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格達圍城部隊。


    一名男子從步兵戰車的艙蓋中探出上半身,用望遠鏡窺視前方。保護巴格達這座古老城市的淡藍色魔法障壁消失了,同時,魔法使們也成群結隊地騎著掃把向北方飛去。從遠處看,那簡直就像一群烏鴉。


    他們恐怕是要率領難民經由約旦逃往巴勒斯坦共和國吧。


    「國境傳來的報告,伊朗空軍再度侵犯領空了!」


    通信兵如此喊道。


    魔法使們在「一小時」的期限內解除巴格達的障壁了,但伊朗政府似乎不想服從命令。假使因生化武器造成伊朗人死亡,這筆帳也會算在我們魔法亞人種的頭上,總之伊朗軍想繼續充當正義之師就對了。


    男子下定了決心。


    「好!……發射沙林炮彈!先遣隊往巴格達市區進軍。」


    「遵命!」通信兵向預備部隊發出通知。


    有三輛戰車正停在可以鳥瞰巴格達近郊農村的丘陵地上。戰車開始轉動炮塔,提高炮管的角度。


    「發射!」看起來像半魚人的戰車長喊道。「發射!」被陽光照射就會燒傷,患有吸血症候群的炮手隨即複誦著。


    「愛因斯坦交點出現了防衛用電子精靈!」操作員大聲喊道。


    「是法師˙禦廚嗎?」法師˙布利迪休問。


    「是的!不過魔力也太強了!五、六、七……法師˙禦廚同時叫出了十幾隻以上的巨大防衛用電子精靈!」


    「什麽!?」


    「精靈們全部在巴格達上空實體化了!」


    咚!當一○五公厘炮的炮口噴出火光時,空中有什麽東西落了下來。砰——原來是其他實體化的防衛用電子精靈接住了炮彈。本來依然激烈旋轉的炮彈在精靈手掌中緩緩減低轉速。沙林炮彈用的引信不是普通引信,而是時間引信。為了提高沙林毒氣的擴散效果,炮彈被設定為在空中就會爆炸。結果電子精靈張開血盆人口,竟一口吞了那顆正在冒煙的炮彈。


    碰!當怪物著地的同時,炮彈也在其肚內引爆了。


    「……」怪物以不爽的表情瞪著戰車。


    「這怎麽可能啊!」戰車長吼叫著。


    咚——,同一時間另一隻巨人也踩在炮塔上降落,這回連炮管都變形扭曲了。


    在巴格達曆史悠久、風情萬種的街道上,角度低斜的陽光將一切都染上了橘色。叛軍的先遣隊在街道上幾乎沒有遭遇什麽抵抗,就這樣一路沿著市內最主要的幹道前進。


    然而一隻實體化的電子精靈突然降落在他們麵前。怪物身上的甲胄在夕陽下閃閃生輝。


    即將抵達巴格達的叛軍本隊同樣遭受到電子精靈們的襲擊。


    不論魔法亞人種有多麽強大的特殊能力,遇到這種根本不是生物的巨人依舊是束手無策。戰車隊在一瞬間內就被破壞殆盡。剩下的士兵想嚐試空手抵抗,但卻被怪物們一一毆打、抓起,最後一並收拾掉。


    「混蛋!世界上的其他同伴絕對不會原諒你們!」被怪物往後推的圍城軍指揮官罵道。


    那個人說得沒錯。


    「西伯利亞的戰鬥開始了!俄軍似乎正以武裝直升機焚燒保護區周邊的村落。」


    「印度軍隊正朝西藏王國西部挺進,似乎想與中國陸軍駐守部隊聯手夾擊岡底斯山中的保護區。我們接獲了數百名魔法亞人種正在封城應戰的情報!」


    「美國五角大廈對於攻擊安大略省保護區之事,發出要求魔法管理機構不得介入的非正式警告!」


    操作員此起彼落地報告著。不隻是伊拉克,現在已經變成全世界的問題了!全世界的局勢都開始沸騰。


    布利迪休仰天長歎。法師˙禦廚,就算你成功讓包圍巴格達的軍隊解除武裝,也不能改變什麽啊!真正的惡夢現在才要開始呢。


    「我們放棄中立吧!法師˙布利迪休!那少年剛才的行為實際上已經放棄中立了。我們必須立刻協助各國政府——」


    在星法院中,法師˙薛魯納激烈地鼓吹著。但法師˙布利迪休卻不予理會,隻是專注地盯著熒幕。


    他又有預感了。那是一種有什麽事情即將發生的感覺。而那件事——竟再度以那名少年為中心——將要發生在眾人眼前。


    布利迪休如此確信著。


    那位少年,正要為我們捎來好消息。


    惠一行人來到巴格達郊外的荒地上。


    這裏雖然不是沙漠,但也隻生長著稀疏的灌木叢,是個氣氛非常寂寥的場所。有一條鋪設柏油的馬路向南延伸,上頭坑坑窪窪,大概是被伊朗空軍轟炸過的結果吧。


    沿著那條道路,被許多隻巨大化『防衛用電子精靈』破壞的十幾輛戰車殘骸,淒慘地停在兩邊。再過去就是巴格達了,惠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在西邊的地平線上,他所召喚的電子精靈們,正交叉雙臂、背著夕陽,以等間隔距離矗立著。那些巨人的影子,就像打進大地的木樁一樣,一直線向荒地延伸過來。


    惠與ab兩人,從他們搭乘的中型電子精靈身上走下,步行在幹裂的土地上。所到之處,都不斷聽見士兵的哀嚎聲。


    眼前,魔法亞人種士兵被扭曲得像鐵絲的戰車炮塔捆綁在一起,士兵俯視著這兩人。胎記占滿了士兵的半張臉。年輕士兵看見ab——他們的指導者後,便如同嬰兒呼喚母親般喊著ab、ab的名字。


    「……我竟然,造成了這麽嚴重的破壞。」惠喃喃說道。


    「沒有時間了,我們就在這裏開始吧。」ab指著毀損的戰車、靜靜地說。


    「要做什麽?」惠問他。


    「演戲啊。你負責反派,幫我演一出戲。你肩上的精靈可以幫忙把畫麵傳到你們的堡壘對吧?就我跟你,我代表魔法亞人種,你代表魔法使,在此發表共同宣言。接著再邏過羅威爾堡壘傳送到世界各國……這是我的最後一搏了。」老人斬釘截鐵地說道。


    「……咦?……耶耶?」


    「惠君,趕快下定決心。不然的話全世界的犧牲者又要增加了。」


    於是兩人便並肩站在戰車的炮塔上。


    被防衛用電子精靈綁起來的魔法亞人種士兵們也抬起頭。


    ab從口袋中取出一張紙,借用鋼鐵製的炮台為桌麵,不知在上頭寫了些什麽。「這樣你覺得如何?」ab注視著惠問道。


    惠看完對方以流利日文書寫的典雅文章後,忍不住「啊」地叫了一聲。


    「你要我念這個!?」


    「你不願意?……我認為現在隻有你能終止這場戰爭了。」


    「……可是……」


    老人注視著少年的眼睛,然後,他緩緩地說道:


    「……少年啊……不要害怕獨自站在荒野上。」


    惠的腦海中出現了在河川地公園裏,那名家族被殺的女性以槍枝攻擊變身後的舊書店老板光景,還有,即使從牛仔褲中滲出鮮血,卻依然努力飛來的女性,以及頭部被踹但毫無抵抗的雜貨店老板和慢慢從空中飄落的掃把碎片。


    他咬著嘴唇。


    「……我知道了。」惠回答。


    「我是ab——也就是安布魯斯˙畢爾斯!位於全世界最古老的保護區『烏爾的聖域』。在此向全世界的同胞宣告,請千萬不要參加暴動!不可以使用武器,或是以固有的特殊能力攻擊普通人類。即便遭受攻擊,也請不要集結到伊拉克。我們並不是中東某地區神話中所謂的『莉莉姆』!況且,把在此住了數千年的伊拉克人趕走,並建立我們的國家這件事,完全沒有曆史上的必然性!另外,要告訴我們以外的人,我們也是人類……毫無疑問的人類!隻不過,被難以預期意圖的惡魔彗星,偶然


    改變了體內的基因而已,所以,我們也是被害者。請理解我們並寬容地對待我們……在此,我與將我們存在浮出台麵的法師禦廚共同發表聲明。」


    通信用電子精靈錄下站在炮塔上發表言論的ab畫麵。


    「……法師˙禦廚,輪你了。」ab說完後,對惠伸出手。


    惠緩緩念著ab遞過來的聲明內容。


    「我是法師——禦廚˙惠。在此通告全世界正在戰鬥中的軍隊,以及武裝平民。講立即停止戰鬥,這場戰爭將導致世界崩壞。如果廿四小時內沒有完成這項要求的話……」


    惠打住了,因為ab聲明中所寫的是:「我將檢討以魔力毀滅地球的必要性」。但,惠腦中卻浮現出另一段文字。


    ab依舊注視著惠,惠隻好把上述那段換成自己的話說出口:


    「我將、我將立刻……停止地球的自轉!……我擁有這種力量,所以現在請立刻停止戰鬥!」


    ab倒抽了一口氣。如果是眼前這個少年,說不定真的辦得到。


    「他、他到底在說什麽啊!」


    布利迪休看著熒幕中的少年大喊。接著,他發現少年的表情已完全不同了。至少跟聯合國演說時那位膽小如鼠的少年判若兩人……但,真的要將這段影片向全世界播放嗎?


