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春~過來幫我一下。」


    今天的放學時間,比平常還要吵鬧一點。


    走廊上的每個人看起來都很忙,像是沉醉在校內蔓延的氣氛般四處奔走。我的心情也跟著受到影響,變得有些浮動。


    我轉向聲音的方向,在不遠處發現朋友的笑臉。


    「啊,卓磨。辛苦了。」


    「喲。」


    變得比昨天更接近冬天的秋風從窗戶吹了進來,讓卓磨的前發微微晃動。那副模樣看起來莫名地帥氣,實際上,幾個從旁邊經過的女孩子都用熱情的視線看向卓磨。不曉得他到底有沒有發現那些炙熱的視線。


    然而,卓磨看也沒看她們一眼,直接走向我這裏。


    「你要我幫什麽忙?隻要把那些資料搬到某個地方就行了嗎?」


    卓磨手上抱著一堆資料,所以我試著如此問道。


    「哦。嗯,大概就是這樣吧?」


    「為什麽是疑問句?」


    「別在意這種小事啦。」


    「呃,這讓我突然有股不好的預感。」


    「好啦好啦。」


    「還是不要幫你好了。」


    「別這麽說嘛。反正阿春到最後還是會幫忙,所以不需要再爭論下去吧?不如說這根本是在浪費時間。你還是早點放棄吧。」


    朋友十分了解我的個性,聲音裏充滿了莫名的自信。


    為了讓高中的最後一場文化祭能夠成功,卓磨自願擔任執行委員,所以他明明是個考生,這一個月卻忙碌地四處奔走。我近距離目睹了他的付出、努力和想讓活動成功的心情。


    我察覺自己內心的天秤正在動搖,而且我根本不需要確認最後的結果,因為眼前的朋友已經直接告訴我答案了。


    作為小小的反抗,我歎了口氣後才伸出手。


    「嗯。」


    「果然跟我想的一樣。謝啦。」


    我從卓磨那裏收下一半的資料,因為比想像中還重,差點把資料弄掉的我,稍微慌了一下。


    「唔哦。」


    「小心點。那些資料可不能被別人看見。」


    「是嗎?話說這些要搬到哪裏?教職員辦公室?」


    「不,是新聞社。」


    「這該不會是……」


    我一觀察卓磨的表情,就發現他在奸笑。不好的預感變成確信。


    與此同時,自私的我開始在腦中盤算。主要是關於在校成績的事情。如果在三年級的第二學期做了影響成績的事情,應該就沒辦法再挽回了吧。


    天秤大幅傾斜。


    當然是朝向和之前相反的方向。


    「我要回去了。」


    「等一下,你要回哪裏啊?」


    「當然是自己的班級啊。哎呀,我得幫忙準備展覽才行。」


    「不用在意。我已經跟班上同學講好,你不需要幫忙沒關係。」


    「嗯,這是怎麽回事?」


    「簡單來講,就是你已經不用幫忙準備班級展覽了。相對地,你有別的工作要做。」


    「啊?」


    「阿春,你應該明白了吧,你已經沒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了。」


    看來卓磨早就背著我完成了某種交易,所以我現在隻能感歎自己的不幸。


    「可惡,一群背叛者。」


    卓磨開心地走向社團大樓,我隻能瞪著他的背影,沒出息地乖乖跟上去。我們從一樓走到二樓。陰暗的樓梯,彷佛平靜的水麵般靜謐。我們的腳步聲就像低落水麵的水滴般掀起波紋,持續響起和消散。


    最後抵達四樓的卓磨眯起眼睛看向窗外的喧囂,如此宣告:


    「你從今天開始,就是新聞社主辦的選美大賽營運人員之一了。」


    果然不出我所料。


    高中三年級的最後一場文化祭。


    我苦難的日子就此開幕。


    「哦,選美大賽啊。聽起來很有趣呢。」


    走在我旁邊的由希,喝著保特瓶裝的冰紅茶低喃。明明現在已經是秋天,而且她又是叫由希(注:日文中,由希與雪的發音相同),走在她旁邊時卻能聞到櫻花的香味。


    今天的空氣非常清新,上方的秋日天空呈鮮豔的橘色,讓人覺得有點寂寥。大概是因為夜晚的時間逐漸變長,或是能和她走在一起的時間即將結束吧。


    從學校走回家的這段熟悉的路程,從前幾天開始成了我整天最期待的時刻。


    明明隻有共度這麽短的時間,她在我心中的份量,卻在不知不覺間變得如此龐大。


    「雖然我想說這一點都不有趣,但我一二年級時也玩得很開心,所以實在沒什麽立場說這種話。隻是一旦自己成了當事人,就變得很麻煩。」


    「哦~原來如此。小由是那種會開心地替女孩子排順位的人啊。」


    「幹麽說成這樣!而且這場選美大賽,不論是自薦或被他人推薦,隨時都能拒絕參加。所以真的討厭這種事的人,在事前就會被排除。」


    「嗬嗬。你不用這麽急著找藉口啦。」


    「我才沒有著急,也沒在找藉口。」


    「你有喔。」


    看見由希的笑臉後,我總算發現自己被捉弄了。而且由希自己一開始明明說了很有趣。


    「由希的性格真是惡劣。」


    「是嗎?」


    「是啊。」


    「我覺得小由也不遑多讓。」


    由希依然嗤嗤笑著。不知為何,明明被她戲弄,又被她說性格惡劣,我還是不會覺得不悅。


    一定是因為她的聲音聽起來就像鈴聲般悅耳。


    由希像個小孩子般,伸長著腿踏出腳步。她像是在用身體劃開光芒般前進,在她的腳邊形成少女形狀的小小夜晚。明明模仿由希動作的人影臉部一片漆黑,根本看不出表情,卻讓人覺得好像很開心。


    「話說回來,難得聽說有高中舉辦選美大賽,一般不都是大學在辦嗎?」


    「啊,這是有原因的。」


    「原因?」


    由希稍微彎下腰,由下往上窺視我。她的頭發一晃動,就讓我的內心也跟著動搖。糟糕,臉好燙。明明夏天早就已經過了。


    她困惑地呼喚我的名字。


    所以我連忙開始說明。


    為什麽我上的高中會舉辦選美大賽呢?


