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吶,小由。我喜歡你。」


    一個不認識的女孩子向我搭話。


    我當時沒有回家,而是持續在街上徘徊。


    她的聲音像春天的陽光般溫暖,又像吹動花朵的微風般柔和。


    現在回想起來,我一開始就是被那道聲音所吸引的。


    我們是在一個隨處可見的城鎮裏,一塊同樣也是隨處可見的空地裏相遇。除了以前曾在那裏埋葬了一隻白貓以外,我和那裏沒有任何關係。


    所以理所當然地,我對她也是一無所知。


    她的肌膚像純白的瓷器般光滑。


    細致的頭發像雲朵般柔順。


    大大的眼睛看起來既清澈又非常深邃。


    被這樣的女孩子告白,讓我大腦裏的一切都溶化了。


    最後,唯獨有生以來首次產生的感情還留在手中。那份感情莫名地炙熱,刺得我隱隱作痛,但感覺並不壞。我順從那股熱情,坦率地傳達了自己的感情。


    我的回答讓她笑了。


    她看起來非常開心。


    然後又變得有點寂寞。


    最後,她朝我伸出嬌小的手。


    「我希望你能再次基於自己的意誌,握住我的手。」


    我按照她的指示,摸了那隻手。


    或許是因為一直裸露在外,她的手摸起來非常冰冷。不過我們一牽手,就開始從那裏變溫暖。為了不破壞這份連結,為了不讓我們的雙手分開,我珍惜地緊緊握住她的手。


    「謝謝。我重新自我介紹。我的名字是──」


    這件事發生在高中三年級的冬天。


    我就這樣與椎名由希相遇了。


    隔天,我和由希約好在學校的正門前麵會合。


    「反正你明天也要去學校吧。那我四點在正門等你。」由希不由分說地如此提議,我隻能點頭答應。


    我比約定的時間還要早走出學校後,就發現穿著尺寸略大的駝色外套的由希,已經在那裏等我。


    「由希。」


    我一呼喚由希,她就用力揮動她纖細的手。看起來就像是小狗發現飼主後,不斷搖晃的尾巴。她的每一個動作都傳達出喜悅。


    「你怎麽這麽高興?」


    「因為小由發現我,並叫了我的名字。這讓我感到非常開心。」


    「這樣啊。」


    我一伸出手,由希就輕輕將手疊了上去。


    「唔哇,好冰。」


    「因為我等了很久。」


    「咦?我記錯會合時間了嗎?」


    由希搖頭否定。


    「沒有啦。是我自己太期待,擅自先跑來等了。我一直都是這樣。」


    她說的「一直」,到底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呢?


    「就算是這樣,也可以戴手套吧。」


    「隻要手很冰冷,就可以當成理由吧?」


    「什麽理由?」


    「牽手的理由。」


    「就算不用特地準備那種理由也能找到別的理由吧。那個,因為我和由希正在交往,所以我的手隨時都可以給你……喂,你那是什麽表情。」


    由希驚訝得合不攏嘴,不斷眨眼。過了幾秒後,她誇張地笑了出來。她張大嘴巴,哈哈大笑。不用笑得這麽誇張吧。我感覺臉變得有點燙。


    「小由真厲害。沒錯,我們正在交往呢。」


    「你是在取笑我吧。」


    「才沒這回事。我是在誇獎你。」


    「真的嗎?」


    「真的真的。好了,我們走吧。男朋友先生。」


    由希拉著我的手前進,我連忙追上她,站到她的旁邊。牽在一起的手,就這樣落在我和由希的中間。


    我和由希在交往。


    隻不過,期限是一個星期。


    *


    「我跟你說喔,我們的交往隻能維持一個星期。」


    在由希說喜歡我,我們也決定交往後,她馬上就設下了期限。


    「不不不,等一下,這是怎麽回事?」


    我一問,由希就緩緩地做了個深呼吸。她呼吸的樣子很可愛,豐滿的胸部先是膨脹,然後收縮。


    重複了三次後,由希的眼神變得英氣凜然,似乎總算下定決心要開始說了,但她眼睛裏的光芒馬上又淡了下來。


    不過,她沒有就這樣放棄。


    她再次深呼吸,然後緩緩說道:


    「我有一件事必須告訴小由。」


    那是一個關於每個星期都會像雪一樣消失的少女,與普通的少年相遇了兩百一十三次的故事。


    他們一次又一次相遇,然後一起共度時光,創造回憶,但最後全都會消失。


    即使如此,由希在說這個不可思議的故事時,依然跟她向我告白時一樣,帶著有點悲傷又充滿幸福的笑臉。


    據由希所言,我們春天一起賞花,夏天一起看煙火,秋天一起吃許多好吃的東西,冬天甚至還一起去了海邊。


    「為什麽冬天要去海邊?」


    「因為我突然想看沒人的海邊。小由一直抱怨夏天去比較好,但最後還是被我拉去了。你還記得嗎?雖然記憶應該會有點不一樣。」


    我試著回想後,發現確實有這件事。


    我一個人待在冬天的海邊。


    旁邊沒有任何人在。


    留在沙灘上的腳印當然也隻有一個人,所以感覺特別冷。啊,不過回程在便利商店買的關東煮也格外好吃。我一個人買了很多來吃。


    由希所說的,就是這麽一回事吧。


    這已經遠遠超過忘記的層級。


    名叫由希的女孩子明明確實存在過,卻從過去的世界消失,改由其他事物來填補這一人份的空白。我將這個乍看之下非常完美,實際上被改寫過的世界當成原本的世界。這過程毫無破綻,所以我也不曾懷疑過。不如說,我心裏的常識仍在持續指責由希所說的世界才是錯的。然而──


    「那麽,小由相信我說的話嗎?」


    「我相信。不對,應該說我想相信。」


    我毫不猶豫地如此說道。


    「因為我喜歡你。」


    我喜歡她嬌小的臉蛋、發梢微卷的長發、大一號的外套,還有稍微從袖子裏露出來的漂亮手指。再加上她的胸部很大,聲音聽起來也很澄澈。包含身上散發的氣質在內,由希的一切都符合我的喜好。


    由希散發著一股和我喜歡的櫻花相似的香甜氣味。


    我從第一眼看見她時就這麽想了。


    由希簡直就像是神明專門為我打造的理想女孩。


    但實際上並非如此。


    由希並非從一開始就是這樣。她花了很長的時間,變成我理想中的女孩子。


    所以答案非常簡單。


    我想相信她說的這四年的時間。我無法以常識為由,抹殺由希的話與心意。對我來說,能讓由希露出笑容的答案才是真相。


    這樣就夠了。


    「小由一點都沒變呢。你果然是個怪人。」


    「你討厭怪人嗎?」


    「不,最喜歡了。」


    「隻要能討你喜歡,我不介意當個怪人。不對,隻要能讓你像這樣展露笑容,要我怎樣都行。」


    我們附帶期限的戀情,就這樣開始了。


    *


    離開學校後,由希一直顯得很開心,甚至還哼起了歌。那是廣播電台隻要一到冬天就會開始放的情歌。由希的聲音非常美麗,她有些走調地唱著在我們出生的好幾年前曾經流行過的抒情歌。


    我們走過車站前的拱廊,穿過圓環。在經過上個月收起來的柏青哥店後,我們來到了郵局,在郵


    局前麵的第三個路口轉彎。


    我的左手仍握著由希的手,由希的右手也握著我的手。


    我們的另一隻手都拿著鯛魚燒。由希眼尖地在商店街的角落發現一間隱密的店。


    她一直緊盯著那間店,看起來很想吃的樣子,我一提議要請客,她就立刻露出燦爛的表情說「真的嗎?」,笑得像個天真無邪的孩子。


    在那之後,由希花了約五分鍾的時間,猶豫該點紅豆還是奶油口味。


    不管由希選哪一個,我都會選另一個,所以坦白講這五分鍾沒什麽意義。這並不是什麽困難的事,難得我們兩個人一起行動,隻要吃一半後再互相交換就行了。但我一直沒說,因為由希煩惱的樣子實在太可愛了。


