人在家庭菜園裏搭蓋了一間簡單的房舍。不過話說回來,象山並不是那種擅長假日在家做木工的人,所以這搭建房子的工作,就先由典子設計,再請材料公司將木材切割好送到家裏,他們父子所做的隻是將這些木材組合釘樁。經過半天的時間後,小屋終於落成了,感覺就像山上小屋旁另外搭建起來的廁所間一樣。


    “歐拜恩——進去吧!”


    象山這樣命令著它,縫痕累累的人造人像隻螃蟹般,正要移動彎成○型的腿,想要橫越菜園。


    “等等,請你不要踩到花——”典子叫喊著。


    “繞路啊——你這笨蛋!”象山讓人造人進入那個像廁所一樣的小屋。


    “這就是你住的地方。”象山說著,就用油性簽字筆在小屋入口寫上“○—beine”。然後重重地關上做得不是很好的門。


    “為什麽它的名字叫歐拜恩呢?”惠好奇地問象山。


    “不知道,它脖子上掛的紙條就這麽寫。”象山口氣冷淡地回答。


    星期四的午後,象山流了不少汗水。好久不曾完成的造金工作終於告一段落,於是象山拿起毛巾擦拭額頭的汗水。象山心想,造金真是要命的工作,如果當初當個藥劑師就好了。藥劑師在這個時代相對地是一份很了不起的工作,遞出名片的時候,對方的反應也會完全不一樣。


    ‘喔……是煉金術師啊!’……可惡,一副狗眼看人低的樣子。我本來是要進藥學部的,都是我那個貪得無厭的父親害我的。


    象山想起了他父親禦廚伸吉——也就是惠的祖父——的模樣。


    象山高三的那一年,不知為何黃金產量突然大幅下降,造成當時黃金價格狂飆,於是造就了他的命運。


    他的父親任意變更他的大學自願書,強迫他進入京都附近某私立大學的魔法學部煉金術科。因為在魔法學部裏,煉金術科算是沒人要讀的科係,任何人都可以輕易就讀,所以他也輕鬆就合格入學,不過他也好幾次想過要申請轉換學部。


    最後令他光想不做的原因,是因為他在同一個魔法學部的魔女學科裏交了一個女朋友。而她就是現在的妻子——典子。


    “我回來了!”惠走進實驗室。


    學校一放學後,他就立刻趕回家,先進入自己二樓的房間,向身長十五公分的人工生命髆亞奈——對他而言,她已經是非常重要的朋友——打個招呼,然後換上便服,就到一樓的實驗室裏。到晚餐之前,他都一直在當父親的助手,而這正是惠每天的例行公事。


    他之所以會這麽做,倒不是因為特別孝順,而是自己將來想做什麽,到現在一點方向都沒有,也沒有什麽特別的夢想。隻是心裏總覺得,自己應該是會繼承父親的事業,成為一個煉金術師吧!不過,最近像是目標的東西似乎浮現出來了。


    那就是——成為煉金術師之後,他要一邊製造讓生活不至於匱乏的金子,一邊進行人工生命體的研究,目標是要讓亞奈變成一個普通的女孩。


    ……到那時候,我應該已經是個男人了。我要向亞奈求婚,亞奈穿上結婚禮服的樣子一定很美吧!我會一把將亞奈拉近我的身邊,像對夢中女孩一樣地給她甜蜜的一個吻……


    “你幹嘛抱著那個氮素液化瓶啊?表情看起來真惡!把那個燒杯遞給我!”


