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是誰?」


    一個不認識的女孩子向我搭話。


    我當時剛與小由道別,準備回車站前的旅館。


    她的聲音裏,包含了女孩子天生就有的堅強與些微的不安。


    我突然想起直到剛才為止,都還跟我在一起的男孩子。


    一股不好的預感,讓我感到口乾舌燥。明明好的預感通常都不會應驗,不好的預感卻有很高的機率應驗,真是太惡質了。所以這次一定也──


    「我才想問你是誰?」


    為了不讓對方察覺我心裏的想法,我努力裝出低沉的聲音。隻要我這麽做,大部分的人都會變得啞口無言。我的聲音似乎就是這麽有威嚴。


    不出所料,眼前的女孩子也睜大眼睛,被我的氣勢壓倒。


    我本來想就這樣轉身離開,她卻抓住了我的手臂。


    「幹什麽?」


    「那個……」


    少女的聲音已經不像剛才那麽有氣勢。即使如此,她還是不願意退縮。少女緊盯著我的眼睛,她的眼神散發出像夏天太陽的光芒──炙熱、銳利又耀眼。


    這讓我再次領悟到自己無法逃跑。無論我再怎麽想蒙混過去,隻要我不正麵麵對這個少女,她就絕對不會放我離開。我跟她都是女孩子,所以彼此都對這點心知肚明。


    「總而言之,可以請你先報上名號嗎?」


    「啊,說得也是。抱歉。我叫龍膽朱音。呃,那麽,你呢?」


    我對這個名字有印象。


    小由曾經多次提到這個名字。


    不好的預感逐漸化為現實。感覺就像有個來路不明的粗糙物體,在舔舐我的脖子和背部一般,讓人感到非常惡心。


    即使如此,我還是按捺住從心裏湧出的各種情緒,輕吐了口氣,將垂下來的頭發撥到耳後。這樣應該會顯得比較遊刃有餘。希望能夠稍微牽製她。


    「我叫椎名由希。你就是朱音啊。我聽小由提過你。」


    「小由是誰?」


    「瀨川春由。我都是這樣叫他的。你是他的同學吧?」


    即使從我這個同性的角度來看,朱音也是個漂亮的女孩。


    纖細的肢體不隻是苗條而已,還蘊含著柔韌。雖然她擁有長長的睫毛,眼神也充滿英氣,但深處還是潛藏著基於直率而生的軟弱。柔順的頭發也單純讓我感到羨慕。


    男孩子應該都無法抗拒這種女孩吧。


    喉嚨渴得更嚴重了。


    「那麽,朱音找我有什麽事?」


    「呃,嗯。椎名同學,請問你和阿春是什麽關係?」


    叭。


    某處響起車子的喇叭聲。感覺很近,又好像很遠。


    這件事發生在我十九歲的冬天。


    我就這樣與龍膽朱音相遇了。


    我告訴朱音這不是站著說話就能解釋清楚的事後,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就直接前往一間已經光顧過好幾次的咖啡廳。我找到那間靜靜佇立在路邊,沒什麽人光顧的店家發出的光芒後,忍不住鬆了口氣。我一推開門,門上的鈴鐺就跟著響起。


    看起來一點都沒變的大姊姊,笑著過來說「歡迎光臨」,我簡單回答隻有兩人後,就快步走去第一次來的時候,和他一起坐過的靠窗座位。


    「那個,椎名同學。」


    我一入座,朱音就突然呼喚我的名字。


    幸好她叫的很小聲,所以我假裝沒聽見,向大姊姊點了一杯熱的黑咖啡。朱音什麽都沒點,隻是一直盯著我看。


    大姊姊離開後,我用比想像中還要僵硬的聲音問道:


    「你有來過這間店嗎?」


    「沒有。」


    「這樣啊。我有跟小由一起來過喔。」


    我到底在得意什麽啊。明明如果真的要比,輸的人一定是我。因為那樣的事實,早就已經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了。


    必須依靠這種事的我既滑稽,又有點悲哀。


    「我希望你能回答我的問題。」


    或許是對我的發言感到不悅,她將話題拉了回來。


    但聲音果然還是很小。


    「……什麽問題?」


    「你和阿春是什麽關係。」


    我明明沒有想加點,卻拿起菜單慢慢翻頁。先是咖哩飯,然後是三明治。吶,朱音,你知道小由喜歡這裏的義大利麵嗎?