    結果由希選了紅豆口味,我則是買了奶油口味。


    我們都很怕燙,所以等鯛魚燒稍微變涼後才開始慢慢吃。烤得酥脆的外皮與甜甜的奶油在嘴裏融合,內側的皮則是口感鬆軟。嗯,真好吃。我小口小口地享用,由希卻一下子就吃完了。


    「呃,你吃得真快。」


    由希吃得又猛又急,她滿足地將鯛魚燒吞下肚後,笑笑地張大嘴巴,像是在說「把你的也給我」似的。


    「呃,那個。」


    「……」


    「這個是我的耶。」


    由希露出像在說「嗯,我知道啊,那又怎樣?」的表情,歪了一下頭。


    「……」


    「……那個。」


    「……」


    「……請用。」


    結果是我慘敗。


    我才剛說完,由希就一口吃掉了還剩下將近八成的鯛魚燒。她將自己嬌小的臉頰塞得鼓鼓的,繼續滿足地咀嚼。


    「你意外地還滿貪吃的。」


    我一誠實地說出感想,由希就變得有點著急。她加快咀嚼速度,將鯛魚燒咽了下去。


    「甜食這種東西,真是令人困擾。」


    她用比平常還要急一點的語氣說道。


    「講是這樣講,其實你吃得還滿高興的吧?」


    「才沒有。」


    「真的嗎?」


    「真的啦。」


    我欣賞由希焦急的樣子,繼續往前走時,突然瞄到一個紅色的東西。上麵的字,讓我不自覺停下腳步。


    原來,下個星期三是──


    *


    小由充分發揮他惡劣的性格欺負我,但突然停下腳步。我納悶地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發現有麵旗幟在隨風飄揚。那是一間小蛋糕店的宣傳旗。


    我率先開口。


    「話說那個日子,正好就在一個星期後呢。」


    「是啊。」


    下個星期三是二月十四日。據說是男孩子一年裏最想吃甜食的一天。我們的交往期間結束後,就是情人節。


    「你願意送我巧克力嗎?」


    「你想要嗎?」


    「那當然。畢竟是女朋友送的巧克力。」


    每次說出「女朋友」這個詞就會害羞的小由,看起來真可愛。


    「好啊。」


    這麽說來,我從來沒送過他巧克力呢。


    而且,我還欠他一筆很大的人情,能還的東西還是盡量還比較好。


    「我曾經從小由那裏收到過巧克力呢。」


    「有這回事嗎?」


    「嗯。有喔。」


    雖然你不知道,但那就是我們倆之間的起點。那時候的巧克力很甜。那個甜味讓我感到很高興。一定是因為那樣,我現在才會在這裏。


    「這樣啊。那就拜托你嘍。」


    「嗯。敬請期待。所以,你要收回剛才的話。」


    「剛才的話?」


    「就是說我貪吃的話。」


    「什麽嘛。原來你很在意啊。」


    那當然,人家可是女孩子呢。


    *


    早上醒來時,窗外已經變得一片雪白。


    從昨天就開始下的雪已經積了不少。陽光探出雲間後反射在白雪上,對剛睡醒的眼睛來說有點太刺激了。我揉著疲憊的眼睛走出房間後,身體就因為冷空氣而打了個寒顫,讓我瞬間清醒。木質地板冷到讓沒穿襪子的腳底發疼。


    我像每天早上那樣做好覺悟走下樓梯後,發現母親正忙著在打掃。


    「早安,阿春。早餐已經做好嘍。」


    「咦,今天這麽早就好啦?明明平常都是打掃完後才開始做。」


    「夏奈一看見下雪就很興奮,說想早點出去玩,所以就幫忙做飯了。」


    「哦,那還真是幸運。」


    我在說話的同時打開玄關大門,走到信箱那裏拿報紙。


    父親比我還要怕冷,所以冬天就由我負責這項工作。夏奈也非常不怕冷,但她根本就不聽話。


    被染成白色的小庭院上,有個一人份的腳印,那個腳印直線延伸到外麵的世界。我能夠鮮明地想像出妹妹興奮跑出門的樣子,她應該還歡呼了一聲「呀嗬──」吧。腳印很深,可見她的步伐有多強健。


    我「嗚嗚嗚」的呻吟聲化為白霧,消散在冬天冷冽的空氣當中。我將上衣的袖子拉到手指附近,打開信箱,一如往常地拿起封在透明袋裏的早報。


    此時,我聽見有人對我說話。


    「小由平常會看報紙啊。」


    「不,我頂多隻看電視節目表,這是在幫我爸拿。咦?」


    我一從信箱抬起頭,就看見由希。從被白雪覆蓋的庭院前方,隱約傳來不合時節的花朵香味。她為什麽一大早就在這裏?


    「因為積雪讓我很開心。小由,你現在有空嗎?陪我一下吧。」


    「……你該不會在這裏等很久了吧?」


    「沒有啦。其實我才剛到。我本來做好了要等兩小時的心理準備,幸好小由很早就出來了。」


    雖然我本來想說打電話就好了,但由希沒有手機。


    「等我一下好嗎?我馬上去準備。」


    「你可以慢慢來啦。」


    「因為外麵很冷啊。啊,還是要進來坐坐?」


    「不用了,沒關係。我在這裏等就好。」


    「我知道了,我會盡快。」


    我按照自己說的話衝進家裏,整理儀容。我把報紙丟到縮在被爐裏的父親前麵,快速吃掉夏奈準備的早餐。然後是換衣服、刷牙、整理頭發,我簡單向看起來不打算離開被爐的父親說要出去一下後,他不曉得有沒有在聽,隻懶散地回了一聲:「哦。」


    我用力打開門,由希像是覺得好笑般說道:


    「動作真快。已經好了嗎?」


    「嗯。我們走吧。」


    嶄新的雪地上,隻有我們兩人的腳印。


    我家離市中心有段距離,平常周圍放眼望去全是田地,但現在全都被白雪覆蓋。在純白的雪上,可以看見一閃一閃的小光點。


    「真漂亮。」


    「嗯,好漂亮啊。」


    我們像這樣一起走了一段路後,從某處傳來拚命呼喊的聲音。


    「喂~春哥!」


    我凝視聲音的方向,發現有道嬌小的人影朝這裏過來。那是住在附近的小學生翔太。他藍色的毛衣上,黏滿了已經變平的雪塊。


    他滿臉通紅,額頭上也都是汗水。


    翔太來到我們身邊後,像是鬆了口氣般喊著「太好了」。


    「呼……呼。果然是春哥。我……我一看見你就馬上跑過來。呼。」


    「……為什麽?」


    「拜托你救救我們。」


    「啊?」


    我完全聽不懂翔太在說什麽。翔太後麵沒有人在追他,我隻看見有一群人在田裏跑來


    跑去,似乎是在打雪仗。我小時候也和朋友玩過,那還滿開心的。


    我回想到這裏,就停止思考。應該說是試著停止。不過就像無法跑到一半突然停住一樣,思考也無法說停止就停止。沒錯,我察覺了一件事。


    這麽說來,好像有個家夥一大早就跑出門了?


    「由希,我們走吧。」


    「別逃啊。你應該很清楚狀況吧。」


    「我不知道,我沒看見。」


    「那就去看啊。」


    「我不要。」


    我堅決拒絕。


    難得放假,我才不想當那家夥的保母。


    但我的決心輕易就被推翻了。即使不想看,我還是聽見了。聽見一個我非常熟悉的女孩獨特的笑聲。而且還聽得清清楚楚。


    「唔哈哈哈哈。」


    翔太像是在說「看吧,你逃不掉了」般,呼喚我的名字。


    「春哥。」


    「住口。別再說了。」


    但翔太不顧我的製止,說出那個笑聲的真麵目。


    「那個怪物是春哥家的人吧。拜托你想點辦法。」


    唉,終於還是說出口了。


    可惡,我知道了啦。嗯,我很清楚。我歎了口氣後徹底死心,親眼看向聲音的主人。沒有錯──


    「嗯,那確實是我家的大笨蛋。」


    那是我家可愛妹妹的聲音。


    我的妹妹──瀨川夏奈是個像台風的女孩子。


    她外表可愛,所以很受歡迎,但常為了消耗過於旺盛的體力,將其他人給卷進來。附近的小學生經常成為她的獵物,因此特別怕她。


    這次也是一樣。


    根據翔太的說法,一開始隻有小學生在打雪仗,結果被夏奈發現了。內心還是個國小男生的夏奈發現這種事後,絕對無法忍耐,我能鮮明地想像出她帶著純真笑容參戰的樣子。


    翔太他們覺得人多比較好玩,所以爽快地讓她加入……


    問題是夏奈參加打雪仗後,補上了一個條件,那就是輸家必須無條件聽從贏家的一個命令。如果把一個隻有身體能力是國中頂尖水準的家夥,丟進一群小學低年級生裏麵,不難想像會發生什麽事。