    “……喔!好、好……這個嗎?”惠滿臉通紅。


    當天晚上風勢逐漸增強。


    強烈台風正逐漸接近日本。惠換好睡衣之後,把裝著亞奈的玻璃瓶放在窗邊,對她做了一個晚安的動作,輕輕地用食指摸著玻璃瓶。亞奈則把唇緊緊地貼上他手指的位置。


    惠鑽進被窩裏,把剛才的食指悄悄地貼在自己的唇上。“晚安,亞奈。”


    第二天是星期五。因為台風的影響,外麵下著小雨,惠則像往常一樣去上學,象山也依然躲在實驗室裏,而典子則製作著她的草藥。這時叮咚一聲——門鈴響了。


    “老公,你去開門吧!”在裏麵的典子叫著。


    “好——好——”


    象山倒是很難得爽快地往玄關方向去應門。站在麵前的是兩位穿著西裝的中年男人。看起來像是推銷電熱水器之類的推銷員。於是象山故意做出愁眉苦臉的樣子給他們看。


    “呃……我們聽說有魔女住在這個地方……?”其中的一位中年男人,邊拿出名片邊問著。


    “東海道體育協會體育振興課課長服部仙之助”……象山不由地想著,該不會有什麽魔女運動會吧!但無論如何,他都算是典子的客人。“喂——孩子的媽!”象山大聲喊著在屋裏的妻子。


    “……因為如此,正如我用電子郵件通知過您那樣,後天,也就是禮拜天,要舉辦道民運動會,可是不巧可能會遇上台風,所以希望您……把台風的路線,那個……就是用‘魔法’……看能不能做點什麽?”


    “等一下……你說的電子郵件,到底是指什麽啊?”典子顯得有些慌張失措。


    “……呃……該怎麽說呢?就是網際網路上,您的網頁上寫著‘請寄到這個信箱喔!’的地方啊!”


    “網頁?我不記得我有做過這個東西啊……等等,你有留著那個信箱地址嗎?”


    “有的!”一邊說著,服部就一邊從西裝裏取出筆記本給她看。


    “在這裏,上麵還寫著住址……呃……該不會是搞錯地方吧?不過,非得這個星期天不可啊!道在田徑競技場的落成開幕,是一個紀念性的大事。如果不能如期開幕,我……我的立場就……”服部的眼睛裏泛著淚光。


    “你先等等——”典子說著,先把白己的書房兼家事簾裏的電腦插上電源。


    “請您一定得幫幫忙!”服部緊追其後。而象山和服部帶來的另一位男子也跟隨在後麵。


    “所以我就說……先等一下……”典子先啟動瀏覽器,再輸人剛才的網址。幾秒鍾之後,那個網頁就呈現出來了。


    “……這家夥!真是太狡滑了。”象山在背後說著。地址的確寫的是這裏沒錯,‘上級魔女接受一切諮詢。從戀愛的煩惱到明天的天氣全部受理,沒問題!辦公室是這裏喲☆’……象山不由地想道:竟然隨便把人家的家裏當作“辦公室”。


    “……太厲害了!這孩子竟然升級了,她……簡直是個天才啊!”典子把在頁麵中間用很大的字體,很誇張地揭示著的“魔女id”,用滑鼠將它複製下來。然後她利用書簽,跳躍到其他的頁麵。


    “.……w也太多了吧!”對電腦一知半解的象山,很神氣地說道。


    “真蠢!後麵的w是‘worldwidewitchesweb(全球女巫資訊網)’喔!”典子語氣裏有些嫌他囉嗦的感覺。這時典子已經打開全球女巫資訊網的檢索頁麵。


    於是,她把剛才的魔女id登錄後,輕點了submit的按鈕。過了一會兒,一個附有臉部照片的年輕……應該說年幼的魔女個人小傳記出現了。而照片下麵則寫著ericsohba。


    “……艾莉卡.大場……就是這個孩子嗎?……根本還是個小孩子啊!”服部順口地這麽說。


    “嗯,才十四歲呀!不過,這孩子可是十年才會出現一個……不,或許是五十年都不知道會不會有一個的天才!所以像誘導魔法這類,對她來說應該是沒問題的。哇——她還曾經獲頒過‘※法師薛魯納獎’耶!”典子顯得格外興奮。(編注:wiz"是wizard的簡稱。)


    “法師.薛魯納?你指的是伊古納茲


    ﹒薛魯納嗎?”象山問道。


    “是啊!太厲害了。得過獎的人,全世界也不過幾十個人吧!”