    「就算你這麽問,我也很困擾。」


    下一頁記載了藍山與吉力馬劄羅等咖啡的名字。旁邊則是各種紅茶的名字。我曾經和小由認真討論過到底有誰會點一杯一千圓的紅茶,他堅持主張隻有大老板會點。


    「是朋友嗎?」


    「誰知道呢。」


    「單純的熟人?」


    「有點難說呢。」


    「……應該不是女朋友吧?」


    我反射性地闔上菜單。糟了。我無奈地將菜單放回原本的地方,然後才總算將臉轉向朱音。


    「我說啊,這和你有什麽關係?你隻是他的同學吧?」


    「並不隻是同學而已。」


    「那是什麽?熟人?還是朋友?」


    我用她幾十秒前說過的話來反擊。


    「應該不是女朋友吧?」


    「是這樣沒錯。」


    朱音的眼神裏,瞬間透露出和剛才不同的感情。那是憤怒,或是敵意。嗯,這樣比較好,因為比較方便應戰。


    如果是像剛才那樣直率的目光,會讓我覺得自己很悲慘。畢竟我已經無法像她那樣看別人了。


    「那麽,不管我和小由是什麽關係,都與你無關吧。我沒有必要向普通的同學回答這個問──」


    我還來不及把話說完。


    就聽見「啪」的一聲。


    等臉頰開始發燙後,我才注意到自己被打了。


    「我說過不隻是同學了吧。我已經喜歡他很久了。」


    「就算是這樣,也是你在單戀吧。」


    我以過於冷靜的態度如此斷言後,朱音再次舉起手。


    這次我已經知道她生氣的沸點,所以能夠做好心理準備。


    然而,她緩緩地,無力地放下舉高的手。


    朱音咬緊嘴唇,眼角也開始泛淚,她粗魯地抓起包包,說了句「對不起,打了你」後,就離開了。


    我鬆了口氣,一口氣放鬆肩膀。幸好沒被朱音發現我的手還在發抖。其實我本來不想用這種方法,但既然朱音不肯放過我,那我也不能退縮。


    尤其她又是個有魅力到讓人覺得不甘心的女孩子。


    既然有無論如何都不能退讓的事物,那我們就隻能成為不共戴天的敵人。


    過不久,大姊姊就端了咖啡過來。她什麽也沒說,隻是用一如往常的笑容輕輕將咖啡放到桌上。唉,為什麽我要點這種東西呢?我啜飲著冒著熱氣的咖啡,然後忍不住板起臉。


    「好痛。」


    舌頭傳來一股刺痛。


    感覺這杯咖啡比至今喝過的每一樣東西都還要苦。


    早上一醒來,我就覺得夢的碎片正逐漸淡去。


    我偶爾會有這種感覺。就像抓在手裏的雪會在融化後流失一樣,根本就無法挽留。


    夢裏的我和某人手牽著手,一起歡笑。


    不過醒來後,我根本就想不起來那個人是誰。當時懷抱的感情也跟著消失了。最後甚至連自己曾經作過那樣的夢都忘記了。


    我應該也會再次像這樣,從他的記憶裏消失吧。


    曾經是國二男生的小由,現在已經是高三生了。


    雖然他以前比我矮,但後來長高很多,我現在已經必須抬頭看他了。他的長相也不再像以前那樣稚嫩,


    現在應該不會有人覺得他長得像女孩子了吧。


    這證明我們確實度過了「四年」這個不算短的時間。


    不過小由的這四年裏,根本就沒有我的存在。


    每個星期二,晚上十點五十四分,世界就會抹消我的存在。


    就像純白的積雪一到春天就會消失,變得不見蹤影一樣,在過去的世界根本就找不到我的存在。


    在這樣的日子當中,我持續與小由相遇。


    這一切都隻為了一個目的,我無論如何都必須讓小由喜歡上我。


    我衝了個澡後,開始認真準備。小由喜歡的發型、小由可能喜歡的衣服。他好像喜歡女孩子穿偏大的外套,並覺得稍微從袖子裏露出來的手指很可愛。他曾經用充滿熱情的聲音,告訴我那叫做「萌袖」。