    為了避免變成夏奈的部下,少年不得不拚命抵抗。


    唉,所以我才不想聽。身為她的哥哥,我發自內心感到羞恥和鬱悶。


    「我明白狀況了。我會想辦法。不過我隻會幫忙打倒夏奈,將戰況拉回五五波。之後就不會再幫忙了。這樣可以嗎?」


    「好啊。這樣就行了。」


    「那麽,不好意思,由希。你可以稍微等我一下嗎?」


    「咦?為什麽?」


    我一回頭,就發現由希不知為何在做伸展操。


    「你該不會也想打雪仗吧?」


    「嗯。感覺很有趣,而且我也沒玩過。」


    由希露出天使般的笑容,翔太見狀便開口問道:


    「喂,春哥。我從剛才就很在意,這個姊姊是誰啊?藝人嗎?」


    麵對翔太天真無邪的疑問,由希彎下腰,配合翔太視線的高度露出笑容,讓他瞬間羞紅了臉。


    「對不起,姊姊不是藝人。我是春哥的女朋友喔。」


    由希的話,讓翔太的眼神瞬間變得閃閃發亮,我從來沒見過他這麽興奮。


    「春哥好厲害,居然能交到這麽漂亮的女朋友。」


    「還……還好啦。對了,翔太,你可以讓這個姊姊也加入你們的隊伍嗎?」


    「當然可以。」


    「謝謝。請多多指教嘍。」


    「嗯。多指教啦。」


    翔太說完後與由希握手,但他突然露出痛苦的表情,愧疚地垂下眼睛說道:


    「啊,不行。對不起。姊姊,不好意思,我好像必須請你加入夏姊的隊伍。」


    「為什麽?」


    「因為姊姊身上有敵人的味道。」


    「敵人的味道?」


    我和由希麵麵相覷。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由希加入後,夏奈的隊伍就變成十個人。


    我這邊包含我在內,隻剩下五個人。


    雖然戰力相差將近一倍,但這場雪仗的規則是隻要膝蓋一碰到地麵,或是自己主動投降就要退場,所以隻要小心一點,應該不至於會輸。至少我希望是這樣。身為一個男人,如果在這種比力氣的場合輸給女孩子,而且還是自己的女朋友和妹妹,那實在太丟臉了。


    兩個隊伍的陣營都各自有幾個雪堆,雖然不大,但彎腰後還是能躲在後麵。我躲在離敵隊最近的雪堆後麵,靜待時機。


    我請我方的隊伍暫時停止攻擊。


    夏奈喜歡吵鬧,所以隻要戰場安靜下來,她一定會耐不住性子一個人衝過來。我的計畫就是先出其不意再加以反擊。


    繼續等了一會兒後,敵隊果然有個人瀟灑地衝了出來。


    對方是一個穿著紅色圍巾、紅色外套和紅色手套,看起來十分顯眼的女孩子。那個血氣方剛的家夥最喜歡紅色了。


    「唔哈哈哈。跟著我衝吧!」


    女孩在大喊的同時,以猛烈的速度衝了過來。哎,真是個好靶子。我瞄準敵人大大張開的嘴巴,用力扔了顆雪球。


    「唔噗咿!」


    正中目標。


    夏奈發出奇怪的聲音,停止動作。我趁她擦掉臉上的雪,把嘴裏的雪吐到地上時繼續追擊。


    「說什麽『跟著我衝』啊。夏奈,你到底在幹什麽?」


    「欸,阿春。你……你怎麽會在這裏?」


    「話不是這麽說的吧。」


    我突然登場,讓夏奈嚇了一跳,她的姿勢也如我所料地失去了重心。夏奈總是遵循本能行動,所以不擅長應付突發狀況。不過她的運動神經天生就很好,所以不至於因此跌倒。我當然也很清楚這點。


    所以詳細擬定了作戰。


    我朝失去重心的夏奈臉部附近扔雪球。每一球都是落在隻要稍微把頭低下來就能勉強避開的高度。夏奈往後仰躲開雪球,重心也跟著往後傾。下一球我刻意丟得再更低一點,但她還是閃掉了。這讓她的重心又更加往後。


    簡單來講,就像是淩波舞那樣。


    同樣的動作持續了三次後,夏奈終於撐不住,背倒在地。


    「贏了。」


    我舉起一隻手,告訴隊友夏奈已經被打倒了。倒在地上的夏奈不滿地抱怨。


    「卑鄙,太卑鄙了。阿春是男孩子,而且還是高中生吧。這樣怎麽贏啊。」


    看來她完全沒有反省,所以我又補了輸家一球教訓她。


    「唔噗。嗚嗚。啊~雪又跑進嘴巴裏了。」


    「哪裏卑鄙了。你這個國中生還不是跑進一堆小學生裏。」


    到目前為止都跟我計畫的一樣,但我忘記一件事。那就是敵隊還殘留著一個非常直率的年長者。


    她是初學者。


    所以根本就不懂什麽戰略或布局。


    她什麽都不懂,隻是遵從我妹妹的命令。


    沒錯,她什麽都不知道。


    不知道這就是打倒我們的最佳策略。


    「好,各位。一起跟在夏奈後麵突擊吧。」


    「嗯欸?」


    那個響亮的吶喊聲,讓敵隊的九個人把剩下的雪球全都抱在懷裏,發動突擊。


    如果雙方人數對等,那應該會是我這隊有利,因為隻要像對付夏奈那樣反擊就行了。不過敵人的戰力大約是我方的兩倍,隻要對方使出人海戰術,我們根本就來不及對應。


    「唔噗。」


    大量的雪球在空中交錯,其中一顆


    擊中我的臉,讓我發出和妹妹一樣的怪聲。


    嗯,這是什麽?有股甜甜的味道。這個味道是──


    「喂,夏奈。這個雪是不是有櫻花的味道?」


    在雪地上裝死的夏奈稍微睜開眼睛,瞄了我一眼後回答。


    「為了讓人能分辨出是我方的雪球,我們在雪上加了櫻花香水。」


    這樣就說得通了。


    難怪身上有櫻花香味的由希,會被分到夏奈那一隊。


    「為什麽要做這種事?不對,等等。咦,你們的香水是哪兒來的。小學生怎麽可能會有香水。該不會是夏奈的吧?」


    夏奈露出驚覺不妙的表情,將臉轉了過去。她明明就不會吹口哨,卻噘起嘴巴胡亂吐氣,想要蒙混過去,她果然是個令人惋惜的妹妹。


    這麽說來,母親在夏奈升國中後,似乎經常要她多培養一點女人味,讓她覺得很煩。


    「別因為自己不用,就這樣浪費啦。」


    「不對,這才不是浪費。我不是說過這樣比較好分辨嗎?」


    「雪球這種東西,就算不能分辨也沒差吧。」


    「而且味道甜甜的,感覺很好吃。」


    「拜托你千萬別吃啊,會吃壞肚子。真要說起來,為什麽要用櫻花配雪啊?季節根本不同吧?」


    在我們爭執的期間,敵隊的人已經順利逼近,一起集中攻擊我。雖然我試著重整態勢,但根本就來不及。


    「喂,等等。暫停。好痛好痛。」


    「上啊,大家一起解決那個大哥哥!」


    打頭陣的那個毫不留情地用雪球丟向我的人,正是剛才可愛地說著「姊姊是春哥的女朋友喔」的少女。由希的台詞還在我腦中回響──「姊姊是春哥的女朋友喔。」、「女朋友喔。」、「女朋友喔。」──這是幻聽。是我的妄想。