    “……那個薛魯納,到底是什麽人啊?”服部十分惶恐地這麽問著。


    “一般人恐怕對他不太熟悉……這世界上僅有六位,具有無需加定冠詞,號稱※‘大魔法師’的魔法使——”(編注:wizard,魔法師,以魔法或咒術實行人所不能之事者的共稱,此語亦有某一領域佼佼者的意思。)


    “應該是五個人,台灣的王大人,不久之前已經去了桃源鄉了。”象山帶著有些捷足先登的得意,神氣活現地說道。


    “他們的魔力比上級魔女還要高出許多。也因此他們有一些魔法是禁止在地球上使用的。”典子無視於象山的說詞,對著兩位客人說明著。


    “他們是不被允許擁有特定國家國籍的人物,那是為了預防他們被當作兵器加以利用。法師﹒薛魯納是歐洲地區魔法學院的院長,負責授予優秀的魔法使獎賞。也就是‘法師˙薛魯納啦爪犬’h)”


    “這麽說來,那個孩子很厲害囉?”


    “嗯,甚至比我優秀太多了。雖然她年紀比我小很多,不過等級卻遠在我之上。”典子這麽說道。


    “那孩子將會搭乘今天傍晚的飛機來到日本,可以請你們明天一大早再過來嗎?……對了,你們當然有得到氣象局的同意吧?”典子站在玄關前送客,再一次叮嚀道。


    “嗯,這方麵我們一點也不敢怠惰。相關官方單位我們今天上午都已經跑遍了。”


    說完,服部他們便告辭了。


    “……我還是覺得很不爽……”象山突然嘀咕著。


    “好啦——今天的晚餐要吃什麽呢?說不定她會喜歡味增湯和白米飯呢!”典子裝作沒聽見象山的話,逕自往廚房裏走去。


    傍晚,當惠從學校下課回來的時候,正好是父母親要出門的時刻。


    “惠啊!我們要去成田機場一下,馬上回來。”


    “咦?機場?是要去送人嗎?”


    “是要去接人。”象山和歐拜恩一起從庭院的方向走過來。


    “……接誰啊?”惠不知為何,有種不好的預感。


    “等、等回來之後再慢慢跟你說明,總之就麻煩你看家了。”典子慌亂得有些詭異,然後握住禦廚家車子——一台顯得相當老舊的綠色布裏斯托——的方向盤。象山坐在助手席上,歐拜恩則整個蜷曲在後座上。


    “為什麽連歐拜恩都一起去呢?”


    “萬一有行李,才有人可以搬運啊!笨蛋!”


    車子就這樣揚長而去了。


    “……什麽嘛——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啊?”惠邊咕噥著邊脫下鞋子,走到二樓自己的房間裏。一進到房間,他第一個關心的,就是他不在家時,放在書桌上的玻璃瓶。


    玻璃瓶中漂浮著一個小小的少女。她那暗綠色的眼珠活靈活現地轉動,朝上看著惠,並向他揮手。


    “嗨!亞奈,我回來了。”惠說著。


    他並不確定白己說話的意思是不是準確地傳達給亞奈了。不過,亞奈對惠的表情和聲調,都能做出相當敏感的反應。當惠心情好的時候,亞奈也會很開心地又飛又跳。當惠心情低落的時候,她則會充滿憂傷地望著惠的臉。於是不知不覺中,惠在亞奈的麵前總會設法表現出非常開朗的模樣。


    “今天我們來玩動物的卡片。”惠從抽屜裏取出幼兒用單字卡片來給亞奈看。


    “這是大象,看得到嗎?”惠把很可愛的大象卡片立在亞奈的麵前。然後讓她能看清楚嘴型地念著。


    “大——象——”


    仔細看看,才發現亞奈正在水裏張著大嘴巴,看起來好像在說:“大象”的樣子。是的,當有一天她變成人的時候,這學習對她是有用的,惠依然用他自己的想法在思考。


    “換下一個喔!這是……長——頸——鹿——”


    亞奈還是一樣,看起來像是在念“長頸鹿”一般,惠配合著亞奈開口的動作,頭跟著上下動。


    “變態!”