    「……說得太好了,法師˙禦廚。」ab說道。


    「伊朗空軍正在接近,ab。」塔蘭苔拉看著空中提醒道。她的「雷達」已經偵測到了。


    「很好,趁魔法管理機構還不覺得恐怖的時候,讓你的精靈逆流回去吧……讓全世界都能聽見你的警告。」


    惠站在炮塔上,將通信用電子精靈放回空中。他集中精神。快飛向羅威爾堡壘,快飛向全世界吧。


    如果有其他會使用魔法的人站在旁邊,一定能感受到此刻這股台風般強烈的魔法風吧。


    位於少年上空的精靈起了變化。那隻原本淡青色的精靈,開始發出了綠色的光芒。在惠的腦海中,羅威爾堡壘的景象清楚呈現。


    「去吧!」惠大喊著。


    精靈就像一枝光箭般射向天空。


    在距離伊拉克很遠的亞利桑那要塞中,發生了一陣輕微的搖動。


    不,全體由魔法使擔任的職員們,都感受到這股天搖地動了。一隻前所未見的巨大精靈正通過加速器,讓「魔界」及「物理世界」的交會處——「愛因斯坦交點」,與「時空回廊」發生劇烈衝撞。


    控製通信用電子精靈的部門熒幕變成一片空白。過於龐大的假想質量正被轉換為驚人的魔力。他們立刻對要塞發布警報。


    「發、發生什麽事了.」史提夫˙沃茲尼亞克喊叫著。他感覺腳底下正在晃動。


    「超級龐大的假想質量正轉換為魔力!現在的震動是由於某些泄漏出來的魔力使重力波發生異常之故。」威廉˙蓋茲說。


    「到底是什麽的質量?」布利迪休追問。


    「通信用電子精靈。而且,是具有小行星大小的假想質量的通信用電子精靈,正撞擊時空回廊並飛向某處了。」


    「怎麽可能?」是法師˙禦廚幹的!隻有那少年有這種能力。布利迪休心想。


    在伊拉克的赤紅色天空中,被增幅為數億倍的精靈回來了。


    電子精靈與大氣層發生激烈衝突,將太陽光線的光譜分解。因此,假使站在地麵上來看,就會覺得好像有一道不停扭動的彩虹色塊,盤旋並占據了整個天空。


    「喔喔……!」ab不由得發出驚呼。


    附近倒地不起的士兵們也一樣大感震驚。


    這種異樣的光芒在伊拉克市區中也清楚可見。陷入混亂的市民們,有些人指著空中祈禱著,有些人則臥俯在地上。


    伊朗空軍的飛機當然也看到了。從飛機的角度觀察,那就像一條盤旋並覆蓋住天空的蛇一樣。


    「……天之蛇!」


    飛機駕駛員喃喃說道。他想起祖母曾經告訴過自己的古老神話,因此目光不由得暫時被這七彩耀眼的光芒給吸引住了。然而,他隨即回過神來,與僚機進行聯絡。


    「巴格達上空出現異樣!有可能是某種魔法現象。我要急速回轉折返了。」


    惠抬頭看著天空。


    那是通信用電子精靈?簡直就像一條彩虹形成的大蛇,正在啃咬自己的尾巴一樣。


    ——彩虹之銜尾蛇。


    他腦中浮現出這個字眼。


    惠對包覆天空、色彩絢爛的這條銜尾蛇命令道:


    「……把通告傳達給全世界,通信用電子精靈。」


    他喃喃說完後,樣貌截然不同的通信用電子精靈,便啪地像煙火般四散而去了。


    無數條彩虹顏色的光線,就這樣以巴格達夕暮的天空為中心,朝地平線彼端無限延伸。


    「這是怎麽回事……」


    威廉˙蓋茲看著熒幕上顯示的通信用電子精靈軌跡後,不禁喃喃感慨道。精靈的軌跡就像一張漁網蓋住了整個世界地圖,跟哈密瓜上的複雜紋路沒有兩樣。


    全世界各地的電視台、廣播電台都被電子精靈入侵了。軍用無線電、警用無線電也沒有例外,甚至連有線電視的纜線都被占據。隨後,ab與惠的共同聲明影片,便親切地附上各國語言字幕,在全球無數個角落開始播放了。


    沒過幾分鍾,大量的電話便湧向羅威爾堡壘、各國政府,以及各媒體。


    民眾的問題簡單地說,就隻有兩個:「那少年真的能讓地球停止自轉嗎?」、「那少年是認真的嗎?」


    沒有禦廚惠參加的緊急法師會議再度召開,根據世界魔法管理機構的官方聲明,上述兩個問題的答案都是「yes」。


    艾莉卡在巡邏飛行途中,也得知了這個消息,這讓她嚇得差點一頭撞上樹木。因為,那家夥從何能想出「讓地球停止自轉」這種巧妙的威脅方式,就屬艾莉卡知道得最清楚了。


    「惠到底在胡說什麽嘛!……笨蛋。」


    艾莉卡在惠背後毒舌地罵著,但隨即想起,這或許真的是剩下的唯一選擇了。惠一個人唱黑臉恐嚇全世界,簡直就跟企圖征服世界的瘋狂科學家、或搭乘幽浮來到地球的外星人一樣——「不聽我的話,就要讓地球停止自轉喔!」


    不過,惠到底是個多誇張的男孩子啊!


    他先是召喚反物質龍差點毀了地球,接著又成為法師,在聯合國中失言引發世界性的紛爭,現在則為了解決此事打算恐嚇全世界。


    「如果他回到日本,我一定要好好教訓他一頓。」


    艾莉卡自言自語著……不過,惠……他還有機會回來嗎?


    禦廚典子正飛在雲端上,望著遙遠的南方天空。當然,她並不是為了眺望伊拉克,而是看向從伊拉克飛來的精靈彩虹色軌跡,那就像剖開天空的無數線條般延伸過來。


    那些線條的交會點,就是自己兒子的所在之處了。


    「惠……」


    自己現在心中湧出的情感,到底該如何形容呢?並非不安,也不是自豪,更不是憤怒。


    如果勉強要為其命名的話,或許可以稱得上是寂寞吧。對,典子認為自己很寂寞。她的臉對準了空中的一點,開始慢慢盤旋飛行。


    禦廚象山與亞奈,正待在家裏的二樓。兩人很難得感情融洽地、一同靠著惠的房間窗邊,仰望覆蓋天空的彩虹巨網。


    「……好漂亮。」


    亞奈朝著打開的窗口伸出手,希望能摸到彩虹。


    「唔嗯……至少沒有什麽東西掉下來……」


    象山喃喃說道。


    這位中年煉金術師不免覺得,沒有像一九九九年七月,那首無人不知的四行詩「


    ※恐怖大王」一樣,還真是萬幸。眼前這橫亙整個天空的玩意,至少不像恐怖大王的屁股或兩腿中間那麽惡心,看起來其實還滿美的,真是太好了。(譯注:十六世紀法國預言家諾斯特拉達姆士所寫的一係列預言詩,詩中曾預言一九九九年7月恐怖大王降臨,造成世界末日。)


    ab與禦廚惠奮力一搏的成果,不到幾小時便揭曉了。


    俄軍開始從西伯利亞撤退。中國、印度也是一樣。雖說依然有零星的暴動發生,但很快就獲得了控製。各國都很快發出禁止夜間外出的宵禁令。


    世界魔法機構看準這兩人賭贏的結果,為了更加擴大影響力而采取行動;機構透過非正式管道,發表這位少年魔力值破表的消息。


    根據這項資料,惠比其他五名法師的魔力合計還要多出一倍。如果這項破表的數值正確無誤,法師˙禦廚隻要有一個念頭,隨時都能停止地球自轉,甚至還能讓地球以同樣的速度逆轉回去——就在一眨眼之間。