    最後我也跟著倒地。因為感覺已經麻痹,我搞不懂自己的臉現在到底是痛、冷還是甜。


    「幹掉了。」


    由希像是為了向倒在地上的我示威般,擺出勝利姿勢。


    「不,我還沒死啊。」


    「唔嗬嗬嗬。小由,既然你輸了,就要乖乖聽我的話。」


    「那個約定對我也有效嗎?」


    「那還用說。」


    我知道了。輸家隻能乖乖聽贏家的話。我揮揮手示意投降,由希滿足地點頭。


    「那麽,各位,去打倒剩下的敵人吧。上啊,突擊。」


    我目送由希精神抖擻地衝出去後,一旁的夏奈問道:


    「喂,阿春。那個漂亮的姊姊是誰啊?是阿春認識的人嗎?」


    「……大概是雪妖精吧,她身上不是有櫻花的味道嗎?」


    嫌說明麻煩的我直接撒謊,夏奈則是不曉得在模仿誰,嘟囔著「真奇怪,雪和櫻花明明季節不同」。


    二月十三日,星期二。


    我和由希成為情侶後,正好滿一個星期的日子。我們在平日的白天,來到百貨公司頂樓的遊樂場。


    小小的摩天輪各處都因為風吹雨打而生鏽,貼在動畫角色造型的乘坐設施上的布告,顯示五台中有三台故障,隻有藍色的貓型機器人和有著紅色尾巴的電鼠還會動。一個小男孩在搭電鼠,但那隻電鼠緩緩動了三分鍾後,就在遊樂園中央停了下來。


    明明昨天積了很多雪,但今天大多已經融化,隻剩下陰影處還殘留一點。小雪人的臉已經有一半崩塌。


    我們坐在椅角破損的塑膠長椅上。因為能坐的地方就隻剩下這裏。我看著灰蒙蒙的天空低喃:


    「那麽,為什麽我們要來這裏?」


    「因為小由打雪仗輸了,所以今天一整天都要聽我的話啊。」


    由希理直氣壯地說道。


    我昨天打雪仗時輸了,所以必須聽從由希的願望。一開始明明隻說好一個願望,結果範圍卻在不知不覺間擴張了。女孩子果然厲害,能夠非常自然地讓別人答應自己的要求。哎,雖然我也不覺得討厭。


    「那麽,首先是第一個願望。」由希如此說道。「跟我約會吧,我有兩個地方想和小由一起去。」其中一個地方就是這裏。


    「呃,是這樣沒錯啦,不過我想問的是為什麽要來頂樓的遊樂場?」


    「我喜歡遊樂場。所以想和小由一起來。」


    「既然如此,就更應該去正式一點的遊樂場吧。」


    「不,這裏也算是正式的遊樂場喔。」


    「由希這樣就滿足了嗎?」


    「嗯。」


    「開心嗎?」


    「嗯。」


    「那就好。」


    沒錯,隻要由希能夠開心,隨便去哪裏都好。


    我拍了一下大腿起身,朝由希伸出手。


    「難得人都來了,一起去搭設施吧。」


    「欸~那樣很難為情耶。」


    「不用擔心啦,這裏幾乎沒有人在。而且難得來到遊樂場,什麽都不搭也太扯了吧。」


    由希找了一堆藉口後,終究還是握住了我的手。我持續對她找的藉口充耳不聞,最後總算獲得勝利。就在我問她想要搭什麽時,由希說她喜歡貓,所以挑了貓型機器人。


    「我投一百圓嘍。」


    「小由不坐嗎?」


    「這是一人座。而且……」


    「而且?」


    由希可愛地歪了一下頭時,我投入一百圓說道:


    「都十八歲了還搭這個,實在太難為情了。」


    「真是的,哪有這種事?」


    由希聽了我的話後非常生氣,但我成功在她的拳頭碰到我前逃離了貓型機器人。伴隨著奇妙的音樂,貓型機器人緩緩動了起來。


    剛才那個搭乘電鼠的孩子指著由希說:


    「媽媽。我接下來想搭那個。」


    「等那個姊姊坐完吧。」


    哎呀,這實在太難為情了。仔細一看,由希用雙手遮住臉,羞得脖子都紅了。因為由希這樣也非常可愛,所以我下定決心,就算之後被她打一兩個巴掌也要忍耐。


    結果由希沒有打我,但我必須請她喝自動販賣機的飲料。


    我一投入硬幣,按鈕就發出綠色的光芒。


    「選你喜歡的吧。」


    由希認真煩惱了一會兒後,選了熱巧克力。我也買了一樣的飲料。我們兩個人都喝不了黑咖啡。雖然我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但也不算大人,正處於兩者的界線上。


    我們靠在用來防止墜樓的欄杆上,一起喝熱巧克力。


    在這個隻要稍微一動就會碰到彼此的距離,我能感覺到由希的存在、溫度與味道。她像是在暖手般,用雙手握著鐵罐,慢慢喝著熱巧克力。


    「吶,小由,謝謝你。」


    由希突然向我道謝。


    「謝什麽?我又沒做什麽?」


    「沒這回事。你買了熱巧克力給我,還帶我來這裏。除此之外,你還給了我許多回憶。吶,這樣應該夠讓我向你道謝了吧?」


    由希像是回憶起什麽般,閉上眼睛。


    她在眼皮的底下,眺望著我所不知道的世界。


    「我啊,喜歡小由的各種表情,不論是笑臉、生氣的臉、哭臉、害羞的臉、困擾的臉,還是焦急的臉。臨死之前,我一定會想起從遇見小由開始,一直到今天的事。就像小由以前說的那樣。即使拚命掙紮、苦惱過後抵達的地方,沒有自己想要的事物,還是能夠發現更美好的事物。」


    由希隻說到這裏。她大概是在等我說出後續的話。我按照她的希望開口:


    「你發現了什麽?」


    「我發現了你。我一直以為空蕩蕩的內心裏,有小由在。」


    由希輕輕「嗯」了一聲後,滿足地緩緩睜開眼睛。


    「我度過的每一天裏,都有你的存在。」


    這是為什麽呢?


    明明沒什麽好哭的,眼淚卻差點流了下來。我為了掩飾這點,抬頭看向天空,凝視著那些被染成紅色的雲朵底層。鮮豔到刺眼的紅色滲入眼睛的深處。


    由希突然伸出手,溫柔地摸我的頭。她的身材比我嬌小,所以必須稍微踮起腳。被摸的地方感覺溫暖又舒服。


    「……你這是在幹什麽?」


    「嗯?我在摸你啊。因為小由一臉想哭的樣子。」


    「我又不是小孩子。」


    「有什麽關係。小由剛才害我丟臉,所以換我讓你嚐一下那樣的滋味。」


    由希說著「這樣就扯平了」,不斷讓她的手指在我頭發上滑動。啊,好癢。這是什麽?為什麽光這樣就讓我感到這麽開心?從她手上傳來的觸感,讓我忍不住露出笑容。


    由希見狀,滿意地說道:


    「你總算笑了。」


    我們在太陽下山後離開遊樂場,來到我上的高中。


    這裏就是由希想去的另一個地方。


    現在已經過了七點,被夜色籠罩的校舍幾乎都沒有點燈,隻剩下教職員辦公室和自習室仍發出橘色的光芒。另外二年級有兩個教室,一年級有一個教室是亮的。大概是準備考試的學生,窩在自習室裏看書吧。三年級的教室一片漆黑,對我們來說正好。


    我趁著夜色,拉著由希的手入侵校舍。


    我們的腳步聲在陰暗的樓梯間內回響,雖然中途遇到過老師一次,但我將由希藏在背後,謊稱是來拿忘記的東西後,老師隻冷淡地應了一聲就放過我們了。大概是因為室內太暗,看不清楚由希的長相吧。