    突然,從背後傳來一個聲音。


    “哇呀——”


    惠跳了起來,慌忙地回頭看去。


    一位從未見過的女子,兩腳跨開直挺挺地站在那裏。她身上穿著款式有些怪異的黑色服裝,長及肩膀的亞麻色頭發,用一種怪異的發飾綁著。


    這個女孩瞪著一雙灰色的大眼睛,用手指著他罵道:


    “你這個變態!”


    惠心想,自己是不是看到幻覺啦?


    再怎麽說,自己的房間連同班女同學都不曾來訪過,更何況是一位打扮雖然像漫畫裏出現的一樣誇張,但卻是個非常漂亮的美少女。這種事絕不可能發生在他身上。


    “你說話呀!變態!”女子用憤怒的聲音不斷重複著。


    “你……你是誰啊?”他隻能想到這句話。惠心想,她應該是個混血兒吧?蓬鬆的淡褐色頭發和灰色的大眼睛,讓她怎麽看都不像是日本人。


    “這應該是我想問你的吧!這裏可是‘禦廚典子’女士的家喔!”少女用一口字正腔圓的日語生氣地說道。


    “嗯……嗯!”


    “那麽……你是誰呀?”女子說著。因為她問話的方式實在太過理所當然,讓惠一時錯覺到仿佛隨便誤闖人家家裏的人是自己似的。


    “我……我叫禦廚惠……是禦廚典子的兒子。”


    “兒……兒子?你——剛才說兒子是嗎?”


    “……是呀!”自己是禦廚典子的兒子,這樣是犯了什麽大錯嗎?惠開始顯得不安起來。


    另一方,在瓶子裏的亞奈,處在起身站著的惠的陰影裏,什麽都看不見,隻能聽見從不曾聽過的高分貝聲音,因此顯得更加不安,於是亞奈握起拳頭,在瓶子內側敲打著。然而她不過是個才十五公分高的人工生命體,根本不可能敲出大到能讓惠聽見的聲響。


    “megumu?不是megumi?難不成,我必須在一個有男孩子在的家裏住上四年嗎?”少女大叫著。(編注:惠字日文漢字可做以上兩種讀音,megumi通常為女性名稱。)


    “你……你剛才說什麽?”惠的眼光朝向她。


    “真糟糕,實在是太糟糕了……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啊?早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我應該繼續留在美國亞修雷女士家裏的……這下全都泡湯了。”


    女子完全無視於惠,開始在惠的書房裏繞圈踱步。


    也因為這樣,才讓亞奈有機會看清楚這個入侵者。原來是個女孩子?和我一樣,體型卻又比我還大的一個普通女孩子?這點讓亞奈感受到極度的不安。


    “有了!喂——你就離開這個家四年吧……嗯!這是最好的方法。”


    這句話連惠聽了也不由得火冒三丈。


    “你憑什麽這麽說?為什麽我得被你這個才第一次見麵的人趕出這個家啊?還有你說,你要在這裏住四年?”


    “……你什麽都不知道嗎?”


    “知道什麽?”


    “……當然是……我今天要來這裏的事啊!”


    “我沒聽說。”


    “我告訴你,魔女在十四歲的時候就得開始做好獨立的準備,在滿十八歲以前,必須盡可能遠離自己的家鄉,到遙遠的陌生環境生活。等到滿十八歲以後,有素質的人就可以在魔法學院裏晉級……不過我呢……其實早就已經從跳級製度裏畢業了,雖然順序是有些顛倒……”女子露出驕傲的模樣。


    看來她還挺自豪的。


    “這麽說來,媽媽他們剛才出門,說要到成田機場接人……”


    “那是幾點的時候?”


    “大概是三點吧!”