    我有點不太能理解。不過既然他喜歡,那就沒辦法了。就穿給他看吧。


    我花了許多時間,努力打造能讓小由喜歡上的我。


    最後噴上一點注入了願望的甜甜香味。


    他曾說過不會忘記的櫻花香味。


    走出旅館時,天空已經變成灰蒙蒙的一片。


    感覺隨時會下雪。


    要是會下雪就好了。


    希望能夠積雪。


    明明都走到外麵了,我還是特地再跑回旅館的房間,將紅色手套丟到床上。我自己也不曉得為什麽要把蒼白的手給露出來,隻能先彎曲一下變紅的手指,然後再次趕去學校見小由。


    到今天為止,我已經向小由搭了兩百一十三次話。


    小由一次也沒說過喜歡我。


    *


    椅腳摩擦到地板,發出尖銳的聲音,讓我從手邊的筆記抬起頭。


    進入自由到校期間後,三年級的教室今天也出現許多空位。坐在我前麵的二條已經將近一個星期沒來學校了,所以我很久沒聽見這個聲音。


    不過坐在椅子上的,並不是那個頭發明顯很刺的同學,而是將一頭柔順的秀發留到肩膀附近的女孩子。雖然不說話時,或許會讓人覺得是個楚楚可憐的美少女,但她毫不掩飾自己粗枝大葉的個性,笑著說道:


    「喲,阿春。」


    「原來是朱音啊。」


    「你那是什麽態度。是對我有什麽不滿嗎?」


    現在看起來不滿的人,應該是朱音才對,她不悅地噘起嘴巴。若按照平常的模式,她接下來一定會賞我一拳,我得小心一點。


    幸好我剛好有個能夠拿來轉移的話題,所以決定好好利用。


    「沒這回事。我隻是稍微嚇了一跳。畢竟你平常很少把頭發放下來,所以我一時沒認出是誰。你給人的印象變了很多呢,你的頭發差不多留半年了吧?」


    「啊,嗯。在姊姊的指導下,我也有努力保養喔。雖然很麻煩,但還滿有趣的。」


    自從夏天退出社團後,朱音就慢慢變得愈來愈有女人味。


    她不僅把頭發留長,甚至還化了淡妝。雖然如果不仔細看就不會發現,但朱音原本就長得很漂亮,所以光是這樣就足以讓她魅力大增。光是隻算我知道的,朱音在這半年裏就甩掉了五個人。


    或許是因為我一直毫不客氣地盯著朱音看,她玩弄著自己的發梢──


    「有哪裏奇怪嗎?」


    戰戰兢兢地問道。我茫然地想著這瞬息萬變的表情,也算是她的魅力之一。


    「一點都沒有。我覺得很可愛。」


    「哦,那就好。啊,差點忘了辦正事。我剛才和卓磨聊過。今天放學後,要不要一起去神社祈禱考試合格?」


    「前陣子不是才剛去過嗎?」


    「這種事去幾次都沒關係啦,大概。」


    是這樣嗎?神難道都不會對跑來祈禱好幾次的人感到厭煩嗎?還是會因為這樣感受到誠意,實現人們的願望呢。


    哎,不管怎樣──


    「不,今天就算了。我已經和別人約好了。」


    我都隻能搖頭拒絕。


    因為我和最近認識的女孩子有約。


    朱音一聽,就突然皺起眉頭,氣氛也為之一變,感覺就像夏天的雷陣雨。她的臉色烏雲密布,讓人覺得會下豪雨和打雷。


    「……是椎名由希同學吧?她長得很漂亮呢。」


    「啊?你怎麽知道?」


    「哦,果然是這樣。阿春最近經常和那個人在一起吧?明明就快要考試了,你還真是遊刃有餘呢。我們可是考生喔。應該沒那麽多時間和那種來路不明的人玩吧?」


    「才不是你想的那樣。」


    「總而言之,我們約好嘍。」


    朱音完全不給我反駁的機會。她講得很大聲,所以班上的同學都看向這裏。其中幾個人的眼神甚至變得閃閃發光。那些人都是女孩子,似乎是在等著看好戲。


    「喂,等等,朱音。」


    朱音對我的話充耳不聞,迅速走出教室,但我還是不得不大喊:


    「我就說和別人有約了。」


    *


    三點半的鍾聲一響,我就從電線杆旁邊移動到校門前麵。我昨天和小由約下午四點在校門口見。


    我用小鏡子稍微整理頭發,重新圍好圍巾,朝冷到發疼的指尖吹氣。指尖瞬間變暖,但馬上又變回冰冷。等小由來了以後,再一起去吃點熱的東西吧。作為努力念書的獎勵,我不介意今天請客。


    然而,不管等到四點,或甚至四點半,小由都沒有出現。


    我並未感到擔心。因為我知道一定是有什麽理由。


    例如向老師請教不懂的問題之類的。


    即使如此,我的腳依然無視理性,擅自走向學校。我的腦中浮現出昨天第一次見到的那個女孩子的身影。她長得很漂亮。一想起她直率的雙眼,我就感到心痛。好痛苦。吶,小由。我好痛苦。這是為什麽呢?