    老師離開後,我和由希一起鬆了口氣,重新前往我的教室。


    幸好門還沒鎖,伴隨著熟悉的開門聲,教室與走廊連接在一起。


    神聖的月光從窗戶照了進來,將半間教室染成銀色。


    這裏對我來說是熟悉的教室,但由希好奇地四處張望,發出驚歎,像碰觸寶石般輕撫桌麵,然後喊了聲「啊,有塗鴉」。由希繞了教室一圈後,突然轉向我。


    「吶,小由的桌子是哪一張?」


    「咦?啊,從右邊數來第三排,從前麵數來的第四個。」


    我看由希看到出神,慢了一拍才反應過來,但還是勉強做出了回答。由希數著「一,二,三,四」,走向我的座位。


    「這裏嗎?」


    「嗯。」


    我本來以為由希會直接坐到我的位子上,但她不知為何坐到了我隔壁的位子,然後──


    「好了,小由,這是第二個願望,請你坐下來。」


    她拍著我的椅子說道。然後呢,我當然還是照她說的做了。


    我明明應該很熟悉從自己的座位看見的教室,但光是由希坐在我隔壁,就讓我覺得一切都變得不一樣了。就連破舊的桌子、留有粉筆痕跡的黑板,以及每個人都覺得無聊的那張寫著班級目標的紙,都變得閃閃發光。


    「感覺和由希像同班同學般一起待在學校裏,是件很棒的事呢。」


    「你總算明白了?」


    我坦率地說出內心的想法後,由希不知為何得意地如此回答。


    「雖然三年前有人根本不懂這到底有多可貴。」


    「有這種笨蛋嗎?」


    「嗯。就是有這種笨蛋。啊,不過就算上同一間學校,我們也無法變成同班同學。因為我比你大一歲。吶,叫聲椎名學姊來聽聽。」


    由希的聲音聽起來很近。她一動,桌子就會跟著搖晃,我內心的某種情感也跟著動搖。


    「……椎名學姊。」


    由希突然不懷好意地笑了。


    「吶,再說一次。」、「我不要。」、「拜托啦。」、「真是拿你沒辦法,椎名學姊。」、「不錯呢,再來一次。」、「椎名學姊。」、「接下來要喊得親密一點,叫我由希學姊看看。」、「由希學姊?」、「不錯不錯,再來一次。」、「真是的,我不想再喊了,由希好像變態,眼神也好可怕。」、「說人家是變態也太過分了吧。」


    每次隻要我一開口,由希就會發笑、生氣、沮喪或是鬧別扭。


    教室裏隻有我和由希的聲音。


    聊到一半時,我問了一聲「為什麽?」,其實我一直很想問這個問題。


    「為什麽你想來我的教室?」


    「……我曾經對朱音說過。」


    由希突然講出的名字,讓我嚇了一跳。


    「『你隻是他的同學吧?那不管我和小由是什麽關係,都與你無關吧。』不過,我過不久就後悔了。即使隻是同班同學,也讓我覺得好羨慕。因為我從來不知道小由在教室裏是什麽樣子。而且,這已經是最後了……」


    由希從椅子上起身,離開我的身邊。長長的裙子隨風擺動。


    她站在黑暗當中,站在逼近光與暗分界線的地方。


    「最後?」


    我複誦這個詞時,感到一陣心痛。


    「因為小由就要畢業了吧?所以我才想在那之前來一次。畢竟平常沒什麽這種機會。」


    「啊,原來如此。」


    她應該沒有其他的意思才對。


    由希曾說過,我們至今已經反覆相遇過好幾百次,所以未來也一定會不斷相遇。吶,我說得沒錯吧。


    「吶,由希學姊。」


    我討好般的這麽叫後,由希「嗯~」地眯起眼睛,搔了幾下臉頰,最後搖頭說道:


    「雖然這個叫法也不錯,但我果然還是比較喜歡平常的叫法。叫我由希吧。」


    「由希。」


    彷佛這本來就與她的名字配在一起般,我繼續補充道:


    「我喜歡你,非常非常喜歡你。」


    「我知道。因為你已經對我說過許多次了。我也喜歡小由。」


    此時,我心裏湧出一股強烈的衝動。我難以抗拒地衝向由希,用力抱緊她嬌小的身軀。我聞到甜甜的櫻花香味。不對,並不是這樣。


    對我來說,這已經是由希的味道了。


    「哇,怎麽了?你怎麽突然這樣?」


    「都是由希的錯。」


    「是我的錯嗎?」


    「嗯,是由希的錯。這一切全都怪由希不好。」


    「是嗎?這樣啊,那就沒辦法了。小由是個撒嬌鬼,也是我的錯嗎?」


    「所以我不是說了嗎?這一切都是你的錯。」


    這都要怪由希把我變成這樣。


    我將自己的臉湊向由希笑咪咪的臉。


    或許是知道我想做什麽,由希用力閉緊眼睛。她的臉稍微變紅,最後做好了接受我的準備。雖然不曉得已經在腦中想過幾次,但我再次想著「由希真是太惹人憐愛了」。


    在連月光都照不到的世界角落,我們接了一個沒有任何人知道的吻。


    由希冰冷的嘴唇顫抖著。雖然這隻是個單純讓嘴唇重疊,僵硬又稚嫩的吻,但依然比過去無數次的告白和牽手,更能了解彼此的心情與溫度。


    人類這個物種從很久以前,就一直是用這種方式強烈確認彼此的存在。


    在接近永遠的五秒鍾以後,由希像是為了隱藏自己的表情般,將臉埋進我的胸口,鬧別扭似的開口。但我很清楚,她隻是在害羞而已。


    「這是人家的初吻耶。」


    她這個樣子實在是可愛得不得了,讓我笑了。看吧,果然還是由希不好。麵對這麽可愛的女孩子,怎麽可能會有男人忍得住。


    「那麽,這一定也是我的初


    吻。」


    「吶。」


    由希抬起頭,她的臉已經紅到了耳根子。


    「第三個願望。再親一次好嗎?」


    我們就這樣雙唇交疊了好幾次。


    我和由希在正門前道別後,朝回家的方向走了一會兒,然後口袋裏的手機響起。


    螢幕上顯示「公共電話」這幾個字。平常我絕對不會接這種電話,但我今天有理由接。


    因為我隱約知道是誰打來的。


    「喂,由希嗎?」


    我在對方報上名號前先說出名字,由希簡短地回答﹕「猜對了。」


    從聽筒傳出來的聲音明明很小,卻讓人覺得比平常還近,甚至能聽出對方的呼吸。剛才還近在身邊的一切。現在握在手裏的一切。


    我走到持續發出「嘰嘰嘰」聲響的路燈底下,將背靠在柱子上仰望天空。由希目前人在哪裏呢?我想著她的事,側耳傾聽。


    「我有些話想跟你說。可以嗎?」


    「當然可以。不過怎麽了嗎?發生了什麽事?」


    「……為什麽這麽問?」


    我沒辦法好好說出「因為」這兩個字。我咽了一下口水,重整態勢。這次我有好好說出「因為」,所以必須繼續講下去。


    「你的聲音在顫抖。」


    即使遲鈍如我,也知道那不是因為寒冷。


    「我的聲音在顫抖嗎?」


    「嗯。」


    「原來如此。在顫抖啊,原來如此。吶,告訴我一件事。小由不想忘記我?想永遠記得我嗎?」


    「那當然。」


    「無論付出什麽代價?」


    「嗯。」


    我未做多想便直接回答。


    沒有發現這就是最後的分歧點。


    「嗯,我想也是。我就知道小由一定會這麽說。既然如此,我有個請求。這是最後的請求。你願意聽嗎?」


    「那當然。因為我今天一整天都必須實現你的願望啊。」


    「謝謝你。那麽……」


    由希乾脆地說道。用和之前說「帶我去遊樂場」和「我想去學校」時一樣的溫度說道:


    「請你為了我受傷。」


    「咦?」


    「請你喜歡我,愛我,恨我;為我懊悔,為我痛苦,用你所有的感情,將我和你的心連在一起,不要忘了我。」


    這就是由希最後的願望。


    我猛然看向手表。現在離十點五十四分隻剩不到一個小時。我的背後開始冒出冷汗。天氣明明很冷,我卻不知為何覺得很熱。感覺好不舒服,什麽都不想聽。我想摀住耳朵,抓著直到剛才都還在手裏的幸福回家,倒頭就睡。