    “三點?他們以為我是搭七點的飛機喔!啊——我竟然會忘了聯絡……”女子顯得有些手足無措,再度在房間裏繞來繞去。偶爾還對惠投以打量評估的眼光,然後再唉——地歎著氣。


    “……這……總之,你先到一樓的客廳去等一下吧!不要在人家的房間裏走來走去的。”惠試圖把這女孩趕出自己的房間,正想用手去推她的肩膀。


    這時候,一個像毛球般的東西,從那女子的背後飛了過來,正好撞到他的手上。


    “好痛!”惠不由地把手縮了回來。他的手背上,出現了像被小而銳利的指甲抓傷的三條痕跡。


    一隻小猴子從地板往上抬著頭,齜牙裂嘴地向他示威。仔細一看,在它的臉頰上還有一個舊傷痕。


    “幹得好!蒙古。”少女用充滿勝利而誇耀的語氣說道。


    “對不起!我們不是故意要隱瞞你要來的喔!艾莉卡。”典子盛好飯,交給坐在正對麵的少女。


    到了晚上,風雨也變得越來越強了,台風正在逐漸接近中。禦廚家全家人齊聚在一起吃著晚飯,象山顯得十分沉默寡言,專注地把盤子裏最討厭的菠菜撥到一邊,惠則坐在名叫艾莉卡的女子旁邊。他邊看著手背├貼的絆創膏,下意識地感覺到家裏的氣氛突然變得非常不白在。


    歐拜恩是艾莉卡的“使魔”,它和小型猴子蒙吉一起,把放在地板上的水果箱子當作桌子,吃著湯汁泡飯。


    在惠的微暗房間中,亞奈在瓶底一邊打著轉,心裏一邊想著,那個女孩子可以和惠來場真正的接吻……霎時之間,她突然感覺玻璃瓶好像變窄了。


    另一邊,在樓下的廚房裏——


    “孩子的媽,替我拿一下醬油。”


    “好在家裏有兩間小孩用房間!”


    “可是阿姨,那兩間房間正對著門呢!”


    “嗯……是沒錯……”


    “…………………………”


    “你們可以不用擔心我啦!”


    “惠!話不可以這麽說。”


    “也對!反正你都有那個小姑娘了。”


    “艾莉卡!”


    “孩子的媽!沾醬拿給我一下。”


    “吱吱——”


    “阿姨,蒙吉說它還要。”


    “用猴子當使魔,很稀奇呢!”


    “是嗎?”


    “孩子的媽,蕃茄醬給我一下。”


    “老公,你從剛才開始到底是在做什麽啊?”


    正如所料,這天晚上,惠瞪著大眼睛根本睡不著。即使對方對自己一點善意都沒有,但是同樣年齡的異性,僅僅隔著一扇門和一個樓梯平台的間距,在被劃定的活動空間裏彼此相鄰而居……這種情況對一個思春期的男孩而言,還能若無其事地呼呼大睡,那才叫作反常。


    亞奈直望著這樣的他看。


    星期五的黎明時分,典子被風聲給吵醒。躺在身旁的丈夫,睡相不甚雅觀,他微張著嘴巴,平穩地打著呼。在這張熟睡的臉龐裏,她仿佛還能依稀看見過去那個清瘦高佻的青年身影。


    “啊!典子小姐,下次我們一起去須磨的海水浴場玩吧?”當這個青年這麽說的時候,典子真的是嚇了一跳。典子心想……他一點也看不出來是會和女生去海邊玩的類型。


    典子走到和廚房連接在一起的客廳,打開電視機,台風正像蛇般緩慢爬行。時速三十公裏,非常地緩慢,會不會登陸東海道目前也還隻有一半的可能性。這時她身後發出了聲響,原來是艾莉卡。


    “早!”


    “啊!早安!阿姨。”艾莉卡身上穿著大紅色、印有泰迪熊模樣的睡衣。她邊揉著眼睛,邊注視著電視。


    “會來嗎?”


    “嗯!應該會吧!從這裏開始施加魔力,把它誘導到太平洋去就可以了吧?”典子指著電視畫麵上出現的氣壓圖中的一點。


    “是啊!”艾莉卡說著。


    “要在暴風雨中飛舞喔!你做好準備了嗎?”


