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生活的日本,幾乎每天就有一百個人悄然離去。


    這樣的數據多半是不會被公開報道的,除了關心自己的人以外很少有人會知道。有一天,他們就會突然從人間蒸發,在親人心裏刻下一道道傷痕,這樣的傷痕是時間無法撫平的。逝去的人就這麽消失了,不會想到活著的親人將如何麵對殘酷的現實。


    被拋下的親人就像在真空中生活,空虛得隻剩下滿腹的疑問一一為什麽?為什麽?多麽希望和他相守在一起,而現在……一切的疑問全被時間吞沒,不會有回音,更不會有答案,找不到解釋也不會放棄,隻是一廂情願地發問,永遠不會終結。這永遠無法愈合的傷口,同時間一起在生活的角角落落,它會時不時磨一磨鋒利的牙齒,襲擊被拋棄的親人。知道嗎?這種情緒是傳染性很強的。我給全日本為人父母的人提一個醒:要是孩子還未滿十六周歲,父親自殺的家庭,孩子的自殺傾向是常人的幾百倍,這並不是聳人聽聞,而是一個真實的統計數據。難道你們認為孩子的生命也像自己一樣毫無意義嗎?


    先在此澄清,我並非偉人,也不是想說教。自殺好與不好,我的心裏至今都還存有疑惑。我隻是單純地認為,如果身邊有親人自殺身亡的話,我將會悲痛不已。雖然人生路上充滿痛苦,我們生活在這個荒謬的世界,沒有誰會是上帝的寵兒,永遠一帆風順。就算你已經耗盡了全身的力量,也不應該把所有的痛苦留給親人,不對嗎?


    一開始就奠定了灰暗的色調,絕非我的本意。最後一滴梅雨,帶我們進入了燥熱難耐的夏天,在聽我敘述完親眼所見的那一具具冰冷屍體的故事後,你也許就不會抱怨我了。無數具因煤氣中毒而死去的人的屍體,就像一具具蠟像,透出粉紅色。這是一個讓人不願意回顧的死亡之夏。


    我真希望當初自己沒有踏進那個世界。那種真空狀態的強大威力讓人想想都覺得後怕,一副不把人吸進去誓不罷休的氣勢,我們隻能集中所有活著的力量跟它對抗。


    現在就讓我開始講述發生在夏天的故事吧。這是一個關於蜘蛛vs.反自殺俱樂部的故事。這裏所說的“蜘蛛”與好萊塢大片中穿緊身衣具有特異功能的蜘蛛俠無關。他不是卡通人物,而是一個曾痛失親人,滿是傷痕、滿含淚水尋找獵物的人。


    至於我站在哪一邊,我想這是不言而喻的。


    自然是站在美女一邊了!想要與死神對抗,沒有生活的甘露怎麽行呢?聽完我講的故事後,你們可以去世界上的任何一個地方玩樂,與美女共度良宵,或是嚐遍天下美酒佳肴。別隻為工作而活,日本的夏天需要更多的人生樂趣.


    梅雨過後,氣溫狂飆到了三十五度,這樣下去東京的夏天就要短路了。我在西一番街的店麵裏坐著,電風扇裏的熱氣往身上湧。店裏就像流行的露天咖啡廳,就算有冷氣情況也不會有所改善。彩色瓷磚人行道上剛灑的水,瞬間就幹了,那速度絕不亞於影片轉跳的速度,留下五十攝氏度、濕度百分百、讓人不舒服的水汽在地上集聚。


    體育報上刊登了一則東京某地集體自殺的新聞。


    通訊很簡短,近來每個星期都在上演集體自殺事件,習慣讓它失去了報道的價值。早晨,有人發現了江東區埋葬場附近的一輛小貨車裏有三具屍體,據說報警的是在附近遛狗的居民。在車子的副駕駛位下還發現木炭火炬,我懷疑現在的自殺方式也複古不成?怎麽大家都這麽鍾愛令人充滿回憶的木炭呢?


    我將目光從報紙移到了熱氣衝天的池袋車站,幻想著會不會有個絕世佳人從海市蜃樓向我走來。我們可以坐著飛毯去某個高原,化成亞當和夏娃,大吃特吃禁果。不知為什麽,僅是想到“禁果”這個詞就讓我心情為之亢奮。


    “這裏是不是有一個叫真島誠的人啊?”


    這個聲音把我從夢境裏拉出,回到現實。一抬頭看見一個身材魁梧高大、穿著軍裝的男人站在我麵前,噩夢竟這樣出現在眼前。


    下半身是卡其色美軍軍褲,應該是從美軍單位外流出來的;配上黑鞋帶叢林長靴,汗水從同色卡其背心上滲出,他足有一百九十厘米高。不論從哪個角度看,都與普通男子的標準相差甚遠,鬃毛般垂著的金色長發,停留在遙遠上空俯視著我的眼神,左耳上那大顆革莓狀的銀色耳環是他身上僅有的裝飾物。


    “真島誠在這裏嗎?”


    我還沒回過神來,他又開口問了一次。也許那時候應該假裝不是我。然後一個瓜子臉女子從龐然大物後麵探出腦袋。她的下巴像全盛時期的小泉今日子,雙眼炯炯有神。她用清脆悅耳的聲音問:


    “聽說這家店裏有一個叫真島誠的,你不認識他嗎?”


    我一副花癡樣,努力擠出笑容說:“我就是,有什麽事嗎?”


    那兩張一上一下的臉在空中對視。(這個人不會有病吧?)說來慚愧,我也很能讀懂別人的表情。


    見到我的人,臉上出現的第一個表情總是這樣的,對於我這個在池袋心靈最敏感的看店員來說,無疑就像一把利劍刺在心上。


    “我們聽說池袋有一個很聰明的人,人們都把他稱作麻煩終結者,黑白兩道沒有他找不到的人,解決不了的麻煩。雖然有點嘮叨,但是思路清晰……”


    我的鼻孔集聚擴張:“頭腦清晰,接下來呢?”


    下巴尖尖的女子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說:“還是一個好男人。”


    我使出全身的力量,才得以控製我當場跪下向上天大喊感謝的衝動。金發男人的聲音在上空響起:“我們走吧,謠言全不可信。”


    我站起來瞪著他說:“你不想辨別謠言的真偽嗎?你們所謂的麻煩不過是些芝麻綠豆大的小事罷了。”


    這像極了職業摔跤手的男人瞪著我,那眼神就像要是我再開口就會使出蒙古力士的招式,女子在小山般的身軀對麵說: “阿英,你讓開,聊聊又沒什麽大礙。”


    男子像是要讓出舞台似的在局促的店裏後退,女子的腳往前邁了一步。印在黑色t恤上的白色字樣十分醒目。那是anti—suicide club的字樣,字母因為有了凹凸有致的胸脯的支撐在斜前方綻放著,活像一個露天咖啡座的白色遮陽棚。她嬌小的身材絲毫沒有影響到身體的豐腴美。


    “我是西川瑞佳,後麵的這位是原田英比古,島岡孝作還在店外。我們三個是俱樂部的主力。”


    我把目光投向店外的人行道,路邊護欄上坐著一個瘦小的年輕人,烈日當空,陽光燒灼著他因低頭而露出的後頸。


    “要不要把他叫進來?在那裏很可能會中暑的。”


    那天的暑氣足以讓人喪命,就連沒有太陽光顧的地方,氣溫都有三十六度之高。女子回頭看了看畏縮地貼在護欄上的年輕男人說:“先別管他,你真的有興趣聽我們的故事嗎?有的話,我們換一個地方聊一聊吧。”


    再怎麽不景氣,店裏還是會有零零散散的顧客。這時,一個帶著小孩的少婦將目光停留在切成四辦的冷凍西瓜上,那個五歲左右的小孩有用手指戳破西瓜上保鮮膜的意思。我很友好地提醒他: “那可不是用來玩的,是真的水果噢。”


    腿上緊裹白色牛仔褲的少婦用責備的目光瞪著我,然後拉著孩子走出了店.


    身上背著價值幾十萬曰元的愛瑪仕包,竟這樣對待僅值三百曰元的西瓜。日本的教育是哪兒出了問題?我真為這個國家的未來感到擔憂。我對著身穿黑色t恤的女子說:“如果我對你們的故事不感興趣會怎樣呢?”


    女子聳聳肩,嘴上掛出一個挖苦的笑。


    “這樣,那下一次就會有三四個人死去。不過那也不是你或者我們俱樂部的責任。”


    她一副


    事不關己的態度,我生性反叛,對方越是這樣的態度就越能激起我的興趣。可以這麽說,我更喜歡有挑戰性的女人。


    “知道了,那我就領教一下你們的故事吧。”


    我衝二樓的老媽喊了一聲,沒等她回應我就走出了店門,要不一定會被她數落。我的三寸不爛之舌的確是遺傳的,但也不是全盤接收,要是那樣的話,我早就被那個叫阿英的摔跤手摔得隻剩半條命了。


    我和瑞佳並排在前麵走著,阿英在後麵跟著,再後麵就是孝作,他現在的樣子極像一個在耍性子的孩子。我們保持著怪異的隊形一起走向距離我家步行隻需要幾分鍾的西口公園。當然最終的目的地並不是被高強度紫外線籠罩著的圓形廣場,我們最後將抵達藝術劇院的咖啡廳。


    我們四人在店裏選了一個靠角落的位置坐下。端上歐蕾冰咖啡後,我一直偷看瑞佳的胸部,真得感謝印在t恤上的字樣。


    “反自殺俱樂部是一個什麽樣的組織?”