    啊,要是做得到的話該有多輕鬆。不過,由希不允許我這麽做。


    那句話從她的唇間流泄出來。


    ──我,現在要去死。


    她的聲音聽起來像在笑,又像在哭。


    「為什麽?」


    「我從小由那裏奪走了許多時間。許多原本會在你心裏累積的時間與回憶,都被我確實地奪走了。我對你做了很多過分的事。」


    「才沒有這種事。」


    「不對,事情就是這樣。不過,你還是說喜歡我。我好開心,真的好開心。所以,我強烈希望自己能夠留在小由的心裏。即使必須傷害你,即使會被你討厭也一樣。因為如果這世界上真的還有我的容身之處,那一定隻會在你的心裏。」


    這並不是我要的答案。由希應該也很清楚這點,但依然刻意這麽說。


    即使如此,我還是絕望地明白她的話裏沒有一絲虛假。


    我掉頭衝了出去。


    衝過橋後,斜斜穿過公園。廁所的光芒隱約照亮道路。我在岔路前麵不斷跺腳。啊,可惡。明明沒有時間猶豫了。結果我跑向車站的方向。


    「拜托,由希,等我一下。在我到之前先不要離開。我馬上過去,我們好好談談。」


    「你不是說會實現我的任何願望嗎?你又要打破約定了嗎?」


    「又?」


    「沒錯,這不是第一次了。小由總是和我立下無法實現的約定。」


    「我哪有打破過約定。」


    「你說過會回想起來。」


    「咦?」


    「你說過隻要聞到櫻花的味道,就會想起我。」


    「……」


    「你說過絕對不會忘記我。」


    「……」


    「你說過會邀我去看電影。」


    「……」


    由希就這樣一個接一個地說出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但確實存在於她心中的約定。我甚至無法道歉。不對,我甚至連道歉的權利都沒有。


    「結果全都是騙人的。」


    「所以,」由希以沙啞的聲音說道。「至少這個約定要實現啊。」


    「我隻要你一個人。我已經無法說隨便是誰都好了。我不想要你以外的人。無論什麽形式都好,我想永遠留在你心中。我不想再被你忘記,不想再從你身上奪走任何東西。就算隻有一點點也好,不管是什麽都好,我想留在你的心裏。為了這個目的,這是唯一的方法。」


    我抵達車站。


    但沒有看見由希。


    我環視周圍,並差點撞上騎自行車的中年男子,踉蹌了一下。男子瞪了我一眼,嘴裏吼著「小心一點,不要邊走邊講電話!」這句話大聲地在周圍回響。我稍微低頭致歉,改跑向市公所。男子似乎又在後麵說了什麽,但我沒有回頭。


    我隻是不斷跑著,尋找由希的身影。


    *


    從失去一切的那一天開始,我一個人獨自走了過來。


    不曉得該向何處宣泄的空虛、憤怒與憎恨,在不知不覺間成了我活下去的理由。如果這當中少了任何一種情緒,我應該會馬上連站都站不起來吧。


    直到那一天,他向我搭話為止。


    這不是比喻,也不是在開玩笑,世界從那一天開始改變。


    是他幫我改變的。


    我有了夢想。


    那成了我活下去的理由。


    我小時候想做的事,都一一實現了。


    不知不覺間,空虛、憤怒,甚至就連憎恨都消失了,一種更加溫暖的情緒填滿了我的內心。我再也不會將視線從這份感情上移開。


    嗯,沒錯。


    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戀愛了。


    該替這段惹人憐愛又美麗的日子取什麽名字好呢?我稍微思考過後,搖了搖頭。不應該取那麽美好的名字。


    我希望我們兩個人能永遠在一起。


    希望能夠一起走到天涯海角。


    但這不可能。因為無法實現。


    這段日子的終點,我們之間的結局,實在是充滿了太多深沉的悲傷。


    我們不斷相遇,就隻是為了這僅僅一次的離別。


    *


    市公所前麵的馬路非常安靜。看不見任何人,也聽不見任何聲音。路燈圓形的光芒外圍有一層光暈。我往下看後,發現從腳底延伸出三道影子。右邊、左邊與前麵。大概是影子的對角線上有光源吧。右邊、左邊與前麵。


    該選哪一個,才能讓我抵達由希身邊呢?


    我不知道。


    我在不知道的情況下,朝前方踏出腳步。即使不知道該往哪裏走,但隻有一件事是確定的。


    如果不前進,就找不到由希。


    所以,我開始往前跑。


    用最短的距離,最快的速度跑向由希。


    *


    黃色的照明照在位於透明玻璃內側的我身上。外麵的風聲呼呼作響,或許是圖釘掉了,一張貼在老舊布告欄


    上的海報隨風飄揚。


    我試著伸出指尖,但被透明的牆壁擋住,無法抵達那裏。


    收回手指後,玻璃上隱約殘留著我碰觸的痕跡。


    我還存在於這個世界。沒錯,也存在於他的心裏。


    小由心裏的我,應該是個可愛的女孩子吧。


    希望真的很可愛。啊,但我會說任性的話,會欺負人,也會撒嬌,所以或許他不覺得我可愛。他看過我髒兮兮的樣子,也曾說過我很貪吃。


    而且,最後那一切全都會被塗成黑色。痛苦、悲傷和絕望,一定會沿著我的形狀染黑小由的心。


    必須做到這個地步,我才總算能留在他的心裏。


    隻有這個方法可想。


    我的痕跡之所以會消失,是因為我想邁向未來。為了讓我活下去,世界必須消除我的痕跡。既然如此,隻要我死掉,就不需要消除痕跡了。當然,至今被消除的「過去」並不會因此恢複,但還沒被奪走的「現在」會保留下來。


    我一直在等待這個時候。


    隻維持一個星期的戀情。


    確實累積了感情。


    在那些像黃金般閃耀的日子裏,我的存在應該已經被深深地,用力地刻在他的心裏。


    不僅如此,還要讓小由追求我,讓他掙紮地朝我伸出手,讓他拚命地苦惱。


    不惜做到這種程度,卻依然無法獲得的東西,一定會變成一生都無法消除的巨大傷口。未來他每次回想起我時,都會哭泣並感到痛苦。這麽一來,我就能永遠永遠留在他的心裏。


    電話的另一端,傳來小由疲憊的呼吸聲。


    還有劃破空氣前進的聲音。


    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


    我差點說出「對不起」這種任性的話,連忙將話又吞了回去。


    那句話太過尖銳,讓吞下去的我差點哭了出來。


    *


    手好痛。


    腳好痛。


    心髒好痛。


    汗水從額頭滑落臉頰。身體好熱,而且好重。


    可以的話,我真想立刻停下腳步。


    但我沒有停,依然持續奔跑。


    我在長長的國道上右轉,跑進下坡。那是條非常陡的下坡。我在心裏提醒自己要小心一點。另一方麵,焦急的心情完全不懂得停止。身體踏出第一步後,從第二步開始就擺脫了我的控製。不妙,心髒又跳得更快了。即使如此,還是沒有停止。我跑得像飛的一樣,腳每次接觸地麵,都會承受比平常強上好幾倍的衝擊。


    一直像這樣壓榨著腳前進,當然遲早會麵臨極限。右腳放棄支撐體重,突然彎了下去。隻有自己少根筋的聲音聽得特別清楚。


    「啊。」


    然後,世界開始旋轉。


    *


    我「呼──」地長籲了一口氣。


    隻有時間不斷流逝。


    我從剛才開始,就好幾次想要掛斷電話,但不知為何就是做不到。時限一分一秒地逼近。好了,快點放下話筒吧。雖然他絕對不可能來到這裏,但快沒時間了。如果現在不趕快去死,就無法留在他的心裏。


    但身體果然還是不肯動。


    由希。


    他不斷呼喚我的聲音,纏住了我的手臂。


    由希。


    隻要一閉上眼睛就會看見他溫柔的微笑,讓我的腳步變得沉重。


    我想了好多好多。


    煩惱了好多好多。


    然後,我應該已經選擇了自己的願望。明知道會傷害到他,明知道會讓他難過。


    即使如此──


    此時,我聽見了聲音。


    從電話的另一端,從線路前方的他那裏……


    傳來了撞擊聲與呻吟聲。過不久,就連那些聲音都聽不見了。


    我最不想回憶起的記憶又重新浮現。


    我忍不住忘我地呼喊他的名字。


    「小由,你沒事吧,發生什麽事了?吶,小由,回答我。」


    *


    我瞬間拚命握緊手上的手機,縮起身子,將手機抱在懷裏。


    拜此之賜,我沒有做出防護動作就直接撞上地麵。左肩傳來劇烈的疼痛,讓我忍不住發出呻吟。皮膚被削掉,身體一直滾到斜坡底下才停止。


    我無法呼吸,隻能拚命張大嘴巴,用盡全力將冬天的冷空氣吸進肺裏。然而,無論我吸進多少氧氣,都還是喘個不停。


    一直跑負擔實在太大,身體也疲憊不堪,真是糟透了。感覺無論是身體或精神,都已經站不起來了。


    心裏隻剩下一個普通的疑問。


    為什麽我要這麽做?