    “那當然——我完全沒問題,你等著看吧!”艾莉卡毫不遲疑地回答。典子對年輕魔女的自信模樣,感覺極為羨慕。


    “那就麻煩你了!”東海道體育協會的服部,把身體彎得像一隻蝦子一樣,深深地彎腰鞠躬。然後拿出一隻褐色的信封交給艾莉卡,說:“這是我們約好的預付金。”


    “明白!一切都交給我這個上級魔女,大場艾莉卡來處理吧!”艾莉卡非常慎重地說著,於是服部就這麽離開了。


    “阿姨,這個——”艾莉卡從信封裏抽出幾張紙鈔,很白然地順手塞進口袋裏,然後把剩下的連同信封一起交給典子。典子看了看信封,裏麵的金額相當地大。


    “等等,艾莉卡……這是做什麽?”


    “這個月的夥食費啊!我每個月都會照規矩付的。”艾莉卡顯得相當得意。


    “我不能接受,讓修行中的魔女住宿是魔女的義務,關於錢的問題……”典子把信封交還給艾莉卡,但是艾莉卡又將它推了回去。


    “沒關係,你就收下吧!”


    不料,身材高佻的象山這時突然出現在她們身後如此說道。因為扶養家族的人數增加之後,他的零用錢也的確減少了。


    “你真是……”典子看著丈夫說道。


    “叔叔都已經這麽說了。”


    “……好吧!”典子一邊對丈夫拋下尖銳的眼光,一邊把信封收進圍兜的口袋裏。


    吃過早餐後,在象山和兒子惠的麵前,魔女們即將展開十分重要的儀式。


    這個儀式稱為“掃把授與儀式”。修行中的魔女所投宿的家庭裏的女主人——也就是魔女前輩,會將她愛用的掃把交給修行魔女的一種儀式。而修行中的魔女,在這四年間一定要使用這隻掃把。


    “對你這位階遠在我之上的魔女進行這種儀式,實在是太狂妄了……”中級魔女典子對著上級魔女——年僅十四歲的天才少女——艾莉卡這麽說道。


    “沒這回事,我很開心呢!”艾莉卡眼裏閃爍著光彩。


    還真是個自信滿滿的女孩子呢……典子很難不去思索這個問題。這孩子有自己明確的目標,充滿自信,而且還有自己的工作。一樣都是十四歲,為什麽會有這樣的差異呢?典子不由自主地不斷拿自己的兒子來做比較。


    她從起居室的書架旁邊,拿出一把看起來相當老舊的掃把。


    “這是‘抱月’晚年的作品、是日本僅有幾隻的逸品‘轟丸’呦!即使是上級魔女拿著它,一點也不會讓人覺得不合適的。”典子一邊說著,一邊就把掃把交給了艾莉卡。


    艾莉卡用雙手接過掃把,先確定一下它的重量,然後細細地打量著那吸收了香油,閃著黑光的把柄。


    “……太棒了!就連歐洲也很少見過這種程度的掃把……太感謝你了,阿姨。我真的好高興。”艾莉卡深深地鞠了一個躬。


    由於台風呈現蛇行狀態,使得艾莉卡的出發多次受到延誤。即使過了中午,也都還無法確定是不是會在東海道登陸。從上午就蓄勢待發的艾莉卡,也開始顯得不耐煩了。


    “喂——別杵在那裏,讓開!”艾莉卡喊著。


    “搞什麽呀!我剛剛才讓過的啊——”惠抗議地說著。


    “我想去的地方是廚房啦……喂——你幹嘛不待在二樓的房間裏啊?”


    “那是我的自由吧?”


    “你一整天都在攪和什麽啊?”


    “水銀啦!”


    “好玩嗎?”


    “你覺得下雨天在家裏攪拌水銀,會是一件很好玩的事嗎?”象山反間道。


    “嗬!”艾莉卡無趣地離開了。


    嗬什麽嗬啊?象山心裏暗暗不爽這個小丫頭。


    突然,出發的時刻到了。其實應該是說,艾莉卡已經沒有耐性再等下去了。


    “我……受不了啦!這個肯定會登陸的嘛。我要出發了——放心,成功後的報酬,我是要定了!”艾莉卡跳到客廳兼起居室的沙發上,以宛若門神的站姿,大聲喧嚷著。


    “可以上路了吧?阿姨。”艾莉卡對邊倒著紅茶邊看著電視的典子這麽說。


    “是喔——要走了嗎?”