    這背後當然是有它的故事。


    事情發生時,我根本就還沒出生。


    一切要追溯到三十年前。


    如同由希所說,選美大賽通常是由大學舉辦,我們上的高中之所以會舉辦這種活動,是源於學長先烈們的熱情。


    順帶一提,我會知道這些事情,是因為我的爸爸就是最早的當事人之一,他喝醉酒時經常會提起當時的事情。


    基於衛生的觀點,不能開與飲食有關的模擬店鋪。


    因為不符合學校活動的性質,所以不能開鬼屋或迷宮。


    展覽品必須和城鎮的曆史或偉人有關。


    舞台劇連一點玩笑都不能開。


    三十年前,爸爸他們那個時代的文化祭似乎是走這樣的風格。


    而擔憂會因此隻能在文化祭留下灰暗記憶的,就是之後絕對不會在曆史上留名的十三位高年級生(勇者)。他們在如今已經十分老舊的體育倉庫後麵集合,一起握緊拳頭大喊:


    「各位,你們能接受我們的文化祭,高中最後的回憶是這麽無聊的東西嗎?」


    以其中一個人的聲音為始,其他人累積的不滿也接連爆發。


    「……不能。」


    「我不要啊啊啊!這種作法……這種作法根本就是打壓!」


    「隨


    便什麽都好,我想大鬧一場。」


    「沒錯,當然不能接受。但要怎麽做?老師他們手上可是握有王牌。」


    「在校成績嗎?」


    「如果做得太明顯,可是會致命啊。隻要犯下一個失誤,我們就沒時間挽回了。」


    「可惡。我們居然如此無力。」


    他們一定不是真的想認真做些什麽,隻是模仿遊戲的延長。隻要能夠發泄平日累積的壓力,或是稍微沉浸在非日常的氣氛就夠了。稍微嬉鬧一下後,就會回歸平常的生活。


    但在他們當中,隻有一個人不是如此。


    有一個男人認真懷抱著野心,事情就隻是這樣而已。


    「我有個想法。」


    新聞社社長輕輕舉起手說道。他是個責任感強烈,個性耿直的男人。誰也不曉得為什麽這樣的人會出現在這裏。除了他以外的十二個人麵麵相覷,但最後全都搖頭。『是你叫他來的嗎?』、『不,我不知道。』、『不是你嗎?』、『才不是。』、『咦,那是誰?』


    雖然沒有人實際發出聲音,但困惑持續擴散。


    就在這時候,有個人不看氣氛地問道:


    「哦~那你說說看啊。」


    啊,原來這個話題還要繼續下去,而且還要維持這種氣氛。


    剩下的十一個人都這麽想著,但沒有說出口。


    「嗯。各位應該都知道吧?我等新聞社在文化祭時發行的特別號。」


    「啊,那個超無聊的東西。」


    「你有看過啊?真厲害。那個排版都是字,我一看就睡著了。」


    盡管差點因為同誌們過分的發言陷入沮喪,那個男人還是立刻挺起胸膛。現在不是在意這種事情的時候。


    「咳。我想說的是,不如就利用那個特別號來舉辦選美大賽怎麽樣?」


    「選美大賽?」


    「簡單來講,就是針對我們高中的女性精銳舉辦美少女競賽。不論是自薦或他人推薦都可以,先募集參賽者再說。在文化祭的三天前完成統計,製作隻發給學生的隱密特別號,在上麵發表結果,但不論是募集參賽者或分發選票,都必須秘密進行才能成功。怎麽樣,各位願意協助我嗎?」


    不知是幸或不幸。


    或者該說是曆史的必然。


    聚集在這裏的十三個人,都是能夠將這種事化為可能的人才。有前學生會長,以及足球社、棒球社、籃球社和網球社的前社長;文化係社團的領導者、個性輕浮但人麵廣的同學、學年成績第一名的秀才、莫名受到學弟妹仰慕的人、花花公子、擅長出鬼主意的聰明人,以及能夠樸實地把工作完成的人才。


    他們需要的,就隻有幹勁而已。


    隻要點燃那把火,之後──


    「來幹吧。」


    不曉得是誰說出了這句話。


    因為在那裏的十二個人,心裏都同時懷抱著相同的想法。


    「哦,來幹吧。」、「這不是很有趣嗎?」諸如此類的台詞和熱情持續擴散,但大家都沒把最重要的理由說出口。


    因為,這樣就算事情曝光,也能把責任都推到新聞社身上。


    就在這個瞬間,他們沒想到後來會持續這麽多年的選美大賽,踏出了確實的第一步。


    我將從爸爸那裏模糊聽來的故事,配合誇張的動作說給由希聽,讓她笑得很開心。看來她很中意這個故事。


    「真不錯。很有青春的感覺呢。」


    「我不覺得是那麽了不起的事情,但對爸爸他們來說應該就是這樣吧。他現在還是會很開心地提起這段過去。」


    「不過,小由應該不太擅長這種事情吧?為什麽你會去幫忙啊?」


    「我是被出賣了。我有個叫朱音的朋友,她根本就隻想要找我碴。」


    我試著用悲壯的語氣如此說道,由希也不出所料地用力眨了幾下大大的眼睛,所以我繼續說明下去──沒注意到自己誤判了她困惑的原因。


    「她叫龍膽朱音。在我們學校可以算是最有名的人吧。她是遊泳社的社員,還是個努力家,甚至曾經參加過全國大賽。」


    「女孩子?」


    「嗯,沒錯。」


    「哦,這樣啊。」


    由希突然眯細了眼睛。


    「然後呢?」


    咦,不知為何,感覺氣氛突然改變了。由希臉上明明掛著笑容,卻一點都不像在笑的樣子。因為她的眼睛裏完全沒有笑意。


    我沒來由地感到恐懼。不曉得是不是錯覺,由希發問時,背後似乎出現了一尊阿修羅像。


    「嗯……嗯。在我這屆,有一位叫竹原美月的同學。」


    「也是女孩子嗎?」


    「是……是啊。」


    「我知道了。雖然我有些話想說,但還是先聽吧。請繼續。」


    我用力揉了一下眼睛,但那尊阿修羅像還是沒有消失,不如說感覺還變大了。我咽了一下口水,發出奇怪的吞咽聲。


    「呃,那我就繼續說了。嗯。那位竹原同學,在我們學校是個宛如偶像般的存在。從我們入學以來,她已經連續兩年獲得選美大賽的冠軍。這是因為足以和她對抗的朱音,一直以來都拒絕參加選美大賽。但朱音今年表示隻要大家能答應某個條件,她就願意參加。」