    屆時地表將會發生何種現象,即便是缺乏相關物理學知識的人,隻要透過一點點想像力也能輕易猜到吧。


    首先理解這點的人是各國政府首腦,接著,就連極其普通的市民都體認到這個事實了。


    都市傳說化為真實的世界,除了如怪物般的魔法亞人種確實存在外,現在還多了個能讓地球靜止的年僅十四歲法師。


    在官邸、街角、公園、pub、寢室——所有人都感受到了,自己現在所處的,是一個幾天前完全無法想像的時代。


    巴格達南方約二十公裏的某個偏僻村落,晚上八點。


    某座山丘,就在村外可以環顧全村的位置上。在清涼的夜風中,有數百支火把的亮光在山丘上搖曳閃爍著。


    每一支火把,都被拿在黑衣服、黑頭巾,並披著鬥篷的女性手上。這些女性們排成行列,朝著被星鬥覆蓋的山丘頂端緩緩步去。


    山丘頂端有個以原木架成的井字形構造。在原本上,則放了一個以大塊黑布蓋住之物。女性們在這樣東西四周圍成了一個大圓。


    一位年輕女性走出大圓,低聲喃喃念了些什麽。接著,所有女性都跟著她複誦一遍。她們將火把投入原木架成的構造中。火焰很快吞滅了那塊黑布,迅速蔓延開來。


    她們並非在舉行營火晚會。


    這是為了死去的同伴舉行火葬儀式。


    大圓的外頭還有兩個人站著。


    至於那兩人的背後,則又有數十名著軍服的男子跟著。與其說軍隊在護衛,還不如更像監視這兩人吧。


    「……那位女性的靈魂會上哪裏去呢?ab。」少年開口問道。


    「靈魂並非不滅的,法師˙禦廚,隻要肉體消滅後就會跟著不見了。輪回轉世與天堂那些東西,隻是人類為了表達對逝者的思念、以及做生意所需而創造出來的罷了。那些女性也很清楚這點。所以,她們並不是在祈禱,而是為了向逝者道別。」老人回答。


    「……她還很年輕呢。」少年又喃喃說道。


    「死亡這種事是不分老幼的。隻要是人,到了該死的時候就會死……之後,就連灰都不剩了。」老人解釋著。


    「那麽,那個人到底是為何而生呢?……為了讓機關槍打成蜂窩嗎?」少年不由得語氣激動。


    「你的音量太大了……你為何要問她生命的目的呢?難道死狀淒慘的人,就沒有出生的意義嗎?」


    「……我並不是那個意思,隻是我無法好好地表達……我,仍然不懂。」


    老人盯著眼前的火焰,靜靜地回答。


    「其實,我也不懂……很抱歉,我並不想讓你感到更加困惑……隻不過,我唯一確信的一點是……當清晨提早醒來,漫步於被朝露潤澤的花壇中時,那種感覺是多麽地美好;傍晚,當太陽逐漸西沉時,愜意地走在散步道上,那種感覺是多麽地美好。雖然聽起來很愚蠢,但生命的目的就是如此。如果要問我關於生命的目的,我所能回答的……就隻有這些而已了。」


    這時,從魔女的送葬之圓中,有一位中年女性向惠走了過來。看起來像是個平凡的伊拉克婦女。


    「法師大人,很感謝您特地前來。」女性鞠躬道。


    惠也慌忙向對方回禮。


    「聽分部的人說,您有看到我女兒最後的畫麵……請問……我女兒到底是怎麽去世的?」


    這位女性似乎是死去魔女的母親。她臉上滿布畏懼與不安,眼睛盯著惠。


    惠陷入為難。他以求助的眼光望向ab。老人保持沉默,隻是仰望著向天空竄起的烈焰。


    少年想了想,認真思索著。最後,他才終於開口回答:


    「……您的女兒……很了不起。」


    中年魔女的表情瞬間亮了起來。她用手帕拭去累積在眼角的淚水,並微笑道:


    「啊啊……太好了……很了不起……她的最後一幕很了不起嗎……能有法師大人的這句稱讚……真是太感謝您了。」


    女性低頭致意了好幾次後,才再度返回圓中。


    惠站在山丘頂上,幾乎要被凍僵了。他身體內的感官都已喪失。為了將被凍住的手腳感覺找回來,他好想繞著山丘邊奔跑邊大吼。


    老人依舊什麽也沒說,隻是碰地用手敲了少年的肩膀一下。


    「那麽……我們該道別了。法師˙禦廚……能跟你像現在這樣聚首,我覺得非常好。」


    「接下來您打算怎樣呢?ab?」


    「我必須接受法律的製裁。這回的紛爭應由我負責。」


    「為什麽!?您一點錯都沒有啊!」


    「不,是我的責任。我應該更嚴加看管薩達姆才對,如果能早一步的話……對了,話說回來,我並沒有伊拉克籍,而且我在美國的身分早就死亡了。所以,我恐怕會被引渡到荷蘭的國際軍事法庭受審吧。」


    「如果您有錯的話,那我犯的錯不是更嚴重!」


    「不,你隻是說出正確的話而已。『擁有人類的心就是人類』——你說的沒錯,有錯的是原本的世界。這八十年來的錯誤被你所導正了,就像此刻一樣。」


    兩人步行下山,背後數百位魔女也紛紛高舉火把。


    雙方在上車前道別,因為接下來他們必須搭乘不同的車。


    「法師˙禦廚,很高興能認識你。」老人說。


    「我也是,ab。」少年回答。


    老人站在少年前方,緩緩述說著。


    「……法師禦廚,接下來你就當我這個老人在囉唆吧。『人類心中總是抱著一個不是真正自己的自畫像』——我在一百年前寫過這句話。時至今日,我的這個看法依舊沒有改變。詐欺犯抱著聖者的畫像,殺人犯抱著英雄的畫像。本來想行善,最後卻依然沉溺於本性妄為……我想,你以後應該還會遭遇更多的挑戰……屆時,請你想想真實的自己在哪裏?自己到底能做什麽、不能做什麽?以及最根本的,自己到底是什麽人?我希望你能看清楚……通往前方的道路將在該處展開……那麽永別了,年輕的法師。」


    老人舉起手,向惠說再見。


    「是的……請您也多保重。」少年同樣舉起手。


    老人搭上車,裏頭有位肌膚蒼白的女性正在等著他。


    「……你為什麽不躲起來呢?」ab對塔蘭苔拉問。


    「我要跟隨您……就算是去地獄的底層。」


    「宇宙中根本沒有地獄那種地方喔!」當ab如此回答的同時,車輛啟動了。


    老人確信,自己今生應該沒有機會再與那位少年碰麵了。


    為了將高昂的矛頭收起,需要拿出活祭品。


    自己的存在實在是太危險


    了,甚至超越那位可以破壞地球的少年。


    對某些人來說,自己就是一種可以輕易摧毀「國家」這種組織——他們看得跟自我同等重要——的象征。


    依據那些人貧乏的想像力,比起地球停止自轉這種超乎現實的事,國家與政治體製崩壞感覺還更危險。


    自己現在唯一感興趣的,是那些負責審判的人,是否有勇氣——有勇氣宣布自己的死刑。


    或許自己在前往荷蘭的途中,就會遭遇「意外事故」了吧。


    「病死」這種方式也不無可能。總之,至少得讓塔蘭苔拉脫身才行。算了,機會應該多得很。


    老人原本就是個樂天派。對於自己死亡的後果,他已經能看見秩序更為安定的遙遠未來了。人類想必能突破眼前的困境,接受比異教徒更可怕的我們存在吧。因為,有了那位少年的保證——「擁有人類的心就是人類」加持啊。


    惠當晚睡在巴格達的魔法管理機構分部。翌朝,他乘坐軍機飛向歐洲。徹夜從歐洲趕來迎接他的「水銀」魔女隊數十人,團團圍住軍機四周以進行護衛任務。


    途中飛機為了加油而在德國起降,他跟表情嚴肅的法師˙薛魯納在機場短站會晤後,接著又馬上朝美國出發。


    從鳳凰城轉搭直升機來到亞利桑那的「羅威爾堡壘」時,惠已經疲憊不堪了。他心想,自己當時還真是瞬間移動了好遠一段距離啊。


    就這樣,「震撼世界的三日」落幕了。


    隻不過,暴風雨的征兆還沒有結束,反而變得愈加激烈。當然,那不是指真槍實彈的戰爭,而是媒體。


    「法師——惠˙禦廚」的評價,就像大時代中的小船般激烈起伏。那並非類似「毀譽參半」這種模棱兩可的形容詞,而是發生於世界輿論界的一場大戰爭。


    惠與ab發出「共同聲明」的隔天早報上,關於新任法師發出的恐嚇言論幾乎占滿了所有的版麵。


    這段期間,最有名的一句話就是『紐約時報』所提出的「adayworldstoodstill」(世界靜止之日)。其報導內容是針對當地球自轉突然停止時所可能引發的災難。當然,該報所提出的檢驗數據比艾莉卡當時的說明要具體許多。此外,該報社論也認為法師˙禦廚之所以要恐嚇世界,是為了讓自己失言而導致世界破滅的這件意外有個收尾。


    法國的『費加羅報』與德國的『鏡報』看法也相同。


    至於在雜誌上尖銳批評法師˙禦廚的,就非『美國新聞周刊』莫屬了。該雜誌以緊急特集的方式,將惠認定為造成世界破壞、緊張,與混亂的罪魁禍首。從雜誌的封麵,就以正在聯合國演說的惠大幅特寫照片為主,下頭還以紅色的粗字體印著「warzard?」(故意把wizard(法師)這個字改成war=戰爭開頭)。此外還有,「目前世界的命運被掌握在這個乳臭未幹的少年手上。他的魔法,就像以細線懸吊在世界頭頂的※達摩克裏斯之劍。」雲雲。(譯注:damocles,古希臘故事,象征擁有強大的力量是一件非常不安全、且容易被剝奪的事。)