    “當然,決定好就走!”艾莉卡把象山和惠趕到樓梯上。


    “你們兩個,先到二樓惠的房間裏去吧!”


    “為、為什麽呀!”惠提出抗議。


    “……閉嘴!乖乖上去就對了!笨蛋!”象山一邊壓著惠的腦袋,一邊爬上樓梯。


    “你們要記得拉上窗簾,保持安靜不要亂動喔——如果敢隨便走出房間,可別怪我不客氣!”艾莉卡從樓下大聲叫喊著。


    惠和象山同時進入位於艾莉卡房間對麵,惠的房間裏。象山看著惠書桌上的玻璃瓶,朝裏麵顯得有些興奮的人工生命體亞奈揮揮手,然後迅速地拉上窗簾。


    “到底是會發生什麽事啊?爸爸。”惠在父親的背後問著。


    “我記得……你好像還沒親眼看過魔女騎著掃把在天上飛的樣子對吧?”


    “……很久很久以前,我好像看過媽媽騎掃把飛的樣子……”


    象山突然停下手來,往下俯視著兒子的臉。然後簡單地說了句:“原來如此。”


    “什……什麽‘原來如此’呀——”


    在變暗的房間裏,惠這麽說道。而瓶子裏的亞奈,則是以一副很驚愕的表情望著惠。


    “安靜點。”不知道為什麽象山要躡手躡腳地走近窗邊,然後從窗簾僅存的一點縫隙,窺視著外麵。又黑又厚的雲層開始擴展,宛如傍晚的灰暗直逼而來。微暗中的庭園裏,隱約能看見典子栽植藥草的菜園,以及歐拜恩的家。再過一會兒,兩隻撐開的傘出現在庭院裏。


    “我也要看!”惠從高個兒父親的腋下把臉鑽出來,仔細從窗簾的縫隙往外窺視後,他不禁為之屏息。


    艾莉卡和典子撐著傘站在那裏。艾莉卡穿著黑色短靴,右手撐傘、左手握住掃把。她長及肩膀的頭發編得非常整齊,所使用的發飾似乎也和平常的不同。此外,脖子上還掛著細繩般的項鏈。


    ……不過艾莉卡身上所配戴的東西就隻有這些。也就是說……她是全身赤裸的。在黃昏時刻般的灰暗菜園裏,少女艾莉卡白皙而圓潤的臀部顯得格外清晰可見。


    惠的視線仿佛被釘住了,他不自覺地用手抓緊窗簾的一角。


    “……魔女赤裸著全身騎掃把才是最正統的作法。”象山盡可能壓低聲音說話。


    “……我一點都不知道呀!電視上也不是這樣的……”惠的腦海裏浮現了電視裏穿著迷你裙,胯坐在掃把上的魔女身影。


    “……兒童節目總不能播出這種畫麵吧!笨蛋。”象山說道。


    在書桌上的亞奈,對象山和惠這對父子感情這麽融洽地一起窺視窗外的光景,覺得百思不解。她試著在瓶子裏拉長身子,但怎麽也看不見窗外的景象。不過,她心裏浮現一種莫名的不安,因為她潛意識裏感覺到,事情一定和那個大個子女孩有關。


    “……你興奮個什麽勁啊?”象山說道。


    “……什、什麽嘛!爸爸你自己還不是鼻息變得很粗?”


    就在這個時候,艾莉卡朝禦廚家的二樓望了過來。父子兩個人立刻閃人,離開窗邊。父子倆對看了一下,表情顯得有些慌亂。如果惹毛了魔女,會有什麽後果,光用想像的就已經夠讓他們心驚膽跳了。


    “怎麽覺得……有被窺視的感覺……”艾莉卡說。


    “是……心理作用吧!艾莉卡。啊!不塗香油是不行的。”典子故意轉移話題來緩衝氣氛,心裏頭卻狠狠地詛咒著:“那兩個廢物!”