    瑞佳看了看阿英和孝作,他們相互點頭後說: “那得從我們當初相遇的地方講起。”


    阿英用力點著頭,而孝作則在椅子上蜷起身體。


    “我們第一次見麵是在育嬰會會場,那裏麵有許多被車禍、自然災害、疾病奪走父母生命的孤兒,不過當我、阿英和孝作的目光第一次在偌大的會場相遇的時候,我們就有了心靈感應。”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瑞佳柔和的笑容,隻可惜不是給我的,而得此殊榮的是身邊的兩個男人。


    “我和他們一樣,都是因父母自殺而變成的孤兒。”


    吊頂天花板上的風扇有規律地緩慢旋轉,周圍的一切聲音突然都消失了。


    “被車活活地奪走雙親的人,不論怎樣悲傷,都不會自責。而我卻一遍一遍地想著父親死前那天的情景,心裏像刀割一樣內疚。我上初二的那個春天,假如我多和他說說話、在一起吃頓晚飯,也許就不會有這樣的悲劇發生了。假如我拍拍他的肩膀、聽他講講心裏話、坐下來一起看看電視,撒著嬌讓他給我買東西……這樣那樣的如果聚集在腦海中,接著新的一天又要開始了,再多的自責也換不回時光的倒流,那天發生的事也不會因此有任何的改變。”


    僅僅是聽她說這些,淚水就已經搶占了我的眼眶,但瑞佳的眼睛卻依然清澈明亮,或許是太多的自責已經將悲傷凝結。她看著遠方,臉上泛起微笑,說:“所以我隻要一見和父親差不多年紀的人陷入困境,就做不到袖手旁觀。或許是由於對當年父親的死無能為力一直耿耿於懷,有一段時間,我總是跟接近五十歲的男人混在一起。”


    真是幸運的家夥。但要是因為這樣而發生性行為,我心裏也會很不是滋味。


    “現在我已經不這樣了。”


    瑞佳露出堅強的笑容,那是一個在痛苦中磨煉起堅強意誌的笑容,不是快樂賜給的笑容,我相信你應該能了解,那是一個在荒謬世界的某個角落裏的生存價值帶來的笑容。


    “我有了這個俱樂部,有了很好的搭檔,我不會再做傻事了。我希望能減少我們這樣的孤兒,但並不是靠心理谘詢,而要另辟蹊徑。,’


    阿英雙手交叉在胸前,小聲說:“有時需要借助強製性、非理性的手段。”


    瑞佳回應似的微笑說:“這就是我們反自殺俱樂部的職責,因為有人支持,所以也取得了不小的成效。”


    這個願望很偉大,但要怎樣才能實現呢?這三個有點怪異卻很值得尊重的人將怎樣阻止那些悄無聲息的自殺者呢?阿英看到我一臉茫然,便說:“什麽麻煩終結者,簡直就是胡說八道。”


    我問:“你們打算采取什麽樣的方式進行阻止呢?自殺往往是個人行為,而且不會聲張,關鍵是你們並不為人所知。”


    這時,瘦小的孝作抬頭,他剃了一個蘑菇頭,身上是當下最流行的粉紅色t恤和寬鬆的七分牛仔褲,好像是在喃喃自語,並不是回答我的問題。


    “到目前為止,日本的自殺人數已經連續七年突破三萬人,自殺遺孤以每年一萬人的數字增加。雖然我們不可能做到全麵阻止,但是追蹤其中的一部分還是可能的,尤其是針對那些集體自殺行為。”


    我好不容易才聽隆了個大概。


    “是通過與自殺有關的網站進行追蹤嗎?”


    瑞佳向阿英讚許地點點頭,好像在說“看來這個人還可以”.我還真有點為我讀心的功力沾沾自喜了。


    “對,我們對其中的二十到三十個自殺網站進行了長期的監視,特別是召集集體自殺的留言板,這個是其中最為可疑的。”


    瑞佳從雙肩包裏取出了一張折起來的紙,她的右手戴著一個厚厚的印有鱷魚圖案的護腕,我不經意間看到護腕下露出的白色傷疤,迅速地收起目光。但是女人的感覺過於敏銳,在遞給我紙片時她順便解釋道:“小的時候不懂事,有一個常常割腕的壞習慣,現在想起來,奸像當初沒有一次是真心的,害得現在抹再多的粉底也無濟於事。不提這件事了,你還是先看看這個吧。”


    我點點頭,沉默著,現在實在不是一個說笑的環境,雖然聽上去有點愚蠢。以前好像有過一個關於自殺遺傳基因的研究,我想現在應該不會再有人理會這些無稽之談了。我把紙打開。


    “一億兩千萬人自殺! sui—sui—suicide這是什麽東西?”


    原來這是某一個自殺網站的首頁,通常情況下這一性質的網站都以黑色作為底色,而這個網站卻特立獨行地用了亮白色做底色,漫天的粉色蓮花花辦在空中飛舞落下,給人一種清新的感覺。


    “阿誠,你感覺怎麽樣?”


    “這還真有點不太對頭,除非是惡搞。”


    瑞佳的尖下巴上下動了一下。


    “你說得沒錯,sui—sui—suicide是自殺網站裏最殘忍的,聚集的都是那些不顧一切以為自殺後會得到光明和希望的人,宣揚自殺才是最後的解脫!”


    我被驚得目瞪口呆。我繼續往下看,這張紙上列著的全是一些讓人心寒的標題:輕鬆自殺的五十個方法、日本自殺名勝古跡的前二十名、往生安眠藥的最佳組合&od法、臨終交友bbs。


    “這個關於臨終交友的論壇,是不是所謂的自殺留言板?”


    瑞佳點頭接著說:“最近一個半月裏發生在東京近郊的六起集體自殺事件中,光sui—sui—suicide發起的就占了四起。阿誠,我想你應該知道我們想做的事情了吧?”


    “是不是想摧毀這個自殺網站?”


    身材壯碩的阿英聳著肩:“就算摧毀了這個網站又怎樣,再說自殺網站有好幾百個,況且摧毀了他們也可以再建一個。現在已經有好幾個小網站爭相效仿了。”


    我聽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那你們是如何打算的?”


    瑞佳、阿英和孝作都用異常嚴肅和認真的眼神直視著我.


    “你要是想知道的話,就必須先接受我們的委托,我們想先聽聽你的回答。”


    能讓我心儀的女子的標準她全都具備,我隻好滿足她的期望,答應了下來。別被我的樣子給騙了,我可是最會憐香惜玉的。再說,到目前為止我都對這個故事充滿了好奇,雖然對現實社會比較偏愛,但我卻被這個自殺網站的虛幻世界深深地吸引了。


    “明白,雖然不知道進展會不會一帆風順,但是我會竭盡全力幫忙的。”


    孝作又是半吞半咽地說:“問題就在於我們的力量總是不夠。”


    瑞佳對獨自消沉的孝作視而不見。


    “我們要查出不斷在留言板結網,策劃集體自殺事件的那隻無名蜘蛛


    。”


    捕捉自殺網站的結網蜘蛛?真是有些腿軟,我向來在好菜塢大片的特技電影麵前無能為力。


    瑞佳稀釋的語氣顯得非常生硬。


    “我們對這隻蜘蛛一無所知,包括它是男是女、年齡、長相、住址、職業。不過可以確定的是,至今為止的好幾起集體自殺事件的誌願者都是在sui—sui—suicide留言板上召集起來的。”


    我還是沒能徹底理解,就算是蜘蛛俠,像這種無端教唆人自殺的變態狂也早就應該被警方逮捕了,不對嗎?假如警方連這都毫無察覺的話,反自殺俱樂部的這三個人又是怎麽知道這號人物的呢?


    “你們是怎麽察覺到這隻蜘蛛的存在的?”


    孝作又冒出一句喃喃自語:“伊索迷塔加葡羅萬靈。”


    “那又是什麽玩意?”


    我直視著他的眼睛,孝作有些心虛地將目光往下移。


    “蜘蛛推薦的一種安眠藥配方,藥力很強,宣傳說能讓人在睡夢中安詳地到達另一個國度。”


    “等一下,你們怎麽知道自殺者服用的是什麽安眠藥?背後有警方的協助嗎?”


    瑞佳搖頭。


    “不是,所以剛剛才要讓你先答應我們的條件,畢竟我們走的是獨木橋,這些情報都來自那些自殺失敗的人。”


    這會兒我才看出反自殺俱樂部工作的隱諱麵,我真是一個反應遲鈍的偵探,這時我想起了阿英之前說的話。


    “這就是你們說的強製性、物理性方式吧?”


    穿著美軍衣服,像極了職業摔跤手的阿英臉上第一次出現了笑容。


    “對,看來你挺聰明。如果一切及時的話,我們就會得到一些信息;否則的話,就隻是見到幾具屍體罷了。”


    阿英聳肩,露出脖子到肩膀間的肌肉,聳肩一個簡單的動作就能展現如此壯美的身軀,我還是頭一回領教。


    “你是怎麽把身體練得這麽壯的?”