    我心裏的某人說道。


    已經夠了吧。


    由希一定很痛苦。她一直獨自在努力。至少聽一下她最後的任性吧。


    腦中不斷浮現出放棄的話。


    真要說起來,就算找到她又怎樣。我真的有足以動搖她決心的覺悟嗎?


    心裏不斷湧出藉口。


    我已經夠努力了。吃了那麽多苦,變得身心俱疲,已經夠了吧。


    即使在這時候放棄,也不會有人說什麽。不過──


    從握在手裏的手機裏,傳來了由希的聲音。「怎麽了,你沒事吧?」那是真心在擔心我的聲音。「吶,小由,回答我。」


    我勉強移動身體仰躺在地,緩緩睜開眼睛後,閃耀的月亮就映入眼簾。月光灑落在我身上。


    天狼星在閃閃發光。


    我還發現了畢宿五。


    腦袋變得莫名清楚,腦中的聲音也逐漸遠去,變得隻聽得見一個女孩的聲音。唉,真是的,不用那麽擔心啦。不過,她的關心讓我高興得不得了。


    我喊出一個名字。


    就像她呼喚我的名字那樣,我也──


    「由希。」


    「什麽事?」


    「你真是個過分的人。」


    由希的聲音果然還在顫抖,她「嗬嗬」地笑了,但聽起來一點都不開心。


    「我早就說過了吧?雖然已經過了很久,而且已經消失,但我有好好說過會對你做出過分的事喔。我還說過不可以相信我的話吧?」


    「我當時怎麽回答?」


    「……你說『明天也能見麵嗎?』。你是這麽對我說的。」


    「我是個笨蛋呢。」


    「沒錯。你真的是個笨蛋。所以,才會被我這種壞女人給盯上。」


    「嗯,我真的是個笨蛋。」


    明明還有其他更想說的話。


    明明還有其他更該說的話。


    「要是我當時有說喜歡你就好了。」


    「……你這個人,到底要怪到什麽程度啊。」


    這樣就好。


    因為,你喜歡怪人吧。


    那麽,我不介意當個怪人。


    「嗯。我是個喜歡你的怪家夥。雖然我或許說了許多謊,打破了許多約定,但隻有這件事絕對是真的。」


    稍微沉默了一會兒後,由希輕聲回答﹕「嗯,我知道。」


    「所以我會去由希那裏。我不知道你是在怎麽想像、考慮、煩惱、痛苦過後,才下定那樣的決心,但我希望以後也能不斷與你相遇,喜歡上你,與你一起生活。」


    以前──雖然也不過就是四年前──曾有個就算有想要的東西也不會說出口的少年。大部分的事他都能忍受,都能放棄。不過,那樣的少年現在已經不存在於這個世界的任何地方了。


    因為我無法忍受。無法忍受由希哭泣。


    隻要能讓最喜歡的女孩子停止哭泣,就算要我賭上自己的一切也在所不辭。


    我總算找到了。


    發自內心想要獲得的事物。


    害怕失去的事物。


    值得賭上自己一切的事物。


    因為我遇見了由希。


    因為我……遇見了由希?


    許多東西突然在腦袋裏連了起來。點與點連結成線。就像現在映入我眼簾的星座一樣。我捕捉到了獵戶座的光輝。


    我曾經獨自看著圖鑒對照星星,自己連出星座,但我真的是一個人嗎?一定不是。


    我找到了。


    我忍不住大喊。沒錯。我終於找到了。


    「由希。雖然你說一切都會消失,但並不是這樣。雖然你說從我這裏奪走了一切,但其實並非如此。」


    我現在能夠發自內心地說「我相信你的話」。


    「因為,我現在就在這裏。」


    「你到底想說什麽?」


    我感覺到由希的困惑也一起傳了過來,但我無視這點繼續說道:


    「一個星期前,我們在那塊空地相遇了。這並非偶然。因為那裏是小白沉眠的地方。我之所以停下腳步,是因為曾在那裏埋葬小白。如果由希四年前沒拜托我,我們一定不會在那裏相遇。」


    我知道由希在電話的另一端倒抽了一口氣。


    「因為有你在,小白才沒有孤獨死去。因為有你的決心,它才能在陽光照得到的地方安息。因為你鼓起勇氣持續呼喚,我現在才會在這裏。全部都連結在一起了。你從很久以前開始,就一直在我的心中。」


    我一個人去了許多地方,做了許多事。記憶中的我一直都很開心。因為我的身旁有由希在。沒問題的,由希,沒問題的。你沒有從我這裏奪走任何東西。不僅如此,你還給了我許多東西。


    一個女孩子賭上了一切,將我變成現在的我。


    由希低喃:


    「我已經在小由的心裏了嗎?」


    「嗯,沒錯。你在。就在這裏,在我的心裏。」


    「……這樣啊。既然如此,那我的人生已經──」


    「由希?」


    「沒事,沒什麽。比起這個,吶,小由。我可以改一下最後的願望嗎?如果我真的在你的心裏,希望你能證明給我看。來我這裏吧。拜托你,呼喚我的名字。」


    我用力閉上眼睛,然後睜開。視野清晰到令人驚訝。


    「嗯,我馬上去,現在就去。」


    「……我等你。」


    我用力握緊右手,感覺好熱。大概是因為長時間握緊電話,手機變得有點燙。雖然其實還不到熱的程度,但溫度正好和由希的手掌差不多。


    我用力握緊手機。


    為了不要放手,為了不讓它離開,我必須握緊才行。


    因為──


    我們將這份熱情稱作「戀愛」。


    我用手扶著地麵起身。


    呼,好痛。全身都好痛。感覺快哭出來了。但我還是踏出了第一步,然後是第二步。我咬緊牙關,逐漸加速。


    我跑到國中前麵。不知何時,我曾經一個人在這裏不斷追逐某人的背影──不在這裏。


    我經過社團活動結束後常去的便利商店前麵。不知何時,我曾經一個人在這裏吃冰──不在這裏。


    我跑過常去的書店。不知何時,我曾經一個人在這裏買過小說新刊──不在這裏。


    不知不覺間,圖書館已經被我拋在後麵。不知何時,我曾經一個人在這裏與數學作業奮鬥──也不在這裏。


    我接連跑過遊戲中心、卡拉ok、保齡球館、棒球打擊場和電影院──全都不在。


    這個城鎮裏,充滿了我獨自度過的回憶。


    到處都找不到由希的身影。


    我一直是孤獨一人。


    不過,現在那些地方都會浮現出某人的身影。在消失後,被其他事物填補的一人份的空白。即使如此,我確實聽見了笑聲。男孩開心的聲音,以及我喜歡的女孩子的聲音。


    我在t字路口右轉,然後直直往前跑。果然不知何時,我曾經一個人像這樣在這條路上跑過。不過,由希那天一定在這條路的前方。呼……呼,我拚命鞭策雙腿,看向前方。看向由失去的日子連向由希的道路。


    我現在是這麽相信的。


    我看見了遠方的公民館。


    看見了小小的布告欄。


    看見了一座公共電話亭在黑暗中發出朦朧的光芒。有人在那裏。雖然隻看得見人影,但那個人在講電話。找到了。我鬆了口氣。


    我伸出手。


    再一下子,就隻差一點。


    然而,為什麽──


    時鍾的指針不願停止。


    我們之間還有段距離。我看不見由希的臉,聽不見她的聲音,我的聲音也無法傳達。明明我就在這裏,由希卻沒有發現。


    感情一湧而出。


    焦急、悲傷、憤怒,以及恐懼。


    呼吸困難。吸不到氣。發不出聲音。已經完了的想法掠過腦中。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無法接受這種結局。