    甚至,為了明哲保身,而將十四歲少年任命為法師的世界魔法管理機構也被譴責了,這種言論主要是以『泰晤士報』為主。


    然而,經過了一周,解除主動介入命令的世界魔法管理機構,一改之前的奇妙沉默態度,對媒體采取強烈反擊。


    機構為法師˙禦廚的辯護開始了。事實上在這一周,法師們之間、以及其下的組織本來也分成了兩大派。不過,法師˙布利迪休強力挺身為惠辯解,總算說服了反對派。「假使孤立了法師禦廚,那麽以後就再永無安寧之日」——世界魔法管理機構統整出如此別有用意的看法後,便決定舉全體魔法界之力支持禦廚惠。


    首先,他們指出,就算沒有惠在聯合國失言這件事,「伊拉克紛爭」也有很高的機率在不久的將來引爆。


    然後,他們將長期以來的軍事演習內容加以修訂,並對外公開發表。


    根據這份資料,即便沒有法師˙禦廚,五年以內這件事也會發生。巴格達理所當然會淪陷,魔法亞人種將宣布建國。伊朗也會隨即入侵巴格達。以百萬為單位的難民潮會湧入約旦、沙烏地、伊朗,在混亂與恐怖中引發多起虐殺事件。同時,世界各地的「保護區」也會爆發類似的紛爭。


    「假使沒有法師˙禦廚,假使沒有他即便知道會被批評依然挺身止戰的話,現在全世界早已陷入戰火,並隻有眼睜睜看著戰爭擴大之途了」——該資料如此下了結論。


    透過上述那些鴨子劃水的幕後推動,以及被某記者獨家掌握、美國五角大廈也有論點完全相同的極機密研究報告後,事態終於朝對魔法管理機構有利的方向傾斜。


    根據美國的那份報告,與魔法亞人種發生全麵戰爭後,包含平民百姓在內的死傷人數,全世界將超過十五億人。而美國政府也預測這種戰爭的發生時機是在「五年以內」。


    這項消息帶給全世界輿論巨大的衝擊。假使美國的研究報告正確,那這八十年來人類所享受「法師的和平」時代,其實一直如履薄冰般充滿危機。


    不過,『時代』雜誌卻提出了反駁。然而,該雜誌並非針對惠,反倒對這項研究報告的過於樂觀提出了看法,簡單摘錄如下:


    「戰爭持續擴大,最後恐怕會波及世界五大洲。問題在於,這場戰爭與普通的戰爭不同,無法找出可以休戰、停止戰鬥的『條件』。曾居住我國的ab——安布魯斯˙畢爾斯在其著作『惡魔辭典』中針對『大炮(on)』這條項目諷刺性地提到:『這是改訂國界用的道具』。然而,魔法亞人種以及人類間,根本就沒有國境的存在。沒有國境提供調整、並作為終戰條件的話,戰爭就非得完全殲滅敵人不可。倘若魔法亞人種取得勝利,那世界就隻剩下這兩億人與一片廢墟。倒過來說,人類是否有可能掌握勝利呢?不使用『特殊能力』就根本無法辨識的魔法亞人種到底要如何確保已經殲滅?以此為思考出發點,最糟糕的情況,就是為了取得絕對『勝利的保證』,人類必須相互殘殺到地球上隻剩下最後一人為止。」


    以此雜誌的論調為轉捩點,各媒體對法師˙禦廚的評價都大為上升,關於介紹「魔法亞人種」的報導也紛紛展開了。


    他們實際上與普通人類有什麽不同?是否有分辨的方法?引起伊拉克紛爭的他們目的何在?什麽是特殊能力?可提供報導的內容其實相當豐富。


    在這股浪潮中,一下子引起世人矚目的,是關於日本須藤博士偉大功績的報導。這八十年間人類與「吸血症候群」這種疾病奮戰不懈,為了找出治療方法不知犧牲了多少位醫生的性命,持續進行秘密研究後,最後終於由須藤博士找出完成度極高的抑製血清。


    ab在聲明中所使用的「被害者」、「寬容」詞匯或許漸漸產生了效果。輿論對魔法亞人種的觀點已經發生了明顯的改變。


    如果要以不懷好意的角度探討普通人類的目的,或許可以這麽解釋吧。


    他們知道與魔法亞人種的戰鬥是無益的,非得與之共存不可。所以,就算不必像魔法界那樣視為比人類優異的存在,至少要當作被害者加以同情。


    姑且先不討論動機,總之,世界已經發生了改變。


    時序進入八月,世界各地表明「我就是魔法亞人種」的人越來越多了。他們的勇氣受到眾人鼓掌歡迎,情勢甚至演變到了這個地步。


    各國政府都對魔法亞人種展開官方的調查行動,就在同時,也表明醫療機構將會對吸血症候群、狼人症候群患者進行必要的協助。


    更劇烈的變化是發生在年輕人之間。某個美國知名的重金屬搖滾樂團


    ,在演唱會的高潮時竟主動說出「我們是狼人」的自白,還變身給現場所有觀眾看。令人意外的是,現場無數的年輕男女竟熱烈地接受了。之後樂團主唱在接受mtv台的訪問時也說過「在滿月之夜變身狂吠,創作好歌的靈感就會湧現」之類的話。


    以上述事件為契機,「狼人」竟然很不可思議地在年輕人之間流行起來。有些年輕人會穿著臀部附有狼尾巴玩具的牛仔褲上街,讓老年人看了都不禁皺起眉頭。


    禦廚惠也是到了這個時候才再度出現於公共場合中,這是因為他的人身安全終於獲得保障之故。


    關於他的評價也一百八十度大轉變了。大多數媒體都說,他是將可能發生的普通人與魔法亞人種全麵衝突,想盡辦法壓低至最小限度的偉大「超級法師」。


    他在巴格達近郊所發表的聲明,繼法師愛因斯坦終止「世界大戰」的「多蒙宣言」後,被譽為「第二次多蒙宣言」。


    就在此時,美國總統布坎南也以表揚訪問為名義造訪羅威爾堡壘,與禦廚惠在要塞屋頂的直升機停機坪握手,想必是因為隔年就要舉行總統大選的緣故吧。


    「我到底做了什麽事啊?」非常疑惑的惠對法師˙布利迪休問道。


    「嗯,總之就是這麽回事囉。」法師˙布利迪休笑著回答。


    惠返回日本的日子突然決定了。那是由於日本政府的強烈要求所致。「比起要塞,住在日本更能保障法師˙禦廚的安全」訪問美國並來到羅威爾堡壘的日本外務大臣拍胸口保證道。


    確實,惠已經沒有理由繼續留在「堡壘」裏了。既然他被任命為遠東地區的法師,就必須駐紮在遠東地區才行。因此,惠苦等的返回日本的時刻終於來臨。


    距離他承諾亞奈「我一個禮拜以後就回來」並走出玄關的當天,已經悄悄過了兩個月。


    「你走了以後,我會感到很寂寞的。」法師˙布利迪休對惠說。


    「是啊,我也是。」惠回答。


    「對了,法師˙禦廚。」沃茲尼亞克開口道。


    「什麽事呢?」惠回過頭。


    「回到日本以後,如果您有時間,幫我把這個東西轉交給您那裏一位叫憐子˙柿崎的女性可以嗎?」這位滿臉胡須的壯漢,簡直就像中學生一樣忸忸怩怩,把一個小包裹遞了過來。


    「好、好的。交給她就可以了嗎?」惠回答。


    「是的。」


    「……真是的,你膽子也太小了吧……要保重喔,法師。」威廉˙蓋茲也伸出手與惠相握。


    惠轉回法師˙布利迪休的方向。


    「這次真的非常感謝您,法師˙布利迪休。」惠說完後低頭鞠躬。


    「哪裏,我才該感謝你呢,讓我受益良多。真的……我……不,算了……要保重啊,法師˙禦廚。我們隨時都能在星法院碰麵。如果你有什麽問題,不,就算沒有問題,也可以找我聊聊。」留著金色長發的年輕法師滿臉笑容地握住了惠的手。