    我和卓磨一起拜訪了新聞社社辦。


    在我什麽都不知道的期間,一切已經擅自開始了。我明明是第一次來新聞社社辦,那裏卻已經有我的位子,初次見麵的學弟妹們也像是在迎接新社員般,對我露出安詳的表情。甚至還有人朝我比出大拇指,或是不斷朝我眨眼。尚未退出社團活動的同年級生則是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


    我用視線詢問卓磨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後,卓磨才說出朱音表示隻要大家能答應某個條件,她就願意參加選美大賽的事情。


    「那個條件就是阿春(我)必須幫忙舉辦選美大賽。」


    事情似乎就是這樣。所以身為文化祭執行委員長的卓磨,當然會想拚命完成她的要求,班上的同學也出賣了我。畢竟隻要這麽做,就能讓大家這幾年來都想看到的朱音和竹原同學的對決得以實現。


    這屆的選美大賽,一定會是最近幾年最熱鬧的一次。


    過不久,一直默默聽我說話的由希總算開口:


    「為什麽朱音要說出那種話呢?」


    「我也不太清楚。卓磨說這大概是某種報複。」


    「小由到底對女孩子做了什麽?」


    由希的語氣聽起來還是有些不悅,我不自覺地拉高聲調回答:


    「呃,那個,就是朱音她……最近好幾次找我一起出去玩,但我全都拒絕了。而且我並不是有什麽特別的事要忙,就隻是想一個人出去玩。這好像讓她不太高興。」


    由希露出驚訝的表情。


    「……你拒絕了?明明約你的人是可愛到或許能在選美大賽中優勝的女孩子?」


    「嗯。」


    我一這麽回答,由希就不知為何開心地嘟囔著「這樣啊,你拒絕啦」。


    「真是的,小由,你真的是個讓人困擾的男孩子呢。」


    然後,她用力拍著我的肩膀。


    「那個,由希,你不是在生氣嗎?」


    「嗯,我當然會生氣。因為小由在女孩子(我)麵前講其他女孩子的事情啊。小由真是不懂女人心,但我原諒你。因為我聽見了令人非常開心的事情。」


    呃,我到底說了什麽?


    「所以我願意忍耐。畢竟我也要負一部分的責任。小由就努力讓選美大賽成功吧。啊,可是,就算是這樣,有件事情我還是無法接受。該怎麽辦才好呢。」


    「什


    麽事?」


    「嗯~先保密。」


    由希露出白皙的牙齒,將食指抵在嘴巴前笑道。


    女孩子果然很難懂。


    「哎呀,阿春學長能來幫忙,真是太感激了。我們人手不足,真的非常困擾呢。」


    坐在新聞社唯一一台電腦前麵的二年級生,大久保學弟如此說道。雖然嘴巴上抱怨人手不足,但他自己至少就有兩隻手,隻是那兩隻手怎麽看都是在玩。顯示在螢幕上的文書處理軟體一片空白,隻有指標迫不及待似的在不停閃爍。


    「不用這麽客氣。既然人手不足,就要勤奮一點。」


    「遵命。啊。」


    「怎麽了?」


    「電腦當機了。畢竟這台電腦已經很舊了。大概要等約三分鍾。」


    「真的都不會動耶,不對。既然如此,就去找別的工作來做。啊,峰岸學妹,你的東西掉了。」


    我在說話的同時,幫從剛才開始就一直在社辦內忙東忙西的學妹撿起一本看起來很舊的相簿。相簿的封麵已經被曬成褐色,標題也已經磨損到看不清楚,但那應該是這間高中的校名吧。


    「啊,不好意思。謝謝。我也真是的,居然把秘傳書給弄掉了。」


    「什麽秘傳書?看了就會變得能用必殺技嗎?」


    「哎,或許不是不可能呢。」


    這樣講讓我有點在意。


    我一看向手中的老舊相簿──


    「雖然必殺技的事情是開玩笑的,但如果學長想看,可以看喔。」


    「真的可以嗎?」


    「因為瀨川學長現在也是新聞社的一員。」


    「那我就不客氣了。」


    翻開第一頁後,我看見一張已經明顯褪色的照片。照片中央有個看起來個性有點強硬,外表非常漂亮的女孩子。我對她的眼神和耳朵形狀有點印象,但應該是錯覺吧。


    因為照片底下寫著「第一屆選美大賽冠軍 水森明日香」,而我對這個名字沒有印象。繼續翻頁後,不出所料又是漂亮女孩子的照片。


    「這是?」


    「是的。這是選美大賽冠軍的相簿。這本相簿代代都由新聞社繼承,不僅禁止外借或影印,非社員想看也得先獲得許可。過去甚至曾因為這本相簿發生過暴動,是非常貴重的資料呢。最後的頁麵刊載了竹原學姊的照片。連續兩年奪冠真的很厲害,如果締造三連霸,就是前所未有的創舉了。」


    峰岸學妹不知為何顯得有些得意,我將相簿闔上交還給她。


    「不要把這麽危險的東西弄掉啦。話說回來,你拿到所有班級的名簿了嗎?」


    「是的,也已經把名字都記在選票上了。」


    「如果有錯會很麻煩,所以再檢查一次好了,能夠以班級為單位,將排版弄得更淺顯易懂嗎?大久保學弟,你去幫她。」


    「遵命。」


    「我明天早上就要發給各班班長,所以希望可以在今天之內完成。」


    「咦?瀨川學長,你不用幫忙做到這種程度啦。」


    「沒關係啦。由我負責發給班長,這樣就算被老師看見,也比新聞社的人好找藉口。我和執行委員長(卓磨)交情很好,隻要說是在幫他跑腿就好。那就拜托你們啦。」


    對光明正大偷懶的學弟,以及打算獨自攬下過多工作的學妹下完指示後,我回到分配給自己的座位,就在這時候,現任新聞社社長田邊衝進社辦。他的眼睛底下有著濃濃的黑眼圈,而且每次見到他都覺得他的臉變得比之前還憔悴,這應該不是錯覺吧。