    阿英笑著,露出了前排的牙齒,說: “身體永遠都不會背叛你。爸爸上吊自殺時,我才上小學三年級。後來媽媽對我說就算死也絕不能采用這種方式。她把爸爸的照片一張不剩地都燒了,我們漸漸和親戚斷絕了來往。那時我個子小,同學們常常拿爸爸的死來取笑我,從那時起我就下決心要鍛煉身體。”


    他眼神中的暴力傾向,壓迫著我把視線從他身上移開。不讓別人欺負你,就必須讓別人畏懼,也許這就是他的成長信條.


    “是這樣,但拜托以後你能不能不要在我麵前擺出健美運動員的姿勢,我膽子比較小,恤會被你嚇昏過去。”


    孝作和瑞佳笑了,這是我贏得的第一分。


    每當蜘蛛在留言板上更換眤稱,就意味著他正在召集集體自殺的誌願者。最先發現其中秘密的是瑞佳。


    “一開始我們就和你說過,我們定期關注sui—sui—suicide。號召者在bbs上發了許多文章,看了之後我們發現,雖然呢稱和文體在不斷變化,但它們都具有相似的文風。”


    這和我的專欄一樣,風格再怎麽改變,也遮掩不了其中蘊含的個性。阿英緩慢地張開嘴,這個動作讓下巴到脖子的肌肉一起運動,人體實在是有趣。


    “組織的地點都在東京近郊,使用的都是安眠藥、木炭、租車等方式,連使用的藥劑配方都驚人地相同。一個月之前,我們察覺到了蜘蛛的存在。”


    我像沒事人一樣觀察著阿英的身體。我沒有在他的手上看到割腕的痕跡,我想他就是用鎧甲一樣的肌肉守護著受傷的心靈,和狂揍那些自殺未遂的人的吧。


    “所以你們想揪出自殺網站結網的蜘蛛,降低集體自殺率。你們怎麽不把手中掌握的情報遞交給警方,多起事件的連續發生,他們不會袖手旁觀的。”


    孝作眼睛盯著地板說:“不現實,我們曾經是警察打擊的對象,尤其是阿英,有時候事情做得有點過火了。”


    肌肉男神情冷峻,孝作則是一副愁苦的樣子。


    “在自殺現場,我就是無法控製自己的情緒,所以除了阻止自殺之外,偶爾也會傷到人。”


    阿英雙手交叉在胸前,冰冷地說:“阿誠,你知道為什麽每當戰爭爆發自殺率就會大大降低嗎?因為大家同仇敵愾想著要殺掉敵國的人,自然就不會產生自殺的念頭了。所以我們必須對想要自殺的人動用武力,讓他們想起這個世界還會有戰爭。”


    這句話的言外之意難道是,在更殘忍的暴力麵前,允許小小的暴力存在是合理的?這是一個哲學問題,不應該來問我這個在水果店看店的。或許武力在這種場合無傷大雅,比起死亡來,瘀血畢竟要好很多。


    “你們應該已經展開行動了吧?需要我做些什麽呢?”


    這次的求助對象不是一般的求助者,他們並沒有哭著、鬧著,或是充滿困惑,而是有自己明確的計劃、目標和實施方案的團體,這些連我也不是很清楚。瑞佳微笑著。


    “前一段時間,孝作給自殺留言板寄了幾封信,等他混進去當臥底之後,我就負責監控和指揮作戰,阿英的任務則是……”


    瑞佳望向我,中斷了剛才的話,言外之意是“不說你也明白了吧”,我會意地點點頭,她接上剛才的話說:“集體自殺數量龐大,我們人手有限,況且我們也需要一個有完整家庭不是自殺遺孤的人做幫手,這個人要可以冷靜地控製局麵,而且有能力組織人員調配,要是對這種危險世界有所了解當然是最好的。在多方考察之下我們選中了你,覺得你是當此重任的最佳人選。”


    瑞佳直視著我的眼睛說:“請你來協助我們的俱樂部,我們的動機很單純,就是希望不要再有孩子深陷痛苦,希望整晚內疚難眠、被無數個如果纏繞的情況不要再出現在他們身上。酬勞應該不會很多。”


    我的眼睛依次從他們身上移過,然後用力點頭。我雖然愚蠢單純,不過還是可以做點事情的,而且我很佩服他們三個這種認真的態度。而且我也正好可以借助找蜘蛛的機會打發炎炎夏曰特有的無聊時光。


    “明白,反正我一向都是不收半分錢的。”


    “阿誠,太感謝你了。”


    瑞佳黑色t恤下的胸部像是受到了點頭的力量鼓舞似的搖晃著,我真想讓她再謝上兩百回。阿英和孝作毫不介意地對我點頭。


    我們留下了對方的手機號碼後走出了藝術劇場的咖啡廳。


    反自殺俱樂部吸納我成為他們的特殊成員,當然得盡心盡力,所以我一回到房間就立刻拿出mac電腦上網搜索“自殺網站”,在搜索引擎中輸入“自殺網站”後出現了七百多條資料,“mental health&自殺”的查詢結果數目更為驚人,將近一萬條。


    如此龐大的數目,僅僅破壞一個自殺網站起不到任何效果。瀏覽這些黑暗的網站花了我近兩個小時的時間,我發現網頁上有很多專業術語,像精神強迫症、恐懼症、放血依賴症、人格分裂症,這還隻是吉光片羽。更有甚者,在一個論壇上關於跳樓和上吊哪種死法最沒有痛苦的討論竟持續了半年之久。在這個虛幻的世界,死亡是他們最親密的朋友,也是最容易給他們帶來快樂的東西。


    有一個放血自殺未遂的男孩這樣寫道,他用從網上買到的注射器自殺,第一次他放掉了一升血,徘徊在死亡邊緣卻沒有死去。兩天後,他又放掉了一點二升的血,並沒有影響到他心髒的正常跳動,隻是讓他因為失血過多而臥床不起。有一個女生則是不停重複著割腕的動作,而且有玩弄傷口的癖好,似乎疼痛是最大的快樂,因此傷口總是久久不能愈合。


    在如地獄般黑暗的世界遊曆了僅僅兩個小時,就將我活下去的力量吸


    得一千二淨.


    洗完澡之後,我鑽進被窩,這時手機鈴聲打斷了我的睡眠。


    “阿誠。”


    是瑞佳,她的聲音輕柔得讓我如癡如醉,開始胡言亂語。


    “邀請我和你約會?”


    瑞佳被我的話逗得嗬嗬直笑:“我真希望是那樣,今天晚上又有集體自殺活動。”


    聽到集體自殺我就毛骨悚然,不受控製地從被窩裏跳起來,睡意也全被驅散了。


    “地點是哪裏?”


    “好像在雜司穀公墓附近的岔路口,孝作和阿英還在追蹤.你想不想觀看我們是如何作戰的?”


    我以最快的速度脫掉睡褲,穿上牛仔褲。


    “好,我馬上就到。”


    “動作要快,給你三十分鍾的時間,三十分鍾後我到店裏接你。”


    我比約定的時間快了十五分鍾,下樓後坐在水果店前的護欄上等著。


    夜色迷蒙,一輛黑色的本田march打斷了我等待的視線,貼著防紫外線膜的自動車窗緩緩降下,像是怕打破夜色似的,進行得悄無聲息。


    “阿誠,等了很久吧。”


    瑞佳的打扮和白天簡直判若兩人。銀色小背心,灰色短褲,白皙的大腿與夜空的黑色形成鮮明對比,在夜空裏特別醒目;一頭黃色卷發,有接過的痕跡。這身裝扮可算是辣味十足。


    “經過了這番易容,就算被發現,也絕對不會被認出來吧。”


    我抬頭,看見窗戶開著,知道老媽一定又在偷窺,果然,老媽身穿浴袍的頭在窗戶上貼著。我多想大叫我不是去約會,而是去做阻止集體自殺的拯救世人的大事。要是我真的叫出來的話,恐怕所有活著的人都會洗耳恭聽。這時瑞佳從march車裏伸出頭,對著窗戶爽朗地說:“伯母,把阿誠借我一下,我會完璧歸趙的。”


    女人之間用笑容建立的合約一點都不可靠,連風都能把它吹散。


    我們的對手總是這麽讓人傷腦筋。


    池袋車站尉邊擁堵的路況在夜裏依然沒有一點改善,march幾乎沒有前移的空間。瑞佳好像對我落在她大腿上的目光有所警覺,從儀表盤前拿起一個瓶子扔給我以示警告。


    “我已經用過了,你也塗一點吧,很管用。”


    我看了一下標簽,上麵寫著驅蚊液,我還以為是給我的警告,我拿起來在手腕和脖子上都噴了一點。


    “你真有先見之明,雜司穀公墓那邊的蚊子又多又狠。”


    瑞佳一邊開車,一邊對我微笑表示讚許,我心裏美滋滋的。


    “你們是怎麽知道今天晚上有集體自殺活動的?”


    “這還不簡單,孝作已經打入內部,現在就在那輛租來的車上。他的手機上裝了追蹤設備,我們可以通過gps係統定位。”


    那家夥看起來那麽弱不禁風,想不到能擔起臥底的重擔,看來人不可貌相。


    “他一個人孤軍深入,會不會太危險了?”