    「好的。」惠也回握了對方的手。


    大批媒體記者與想見這位「超級法師」一麵而趕來的群眾聚集在紐瓦克自由國際機場,惠則站在四周銅牆鐵壁般保護他的隨扈中央。


    就快要回日本——自己的家鄉了。家人的臉孔在惠眼前逐一浮現。他有種既懷念又害羞的感覺。


    這時,奇妙的事情發生了。他右邊一位強壯的男性隨扈,突然捂著耳朵跪倒在地。其他隨扈紛紛將手伸入西裝胸口內側﹒為了保護惠而改變站立的位置。


    「……你還好吧?」惠對那名隨扈說道。


    「是的,還好。抱歉,法師˙禦廚,這個東西好像壞了。」隨扈指了指掛在耳邊的耳機說。


    惠這才鬆了一口氣,並抬起頭。


    大批群眾所組成的人牆中,約莫在十公尺外的位置,有位戴著太陽眼鏡的女性佇立著。她的膚色與其說白皙,更不如以蒼白來形容——那是一名頭發束在腦後並垂下的年輕女子。


    女子朝惠輕輕揮手。


    惠忍不住轉頭一看。


    「……塔蘭苔拉?」當他正如此猜測時,女子便消失蹤影了。


    當惠得知ab——也就是安布魯斯˙畢爾斯的訃聞時,他人正好在飛機上。


    惠坐在頭等艙的位置,喝著冰得恰到好處的柳橙汁。他偶然抬起頭,眼前巨大的電視熒幕上,正播出這則新聞。


    「……咦?」惠忍不住發出驚呼。在美國住了兩個月以後,電視新聞上的英語他大致可以猜出幾分。新聞說,ab今天早上在荷蘭的醫院因心髒病發而突然身亡。


    當該則新聞播報結束後,惠輕輕閉上了眼睛。他的眼皮底下出現被火葬之焰照亮的老人側臉,但隨即又消失了。


    過了一會兒他才站起身,眺望飛機的窗外。


    窗戶底下是寬闊的太平洋海麵,一朵朵像泡沫般孤獨的雲正飄浮在上頭。他心想,那些雲會不會就是死者的靈魂呢?不過,老人說,靈魂並非不滅的。


    ……我已經活了一百五十年以上,隨時會死。任何人都要通過這一關。隻不過,沒有人知道死亡何時會造訪自己而已。


    『你為何要問生命的目的呢?』


    老人的聲音又在他腦中響起。


    但,ab……我還是忍不住要問,ab。為了什麽?……我們生命的目的究竟是為了什麽?


    惠閉上眼睛。


    當他再度睜開雙眼時,人依舊在飛機上。看來自己似乎睡了很久。隨扈告訴他,目前飛機已經在日本上空了。就像先前所吃的食物味道殘留在口中一樣,他腦海裏也不斷響起「自己到底在哪裏」這句話。他心想,剛才大概又作夢了吧,隻是醒來以後忘記了而已。


    抵達東京國際機場後,惠直接被接往首相官邸。


    果不其然,沿途又出現大量揮舞國旗的人群。


    惠與首相碰麵了。


    「能見到您是我的榮幸,法師˙禦廚。」首相很誇張地彎著身體與惠握手,當然也沒忘了將視線對準一旁的攝影機。


    「……那個人的頭頂好亮唷。」亞奈看著電視機說道。與惠正在握手的人,頭頂簡直就像鏡子般光可鑒人。


    「不要做那些事,惠趕快回來。」亞奈鼓脹著雙頰抱怨道。


    「是啊。」


    典子被亞奈逗笑了。這兩人簡直就像真正的母女一樣,在夏日酷暑的午後,一同在庭院中灑水,接著,又一起坐在客廳的地板上飲用冰麥茶。


    放有麥茶的盤子旁,擺著小學六年級的教科書。亞奈的吸收力真的很強,應該很快就能追上惠的程度了吧。或許將來要追上已經修過學士課程的天才少女艾莉卡也不無可能。


    典子心想,無論要花多少時間,都要讓亞奈進入高中就讀。雖然亞奈本人好像沒有興趣,但一定得讓她融入社會生活才行。


    惠在美國的這段期間,禦廚家又恢複了平穩無波的日子。


    在惠的評價上下大幅搖擺時,日本政府與媒體始終發揮著優柔寡斷的天性、保持一貫的曖昧態度;既不為他辯護也不責難,簡直就像在處理身上的一顆腫瘤一樣。


    一時之間,原先在禦廚家門口所聚集的大批新聞記者,也突然全部消失了蹤影。


    恢複魔女資格的典子,每天都收到許多封來自國外魔女的電子郵件。信件內容大致都一樣:「我支持法師˙禦廚,請繼續加油……此外,為什麽日本政府不幫這位繼法師˙愛因斯坦以來的偉大法師辯護呢?」


    典子總是如此回信道:「感謝您的支持。如果幸運的話,當天秤開始向犬子有利的方向傾斜,而且不再搖晃時,日本政府就會熱烈地開始辯護了吧?我雖然熱愛日本這個美麗的


    祖國,但對政客與媒體記者卻無法全然茍同。」


    典子當時的預言完全正確。


    日本目前已是舉國熱烈支持惠的狀態了。


    「事實上,法師˙禦廚,日本政府目前正強力推動您獲頒『諾貝爾和平獎』,請您放心吧。」首相在會見場麵上如此悄悄說道。


    「啊?」惠根本搞不懂這是什麽意思。


    「諾貝爾和平獎啊!曆屆法師中隻有法師˙愛因斯坦曾獲如此殊榮。我們非常希望您能得到這個獎,因此,現在正對瑞典方麵進行遊說工作……」


    「啊?唉……」


    道別之時,首相又握住惠的雙手如此說道:「總之,『※國民榮譽賞』您是眾望所歸了!」(譯注:由日本首相頒發,表彰對國家有重大貢獻之國民的獎項。)


    典子與亞奈看完電視轉播後就開始用功。但亞奈卻因為看見惠的畫麵,知道他就快回家而大感興奮,完全無法集中精神。


    「注意一下……!亞奈,你又在東張西望了。這個字寫錯囉!」典子斥責道。


    亞奈默默拿起橡皮擦把剛才寫的錯字擦掉。趕在天氣變熱之前縫製好的這套黃色夏季洋裝穿在她身上真是可愛。不過,自己可不能太寵她。就算能以「超法規處置」為由順利升學,對她本人來說也沒有任何幫助吧。


    總之,第二學期開始後就讓她進入中學,三年級再準備報考距離自家最近的公立高中吧。等惠回家以後,他自己也該好好念書了。「超級法師高中聯考失利!」——典子似乎已經快看見這則新聞標題了。


    「來……再寫一遍。」


    「不要。」亞奈鬧起別扭。


    「亞奈!」


    「討厭……人家不要。」


    「亞奈,你得用功啊……不然,你沒辦法上高中喔!」


    「……人家才不要上學!」


    「為什麽……?你得到外頭,才能認識更多人,並學習更多事情啊……嗯?懂媽媽的意思嗎?」


    「不要認識更多人也沒關係。我要跟惠結婚……艾莉卡跟我說,到十六歲人家就可以結婚了,對吧?所以不用去上學了。」


    「……!」典子啞口無言了。那兩個女孩明明每天吵架,怎麽會討論起這種事來呢?


    「所以,我不要用功了。」


    「媽媽可不知道惠願不願意跟你結婚喔。」典子說完後,馬上就後悔了。


    「我會讓惠答應。天天跟他親親、做色色的事……隻要這樣就行了吧?」


    在養育小孩的過程中,有時候即便沒有生氣,父母也得裝出發怒的樣子——至少這是典子的看法。眼前,這位以得意表情盯著自己的少女,可愛得讓人簡直無法不憐惜、照顧她。但,典子依然決定舉起手,輕輕在少女的臉頰上砰地打了一下。


    亞奈瞪大了眼睛盯著典子。雖說那一點都不痛但這是她第一次看見溫柔的典子媽媽生氣,這使她嚇了一大跳。


    「你在胡說什麽,亞奈!那樣的話我才不讓你結婚哩!」


    亞奈咬著下嘴唇。珍珠般的淚水,從她的大眼中滾滾滑落。


    「哇——」亞奈抱著典子哭了。


    「……典子媽媽!……典子媽媽也希望惠跟艾莉卡結婚!」


    「……才沒有那回事呢。」


    「明明就有!……艾莉卡很聰明,又是魔女,長得也不是不可愛!……而且電視也說艾莉卡跟惠要結婚。」


    最近是綜藝新聞的淡季,因此話題焦點都集中在皇室,以及禦廚惠訂婚對象「艾莉卡大小姐」的身上。典子覺得有些莫可奈何。到底是誰在強迫這些還是中學生的孩子結婚呢?回想看看自己的中學時代吧。正常的情況下,誰會在中學時就決定與同班同學廝守終身呢?