    愈接近學校,學生就愈多。我加快腳步。


    這是我第一次走進學校裏迎接他。


    我至今都沒有踏入小由的學校生活過。


    小由因為和我在一起,而被奪走了許多時間。


    那些原本應該會和家人或朋友一起度過的時間,後來都變成他一個人度過。在小由的回憶裏,他大部分的時間都是孤身一人。


    所以我想至少不能剝奪他的學校生活。這是為了避免小由長大後回想時,會發現自己學生時代都是獨自度過。


    而我現在就是急迫到連自己訂下的規則都無法遵守的程度。


    我沒穿製服,看起來也不像老師,所以一穿過校門就變得非常顯眼。我感覺到許多視線,明明平常早就習慣了,今天卻覺得有點在意。


    甚至還一反常態地,開始在心裏想著「如果我是這裏的學生,就不會被人用這樣的眼光看待了」。


    *


    不管我怎麽喊,朱音都不理我。她似乎難得真的生氣了。雖然我應該是碰觸到她的某個逆鱗,但我不曉得是什麽。每次一下課,我就跑去找朱音,向她搭話,但她總是馬上就躲到女生廁所裏,害我根本就無法跟她好好談。


    這樣的過程持續了六次以上,等我注意到時,已經放學了。


    「我已經說了很多次。我今天跟別人約好了。朱音,聽我說啦。」


    我們走在通往社團大樓校舍的走廊上。鋪在底下的板條地板,因為我們兩人的體重而不斷晃動。


    「我有在聽啊。阿春是在說比起我,那個剛認識不久的人更重要吧?」


    「不是那樣。不然明天,明天一起去怎麽樣?」


    或許是受不了一直在講相同的事,朱音總算轉向我這裏。


    此時,發生了有點不可思議的事。我本來以


    為朱音在生氣,所以做好了被她瞪的心理準備。然而,朱音轉過來時,首先露出驚訝的表情,頓了一拍後,才總算瞪向這裏。她剛才那個表情到底是怎麽回事?


    「……我知道了。那你稍微借我一點時間。一下子就好,跟我來。」


    然後,朱音就抓著我的製服衣角,繼續往裏麵走。


    「朱音,等等。我會跟你走,不要一直拉我啦。」


    我拚命調整姿勢以免跌倒,跟在她的後麵。


    *


    我一直在找小由,穿過中庭,來到另一側的走廊時,我聽見了那個聲音。聲音是來自背後。有人走在我剛才經過的走廊上。


    「我已經說了很多次。我今天跟別人約好了。」


    我就是在找那個聲音。


    但我不敢回頭。不僅如此,我還急忙躲到柱子後麵。為什麽?我明明就沒必要躲起來。隨便說什麽都好,必須快點向他搭話。


    然而,我的身體卻不聽使喚。


    「朱音,聽我說啦。」


    「我有在聽啊。阿春是在說比起我,那個剛認識不久的人更重要吧?」


    「不是那樣。不然明天,明天一起去怎麽樣?」


    我的身體對「明天」這個詞有反應。


    明天,我就會從他的心裏消失。那個明天將被奪走。這讓我突然感到天旋地轉,差點跌倒,腳使不上力。等我勉強將手靠在牆上,總算能夠看向聲音的方向時,就和其中一個說話者對上視線。


    對方嚇了一跳,然後瞪向這裏。應該是為了讓我也能聽見,她大聲說道:


    「……我知道了。那你稍微借我一點時間。一下子就好,跟我來。」


    然後,她抓著少年的製服衣角,把他帶去某個地方。


    這裏遠離喧囂,所以兩人走遠後,就隻剩一個空蕩蕩的空間。


    不知道為什麽,我明明想哭,想大叫,卻發不出聲音來。


    我在那裏呆站了約兩分鍾。


    即使如此,我仍依賴地看向聲音消失的方向。我努力鼓起所有的勇氣。


    如果不這麽做,我一定會失去什麽東西。


    這樣的預感,驅使著我前進。


    兩人剛才走進了看起來沒什麽人的校舍。


    我記得那是社團大樓。小由在文化祭時,曾帶我參觀學校。我想起他曾說過偶爾會來這裏的教室玩,要我替他保密。他當時將食指抵在嘴唇上,對我說「噓──」。


    我根本就不是這裏的學生,到底能夠告訴誰?雖然我當時有點傻眼,但與他共享秘密還是讓我很開心。我記得自己當時坦率地點頭,而他告訴我的地方──


    我一次跨兩層台階,衝上陰暗的樓梯,在中間的平台轉彎,然後再度一次跨兩層台階往上衝。我抓著扶手,大腿用力,朝二樓邁進。路上沒遇到任何人,就這樣繼續前往三樓。隻有我一個人的腳步聲在樓梯間回響。


    最後,我來到位於三樓最西側的房間外麵。


    這間教室沒有人用,但裏麵有人的氣息。隔著一扇門,讓我聽不清楚裏麵的人在說什麽。小由一定就在裏麵。走吧。現在應該還來得及。


    就在我盡可能裝出自然的笑容,將手伸向門的瞬間,裏麵傳來很大的聲音。


    「阿春,我喜歡你。和我交往吧。」


    那道極為直率的視線,想必正緊盯著小由吧。


    我放開門把,衝下樓梯。


    我到底是想去哪裏?這個世界明明就沒有我能夠去的地方。就連我一直以來的容身之處,都在剛才被奪走了。


    即使如此,比起繼續留在那裏,我還是選擇了逃跑。


    *


    關上空教室的門後,這個空間裏就隻剩下我和朱音兩個人。


    我們周圍的氣氛瞬間改變。


    即使遲鈍如我,也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事。


    「阿春。」


    我一聽見自己的名字,就僵在原地喊了聲「有」,把朱音給逗笑了。


    「你為什麽要那麽緊張啊。」


    「因為……」


    「不用擔心啦,我又不會吃掉你。你隻要聽我說話就行了。好嗎?」


    「我知道了。」


    我點點頭,重新將臉轉向眼前的女孩。我們交換了一下視線。感覺有什麽事要開始了。或是──


    「嗯。謝謝你。我啊,一直很在意阿春,但我直到國中最後的暑假才察覺這件事。我們曾在國中的中庭裏遇過一次吧?」


    應該是朱音在猶豫要不要放棄遊泳的那時候的事吧。


    「你當時問我怎麽了,還說願意聽我說話。雖然阿春可能認為這沒什麽,但對我來說非常重要。」


    因為教室裏很暗,所以我直到現在才發現朱音的腳在發抖。她直率的眼神當中,搖曳著淡淡的光芒。不過,她是能夠跨越恐怖與緊張這類情緒的人。


    「我想了很多。像是可以等到高中畢業,或是等到考上大學等等。不過,這大概就是最後的機會了,所以我要說嘍。」


    然後,朱音說出那句話。她說得很大聲,這點很符合她的風格。


    「阿春,我喜歡你。和我交往吧。」


    那句話在我的心裏投下一顆石頭,發出撲通一聲,並掀起一陣漣漪。在不斷往外擴張的一層層圓圈當中,我看見了自己與朱音的未來。


    感覺很開心。


    我不討厭朱音。


    坦白講,也覺得她很可愛。


    我跟她有許多回憶可以聊,對食物的喜好也差不多。我們有許多共通的朋友,如果假日能夠一起運動也不錯。


    當然一定還是會吵架。而且大概會很頻繁。


    不過,一定馬上就能和好。我們至今已經吵過好幾次架,但還是一起笑著走到了今天。雖然我現在還無法將朱音當成一個異性喜歡,但隻要慢慢填補就行了。我有自信能夠做到。


    因為我們之間有著確實的時間,以及一起累積的事物。


    但不曉得為什麽?