    瑞佳用力踩下油門,似乎是在發泄被我說中後的憤怒,速度同時也加劇了我身體的慣力,把我瞬間推到椅背上。


    “的確很危險,要是局麵失控,他會馬上聯係阿英。所以阿英必須騎著摩托車跟蹤他們,保證孝作的安全。”


    這讓我聯想到阿諾.施瓦辛格騎著哈雷摩托車的畫麵,他的動作又酷又英俊,如果沒有記錯的話,那應該是《終結者2》的一個鏡頭。時間過得真快,轉眼間機器人殺手已經成7:~mj’甽4長。


    “他也騎哈雷嗎?”


    瑞佳的麵部表情積聚著驚訝的因子。


    “阿誠,果然名不虛傳,神機妙算。阿英常常向人炫耀他那輛黑色的dyna wide glide。”


    其實我是瞎貓碰上了死耗子,為了不被她識破,在到達雜司穀公墓前我都沉默不語。


    雜司穀公墓坐落於市中,是一個麵積約十一萬平方米的大型公墓。不知出於什麽考慮,很多知名作家死後都被葬在這裏,其中就有夏目漱石、永井荷風、小泉八雲。因為沒有固定的信仰,所以偶爾看到墓碑上掛著十字架也不足為奇,在這樣的環境裏散步感覺應該很不錯。


    瑞佳在通往墓地的馬路邊停下車。這個夏夜的蟬聲變得更加淒楚,不知是不是在唱著生命的挽歌,對麵聳起的太陽城,像一座墳墓,在遙遠的地方閃著孤獨冷豔的燈光。


    我好像聽到身後有蟋蟀穿過草叢的聲音,回頭一看,才發現那是阿英身上的迷彩服摩擦發出的聲音。


    “他們馬上就要行動,就在那邊,晚了就來不及了。”


    我和瑞佳緊跟著阿英,用幾近匍匐的姿勢穿過墓地,夏夜的墓地充滿了野草清新的味道,讓人迷戀。我們走到另一條馬路邊,馬路很寬闊,寬闊得有些陰森,而且殯儀館就在旁邊。阿英蹲下來,露出山峰一樣的斜方肌,注視著墓碑後麵那輛停在櫻桃樹下的豐田ipsum,阿英背對著我們說:


    “馬上就半夜兩點了,差不多該行動了。難道半夜兩點到兩點半這個時段有特殊力量,網絡上的那個家夥這麽喜歡這個時間。”


    我注意到用櫻桃樹作掩護的白色箱型車,這車不僅有白色的外殼,就連車裏都透出白色死亡的光芒。瑞佳說: “希望這次能從他們身上得到更多關於蜘蛛的消息,阿英,你要特別注意控製自己的情緒。”


    “知道。”


    憤怒的力量竟能讓這壯碩的身體顫抖,憤怒的程度顯而易見。滿身殺氣的阿英從軍褲側兜裏取出一根特製的警棍,長約五十厘米,在它的前端有一個直徑約三厘米的鋼球.雖然動作很慢,但是在取出警棍時還是發出了呲呲聲,打破了夜空的寂靜。假如這位猛男用力揮動它,我想任何一個人的頭蓋骨都會被輕而易舉地擊碎,就像打破一個咖啡杯一樣簡單。


    “你每次行動都要帶上它嗎?”


    阿英回頭看我,沒有表情。


    “沒錯,要不要給你也準備一根?”


    我用力搖頭,覺得頭都快和脖子分離了,可見我的意誌堅定。這時阿英的手機發出了震動,這是行動的信號。他沉默地站起來,神情凝重地朝ipsum走去,背上的汗水也像他的憤怒一樣在跳動。本來在我身後的瑞佳也立刻跟了上去,好像誰的反應都比我敏捷,我這才反應過來,跟著朝泛出死亡光芒的車廂走去,最後我們都在離車子二十米的地方停下了腳步。


    阿英邊跑邊發出令人畏懼的咆哮聲,劃破了墓地上空的寧靜,卻對ipsum沒有絲毫的影響,死亡比咆哮更具力量。奔跑的阿英毫不掩飾地揮動手中的特製警棍,充滿了力量。我緊跟著瑞佳跑,離車身隻有幾步之遙時,駕駛座旁的車窗在阿英的警棍下碎裂。


    玻璃碎片伴著破碎時尖厲的響聲在空中飛揚起舞,就像被潑灑出去的水。阿英真是準備齊全,早就戴上了手套,把手伸入車窗打開鎖住的車門,推出一個三十歲左右的消瘦男人,把腳上的叢林長靴對準毫無反應的男子,朝他的側腹踢去,一臉怒其不爭的樣子。


    阿英熟練地將車窗一個個打碎,我留心觀察到這一係列的動作是按著順時針方向進行的。接著一個女孩的慘叫從車裏傳出,空蕩蕩的公墓裏隻有淒涼的蟬聲應和著她,加劇了悲慘的氛圍。


    “停下——停下——”


    我向車裏看去,坐在後座想要自殺的居然是一個十多歲的小女孩,我想不出這麽小的女孩有什麽痛苦非要自殺不可,我甚至在想她懂不懂自殺意味著什麽,也許是月光照射的緣故,她的臉色青一陣白一陣的,這個女孩讓人覺得可愛又可憐。一旁的阿英用手捂著她不停叫喊的嘴。


    “別叫,我不想打小女孩,但你要是一直這樣叫


    的話,我還是會動手的。”


    瑞佳把另一邊的後左車門打開。裏麵是孝作。


    “受苦了,孝作。”


    孝作顫抖著點頭,從後座下來,顫顫巍巍地走到旁邊的草叢上吐了起來,然後邊擦著嘴邊往回走,看上去很虛弱。


    “我們喝了伏特加,還吃了伊索米塔和葡羅萬靈,藥性很強,所以交談的時間特別的短。”


    這時我聞到空氣中有一股熟悉的味道,說不出確切是什麽味兒,隻覺得有點像枯葉燃燒的味道。我下意識地往車內看去,隻見副駕駛座下放著一塊燒得通紅的火炭,噴著紅色火焰,像極了地獄的煉火。也是因為火炭的關係,車內的溫度特別高,讓人無法忍受。


    我還在魂不守舍的時候,阿英的手輕輕地落在我的肩膀上。我下意識地回頭,看見一張被汗珠占據的笑臉,這是成功的喜悅。


    “並不是每次都像這次一樣順利。”


    他從軍褲的後兜裏掏出手機,取消了緊急信號的震動設置。因為震驚的衝擊力,讓我產生過了很久的錯覺,事實上從阿英行動開始到現在不過二十秒而已。


    瑞佳拉著小女孩的手,阿英拖著依然神誌不清的男人離開車子,往旁邊的公墓走。過了這麽久,藥勁還沒有過去,他滾在草叢上,雙腿好像是脫離了身體一樣不受控製地打戰。阿英給了男人一個耳光,幾乎是吼著問:“你有沒有見到叫黑色牧羊人的家夥?”


    男人依然沉默,似乎是在反抗,阿英又打了一個耳光。孝作壓低聲音跟我說:“打他是為了不讓他睡著,這比起枯燥地坐著等快多了。”


    也許是藥勁的原因,也許是受到了驚嚇,孝作的臉色變得跟鬼一樣難看,我問他:“這次蜘蛛在留言板上的昵稱就叫黑色什麽來著?”


    孝作點頭,蘑菇發型也跟著搖晃起來,把臉色襯得更差、更沒有精神。


    “你這是怎麽了?是不是偷喝了安眠藥和酒精調成的雞尾灑?”


    他極力否認地搖著頭說:“我裝成吃藥的樣子把藥悄悄地扔了,伏特加就扔不成了,所以喝了一小口,但是我根本不會喝酒,所以就這樣了。蜘蛛沒有親自參加這次活動,所以我直到最後都沒有見到他。那邊那個男人叫遠藤,是上班族,他加入後,蜘蛛把自殺方法傳授給他,把藥也交給他,基本上就算是他負責這次自殺活動的。


    阿英不停地打著遠藤,追問黑色牧羊人的情況,力道並未隨著次數而有所減輕。我記不清是打到第六次還是第七次的時候,看上去忠厚老實的上班族開口了:“我現在很清醒,求你停手吧。”


    阿英的手像是被固定了似的停在半空中說:


    “你到底有沒有見到黑色牧羊人?”


    男人點頭,微微張開嘴。我現在看清楚了,他穿著細條紋西裝,但是並沒有打領帶。遠藤口若懸河,一張嘴就關不住。是安眠藥有釋放受壓抑情緒的功效,還是這種迷離的狀態和阿英拳腳造成的效果?現在無從得知,隻知道這位留言板訪客現在亢奮的情緒絕不亞於一直聒噪不停的夏蟬。他說話的同時,口水也不示弱地一直往下流。


    “我因表現優秀被派調到東京的總公司,到了這裏以後,一切都變了。以前我在分公司的時候每天都過得很開心。到了東京之後,我不再是公司的佼佼者,在競爭激烈的總公司,我每天都被工作壓得無法呼吸。我在這裏人生地不熟,又沒有可以訴說的朋友……不久我得了抑鬱症,向公司請了兩個月的假。我覺得前途一片渺茫,無法去麵對我的父母,沒有再在地獄一樣的公司待下去的勇氣和自信。所以我想告別這一切,告別這個糟糕透頂的人生。”


    阿英又打了他一記耳光,冷酷地說: “你真的為你的父母考慮的話,就不應該選擇自殺,即便再不如意也要活下去,白發人送黑發人是怎樣淒涼,你的父母會一輩子都活在你自殺的陰影中。你是在哪裏見到黑色牧羊人的?”