    「……亞奈,聽媽媽說……」典子冷靜地開口道。


    「不要。」


    「聽我說!」典子用手按住亞奈的雙肩,緊緊注視著她的臉。她的臉龐上滿是淚痕。


    「你才剛出生沒多久……對吧?你還得學習更多事情才行。」典子到此暫時打住,改以演


    戲般的語調說:「……『人類有多麽美!啊!美麗的新世界,有這樣的人在裏頭!』……」


    「……???」


    「……這是以前一個叫莎士比亞的人寫的一出戲——『暴風雨』中的台詞。戲裏頭有個叫米蘭達的女孩,是魔法使普洛斯帕羅的女兒,跟你似乎有點相似……她住在遠離人群的小島上,未知外界的事物而被養大。剛才那句話,是她第一次看見外麵世界的人時所說出的台詞……亞奈,你應該讀更多的書、與更多的人認識、學習更多的知識才對。雖然世界上有很多痛苦、殘酷、難以理解的東西,但依然是一個很美麗的天地……去念高中吧,在其中學習。如果你有能力的話,想上大學我也同意!……之後,如果雙方都有意願的話,我希望你當我兒子的新娘……」


    「……典子媽媽!」亞奈再度抱緊了典子。


    典子撫摸著亞奈細致的頭發。少女渾身顫抖。她察覺出,靠在自己胸口前的這位少女,臉頰上似乎流下了什麽溫暖的液體。


    我能生為禦廚典子,實在是太好了——典子心想。即便兒子現在出人頭地、離我遠去,我卻多了一個女兒。


    惠回家的時刻正逐漸逼近。


    從車站一路到禦廚家的沿途早已實施交通管製。整個安形市、甚至東海道都陷入了宛如嘉年華會遊行的氣氛。市民們紛紛早起,站在馬路邊一爭相目睹這位出生在當地的世界性知名人物。


    車站正前方、市政府,以及商店街的入口,都掛上了「歡迎回家,法師」的大型布條。


    「為什麽我們非得一小時前就在車站等他呀!」艾莉卡抱怨著。


    「請息怒啊,艾莉卡大小姐,這隻是一種儀式罷了。」※道知事打圓場道。(譯注:日本地方首長名。)


    「是啊,好多家民營電視台都在轉播呢,所以,非這樣不可。」市長也安撫著艾莉卡。


    於是,艾莉卡就在什麽事都沒發生的新幹線月台上枯等了一小時。


    月台上電視攝影機與民營電視台記者的數量,比起一般旅客還要多出許多。


    蒙古趴在像電線杆一樣站在月台的歐拜恩背上,每當特急列車通過時,它就要發出低吼聲加以威嚇。


    「……別再叫我『艾莉卡大小姐』好不好?」


    「不,畢竟您是偉大法師˙禦廚未來的伴侶啊!」


    「我才沒說要跟他當什麽伴侶哩!」艾莉卡否認道,但表情看起來並沒有很生氣。由於大家都把她的反應視為害羞,所以那個「艾莉卡大小姐」的稱呼也就繼續維持下去了。


    本來,艾莉卡是惠訂婚對象的這項傳言,是出自於大眾傳播媒體之手。他們就像可以嗅出百公尺外腐肉氣味的土狼一樣。嗅覺敏銳的媒體們,已經查出艾莉卡「出生的秘密」了。不,其實那也稱不上秘密。


    法師˙薛魯納(本名伊古納茲薛魯納)與艾莉卡的母親,在法律上現在依舊是夫妻。隻要去德國查一下就知道了。艾莉卡是歐洲地區法師的女兒。而且她目前又在少年法師的家中寄宿。就算沒有演藝記者那般的想像力,也會懷疑這其中是否有特殊的安排吧。如果記者以單純的巧合來報導這件事,恐怕會落入被讀者視為蠢材的下場。


    然而,雖說艾莉卡「出生的秘密」在媒體界中已是眾所皆知,但卻仍然沒有浮出台麵。表麵上這是由於媒體自律的緣故。當然,真正的原因是法師˙薛魯納透過魔法管理機構日本分部進行「施壓」的結果。


    「……真是的,快點回來啦,笨蛋。」艾莉卡捧著超大把的花束,口中惡毒地抱怨著。


    同一時間,禦廚惠正難看地張大嘴巴睡著了。


    他做了一個夢,ab在夢裏出現。老人在夢中對惠談話,但,惠卻不知道他到底說了些什麽。甚至連他用哪國語言都搞不懂。終於,白發老人言盡、背向惠,緩緩離開了。


    老人的身影消失在地平線彼端。覆蓋整個天空的寂靜煙火,發出了鈍重的光澤並照亮該處。


    這裏是哪裏?


    我到底身在何方?


    下一秒鍾,惠又置身於石製的台階上。這裏就像幽暗的「烏爾的聖域」一樣,是一道通往地下室的階梯。階梯下方的終點則是一個以煉瓦堆砌的圓形房間。你太慢了,笨蛋——老爸禦廚象山突然開口責罵自己。對不起——惠答道,並走向房間正中央的圓形餐桌。惠、惠,這是我煮的唷——亞奈開始在惠麵前擺出空無一物的盤子。在惠的身旁,不知為何艾莉卡正與法師˙布利迪休討論著魔法。雖然這位法師從未與惠以外的禦廚家成員碰麵,卻沒有人感到不可思議。典子則與歐拜恩、蒙古一起,端出了像原始人漫畫中出現的那種超大的肉塊。


    「醬油在哪?」明明是場夢,老爸象山的說話聲卻異常清楚。醬油在哪裏?惠微微睜開眼睛,窗外可以看見富士山了。如果是以前的夢,自己總會在「我到底在哪裏?」的問題中醒過來,結果,現在回蕩於耳際的,卻是老爸那句「醬油在哪?」。惠發現自己不知不覺中咧嘴笑了。在半夢半醒中咧嘴露出笑容,自己還真像個笨蛋啊。


    新幹線列車駛進了月台。平常總是冷冷清清的車站月台,現在卻被四處布滿的布條、花束、紙帶給點綴得五彩繽紛。


    我終於回到家了。


    在隨扈們簇擁之下,惠步行於月台上。


    道知事與市長等高官,依序與惠握手致意,並對著攝影機微笑。


    砰砰砰!現場霎時響起了隻有聲音的煙火音效。惠有點不高興,因為這種氣氛讓他想起了運動會的開幕儀式。


    突然,他發現有位少女就站在對麵。她的身影穿越了包圍白己的人牆、躍然於眼前。


    那是艾莉卡。一瞬間自己還看不出來,惠心想,到底是怎麽回事呢?但很快他就找到了答案。


    因為艾莉卡今天並沒有穿黑色的衣服。


    眼前她所穿的,是一件無袖的藍色木棉連身洋裝。


    那是一套胸口附有白色緞帶的可愛服裝。不過在她的肩膀上,卻很不搭調地清楚出現一隻猿猴的小手。應該是蒙吉也來了吧。


    艾莉卡一臉認真嚴肅的表情,手上捧著大把花束,注視著惠。


    「…………」


    「你趕快說話呀!」艾莉卡小聲地催促惠。


    「啊……我回來了。」


    「歡迎回家,法師。」艾莉卡把花束遞給惠。


    啪喳啪喳啪喳——惠已經熟悉無比的閃光燈又開始集中射擊。


    「……你怎麽在發呆呢?」艾莉卡問。


    「咦?呃,那個……你的衣服。」惠看著艾莉卡的胸口。


    「這套衣服?……其實是因為黑色在電視上很不顯眼,所以他們才要我穿顏色明亮的服裝。我說我沒有那種衣服,阿姨就趕緊做了一套給我囉。」艾莉卡說明著。


    「……嚇我一大跳。」


    「怎、怎麽?」


    「你看起來……像普通女孩。」


    「才不是普通哩!是『比普通更可愛的女孩』吧。」艾莉卡半開玩笑地說,但其實她心裏正噗通噗通亂跳著。


    「您回來啦,法師˙禦廚。」惠背後突然有人對他說道。他轉過頭去,結果大吃一驚。


    眼前所站的竟然是歐拜恩。他向艾莉卡所借的新秀麗牌旅行箱正提在對方手上。


    「耶?……你是……歐拜恩?」


    「是的,法師˙禦廚,這陣子感謝您的照顧。」那位人造人回答。它臉上的縫痕還迸開了。


    「呃,歐拜恩,你……會講話?」


    「是的,剛製造出來時的確可以講話。」人造人以若無其事的表情答道。


    「是嗎……原來如此。」惠說。他不知道該怎麽繼續接口。這種不是很要緊的事,為何要一直隱瞞到現在哩?


    「今天是為了向您道別,所以特地到這裏替您服務最後一次——幫忙把行李搬回家。」


    「歐拜恩真是的,那樣子說話太冷淡啦。」艾莉卡提醒。


    「道別——你要去哪裏呢?」惠追問。


    「是的,事實上到了七月底我跟艾莉卡小姐的契約就結束了。艾莉卡小姐與我討論過後,決定結束契約並不再延長下去。至於,在我找到下一份工作前,會先去這個地方。」歐拜恩從懷中取出一張紙遞給惠。


    那好像是張夾報廣告。廣告已經被讀過很多次,所以顯得破爛不堪。在畫風過時的『科學怪人』圖案旁邊,有個超大的對話框,上頭寫著:


    『兩個月的住宿研修生活,讓身為人造人的你也能獲得「人類的心」!!超級法師˙禦廚掛保證,隻要有「人類的心」就能當人類!現在報名還有免費贈品!快,立刻撥打這個專線!』


    「我決定去這裏報名。」歐拜恩說。


    「是、是嗎……那你加油吧。」


    跟在幫忙拿行李箱並慢慢步行的歐拜恩後頭,艾莉卡對惠咬耳朵說道:


    「喂……?你不覺得很奇怪嗎?……你在跟政府那些高官們見麵時,順便調查一下剛才那張廣告上的公司吧?」艾莉卡提議。


    「嗯,我會的。」惠回答。


    步下比地麵高出許多的新幹線車站階梯後,現場大約有一萬名所謂看熱鬧的群眾。他們立刻揮舞雙手、高聲歡呼。


    「你也回揮一下吧。」


    「嗯。」於是惠舉起手。


    群眾們立刻「哇」地爆出尖叫聲。


    「艾莉卡大小姐!」幾乎大多數人都這麽喊著,氣勢甚至把惠的名字都蓋過去了。


    惠很驚訝,他看著自己身邊的艾莉卡。


    「你很受歡迎耶!」


    「會嗎?」


    通過非新幹線月台的轉乘處,來到車站的中央出口時,兩人看見一輛巨大的敞篷車。那是輛連優勝相撲力士都可以坐得進去的白色美國車。


    「請,法師˙禦廚,請上車吧。」有個聲音從旁邊傳來。


    「要、要坐這個?」


    「就是要坐這個呀。而且,我還得坐你旁邊哩!」艾莉卡說。


    兩人坐在後座上。


    如果後麵再拖著空罐子的話,簡直就跟要去度蜜月的新婚夫婦沒兩樣了。惠想到這,偷偷看了艾莉卡一眼。


    「嗯?」艾莉卡跟關在堡壘裏兩個月的惠不太一樣,似乎早已看慣這些追著不放的媒體了。


    「沒事……歐拜恩呢?」


    「好像坐在後麵的車子上。」艾莉卡回答。


    兩人在一瞬間對看了一眼。


    「……你長高了呢!」艾莉卡說。


    兩人所搭乘的敞篷車,在白色重機車的前導下出發。國道沿線站著大批揮舞國旗的民眾,惠的車子朝向彌漫著祭典氣氛的市中心前進。


    街道上已經有鋼管樂隊在待命了。當惠等人的車輛通過後,遊行便正式展開。許多人都擠在街道的兩旁,耐心等待這對超有名的情侶經過。上午天空雖然雲層頗厚,但到了下午都被刮起的強風給吹散。夏目的青空一望無際,冰淇淋攤販的生意異常熱絡。


    但有一家店,看起來卻與熱鬧的祭典毫不相幹。


    那是一間舊書店,裏頭連半個客人也沒有。在店裏隻有一名白發、削瘦,即將邁入老年的男子正悠閑地看著小型電視機。


    ab,您為何要先走


    一步呢?世界明明終於要朝您所希望的方向發展了!請看看吧,ab。改變世界的那位少年,正是我店裏熟客的兒子呢!


    蔦穀注視著小型電視機熒幕,那位搭乘在車上、一臉奇妙表情的少年。


    就在這時,店門被拉開了。


    蔦穀看著那位躡手躡腳走進店內,並將身後店門悄悄關上的女性。


    現在明明是酷暑,女性卻穿著黑色的寬鬆長褲與長袖t恤還有黑色太陽眼鏡。如果要說她身上有什麽東西不是黑的,大概就隻有掛在胸口前的大型銀色十字架而已吧。


    「恭喜你啊——我該這麽祝賀嗎?」女子低聲地說。


    「……祝賀什麽?」蔦穀反問。


    「什麽!?……你沒看報紙嗎?……『吸血症候群』已經由政府機關展開研究:抑製血清也生產出來了……果然一旦改變動作就好快呀。你也該高興一點,到外頭參加遊行吧!」


    「不,這種中午——尤其是今天紫外線又特別強,還是不要到外頭比較好,我會不舒服的。」


    「……那種小事不用你告訴我啦!」


    「那還真是失禮。」


    「你們被世界公開承認的日子終於來了……真是個瘋狂的結果啊!」


    「不,我認為到我們被社會完全接納的日子,大概還需要一百年吧。有作用就會有相對的反作用力。那股力量或許很快就要反擊了。但,隻要有那位少年在,就暫時不會引發更嚴重的糾紛吧……」


    「哼!」女子交叉雙腕,在店中東張西望著。


    蔦穀仔細觀察對方。她無法保持冷靜,這是為什麽呢?因為緊張嗎?她是否是為了報複而來,之後必然得殺掉我,所以現在內心緊張萬分呢?


    女性從黑色手提包中取出香煙。她抽出其中一枝,放入口中的同時手還不停發抖。是嗑藥?還是酗酒?或兩者都是?總之,對方所過的生活似乎不太健康。


    「對不起,這間店禁止吸煙。因為可能會傷到舊書,請見諒。」


    女性反射性地熄滅香煙,似乎很不高興地說:


    「……反正你遲早得死,還擔心這些書做什麽。」


    「……這些書比我的性命還重要啊!」


    「為什麽比性命還重要?」


    「……那就說來話長了。你應該不是為了問這個才來的吧?我裏麵還有房間。你想做什麽我會幫你,你就做你該做的事吧。」


    「回答我的問題!」


    蔦穀不得已,隻好娓娓道來:


    「比起說話,我這個人從小先學會了認字。那是由於幼年時我就被拋棄,沒有可交談對象的緣故。我白天躲在山中的製木炭小屋或洞窟裏睡覺,晚上則出來捕山鼠或鼬鼠,吸食它們的血維生。由於這種奇妙的成長方式,我一直把自己當成野獸。白天與人類的世界對我而言隻有恐懼。不過,有一點倒令我非常好奇,那就是人類的學校。當年應該叫國民學校吧。每次到了半夜,我就會潛入那所小學,在單杠或跳箱上玩耍。或者,走進教室,把那些圖畫或手工藝作品拿起來把玩。同時心裏想著,跟我同年紀的那些孩子們,白天在這裏究竟有多麽快樂呢?


    有一回,我發現貼在牆上的那些鳥與小孩圖畫旁,寫著某些具有規則性的記號::那就是文字了。隻要與圖畫組合在.起,就可以表現出許多意義。我沉醉於其中,每晚都溜進學校。文字與文字可以結合成單詞,單詞相互連接又具備了其他的涵意。真了不起啊!最後,我終於可以看懂圖畫故事書了。這種生活我不知道究竟持續了幾年,但我總算學會了漢字。當然,也練習了怎麽去寫。因為我擁有在月光下也能看得清楚的視力,所以要在半夜讀書寫字都沒什麽困難。」


    在一旁沉默聆聽的女性腦海裏,出現一個野獸般的男孩身影。男孩正在昏暗的教室中拚命閱讀書本。


    「等小學裏的書全都被我念完後,我就變成一個愛書狂了。同一本書我不知道重複讀了幾遍。終於,我很想找其他新書來讀。因此我便連夜從這座山頭趕往另一座山頭,尋找附近的中學。那間很容易混進去的學校,我到現在還記憶猶新。我躲在木造的校舍前,興奮地等待月光出現,並潛入校舍中……但就在這時,我發現這裏跟平常不太一樣,有其他人的氣息,那是一種跟自己類似的生物正躲藏在暗處窺探自己的感覺。我為了捕捉對方的行蹤,故意走進某間教室,並瞬間攀上天花板、隱藏身體。隨後走入教室的,是一位衣服破舊的少女。那少女一下子就發現我的存在,要求我下來。她竟然能開口說話?她的體質明明跟我是相同的,光用眼睛看就知道了。


    或許這隻能稱為奇跡吧。我偶然邂逅了一名同伴。直到東方泛出魚肚白為止,少女都不停教導我文字的發音方式。一旦以聲音念出文字,就可以發現某些文章是以非常優美的韻律寫成的。這真是太棒了。最後,我跟那名少女一起回到她的家。


    她並不是什麽美女,年紀也比我長很多。不過,我喜歡她的氣質,她是位溫柔的女性。我們發展為男女之間的關係並沒有花上太久的時間。總之,過了幾年後,我們便生下孩子。」


    「結果你的老婆小孩都被殺了?」


    「……啊啊,是啊。那是我兒子七、八歲左右的事吧……他發燒,好幾天都不退。我考慮許久終於決定去找藥。雖然不知道普通人類的藥對我們有沒有用,但總比束手無策要好吧。於是,我動身前往稍微熱鬧點的城鎮。」


    此時,蔦穀臉上的表情消失了。他眯起眼睛。


    「……當我回來後,妻兒已經不見了。我四處尋找,終於發現。」


    「屍體?」


    「是啊……兩人的頭被砍掉,連頭蓋骨也被打碎了。」蔦穀說到這打住,然後就沉默了。


    「你沒想過要複仇嗎?」


    「當然有。我抓著、敲打著自己的胸膛,大哭大喊,最後,我決定把那些人全都殺光。我知道那些人是誰,他們就住在附近的村子。我在村子外潛伏了一晚,一直等到半夜。那是一個人口不到四、五十戶的村落,假使沒驚動到人的話,到天亮前應該可以全部殺光才對。我從村子外圍的一間房子開始動手。在那個沒有冷氣的年代,睡覺時房門都是敞開的,隻掛著蚊帳而已。我發現蚊帳內睡了一個家庭。貌似父親的男人、兩、二歲左右的男孩,以及他母親。我為了一口氣解決他們,便闖進屋內。」


    「結果呢?」


    「大概是我太焦急了。我踏在一根小樹枝上,啪嘰一聲,吵醒了那位母親。我趕緊在地麵臥倒。蚊帳的另一頭,母親抬起上半身,幫小孩擦汗並重新蓋好被子。她似乎沒有察覺我的存在,接著又倒身睡著了。」


    「然後?」


    「……我覺得自己的殺氣退縮了,隻好直接回到山中。那個村子的人我隨時都能殺,不必著急,下次再找機會吧——我如此解釋給自己聽。那是很久以來,我第一次單獨睡在山裏。我感到很孤獨,無法形容的孤獨。我的妻子與小孩,到底是為了什麽目的才誕生到這個世界呢?我無法為妻兒做任何事,連保護那兩人我都辦不到。我好幾天粒米未進地躲在山裏,心想,當時要是連自己也一起被殺掉就好了。


    ……某個半夜,我來到久違的大城鎮。當我察覺時,自己已經站在鎮上唯一一所外觀簡陋的木造圖書館前了。我走入其中……貪婪地啃著裏頭的藏書。我一直讀到天色發亮,心想,裏麵會不會記載了我們這些人誕生的原因呢?如此苦悶、孤寂的生命,為何還要讓我們不斷出生?這樣到底有什麽意義?書本上應該有這些問題的解答吧?