    我當時確實聽見了一道理應不存在的聲音,在呼喚我的名字。


    「小由。」


    全世界隻有一個人會這樣叫我。


    等我恢複意識時,我聽見從某處傳來了腳步聲,而且那個聲音還愈跑愈遠。明明不可能有這種事,我腦袋裏卻隻想著一個女孩。


    而且,那個女孩不是朱音。


    「對不起。」


    等我回過神時,我已經低頭道歉了。


    *


    胸口好痛。大概是因為我一直在跑,所以吸了太多冷空氣吧。沒錯,一定是這樣。因為我想不到其他理由。


    我並不喜歡小由。


    不管是誰都好。隻是因為身邊碰巧有個非常符合條件的人,所以我才選了小由。


    我用凍僵的手背用力擦著扭曲的視野。或許是擦得太大力,感覺眼睛周圍有點痛。早知道就戴手套了。呼。感覺喘不過氣。喉嚨好渴。我用力咬緊牙關,像那天晚上那樣朝天空大叫。


    「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


    這份感情以及這道怒吼,到底是在針對誰呢?


    是朱音嗎?是小由嗎?


    還是我自己呢?


    我不知道答案,隻是持續大喊著這兩個字。


    用來罵人愚蠢的這兩個字,不斷降生在這個世界上,然後溶解在夜晚的黑暗當中。


    *


    我滿腦子都是由希的事。


    我真是個薄情的人,明明才剛被認識很久的女性朋友告白,我卻一直在想著朱音以外的女孩子。


    比約定的時間還要晚一個小時抵達會麵地點後,我發現她人已經


    不在那裏,這讓我心痛不已。


    某人逐漸遠去的腳步聲,在我的耳朵深處催促著我。


    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


    第一次這麽渴望某樣東西,渴望某個人。


    我想見由希。


    然後,我跑了起來。


    *


    結果,我還是沒搞清楚這股持續折磨內心的疼痛到底是什麽,拚命奔跑到最後,我來到了一塊離車站有段距離的空地。


    這塊空地前陣子換了一麵看板。這裏似乎明年春天就要開始蓋大樓了。我又將被奪走一個重要的東西。


    這裏明明是小白沉眠的地方。


    我大口喘氣,調整呼吸。嘴巴好乾,我咽了一下口水。我沒有提出「為什麽」這個疑問,而是不斷揉著自己的眼睛,但眼前的景象依然沒有改變。


    看來這似乎是現實。


    我無奈地向不知為何比我早出現在空地,照理說不應該會在這裏的某人問道:


    「為什麽你會在這裏?」


    雙手合掌,像是在祈禱的某人,在聽見我的聲音後抬起頭。


    是小由。他穿著學校指定,曾被他嫌過很重的外套,腳邊放著一個破舊的書包,看來他還沒回過家。


    「我在經過前麵那條路時,想起以前曾在這裏埋葬過一隻漂亮的貓,所以就來替它祈禱一下。」


    說完後,他起身拍掉膝蓋上的塵土。


    「總算找到你了。因為你不在約好的地方,所以我找了好久。」


    「我要回去了。」


    我轉過身,快步走向出口,但走到離馬路隻差約兩公尺的地方時,被人抓住了手。或許是因為長時間裸露在外,他的手摸起來很冰。反倒是體溫比較低的我的手,因為一直握著而變熱。一切都和平常相反。不論是我們手的溫度,還是搭話與追逐的人。明明平常都是我在追逐他的身影。


    「你幹什麽?」


    「對不起。我沒有遵守約定。你生氣了吧?」


    「我並沒有生氣。」


    「我向你道歉。真的很對不起。」


    「對不起什麽?」


    我反射性地就說出了責備的話。


    「小由本來就一直都是這樣吧?你早就打破好幾次約定了吧?為什麽現在才要道歉?我的手很痛,快放開我。」


    我知道自己這樣亂發脾氣很難看,但還是無法控製。我還沒整理好心情。他所說的每一句話,都隻會變成讓我更加激動的燃料。


    我需要時間才能恢複成平常的自己。


    所以,放開我。


    「等一下。對不起,請你不要哭。我沒想到你會這麽受傷。」


    唉,居然到現在還在說這種話。難道還要再累積更多的誤會嗎?


    受不了。


    好不甘心。


    好難過。


    溫熱的淚水滑過臉頰。


    「不是你想的那樣。我是因為你什麽都不知道,才會這麽不甘心,這麽難過。」


    我捶著小由的胸口。用盡全力地捶。每次捶都會覺得手和心好痛,但我還是無法停止。


    「因為你一直不肯喜歡上我。所以我好寂寞,好難受。」


    小由默默地讓我捶著。


    「你……你將會變得不屬於我,等明天一到,我和小由的日常就會消失。我覺得好冷,好可怕──」


    我用力捶了最後一下,發出「咚」的一聲。摸著小由胸口的手好熱。我將額頭靠在他的胸口上。額頭好熱,能夠感受到小由的心跳。我想得到的就是這個。


    這是我以前失去的東西。


    「所以,由希才會哭嗎?」


    連呼吸都覺得勉強的我,隻能直接點頭。


    真是太奇怪了。


    因為明明痛苦的人、哭的人,以及將我刻在心裏的人,都必須要是小由才對。


    為什麽我非得這麽痛苦?