    遠藤原本迷離的眼神似乎有了一些亮光。


    “六本木之丘的咖啡廳,他是一個溫文爾雅的人。”


    瑞佳以跪坐的姿勢貼近這個上班族問:“性別是男是女?”


    這個集體自殺未遂的男人臉上微出微笑,這是在夢裏才會有的笑容。


    “是男的,長得眉清目秀,有一雙紅色的眼睛。他絕不會像你們一樣批判我說的話,他對我說的每一句話都會認真聆聽。他告訴我這一切不是我所能左右的,人終究會死,隻是遲早而已。與地球和宇宙的曆史相比,人的一生是那麽渺小,連蟬翼都不如。自殺並不是對生命的否定,隻是暫時的消失,離開這個荒謬的世界,是一個解脫的方式,好與壞都不是對它最終的定論。”


    我和阿英都很無奈地看著對方,還有點吃驚。蜘蛛在自殺者看來就是給他們帶來希望的天使。我看得出瑞佳無法抑製自己的憤怒。


    “然後他就把安眠藥給你?”


    “思。”


    阿英再一次使勁給了他一個耳光,遠藤似乎是痛得流出了眼淚,也許眼淚還有別的含義。


    “他還有什麽特別的特征?”


    “我會把我知道的全說出來,求你們別打了。他大概一米八左右,頭發是銀色的,不過有點暗,戴著有色的隱形眼鏡,很瘦。有幾顆淚珠刺青一點一點地排在胸前,因為他敞開了襯衫,所以我看見了。”


    “你們是怎麽進行聯係的?”


    “他給了我一部專用手機,已經被我扔了。但是他說別人沒法通過那部手機進行追蹤。”


    阿英說:“混蛋!變態狂!真是可惡至極,不斷把別人送向死亡,從中滿足自己的表現欲,把自己的歡樂建立在別人的死亡上,雖然沒有親自動手,但也算連環殺人犯。”


    那個佼佼者說:“事實不是這樣。”


    這句話又讓大家把目光聚集在遠藤身上。


    “他才不是你們說的變態和殺人犯,你們要是這樣想,就永遠也不可能靠近他。”


    我看著爬上墓碑的青苔,想埋在下麵的人死了幾十年,可能隻剩下骨頭了。眼前的男人就算現在死去我也不會覺得惋惜,因為五十年後死與現在死對他而言沒有任何區別。


    我問:“你到底想說什麽?”


    佼佼者又露出如癡如醉的笑容。


    “他曾經跟我說他覺得活著就意味著痛苦,他不是苟且偷安的人,他不怕死,隻是同樣迷失的人牽絆住了他的腳步,隻要他對他們了無牽掛的時候,他就會追隨我們的腳步去另一個世界。我相信他說的話,我看過幾個想要自殺的人,所以我並不認為他是變態,他是一個心靈的拯救者。你們永遠都不會理解,不,說不定他能理解。”


    孝作心虛似的急忙將視線從遠藤身上移開。我們目光交匯,不可思議地搖頭。那個十幾歲的小女孩更像是來露營的,躺在遠藤身邊的草叢裏,睡得很熟的樣子,本來死亡就不應該屬於她。瑞佳站起來,由於跪得太久,膝蓋上沾滿了綠色的草汁。


    “我們走吧,他也沒什麽新情報了。”


    瑞佳、阿英、孝作和我,四個人長舒了一口氣,站在夏夜空曠的公墓草地上。我回頭,偷偷地看了一眼這個自殺未遂的男人,對安眠藥的藥效深感佩服,僅僅十毫克,就讓剛剛還口若懸河的佼佼者睡得那麽熟,嘴角還流著口水。


    我們穿過草叢,回到march車上,蟬鳴的聲音傳不到這裏。孝作在我們開車回池袋的路上打電話報警,說在雜司穀公墓發現一輛集體自殺的車子,並沒有留下姓名就把電話掛了。他有點不好意思地說: “我們這個俱樂部的行動就是這麽老土,再過十五分鍾,那輛租賃車就會被救護車發現。”


    我回頭看見阿英騎著哈雷跟在我們後麵


    ,明治通的路上不斷傳出陣陣v型引擎特有的排氣聲。我向他揮動手臂,他則豎起大拇指算是回應我。我對孝作說:“今天晚上你們三個配合得真默契,從死亡線上救下兩條命。”


    瑞佳正視著駕駛座前方的路麵說:“但是有時候我們會想,我們這樣做到底有沒有意義,每天都有上百個人自殺,我們的行動和在沙漠裏挖沙子有什麽區別。”


    “不要什麽都向數字看齊。”


    將一切都用簡單的數字來衡量,是現代人一個很不好的習慣。


    “從數字看,今天的確隻救了兩個人。但是,你們讓關心他的人遠離悲痛,從長遠來看,他們將來組建了家庭,會創造新的生命,那救下的就不隻是兩個人了,世界上沒有一個生命是孤立的。”


    如果這樣無限聯係下去,說不定所有的人都有不可斬斷的聯係。人的生命真可貴,一個生命可以繁衍出無限的生命。瑞佳臉色平靜地說:“阿誠,謝謝你這麽安慰我,每次跟你說完話之後我心裏就會舒服很多,說不定你還真有當心理谘詢師的天賦。”


    孝作把頭貼在車窗上,看著急速後退的街燈,沉默了好一陣子。黑色的march急速左轉,向西口前進,與天橋擦肩而過。瑞佳好像忽然記起了什麽的樣子,對我說:“對了,你明天有事嗎?我想帶你去見一個人。”


    “誰呀?”


    “下午和你提起過的那位行動支持者。”


    我答應她後,開始閉目養神。


    老媽對我這幾天無聊至極的狀況很了解,所以爽快地答應第二天放我一天的假.她似乎意識到讓一個健康的少年在看店中虛度光陰不太好。


    一過中午,march就出現在店門口。瑞佳那天穿的是白色無袖襯衫,她從車窗探出頭來,讓站在人行道上的我失望的是,她竟然先跟老媽說話而不是我,她對著老媽說:“您好,我為讓他昨天那麽晚才回家感到抱歉,今天又要再開口跟您借了。”


    當時我看到有一個恐怖的東西在店裏陰暗的角落裏閃著光,正是老媽對我眨動的眼睛。


    “這個小子又笨又怕見人,還請你多多指教。”


    我對此沉默不語,坐進副駕駛位,剛才那個恐怖的東西帶來的恐懼感讓我全身僵硬。


    “拜托你快點開車好不好?”


    一旁串災樂禍的瑞佳笑得很開心的樣子。瞬間,march就轉出了西一番街


    黑色小車在下落合的高級住宅小區前停下了。我出現在這個地方顯得很不協調,和這裏的一切都很不相配。圍欄、氣派的大門、大得足以裝下兩輛進口轎車的停車場,風格一致的房子整齊地分布在這條靜謐安詳的街道上,還有一些教堂夾在其中。


    march在停車場停好,我抬頭環顧這棟建築,前院裏有四棵大小適中的椰子樹,對麵則是一棟大小適中的玻璃樓,這樣的感覺就像進了開闊的度假酒店。我讀著木頭指示牌上的文字:“百畝診所?這是一個什麽類型的診所?該不會是整形醫院吧?”


    戴著太陽眼鏡的瑞佳搖頭否認:


    “你猜錯了,這是一家口碑很好的心理治療診所。”


    心理治療診所的前稱就是精神科,現在流行給事物換名字,其實都是換湯不換藥,本質是一樣的,卻把意思弄得含混不清。有一天你可能會把做愛改名為遺傳基因混合運動,舉個例子吧,寶貝,今天晚上我們要不要混合一下基因。


    瑞佳走進大廳。大廳裏貼著素色瓷磚,擺放了一個很大的闊葉室內盆景,擺放的位置顯然是精心計算好的。這樣一來,可以巧妙地把散放在四處的沙發區隔開,讓病患之間保持一定的空間,避開彼此的視線。


    夏曰的陽光充滿了激情,跳躍在沙發上。瑞佳走向櫃台說出院長的名字,十分鍾後,一個穿著白色套裝的女人向我們走來,我猜測她大概三十五歲,就算是告訴我她有四十五歲我也不會感到吃驚,因為現在有錢女人的年齡總給人太多的驚訝。


    “白木醫生,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池袋水果店的真島誠。”


    我邊向她點頭致意,邊說著多多關照等初次見麵時寒暄的話。她的外套風格簡單大方,裏麵隻穿了一件白色背心,胸前露出的一大片肌膚顯得十分光滑。女醫生臉上露出淡淡的笑容,說:“坐吧,你就是瑞佳提起過的很有心理谘詢天賦的阿誠吧?”


    心理谘詢天賦,我有些搞不清狀況,可能是看我一臉的疑惑,美女院長開口說:“做心理谘詢師要具備三個條件,那就是分享感受、接納、愛心,還有一點也很重要,就是仔細聆聽對方的心聲。我看你就具備這樣的天賦,這不是每個人都有的,相關的理論知識可以再慢慢學。假如你當一名心理谘詢師的話,肯定會有很多人願意找你傾訴,不論男人還是女人,找你的人一定會絡繹不絕。”


    她習慣性地用手捋了捋劉海,露出粉紅色frank muller鱷魚皮表帶,上麵印有jumping hour的字樣,這可是價值不菲,最少也需要幾百萬曰元。看來心理谘詢師是一個很能掙錢的職業,我也改行做心理谘詢師好了。瑞佳的話打斷了我的幻想,她說:“從昨天開始,阿誠加入我們的這次活動,來給俱樂部幫忙。你看今天早上的新聞了嗎?”