    他一看見我,就發出像活屍的聲音。


    「阿春。給老師看的掩飾用特別號的報導準備得如何?」


    「已經拜托三年級各班的執行委員做了。主題沿用四年前的就行了吧?呃,內容是展覽的亮點,以及目前關注的班級。期限都是到今天為止,所以應該就快送過來了。」


    「啊,瀨川學長。c班和e班的份已經收到了。就放在我的桌上。」


    峰岸從名簿裏抬起頭說道。


    「聽到了吧,田邊。不好意思,麻煩你確認一下原稿。」


    「你還想再把工作塞給我啊。」


    「總不能由我來確認吧。我畢竟隻是個來幫忙的。」


    說話的同時,我也在看手中的資料。如果不這麽做,桌子馬上就會被一堆紙張掩埋。我負責檢查錯漏字,排版則是由田邊確認。我將不是由我負責的工作全移到田邊桌上後,田邊露出真心感到厭惡的表情,但他還是裝作沒注意到。田邊很清楚就算抱怨也無濟於事,除非我刻意提起,否則他應該不會主動抱怨吧。


    因為總算開始能看見淡黃色的桌麵,我稍微鬆了口氣,看向記載了各人行程的白板。在我的名字底下,寫著「下午五點三十分 采訪(龍膽朱音)」。這是要用在發選票時附的參賽者介紹頁上。


    光是今天,我大概就已經看了那個行程好幾十次,但不管看幾次,當然都不會消失。


    「吶,田邊。」


    「嗯~你一定要去喔。畢竟人家都指名你了。」


    正皺著眉頭,以猛烈的氣勢用紅筆改稿的朋友,沒聽完我想找他商量的內容就直接打斷我。


    「不過,你不覺得采訪自己的朋友很尷尬嗎?」


    「別要求太多了。要是被朱音大小姐的崇拜者聽見,你可是會被殺掉喔?真要說起來,你就是因為朱音大小姐提出的條件,才會出現在這裏吧。」


    「確實是這樣沒錯。」


    「既然如此,就好好完成你的工作。」


    田邊瞪向看起來完全沒減少的文件堆──


    「這是我的工作,那是你的工作吧。」


    既然感覺比我忙十倍的田邊都這麽說了,那我也無法反駁。看來是該覺悟的時候了。我的歎息聲沒有傳入任何人的耳中。大家都在忙著麵對自己的責任和工作。


    不能隻有我一個人逃避。


    「那麽,我出發了。」


    「嗯~慢走。」


    我拿著錄音機和筆記紙,在朋友的激勵下走出社辦。這個放學後連關門聲都會讓人覺得吵的房間,是個比我一開始以為的還要舒適的地方。


    為了進行采訪,我們事先在社團大樓內準備了一間空教室。


    我拉開教室的門後,看見有兩組桌椅被麵對麵並排在一起,朱音已經坐在其中一張椅子上。她姣好的麵孔顯得十分不悅,看起來心情不太好。


    「抱歉,讓你久等了。」


    「嗯。」


    朱音簡短回應,用手托著下頷,看也不看我一眼。


    她平常不會這樣,所以我困惑地在另一個空位坐下,再次呼喚她的名字。


    「朱音?」


    「嗯?」


    她的反應果然還是很薄弱。


    但我也不能繼續這樣浪費時間,所以即使沒有必要,我還是用筆記紙的邊緣敲了一下桌麵,試著吸引她的注意。這是在暗示她要開始采訪了。即使如此,朱音還是不肯看向這裏。此時,我總算發現她的脖子有點紅。該不會──


    「朱音,你在緊張嗎?」


    「怎樣,不行啊?」


    「呃,是沒什麽關係啦。不過……」


    「不過什麽?」


    朱音總算看向這裏,但她的眼神既銳利又帶有一點殺氣。


    「你不是已經習慣被人采訪了嗎?」


    不隻是這間高中,龍膽朱音無疑是這個城市的英雄。她擁有無論男女老幼都會喜歡的外表,以及如太陽般開朗的個性。她不僅具備能靠遊泳進軍全國的才能,還是個能夠付出相對應努力的女孩。別說是這種學生采訪了,她甚至曾登上本市的


    宣傳雜誌好幾次。這樣的朱音,為什麽現在還會緊張?


    「唔。雖然我很習慣這種事,但我不習慣被阿春采訪啦。」


    朱音用力拍著桌子說道。


    「雖然聽不太懂你在說什麽,不過是你指名我來采訪的吧。」


    「是這樣沒錯,是這樣沒錯啦。阿春,你是不是常被人說不懂女人心?」


    我前幾天才被由希說過一模一樣的話。盡管我也有自覺,但還是不喜歡一直被人這麽說。


    「吵……吵死了。話說這和現在的事情無關吧。」


    「非常有關吧。阿春這個笨~蛋。笨~蛋。算了啦,你可以開始了。」


    「我本來就是這麽打算。」


    我不甘示弱地按下錄音機的開關。機器開始發出「嘰嘰嘰」的運轉聲。


    陽光被窗戶切成長方形照在地上,將我們的半邊身體染成紅色。


    「那麽,咳。龍膽朱音同學,請你說明自己參賽的理由,並說句充滿幹勁的話吧。」


    「這樣就行了嗎?」


    「嗯。因為一個人隻有十行的空間,所以請簡短一點。」


    「順便問一下,阿春覺得我參加的理由是什麽?」


    「我說啊。我怎麽可能會知道。如果我知道的話,就不需要采訪了吧。」


    「我有想要的東西。」


    「那是什麽?」


    「嗯~現在還要保密。」


    「這樣根本就不算是采訪吧?」


    「那就直接結束吧。」


    朱音從桌上探出身子,將手伸向錄音機。她按下開關停止錄音。現場陷入一片寂靜。直到現在,我才突然意識到自己正在跟女孩子獨處,晚了一步才開始緊張。用力咽下口水的聲音在在強調出我有多麽緊張。


    「你……你還沒有對大家說一句話。」


    理應已經看慣的朱音的臉,看起來和平常不太一樣,這一定是受到夕陽甜美光輝的影響。


    「那種東西隨便寫寫就好了吧。像是『我會加油』或『請支持我』之類的。喂,比起這個,我有件事情想問你。阿春,你去年是投給誰?果然是美月嗎?」


    「是……是啊。我去年投給了竹原同學。哎,反正不管投給誰都一樣。既然如此,投給最受歡迎的人應該最安全吧?」


    我對自己最後補充的那段話感到羞愧。我到底是在對誰找藉口?