    為什麽我非得吃這種苦頭?


    為什麽,為什麽隻有我一直惦記著小由?這太不公平了。為什麽要失去與我有關的一切?


    「我知道由希想說什麽了。或許我確實對你一無所知。不對,實際上真的就是一無所知。不過……」


    小由說到這裏,用雙手輕輕托住我的臉頰。他用溫柔但無法抗拒的力量,把我的臉抬起來。男孩子的手摸起來真的很粗糙。我的淚水沾濕了他的雙手。他微微一笑,然後立刻板起臉。


    「後半的那兩條,我可無法接受,所以我要反擊。」


    「咦?」


    小由彎曲中指,用拇指固定住,然後用力彈了一下我的額頭,發出大到難以想像是彈額頭的聲音。我連忙按住隱隱作痛的額頭。


    「啊嗚,你幹什麽啊。」


    「明明是你先打我的。我也很痛耶。」


    「你明明是男孩子。」


    「跟這沒有關係。男孩子被打還是會痛。」


    我這邊──


    我忍不住大喊。


    「可是比你痛多了。小由,你要和那個叫朱音的女孩交往對吧。你被她告白了吧。」


    你要丟下我,讓我變成一個人對吧。


    「你怎麽知道這件事?」


    我沒辦法說出是自己親耳聽見的。我一陷入沉默,小由就嘟囔著「該不會……」,然後歎了口氣。


    「嗯。我確實有被告白,但我拒絕了。」


    「為什麽?」


    我的這個問題讓他膽怯了一下。明明剛才不管我怎麽打,怎麽叫,他都不為所動。我不曉得他為何現在才露出這種表情。


    他稍微閉上眼睛思考了一會兒,然後睜開眼睛說道:


    「因為,我喜歡你啊。」


    我驚訝到差點以為心髒停止了。我一時無法理解這句話的意思,他剛才說了什麽?


    「……咦?」


    「所以我剛才不是說無法接受後半的那兩條嗎?我喜歡你,所以隻想屬於你一個人。」


    看來我似乎沒聽錯。


    「從什麽時候開始?」


    「大概是從第一次見麵時開始。不對,應該是從你第一次向我搭話的瞬間,我就已經被你吸引了。」


    我一直都很想聽他說出這句話。


    不過,我心裏的某人一直堅稱這隻是同情。


    我不需要同情。這種徒具形式的告白根本沒有意義。小由是個溫柔的人,他隻是因為看見我哭和生氣,才會這麽說。


    「你不要隨便敷衍我。」


    如果不是發自內心喜歡我,我就無法一直留在他的心裏。如果沒有強到讓人感到煎熬的熱情,就無法構成羈絆。這樣我遲早會消失。


    「我是認真的。」


    「騙人。」


    「我沒有騙人。」


    他以為我至今重來了多少次?


    為了讓他喜歡上我,我做了許多事。不過在那些場合中,他從來就沒有說過喜歡我。他對我的感情,一直都沒有強烈到向我告白的程度。


    然而這次我並沒有特別做什麽,隻有放學後跟他一起散步而已,他怎麽可能就這樣喜歡上我。我無法相信,也不願意相信。


    「你明明什麽都不知道,這樣要我怎麽相信你?」


    「那要怎麽做,你才願意相信我?」


    我稍微思考了一下後,自暴自棄地說道:


    「我要告訴你一個故事。那是不存在於這個世界的任何地方,但確實曾經存在過的我和你的故事。如果你聽完這個故事後,還能說出相信我這種傻話,到時候──」


    我沒有繼續說下去。


    反正他不可能相信我。


    相信我,就等於是懷疑這個世界和自


    己的記憶。隨便找一個人,都知道我說的話和這個世界哪一邊比較有份量。


    所以我至今一次都沒有告訴過別人。


    他沒有將視線從我身上移開。我將這視為肯定的答覆,開始娓娓道來。


    從我七歲生日的那場事故開始,發生的許多事。


    等我說完後,已經過了好一段時間。


    距離世界終結,或者說是重新開始,隻剩下不到十分鍾。


    「就算是這樣的故事,你也有辦法相信嗎?」


    「我相信。不對,應該說我想相信。」


    小由立刻回答。


    「為什麽你還能夠說出這種話?」


    麵對我的疑問,小由仰望天空。


    在那朵深灰色的烏雲後麵,天狼星應該正在閃閃發亮,同時也能看見參宿四與參宿七的光輝吧。我們兩人以前曾經一起試著連出星座。我們都不懂星座,所以必須看著圖鑒尋找。


    但你應該連這件事都不知道吧?