    一大早雜司穀自殺未遂事件就紛紛出現在各大新聞媒體上,但是篇幅和板塊遠不及對自殺成功事件的報道,媒體就是這樣,人們嚴重的悲劇,對他們而言就是天大的喜事,因為悲劇往往能帶來更大的利潤。白木院長臉上的笑容像是刻上去的似的,一直保持在臉上,她點點頭說:


    “祝賀,這麽說來你又有獎金可以拿了,孝作和阿英都還好吧?”


    瑞佳沒有直接回答,隻是點點頭,又開始匯報昨天晚上在公墓得到的蜘蛛的所有相關信息。並對遠藤最後說的那段話作了重點突出,“自殺是遲早的事,隻是在自殺之前我的身份是靈魂的拯救者。”一直專心聆聽的院長終於忍不住發表自己的看法,她說:“這樣看來,這個人好像不是為了滿足自己的快感而殺人,也不像是為了讓別人注意自己而殺人。我們的對手也許心懷救世主的信念,認為這是消除迷惘的惟一途徑。要是真被我們言中的話,他就不會因衝動行事而留下什麽蛛絲馬跡,更不會沉浸在快感中不能自拔而導致行動失誤。他在行動時有足夠的理性,並且很清楚自己舉動的意義。”


    美女院長言之有理,假如我們的對手是一個凶狠暴虐、沉醉於歡愉之中的家夥,倒還不難對付。但他要是心存某種堅定的信念,這種人的心理就會變得難以捉摸。麵對這樣充滿理性自認為是救世主的對手,通過案情來分析他的心理是行不通的,即便是一個普通人,cia都不一定會得出詳細的統計資料,更何況他不是一個普通人。我問了一個憋了很久的問題。


    “我不是為了討好你在溜須拍馬,我從心底認為這家診所辦得很成功,我想這一切都應該歸功於你的魅力。你是出於什麽原因支持反自殺俱樂部的?你不覺得這樣很危險嗎?”


    院長特有的麵具般的笑容又浮現在臉上,她回答說:“金錢上的成功並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成功,我們很快就會厭倦金錢帶來的成就感,就算沒有我,這家診所也會正常地運營。對於一名心理醫生來說,最殘忍的事莫過於自己的患者自殺。在我年輕的時候就親曆過這樣的事情,直到現在心裏都還有陰影,這種傷痛是時間永遠無法抹平的。當時我的願望就是將來有一天我成功了的話,能為這些一心尋死的人做點事。這時上天讓我和瑞佳相遇了,我們一拍即合,所以隻用了很短的時間就組建起了這個團體。”


    醫生所擔負的責任太重,不像我這個賣水果的,即便是我賣出去的西瓜不好吃,把錢退


    給顧客也就了事了,最糟糕也不過是被客人臭罵一頓而已。但心理醫生就沒有這麽簡單了,他們的行為與一個人的生死息息相關。


    “原來這麽難,我一直都以為醫生是一個很年輕就能開上保時捷,無聊的時候和護士眉來眼去的輕鬆職業。”


    我的話還真有威力,白木醫生那永恒的笑容比先前更燦爛了。


    “醫生當中的確也有你說的那種敗類,但絕大多數都是有責任心的,為病人保守秘密就是醫生的天職之一,所以就算是病人自殺身亡你也不能向別人傾訴自己內心的痛苦。歐美有人作過統計,醫生的自殺率遠遠高於成功企業家的自殺率,日本雖然沒有人作過這樣的統計,但是我想情況也是一樣的。”


    原來要做好這份工作是這麽的難,就算是有跟護士調情的誘惑,我也決定放棄.順便解釋一下,自殺率是指每十萬人中自殺的比例,近三十年來,日本的自殺率一直居高不下。


    享受著明朗的陽光,空調帶來的涼爽。在這樣一個舒適的環境與集體自殺聯係起來感覺還真有點怪異。從踏進診所的那一刻起,我就聞到了一種奇特的香味。


    “這是什麽味道?那麽奇特。”


    這種香氣裏有淡淡的香甜,聞著它你不用忍受電梯裏那種劣質香水對鼻子的刺激,而是享受一種遠方森林裏飄來的自然清新的氣息,柔和的感覺讓人舒服。


    “我不僅是醫生,我還是日本香味療法協會的講師。這種獨特的香味是熏衣草、馬鬱蘭、伊蘭、洋甘菊四種精油調和而成的,它有緩和焦慮情緒的功效,至於調和比例,這就是屬於我的獨家秘方了。”


    也許是窗外陽光的強度太大,所以瑞佳本能地眯起眼睛。她說:“接下來我們應該做些什麽?我想蜘蛛一定還會繼續製造集體自殺事件來幫助那些一心尋死的人。”


    院長看了一下表。


    “他應該不會否定自己的行為,也許會認為自己是在幫助那些尋死的人得到解脫,把它上升為一種宗教行為,把自己當成苦行僧,把自己策劃的一係列活動當成功德。如果有一天他認為功德圓滿的話……”


    我貪戀地聞著帶著甜味的香氣說:“自己也會登上西方極樂世界。”


    院長點點頭,白皙的手臂放在胸前,襯得胸前的皮膚更加白皙。


    “阻止這個人自殺的最好辦法就是阻止集體自殺活動。還有病人在等我,就先失陪了,有任何新的情況隨時聯係我,代我問候俱樂部所有的人。”


    她站起來,一身白衣就像一朵清香的百合花。她的身影消失在室內闊葉植物的後麵,我差點失去控製吹起口哨,這次能與這麽多美女共事,真是豔福不淺。瑞佳似乎看出我的魂不守舍,敲了敲我的肩膀說:“你是不是也覺得白木醫生很棒?我們都以能和她共事感到自豪。”


    從明天開始我又可以拿白木醫生向別人炫耀了,想著想著,我貪婪地吸了一大口香得特別的空氣,就像以後再也沒有機會聞到一樣。


    我們決定從下落合直接去六本木。也就是那位佼佼者和蜘蛛曾經見麵的地方一一六本木之丘,俱樂部今天在那裏召開會議。從地下停車場坐電梯上樓,這裏所說的是那種手扶電梯,我抬頭看著五十四層高的大樓,可惜離得太近,視線無法到達頂樓。通過樓層介紹才弄明白這是一個很大的綜合型商廈,裏麵有幾十家咖啡廳和餐廳。


    我們和阿英、孝作約好在一樓會合,我們見麵後去了地下室的一家咖啡廳,咖啡廳光線特別明亮,把它說成是曰光燈專賣店也一點都不誇張,一進咖啡廳就像是進了光的世界,給人一種連牆壁和天花板都在發光的錯覺。往常這裏是無聊得發慌的主婦們消遣的去處,我們挑了一個靠牆的位置坐下。藍色的光好像也來助威,從側麵穿過來,製造出一種太空船自助餐的氛圍。瑞佳首先發言說:“剛剛帶阿誠去見了白木醫生,白木醫生認為蜘蛛給自己設定了一個目標,隻要他的目標一完成,就會了無牽掛地離開這個世界。”


    阿英第一個給了回應,習慣性地聳了聳肩,吐了一口氣。


    “那我們多組織一些集體自殺活動,幫他完成任務,一切不就能輕鬆結束了?為什麽還要這麽大費周章地阻止他自殺呢?”


    瑞佳沒有立即反駁他,而是喝了一杯印度冰茶不急不慢地說:“你不會忘了我們俱樂部章程的第一條是什麽了吧?”


    “什麽章程?”


    孝作低聲說:“在自殺之前,他們的生命都將受到尊重。”


    我對此感到驚訝不已,我一臉大驚小怪地說: “你們居然還訂立了章程?”


    瑞佳沒有太大的反應,沉默地點頭。


    “對,我們的章程共有十條。其中的一條就是不論采用什麽方式自殺,都不是他的錯,隻是他患上了自殺症,無法控製自己的思想。”


    比起他們,我這個地下偵探感到汗顏,俱樂部是那麽的認真和正規。


    “你們的這個組織還真有一手。”


    瑞佳似乎對我說的毫不感興趣,隻是搖頭說:“蜘蛛的所有舉動都是他的慢性自殺,我們的拯救對象裏也應該把他包括在內。孝作,下一個召集者是誰?”


    他的氣色看上去還是沒有一點好轉,用看上去在發光的牆支撐著自己軟綿綿的身體。


    “現在有三個人同時在和我聯係,我也不太確定裏麵是不是一定有蜘蛛。”


    我的視線一直停留在他那慘白的讓人心疼的臉上,我想這不完全是燈光造成的。


    “現在就在你的身體裏發酵嗎?你沒事吧?”