    「哦,這樣啊。那今年呢?」


    「咦?」


    「你今年要投給誰?」


    朱音進一步逼近。響亮的心跳聲究竟是來自我還是她?我的視線繞了一圈後,對上了朱音的眼睛。感覺上次這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朱音的眼睛、鼻子和嘴唇,都在伸手可及的範圍內。與此同時,我們也都意識到自己離對方太近了。


    近到隻要其中一方有那個意思,就能將一切都納入手中的程度。


    「朱……朱音?」


    然後,朱音猛然後退。


    「唔哇。對……對不起。我說了奇怪的話,希望你能夠忘掉。」


    「嗯……嗯。」


    朱音轉過身,縮起身子,將手抵在臉頰上不斷呻吟。她今天有點奇怪。而我也一樣奇怪。為什麽心髒會跳得這麽快?


    掛在牆上的圓形時鍾,指針仍持續前進。一分、兩分、三分,時間不會停止,隻會持續流逝。現在這個世界上,一定隻有我們兩人是靜止的。


    沉默讓心跳愈變愈快。


    先受不了的人是朱音。


    「話……話說阿春,你知道這場選美大賽開始的真正原因嗎?」


    「真……真正原因?我大概知道。因……因為我爸也有參與。」


    我們的對話非常僵硬,宛如演技拙劣的劇團演員在呆板地念台詞。啊,不過每說一句話,就會像生鏽的齒輪互相咬合,開始重新轉動一樣,剛好能當成潤滑劑。


    「哦,這樣啊。其實我爸也一樣。不過,你知道的原因應該和真相有點落差。」


    「什麽意思?」


    「你知道提議舉辦選美大賽的人,是新聞社社長吧?我媽最近才告訴我,其實我爸就是那個社長。所以身為女兒的我才會知道真相。知道某個愚蠢、膽小又沒骨氣,但仍鼓起所有的勇氣,盡全力動沒什麽用的歪腦筋的男孩子,當初是想獲得什麽東西。而且,我也想要那個東西。」


    「什麽意思?可以講得再淺顯一點嗎?」


    「你很在意?」


    「畢竟你都說到這個地步了。」


    朱音從椅子上起身,將手伸向逐漸昏暗的天空。夕陽的光輝從朱音細長手指的縫隙流泄而出,照亮她的臉頰。


    她像是在思考什麽般眯起眼睛。


    「那麽,後續的內容就留待下次再說吧。等我順利獲得冠軍之後。」


    朱音沒有看向我,直接說道。


    采訪結束後,我走在走廊上。不對,其實我根本沒采訪到什麽。朱音的態度、她說的那些話,以及選美大賽的真相。從緊張中獲得解放後,這些事就一直在我腦中翻騰,但我根本找不到答案。


    我不曉得該怎麽做才能讓這份感情沉靜下來。


    等回過神時,我已經回到社辦前麵,一如往常地拉開教室的門,像平常那樣開口:


    「我回來了。」


    「哦。」


    然而不知為何,迎接我的不是平常那些新聞社社員,而是卓磨。他躺在紅色沙發上,專心看著放在社辦裏的幾年前的舊漫畫。


    「你在幹什麽?」


    「來交原稿啊。期限是到今天吧。」


    田邊配合卓磨的話,拿起一張紙晃了晃。


    「那為什麽在看漫畫?」


    「隻是休息一下啦。不好意思,阿春,你可以稍微安靜一下嗎?」


    「為什麽?」


    「我正看到精彩的地方,再給我五分鍾就好。」


    「給我滾出去工作啦。」


    「哎呀,卓磨學長應該也很累了。」


    不知為何,大久保學弟居然開口幫忙緩頰。唉,頭好痛。


    「為什麽卓磨比我有人望啊?」


    「大概是平常的累積吧。」


    我領悟到不管對哼著歌看漫畫的卓磨說什麽都沒用後,將幾乎沒錄到音的錄音機和空白的筆記紙放到桌上。我慰勞了一下喊著「阿春學長,影本整理好嘍」,看起來十分期待被稱讚的兩位學弟妹後,擦掉白板上朋友的名字。


    然後,卓磨準時用五分鍾看完漫畫,滿足地起身。


    「我放心了。」


    「放心什麽?那部漫畫最後是好結局嗎?」


    「這也是一點。阿春似乎適應得還不錯呢。畢竟突然就硬派了這種工作給你,所以其實我還滿在意的。抱歉啦。」


    卓磨的口袋突然開始振動,接著他居然從裏麵掏出手機。


    「這裏禁止用手機吧。」


    「別這麽不知變通啦。隻限於文化祭期間而已。如果沒有這個,就沒辦法下指示了。咦,什麽?」


    卓磨接起電話後沒多久,就突然換了表情。所有人都感覺到現場的氣氛變得緊張,將注意力集中在卓磨身上。


    「不妙。」


    「怎麽了?」


    「好像被古裏那家夥發現了。她正朝這裏過來。」


    雖然不曉得以前是怎麽樣,但現在大部分的老師都默認了選美大賽的事情。畢竟有些老師以前也是這裏的學生,我們也規矩地作了掩飾用的特別號。當然還是不能引發問題,我們也努力以此為目標行動。