    一直保持沉默的由希突然開口。


    她透過電話說道:


    「一直以來謝謝你了。我過得很開心。真的真的很開心。我好幾次都覺得活著真是太好了。自從與你相遇,我真的一直都很開心。」


    為什麽要說得好像已經結束了。還沒結束吧!還沒有結束。由希還在這裏。她明明就在這裏。


    「其實,這些原本都是我應該無法獲得的東西。不過原本空蕩蕩的我,現在擁有了這麽多回憶。我去過冬天的海邊。因為有你在,我一點都不覺得冷;我也演出過電影。因為是兩個人一起拍,所以很開心;第一次打雪仗,也讓我覺得好興奮;我還吃了好多美味的東西。雖然我不是要找藉口,但我其實沒那麽會吃喔?不過,在小由身邊吃的飯真的特別好吃,所以忍不住就吃過頭了。因為吃東西,其實就等於在活著。」


    還不夠吧。還要更多。我們再一起做許多事情,吃許多好吃的東西吧。所以……


    「我們牽了好多次手。我喜歡小由的手,因為你的手總是很溫暖。雖然會讓人心跳加速到擔心心髒破裂的程度,但感覺非常舒服。」


    由希的手很冰冷,但總是馬上就會變溫暖。這讓我感到很高興。


    「其實,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戀愛。我對那個對象說了『喜歡』,而對方也用『喜歡』回應了我。我說過任性的話,也撒嬌了好幾次。向男人撒嬌感覺真不錯呢。嗯。那是非常令人愉快的事。」


    要是我能說出「我也是第一次戀愛」就好了,但實際上應該不是。我戀愛了兩百一十四次。對象都是同一個人,對象都是你。


    「第一次接吻是在放學後的教室,感覺真是戲劇性呢。話說回來,雖然漫畫裏都說初吻有檸檬的味道,但絕對不是那樣吧。我隻覺得難為情和好開心,根本就不曉得什麽味道。小由知道嗎?你知道和我的吻是什麽味道嗎?」


    我怎麽可能知道?


    「吶,小由。」


    由希呼喚我。


    「……這樣看來,我們的戀愛其實滿普通的呢。就像普通的男孩子和普通的女孩子那樣隻是隨處可見的故事。不過,不對,正因為如此,這段日子,這一瞬間,確實擁有值得我賭上一切的價值。多虧了你,我現在才能說出這些話。欸嘿嘿,感覺有點難為情呢。不過我還是要好好說出來。你聽我說。我的人生,我和小由一起度過的這段耀眼的日子……」


    由希肯定是為了說這句話才活到現在。


    ──是全世界最幸福的戀愛故事。


    由希的聲音已經不再顫抖。


    過不久,就變得和平常一樣凜


    然,由希用我所愛的聲音,向我道別。


    與此同時,一股彷佛撕裂內心的傷痛化為溫熱的某物,從我的臉頰滑落。


    「為什麽要說這種話?我還想和你在一起。所以,拜托你。活下去。繼續活下去啊。」


    這些話有傳達到嗎?


    她有聽見嗎?


    我們還連係在一起嗎?


    再一下子就好。大概隻要再有某個契機,再多一點時間,由希就會回心轉意,但就是差了那麽一點。


    「我等你。我會一直等你。等你再次呼喚我的名字。」


    膝蓋傳來一陣刺痛。我努力忍耐不要發出呻吟。膝蓋抖個不停,使不出力氣。感覺所有力氣都和血液一起從傷口流了出來。身體連站都站不穩,光是咬緊牙關不讓自己倒下,就已經是極限了。


    為什麽?為什麽是現在?動起來啊。即使一輩子都不能走路也沒關係。讓我去由希的身邊。拜托了。我喜歡的女孩子就在那裏。


    「……喜歡你。我喜歡你勝過任何人,勝過任何東西,隻有你,就隻有你的一切──」


    我放聲大喊。


    朝著眼前的微弱燈光,喊出全世界最重要的人的名字。


    希望能夠傳達到。


    「由──」


    我現在能做的,就隻有這些。


    世界瞬間就無聲無息地改變了。


    在那個彷佛由永遠濃縮而成的一瞬間,我看見了一個少女的夢。


    說喜歡我的由希。


    找理由和我牽手的由希。


    我們一起打了雪仗。


    一起去了遊樂場。


    在空無一人的教室接吻。


    她說過會等我。然而,我卻──


    記憶與回憶,由希的聲音、動作和表情一一落下,掉落在我身上,但沒有堆積起來就直接消失,從我的手中消散。啊,等等,等一下啊。


    過不久,連最後的那句話也融解消散。


    「掰掰,小由。我會一直思念著你。椎名由希是這世界上最愛瀨川春由的人。」


    腦中浮現出由希的笑容。那就是由希在我心裏的最後一塊碎片。


    我的腳步開始放慢,沒過多久就停了下來。


    我還有一個字沒說出來。


    然而,我已經忘了那個名字。


    甚至不知道世界從我這裏奪走了什麽。


    *


    我深呼吸,調整淩亂的氣息。


    我原本到底是要去哪裏?


    膝蓋突然傳來一陣刺痛。是剛才跌倒擦傷的地方。因為摔得很慘,所以現在全身都是傷。我很怕痛,但即使淚流不止,依然想跑去某個地方。結果,我還是停下了腳步。


    我到底在幹什麽啊?


    「啊,可惡。好痛,痛死了,感覺要哭出來了。」


    即使已經在哭,卻依然繼續逞強的聲音,沒有傳到任何人耳裏。


    我什麽都不知道,唯獨高掛天空的半月散發的光芒,滲入我的眼中。


    *


    電話無聲地掛斷了。


    就像過去的好幾次那樣,世界再次毫不留情地切斷了我和他的連係。


    我站不起來,隻能蹲在電話亭裏。已經不用再忍耐了。縮起身子後,隻有自己的呼吸聲聽起來格外清楚。但就連這個聲音也逐漸遠去,我隻在意那道在耳朵深處響起的聲音。我知道那是幻聽,不過……


    那聲音明明是那麽地微弱,卻宛如在夜空中閃耀的星星般,持續在我心裏的正中央發出光芒。


    等我,活下去。


    那道光芒持續像這樣對我呼喊。


    明明已經消失了。


    明明一切的一切,都被當成不存在了。


    為什麽到現在還能擾亂我的心?


    他是個壞心眼又討厭的人。唉,即使如此。


    他也是全世界最怪的人。


    等回過神時,我已經笑了。我能夠笑了。


    原來如此,我已經能夠一個人笑了。


    因為我的雙手已經捧滿了各種東西。


    在我最後抵達的地方,小由引導我抵達的地方,充滿了比我當初期望的還要更美好的結局。因為他在今後的未來,一定也會繼續笑──帶著我留給他的許多時間。所以,我已經滿足了。


    我擦著眼淚起身。


    將手伸進口袋後,指尖摸到了一個硬硬的東西。我困惑地掏出來後,發現是巧克力。是個哪裏都有在賣,毫無特別之處的巧克力。那個當時連名字都還不知道的男孩子,送給我的這個隻值一百圓的巧克力,是我們的開始。


    「你願意送我巧克力嗎?」


    他的聲音充滿期待。


    「那當然。畢竟是女朋友送的巧克力。」


    他的表情看起來很難為情。


    啊,至少必須把這個送給他。因為我們約好了。那個總是說謊的少年,在最後的最後不也完成了一個約定嗎?


    他呼喚了我,喊出了我一半的名字。


    雖然隻有一個音,但我確實聽見了。不是透過電話發出的聲音,而是他親口發出的直率聲響。所以,我也來完成約定吧。爸爸、媽媽、宇美,再等我一下,再等我一下就好。


    我走出電話亭後,感覺眼角好像瞄到了某個陌生人的身影,但我沒有確認,就直接朝與那個呆站在原地的人相反的方向離開。


    高掛天空的半月散發的光芒,滲入我的眼中。


    月色真美。


    我發自內心這麽覺得。


    感覺已經很久沒像現在這樣,發狂似的愛著這個世界。


    這個小時候的我,曾經希望能繼續活下去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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