    孝作把頭緊緊地貼在牆上,好像離開牆頭就會掉在地上似的,他看著我的眼神很迷離,也很困惑。


    “每次在集體自殺裏當完臥底回來後,我的這種低迷狀態就要持續一段時間,和決心自殺的人親密接觸兩個小時後,難免會受到陰暗思想的影響,我需要時間來調整自己的心態。”


    這也難怪,在我們所有人中,他的工作難度是最大的,也是最累的。他從包裏掏出筆記本電腦,那個包在我看來大得有點誇張,他打開電源調出聊天記錄,然後把屏幕轉過來麵向我們。


    “don、蓮歌、天空使者分別是他們在論壇上用的網名。其中天空使者討論得最積極,這星期將組織第一次聚會。”


    這時音箱裏發出警示音,吸引了我們所有人的注意力,這是有新郵件的提示音。孝作說:“是天空使者寄來的關於時間和地點的郵件……”


    孝作念到一半時聲音在空中停滯了,我看到他的臉色變得越來越差,於是瑞佳下意識地彎下腰,以便看得更清楚。她抑製不住驚訝地說:“搞什麽?地點是六本木之丘的太空咖啡廳,怎麽會這麽巧?”


    我並沒有那麽吃驚,抬頭看著鑲在牆上屏幕上的銀色的logo,注意到上麵寫著outer。看來我們和蜘蛛在這方麵有著相同的審美趣味。孝作謹慎地看了一圈說:“看來,這家店就是死亡的中間通道。”


    天堂邊緣的咖啡廳,更確切地說,是地獄邊緣的咖啡廳?


    瑞佳打開筆記本電腦。


    “有幾個人參加這次聚會?”


    孝作拖動著電腦上的滾動條,看著郵件確認人數。


    “我、天空使者,還有他的兩個朋友,另外還有兩個女人參加。”


    那麽說來這次聚會一共召集到了六個人,空中響起了阿英的口哨聲。


    “到目前為止,這可以說是參與人數最多的一次。”


    瑞佳用厭惡的眼神瞪著阿英,充滿了力量,穿著背心的壯男似乎對此不以為然,輕描淡寫地笑著把臉扭到一邊。


    “也許這三個男人中就會有蜘蛛。”


    孝作


    看上去情緒還是很低迷,有氣無力地說了一句:“也許會,也許不會,不清楚。”


    阿英把上半身的力量全都施加給桌麵,隻要一個小小的動作他全身的肌肉就會散發出熱氣,連冷氣都有些退縮,室內的溫度似乎因此升高了不少。


    “不管這麽多了,後天我們就埋伏在這裏,來他個措手不及。”


    瑞佳極力支持,用力點著頭,真擔心她那纖細的脖子會不會承受不了這樣的力度.孝作卻沒有那麽大的激情,有氣無力地聳聳肩。隻要遠藤口中描述的男子一出現,就意味著尋找蜘蛛的事情將告一段落.事情隻要一到不費吹灰之力就能解決的程度,就連手指都用不上了。即便是沒有顯示才能的機會,我還是認為這樣的結果很好。


    隻是可憐的孝作,說不定到那個時候,翅膀就會被蜘蛛網黏住動彈不了了。第二天,我們再次在六本木聚頭。sui—sui一sucide自殺論壇的聚會三點正式舉行。我們作了部署和分工。阿英提前十分鍾第一個進入咖啡廳,孝作三點準時進去,我和瑞佳假扮成情侶五分鍾後最後進入咖啡廳。


    由於這是他們的第一次聚會,怕被他們察覺,所以我們沒有在孝作身上安裝竊聽器。另外一點就是,隻要假裝離開座位我們就可以用手機取得聯係。我們埋伏在現場,難免有點緊張,也有些疏忽大意。當時,我們一心想認準集體自殺成員的麵孔,竟忘了這是狩獵者的大忌。


    我和瑞佳按照事先約好的時間出現在咖啡廳裏。穿著白色t恤的女服務員走上前來招呼我們,說:“歡迎光臨,你們自己挑一個自己喜歡的位子坐吧。”


    我們裝成一對笨笨的情侶,假裝尋找合適位置的樣子來回在寬敞的咖啡廳裏繞了兩圈。我們發現孝作就坐在最後麵的沙發上,身邊圍著想要自殺的人。


    我用眼睛的餘光觀察,沒有看到他們之中誰的頭發是銀色的,他們的頭發都是黑的,最多也隻能說是棕色。四個男人中沒有一個體型偏胖,一個個都像金屬樂隊的成員一樣,也許在年輕的自殺男人中根本就不會有胖人。我向瑞佳匯報:“我怎麽看他們當中沒有一個像蜘蛛的男人。”


    瑞佳也有些垂頭喪氣地說:“我們就找一個可以看到沙發裏的舉動的位置吧。”


    最終,我們選定了一個靠牆的位子,離沙發僅幾米之遙。一切都按原計劃進行,阿英坐在收銀台旁邊的位子上,龐大的身軀蜷縮在座位上裝作正在看《體育報》的樣子。瑞佳按下牛仔衣前胸e1袋裏錄音筆的開關,打反算把所有的情況用聲音的形式記下來,她觀察著他們的一舉一動,對著胸前的錄音筆說話,一副喃喃自語的樣子。


    “三個男人體型都比較瘦,沒有一個頭發是銀色,不能判斷身高,能看得出都比較適中,不太高也不太矮。從我這個角度看,沒有一個像是戴有色隱形眼鏡的。阿誠,從你那裏能看到誰戴有色隱形眼鏡了嗎?’’


    我搖頭,瑞佳得到答案後又開始有條不紊地描述現場狀況。


    “三個男人的年齡大約都在二十五到三十歲之間。其中兩個應該是上班族,有一個可能是打工仔。有一個穿著深藍色夾克,身上透出濃濃的上班族氣息;一個穿著格子半袖襯衫,是開襟領那種;一個穿著t恤,上麵印有nirvana的字樣……”


    瑞佳看著我忍不住笑了一下。


    “你覺得科特.科本和涅槃這兩個代號哪個更適合那個人?’’


    我不怎麽喜歡科特.科本這個名字,他是涅槃樂隊的主唱,一九九四年四月開槍自殺。說起涅槃樂隊,那可是九十年代初最有人氣的樂隊,也是西雅圖grunge rock的代表。


    “我比較喜歡涅槃.”


    nirvana源於梵文,本意為涅槃,真是一個奇特的樂隊,起的名字也這麽奇特。瑞佳讚同我的決定似的點著頭,又繼續專心地描述現場的一舉一動。


    有一個女孩,二十剛出頭的樣子,體型有點偏胖,一身歌德蘿莉風格的打扮,但是放在她身上有些牽強。另一個則是牛仔褲配t恤衫,沒有看錯的話,不是gap的就是zara的。


    一個反應特別靈敏的人用語言描述現場狀況,而且是對著錄音筆,誰看了這種場景都會忍不住發笑的。我也有點不甘心地對著瑞佳胸前的錄音筆說話。


    “現場氣氛就像一場集體相親會,死氣沉沉。你注意到了嗎?每個人都想讓對方先開口打破僵局,涅槃的警覺性好像很高,審視著店員和客人的眼睛東張西望個不停。”


    我和他的眼神在空中交匯,但是我並沒有緊張地收起視線,反而一直注視著他的眼睛,倒是他好像心虛似的先投降了,把視線轉到了別的地方。我發現這是監視別人的第一要訣。他們見麵還不到十分鍾,六個人就要起身離開,桌上的飲料基本上沒有動過。孝作趁假裝去洗手間的機會給瑞佳打電話,他耳朵緊貼著話筒,好像怕我們聽不清似的說:“瑞佳,你那邊進展得怎麽樣?”


    我把臉靠近她的右耳,可以說幾乎是貼上去的,手機的聲音很大,要是這一刻咖啡廳裏所有的人都停止說話,很安靜的話,我覺得他說的話每一個人都能聽見。孝作悠然自得地說:“之前雜司穀公墓自殺事件受到破壞的事,在相關的自殺網站掀起了不小的風波,現在所有人警覺度都很高。他們說這裏人來人往,光線又太強,所以決定換一個地方,我想接下來一定是他們的懺悔會。”


    瑞佳好像滿不在乎的樣子,漠不關心地說:“那就是要花很久了?”


    “今天就收工吧。等他們一結束,我就給你們打電話。”


    “了解。”


    正打算掛電話時,瑞佳急忙補充說: “別忘了打聽清楚誰是天空使者。”


    瑞佳還沒來得及再叮囑一遍,就被孝作打斷了.


    “穿藍白格子襯衫的。”


    我用眼睛鎖定目標。他與我的距離不到幾米,看上去非常瘦,一陣風就能吹倒,一頭燙卷的黑發,長得尖嘴猴腮。他從桌上拿起賬單,與我們擦身而過,我急忙靠在瑞佳身邊,裝成看她手機短信的樣子。看他時,跟剛剛跟涅槃對視的感覺一點都不一樣,我竟然被他的目光嚇得不敢仔細觀察他的臉。我也不知道這是為什麽,也許這種狀態下不需要理由,隻需要跟著自己的感覺走。


    有著自殺想法的六個人一起走出咖啡廳,阿英按照原來的部署對他們進行跟蹤,熟練讓他變得穩重,在他們後麵保持著一段距離但又不會跟丟。我們在他們走後不久也跟著離開了咖啡廳。瑞佳拿出手機,進入手機gps定位導航係統,六本木地區的地圖就出現在手機屏幕上,詳細得讓人佩服。在地圖上有一個緩緩移動的紅色箭頭顯示出孝作目前的地理位置。我們跟著箭頭所指示的路線前進,穿過六本木的十字路口,走進一條狹窄的小巷子,阿英也跟到了這裏,和我們不期而遇,他的身影出現在廣場大樓旁邊的一家ktv前。


    “他們剛剛進去。”


    我一臉疑惑地問:“孝作剛剛說的懺悔會是怎麽回事?”