    最後,小由嘟囔著:「唉,受不了,你真是個麻煩的女人。」


    「你……你說誰麻煩啊。」


    「實際上就是這樣吧。哎,不過就連這點都讓我覺得很可愛。難怪人家會說戀愛是盲目的。吶,由希。」


    他粗魯地搔著頭發,微微一笑後,筆直地看向我。


    就像四年前的聖誕夜時那樣。


    「我確實覺得你說的話很怪。因為內容和我的記憶不同,按照常理,我不可能完全相信你。所以我坦白告訴你,無論你說的話是真是假,我都無所謂。不管怎樣,我都會持續說相信你,但希望你別誤會,這並不是基於同情。隻要看見你露出難過的表情,我也會跟著感到難過,感到心痛。隻要能讓你展露笑容,我什麽都願意相信。一直以來跟你在一起的我,大概就是那樣的男人吧?」


    我無法反駁。


    因為確實就像小由說的那樣。


    在我心裏累積了四年的回憶,也不允許我否定。


    嗯,沒錯。雖然小由和我立下了許多約定都沒遵守,但從來沒有遺漏掉我的願望。他全部都會替我撿起來。隻要我說自己遇到了麻煩,他就會幫助我。他一直以來,不是都在對我伸出援手嗎?


    「我大概一直一直都很喜歡你。」


    雖然是和剛才一樣的話,但這次確實觸動了我的心。


    和他手的溫度相似的暖意,持續在心裏擴散。這種東西,根本就無法抵抗。


    這股溫暖,應該就是一般人所說的「戀愛」吧。


    如果是這樣,那我早在很久以前──


    不知不覺開始下雪了。世界逐漸被染上純白的色彩。


    「這麽說來,小由從第一次見麵時開始,就一直是個怪人呢。」


    我如他所願,笑著伸出手,他也笑著握住我的手。


    其實我必須在這時候,替漫長的旅程劃下句點。


    因為我一直是為了讓他說喜歡我,為了這個瞬間才活到現在。如果是現在,應該有辦法將我的存在永遠刻在他的心裏。


    但我又多產生了一個新的遺憾。


    我還沒有好好向小由傳達自己的心意。


    所以還不能結束。這對一直以來都沒有好好道別就繼續相遇的我們來說,是必要的了斷。


    「吶,小由。我──」


    不過,我的話並沒有傳達給小由。我講到一半就停下來了。啊,原來如此。


    我一看見小由的表情就明白了。


    他一如往常地,用看陌生人的眼神看著我。說喜歡我的那個男孩子,已經不在那裏了。


    沒有任何聲音,也沒有任何前兆,世界就改寫了。


    不知不覺間,我們就連手都鬆開了。


    他握過我的手這件事,一定也變得不存在了。即使如此,我的手上依然留有他的餘溫。


    這樣就夠了。


    光是這樣,我就能夠繼續向前邁進。


    心髒開始跳動。


    我深呼吸。


    明明已經做了幾十次、幾百次,但到了最後的最後,還是完全無法習慣。


    向不認識我的小由搭話的瞬間,總是讓我感到緊張。


    我每次說的話都不一樣。有時候是「好熱啊」,有時候是「好冷啊」,有時候是「你真努力」,甚至還說過「帶我去看電影吧」。另外還拜托過他幫我拿書。


    我像這樣向小由搭了兩百一十三次話。


    不管做幾次都不會膩。


    那無數次的「初次見麵(hello)」,全都是笨拙的我竭盡全力的告白。


    因為希望小由能喜歡上我,所以我一次又一次地向他搭話。為了這個目的,我持續與他相遇。既然如此,應該有其他更簡單又貼切的話吧。


    我下定決心。


    緩緩說出那句話。


    讓我們開始進行最初,同時也是最後的道別吧。


    「吶,小由。我喜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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