    當我把那所小圖書館內所有的書都看完時,還花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之後我前往其他城鎮,為了尋找另一


    所圖書館。我心想,複仇的事隨時都可以進行,先找出我們生存的意義再說吧。我跟普通人類發生交集,也為了過生活而工作,那是因為城鎮裏並沒有野生動物可以捕食的緣故。我做著類似夜間警衛的工作,同時一邊讀書。從一座城鎮到另一座城鎮,當鎮上圖書館的書全都啃光便轉移到其他地方。等到妻子被殺之事經過十幾年之後,我發現自己已經忘了那個小村子的詳細位置了。不,其實隻要我仔細回想,應該還是找得出來,隻是我已經無心於此。」


    蔦穀注視眼前這位戴太陽眼鏡的女性,女性的嘴巴就像個「一」字般緊閉著。


    「……我的故事說得太長了,很抱歉……所以,書本對我來說比性命還重要。也托此之福,不知不覺中我已經在白天的世界裏開始經營舊書店了。這樣的回答你滿意嗎?……來,到後麵的房間解決吧,過來。」


    「你當時隻是害怕複仇而已吧!」


    「……或許……或許我隻是個膽小鬼……因為膽小,所以無法把憎恨長久保存在內心深處。現在依然保存在那裏的,隻有我妻溫柔的笑容,以及我兒健康的臉龐而已。由於我很膽小,所以隻能記得這些美好的回憶。」


    「…………」


    「複仇是需要強烈意誌的行為。倘若該下手的時候沒下手,就會像我現在這樣。所以,你也快點動手吧。」


    女性默默地站在原地。


    兩人背後響起了鋼管樂隊熱鬧滾滾的進行曲演奏聲,本來以為要正式開始了,音樂又突然打住。看來,剛才那是最後的演練吧。


    過了不知多久……


    進行曲的節奏再度敲響,接著又停住。外頭依稀可聽見類似指揮的男性說話聲。


    「……我還會再來。」女性說。


    「……我會一直待在這裏……你隨時都可以過來。」蔦穀回答。


    女性走出了店門外。


    她步行於道路上。


    來到那條將街道分隔為兩邊的河川前,她走上跨過大河川的橋梁。女性的步履蹣跚。就在這時,「法師˙禦廚與訂婚對象艾莉卡大小姐」所乘的敞篷車剛好抵達了市中心。


    由於車輛禁止通行,人們紛紛走在兩線道的橋上,一齊朝正在舉行活動的市政府噴水池公園前方移動。


    但女性卻與那些人背道而馳。


    她仍舊腳步不穩地逆著橋梁上黑壓壓的人潮走著。許多人撞到女性的身體,每次都讓她差點重重摔一跤。


    她憑靠在橋中央的欄杆旁。


    看起來她似乎在注視夏季幹涸的河道。


    煙火的聲音砰砰砰地響了,慶祝活動應該已經開始了吧。


    不過,女性依然不為所動地從欄杆旁往橋下看。


    突然,她捂住自己的胸口,把什麽東西使勁拔了起來。


    接著,女性便把那玩意扔入了河中。


    在夏季強烈的日照下,那個東西反射出閃閃耀眼的光芒,一邊旋轉一邊落入河道。聽不見水聲,那是因為剛好在同一時間,群眾們響起歡呼的緣故。


    女性再度邁步向前走。


    與她反向而行的大量人流將她包圍起來,過了不久後她便在其中消失不見。


    艾莉卡與惠站在市政府前,等待高官們的致詞結束。


    「好熱啊。」


    「那是因為你穿著那件鬥篷呀。」


    「沒辦法,他們要我穿的。」


    「你啊——不要別人說什麽就馬上點頭說好行不行,就算你有幾個分身都不夠用啦!現在全日本的人,都希望你能幫他們達成願望哩!」艾莉卡瞪著惠一口氣說道。


    「……艾莉卡。」


    「什麽事?難道我有說錯嗎?」


    「你沒錯,不過。」惠指著正麵。本來對著惠訓話的少女馬上轉向前方,嚇了一大跳。


    一萬名以上的群眾都安靜無聲,臉上露出曖昧的笑容注視著兩人。


    『……呃——艾莉卡大小姐,馬上就發揮出好妻子的看家本領了呢。』活動主持人想以玩笑話帶過。


    現場的群眾立即發出爆笑,艾莉卡的臉則是一直紅到了耳垂。


    『接下來,是可愛魔女所組成的偶像團體「魔法使隊」,為我們日本自豪的法師獻上空中表演節目!』


    主持人如此報告道。


    艾莉卡、惠,以及群眾都紛紛仰望天空。


    在萬裏無雲的夏日青空中,有三名魔女騎著掃把從東邊飛了過來。


    每位魔女都穿著全黑的迷你連身裙,並分別套上紅、黃、綠三色的長襪。


    她們開始表演特技飛行。每個華麗的回轉都引起觀眾們熱烈的鼓掌。


    終於,她們一個個將煙霧筒從背上抽了出來,在空中以煙霧書寫文字。


    we(紅)


    love(黃)


    wizard(綠)


    在接連不歇的掌聲與歡呼聲中,可愛魔女們把文字書寫完畢,隨後便揮揮手,朝著西方的天空退場了。


    柿崎憐子望著逐漸遠去的魔女身影。


    這裏是「日本時空研究所」的屋頂。


    環顧整條街道,每座建築物的窗邊或屋頂,都有許多人在眺望剛才天空的表演。


    「……今天的風很強,那些文字很快就會被吹散了吧。」


    她說道。沒錯,強風正吹起憐子染成金色的頭發。


    「的確啊,博士。」島田敏明也附和著。他把雙手插入白色上衣的口袋。


    「……唉——呀……我如果也是魔女就好了。」憐子喃喃感歎著。如果自己生為魔女,說不定就能趁那個人還是單身時與他邂逅了。


    「哈哈哈哈。」敏明笑了。


    「有什麽好笑的?」


    「不好意思,我隻是在想,果然一旦改變動作就好快啊。」


    這位柿崎忠實的屬下——島田心想,在博士染發並換上迷你裙之前,她可是一個既乏味又嚴苛的科學至上主義者呢。


    「……是呀。」憐子又想起那位養育出偉大少年法師之子的成熟中年男人。果然,自己的眼光不會錯。憐子心想,他畢竟是那個了不起少年的父親呀。


    憐子愣愣地仰望天空。然而……到最後,我依然無緣擁有他。


    「對了……博士。我決定要結婚了。」島田突然說道。


    「咦!……你竟然下定決心了!」


    「是啊,這也是托了法師禦廚的福吧。如果沒有他所做的事,我父母親是不可能同意的。」


    「……真的呢。」


    憐子心想,如果自己當年跟那個人結婚的話,或許現在就沒有法師˙禦廚了。


    「……島田君,你要加油唷。不過,類似『男人要讓女人幸福』這種一廂情願的話,聽起來實在很不科學……與偏見交手是不分男女的,雙方必須互相合作才行。你們也是為了這個原因才在一起的吧。」


    「是的,博士。」


    憐子微笑了,隻不過微笑裏依然包含了些許寂寞。


    惠與艾莉卡乘坐的車輛,經過某條行道樹景觀十分眼熟的道路駛向家門。


    惠想起來了,以前他搭乘母親駕駛的車子時,也曾走過這條路。


    那是我剛被發現為魔法使的一天。自從當天以來,自己的感覺就變了。惠不知道該怎麽形容,感覺就好像自己可以跟樹木交談吧。


    惠望向坐在旁邊的少女側麵。她及肩的頭發隨風飛舞,露出了氣質高雅的頸項。


    仔細一看,她白皙的後頸似乎浮現出汗珠。在八月太陽的強烈光芒反射下,汗珠看起來就像一顆鑽石。惠忍不住以食指碰了那顆鑽石一下。


    「呀!……你做什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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