    瑞佳隻是聳了聳肩膀,好像不屑於回答我這種小兒科的問題。最終阿英代替她給了我答案。


    “孝作告訴我們集體自殺成員在初次見麵時,不僅僅要作自我介紹,而且還要向大家表露自殺的原因,就像一個儀式一樣,漸漸形成了一個不成文的規定,我們就給它起了一個名字,叫做懺悔會。在會上他們會向大家傾訴自己的坎坷,生活中的痛苦,以及世人對他們的冷漠,他們在傾訴的過程中完成對自己的憐憫。這種會最短也要半個小時,也經常會持續一小時以上。真是無聊透頂,我現在就有拿著警棍衝進去揍他們一頓的衝動.”


    一個人講上一個小時


    ,那加起來最少也要用六個小時,孝作讓我們先回去,還真有先見之明。於是我們在這裏分道揚鑣。


    我們小看了蜘蛛的實力,如果現場有一個優秀的領導人主持會議,六小時足以決定一個團體的命運。


    人們往往會對別人的危險處境毫無察覺,隻因為自己沒有置身其中,所以感覺變得愚鈍。這是人類的通病,不論是在紐約、白宮、伊拉克還是六本木,這種情況都不會因為地域的變化而有所改變。


    第二天,俱樂部的全體成員在藝術劇場的咖啡廳集合,首先由孝作向大家描述懺悔會的相關情形。孝作講述時的表情相當明朗,讓人無法將眼前這個人和幾天前還萎靡不振的孝作聯係在一起,似乎他的低迷情緒隻是一個博取同情的騙局。


    “那個歌德蘿莉風格打扮的女人,說自己有眼神恐懼症和醜陋恐懼症,卻還把自己打扮得像隻花蝴蝶似的招搖過市,真是矛盾得離譜。”


    這時我說了一句矛盾得近乎愚蠢的話:“這樣還不簡單,讓她男朋友勸她不要總想著自己的美醜不就行了?”


    瑞佳對我的話很無奈,看著我沒有感情地說:“我現在正在攻讀心理谘詢,對這種病症也有一定的了解,要克服它可不是一件輕鬆的事情。將病症歸類很簡單,但即使是同一種病症病因也會截然不同。一個小小的煽動也會幫他們扣動自殺的扳機。心理障礙到了需要醫治的程度,普通的辦法就對它無濟於事了。”


    我沒有回答,隻是點了點頭表示讚同。阿英迫不及待地問:


    “那幾個男人想要自殺是出於什麽原因?”


    阿英這段時間一直為俱樂部的事情忙得暈頭轉向,在我看來根本就沒有時間鍛煉身體,在這樣的情況下他仍舊能擁有一身健美的肌肉,我對此很感興趣。


    “對不起,打斷一下,你平常哪有時間鍛煉身體?”


    阿英自豪地用右手捏了捏左臂的肱三頭肌說:“不論怎麽忙,我每天早上都去健身房,今天早上就去了兩個小時,練的還是舉重。你也試試看,肯定會有效果的。”


    變成肌肉男,想想都奇怪,要是女人們看見滿身肌肉的阿誠會有什麽樣的反應,可能連少得可憐的女崇拜者也要棄我而去了。


    “十分感謝。”


    孝作自作多情地笑著說:“那我來試試好了,不知怎麽搞的,我現在每一個細胞都想運動。接著講吧,昨天那個涅槃有人群恐懼症,穿藍夾克的男人因為長期處於高壓狀態導致精神失常,天空使者是……”


    蘑菇頭底下的兩條眉毛像兩條扭動的毛毛蟲一樣緊緊相連。


    “我不知道應該把他的症狀歸於哪一類,怎麽表達呢,應該是對生命的淡漠和焦慮吧。”


    我詫異地問:“為這種理由也值得去自殺?”


    孝作笑了,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仔細觀察過他的笑容,就像兒童臉上的笑容一樣天真燦爛。


    “會啊,表麵上用淡漠對待世界上的一切,內心又焦慮不安,在這樣的心態下生活想必是十分痛苦的。”


    瑞佳似乎對我們的議題毫不在意,用工作狀態中嚴肅的口吻說: “自殺的日子定了嗎?”


    孝作迷迷糊糊地點頭,像在做夢一般。


    “定在星期五晚上,地點在六本木。一共六個人,所以決定使用三排座的大貨車。”


    阿英伸了伸脖子,但依舊保持著坐姿。他是在為戰鬥作準備嗎?


    “這次采用什麽方法?”


    “老方法。”


    雞尾酒配上安眠藥,再燒上炭火,最後一氧化碳中毒而死。瑞佳接著問:“向誰領取安眠藥?”


    孝作很陶醉的樣子,笑眯眯地說:“天空使者。他說以前醫生開給他的安眠藥他都沒有吃,所以積攢了很多安眠藥。至於安眠藥的詳細情況,我就無從得知了。據我推算,這次活動好像與蜘蛛無關。”


    阿英不再滿足於伸脖子,現在開始活動肩膀了,比起藝術劇院咖啡廳來這裏更像是健美運動員比賽的休息室。


    我利用周末之前的時間,開始臨時惡補心理谘詢的知識。這次的行動不同於以往的任何一次,接下來對手會使出什麽樣招式,一切都是未知數,純粹的邏輯推理已經失效。


    這種動機促使我去了解一些難以捉摸的人類的內心世界,例如突然閃現的記憶,痛苦和狂喜沒有預兆的跳轉,我現在急需去適應這些看上去無法用常理解釋的心理現象。


    雖然我從沒有懷疑過我的直覺,但所謂的預測,往往與現實背道而馳.在真實可感的世界看這些乏味的書還真是無聊得發慌。即便再不想看,我還是堅持每天看兩本心理學起步的書。


    我所在的四疊半房間,冷氣沒有發揮出應有的作用,我隻好一直聽著貝爾格的《伍采克》打發時間。這個故事改編自真人真事,情節淒慘得惹人感傷,講的是貧窮的士兵伍采克在軍隊中被戰友欺負得最後精神失常,常常產生幻覺,幻想妻子瑪麗出軌,和軍樂隊的男人有染。最後瑪麗被他刺死,他自己則溺死在滿是淤泥的池塘裏。最後一幕更是諷刺幽默,他們的孩子在玩著木馬,旁邊頑皮的孩子嘴裏喊著:“我們要去看你媽媽的屍體.”簡直是瘋狂得不可理喻,強烈的反差直刺內心。


    其中用十二音技法來表現伍采克精神異常到心靈底線崩潰的經過,這種無歌劇的表現手法也是西方古典樂消亡的標誌,這是一部在內容、技法上都無可挑剔的曠世之作。我從柴可夫斯基的《弦樂小夜曲》開始了漫長的音樂之旅,這也是一次沒有目的地的旅程,其實你也可以多接觸一些有意義的好音樂。雖然這並不能證明你的情操有多麽高尚,也不能證明你的品味有多麽高雅。但在聊天時卻可以成為一個不錯的話題,不至於讓你無話可說。當感到悲傷痛苦而又很無助的時候,音樂會一直默默地守在你身邊,它永遠都不會背棄你。


    人們往往把藝術和高雅聯係在一起,但它不總是高高在上,你也可以把它當做一種單純的心靈慰藉品,完全不用理會那些持反對意見的人。


    自殺行動對我奸像沒有太大的影響,第二天自殺行動就要開始,但我的生活還像往常一樣的無聊,沒有一點波瀾,我依然在水果店裏看店,盯著那些沒有生命的水果,看著它們一點一點地腐爛。我家水果店的主要客源是搭末班地鐵的上班族,所以下午五點多,店裏一般沒什麽客人,我正在費力地搬著裝滿西瓜的紙箱,這時,我的手機響了,是孝作打的。


    “阿誠?我是孝作,我剛好經過你家,現在就在附近,有時間的話出來見上一麵吧?”


    聲音聽上去是那麽的爽朗,我把目光投向正在店後麵的老媽,她臉上烏雲密布,最近一段時間由於我一直沒有時間忙店裏的事,就把店全推給了老媽,所以惹得她心裏一直在抱怨.


    “好的,但是時間不能太久,我隻有半小時。”


    我們約好在西口公園見麵,臨走前我對老媽說我有事要出去一會兒,她憂心忡忡地說:“你最近沒什麽事吧?我總是聽到你房間裏傳出恐怖電影的驚悚音樂,還看到到處放著《自殺者的內心世界》、《憂鬱症前沿研究》這種書。要是有什麽不能對別人說的心事,記得老媽是你永遠的傾聽者。”


    我臉上堆滿笑,戴上帽子和太陽鏡,把自己武裝起來。這個夏天東京的太陽極具殺傷力,雖然說到西口公園不過短短幾分鍾的路程,但要是你不有所預防和準備的話,這幾分鍾也足以讓你中暑。


    “我好著呢,你看我哪點像要自殺?看那些東西都是這次行動的需要。”


    老媽還是免不了擔心,重重地向空中吐了一口氣。


    “不知道你中學的時候怎麽就沒有這股勁,你還有印象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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