    不過也有人絕對無法容許這種事。


    古裏老師就是其中的代表。她是今年


    才來我們高中教書的新任女老師。雖然古裏老師個性認真,上課方式也簡單易懂,但她有點不知變通,所以也有很多學生不擅長應付她。


    「為什麽會被她發現?」


    「不知道。隻知道古裏人在南校舍,五分鍾內就會來到這裏。」


    我急忙看向攤在桌上的選票。峰岸學妹遵照我的指示,將它們排得十分整齊。再來就是電腦裏那些不知何時已經完成了八成的介紹頁資料。


    卓磨很快就做出決斷。


    「把選票塞進紙箱裏,從陽台轉移到樓下的攝影社。電腦呢?」


    大久保學弟愧疚地舉起一隻手。


    「不好意思,還在當機。」


    「真的假的,居然偏偏在這種時候。沒辦法了。強製關機吧。」


    「可……可是這樣資料或許會消失。」


    「應該有備份吧?」


    「沒有呢。」


    「幹麽講得這麽得意。唉,真是的。」


    卓磨不悅地啐道,然後焦躁地揪住我。


    「阿春,你去拖延古裏的腳步。」


    「為什麽是我?」


    「她對你的印象很好,不是嗎?聽好了,你隻需要爭取五分鍾的時間。剩下的我會想辦法搞定。」


    在說話的同時,卓磨已經展開下一步的行動。他用手機接連聯絡了好幾個人,但視線始終停在我身上。


    我試著在腦中模擬策略。


    去找古裏老師,問她關於未來出路或課業上的問題。不行,在想像中撐不過一分鍾。隻有時間不斷流逝,除了我以外的所有人,都在盡其所能完成自己的任務。


    原本一臉焦躁的卓磨,突然露出一個似曾相識的表情,就像是在說──


    反正阿春到最後還是會幫忙,所以不需要再爭論下去吧?不如說這根本是在浪費時間。


    這個朋友極為了解我的性格,並對我抱持著莫名的信賴。


    所以我跑了起來。我不得不跑。


    為了爭取他托付給我的五分鍾。


    我衝過走廊,跑下樓梯。如果是從南校舍過來,應該會走二樓的連接走廊。我從四樓衝向三樓,在一口氣跳下七階樓梯時,發出彷佛有東西破裂的巨大聲響,然後順勢衝向二樓。


    如同先前的預測,我發現了目標人物。


    雖然古裏老師是個美女,但眼鏡後麵的眼神十分銳利,給人嚴肅的印象。她一發現我,就一如往常地用氣勢淩人的聲音──


    「喂,瀨川。不要在走廊上跑。」


    「對不起。」


    跟我想的一樣,成功吸引她的注意了。接下來才是關鍵。我姑且擬定了對策,但不覺得能夠成功,但既然沒有替代方案,也隻能硬著頭皮上了。


    我在古裏老師麵前放慢速度,稍微不自然地彎腰按住肚子──就像是在製服內藏了什麽東西似的。


    「等等,你那麽急是要去哪裏?」


    「去……去廁所。」


    「你肚子不舒服嗎?」


    「嗯……嗯。」


    我拉高聲調,回避她的視線。懷疑我,快懷疑我啊。


    懷疑從新聞社社辦的方向跑來這裏的我,身上藏了什麽東西。


    隻要她懷疑我,就能和她對話。這樣應該能爭取一點時間。


    然而──


    「這樣啊。不好意思攔住你。快點去廁所吧。」


    古裏老師如此說道。


    「呃,那個。」


    「但不可以在走廊上奔跑喔。」


    「好……好的。」


    我漏洞百出的作戰,理所當然地失敗了。


    不僅如此,古裏老師的溫柔還讓我感到非常愧疚。


    「怎麽了?快點去啊。」


    「呃,那個,所以說……」


    不行。我想不出任何辦法。就在這時候。


    我剛才跑過的走廊,又跑出了一個人。是大久保學弟。他和我一樣彎著腰,環抱雙臂。


    然後,他在發現我們,不對,發現古裏老師的瞬間,就試圖改變前進的方向。光是這些技術,就讓我(失敗)和他(成功)產生極大的區別。


    「站住。大久保,你要去哪裏?」


    「我要去廁所。」


    「……你藏了什麽東西?」


    「什麽都沒有啊。」


    眼前是我之前想像的場景。


    「阿春學長剛才也是用跑的吧。我都看見了。」


    「瀨川是肚子不舒服。」


    「我也是,所以要去廁所。」


    「少說謊了。」


    「我才沒說謊。我是真的要去廁所。話說為什麽老師相信阿春學長,卻不相信我啊?」


    「因為你之前曾經用同樣的藉口,在上課時間溜出去五次。」


    古裏老師的咆哮在走廊上回響,聲音大到彷佛整棟社團大樓都跟著晃動,但大久保學弟並沒有因此動搖。


    他接下來的手段實在是太漂亮了。裝傻,裝傻,讓對方焦躁。直到我負責拖延的五分鍾過了以後,他才放棄似的說道:


    「其實正門那裏好像有藝人來。」


    「藝人?」


    「哎呀,其實我也不曉得詳情,但聽說出現了一個大美女,吸引了不少人聚集在那裏。既然聽到了這個消息,身為新聞社的人怎麽能不去采訪呢。」


    大久保學弟像是要使出最後一擊般,從製服內側的口袋掏出小型數位相機。


    「唉。既然是這樣,那就由我過去吧。我不能對騷動置之不理。大久保,你先回去社辦。我晚一點會過去。啊,你可別想逃跑喔。」


    古裏老師就這樣丟下我們離開了。看來她已經完全忘了我的事情。直到再也看不見她氣勢淩人的背影後,我才低下頭說:


    「得救了。」


    我一個人根本就撐不到三十秒。


    「辛苦了。」


    「電腦呢?」


    「在那之後就馬上恢複了,我們有備份,紙箱也移到其他地方了。所以我才來這裏幫忙。」


    「這樣啊,太好了。」


    「真是幸運呢。我本來打算引發騷動,吸引古裏老師的注意力,然後就收到正門前麵來了個超可愛的女孩子的消息。正好可以拿來利用。現在正門那裏應該聚集了三十個人吧。是卓磨學長煽動大家過去的。啊,但真是太遺憾了,我也很想看呢。那個女孩好像真的非常可愛。據說就連龍膽學姊和竹原學姊都遠遠比不上呢。」


    正門?