    象山再一次悄悄地掀起窗簾,惠隨即也跟在象山的旁邊。母親典子正用手掌在艾莉卡勻稱的身體上塗著油一般的液體。漸漸地,艾莉卡白皙的皮膚完全被油一般滑溜溜的東西所覆蓋。


    “……媽媽在做什麽呀?”


    “她在塗香油,其實她使用的是古老的作法。”


    仔細想想,什麽古老的作法,應該叫作很色的作法吧!在晦暗雨夜裏,艾莉卡翹起的乳頭,在惠的眼裏仿佛是一座燈塔般,引動他的思緒。而母親的手掌,仿佛在為精致的黏土娃娃作最後一道整理,在少女隆起的乳房四周慢慢地滑動。“咕——”他聽到一個很大的吞口水聲,結果察覺到就是自己發出來的。


    “差不多該走了!”艾莉卡一邊安靜地說著,一邊跨上掃把了。


    “嗯!你要小心點喔!”典子邊用毛巾擦著手邊說著。而她的手掌裏還殘留著年輕肌膚充滿彈性的觸感。


    “嗯……”


    艾莉卡集中念力,典子不由地身體往後退,因為她感受到一股強大、無形壓力般的魔力。將螺旋槳、gps係統、攜帶型高度測量器、測速計、攜帶型電波探知機等全套器材全部背在背上的蒙吉,也騎在掃把的前端。蒙吉把機械的電源打開後,就對艾莉卡豎起大拇指。


    “麻煩用lpujt-支援喔!”艾莉卡說著。


    “了解,一口氣直衝上三萬英尺的高度,然後再轉成水平移動。”


    “了解!……‘af黑色荊棘’,出發!”


    說時遲那時快,艾莉卡人已經不見蹤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陣強風襲來。典子驚訝地抬頭看著天空,以遙遠的天空雨雲為背景,艾莉卡以美妙的姿態翻滾直上,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上升力。典子對這位年輕的小魔女,畏懼遠甚於羨慕。


    ……看起來她似乎對速度並不太在意,不過隻要她想,她應該可以輕易地一舉打破耶葛夫人用叫作係列的掃把一再刷新的速度紀錄——典子心裏這麽想。


    “哇啊——”艾莉卡往上攀登的時候,惠忍不住用手遮住臉。


    “你怎麽了?”


    “呃?……風吹得很厲害吧?”惠這麽回答。


    “也是。”象山點點頭。不過他馬上又想到,窗戶是關上的,不可能對飛行魔法有什麽太實質的反應才對啊!


    亞奈抬著頭看著惠。在惠的臉上,浮現出羨慕的表情。看看我呀!……你看看我呀!亞奈在玻璃瓶裏,一次又一次地轉圈,希望惠能注意她……但是,惠完全沒有注意到。他把窗簾掀起一大塊,昂首看著天空。


    “老公,麻煩你把拋物麵天線打開,然後我有話要跟你說,你可以下樓來一下嗎?”典子在樓下喊著。


    象山昨了一下舌頭,走到二樓的樓梯平台上。他抓住天花板上的一個把手,放下通往屋頂內部房間儲藏室的樓梯。他嘴裏邊嘀咕著邊爬上樓梯,然後走進不彎腰就會撞到頭的低矮房間裏。


    在房間中央,有一個樣子像潛水艇望遠鏡,還有把手在上麵的鐵製圓筒。


    象山開始轉動在圓筒上的一個轉盤。


    “爸爸,你在幹什麽啊?”


    “你沒聽見你媽說的話嗎?我正在把天線打開呀!笨蛋。”


    木造兩層樓的禦廚家屋頂,開始冒出一個白色亮晶晶,像碗一樣的天線。


    典子在一樓的家事室裏打開電腦的電源,啟動衛星追蹤係統,然後暫時等候著。顯示器上出現了用※墨卡托投影法所畫出來的地球圖像。丈夫所打開的天線,也接收到正在宇宙空間飛行的魔女衛星“媚藥十六號機”所傳送過來的訊息。(編注:一種圓柱型的地圖投影法,多用在航海或航空圖上。)


    典子讓衛星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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