    美少女?


    我直到現在才注意到這些要素。


    「阿春學長?」


    心裏有股不好的預感。


    而且是非常非常不好的預感。雖然還沒到約定見麵的時間,但自從認識她以後,她一直都是在正門等我。更何況在我認識的女孩子當中,就隻有一個人比朱音還要漂亮。


    「你要去哪裏?咦?該不會真的是要去廁所?」


    學弟的推測可以說是錯得離譜,但我無視他的呼喊。


    我用比剛才還要快好幾倍的速度衝下樓,沒換鞋子就直接跑到正門。


    跟我剛才聽說的一樣,被卓磨唆使的學生圍成一團。看來古裏老師還沒到。她一定是用走的吧。


    「喂,讓開。不好意思,讓一下。」


    我硬擠進人潮裏後,又是被別人的肩膀撞到,又是被別人的手肘頂到,甚至還被人抱怨。好痛,但這都不是什麽大問題。因為我其他地方更痛。


    我的心很痛。


    這股疼痛催促著我行動。


    在那前方──


    「啊,小由。我說啊,這是怎麽回事?我做了什麽壞事嗎?


    」


    我發現慌張到快哭出來的由希。


    「對不起,請你原諒我。」


    我在古裏老師抵達前,將由希帶到附近的家庭餐廳。由希坐在椅子上,持續用剛才拿在手上的書遮住自己的臉。


    「不要。」


    「我都跟你道歉了。」


    「我說不要。我當時真的很害怕耶。突然被一堆人包圍,而且大家的眼神都好恐怖。沒想到居然是小由害的。真是難以置信。」


    由希顫抖的聲音,聽起來一點都不像在生氣,更多的是恐懼、羞恥和困惑。與其這樣,我還寧願她對我生氣。


    「對不起啦,由希。」


    雖然她可能看不見,但我用力把頭低到桌上。


    或許是被誤會為情侶吵架,即使店內十分嘈雜,我還是清楚聽見了其他人在談論我們。當中有百分之九十九,不對,還是坦白講好了。百分之百都是在批評我的聲音──那個家夥居然把那麽可愛的女孩子弄哭了,如果是我……


    換成你們又能怎麽樣。難道你們能夠不傷害由希嗎?即使能夠忽視其他雜音,唯獨這句話深深刺進我的內心。


    時間不斷流逝。


    我也一直維持低頭的姿勢。


    「──想吃。」


    「咦?」


    「……我想吃聖代。」


    我連忙抬起頭。


    我沒聽錯。這確實是由希的聲音。


    雖然還是無法確認她的表情,但我很高興她主動開口,所以緊抓著這個希望不放。我立刻把店員叫來,點了聖代和飲料吧。


    直到店員約五分鍾後端了聖代過來,由希才總算解除書本屏障。她漂亮的臉蛋變得通紅,連鼻尖、臉頰和眼角都無一幸免。


    「我真的很害怕耶。」


    「對不起,對不起啦。」


    由希再次皺起眉頭。她像是要將這些感情一並吞下去般,開始吃起了聖代,用顫抖的聲音說著「唔~真好吃」,然後──


    「我想喝紅茶。」


    「我知道了。要喝熱的還是冰的?」


    「熱的。」


    「了解。」


    我按照吩咐幫她準備飲料,點了新的蛋糕,又安撫了她二十分鍾後──


    「對不起,由希。」


    我再次試著向她道歉。


    這次由希總算吸著鼻子,點頭說道:


    「我知道了,原諒你。」


    這句話讓我暫時鬆了口氣,但由希再啟朱唇:


    「我希望你再答應我最後一個要求。」


    「我什麽都答應。」


    「一定喔?」


    「嗯。」


    由希看著我的眼睛點點頭,然後說出她的要求:


    「那麽,我希望小由能在選美大賽的選票上寫我的名字。」


    「這是什麽意思?」


    「當然就是字麵上的意思。」


    「呃,由希又不是我們學校的學生,就算這麽做也沒意義吧。最後隻會多一張廢票。」


    「不對。這麽做是有意義的。」


    由希像是在說非常重要的事情般低喃道:


    「唯獨你的選票,我希望上麵既不是朱音,也不是美月,而是我的名字。這樣就夠了。對我來說,那樣的一張票,比幾百或幾千張有效票還要有價值。」


    「嗯~我果然還是不曉得這麽做有什麽意義,但既然你如此希望……」


    沒錯,隻要是由希的願望,我無論如何都會想要替她實現。


    「我會寫你的名字。畢竟這又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


    「就這麽決定了。說謊的話,你就慘嘍。」


    由希用淚水未乾的眼睛,認真看著我說道。


    我困惑著該如何招架,最後挑了個無關痛癢的話題。


    「啊,話說這張書簽好可愛。」


    我看向夾在書本裏的書簽。


    「可愛?這上麵明明沒有任何圖案。」


    「呃,那個,對了。粉紅色很好看呢。跟櫻花的顏色一樣,非常漂亮。」


    唉,我到底在說什麽啊。由希一定也被我嚇到了──


    我的思考到這裏就停住了。


    因為由希笑得非常開心。


    我今天第一次見到她的笑容。


    「謝謝誇獎。沒錯,這個很漂亮呢。不過其實這不是書簽──」


    然後,她如此說道。


    「這個是我的『願望』。」


    就結論而言,文化祭大獲成功。選美大賽的結果遠遠超出當初的預期,由朱音獨攬總有效票數的四成,獲得壓倒性的勝利。然後,現在──


    我在晴朗的天空下,將攝影社秘藏的數位單眼相機對準朱音。為了將獲得選美大賽冠軍的朱音記錄在秘傳書內,我必須幫她拍照。鏡頭對麵的朱音將手伸向變紅的紅葉,然後抓住其中一片拿到嘴邊,遮住自己的嘴唇。


    「以前好像也有過這樣的事情。」


    朱音開心地笑道,讓我忍不住按下快門,伴隨著快門聲,某個世界上隻有我知道的一瞬間被保留了下來。


    「你剛才拍下來了?」


    「不行嗎?」


    「當然不行。」


    「為什麽?」


    「因為我根本就還沒開始擺姿勢。」


    不知為何,她的聲音聽起來不像平常那麽有精神。


    「不需要特別擺姿勢吧。」


    我認識的攝影社社員像在麵對殺父仇人般,將這台數位單眼相機借給我時,教了我一個訣竅,那就是一直拍就對了──「聽好了,阿春。我沒打算跟你說什麽快門速度、焦點或感光度之類有的沒的。那些麻煩的事情,這台相機都會自動幫你搞定。你的工作是和龍膽同學說話,抓準她放鬆的瞬間不斷拍照。不管是拍幾百張或幾千張都沒關係。這樣就算是你這個外行人,或許也有機會拍到奇跡的一張。」


    這並不是什麽難事。


    啪嚓。


    我再次將其中一個瞬間記錄下來。


    「啊,你又拍了。」


    「因為這是我最後的工作。」


    隔著鏡頭,我看見朱音焦急、困擾、生氣和鬧別扭的表情,並將這些景象一一化為資料(回憶)保存下來。


    「我就叫你不要拍了。要拍就拍可愛一點啦。」


    「不用擔心,都很可愛。」


    啪嚓。


    我像平常那樣隨口應道,繼續拍照。


    「咦?」


    啪嚓。


    映照出來的整片世界──


    「你……你你你在說什麽啊?」


    「呃,不可愛的話,應該沒辦法拿下選美大賽的冠軍吧。」


    啪嚓。


    都比手邊的紅葉還要紅──


    「啊,原來如此。說得也是。不然阿春怎麽會……」


    「不用擔心,我也這麽認為喔。」


    「咦……咦咦咦?」


    啪嚓。


    充滿了驚訝與無上的喜悅──


    「真……真的嗎?」


    「那當然。」


    我每次按下快門,朱音都會變得愈來愈有魅力。


    所以,我在用食指按下這次快門的瞬間就知道了。下一張一定能拍出最美麗的朱音。


    「這樣啊。嗬嗬。好開心喔。」


    ──啪嚓。


    跟我預期的一樣,眼前的女孩露出了我從未見過的美麗笑容。那道溫暖的笑容,充滿了無上的幸福。


    拍到一個段落後,朱音搶走相機說要確認照片。等相機在約十分鍾後重新回到我的手中時,之前拍的大量照片已經變得隻剩下兩張。


    其中一張是用紅葉遮住嘴唇。


    另一張則是朱音的笑容(最漂亮的一張)。


    「為什麽?」


    「其他照片不需要吧?相簿就用這張紅葉的照片吧。然後,你把這張笑的照片印兩張出來後,就直接刪掉吧。不可以給別人看喔。」


    「為什麽要印兩張?」


    「……朱音小姐我很溫柔,所以想給努力的阿春一點獎勵。一張是給我自己,另一張是用來給你的。高興吧。這好歹是學校裏最受歡迎的女孩子的照片呢。」


    朱音快速說完這些話後,像是為了不讓我看見她的表情般,小跳步地前進。她原地轉了一圈,讓裙子隨著紅葉一同飛舞,變得比夏天時長了一點的頭發也跟著晃動,就隻有筆直盯著我看的眼睛毫無動搖。過不久,朱音開口說道:


    「啊,對了。我得遵守約定才行。」


    朱音在徹底被染成紅色的世界裏,重啟之前的話題。


    「很久以前,在大約三十年前,有個膽小的男孩子。他一直單戀著一個以全學年第一美女聞名的女孩子,但別說是告白了,他甚至不敢向她搭話。」


    朱音持續倒著往後走。但在這個寧靜的地方,她的聲音沒受到任何阻礙,確實傳達到我這裏。


    「他們在不知不覺間升上了三年級。秋天剩下的活動,就隻有文化祭和考試。他當時是這麽想的。就算隻有一點點也好,想要為這場戀愛留下一些紀念。於是他想出了一個鬆散的計畫,但最後還是順利實現,並獲得了想要的結果。他拜托那個女孩,讓他留下冠軍的紀念。剩下的事,你應該都知道了吧?」


    我看向手上的相機。


    上麵顯示出全學年,不對,全校第一的美少女的照片。那張臉,和秘傳書第一頁上的美少女的眼睛重疊在一起,耳朵的形狀也一模一樣。


    「朱音的媽媽,以前是姓水森嗎?」


    朱音點頭。


    「這場選美大賽,是因為我爸爸想要媽媽的照片才開始舉辦的活動。他們兩人現在也很珍惜當時的照片喔。爸爸當然不用說,那對媽媽而言,也是全世界最重要的照片呢。」


    朱音曾說過有想要的東西。該不會那就是……


    「你發現了嗎?沒錯,我想要的就是這張照片。因為媽媽每次提起這件事時,看起來真的都很開心。害我也忍不住跟著害羞起來。」


    「那你應該要找拍照技術更好的人來拍吧?我真的是個外行人喔?」


    「不對。不管是技術多好的人,都沒辦法把我拍得更漂亮。這是全世界隻有一個人,隻有阿春能拍出來的照片喔?」


    「被你誇成這樣,我會很害羞耶。原來我有拍照的才能啊。」


    「笨蛋。才不是那樣。不過,真的很感謝你。這樣我在高中生活的最後一場活動,也留下不輸給爸爸和媽媽的回憶了。所以,我才想分你一點回憶。能收到我的照片,真是太好了呢。」


    朱音沒等我回答,就再次轉身背對我。


    然後,那道背影表現得像是突然想起什麽事般,向我問道:


    「吶,阿春。你這次也是投給美月嗎?」


    「咦?不,我沒投她喔。」


    「這樣啊,那就好。」


    說完後,朱音繼續直直地向前走。


    她的身體左搖右晃,看起來很開心。


    總覺得朱音似乎誤會了什麽。


    所以,我也沒辦法再繼續說下去。


    說出我的選票上既沒有記載竹原同學的名字,也沒有朱音的名字。


    我不知為何投了一張空白票。


    關於那張廢票的去向。


    我是在秋天快結束的放學後,與白紙上的那個名字相遇。


    那個非常漂亮的女孩,帶來了我們一起度過的最後的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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